【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缘起   说起最先接触到的女尊文,当属“镜花缘”,年岁稍长,又有幸拜读了“穿貂皮的维纳斯”(脸皮真是厚,连这个都举出来了)。前者属正统文学的调侃之作,后者属虐恋作品,其内容与女权主义存在不可割裂的联系。考虑到这部作品的特殊性,具体是什么内容,有什么联系,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只好不说。如果有没读过这本书却很感兴趣的好奇者,建议淘几本工具书看,毕竟小说的中文版相当相当难找。在这里,有关“未成年人慎入”之类掩耳盗铃的话也不必提了。      网络文学兴起几年之后,所谓女尊文逐渐兴盛起来,很多佳作令人眼前一亮。      细细分析起来,一大部分女尊文的创作参考了“镜花缘”的做法,即直接置换男女地位。不能否认,这是一条捷径,比较盛行的作品,如四时花开等皆为此类之珠玉,故事兼具娱乐性与思想性(以下省略若干字,具体可参见对“镜花缘”的标准官方评价)。但也必须承认,这样一种设定形式不够严肃,对女权主义的讨论也很容易滑向极端。      “貂皮”一类的作品,思想性更强,但毫无疑问创作相当困难,非鬼才不能成,目前还没能从网上发现佳作。      “女权主义”本身是一个体系比较繁杂的概念,流派众多,甚至女人自己也难以形成统一的观点。别担心,以下不会有一万字讨论“女权主义”。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咱们坚决不能在这儿干。      不过,必须强调,女尊文的创作离不开“女权主义”的思想。可以这样说,没有摆清“女尊”与“女权”的关系,作品就只能是个“玩物”,真正的女尊作品必须是某种“女权主义”思潮的现实反映。我个人认为,这也正是女尊作品的出路所在。      上面也提到,“激进女权主义”女尊文有大把佳作。我本人文学修养有限,为免东施效颦,只好忍痛不走这条终南捷径。就用“淡扫蛾眉”这部小说展示女尊世界的一种可能吧。      希望大家喜欢。 设定 作者有话要说:都说真正的架空小说是没有设定的 作者没自信哪 为了上下文一致,修改了一下有关滕侍的设定。 前面没考虑周全,不改的话女主婚事没法儿写。 看过的对不住了   1、国家与时代:大郑帝国(也称牡丹王朝)      2、政体:君主专制      3、最高统治者:皇帝,(原则上由女子世袭)      4、周边地理与形式:东临大海,南靠崇山,西接沙漠,北为游牧部落联盟“乌虚”。      5、人口:2亿,男女比例高达15/1.      6、婚姻制度:通行一妻一夫多滕侍制。少数实行“共妻”制。      (1)一妻一夫多滕侍制:      夫:夫妻地位平等,财产共有,子女可随母姓也可随父姓,习惯上随母性。夫妻婚姻关系确立必须严格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依照“和离制度”,夫妻通过协议自愿,可以离异解除婚姻关系。解除婚姻关系后,男女均可自由再婚。      滕御与侧夫:      滕御与侧夫在家庭的地位大致相当,地位低于夫,不能入仕,但可以代表“夫”出席正式的场合,夫亡可以以滕御或侧夫为续夫。      滕御与侧夫的区别在于:滕御是夫妻成婚时,丈夫陪婚的的亲兄弟或族兄弟,而侧夫则不是。夫妻一旦“和离”,滕御有权一并离异,侧夫却只能被妻“休离”。妻有权“休离”滕御和侧夫,但应根据婚约给付一定的财产。      侍:侧侍,地位低于滕御和侧夫。不能入仕,也不能代替“夫”出席正式场合。完全没有人身自由和财产权利,属于家庭财产的范畴,可以买卖与馈赠。另外,不允许以“侍”为继夫。      此外,一般殷实之家,女子及笄后即有清俊侍儿数名于闺房侍寝,谓之“小侍”,女子婚后亦不废止。正常情况下,小侍的年纪在十三至二十一岁之间。超过这个岁数的侍儿,主人如果喜欢,可以收房为侧侍;如不收房则必须遣出内宅,或改派其他职司,或卖入倡馆军营为男倡。      (2)共妻制:男子可以赎买官妓为妻。由于官妓赎买价格高昂,一般会超过正常纳征礼两倍以上,允许多名男子(九人以下)共同赎买。官妓被赎买后,签订契约成为赎买者共同的妻子,谓之“共妻”,赎买者都是“共妻”的丈夫。丈夫们对“共妻”拥有相等的权利,子女随夫姓。      共妻制做为一种婚姻制度,只在庶民或奴隶中通行。贵族和官宦严禁缔结“共妻制”婚姻。      7 位爵制度:      (1)   皇女封公主(如“阳舞公主”),其夫封君(如“阳舞君”),其滕侍为侧君,侧君一般无封号,以姓呼之(如“李侧君”)   皇子封亲王(如“英王”),其妻封王妃(如“英王妃”)。亲王婚制,例无滕侍。   公主或亲王之女封郡主(如“昌乐郡主”),其夫封郡君(如“昌乐郡君”)。   公主或亲王之子封郡王(如“南平王”),其妻封郡王妃(如“南平王妃”)。郡王婚制,例无滕侍。   郡主或郡王之女封翁主,其夫封公。(如“兰慧翁主”与“兰慧公”)   郡主或郡王之子封侯,其妻封夫人,封号一般一字(如“韩侯”与“韩夫人”)      (2)   女子有功于国家封侯国夫人,其夫为国公,封号一般一字,如贺国夫人和贺国公。   男子有功于国家封侯,其妻为夫人,封号一般两字,如武安侯和武安夫人。      (3)   五品以上官员,其妻诰封同品夫人,其夫诰封同品郎官。   五品以下官员,其妻敕封同品夫人,其夫敕封同品郎官。       卷一 最忆少年读书时 贵女   宣华二十五年七月十五,寿州城东百草堂李掌柜在四季楼摆女儿的满月酒。      虽说李掌柜不过是个开药铺的,他娘子邢秀娥也只会看点小病,可人家毕竟能生出女儿来。在大郑,能生出女儿来就是最大的本事。一家如果生了女儿,不等养到豆蔻之年,上门求亲的人家一定会从城东排到城西。若是将来女儿再争气,能搞出些许自己的功业,那光景更是不可估量了。      于是,这天的满月酒相当热闹。亲朋故旧都来了,沐阳府数得上名号的士绅商贾也来了不少,听说还有两位贵客早早就进了楼上的雅间,最后,甚至连太守大人都遣了管家张贵来道贺。      酒是免不了的,李掌柜一手执酒壶,一手持酒杯,挨着人头敬酒。盏道杯干之下,片刻就有了醉意。邢秀娥倒是不管他,只喜气洋洋地抱着女儿给贺客们看。孩子这样小,襁褓又裹得严实,实在只勉强看得出口眼,众人当然不约而同地交口称赞起来。      片刻,有好事者急急地问:“邢大夫,您家女儿取了什么名啊?”      “叫盼兮”邢秀娥笑着回答,“倒是我们老李起得。”      她的声音里透着骄傲的味道。这是不错的……可以说,几十个男人加在一起都做不到的事,她的丈夫,李掌柜,一个人就完成了……      贺客们都笑了,“看来你们两口子真是贪心,竟盼着还再来个女儿。”      *      “怕是盼着贵婿早日上门更多些吧……”   楼上雅间里,薛玉京剥着花生,将话说得一咏三叹。      这一刻,如果有什么人能洞察一切,必然会赞叹邢氏夫妇的先见之明吧。竟早早地把薛玉京这种不速之贵客请进楼上的雅间,让她只能远远的看着众人发呆。既全了贵人的面子,不至失了待客之礼,又能免去大家的种种麻烦,实在是一举多得。      于是,薛玉京那堪称精辟的感慨也就只能在这小小的雅间之内煞风景了。      可惜,雅间里除去几名侍儿,只有薛玉京和赵瑟相对而坐,也实在没什么风景好煞的。      幸好,赵瑟的品行要比薛玉京纯良的多,当即就回应道:“世人皆曰‘有女万事足’。如果天下父母都如薛姐姐想得这样,何不直接说‘有婿万事足’更干脆?”      免于唱独角戏的薛玉京立时作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气,用她那特有的腔调说:“阿瑟呀阿瑟,你还真是没长大,世人嘴上说得和心里想得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你难道就当真不明白吗。”      赵瑟心想:你自己还不是想什么就说什么。遂笑笑说道:“我们虽说是不请自来,可到底是来喝人家满月酒的,总不能受着人家的招待还说人家的风凉话吧?”      薛玉京小声说:“也不是我想来……”      “玉京姐!”赵瑟拍案而起,声音之高完全超出世家小姐尖叫的标准,“你自己既然都不想来,干嘛非拉着我来凑这种莫名奇妙的热闹……我娘亲怀着身孕正要我陪呢,我都跑出来了……”      “阿瑟乖,”薛玉京讨好地递过一把自己刚剥好的花生,笑容很是无奈,“我这不是没处躲清净嘛……再说,伯母有孕自然有伯父陪,还有成群的郎君侍候着,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薛玉京是荆州首富,长风船行行主薛碧霄的独生女儿,刚及笄便与武安侯家的小公子张襄订了亲,而这位小公子正是沐阳知府张芝玉的亲弟弟。现下,薛张两家已行过请期礼,只等着下月十七成礼了。      本来,薛玉京吉期将近,不光有无数的礼制要行,还有不少事要她最后点头,根本没时间倒处乱跑。但不久前,母亲薛碧霄又纳了一房侧侍入门,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连带着准新娘薛玉京耳根也不得清净。      今天一大早,听侍儿鹦鹉提起城东邢大夫生了女儿摆满月酒,又记起去年小弟出生,接生的正是这位邢大夫,便起兴要去喝满月酒。她不但自己要去,还要找人作陪。于是,不幸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薛玉京的同窗挚友、新川侯之女赵瑟身上。      赵瑟对薛玉京这克星是毫无办法的,她相当“哀怨”地横了薛玉京一眼,埋怨道:“你别老跟哄孩子似的……还有,我娘可不是你娘,哪有什么成群的侧侍。”      “是,你说得对。”薛玉京苦笑。      赵瑟便不说话了。      薛玉京剥了一会花生,又拿过一盘桂圆剥了起来。      赵瑟看她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想心事,忍不住问道:“姐姐想什么。”      “我在想,你要是已经及笄就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带着你这小家伙,有趣的地方岂不是都去不成了”      “你不是要去逛妓馆吧,下月你就成亲了呀”赵瑟大惊。      “我们阿瑟还知道妓馆啊,看来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薛玉京笑得坏坏地。      赵瑟呆了呆,说:“玩什么也是你自己去,不要算上我。下月乡试,你成婚可以什么都不管,我可还要去考呢,回家看书去。”      薛玉京叹了口气,正色说:“阿瑟,科考一途,万中取一,堪称世间第一苦役。我们女子要开辟一番天地,有很多条路可以选,实在不一定非要和成群的男子去挤一条独木桥……何况,身为女儿身,若不及时行乐,岂不是辜负了上天?你何必自讨苦吃。”      难道早早地成了亲,被一群男人供在家里就算不辜负了女儿身?赵瑟听着薛玉京这番话,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有此腹诽。然而她终究只能淡淡地说一句:“读书挺好玩的。”      “反正你年纪还小,发发傻倒也无所谓,过些日子你尝到滋味就该改主意啦。”      薛玉京自顾自的说着,仿佛完全不记得自己只比赵瑟大一岁。难道要成亲的女人都会这样反常吗,赵瑟想。正说着,薛玉京的侍儿鹦鹉进来禀告,张贵,也就是薛玉京未婚夫张襄的姐姐,本郡太守张芝兰派来贺喜的管家听说未来少夫人也在,特地上来问安。      薛玉京笑笑说,可别让这家伙来碍眼。鹦鹉答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轰人,却又被薛玉京止住了。      “阿瑟,姐姐求你件事。”薛玉京对上赵瑟满是疑惑的脸:“你知道,我下月成亲,本该在成礼之前,亲自去婚宅瞧瞧。今天既然凑巧了,不如你陪我瞧瞧去?”      赵瑟的神情更加疑惑,问道:“这不是该双亲陪你去吗?”      薛玉京叹了口气,许久才说:“最近家里闹得厉害,我实在怕他们在外边吵起来,丢人丢到张家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既然是我薛玉京成亲,自然要听我的安排,难道还有谁比新娘更大?”      “你脸皮可真够厚的。”赵瑟一如既往地对这位好姐姐没办法,“陪你去是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随你提”薛玉京表现的相当慷慨。      “你成亲以后,是不是要和张襄搬去上京住?”      “是有这打算,说是在沐阳过了中秋便动身……我的阿瑟舍不得我了……”      “谁舍不得你”赵瑟被薛玉京风情万种的声音几乎搞得翻白眼,“我是舍不得你们家的鲈鱼。”      薛家的鲈鱼脍,号称“江南美食第一”,正是赵瑟的至爱。      薛玉京笑着说:“你这人还没长大,倒是先有了莼菜鲈鱼之思……你放心,不管我如何,就算你以后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包你每年秋天吃到最好的鲈鱼脍”说完,收敛笑容,吩咐让张管家进来。      张贵四十出头,白白胖胖的样子,一进门便跪了下来,叩头道:“小人拜见少夫人。”      薛玉京本来神色倒是和气,“少夫人”三个字一入耳,却立刻变了脸色。她微微侧了身,斜倚在一旁侍奉的侍儿画眉身上,似是嘲讽的说:“你还是等我和张襄成了婚礼再叫吧!”      “是!”张贵回答的很快,之后便低俯身体,恭敬地等着薛玉京轰他出去。      薛玉京却说要去看婚宅。      赵瑟虽然看不见张贵的脸,却也猜得到他现在的神情必定相当精彩。心想,这胖老头真是祖上无德,竟碰上薛玉京这样的主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必须承认张贵是个好管家,对于主人的命令,准确地说是薛玉京这个准主人无理取闹的命令,没表现出半点为难。他将低俯着的身体跪直,用一贯平缓的语气回禀道:“少夫人和赵小姐且安坐,小人下去做些准备再来伺候。”见薛玉京颌首,便又叩了一个头才退了出去。      赵瑟还没成年,怕回去晚了家里操心,于是派侍儿碧玉回去报信,身边只留下青玉跟着伺候。      *      张家准备的婚宅在狮子胡同,与薛家所在的元宝胡同只隔着两条街。薛玉京和赵瑟两人刚下车,便见张襄的姐姐,太守张芝玉亲自迎接出来。      一阵寒暄,进得门去。      张芝玉一手挽着薛玉京,一手挽着赵瑟,笑着说:“这园子前天才完工,玉京快好好瞧瞧,可有什么不合意之处,好赶紧改。”又说:“听闻新川夫人乃当世园林大家,赵小姐家学渊源,又是我们玉京的闺中密友,千万费心帮忙看看有什么不妥。”      赵瑟忙说:“张大人叫我阿瑟就是了。”      薛玉京大笑道:“你不叫人家张姐姐,人家怎么好意思叫你阿瑟妹妹。”张芝兰也谈谈地笑着应是。赵瑟便叫了声“张姐姐”      张芝玉似乎非常高兴,连声唤着好妹妹,并说一会儿一定要送个宝贝给妹妹做见面礼。薛玉京自然闹着什么好东西我也要。      张芝玉说:“自然少不了玉京的……母亲日日来信,总是要我照看好玉京,操办好婚事,若是玉京妹妹有什么不合意,不但家中两位大人要责怪,阿襄也要与我拼命的。”      说着,指点园中景致给两人看,“我想,既然你和阿襄打算回上京长住,这边的宅子还是修得闲适些为好,日后你们也好有个消遣的地方。”      果然,张家修的这处婚宅,名为宅院,实为园林。      赵瑟看园中叠石萦水,洞壑婉转,亭台楼阁依势而为,浑然天成,显然不是凡品。料想即便是薛玉京,也挑不出不是的地方,便称赞道:“这园子修的真好。”      薛玉京说:“阿瑟说好便是真好了,姐姐费心。”      赵瑟心想,今日就好人做到底吧,接口问道:“张姐姐,你修这园子请的哪位先生,我回去问问母亲,或许认识。”      “新川夫人必是相识的”张芝玉笑着回答:“便是大郑第一才子谢十七。”      “啊……”赵瑟与薛玉京齐声惊叹,想不到张家竟有如此本领,竟请得动那个谢十七,那个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都被他拒了婚的谢十七。      张芝玉口气倒是没有卖弄的意思,只是说:“也是因缘际会,才能得谢公子指点。”      赵瑟喃喃道:“我如果早知道谢十七在你家修园子……”      “一定要来爬墙头,对吗?”薛玉京的本色倒是恢复得快。      “玉京姐,”赵瑟很不乐意,“你再这样说话我便不理你了!”      薛玉京呆了呆,以前经常这样玩笑,也没见这小家伙生气呀。      赵芝兰忙说:“阿瑟妹妹也不必可惜,我今天本来就请了谢公子给你和玉京画像。”      “这是姐姐要送的见面礼吗。”薛玉京惊叹      “当真吗?”赵瑟几乎不相信。      谢十七最有名的便是这美人图,所谓“谢郎妙笔、美人无价”。他的一幅美人图,往往价值连城,而女子一旦入了他的画儿,必定名满天下。当然,能让谢十七动笔的,也必定是世间最不凡的女子,十几年来绝不会超过十位。可以说,当世的大郑女子,最盼望的不是建功立业、富贵荣华、夫侍成群,而是谢十七的一纸丹青。      “谢郎为汝作画”,这让薛玉京怎能不惊喜,这让赵瑟怎能不激动。      张芝兰点点头,柔声道:“他就在前面的飞瀑亭相候,两位妹妹,请吧。”      快走吧。薛玉京几乎是跑了起来。      赵瑟长呼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快跳出来的心,正待跟上,却见张贵领着一个人匆匆走来,像是自己的侍儿碧玉。碧玉仿佛也看见了赵瑟,疾奔过来,扑到在赵瑟脚下喊道:“小姐快请回,家里出大事了。”    谢郎 作者有话要说:   “母亲小产!”赵瑟大惊失色,揪住碧玉喝问:“怎么回事?母亲怎样了”      碧玉被拉扯的跪坐不稳,几乎要一头栽倒到赵瑟膝上,断断续续地答道:“小的不知啊……小的出门时,大夫还没到……只听说夫人午睡起来便出了事……”      赵瑟跌坐在车上,心乱如麻。      母亲……母亲她……一定没事……一定      母亲与父亲感情极好,成亲多年也不曾纳什么侧侍,现下身边仅有的两个滕侍,也都是父亲陪婚的亲兄弟,自己嫡亲的七叔和九叔。一般豪门巨室常见的那些龌龊事,自家是绝不会有的。      小产的这个本该是母亲的第十个孩子吧,包括自己在内,母亲以前生养了九个孩子,每次不都是顺顺利利的,怎么会突然就小产了呢……怎么可能……      绝不会是和父亲呕气,这种时候,天下所有的丈夫都会对妻子百依百顺,何况是自己的父亲。赵瑟想,便是母亲说太阳打南面出来,父亲也会毫不迟疑的说是吧。更不可能是府里的下人没伺候好,他们难道要找死吗?总不会是有刺客吧……      赵瑟越想越没头绪,不耐地吩咐:“车再快些。”      碧玉见自家小姐的神情这般差,一时吓得躲在马车一角不敢动弹。青玉好一些,忙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嘱咐御者小心,千万别在这时候触霉头。      *      马车停在学士胡同新川侯府的大门之前时,已是傍晚时分。赵瑟等不及青玉放好脚踏就自己跳下车,甩来碧玉欲扶的双手,径自向门里跑去,情急之下却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前面有人扶了一把,才算免于丢丑。      赵瑟抬头看去,发现扶住自己的正是九叔合清,顾不上道谢,急忙问:“母亲平安了吗?”      合清见她站稳才松开手,回答道:“夫人没有大碍,只是胎儿没保住罢了……你怎么才回来,快去见你母亲吧。”      赵瑟松了口气,说:“多谢九叔,刚可真是急死人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碧玉又说不清楚。”      合清微微皱眉,似乎不想多说,只是简单的回答道:“也是房里侍儿不会伺候。”说完就急着要走。      赵瑟哪里肯相信会有这样简单。想着父亲这几天在将作署办公,并不再家,就算在自己也是一见就要害怕的,哪敢开口问。七叔虽然最疼自己,却是个素来什么事都要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儿,算起来最好说话倒是这位九叔,这时怎还肯放他走。于是拉住合清的袖子,不肯放手。      “瑟儿,还不去你母亲那儿问安。”      “九叔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出门。”赵瑟就当没听见合清的话,依旧问自己的。      合清用两根手指敲着赵瑟的头说:“白天田庄收租出了点波折,打死了几个佃户,我得去看看。”      赵瑟知道需要九叔亲自处理的必然不是小事,不好再胡闹,只得松开手,带着青玉和碧玉两个侍儿进去了。      自然是直奔母亲的涵碧园,进门便觉得异常安静,平日里满园的侍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想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怕吵到母亲吧。待到屋前,却看见父亲的侍儿五寸站在房下伺候。赵瑟心中一紧,怕是父亲回府了。      “拜见小姐”五寸施礼,声音压得很低。      “我来给母亲请安。是父亲派你回来伺候的吗?”      “小的是今日随候爷回府的……”      “原来是父亲回府了……”看来今晚得熬夜看书了,赵瑟心里想。吩咐道:“还不去通报。”说着就要往屋里去,却被五寸拦住了。      “小姐请留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候爷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这样啊……赵瑟望着房中层层帷帐低垂,侍儿们又个个敛声屏气,知道今日是不便打搅母亲了,便带着青玉和碧玉出了母亲的碧涵园,回自已的冠云楼。      赵瑟所居的冠云楼就在碧涵园后面,只隔着她父亲新川候日常起居的明瑟居。虽说今晚是不大可能,终究还是怕万一遇见父亲,不免要挨骂。赵瑟便宁可绕远,也不肯经明瑟居回去。      从碧涵园前门出来,经过七叔居住的樨香轩时,见到轩中灯火通明,外边几十个仆从垂首侍立。一时好奇,便派了青玉过去瞧瞧。      青玉凑过去,探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夫人房中的八个一等侍儿,被剥去外衣,两两相对地跪在地上,互相掌嘴。管家拿着鞭子,围着八人踱来踱去,厉声喝骂:“使劲!都好好长长记性,这手和舌头都是干什么用的!”见稍有宽纵,便一顿皮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青玉看八人发束散落,面目红肿,肩背之上洇出凌乱的鞭痕,显然已受罚多时,平日里清俊的模样一分也没有了。又望见七爷合元静静地坐在厅上喝茶,面无表情。厅下几十个壮仆拿着刑具站成一排,侍儿小厮们四周围着垂头恭立。      青玉不敢造次,溜着墙边向前挪。正巧自已的哥哥青衣站在人群后面,便拉了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青衣撇嘴答道:“还不是因为夫人小产……”又咬着青玉的耳朵道:“说是房里的小侍侍寝出的错,这不是生生找死吗?”      “啊”青玉便呆住,半响才问:“那直接打死了便是,何必如此麻烦?”      “夫人不许的。”      青玉点点头,房里人到底是不一样啊。听着管家的话奇怪,便问哥哥:“秦安老头那说什么呢,又是舌头又是手的?”      青衣讶然望着青玉,责备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姐眼见就要及笄了,你却连怎么伺候女人都不会!以后可怎么办?打算学他们的样吗?”      青玉这才知道说得是闺房之事,红了脸不敢接话。      青衣看他这副样子,只得软了口气道:“能作小姐身边的侍儿,那是多大的福气。你得好好珍惜,小心过几年岁数大了被遣出去,可有你哭的时候……这么着,晚上我叫个小厮儿给你送几本书,你好好学……”      他们兄弟说话的时节,新川侯身边的七尺过来禀告:“侯爷说,这几个人夫人用惯了,一时都换了怕夫人觉得不便,不如先放着日后再处置也不迟。只是白天那两个贱奴不能轻饶,七爷只管重重责罚,只要不死人就成。”说完,侧身立在一旁。      合元听了点点头,吩咐停手。管家秦安挥着鞭子赶着八人面向厅堂跪成一排。合元抚着茶碗问:“中午侍寝的是哪两个?”      有两人膝行而出,浑身战栗着跪伏于地。      “每人责打三十杖,遣出府吧”合元的声音冷冷地,让人心颤。      这是意料之中的处置,然而,富贵人家的通房小侍一但被遣出内府,怕是就活不久了。终究不是死在伎馆就是死在军营,最顶顶幸运的,遇见主人格外慈悲,遣去了下面的庄园或场坊,也不过是多拖些时日罢了。      这便是不死人了。四周的仆从们虽然觉得活该,却也有些可怜他们,在场的几个有些身份的大侍儿更是免不了兔死狐悲的哀叹,纷纷垂下头不忍再看。      那两个小侍一听到“遣出府”三个字,其中一个立时昏了过去,另一个连连叩首,哭着哀求:“七爷打死小的吧,就让小人死在府里……”声音痛的几乎滴出血来。      这当然是没有用的。      十几个健仆听了吩咐扑过来,将两人拖到一尺来宽的刑凳上,分别按住手脚,堵住嘴巴,又撩起衣裾围在腰间,把亵裤褪到膝下,才取了三尺半长的刑杖一五一十地打下去。      合元吩咐了管家秦安:“仔细挑几个人,明天送到夫人房里一并伺候。”又嘱咐了七尺留下监刑,莫要有人徇私打死两侍,便带着自己的一众侍儿小厮回房了。青衣顾不得弟弟青玉,连忙跟回去伺候。      *      赵瑟回到自己的冠云楼,房中另外两个侍儿翠玉和绿玉忙督促着侍奴小厮们伺候她梳洗换衣,忙了一阵才安静下来。绿玉奉了茶,把今日府里出的这件大事原原本本地禀告了一番,赵瑟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新川夫人有了身孕后,脾气暴躁,总要时常召几个通房小侍伺候才能好些。今日中午,新川夫人心中莫名烦闷,干脆召了两个平时最受宠爱的小侍进去侍寝。这两个蠢材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按主人孕期的规矩伺候,还照惯常的样子侍了寝。果然,没多久便出了事。      赵瑟虽没及笄,却也知道这事恐怕不只错在两个小侍,但母亲总不会有不是,何况母亲房中之事她做女儿的终究不好插嘴,只好听听算了。      用过饭,赵瑟斥退一众闲杂人等,只留下翠玉伺候自己看书。      赵瑟拿着一本《格物》在书房耗到半夜,书翻了好几遍,字却一个都没看进去。又换了本《论语》看,更是频频神游太虚。书,是实在看不下去的了。赵瑟感觉胸中憋闷,像是有什么郁结在那儿,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翠玉很是乖巧,忙着把赵瑟平日喜爱的《诗选》《文选》《史鉴》之类的书找出来,赵瑟却不知为何越看他越讨厌,愈加不耐烦起来,终于忍不住抢过翠玉手里的书,甩在地上,骂道:“出去。”翠玉近身伺候赵瑟三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姐,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刚说了句“小姐别急”,就被一杯热茶泼在脸上,赵瑟又加了一个字,成了“滚出去”。翠玉哪里还敢说话,也不敢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苍白着脸退出书房。      这是怎么了……其实赵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烦躁。因为母亲小产了吗?可母亲毕竟没有事啊!是因为父亲回府,明天要考自己功课吗?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没这样啊!是因为薛玉京快成亲了吗?嘁,我还巴不得她离我远点呢!那总不能是因为没见着谢十七吧?      “谢十七……”赵瑟没有意识到自己吟出声来。心里不由地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啊,比我的可强多啦,我呢,就应该叫赵三三……谢十七画出来的美人图不是叫七美图吗,我以后有学问了也写本书,就叫三字经……      赵瑟的思绪就这样转到了谢十七身上,人也安静下来。她想到了谢十七的诗,谢十七的词,谢十七的文章,谢十七的音乐,谢十七的美人图和他那些仿佛流传了上千年的传说。      “《两都杂记》?”对,就是这本书。赵瑟记得自己就是从这本书上第一次了知道谢十七。那年是十一岁,要不就是十二岁,反正是个春天,自己藏在母亲的书房的桌下偷看这本书,一翻就翻到《人物记?谢十七传》……那时候,阳光暖暖地透过窗子照下来,自己半边脸都是热的……那传写得可真好,自己都读出声来啦……被母亲抓到啦,到底只来得及看一遍,真的想哭呢……其实也没关系,看一遍就永远也忘不了啦……      “谢十七者,翩翩浊世佳公子也”      “公子生而富贵,母曰故丞相息国夫人谢蕴,父曰故大将军昌都侯奚第。稍长,美姿容,性明敏。先帝爱甚之,呼为谢郎。年十七,才名冠于两都,通诗文、晓经史、精音律、善丹青、通时事、好任侠,凡六艺百术,无所不通。”      “及今上即位,百官请立皇后。帝置酒宫中,视公子曰:‘万里江山,吾欲与谢郎共之。’公子击节而歌,歌罢,长揖而退,千呼不复回顾。帝顿足恨曰:‘吾家十世天子,富有四海,竟不得谢郎一顾焉。’然终不忍加罪。      “宣华二年,徐国夫人子立为后,帝夜访息府,作美人图以献之。由是,云游八荒,步履不复入两都矣。”      赵瑟本来只是低低地吟咏,越到后面越觉得胸中意气翻腾,诵到“千呼不复回顾”一句时,再也坐不住,竟站起来,边绕着屋子疾走边背诵。背了几遍,犹自觉得心中波涛汹涌,无处抒怀。索性铺开纸笔,研好香磨,一口气写了十几遍,最后,掷出笔去,才觉得畅快淋漓。      “‘我本谪仙人……’也许,这样的男子才算得上男子吧!”赵瑟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天空,耳中隐隐听到城外虎丘寺悠远绵长的晨钟声。      天,就这么亮了。       乡试   赵瑟一宿没睡,难免头晕脚软,身体困顿,但母亲新病,父亲又刚回府,今天一早无论如何也要过去问安.只好先撑着不睡,等回来再一起补觉。幸好还有半个月便是天下三百六十州郡乡试之期,官学都散了馆,赵瑟不必上学,否则可真不知要上哪儿哭去了。      趁碧玉领着几个侍奴给自己梳洗的时候,赵瑟靠着翠玉眯了一会儿,想着只养养神,却差点真睡过去。碧玉看她脸色有些发黄,便亲手调了脂粉细心为她妆扮。他这门手艺是受了名师调教的,很有些不凡,果然,赵瑟经他一番涂抹精神了许多,脸上几乎看不出熬夜的痕迹来。      赵瑟见时间还早,唤了青玉和绿玉过来给自己推拿解乏。两人一阵捶捏,细细按摩了足有半个时辰,赵瑟这才觉得有了点精神,起身灌了几杯浓茶,带着翠玉和碧玉往母亲的涵碧园去了。      涵碧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说得感伤些,便是昨夜的肃冷凄凉都化作了今晨的欣欣向荣。      清晨这个时候,下奴们早就干完活计退下去了,涵碧园中只看见二三十个小厮四处忙碌着,见赵瑟进来,忙齐齐施礼退到一边。赵瑟远远地看着正房的门没开,料想母亲还没起身,便自已先在园中逛了起来。      逛到房后,看见一簇修竹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正拿着扇子煎药。这小童看这面生,身上穿戴的倒是府里一等侍儿的服饰。赵瑟闲来无事,便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没见过?什么时候进涵碧园的?”      小童正专心致志地煎药,冷不防被赵瑟下了一大跳。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说,手里的扇子也掉了,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睁着,间或一眨,相当可爱。赵瑟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碧玉骂道:“还不回话,这是小姐。”      那小童也是一时吓着了才没反应过来。其实新川侯府满共也就只有新川夫人和赵瑟两个女子,面前这个是还没及笄的少女,不用想也知道是府里的小姐。他连忙跪起来答道:“小人名叫夏草,上个月才被买进来,昨天晚上总管派来涵碧园伺候。以前从没见过小姐,小姐恕罪。”      赵瑟对自己亲娘起名字的本事算是无语了。身边八个一等侍儿,起个好听的名字也不费什么事,偏要叫什么春叶、春草、夏叶、夏草、秋叶、秋草、冬叶、冬草,难听死了。难听也就算了,最让人发指的是,这些名字根本就不带换的。想来从自己记事起,母亲身边的侍儿也换了有三四拨,名字却一直是这八个,真是“铁打的名字,流水的侍儿”,未免也太图省事了吧。      还记得小时候也曾和母亲说过,自己觉得该给侍儿起些漂亮的名字,用起来才舒服。母亲却摸着她的头说:“瑟儿,小时候觉的好的东西,长大了可不一定还觉得好……”现在想来,话里是有些哀愁味道的。      先前的那个“夏草”昨晚遣出了,顶缺儿的正是这个小童,现在也叫夏草了。赵瑟看着这个夏草唇红齿白,声音清脆,着实玉雪可爱,遂兴致大发地和他聊起来。      她问:“你以前叫什么名字呀?多大岁数啦?父母何方人氏?怎么被卖进来的?怎么才进府就做了一等侍儿?……”      夏草乖乖地回答:“小人本名叫邢玉郎,过了今年八月满十三岁,父母就是城里百草堂的掌柜,只因月前母亲生了妹妹,家里挪转不开,便将小人还有弟弟秀郎卖了进来,管家说既然小的识得几味草药,人长得还算……俊……年纪也合适,就派来伺候夫人了。      赵瑟听了这话还真的愣住了。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昨天刚喝了人家女儿的满月酒,今天就能使唤上人家儿子?昨天真是不该和薛玉京去凑热闹,八成人家买酒的钱就是从自家账房手里接过去的呢。      赵瑟没了兴致,只谈谈和夏草说了句:“我们还是有点缘份的。”便不知还有什么可说的。正巧,新川夫人身边另一个侍儿秋叶过来催药,便问:“母亲起了吗?”      秋叶答道:“夫人已经醒了,只是没起,侯爷已经起身,正在厅里喝茶。”      赵瑟便去了。      秋叶今天脸上敷了厚粉,却还是能看出肿,衬得夏草愈加“清水出芙蓉”起来。大郑的男子是不讲究涂脂抹粉的,但昨天实在是被打得厉害,即使是涂了最好的伤药,早晨还是出不了门。看样子,以后十来天恐怕都不免要用脂粉掩盖,着实白白便宜了新来的两个小子。      他心里虽然愤愤不平,脸上却一点也没带出来。但凡大家巨室里有点身份的侍儿,都少不了这份风度本领。当下,帮着煎好药,又找琉璃盏盛了,才叫夏草端去。      *      赵瑟默念好几遍“不怕”才迈步进厅,神情之大义凛然几乎要让不知内情者潸然泪下,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果然,新川侯正坐着喝茶,神情很是闲适。这闲适在赵瑟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守株待兔啊!跑,那是来不及了,再说,就算躲得了初一,那还躲得了十五吗?于是,赵瑟硬着头皮上前施礼:“父亲早安”      “嗯”新川侯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瑟儿今天来的早啊。”      “女儿平日要上学,早起习惯了”赵瑟端端正正站着,一副孝顺女儿模样,心里却是直打鼓。      新川侯仍是和颜悦色,柔声说:“女儿家也不用那么辛苦。虽说学业重要,但也重要不过自己的身体……没事多出去走走。”      赵瑟霍然抬头,父亲这不是生病了吧?没看出什么不对呀?不对!能这么说话就是最大的不对……      新川侯仿佛没看见女儿满脸的惊讶,笑着说:“快见你母亲去吧,为父还要见见你几个兄弟。”      赵瑟心中狂喜,这就过去了?强压住心底的笑,等父亲出门走远了才跟着秋草往母亲卧房走,步子轻快地像踩在云端。      新川夫人还真的就没起身,裹着件素白丝袍侧身躺在她那足有三米宽的床榻上。七八个侍奴立在一边伺候,冬草和冬叶一个跪在身后给她推拿,一个跪在脚踏上,任她把手伸进胸口亵玩。听说女儿来了,新川夫人起身披了件外袍,又挥手要冬草和冬叶退下换了衣衫再来伺候,这才让赵瑟进来。      “看来娘亲没事啊”赵瑟进屋看母亲虽然懒懒地,气色到不差,心情仿佛也很不错,便高高兴兴地嚷起来。      “你这孩子……”新川夫人微嗔。      赵瑟也不等人让,自己坐到榻上,偎着母亲说:“昨天听说娘小产,吓死我了,急急忙忙赶回来,回来了娘又不见我,害我担心死了,以为你伤心得很呢。”      新川夫人笑着说:“我总不能坐地上哭吧,不过是掉了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过一阵子娘再给瑟儿生个小妹妹。”      “这可不是孩子话吗?”新川夫人说:“我这辈子能有一个女儿也就知足了。整天不是保胎就是坐月子,不是坐月子就是保胎,无聊得很……现在,我可是要好好歇歇了。”      赵瑟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啊,这孩子八成是母亲自己不想生了,白白害了两条人命也就算了,堕胎可是大大地失德。万一肚子里是个女儿,岂不是太可惜了。      新川夫人见赵瑟的样子就知道她正想什么,摇头说:“瑟儿你莫要读书读傻了,书上的话是不能都信的,你也大了,日后自己成家立业了,慢慢会体会到的。”      赵瑟笑着说:“娘这是说什么呀,女儿刚在想,有个大有名气的才子现下正在城里,母亲或许想去拜访。      “多大的才子呀?”      赵瑟便将自己与薛玉京去看婚宅却又和谢十七失之交臂的事说了。      “谢十七吗?他怎么想起来寿州……”      “母亲果然认识谢十七吗”赵瑟心里一喜。      新川夫人微微点头,却淡淡地说:“算是认识吧,当年在东都有些往来……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恐怕对面都无话可谈……”      赵瑟微有些失望,还想再问,新川夫人却打了个哈欠说:“你去吧,娘倦了……”      冬叶挑着帷帐把赵瑟送出门,回来就听见新川夫人吩咐:“叫新来的夏草和夏叶进来揉脚……”      *      绿玉见赵瑟回来,捧了一个匣子与一封书信过来,禀告说是太守张大人一早派人送过来的。赵瑟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套子玉儿文房四宝,东西挺珍贵,也有祝福早日登科的意思在里面。赵瑟有些失望,叫绿玉收了,又喝了会儿茶,忍不住拆开信看。信是张芝兰亲笔,写得很客气。大意是说谢公子今日已离开寿州,没能留下人给妹妹作画万分对不住,以后一定再想办法等等。      赵瑟叹了口气,终究也是没法子的事。想起翠玉跟着自己熬了一宿,便让他先下去睡了,自己收拾了信,随便吃点东西,躲进房里蒙头大睡。第二天起来,眼睛有些红肿,碧玉慌忙要请大夫,赵瑟却止住他,叫拿点冷水敷敷算了。      从这天起,赵瑟收敛心思闭门读书,准备半个月后的乡试。      大郑以科举取士,科举考试分县里的少试,州郡的乡试和两京的院试三级。根据所考内容不同分为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算、格物、道举、仪礼、武制、武选十科,其中以秀才一科最贵,进士科次之。各级科考中,应考仕子自行选择考试科目,可以只考一科,也可以同时考多科,任何一科取中即为考中,同时取中几科就称为连中几科。      少试于每年四月十五日举行,由各县主持,每科取五人,取中者为“生员”,贵族与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以不经少试而直接获得生员资格,考中生员称为“进学”;乡试于每年八月一日举行,由各地州郡主持,每科取十人,取中者为“举人”,考中举人称为“中举”,一般把连中科目最多者称之“解元”;院试于每年二月十五日于两都举行,由礼部主持,每科取十五人,取中者为“俊士”,考取俊士称为“及第”,一般根据连中科目数量和等级由皇帝亲点前三名为“状元”、“榜眼”和“探花”。      按大郑律,生员以上免除徭役,举人可以接受各级公署征辟为属官,俊士则由朝廷通过吏部统一授予官职。      对于大郑的男子而言,只有通过科举才有可能立于众人之上,只有立于众人之上才有可能获得某个女子的垂青,只有获得某个女人的垂青才有可能留下自己的血脉。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如果你是皇室宗亲,如果你有家财万贯,如果你能名满天下,那么放心好了,你们一定会有妻子的;如果你出自豪门巨室或者有个争气的族兄弟,那也挺好,除非运气太差,否则怎么也能混个滕来做;出身不好也没关系,只要长的漂亮或者有点特长,愿意屈膝为侍,也总会有女人愿意要你的;另外,你还可把兴趣放在男人身上,这可省事多了。总之办法会有的,就算什么都没有,总还是会有狗屎运的吧。      不管怎么说,科举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登天梯,数以百万计的男人们都挤着要上去。然而,这梯子实在太窄太陡,是有人爬上去了,可掉下来的却是他们的几万倍。      这样看来,像赵瑟这种明明家躺着就能得到一切的女人也来凑科举的热闹,抢可怜的男人们有限的梯子,也未免太不是东西了。然而,那些可怜的男人们花费了无尽的汗水,目的不正是要得到这些“太不是东西”的女人吗?所以说,赵瑟完全应该光明正大地、毫无愧疚地、全力以赴地“真不是东西”才对。      赵瑟当然是很希望顺利中举的,但这并不容易。在大郑,什么事情都能以女子为尊,就科举不行。所谓科举者,选天下之英才以利国家也。英才是不应当分男女的,科举自然也不能特别偏向女子,所以,大家不管男女,都得靠真本事。      既然不能任何便宜,那么……考一科还是考几科,这是一个问题。      指望她连中几科那是作梦,毕竟她还不算天纵英才,也绝不可能像男子悬梁刺骨、破釜沉舟般苦读。赵瑟掰着指头算计,武制和武选科自己根本不会,秀才和进士科太难;道举和仪礼科东西太杂、明法科也不擅长。这样说起来,能选的只有明算、明经和格物三科。赵瑟最擅长的是明算,这一科是肯定要考的。格物是父亲亲自点拨的,也算家学渊源,当然也要试试。明经全凭记性,只当碰运气了。      于是,赵瑟亲自去学政报名,回来又温了几日书,转眼就到八月一日乡试之期。前两天考秀才和进士科,虽然没有赵瑟的事,却也心神不定,索性连书都扔到一边不看了。第三天是明经科,赵瑟起了个大早赶去考场,晚上回来却嘟着嘴。原来记不得的太多了,屋里几个侍儿轮番开解了半夜才好些。歇了一天,又连着考了两场明算和格物,在赵瑟,这乡试就算是考完了。      因为发榜还要到八月底,赵瑟便在家里闹腾起来。一时急着翻书,一时又让把书扔得远远地;一时要出门玩耍,一时又要闭门谢客,日子过得竟然比乡试前还紧张。没几天,就连她屋里的侍儿侍奴小厮们都盼着“赶紧到月底吧”。    子周   眼看中秋将至,新川夫人的滕御——也就是新川侯的七弟、赵瑟的七叔——秦合元看赵瑟整日心神不宁,就琢磨着趁中秋请几个倡优班子进府唱曲,一来给赵瑟解闷,而来家宴也能热闹些。于是,唤人把寿州城里当红的几家倡馆小班列了单子,吩咐身边一个得力的侍儿青衣送去冠云楼给赵瑟挑选。      赵瑟瞅着手里这张单子直发呆。倡馆嘛,她知道是知道的,去是从来没去过的,谁知道哪家合适?七叔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嘛!再看单子上列的什么倚红楼、拥翠台、暖酥阁、腻云轩、折兰堂、观菊苑等等名堂,都是一般香艳,实在是无从选起。她虽然不愿意显得自己没见识,却也只好说:“请七爷自己做主就好。”      青衣受了嘱咐,当然不敢就这样回去复命,笑着求到:“小姐随便挑几个吧,就当可怜可怜小的,这样回去,七爷非剥了小的皮不可……”      赵瑟被青衣缠不过,又想着他是青玉的哥哥,便随便圈了几个名字交给他。青玉这才欢欢喜喜得回樨香轩交差去了。      到八月十五这天,新川侯带着自己的次子和四子、五子回家团圆。这样,除了赵瑟的大哥赵峥还在京里读书,全家人就都到齐了。府里顿时热闹起来,合元早就吩咐在园中铺好了厚厚的织毯,这会儿摆开筵席,召来家伎,乐声起而歌舞作,正是饮酒赏月的好时节。      赵瑟侧坐在锦绣坐垫上,手肘撑着几案,瞧着几个年幼的弟弟四处爬着玩。二哥赵箫凑过来说:“家里的歌舞伎就是不行,整天只会一些陈词滥调,妹妹等过一阵及了笄,一定要挑几个好货进来,哥哥也能沾沾你的光。”      赵瑟忍不住瞪了自己这位不争气的哥哥一眼说:“二哥你就琢磨点正经儿事吧,再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嫂子啊。”      赵箫歪歪嘴说:“你还有大哥呢,我你就别指望了。哥哥我没女人照样能高兴,傻疯了才受那份儿活罪。”      赵瑟顿时语塞,自己这位二个哥打从记事起就是个除了吃喝玩乐学啥啥不会的模样,累得父母不操了多少心。后来父亲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打了无数次,终究还是没有用。这样下去,别说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就是作侧夫,官宦富贵人家也是不要的,总不能堂堂千户侯的公子屈身为侍吧。可二哥仿佛一点儿都不在乎,整天还是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最后父亲也灰了心,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悉心教导四弟和五弟,切莫重蹈二哥的覆辙。      六弟以下四个弟弟年纪尚幼,玩一会儿便倦了,由各自的公公或领或抱带回去睡觉。合元拍手令家伎们退下,吩咐几个倡馆小班遣出色的小倡儿唱些新词来听。      于是,满耳红香软醉。      赵瑟是十句里最多听得懂一两句,旁边二哥倒听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地。正打瞌睡间耳边传来一阵歌声,顿时清醒起来。      曲是旧曲,“黄莺儿”的调子,词却着实有些不凡。赵瑟凝神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倡儿,长得异常俊美,边弹琵琶边唱道: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农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1】      初听只觉得不错,越琢磨却越觉得不是凡品。赵瑟仔细想了半天,心中连着做了好几首黄莺儿,却自己也能听出来及不上小倡馆所唱那首的万一,一时竟呆住了。      新川夫人见女儿直愣愣地瞪着那漂亮的小倡倌儿,悄声对夫滕们说“女儿大了”,又问唱曲的小倡儿:“这词是谁做的?”      小倡儿答道:“是住奴儿阁里的一位仕子所作,听说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生员,名叫陆子周”      应试的生员吗?赵瑟回过神来。      新川夫人颇有些感慨地说:“果然‘真才士始自风流’,今年的解元必是此人。”      合元素来对这些作诗填词的事不感兴趣,只悄声吩咐身旁的侍儿:“一会散了席,叫鸨子带人过来。”      *      合元翘腿坐在圈椅上,闲闲地拿长长的玉尺拨弄着小倡儿娇嫩的小脸。小倡儿直直地跪着,一张俏脸不敢有一点儿表情,随着玉尺的拨动或仰或俯、或倾或斜。暖酥阁的鸨儿弯腰立在一旁,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目光却分外紧张地随着玉尺转动。      合元拨弄了一会儿,点头说:“长得还算清秀。”      鸨儿似乎松了口气,殷勤地说:“不瞒七爷您说,这绿云可是奴儿暖酥阁最俊的哥儿……”      合元却眼尾都不扫他一眼,只吩咐了一声“青衣”便起身走了。      青衣答应一声,候着合元出了厅。自己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围着绿云转着打量。鸨儿被青衣转得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说:“这孩子是从小买进来的良家子,身世干净得很,咱们阁里的小倌都是调教好了的,买进来就能直接用……”      “破身了吗?”青衣突然问。      “没有,绝对没有!”鸨儿笑成一朵花:“绿云打小就生的俊,人又聪明,本是打算养大了做头牌的,怎么会轻易开苞呢……再说了,绿云今年刚十二,咱们暖酥阁的规矩,小倌儿到了十三才伺候男客,十八之后才能伺候女客,之前不过弹个琴、唱歌曲,最多也就……”      “好了”青衣不耐烦地打断鸨子的絮叨:“没有就没有,啰嗦什么……跟我来吧。”      鸨子忙牵上绿云,跟着青衣出了樨香轩,七拐八绕地来到一间屋前。青衣让鸨子在外面等,自己带着绿云进了屋。屋里坐着两个三十许的男子,见青衣进来,忙着上前躬身问好:“青哥儿有事?”青衣把绿云往前一推,说:“这个小奴儿,七爷让你们瞧瞧干净不干净,快着儿点,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是,是……”两人连声答应,拉过绿云,很熟练地剥了他的衣服,细细检查起来。绿云知道这是要验身,忙照着指点摆好身体。两人在绿云身上摸索了一阵,又拿几样些药物器具查验了,才说:“是个没经过人事的,男人和女人还都没碰过呢。”      青衣点头说:“这是刚买进来的小奴,叫绿云。先放你们这儿学规矩,调教好了送过来。”两人应了。青玉出门打发了鸨子,让他明天去账房立契结钱,鸨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      中秋一过,便是薛玉京的吉期。八月十七婚礼当天,赵瑟一早派人送了贺仪过去。看着金乌西垂,便由碧玉伺候着妆扮一番,带着翠玉和绿玉等一众侍仆过府观礼。      薛玉京的嘉礼在狮子胡同张家准备的婚宅进行。观礼者既众且贵,停在外边的车马挤满了整个胡同。毕竟,新娘是淮南首富薛家的小姐;毕竟,新郎少年得志,家世煊赫。要知道,新郎张襄现下虽然才满二十八岁,却已是官拜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更何况他父亲是一手掌控西北局面的武安侯,姐姐张芝玉又恰好是本郡郡守。      贺客如此众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婚宴素来是大郑贵族官宦子弟追求女子的场所。因此,这场婚礼赵瑟观得是苦不堪言。      她是即将及笄的女子,可以说有点资格的人家都会虎视眈眈。虽说侯府千金选择正夫很是挑剔,但侧夫侧侍总要先纳几个吧。于是,先是江别驾家的九个公子过来敬酒,再是李司马带着五个儿子过来叙旧(可怜赵瑟和他差着四十岁呢),然后是李将军家、东川侯家、高长史家……饶是赵瑟从小见惯大阵仗,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好容易熬到新人行了同牢礼,趁着入洞房的混乱,几乎落荒而逃的溜了出来。      “原来开溜是如此痛快之事。”事实上,赵瑟是第二天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伟大。她瞧着自己四个侍儿人手一叠厚厚的请帖,苦恼的抚着头想:难道我昨天真的疯了,竟答应了这么多约会。      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而言,一个优秀的男子献殷勤大概是一种甜蜜,几个优秀的男子抢着献殷勤也算是一种幸福,可有几十个优秀的男子一起献殷勤恐怕就是一种苦恼了。      新川夫人对女儿的苦恼几乎是嗤之以鼻的。一个男子献殷勤是一种享受,几个男子献殷勤也是一种享受,几十个男子一起献殷勤还是一种享受,哪里有什么不同?就像庙里的神佛,一个人向他们叩头祈求和成千上万的人向他们叩头祈求,与他们又能有什么不同?      苦恼也好,享受也罢,宣华十五年的八月就这样结束了。月底的时候乡试发榜,赵瑟取中格物科第七名举人,而解元正是陆子周。      陆子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赵瑟在杏宴上遇见陆子周时,实在无法想象面前这个陆子周就是那个写了“黄雀儿”的陆子周,她本以为,能写出“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这样词句的必定是风流俊俏、温柔缠绵的男子,想不到竟是这般的……狂傲不羁。      大郑女子地位尊崇,即使是在杏宴上也会得到格外关注。一来,女子人数本来就少,又大多早早定亲,安享富贵,最终能与男子在科场上一争长短并脱颖而出的,必定是相当优秀的女子,很值得敬佩;二来,科考中举甚至俊士及第的女子,一般不太瞧得上高门世家的纨绔子弟,多喜欢选择科举正途出身的青年才俊,新贵们也就把杏宴同时看作了争夺未来妻子的猎场。      赵瑟本以为陆子周这位解元郎怎样都会过来与自已喝杯酒,谈几句天下苍生又或诗词歌赋之类的,不管怎么说,今年寿州中举的女子可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然而,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赵瑟“认真”地笑着,一面应付着四周的同年,一面忍不住向陆子周瞟去。这位解元郎坐在树下,大约是刚才饮酒阔论的缘故,已然有些醉了,眯着眼睛,用手支着头倚在一块大青石上小憩。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黄叶,翩翩飞舞着落在陆子周微微散落的外袍上,继而外袍旋起,抖落了黄叶。      好个狂傲的探花郎。      赵瑟心里有些愤愤,看这意思你还真打算不搭理我呀。没关系,你不搭理我,我搭理你。于是,端了杯酒就过去了。      “在下赵瑟,敬陆兄一杯。”      “……”陆子周微微睁开眼,略直起身体,似乎半天才看清来人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小姐客气……”说完,敛了边上一杯酒饮了。      赵瑟见他喝完酒又眯上眼,一副旁人莫扰我好梦的样子,气急质问:“赵瑟让陆兄如此讨厌吗?”      陆子周依旧眯着眼睛,懒懒地回答:“小姐哪里话,周何德何能,哪敢讨厌女子……只是周若见了女子,便忍不住要摧眉折腰以侍,倒不如敬而远之,以免唐突佳人。”      赵瑟被他说得一愣,继而说道:“现在仿佛是赵瑟摧眉折腰以侍陆兄吧,这样说来是赵瑟唐突佳人了……”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想小姐竟是个妙人,当浮一大白……”陆子周这次站起来了,四下看着无酒,索性一把抢了赵瑟的酒来,仰头一口饮进。      赵瑟又是一愣,长了十六岁还真没碰见过这种男人。她呼了口气,只当是自己啥都没拿过来吧,说道:“陆兄风采,瑟十分钦佩,不知如今下榻何处,也好让在下登门请教。”      陆子周却摇摇晃晃地醉倒了。      *      赵瑟回府时天色已晚,她本来就喝了一些酒,这会儿让清冷的晚风一吹便上了头,靠在青玉身上迷糊起来。马车直接驶进新川侯府停到冠云楼前,赵瑟已经睡死了,青玉抱着她不敢惊醒,碧玉蹑手蹑脚地下车,唤了五六个侍奴抬来软榻才将赵瑟送回房去。      楼里翠玉和绿玉本已备好了香汤,等赵瑟回来沐浴,见赵瑟醉成这样,便叫侍奴们直接抬去浴池。赵瑟平日沐浴只要一个侍儿带着三四个侍奴贴身伺候,今天自然是不行了。房里青玉、碧玉、绿玉、翠玉四个一等侍儿齐齐换上无袖短衣,又挑了几个稳妥的二等侍奴,一起伺候赵瑟沐浴。为了不吵着赵瑟睡觉,众人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好。沐浴之后,仍用软榻将赵瑟抬回卧房,喂她喝了醒酒汤,又点上安魂香,这才安顿赵瑟睡下。      次日,赵瑟倒是一早就醒了,喝过几口水,顿时觉得精神振奋。记起昨夜仿佛与陆子周有约,便亲自写帖子叫青玉送,说是明早请陆兄一道出城赏秋。      青玉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连人家住哪儿还都不知道呢,这信可怎么送。但主人既然吩咐下来便不敢不应,只得拿着请帖出来,找管家秦安多派几个小厮帮着找。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复命时天色已近傍晚。      这时赵瑟的神色已然很不妙,眼见青玉有一句话答不好就要有苦头吃,碧玉站在一旁直给他打眼色,青玉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回禀道:“陆公子被削籍了”      赵瑟呆立当场。      原来,陆子周昨夜酒醉与自家小厮走散,糊里糊涂撞进自己中举前所住的暖酥阁,遂歇了一宿,第二天被学政逮个正着。这是公然违律,学政依律折腾一番,削籍了事。      大郑的风流场所分妓馆和倡馆两类,女子为妓,男子为倡。妓馆一律官办,只接待男子,所有罪余籍没的女子和妓女的后代一律充入妓馆。倡馆则可由百姓自由开设,既可接待男客,也可接待女客,但朝廷官员、举人严禁狎倡,违者罢官削籍。      赵瑟赶到暖酥阁时,正是倡馆最热闹的时候。鸨子见贵客驾到忙亲自出来奉承。      赵瑟厌恶的挥手。      青玉甩了十贯钱到鸨子脸上,他才闭了嘴。      青玉拉过鸨子说要见陆公子,鸨子为难的看了赵瑟一眼说:“陆公子已经走了。”青玉急忙问:“可留信了吗?”      鸨子摇摇头,又迟疑一下才说:“倒是在墙上写了首词,奴儿怕惹事儿,正让人铲呢……”      赵瑟不等他说完便往里走,鸨子连忙带路,引着赵瑟进了三楼一间客房,又把里面两个正铲墙皮的龟奴轰了出去。      墙上果然有一首词,可惜已被铲去了五六行,现在只看得出来写得是:【2】      ……   ……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佳人   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   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   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   风流事   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赵瑟呆呆地立着,低喃道:“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你倒是想得开”      陆子周啊陆子周,你为何总是让我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1】陆子周所做的词全部抄袭自柳永 我写的实在拿不出手 【2】出自柳永“鹤冲天”,前面几句不合用,我又写不来,只好处理一下 另外,“才子佳人”一句,原为“才子词人”。 冰斧   “你先在这等着”青衣交待过绿云,跟着翠玉进了赵瑟的内室。      赵瑟安静地坐在窗前想心事,青玉和碧玉两个侍儿一人一边跪在地上给她捶腿。      赵瑟见青衣进来,问道:“七叔有什么事?”      青衣施礼答道:“七爷派小的送个物件给小姐解闷。”      “什么物件?”赵瑟探问,神色间表现出一点兴趣来。      青衣笑着回禀:“便是中秋时唱曲儿的那个小倡儿,七爷看着不错就留下了,如今已经调教得差不多了,七爷特命小的领来见小姐。七爷说,小姐看着如果喜欢便留在房里,平时随便拿来解闷。”      “就是唱‘黄雀儿’的那个小倡儿?”赵瑟点头说,“那就留下吧……”说完,又命青玉代自己去樨香轩向七叔合元道谢。      青玉应了,起身与青衣退出去。两人一起出了冠云楼,因为是亲兄弟,便手牵手地走着。青衣让小厮在身后远远地跟着,悄声问弟弟:“前些日子拿给你的书可都看会了?”青玉红着脸答道:“看是看明白了……只是小姐从没找我们几个伺候过,不知道是不是真成?”      青衣不屑地数落道:“你这不是废话吗,她还没行过暖床礼,哪知道这么多花样,你只管记着,过不了几天准能用上。”      青玉知道哥哥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      青衣接着说:“还有件正经事要和你说,咱们府里的规矩,小姐及笄后房里要放六个一等侍儿和十八个二等侍儿。如今小姐房里是四个侍儿八个侍奴,这就要进十二个新人,再加上快进门的侧侍,小姐眼前至少要多出四十个鲜嫩的人来……”      青玉骇道:“哪会这么多!”      “怎么不会”青衣掐着指头算:“七爷说,小姐及笄后,不管订不订亲,都至少要先纳一个侧夫两个侧侍,按例,侧夫配两个侍儿八个侍奴,侧侍配一个侍儿四个侍奴,再加小姐的十二个,你算算是不是四十个”      “所以我说,你可得千万小心。”青衣死死的攥住弟弟的手说:“最好是能伺候小姐行了暖床礼,等到了岁数便是收不了房至少也能有个好去处,否则……”      青玉咬着嘴唇,默默地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青衣取出锦帕替他擦了脸,看着弟弟恢复了笑容才带他去见樨香轩见合元。      青玉拜过合元回到冠云楼时,赵瑟正听新来的小倡儿绿云唱曲儿,唱得还是中秋那天的“黄雀儿”。青玉见赵瑟听得入神,不敢打扰,仍过去跪下给她捶腿。      赵瑟听绿云唱了几遍,打断他说:“识字吗。”      绿云垂头回答:“略识得几个。”      赵瑟便亲自取了张浣花笺递过去,吩咐道:“你唱这首词来听。”      青玉偷眼望去,见笺上写的正是那晚在陆子周题在暖酥阁的那首词。      绿云双手接过浣花笺,略想了想便开腔唱起来,“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他的声音本来就婉转甜美,这时又打着曲意奉承的主义,竟把陆子周这首词唱得是娇媚无限。赵瑟听好好一首词被他唱的半分风骨也没有了,哪里还能忍受,斥道:“别唱了,果然小倡儿就是小倡儿。”      吓得绿云立即跪倒,连连叩首:“奴儿错了。”      赵瑟看他一副惶恐无助、娇弱不胜的样子,不由兴起作弄之心,说道:“不会唱曲也就算了,你起来,给我讲讲你们倡馆儿是怎么做生意的,我也长长见识。”      绿云颤声回答:“奴儿还没接过客……只是跟着教习学过规矩”      “没关系,说吧”      “奴儿先前所在的暖酥阁女客与男客是分开伺候的……女客平时不多……”绿云望向赵瑟,见她笑吟吟地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除了一般服侍外,只有品珠、探骊、尝蕊、莲华等名目……普通的男客很好伺侯,没什么花样……最难伺候的是名士公子们,他们有很多讲究和喜好,常常自出心裁,起了华丽的名目,搞些……羞人的花样来玩……每出一种名目,坊中争先效仿,教习公公便会逼着自己馆里的人练……”      赵瑟听他说起“名士公子”,顿时来了兴趣,见绿云不说了便催他详细讲讲。      绿云满面带羞,开始磨蹭着不肯讲,后来被赵瑟催不过,才红着脸说:“这有很多名目,仅这三两年新兴起来的就有观菊、插花、提铃、投壶、斗角……这十四五种花样……观菊便是……用画笔在身后绘满五彩纹饰,再撒上金粉……俯身……歌舞……插花便是沐浴熏香……用各种锦缎……密密裹住腰背和四肢……锁住手脚……再取了各色鲜花来插……提铃……提铃便是……”      赵瑟其实也没听懂多少,但见绿云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更是几乎微不可闻,脸也几乎红的滴出血来,便偏偏不肯放过他,笑着说:“这哪听得明白,你做来看看。”      她本来不过是想难为难为绿云,却不料绿云竟现出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利索地脱了衣服,将所说的各种花样名目一一摆给赵瑟看。      赵瑟目瞪口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等绿云换好翠玉拿来的衣衫,赵瑟强忍着心里对自己的厌恶,淡淡地问:“倒不知道陆子周陆公子住暖酥阁时,喜欢你说的哪种花样。”      绿云瞪大眼睛,讶然道:“陆公子只是喝醉了喜欢在衣袍上写词啊!”      “哈……”赵瑟失声而笑,却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      赵瑟意料之中地发起了呆,直到绿玉过来禀告说:“侯爷请小姐过去呢。”      赵瑟回过神,瞧着绿云说:“你以后也不用唱曲了,就在我这儿做个侍奴吧”又吩咐翠玉:“你领他去吧,多看顾些,不准让人欺负了。”      绿云磕过头,跟着翠玉退下了。      赵瑟重新梳洗一番,换了心情,才往明瑟居见自己父亲去也。      *      见九叔和清也在父亲的书房,赵瑟微有些诧异,问道:“不知父亲找女儿何事?”      新川侯笑呵呵地等女儿坐定,房中侍儿奉上茶来,才说:“今日为父找瑟儿来正是商议你的终身大事,”见赵瑟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遂接着解释道:“本来这件事该是由你母亲来与你谈的,但她舍不得你,乱了心神,只好躲起来。”      “这……”赵瑟本以为父亲找自己来是要说明年上京科考之事,不想说的却是自己的婚事,一时措手不及,竟说不出话来。      虽然《大郑律》规定,女子二十一岁之前必须成婚生子,违者籍没,是以大郑女子多早婚,但贵族和进了学的女子却不在此列。她们不仅可以不受二十一岁成婚生子的限制,甚至一生不婚不孕也是可以的。赵瑟侯门贵女,又新近中举,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想过这样早成婚,弄个夫君来干涉自己。      新川侯看女儿满脸的不情愿,温言劝道:“为父知道你的心思,但女子十五而及笄,及笄而议婚,这是几千年的礼法。咱们若不依礼而行,会让人笑话的……”      “也并不是要你现在就成婚,”合清接过新川侯的话说,“只是先看看,如果有中意的再订下来,至于以后什么时候成礼,就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      赵瑟知道父亲和九叔说得都在理上,实在无从反驳,她心里虽然还是不大乐意,却也只好不作声,算作是默认了。      新川侯见女儿答应下来很是高兴,命侍儿五寸抱出一大堆帖子画卷文稿之类的出来,说道:“你九叔前些日子去上京办事,替你收了些‘冰帖’回来,你看看可有中意的。”【1】      合清先拿过一张画展开,“这是秀侯,卢陵王第三子,号称上都第一美人。”赵瑟见画上的男子比自己漂亮了十倍都不止,连忙摇头。合清便将画放在一旁,重新拿过一张……赵瑟心里存着偏见,这些男子虽然各有不凡之处,她却总能挑出不是来,总之是没有一个能合眼缘。      合清自然能看出赵瑟有意敷衍,索性直接拿了最后一份“冰帖”出来:“这位是平寇将军、河北道观察使傅铁衣,今年三十五岁。他是宣化五年的探花郎,六年前因军功封武成侯,如今食邑已经益封到一万三千户。无论年纪品貌,才能地位都没有什么挑剔的地方,你看怎么样?”      赵瑟瞪大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还真是挑不出毛病来。虽说这位傅铁衣是很了不起,奈何她就是没感觉。见父亲和九叔眼睁睁地望着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借口,只好胡搅蛮缠道:“这人既然如此厉害,怎么三十五了还没人要,肯定有问题,我也不要……”      “你……”合清被他气的张口结舌,一屁股坐在椅上。      新川侯安抚地望了合清一眼,宽厚地摆摆手说:“不喜欢就算了,本来也不能只看‘冰帖’就选出夫婿来,总要让你见过真人再说……傅侯还在河北,可以以后再说,现在不妨先见见其他人……”      赵瑟松了口气,答道:“女儿听父亲吩咐”      新川侯点头说:“你去吧”      合清等赵瑟走远,埋怨哥哥:“这事你怎么能由着她的意思?”      新川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强迫她吧……”      “怎么就不能”合清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激动:“只要瑟儿和傅铁衣成了夫妻,咱们就能改从水路出货,这有多大好处难道你不知道?怎么就不能逼一逼她。”      合清越想越生气,私下家里可是做军器走私生意的,虽说这些年借着新川侯兼任淮南司铁使、手控大郑三分之一铁业的便利做成不少大买卖,但把军器从淮南运到北面卖给乌虚人,却也是要费无数的周折,冒天大的风险。如果能与傅铁衣连成一气,便可以从海上走私军器,通过河北道的瀛州港直接把货运进乌虚,这样能省去所有中间环节,里面的好处就是把赵瑟捆上送给傅铁衣都是划算的。      新川摇头说:“能逼我早就逼了,燕凝根本就不同意我们把女儿拿去和傅铁衣作交易,早有言在先,除非瑟儿自己喜欢傅铁衣,否则一切免谈……燕凝的脾气你也知道,等她为这事儿闹起来,别说做生意,日子都能过不下去了……”      合清听了苦笑道:“真真妇人之见……这事本该瞒着燕凝。”      “这怎么可能,你当咱们夫人是傻瓜吗?”      “那瑟儿现在就不能急着定亲了”合清用手指敲着扶手,“怎么也要等等行情……”      “这是自然”新川侯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合清起身说:“既是如此,我今晚陪陪燕凝,明天一早就回上都,铮儿来信说朝中几个御史抓着咱们收租打死人命的事不放,天天上奏弹劾,我去料理料理。”      新川侯晒然道:“不过打死了个把人,这在哪家没有?竟还算是个事儿?不过是又饿了,你多带些钱去喂喂。”      “我知道”合清答应一声便走了。      新川侯大声将五寸唤进来,吩咐道:“把这些‘冰帖’都送七爷那儿去,让他从明天开始安排小姐相亲。”      不论如何打算,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于是,赵瑟便开始了她浩浩汤汤的相亲生涯。      在合元亲自安排之下,赵瑟每天只能反复做两件事——在家见媒人和出门相亲。几天下来,赵瑟便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境界体会得淋漓尽致了,她常常掩面太息:“人约黄昏后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人约清晨后,人约正午后……”      如此,相亲的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连新川夫人都忍不住携着夫滕过来问:“女儿你到底想找啥样的丈夫。”      “谢十七”这次赵瑟回答得相当干脆。      满屋寂然,只闻新川夫人笑语连连:“我女儿真会选人!”      新川侯忍不住瞪了自己夫人一眼,冲女儿喝道:“不许胡说!”      合元也说:“瑟儿,你好好回答你娘,咱们也好给你挑个如意郎君。”      “啊”赵瑟一脸的无辜:“我倒是挺喜欢陆子周的……”      这次便是连合元都泄了气。如若陆子周还是解元郎,不管家世如何,和赵瑟相配总还有可议之处,可他现在已然被削了籍,便不过是商人之子,家里便再有钱也是万万不配做赵瑟丈夫的。      这该算是赵瑟大获全胜了吧。      相亲自然是停了,合元腾出功夫仔细寻了几个合适的男子定下契书,只等十月二十三赵瑟行过及笄礼便纳做侧侍。 作者有话要说:【1】冰帖:大郑男子向女子求婚时交给女方的自我介绍 笄礼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赵瑟也一天天懒起来,整日高卧不起,即不思用心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也不愿过问自己即将到来的成人礼。      新川夫人照例是不管束女儿的;新川侯想着现在已是十月,距明年开春院试不过只有四个月,期间赵瑟还要及笄、纳侍,再刨去大大小小的节日和路上花费的时日,实在也不剩什么时间,恐怕就是累死赵瑟,她也不大可能及第,索性也不管赵瑟,由她懒去;只有合元带着阖府上下为了赵瑟及笄之事忙得人仰马翻,见她自己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有些埋怨,但他向来最疼赵瑟,终究说不出责备的话。因此,最终把赵瑟从床上揪起来的倒是薛玉京这久未出现的克星。      这天早上,确切地说是宣华十五年十月十八日清晨,新婚刚满一月的薛玉京无视层层侍儿侍奴小厮的阻拦,直直闯进赵瑟卧房的内室,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尚在沉睡的密友拉出了锦被。      如此,赵瑟便真的是头猪也醒了,眯着眼睛抱怨道:“玉京姐,你不在家好好陪你的新郎官儿,上我这儿捣什么乱……”      “今天可是十八了,我这儿一出了昏月刚能出门就急着来看你,你这小没良心的就这么不这么不想我……”薛玉京操着她那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腔调哀叹。      赵瑟应声冷颤,顿时清醒过来,薛玉京这一个月怕真是在家闷坏了,竟是出了昏月就独自一个人往外跑,倒也不怕张襄伤心……      “这回醒了吧”薛玉京松开赵瑟,自去外厅相侯。赵瑟唤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梳洗一番便出去与薛玉京说话。      薛玉京倒还真不是只来闲聊解闷的,以她和赵瑟的交情自然是不必绕圈子,遂开门见山的说:“其实我今天来是给你做媒的。”      赵瑟被她这话吓得差点呛着,连忙说:“姐姐你可别开玩笑,我刚相了有一个月的亲,还没缓过来呢,你要再说这事儿,我可送客了……”      薛玉京失笑道:“你想哪去了,你这小家伙连傅铁衣都瞧不上,我还能认识什么更了不起的人物来说给你做夫君?”      赵瑟倒是没想道薛玉京在家关了一个月消息还这么灵通,竟是连谁向自己求过婚都知道的样子。瞧着薛玉京脸上透着“你这家伙真没眼光”的嘲笑,赵瑟心里立刻有了几分后悔:看来那个傅铁衣还的挺厉害的,早知道就不那么快回绝了。      后悔归后悔,人还是不能丢的,赵瑟作出一副笑容说:“那你做的什么媒”      “给你送一个如花似玉的侧侍啊。”      “你弟弟我可不敢要。”这次赵瑟便是连笑都作不出来了,这不是开玩笑吗,薛家的男人,那可是在整个淮南都赫赫有名的,谁家要是有幸能摊上一位,那就等着硝烟弥漫、家宅不宁吧。赵瑟就是和薛玉京再好也不能干这蠢事啊。      被赵瑟这么一说,便是连薛玉京这般皮厚的人也有点脸红,连忙说:“不是我弟弟,我哪能害你呢?”      “没听说你们家有别的亲戚呀?”赵瑟疑惑。      薛玉京叹气:“我没有,张襄有啊。”      “张襄的大嫂呢有个平日很宠爱的侧侍,这个侧侍呢有个侄儿叫惜时。大概是因为人长得花容月貌,一门心思地要进富贵人家。可他家里既没什么财产,父亲官职又太低,到了五十几岁不过是个从九品上的宫苑总监主簿,所以一直也没什么贵女看上他,等到二十岁行了冠礼,终身大事还没着落……”      “前一阵,这个惜时的父母去世,那个侧侍便缠着张襄大嫂给他侄儿找个富贵人家。要说我这位夫嫂,耳根子可真软,禁不住软磨硬泡就答应了……后来就把这事拜托给了我,正好赶上阿瑟你及笄纳侍,姐姐我锦上添花,赶着给你把美人送过来”      “我怎觉得姐姐自己留着才是锦上添花呢?”赵瑟眨着眼睛说,薛玉京这家伙未免太过分了,九成是张襄他大嫂趁着夫弟与薛玉京成婚的机会送给她的,不知什么缘故薛玉京不想要,才想把人推到自己这儿来。      薛玉京本来也不指望自己一说赵瑟便答应,现在见赵瑟这般反应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自嘲着说:“果然是骗不了妹妹,这个惜时确实是张襄大嫂打算送给我侧侍的,可我却不能要……”薛玉京凑到赵瑟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了张襄,十年之内不碰别的男人!”      “啊”赵瑟霍然回首,瞪着薛玉京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不像你呀?为什么?”      薛玉京沉默片刻才说:“自然是有些原因的……我说给你听你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见赵瑟连连点头,接着说道:“你知道张襄他姐姐,咱们寿州的州牧张芝玉为什么如今三十又四还不成亲吗?”      赵瑟自然是不知道的,随便蒙了一个“大概是没中意的人吧”,心里却想你碰不碰你丈夫以外的男人和你丈夫的姐姐成不成亲能有什么关系,这是不是离题太远了。      薛玉京摇头着说:“张芝玉一直不成亲不是因为没中意的人,而是她中意的人地位太高……其实,十几年前她就和当今皇帝陛下的弟弟楚王在一起了,只是因为做了楚王妃就得辞官,她舍不得,所以如今和楚王孩子都已经生了三个却还始终拖着不肯成亲。”      “今年六月,张芝玉生了楚王的女儿,皇帝知道后大发脾气,已经说了,等过了年孩子能上路来京,便下旨赐婚……”      “皇帝怎么知道张芝玉生的女儿是楚王的骨肉?”赵瑟虽然听得张口结舌,却还是本能地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薛玉京却对这问题很不屑:“当然能肯定,近身服侍她的都是楚王府的寺人,根本就不可能和别的男人同房……你别打岔,听我说。”【1】      赵瑟呆呆地点头。      “张芝玉既然要和楚王成亲,生的孩子自然就得入皇家的宗谱,这样,张家就没有承继家庙的孙女了,只能从诸子的女儿中选一个出来继承张氏……现在,张家的几个媳妇除了我之外都是夫侍成群的,只要我在生下张襄的女儿前不纳侍……”      “原来你是为了张家的财产……”赵瑟这才听明白了。      “妹妹帮帮忙吧,反正与你也没什么坏处,如果不喜欢,你不理他就是了”      “这……”赵瑟踌躇道:“纳侍的事都是我七叔在管……”      薛玉京急道:“你这不是敷衍我吗,纳个侍你自己还做不了主?”      赵瑟无奈,只好答应,薛玉京却立即取了契书出来要赵瑟签。      这也未免太性急了,赵瑟看着薛玉京递过来的两份一模一样、那个“惜时”已经签字画押的契书,心里总有种上当的感觉。但事已至此,自然不容不签,只好在薛玉京一叠声的催促下签了自己的名字上去。      薛玉京办完正事,心里惦记自己那新婚的夫君,与赵瑟闲聊了几句便急着要走。赵瑟却怎么不肯让她就这样走了,直说“姐姐留下吃午饭吧”。薛玉京自然不好真的过了河便拆桥,只好点头。一起用过午饭,赵瑟却又拉着薛玉京要下棋。薛玉京并不好围棋、棋艺也一般,便和赵瑟说好,只下一局自己就走人。      平日里,赵瑟在棋局上赢薛玉京那可谓是秋风扫落叶,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局棋僵持了近两个时辰还不见分晓。薛玉京见天色已晚,索性拂乱棋局,说道:“阿瑟若是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咱们姐妹还有什么话需要你这般拖了整整一天还说不出口?”      赵瑟看着薛玉京,欲言又止,半晌竟有些脸红的意思。      薛玉京最见不得这般姿态,皱眉催到:“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赵瑟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有见事要请教姐姐……听说,第一次是很……疼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啊?”不知薛玉京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明白,总之是做出了疑惑的样子。      赵瑟无奈之下,只好继续提醒她的薛姐姐:“不是笄礼之后会有暖床礼……”      “你说这个呀”薛玉京恍然大悟,目光流转地瞧着赵瑟,脸上表情之变化相当精彩。      赵瑟被她瞧得心慌意乱,忍不住嗔道:“人家不懂才问你,你别卖关子。”      “我不是卖关子,我是在想怎么给你说明白”薛玉京笑得有点坏,“要说疼嘛,肯定是要疼的,不过你放心,肯定疼不死人的,只要忍过一两次,最多三次,就可以苦尽甘来……”      赵瑟却已经白了脸色:“我可最怕疼了……干脆不行这个麻烦的暖床礼了。”      她说的倒是斩钉截铁,薛玉京听着却是万分好笑,忍不住拍着赵瑟的肩说:“阿瑟啊阿瑟,你可真是可爱。这事你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躲个什么劲,疼过了这一次,以后就都是好处了”      “我不要好处,我也不挨这一刀。”      毫无疑问,赵瑟这样说根本就是在抬杠,这好处是不得不要的。      薛玉京当然懒得和她抬杠,只是说:“这一刀可是越拖越不好挨的。我告诉你吧,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与二三十岁男子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以为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一及笄便要专门选了年幼的侍儿来行暖床礼是什么缘故?可不就是为了让你顺顺当当过了这一关吗!”      赵瑟仍是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      薛玉京一时也跟她说不清楚,干脆直接说:“你听我的,就选了年纪最小,身体最瘦弱的侍儿来行这暖床礼,我包你什么事都没有……行了,你的惑我也给你解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可真得走了,张襄还等着我哪……”      赵瑟自然不好再留,送了她出门,回来又想了好久,终究决定就按薛玉京所说的办。      次日是笄礼前第四天,照惯例是赵瑟房里添人的日子。青衣奉合元之命带了三十几个侍奴过来,在院中排成两排站好,请赵瑟下楼来挑。及笄后,赵瑟房里应放六个侍儿十八个侍奴,现下还缺二个侍儿十个侍奴共十二个人。于是赵瑟果然按薛玉京所说的仔细挑了两个最为瘦小年幼的男孩留下,说是暖床礼用便升作了侍儿。另外,又命绿玉和翠玉一起挑出十个侍奴留下,这才算凑够了人数。      两个新的侍儿一个叫“八子”,一个叫“云楼”,俱是十二岁。赵瑟这时也想不起什么合适的名字给改,索性要他们仍用原来的名字。这几日两人先跟着碧玉和青玉,待到暖床礼时再正式开始服侍赵瑟。      接下来的三天,赵瑟依礼换了素衣斋戒,如此,便到了十月二十三——赵瑟正式及笄的大日子。一般认为,及笄之礼是赋予“孺子”女人地位的仪式,是一个女人生命的真正开始。笄礼,代表着女子长大成人,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女子承担起了调和阴阳以诞育子女延续家族的伟大职责。这样说起来,笄礼是无比神圣肃穆的,它的神圣肃穆是上天赋予的,不容置疑的,正如女子的尊贵是上天赋予的、不容质疑的一样。      然而,此时的赵瑟对这样一种神圣倒是一副颇有微词的样子。原因很简单,笄礼前的沐浴必须由赵瑟自己来。其实也不能全怪赵瑟,毕竟她长这么大还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来完成沐浴这样的生活琐事,现在为了所谓笄礼的神圣,偏要强迫她去完成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的事,确实也是有些难为人的。      于是,赵瑟非常果断地放弃了其它尝试,简单地把自已放进香汤里安静地躺着。      这样应该也行吧。总之,“沐浴”之后,笄礼便开始。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满脸褶皱的老妪站在赵瑟面前高声吟诵祝辞,继而跪坐为她梳头加笄。老妪的声音和动作都透着一种从容,这样一种从容将笄礼之美彰显到了极致。      果然是鼎鼎大名的螽国夫人哪,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只有这位生育过三十五个子女,作为正宾为上百位贵族女子加过笄的夫人才能有如此风范啊!      赵瑟脱去采衣,重新换了素衣襦裙上来叩拜双亲,初加礼遂成。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去笄加钗,赵瑟复着曲裾深衣再拜,再加礼遂成。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去钗加冠,赵瑟换上华丽的大礼服至家庙三拜,三加礼遂成。      在赵瑟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成人礼已经完成了。      几年后,当薛玉京笑话她神情呆滞的时候,赵瑟回答道:“我当时只是正在想,   ‘顺尔成德’、‘淑慎尔德’到底什么意思罢了。”      “不过是上古传下来的话罢了,能有什么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1】寺人:太监 闺房   赵瑟诅咒发誓地对自己说,她绝不是因为害怕行暖床礼才在浴室耗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她相信,笄礼是个体力活,多泡会儿解解乏完全是应当的。于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的赵瑟一直解乏解到快要晕倒的时候才不得以而出了浴室。      碧玉和青玉为赵瑟披上浴袍,一左一右地扶着她上楼。正是因为如此,赵瑟才免于作出“临阵脱逃”这般上不得台面之事。      卧房里飘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细细感受起来却好像比平日里用的更浓郁些。两个侍奴撩开帷帐,赵瑟吸了口气,露出一抹笑容,进入自己的内室。      室中四个侍奴安静地侍立着,前几天赵瑟说过要让服侍暖床礼的两个侍儿——八子和云楼已经除了衣服,跪在床尾等候。两人见赵瑟进来,齐齐施礼道:“冬夜天寒,小的们给小姐暖脚。”      赵瑟轻轻笑了。      青玉上前问:“小姐这就歇下吗?”      赵瑟点点头,折腾一天,确实也困了,就像薛玉京说的那样早苦早甜吧。      碧玉和青玉忙伺候赵瑟换了寝衣,服侍她上床,又问:“可要灭灯吗?”      赵瑟本来是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不知却怎么变成了:“都灭了吧。”      碧玉和青玉熄去火烛,领着诸侍退了出去。      房里黑下来,赵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闭上眼睛平平地躺着。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吧,大约是赵瑟以为自己快睡着的时候,仿佛感觉到左边那个侍儿——像是叫八子吧——从床尾爬了过来。然后,是一只手探进自己的寝衣里……好像不错呀!这就是暖床礼吗?赵瑟微有些奇怪。好像右边那个云楼也爬过来了……      这以后所发生的事,用一个字来说便是“啊”,用两个字来说便是“滚开”,用三个子来说便是“来人啊”,用四个字来说便是“小姐饶命”,用五个字来说便是“薛玉京骗我”,用六个字来说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进来了。      今晚正该青玉值夜,正在他坐在外间暗自神伤的时候,忽然听见内室一声尖叫,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看看,又听见赵瑟连声叫人,忙带着众人进去伺候。      室中情景实在是不同寻常。只见赵瑟撑坐在床上,满脸的怒容却不说话,侍寝的八子和云楼跪在地上不敢作声,脸上却是一片茫然之色。青玉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姐……”      “把这两个人拉出去!”赵瑟怒容不减,声音很有些严厉。      青玉心中一喜,不顾八寸和云楼身无寸缕,上前揪着两人的头发将他们拉出房去,推搡着赶到楼下,命外面的小厮取来绳子将两人手脚捆在一处,又唤了一个侍奴过来将他们牵去好生看守,自己才回去伺候赵瑟。      赵瑟这时到是看不出什么怒容来,只是皱着眉由两个侍奴伺候着换寝袍,见青玉进来吩咐道:“这两个人我不要了,明天你就打发人把他们送回去,打死也好,卖了也好,随七叔的便吧。”      青玉听她语气淡淡地,着实也有些害怕,轻声应了便不敢再说别的。      赵瑟换过寝衣,坐在床上裹着锦被发了会儿呆才说要睡了,只随便拣了两个侍奴在内室伺候,其余的人便都赶了出去。      青玉出了内室,从旁边的侍奴手中拿过赵瑟刚换下的寝衣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不见血痕,遂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去找哥哥青玉商量。      *      合元到涵碧园找新川夫人商议时,正撞见她与侍儿秋叶和秋草戏玩,吓得两人忙跪到一旁。新川夫人笑说:“还是你厉害,每次来都要吓得满屋的人不敢作声。”      合元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取件貂裘过来,亲自拿着把新川夫人裹严,双手将她抄起抱出房去,新川夫人踢着脚说:“快把我放下来,我不出去,外面冷。”合元不理她,径自在园中拣了快平坦的青石坐下,双手将新川夫人圈在怀里说:“你呀,刚才一着急,就像又回到了十八九岁……”新川夫人便不闹了,安安静静地蜷在合元怀里。      合元伸手理了理新川夫人有些凌乱的碎发,轻轻地说:“你得多出来走走,气色才会好,别整天就知道躲在屋里玩……”      “我怎么记得以前你总是说,燕凝燕凝,你云雨之后的样子最美”      “那时候你太任性了,总是躲得远远地不让人碰……现在,你的性子也变了。”      新川夫人扯着嘴角笑了笑,闭上眼睛说:“你这是怎么了,净说些让人难受的话?”      “我是看着瑟儿和你以前一样的心思,心里有些感慨……啊”合元这才记起正事,“有件事一定要跟你商量。”      “关于瑟儿吗?”新川夫人虽是疑问的口气,神色却是肯定的。      合元便说了赵瑟暖床礼不顺的事,又说:“这事儿我也不好去问孩子,你做娘的却不能不管不问,找瑟儿好好问问,总不会真是因为怕疼吧……”      “她可不就是真的因为怕疼!”新川夫人笑着打断合元的话。      合元很是疑惑:“这可真是奇怪,有什么好怕的呢”      新川夫人瞥了合元一眼说:“你当然不会明白……我那时候也是有些害怕的,到后来才知道这想法到底有多可笑。”      合元听她这样说倒是信了:“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只是……”他皱了眉,接着说,“要想个什么办法才好呢?”      新川夫人对于此事却是很不在意,只说:“有什么好着急的,女儿才多大呀?就是让她再多做几年小女孩也没什么不好。”      合元摇头说:“我倒也无所谓,只是大哥和合清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总要让瑟儿早日有孕生女才是正理。”      新川夫人脸上露出冷笑的意思:“是啊,既是有孕,总不能让孩子生出来没父亲,如此便何以要瑟儿早日和傅铁衣定亲了,端是好算计!”      “燕凝!”合元很不赞同地拍了拍新川夫人说:“这件事上大哥和合清根本就没错。瑟儿和傅铁衣本来就是良配,这个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何况婚姻之事那能没有一点利益关系?本来一件两全齐美的事,你怎么能处处拆台呢?”      合元以手制止新川夫人的反驳,接着说:“就算是为了瑟儿好,你也不能看着她重蹈你当年的覆辙。”      当年吗……      新川夫人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何必当真……瑟儿这件事其实也好办……”      合元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新川夫人笑笑说:“有两个办法一定管用,一个嘛是从我这儿挑个侍儿过去伺候她,待到她识得了个中滋味,自然是不会害怕了……”      “这个好办!”合元觉得夫人说得在理,又问:“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第二个办法就要难一些了,须得找一个女儿真心爱慕的男子”      合元恍然大悟,放下新川夫人就要走,却被新川夫人拉住袖子埋怨:“你别走,再陪我说会儿话”      合元揽过新川夫人,在她脸蛋上轻轻亲吻了一下,说:“我先去把瑟儿的事安排了,晚上过来陪你……”      这算是只顾女儿,不要老婆了吗?新川夫人顿足。      *      合元最终从新川夫人房中挑中了一个叫做“夏草”的侍儿,打算送去赵瑟身旁伺候。问新川夫人意思时,她只看了一眼便说道:“到是挑了个最乖的出来,这个夏草人挺聪明,功夫也算不错,送去瑟儿哪儿倒也合适,只是我以前看他年纪小,从来没真用过,实在有点可惜了。”      合元忍不住白了新川夫人一眼:“我本来就是要挑你没碰过的。”说完便催着新川夫人叫女儿过来。新川夫人却打着哈欠说:“叫春草陪着过去就是了,唤了瑟儿来我还得沐浴更衣……再陪我睡会儿”      合元当然是听老婆的话,上老婆的床。      夏草到冠云楼,赵瑟倒是有几分惊喜。这个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的侍儿还是这样的玉雪可爱啊,遂笑着说:“我们俩儿还真是有缘分。”      “能伺候小姐是夏草的福气。”      “夏草这名字以后可不能用了,”赵瑟想起母亲起得这些名字就想笑,“别跟人重了”      夏草跪下说:“请小姐赐名。”      “我来想想。”赵瑟身边的侍儿都是以玉为名,并且要用代表绿色的字眼,她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除了碧、青、翠、绿还有那个字能有绿的意思,便说:“我记得上次在涵碧园你说过自己以前的名字是叫玉郎还是秀郎来着?”      “小的没进府前名叫玉郎,秀郎是小人弟弟的名字。”      “你原来的名字就很好,还叫玉郎吧,”赵瑟又想想了说:“我正好还缺一个侍儿,索性就叫你弟弟一起来吧,正好和你凑成一对,听着也好些。”      “多谢小姐”玉郎的脸上显出无限欢喜来。新川候府的下人有好几百,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最好的出路便是做小姐身边的侍儿了。      赵瑟虽然不算聪明绝顶的女子,但也多少能明白母亲遣了自己房中的侍儿过来伺候的目的,而她也势必不能再依上次的样子行事。如此说来,这件事可实在是麻烦,赵瑟几乎要为之而苦恼,现在她只希望这个玉郎真能如同他的相貌一样乖乖的,否则可真不知该如之奈何了。      事实上,赵瑟的长辈们心中所算计的远远要比赵瑟目前所担忧的凶恶数倍以上,可也正因为如此,赵瑟才完全不该为眼前将要发生之事而忧愁,殊不知世间最险恶的陷阱往往都是最温柔最甜蜜的。可惜,赵瑟目前对此还毫不知情。因此,她想当然地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经过特许的“暴力”对待      这样一种忐忑的心情在玉郎为赵瑟值夜的这一天到达了极致。      赵瑟在形式上行过暖床礼之后,房中值夜的规矩有所变化。从前只是由一个侍儿带着二个侍奴在卧房的外厅伺候,如今则是要麻烦的多。大体上说,除了要留两个侍奴于外厅守候,还要有多人整夜留在内室服侍。按一般贵族的习惯,女子独寝则置侍儿一名于床尾,谓之“暖脚”,置侍奴两名于帐外,谓之“坐夜”,新川侯府也是照此办理。如果赵瑟愿意,她可以随便唤这些人侍寝,另外,召其他不当值的侍儿侍奴来过来一同侍寝也是完全可以的。      当然,赵瑟现在并不乐意,但她也不能把玉郎等人赶出去。礼法这东西呀,赵瑟在心中长叹一声,翻了一个身。于是,她就听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噩耗”:“小姐,夫人命小的服侍您……”      玉郎的声音也是乖乖的,透着一种怯生生的娇嫩,让人听了总有一种想把他搂进怀里的冲动。好在赵瑟早有防备,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去克制这种冲动。她睁开眼,正对上玉郎亮晶晶的眸子。      好吧,既然是躲不掉的事,赵瑟横下心说:“你过来吧,”她的眼光扫过站在床边的两个侍奴,最后落在面前的玉郎身上,笑着补充了一句:“你记着,我可是最怕疼了,你要是弄疼我,我就把你弟弟秀郎卖了。”      “是,小姐”玉郎低下头,仍用乖乖的声音回答。在赵瑟听来,语调竟和刚才没有一点的不同。      赵瑟轻轻挥了挥手,侍奴放下绣帐,复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床边。      由于室中烛火未熄,帐内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昏黄之中,赵瑟就在这种种温柔中看着玉郎伏下身体,小心地钻进自己锦被。赵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身体绷紧。      好吧,玉郎,既然你不在乎你弟弟……赵瑟这样想着,做好了放声大叫的准备。      然而……就像往常一样,事情并没有像赵瑟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伴随着玉郎滑嫩的肌肤和纤细的手指,伴随着他呼吸而出的温暖湿热和软滑灵动,赵瑟吞下了酝酿许久的呼喊,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让自己漂浮于云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睡去之前,赵瑟欣喜非常,原来不需要失去什么就可以得到一切……      这样看起来,无知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东西啊。      赵瑟尝过滋味之后,自然是欲罢不能。开始还只限于玉郎值夜之时,后来又想到绿云的“渊博”,便常常召来伺候,直到有一夜青玉暖床……      赵瑟午夜梦醒,无以解闷,只好退而求其次,踢醒青玉叫她揉脚。青玉这些日子受过哥哥的特别提点,知道眼前正是大好良机,便拿出全副本事来服侍,一时间着实让赵瑟刮目相看。次日仔细逼问,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房中竟是藏龙卧虎。      这以后,赵瑟索性放开胸怀,夜夜欢娱,除去仍然没勇气动真格的之外,几乎把所有的花样都拿来试尽了。    故人   宣华十五年十一月十一,宜祭祀、嫁娶、动土、入宅,忌安床、交易、开光、开市。      新川侯府的小姐赵瑟便于此日纳侍。新人共有三位,一位是官居从四品下之位的寿州别驾江源家的十九公子,名唤俞淮英;另一位是将作少将连文翰的第二十一子,名唤杨同,也是有着从四品下之位的朝廷命官家的公子;还有一位便是薛玉京硬塞过来的那个前从九品上宫苑总监主簿的儿子莫惜时。      作为食邑六千七百户的列侯之女,赵瑟有资格将四品以下官员或勋爵之子纳为侧侍,兼之这是她及笄之后第一次纳侍,因此,所纳之人除了那个薛玉京强送的惜时之外,其余两位均是门第颇高的大家公子。于是,合元便依着纳侍的最高仪规来办这场喜事,一时间,府中倒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连新川侯都特意遣了随在自己身边的次子赵箫回府帮忙。      正当阖府上下忙碌不已的时候,作为今天正主儿的赵瑟反倒没什么事可做。只需一早起来沐浴更衣梳洗一番后,闲坐闺房就可以了。      所以说,女人还是只纳纳侧侍,轻薄轻薄房里的侍儿就好了,做什么要找夫君。别的不说,光是个婚仪就要把人折腾地头晕眼花,哪里有现在便宜。      这样一种想法是否正确姑且不论,赵瑟现在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天下的女子不管怎样七折八拐都不免最终要给自己找个丈夫,赵瑟的这般想法怕是有些小孩儿心性。      “妆成只是熏香坐”吗?赵瑟呆坐房中,望着眼前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香烟,心中甚是无聊,终于忍不住如此取笑自己。      严格说起来,赵瑟并不算独自一个人,房中还有碧玉和青玉及五六个侍奴在旁边伺候。翠玉、绿玉还有新来的玉郎和秀郎正带着冠云楼的其他侍奴和一众小厮在楼下雁翅般的排开,等着迎接新人的到来。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绿玉眼见着一群人拥着三座喜辇过来,忙进楼禀告赵瑟:“小姐请下楼,新郎伴们已经都到了。”      碧玉和青玉扶着赵瑟下楼,进了冠云楼的大厅,在正中主位坐定。此时三位新人已然进了厅,对着赵瑟排成一行,垂首站立着,也不大看得清样貌。翠玉见赵瑟坐好,忙吩咐侍奴取了拜垫来,分别放在三位新人面前一尺远的地上。绿玉这才上前一步,在赵瑟身侧站稳,高声唱到:“新人见礼!”      三人便依礼拜了下去,齐声道:      “仆侍江氏俞淮英拜见小姐……”      “仆侍连氏杨同拜见小姐……”      “仆侍罗氏莫惜时拜见小姐……”      依照“仪礼”,赵瑟扶着碧玉的肩起身,以格外严谨肃穆的态度回了半礼,并亲自上前将三人一一扶起。她抬眼瞧去,见自己新纳的这三位侧侍,除了早闻其名的莫惜时颇有几分容貌可观之外,其余两人皆是相貌平庸之辈,料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这在赵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毕竟是四品朝廷命官家的公子,若非是样貌人才皆乏可陈之处,又岂能甘为人侧侍,即便是归于如赵瑟这般家世的女子也是一样的。当然,仔细说起来,这两人也绝不是除了门第高些就毫无用处的窝囊废。除去装点门面等一些杂七杂八的好处,赵瑟仿佛还记得七叔合元隐隐向自己提过:江别驾家的俞淮英颇有宜女之像。      宜女之像?便是宜神之像也终究要等赵瑟下定决心,能生孩子了才有用啊!目前似乎作用还不是很大。      青玉在旁边见赵瑟面带笑容,若有所思的望着新郎伴们,忙扶了她一把。赵瑟也就顺势回到座位。      照规矩,侧侍入门,除了要拜见主母和正夫,还需给滕御和侧夫行礼敬茶。但现在赵瑟既无夫君,更无滕御和侧夫,自然也就免了这一场麻烦。      绿玉接着唱到:“归座!”便有几个侍奴上前,分别引着三位新人坐到两旁的圈椅上。翠玉等侍奴们撤去拜垫,用描金托盘端了三个石榴过来,在赵瑟身前跪立,双手举起托盘,禀告道:“请小姐剖果。”      这是祈求多子的意思。赵瑟用白布擦了手,拿起盘中的金刀,分别将三枚石榴剖成两半。这动作对赵瑟来讲是有些困难,但由于提前练过,总算没什么差错地完成了。      翠玉起身,将托盘里剖开的石榴分成四份用磁盘盛了,分别由侍奴捧去献给赵瑟和三位新人。每个石榴各取一半儿奉给每位新人,剩下的一半自然都端给了赵瑟。这便使她不免有些抱怨,“我可不想一次吃这样多的石榴”。于是赵瑟便下定决心,日后如果再要纳侍,一次定然只纳一个,只吃半个石榴她还是乐意的。      不管日后如何,如今她是必须要吃完这三个半颗的石榴的。依礼吃完石榴,绿玉复又唱道:“礼成,新人入室。”玉郎和秀郎便照事先的安排引着三人上了二楼,分别送进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      于是,纳侍礼成,赵瑟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晚间沐浴之后,正该是行房之日。由于江别驾家的俞淮英据说有宜女之相,合元便安排了她今日先与赵瑟行房,次日是连少将家的杨同,第三天才轮到莫惜时。      赵瑟耳中听着绿玉如此这般的禀告着,心中苦笑,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呐,这几日又当如何呢?或者一试……只是此侍非彼侍,样貌又着实平庸,果真试来怕是要无趣得紧了。      赵瑟便是怀着这样一番矛盾的心情进了她的侧侍俞淮英的房。在夫侍房中照例要由夫侍的侍人们来伺候的,于是,赵瑟随身的侍儿侍奴们便都留在了门外。俞淮英的陪送侍儿月官儿见赵瑟进来忙迎上前去伺候,服侍着赵瑟与俞淮英略饮了几杯酒水,便请二人上床安置。      俞淮英面无表情地为赵瑟宽衣并扶她上榻,脸色虽不喜人,动作倒还算轻柔。月官儿为俞淮英解了衣,便带着一众侍奴退出房去,只是临出门前望了俞淮英一眼,目光里颇有些担忧的意思。      这些赵瑟是能明白的,便忍住脸上的笑意,不出声,也不动。所谓“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之类的正是此理。却想不到她自己不说不动,俞淮英竟也给她来个不说不动。两个人就这么在床上僵持着。      咦,这可真是奇也怪哉,难道纳侍行房是要自己先动,没听说有这规矩呀。赵瑟想了半天是否要来个“敌未动我先动”什么的抢个先手,终究是心中踌躇,下不了决心。      就这么耗了半宿,赵瑟实在是困得坚持不住,索性自己睡了。心里想着你不来找我的麻烦,那是最好不过,咱们正好各睡各的大头觉吧。      次日宿在杨同房中,这晚和前一日的死气沉沉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闹得是天昏地暗,一片狼藉,所谓“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只可惜这位杨同杨郎伴刚满十六岁,实在是年纪小,毫无经验,结结实实地折腾到五鼓天明还不得要领。赵瑟当然不会好心教他——其实她教也教不会什么——笑着出了房,留下满面通红的杨同独自一人顿足捶兄。      第三日依次该宿在莫惜时房中,因为他的来历不同,赵瑟便不与他客气,明说了今晚要么你照我的法子来,要么你自己一个人呆着。莫惜时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口答应,一时到让赵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此过了一宿,赵瑟不由感慨:这人果然是为进豪门下足了功夫,种种手段就是连绿云都比不上他。虽是如此,她心中也不免就此轻看了莫惜时。      过完这三日,赵瑟就可以自便了。她房中的侍儿侍奴们或明艳动人或乖巧可爱,怎么看着也是比自己新纳的几个侧侍要强得多,自然也就没兴趣与他们多做纠缠。只是为怕七叔合元罗嗦,隔几日便到莫惜时房中住上一宿,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到俞淮英那里睡睡冷床,权当调剂一下。      赵瑟这般做法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如此明显的事无论怎样也都瞒不过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自然也就瞒不过合元。奇怪的是,这次合元却什么表示都没有。这实在是大出赵瑟意料,连说辞她都准备好了,到最后竟是一个字都用不上了?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要说赵瑟此时的内心写照,当如此是。      如此过了十几日,赵瑟月信期至,身体困乏,一天里大半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休息。合元却亲自找上门来,说是这几天要张罗着替她迎取侧夫。      “侧夫?”赵瑟瞪大了眼睛问:“七叔你说什么?侧夫不是成亲了之后才能取的吗?”她情急之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合元忙按住她,连说:“你好好躺着。”又让碧玉重新换了热茶过来,自己亲自递给赵瑟,才安抚似地说道:“确实是有这么个规矩,可是乖女儿啊,你可不要忘了,你及笄之后可是并没有定亲哪……”      “那又怎样?”赵瑟咬着嘴唇,微有些撒娇地说。还好是她七叔,要是换了她父亲或九叔来说这事儿,赵瑟就只好沉默不语了。      合元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你既然没定亲,以后的事也就不好说了,先取位侧夫在身边照顾也是应当的……何况,过了年你也该打点行装上京去了,不管是入国子监读书还是科考,总要自己独自在外盘桓很长一段时间。你年纪还小,若没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男人随时在旁扶持,让家里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赵瑟便默然了。      女子婚前迎取侧夫的做法是近百十来年才兴起的。放到千年之前,不要说婚前取侧夫,便是连“侧夫”这个说法都是没有的。那时的婚姻必须要严格遵循《大礼?昏礼》中“女子之婚,当以男子一人为夫,诸同源兄弟为滕御,他氏之子仅充闺房以备燕娱”的要求,女子只能与丈夫成亲并同时以丈夫的兄弟为滕御,不与丈夫同族的男子便只能纳作侧侍,且纳侍这种做法一般为贵族世家所鄙薄。      其后几百年间,历经朝代变迁时局变幻,女子涉俗事者日多,兼之子息繁育艰难,礼崩乐坏之势遂不可阻挡。不仅女子纳侍的做法成为常理,不复为人诟病,许多出色的女子往往还会在婚后邂逅心仪的男子,由于不能使之为侍而“和离”又往往繁杂难行,于是“侧夫”之制便应运而生。这种制度在四百多年前的“蔷薇王朝”末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甚至一度出现了非常极端的“平夫制”。      本朝建立,天下大定,太祖皇帝重订礼乐,“平夫制”亦被废止,取侧夫的做法也被严格限制在女子婚后。然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仪礼亦是如此,何况礼法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做出来叫人违反的。于是,到了近一百多年,贵族之家的女子若不是早有婚约,一般父母都会在婚前为女儿遴选虽然门第不高却品貌俱佳、才华卓著的成年男子,迎取为侧夫。这种做法主要是为了在女子笄礼之后,二十岁自立之前这段时间能有人随时照顾督导。      赵瑟这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件事是不需要自己来反对的,只好问道:“不知是哪家公子,迎取定在哪天?”      合元却笑着说:“哪家的公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肯定会喜欢……至于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七……”      “怎么这样急?”      合元仍是含笑为女儿解惑:“这事儿本来前几日你纳侍的时候就该一起办的,但那几天是你宜育的大吉之期,本该是留着做日后成婚的日子。这天纳侍自然无妨,取侧夫却是不合适的。所以我拖了几天,放在十二月初七,这是次吉之期,取侧夫最合适不过。虽然说是急了点,可再拖就要过年了!”      “啊,”赵瑟这才记起来,自己哪天取的侧夫,以后每月的这天就必须得跟这人同房,和丈夫则是成婚之日加上前后的两天,顿时无话可说,直到合元走了才想来要问:凭什么只告诉我要取侧夫,却不告诉我到底是取谁,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万一不喜欢能不要吗?      无论赵瑟有多少疑问和不满,目前看来,都必须要等到迎取之日才能解决了。在等待解决的这一段时间里,赵瑟身边发生了一段小小插曲。而带来这段插曲的正是赵瑟那花天酒地的二哥,新川侯全家都头疼不已的赵箫赵二公子。      赵二公子近来借着妹妹纳侍的由头,逃脱了父亲的管束,着实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好日子。该公子在逍遥自在之余,终于记起自己这番好处实在是有妹妹相当大地功劳,于是特地拨冗回家一趟,向赵瑟当面道谢。      一进冠云楼的大门,赵箫便一连声的连叫“阿瑟”。楼里的侍奴们都有些怕这位少爷,只是安顿他坐在大厅,献上香茶,便争先恐后地远远躲开了。赵箫倒是不以为意。      赵瑟就算是想装看不见,也不好意思脸皮厚到装听不见,只好下楼来见。兄妹两人聊了些不相干的话,赵瑟见话越说越绕圈子,知道自己这位哥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便直接问:“二哥你不是有事儿要求我吧?”      “正是,正是”赵箫笑得相当畅快:“我一直等妹妹开口呢?”      赵瑟失笑,二哥这人不知道是爽快还是脸皮厚——自己看着还是脸皮厚多一点。      “我看你房里有个侍奴不错,送给我怎么样。”      “不行!”赵瑟断然拒绝,自己二哥有些癖好她也是略有耳闻的,虽说这在富家公子们是免不了,但她还不想无缘无故的害了自己的侍奴。      赵箫自然是不肯罢休,拦着赵瑟再三再四地要人。赵瑟本来就心情不佳,被她缠得上火,口不择言地责怪道:“二哥你就积点德吧,小心日后没人要!”      赵箫勃然变色。      赵瑟知道说错了话,拉着赵箫的袖子直说:“哥哥对不住,我胡说的”,又忙吩咐青玉把楼里的侍奴都带上来,让自己哥哥随便挑。赵箫却笑了:“妹妹这么客气干嘛。”      上当了呀,赵瑟恍然大明白,自己这二哥啥时候在乎过没人要的事儿。但话既然说出了口,自是不能反悔。赵瑟没兴致再陪下去,放了赵箫的袖子,带着碧玉灰头土脸地上楼去了。      这件事确实不过是个小插曲,至少现在看起来于赵瑟本人是毫无影响的。于是赵瑟的心思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取侧夫这件大事上。      迎取之日转眼即至。      取夫不比纳侍,林林总总的礼仪要麻烦许多,赵瑟再想如纳侍之日那般安坐闺房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喜辇到了门口,她是必须要去亲迎的。      新人照例是着红色吉服并以黄纱覆面,赵瑟伸手牵着他出了喜辇,两人牵着手步行至大厅,赵瑟先行揖礼,新人长揖回礼。两人复牵手回赵瑟所居的冠云楼。      走在路上的时候,赵瑟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阵阵温暖,心中升起一番格外异样的感觉,心也越跳越快,后来,便连四周不停吹弹敲奏着的喜乐也飘渺得仿佛远在云端,耳中只闻得自己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于是,赵瑟从未有如此急切地想闯进某个男子的房间,      于是,赵瑟今夜便如此闯了进去。      新人的房间就在赵瑟卧房的对面,因此,闯进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然而,人往往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新人已经扯去了面纱,换下了喜服,只是简简单单地披了件素袍,闲闲地坐在桌边饮酒,见赵瑟进来,抬眉道:“赵小姐别来无恙乎?”      如此熟悉的姿态,如此熟悉的神情,如此熟悉的语气。      赵瑟腿上一软,直直地栽在青玉身上。      “陆子周,怎么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没办法,为了要让陆子周按计划出场,只好先把赵瑟的三位侧侍路人化,到后面再补完吧 洞房   赵瑟很狼狈,赵瑟不知道自己很狼狈。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狼狈地扶着碧玉的肩头站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被送到陆子周的对面坐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狼狈地被塞给了一杯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狼狈地和陆子周饮了交杯酒。      她只知道,陆子周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神态一如他说着“赵小姐别来无恙乎”那句话的一刻。      于是,时光仿佛就此凝结;于是,大江仿佛不再东流。      于是,赵瑟终于明白了,原来,被陆子周这般专注地凝视着远比当日被他毫不留意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于是,赵瑟知道她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那个……陆公子……”      陆子周似乎没有要与赵瑟过不去的样子,因此,他回应了:“小姐有事?”。脸上的神情随着这句话也有了些许的变化。      赵瑟顿时松了口气,虽然人还是有些呆头呆脑的,话却是能说完整了:“那个……你知道……我叫赵瑟……你应该唤我阿瑟。”      陆子周大概是没想到赵瑟会说出这么没成色的话来,不禁一笑。不过只是一笑而已,绝没有过如同赵瑟那般自顾自发呆的样子。并且,他接下来的表现完全符合作为一位侧夫温良恭俭让的最高标准。      “阿瑟别来无恙乎?”      赵瑟便彻底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毕竟,她还是没有呆到会说“无恙”的地步。陆子周相当给面子地没作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于是也不作声,只是自己一个人喝着酒。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请无视这句,给孩子补课补的,实在忍不住不写)      很明显,首先经不住考验的人必然是赵瑟。趁着侍儿换酒,挑火烛的当儿,她终于再次开口,这次却是疑问:“你怎么会愿意傢给我?”【1】还没说完,赵瑟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不是自己找拍是什么?奈何她这个时候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上)      同样,真的男人,敢于直面愚蠢的问题,敢于正视发呆的女人,而且是温柔的直面与正视。      虽然正值隆冬,陆子周的声音却温暖如一汪春水,让赵瑟不禁心神荡漾。可这温暖的声音所表达的内容却随之让赵瑟的心一冷。      “自然是阿瑟的七叔拿十万贯钱换来的。”      依赵瑟目前的精神状态来说,要让她彻底消化这句话的确是需要相当的时间,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旁人看起来,她分明就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陆子周为之失笑:“看来你果然是不知情。”      赵瑟本能的反应:“知道什么?”      大概是确定了赵瑟还完全能听懂人话,陆子周便说了开去:“此事倒也说来话短……我家里本是开机房,做织锦生意的,家道也算殷实。今年乡试之后,我在寿州也算着实风光了一把,自然要四处炫耀一下,不能急着衣锦还乡……”      “不想十月底回到家中之事,家里却已连连发生大事……先是家母接了上都一家显贵织锦三万匹的大买卖,有一倍之利,只是工期很赶,年前必须交货,后来才知道这家显贵原来就是赵小姐的外祖家……”      “正在日夜赶工之时,家里的机房所在忽然被淮州司铁使公署探出有矿,机房自然是封了,机户也大多被征调开矿。这样一来,年底必然不能交货。按照契约,须得赔十万贯钱给阿瑟的外祖家。”      “本来,家里各处凑凑还是能有这十万贯钱。可是如此一来,陆家势必要倾家荡产,几代先人的心血也将就此毁于一旦……然后,新川候府的七爷,也就是你七叔,亲自携了十万贯钱登门拜访,别无他求,只是要我陆子周……”      “只是要你傢我为侧夫?对吗?”赵瑟急问。      “不错。”陆子周回答道,“家母自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再以后我就傢过来了……”      “我七叔真不是东西!”赵瑟拍案大骂,这分明就是明着强抢良家男子嘛!而且抢的是陆子周这种男子。      虽然这是赵瑟冲动之下所说的话,秦合元若是听见怕是也要拔剑问苍天了。明明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乖女儿你呀!怎么能全怪到我头上?世上的男人们有了老婆忘了娘,那是应当应份,大对而特对之事,可怎么我家的瑟儿明明是个女子,却偏偏刚取了侧夫,连房还没圆就骂起了爹来?这胳膊肘往外是不是太拐了点?总之天理何在?      这段“天问”秦合元现在当然是不可能问出来,就算他神机妙算能问出来,也不可能从樨香轩传到冠云楼这么远的地方,让赵瑟和陆子周听到,于是目前也就不可能对他们两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陆子周见赵瑟这般冲动倒是笑了;“其实你七叔人还是很不错的,给我估了个十万贯这样大的价钱,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太高了……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费事,一开始哪怕是只开出这一半的价码来,我都会拎着自己找上门来的……”      他的话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不错的,赵瑟这种身份的女子,有多少男人求着要傢,只花十万贯钱就能傢成,那是太该找地方偷着乐去了,如陆子周这般还要赵家花十万贯钱才肯傢的,可不是荣耀之至嘛。      然而赵瑟怎么敢相信陆子周就是这般想的,只认定了他在出言嘲讽,万分抱歉的望着陆子周喃喃道:“子……陆公子……我真不知道……对不住你……”      或许赵瑟的想法很接近事实吧,但陆子周却并不是嘲讽或是要向赵瑟兴师问罪。见赵瑟这般样子,叹了口气,很认真的说:“我不是要怪什么……不傢给你,我还是要傢给别人的,不是吗?”      “这……”赵瑟看着陆子周不知所措。      陆子周轻轻地笑了,伸过手去撩起赵瑟额前的碎发,望着她的眼睛说:“何况,你还是个实在有趣的小姑娘……”      赵瑟脑中一片空白……      挽救她的是侍儿碧玉清凉可人的声音:“小姐、公子,吉时到了,请合寝。”      合寝便合寝!      做了半宿呆头鹅的赵瑟幡然悔悟,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      大概是打着“这次我也要抢回先手”的主意吧,她急冲冲地站起来,不想用力过猛撞到了膝盖,身体几乎控制不住得要向前到。好不容易站稳了,没有丢人现眼得把自己的身体扑在满桌酒菜上,却又不小心带翻了酒杯,弄污了喜服。      也真难为了赵瑟将一连串的动作在眨眼间完成,让房中一干人等谁都没来得及相助。陆子周到是没什么大反应,仍是执杯饮自己的酒。他是见怪不怪了,虽然没见过几面,他还是知道这小姑娘有时候实在是有些发傻。房里伺候的一种侍儿侍奴们却是齐齐地惊呼起来。      赵瑟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气馁得坐了回去。      陆子周放下酒杯,直接拿起酒壶,仰面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自己的嘴里,起身抛了酒壶,放声言道:“那便合寝吧。”      赵瑟为之气结,自己的话都让他抢完了!可这又能怪谁呢?谁让她自己不争气,明明是先想到却不知道要先抢着说。      赵瑟并没有自怨自哀多长时间便被陆子周打横抱起来,往床上去了。她忍不住惊呼一声闭上眼睛。于是,等眼睛睁开时,赵瑟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了。      手臂粗细的红烛们燃烧着,火焰跳跃闪动,让赵瑟觉得刺眼,“熄了火烛吧”,她是这样吩咐的。      这纯属是无理要求,自动被所有的人忽略。侍儿侍奴们如潮水般退了出去,赵瑟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蠢话。哪里有女人合寝之夜要求熄了红烛的!      丢人哪!      丢人其实也是有好处的,不是有句话叫做“知耻而后勇”吗?      于是,赵瑟便“勇”了。      她翻身坐起来,向陆子周说道:“来吧!”。      她这一“勇”,便将正扶床而立的陆子周衬托得无限温柔起来。      陆子周确实是温柔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不大可能会和女子有过亲密的经历,但不论如何地放荡不羁,作为一个久经章台楚馆考验的风流才子,陆子周拥有足够的温柔细致与耐心。同样的,作为一个学富五车的成年男子,陆子周具备一个男子先天应有的本能和后天培养的责任感。因此,这一刻,无论他心中作何感想,他的行动都是温柔的,尽职尽责的,无可挑剔的。      陆子周一丝不苟地为赵瑟褪净一层层的衣衫,将她平平地放在床的正中,又挥开了自己的衣带,任由素洁的寝袍无声无息地滑落在脚边。他温柔地覆上赵瑟的唇,耐心细致地给了她足够时间的亲吻。这几乎让赵瑟窒息,于是她便什么话都不可能从喉咙中吐出了。      陆子周修长的手指带着一阵温暖,如春风般掠过赵瑟小巧玲珑的胸膛,最后拂开她还略有些僵直的双腿,显露出她那尚未绽放的花朵……      赵瑟紧紧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是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口中却忍不住低语:“轻轻的……”。      她确实是用了很低的声音,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并不希望陆子周听到,然而陆子周终究是听到了,于是他笑了,尽管赵瑟紧闭着的双眼看不见,他的笑容里仍然饱含着浓浓的安抚,至于笑容中安抚以外的内容,即便是赵瑟睁大了眼睛,也是不可能看明白的。      陆子周的动作的确是轻柔的,尽职尽责的,无可挑剔的,但是赵瑟身上可挑剔的地方实在太多,以致这场好好的洞房花烛最终演变得相当戏剧化。      赵瑟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浑身战栗着叫嚷“不要……快停下……”的,陆子周并没有很注意。这完全不能怪他,即使是作为一个从来没碰过女人的男子,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在床第之间,女人所说得话往往具有更深层次的含义,是完全不必理会的。      这是很一般的看法,当然也很正确。但是忽视了一个事实,那便是赵瑟实在还不能算是一个女人。因此,当赵瑟在关键时刻惨叫一声,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尚在懵懂之中的陆子周,如脱兔一般的窜下床,用她先前闯入房间一般的气势夺门而逃的时候,没有什么词可以拿来形容陆子周的身体感受,没有什么词可以拿来形容陆子周的心情,同样没有什么词可以拿来形容陆子周的表情。如果赵瑟这时候正看着陆子周并且她真傻的话,或许会说“终于能看到陆子周表现出不属于他自己的样子来了”吧。      这算什么?!拿酒来!拿笔墨来!陆子周一把扯下飘摇的帷帐。      他的想法,他的动作完全有理。可以说,陆子周这个时候没有口吐秽语或者直接把赵瑟揪回来压住,来个霸王硬上弓,实在是太有自制力了。只是扯破个帷帐,实在是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真正过意不去的人已经逃到对面她自己的卧房去了。      赵瑟坐在哪里,被一窝蜂涌进来的侍儿侍奴们七嘴八舌地“关心着”,无言以对。真是没脸再见陆子周了,大郑还有她这般没出息的女子吗?赵瑟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半天才稍微冷静点。      她唤了青玉过来,俯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才吩咐他“挑个合适的侍奴去伺候公子”,青玉便拣了一个名叫“金莲”的侍奴送去陆子周那儿。      不管是不是病急乱投医,她那二哥赵箫有时候还是有用的。这会儿,赵瑟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      有侍奴打了温水进来,碧玉伺候赵瑟略略梳洗了一番,又捧来寝袍服侍她穿上。赵瑟坐了片刻,饮了杯热茶,自己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才硬着头皮去找陆子周。      一进房门就见金莲俯身趴在桌上,外衣团作一团扔在旁边,素白的里衣也是松松散散地四处飘荡。而陆子周就那样披了件寝袍,里面什么都没穿地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掩藏在金莲四散的里衣中动作,另一只手还拿着酒壶,不时地灌自己几口酒。      赵瑟侧过头,微微有些脸红,想着怎么这样长时间,心里却是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许多。刚要回避,却听见陆子周叫她:“阿瑟,你来看。”      赵瑟心想,总算遇见比二哥还不要脸的人了,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到了近前一看,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小人之心。原来陆子周正提笔在金莲里衣上作词。      词不是很长,赵瑟轻轻念道: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   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   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   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先睡。【2】      念到最后,实在是出不了口,赵瑟红了脸,笑着横了陆子周一眼道:“你这是什么大才子?净写些淫词艳曲……打算咱们以后穷了卖它换饭吃啊?”      陆子周也笑了:“那也成啊!”      两人这一笑间,竟是默契暗成,恍然间赵瑟只觉得仿佛自己与陆子周已做过了几百年的夫妻一般。      陆子周掷了笔,伸伸懒腰,打着哈欠说:“酒喝多了,实在是困,咱们安歇吧。”说着便按着头摇摇晃晃地往床上去了,连外袍滑落,显出满眼的春光都浑然不觉。      赵瑟见床上已然被污,忙拉住陆子周,要唤侍奴重新换寝具来。陆子周却只看了一眼便亲自动手将上面铺的几层丝帛掀起,团了几把扔地上,自己便一头栽倒上去。      赵瑟无奈,挥手让侍儿侍奴们退下,自己拉开锦被给陆子周盖上。她今夜是不能回自己卧房睡的,又见陆子周相当体贴地给她留了块儿地,便也躺了上去。      床很软,锦被也很暖,陆子周早就沉睡过去,赵瑟此时却又愁肠百结,种种念头纷至沓来,直到天蒙蒙亮了才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1]坚决不用娶和嫁 【2】依旧Copy柳三变 这年头百度个淫词艳曲都这么困难,逼得我不得不接着用柳郎词啊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吧,我确实没打算写红楼梦 只此一段,下不为例   次日,照规矩该是赵瑟与陆子周拜见家中长辈,但这两人睡到日上三杆还没有要起的意思,翠玉便有些着急了,连着往陆子周房里去了三次。每次都只见碧玉和青玉还有陆子周陪傢过来的侍儿迷糊与一干侍奴捧着诸般洗漱之物在外厅等候,内室却是房门紧闭,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便忍不住埋怨碧玉和青玉道:“昨天晚上明明是你们跟着伺候小姐合寝,怎的连个人都不留在里面,如今可怎么办?”      青玉不便反驳,只低着头不作声。碧玉却是不乐意了,他平日里最受赵瑟宠爱,当然不肯受翠玉的气,当即反唇相讥:“小姐让我们都出来,难道我们还能赖着不走不成,哥哥倒是赖给我看看?”      翠玉听碧玉这样一说也来了气,怒道:“我也不跟你歪缠,你有理成了吧!等一会儿误了事儿,只怕咱们谁也逃不过一顿责罚。”说完便气鼓鼓地寻了张椅子坐下。      碧玉还待过去与翠玉理论,却被青玉一把拉住胳膊,劝到:“快别吵了,把小姐吵着了咱们现在就得先挨顿板子……”碧玉却甩开他的手说:“不用你来做好人。”      正闹着的时候,玉郎的弟弟秀郎推门进来,见这架势连忙说:“哥哥们别闹了,涵碧园那边的春草哥哥已经过来请小姐和新公子了,绿玉哥哥嘱我上来看看……”      青玉顺势笑着说道:“小姐在里面呢,你进去禀告吧。”      秀郎抬脚望了望青玉身后紧闭的卧室房门,眨着眼睛说:“今天不该我当值……我哥还在下面陪春草说话呢,我得去告诉他一声,多拖一会儿,诸位哥哥可快着点……”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蹭,话还没说完人到是先出了门,一出门便一溜烟地跑下楼。      翠玉跺着脚直骂秀郎狡猾,碧玉这时候也没了心情和他抬杠,只是四处逡巡着,见金莲站在人堆里,便说:“金莲,昨天小姐派你去伺候公子,你就是公子房里的人了,今天正该你去叫起。”      金莲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弓着身子连连往后缩,嘴里说道:“哥哥饶了我吧,我一个小小的侍奴哪配去叫小姐。”碧玉哪里肯依,过去伸手就要抓金莲过去,金莲却缩在墙角,死都不肯移动半步。      这一番折腾让陆子周陪傢过来的侍儿迷糊看得是眉飞色舞,最后忍不住掩嘴笑了。他这一笑立时引起满屋的注意。      青玉暗骂一声糊涂,满脸堆笑地拉着迷糊说:“怎么把哥哥给忘了,真是让哥哥见笑了。”      迷糊笑呵呵地说:“不用管我,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青玉却不放开他,接着说道:“哥哥可能不知道,咱们新川候府的规矩呢,是小姐进了谁的房就该由谁房中的下人伺候,咱们平时这些跟着小姐的人是不方便代劳的……”      “那你们昨天晚上怎么都在呢?”迷糊觉得有点不对,疑惑的问。      “啊……”碧玉忙插嘴道,“昨晚是小姐和你们公子的合寝之夜,当然不算。”      “是啊”青玉接着说:“而且,公子才进门,该在房里伺候的人还没拨过来呢,我们当然要先伺候着,现在既然有迷糊哥哥在,我们怎么能越俎代庖,该请哥哥去请小姐和公子起身才是正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迷糊明白过来,大包大揽的说:“早说清楚不就完了吗?我还当出啥事了呢!我这就去请小姐和公子起身。”说完真得就推开卧室的们进去了。      厅里众侍面面相觑,这迷糊还真是人如其名啊!翠玉凑到青玉跟前说:“你怎么能撺掇着迷糊去触小姐的霉头呢?这是要得罪新公子的!”青玉笑笑不理他,碧玉却白了翠玉一眼道:“怕什么!”      原来赵瑟平日里颇有个起床气的毛病,房里的侍儿侍奴们谁要敢在她起床的时候触霉头,最轻也要被拖下去痛打一顿。要是有谁敢吵醒她,那更是随手抄起什么就会砸过来。砸过来的是枕头被褥也就罢了,若砸过来的是压床的玉尺玉兽之类的,那倒霉点儿的连命都要丢去一半。      今天迷糊比较走运,只被赵瑟扔过来的枕头砸在肩头上。其实也没多疼,只是迷糊这孩子人有点傻,又跟着陆子周随便惯了,从没见过赵瑟这样的女主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大叫起来。      这样一来,陆子周也醒了,一手按着头一手撑起上身说:“阿瑟你这是做什么!”      赵瑟也清醒过来,见了身旁的陆子周才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忙说:“快起来,得去见我娘呢……来人……”      外边碧玉和青玉等人闻声忙进来伺候,迷糊却望了望陆子周,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公子……”      赵瑟真是看的有点发傻了,她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大谱的侍儿,本想说轰出去却又忍住了。如果这是她自己的侍儿,早拖出去卖了,但迷糊既是陆子周陪傢来的侍儿,自己昨天晚上又太对不住陆子周,现在到真不好开口发落,便扭过头去看陆子周。      陆子周摇摇头,说道:“迷糊你别哭了,我头疼,你给拿杯水过来。”迷糊便当真起来去了。陆子周对赵瑟说:“迷糊人有点傻,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没什么规矩,请你多担待。”      赵瑟这时候哪还好意思对陆子周说不,笑笑说:“那回来多在你这儿放点人,迷糊就什么都别干了。”   两人匆匆梳洗换衣,随着春草去碧涵园拜见赵瑟的母亲新川夫人。总算是在赶午时之前到了,也不算失礼。      由于新川侯这会儿还在淮南司铁使公署,秦合清前一阵去上都办事还没回来,如今家中的长辈便只有赵瑟的母亲新川夫人赵燕凝和七叔秦合元。赵瑟与陆子周分别给两人磕了头。      新川夫人说:“子周你既进了我们赵家的大门,我便把女儿交给你照顾教导,只望你克尽侧夫之道,好好与妻相处。瑟儿年纪还小,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也望你多加忍让。”      合元也说:“愿你们琴瑟和谐,早得贵女。”      赵瑟有些担心的看着陆子周,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合礼法的事来。陆子周却是收尽了平日里的风流姿态,认真地答了“是”。      事实上,赵瑟这些担忧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新川夫人和合元说得都是套话,陆子周既然傢过来了,便不论心里作何想法,都会依礼应答,难道他还会说我昨夜和您家女儿合寝不成,所以你们得休了我不成?      拜过长辈,赵瑟自觉了了一桩大事,回去的路上便自发地将陆子周由“陆公子”改唤为“子周”。陆子周倒是也没有拒绝。      回到冠云楼便见青衣领着九个十四五岁的侍奴相侯,禀告说是拨到新公子房中伺候的侍奴,请小姐和公子看看,合意便留下。陆子周倒是无所谓,是说了一句“随便”就回房了。赵瑟见这些侍奴相貌不甚娇嫩,年纪也大了,却很不乐意,冷着脸问:“怎么不多送些让公子挑挑?”      青衣腹诽道:人家陆公子连瞧都没瞧一眼,还有啥可挑的。嘴上当然不敢这么说,连忙跪下回禀道:“是小的没想周全,小姐息怒……只是说七爷说,伺候公子与伺候小姐不同,须选些稳重的来,现在府里的侍奴多是新买进来的,只有这几个还不错,其他的调教好了再送来请公子挑。”      赵瑟便不好再说什么,留下人,放青衣走了。      暂时了了这桩事,赵瑟本打算找陆子周认真谈谈,但昨晚闹了整夜,今天又起得太迟,一直没有沐浴,这会儿身上又粘又痒的很是难受,便决定自己且先沐浴再去找陆子周。      今日伺候赵瑟沐浴的是碧玉和两个分别叫做青萝和绿竹的侍儿,几人待赵瑟在宽大的香汤浴池中游了几圈,便齐齐地脱了衣衫,下水为她净身。      赵瑟靠着池边的迎枕眯了一会儿,记起陆子周也未曾沐浴,有心请他一同下来共浴,想想又觉得似有不妥,便吩咐暂且送香汤去陆子周房里。见青萝听了吩咐起身要去,心中猛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便又交代了一句:“叫绿云过来伺候。”      不同寻常的是青萝竟呆住了,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碧玉笑着插到:“小姐不记得啦,绿云不是被二少爷挑过去伺候了吗。”      赵瑟不是不记得,是根本就不知道。那天赵箫来要人时,她以为自己二哥不过是看上了个寻常的侍儿,那料想到竟然是绿云,早知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如今只好再寻机会要人回来。      赵瑟叹了口气,复又说道:“那便叫玉郎……不,叫青玉过来吧。”      青玉来得很快,他来的时候赵瑟沐浴已毕,正裹着薄毯倚在榻上。赵瑟唤青玉到近前,笑着说:“知道你懂得多,叫你来给我做做先生。”      青玉吓了一大跳,看赵瑟笑得奇怪,一时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小姐折杀小人了,但请吩咐。”      赵瑟便说:“以前好像听你说过,男女阴阳交合有术,趁现在有空,我跟你学学,长长学问也好。”      青玉记起自己给赵瑟侍寝之时确实曾经提过世上有专门讲解描摹男女交合诸般方法姿势的书籍画册,但赵瑟于房事上从来都是别有所好,浅尝辄止罢了,并不肯动真的。如今既然这么说,怕是昨晚与陆子周合寝之事令她有所感悟吧。      他估摸着赵瑟这是打算先在自己身上练练手,便高兴得几乎要昏过去,压着嗓子答应一声,飞快地除了衣服便往赵瑟身上靠去,不想却被赵瑟一把推开。      赵瑟换了一个自己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说道:“你在青萝和绿竹身上试试,我先看看。”      听她这样一说,青萝和绿竹立时吓得面色苍白,战立不稳,青玉和碧玉也是呆住了。见众人的这幅模样,赵瑟也知道自己的话荒唐,但她既然已经说了,当然不能再改口,便收了笑容说:“不会吗?不会便都出去吧。”      青玉反应过来,忙答应了,顺手拽过离自己最近的青萝,将他推到在地,扳了双腿过去,叫碧玉帮忙压住,自己一边动作一边讲给赵瑟听。青萝虽然怕得浑身发抖,却丝毫不敢反抗,任人施为,片刻就昏了过去。碧玉又去扶了快瘫在地上的绿竹过来按在墙壁上……      赵瑟认真学了好一阵方才觉得略有所得,便换了衣衫去找陆子周。不想陆子周房中却已有了客人,而这个客人正是她自己的侧侍俞淮英。俞淮英这个人,说起来真称得上是面冷心冷,算算进门近一月了,赵瑟也去他房中宿过几宿,两人说过的话却连十句都不知道有没有。就是这么个冰人,和陆子周却仿佛很能谈的来的样子。两个人说了半天的兰花兰草,俞淮英才告辞离去。      俞淮英刚走,杨同就来了。他和陆子周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人能喝酒,便是正投了陆子周的所好。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两人整整喝了一下午的酒,累得赵瑟也跟着喝了两杯。直到用过晚饭,杨同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莫惜时来访时,陆子周已经有些酒意。惜时又只说些什么如何保养皮肤,如何给衣物熏香之类无聊的事,赵瑟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陆子周却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遂趴在桌上睡着了。陆子周既然是醉了,赵瑟白天做的准备便都用不上了。她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交代侍奴服侍陆子周就寝,自己索性去惜时房中快活一番。      次日佳期已过,便由陆子周督导赵瑟读书。      赵瑟眼巴巴地看着陆子周拿着自己的文稿翻看,几次欲言又止。她自知之明是有一点的,知道自己的策论和时文只能糊弄一下诸如自己二哥赵箫一类的草包,在陆子周这样的人面前只有丢人显眼的份儿。      果不其然,陆子周看了一会儿,放下文稿说道:“你这样写文章是不成的,”      赵瑟不服气地说:“怎么不成,我是考明算和格物科的,一不考秀才,二不考进士的,能写清楚不就行了!”      陆子周摇了摇头,问道:“那阿瑟为什么要科考呢?”      “自然是为了入仕作官。”赵瑟想当然的回答,心想我总不能是为了找丈夫吧,为这个我犯得上受科举这份罪吗?      “这就是了”陆子周站起来说道:“大郑女子科考,所为者不过有二,一是出身低微的女子以此为敲门砖,以期与勋戚贵族之家甚至是皇族宗室结亲。另一种便是真正胸怀大志的女子……你既然不是为了联姻,那便必须要考秀才和进士两科……”      陆子周不给赵瑟说话的机会,提笔在粉壁上写下了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算、格物、道举、仪礼、武制、武选这十科的名字。写完之后,先是划掉了明经、道举和仪礼三科,说道:“这三科太过务虚,不是坐而论道空谈误国便是以小道媚上,便是中了也不过是做个养老的官,能有什么大出息?”      说完又划掉武选:“当今天下,虽正是用武之时,然则匹夫之勇,又有何可称道。”接着划掉明经、明法、明算、格物三科,说道:“这四科虽然大有用处,但实在是太过术有专攻,只能为人佐属,做个风尘俗吏,岂是有志者所为?”      陆子周看着余下的秀才、进士和武制三科说道:“唯有这三科才是匡时济世、纵横天下的根本。历任帝师宰辅,三品以上高官莫不出自此三科”他想了想,划掉武制:“战场素来不是女子的天下,武制你倒是不用想了……只要把心思放在秀才和进士两科,这两科考的便是策论与时文,文章当然要写好。”      赵瑟早已听呆了,半晌才说:“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想随便做个官找点事儿作罢了。”      陆子周便用那样一种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的眼光望着赵瑟,看得赵瑟心里直打鼓,问道:“怎么啦……”      陆子周遂忍无可忍地说:“那也要你能考中才成,就拿你最擅长的明算和格物两科来说吧,你解得开垛蹟招差吗?你推算得出日食月食吗?不会这些你永远都中不了!”      赵瑟遂大受打击,撅着嘴说:“照你这么说,我如是写策论和时文,怕是更没有中的希望了。”      陆子周傲然道:“那可未必,只要我教你,必然能中。”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也狂妄,陆子周若是说他自己去考必中赵瑟倒也相信,但要说跟他学就包能中俊士,赵瑟是打死也不信的,当即便笑了起来。      陆子周说:“我既然敢说就是有把握的,策论是考治国之道,论及天下大势,讲究气魄恢宏;时文是考治国之术,论及国计民生,讲究言之有物;只要记住这两条,没有不中的。”      赵瑟却是很不以为然,抢白道:“这话我也会说,你倒是写给我看看!”      陆子周摇头笑道:“你说个题目来。”      赵瑟真的写了个题目出来,陆子周看了一眼,提笔便写,当真是文不点句,手不停挥。没有片刻,文便成了,递给赵瑟去看。      赵瑟看完便是真的愣住了,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叹服了,更实实是因为被震撼。她叹了口气,呼出满心的意气,才说:“人说蓬莱文章,建安风骨,我总是不信世间真有如此风华之人,今天算是彻底信了……” 新年   如果说在书房之中陆子周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毫无悬念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赵瑟的话,那么他在闺房之中对赵瑟的征服明显要困难的多。或者说,赵瑟寄希望于通过在闺房之中压倒陆子周以挽回自己先前在书房大败这一既定事实所造成的恶劣影响的目的几乎难以实现也是可以的。      这并非是由于赵瑟不肯配合的缘故,事实上恰好相反,赵瑟相当的积极主动,至少和陆子周比起来是这样的。毕竟,作为一个女子,作为一个妻,不能在闺房之中驯服自己的夫侍是一件相当可耻的事。更何况,陆子周并非是赵瑟的侧侍而是她的侧夫,与陆子周同床共寝、行周公之礼,不仅仅是赵瑟对他的恩赐,同时也是赵瑟必须要对他尽的义务。因此,赵瑟很清楚,自己一天不与陆子周合寝,便一天无法在陆子周的面前真正抬起头来。      于是,赵瑟花费了很多心思,扎扎实实地学了一番,自己觉得学得差不多了,便去找陆子周一雪前耻。然而,事实证明纸上谈兵终是无用,赵瑟明明心里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却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便不能自制。赵瑟与陆子周又换了几种姿势来试,还是每次都由于赵瑟的缘故戛然而止,不能成事,甚至赵瑟先召了侍儿来伺候再去找陆子周也还是不成。      公平的说,事情搞成这样,到现在为止已经不完全是赵瑟的错了。如果陆子周哪怕有一次不顾赵瑟突如其来的大声叫停和强烈抗拒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但陆子周的道德与修养都绝对不会允许他作出这样的事。以武力强迫女子就范乃禽兽之行,这是三岁孩童都懂得道理,便是丧尽天良的强盗匪徒也不会做此十恶不赦之事,何况是陆子周。即便是事先得到赵瑟的默许,陆子周在那样一瞬间,终究也是“自己是人不是禽兽”这样的意识战胜了作为一个男子的本能。      于赵瑟而言,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不停的尝试和不停的失败,甚至是说把这件事当作生活中的一项刺激也无不可。然而,对陆子周而言,这却毫无疑问是相当残忍的,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用相当不客气的态度告诉赵瑟别再折腾了。赵瑟兴致勃勃地忙碌了一场却得到这样的回应,虽然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对陆子周不满,但终究还是显出伤心的样子来。      陆子周便摩挲着赵瑟光洁的背臀劝慰道:“你是年纪太小的缘故,过两年长大就好了……其实我们就这样也是很好啊,不要着急了,阿瑟……”其实,陆子周心底里还有句话不好说出来,便是再这样和赵瑟闹下去,怕是赵瑟可以了他却是不成了。      赵瑟便伏在陆子周的臂弯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虽然赵瑟对陆子周的说法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听了他的,只是如此一来,她心中更是觉得自己太也对不住陆子周。于是,见陆子周身边的侍儿不甚如意,便琢磨着干脆从自己身边挑几个可人的侍奴换去伺候他,以后自己在陆子周房里过夜也正好可以两便。      侍奴倒好办,只管捡八个最温顺漂亮的就是了,麻烦的是陆子周身边管事的侍儿。本来陆子周是有个陪傢的侍儿迷糊,可这迷糊实在是个活宝儿,平日里要陆子周哄着的时候恐怕比伺候陆子周的时侯还要多,这样,身边另一个侍儿便须得好好挑个懂事的。赵瑟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被自己二哥赵箫讹去的绿云最合适,便厚着脸皮,打算用青萝和绿竹两人换绿云回来。      这事儿她交代给青玉去办,青玉带着两人去了,半刻却自己一个人回来。赵瑟看不见绿云,皱眉问道:“人呢?”      青玉便红了眼睛,带着哭腔回答道:“二少爷房里的人说绿云大前天就得急病死了。”顿了顿又说:“青萝与绿竹也让二少爷扣下不肯放回来……”      赵瑟便将手上的茶碗狠狠地搦在地上,又连着砸了几件屋里摆放着的玉件瓷器之类的才住了手,吓得满屋的侍奴缩在一边,气都不敢多出一下。      赵瑟不是不想找赵箫算账,但估摸着这会儿自己那二哥八成早躲进哪个逍遥窝快活去了,她又终不能为了个侍奴让自己亲哥哥下不来台,只好强自忍了气,重新为陆子周选侍儿。      玉郎本来也是合适的,但他是从赵瑟母亲房里过来的,身份便与寻常侍儿有些不同,赵瑟也不好把他派去陆子周那儿。踌躇了半日,终于狠狠心把青玉派了过去。青玉心里当然是很不乐意,但赵瑟既然定下来了,便容不得他自己愿意不愿意。好在赵瑟平日里白天是跟着陆子周读书,晚上也多宿在陆子周的房里,算起来青玉能贴身伺候赵瑟的时间也并不比以前短。      赵瑟确实是大多宿在陆子周的房里,虽说两人琴瑟不甚和谐,但冬夜里穿着单薄的丝袍,或温壶酒喝、或逗弄侍儿、或写首艳词,甚或于体外行房,都让赵瑟觉得无限温暖和安逸,温暖与安逸中还带着一丝丝的甜蜜,遂成乐不思蜀之势。最后搞得合元都有些看不过眼,明里暗里向赵瑟说过好几次过于专房非齐家之道的话。      合元说这些赵瑟是不怕的,本来闺房之中要谁合房侍寝便是归赵瑟自己决定的事,父母叔父都管不到这一层。赵瑟最怕的便是合元和她提自己始终不能真正与男子阴阳交合之事,想不到合元如今提都不提此事,竟然是一副等着女儿有孕的样子,搞得赵瑟一头雾水,着实摸不着头脑。后来问过绿玉才知道,原来自己七叔是见过她与陆子周合寝之夜弄污的丝帛才能如此笃定。赵瑟便在心里笑了,自己七叔人可真是实在。      在一家人眼巴巴的盼望之下,新川侯府还真的就传出喜信来,当然,赵瑟不可能有孕,有孕的是她娘亲新川夫人。      由于几个月前曾经发生过的意外,这次新川夫人有孕,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大意。一应侍儿侍奴小厮们格外小心侍奉,不敢出一点差错自不待言,连新川侯也先放下公事不管,回府来陪夫人。好在现在已是年末,不几日便该封印过年,新川侯才勉强不算因私废公。      即便是这样,合元还是不肯放心,除了每天和新川侯轮着陪伴夫人之外,凡是有关新川夫人饮食用度、休憩起作等等诸事,不论大小都须得合元亲自点头才成。再加上年下事多,便是合元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这种时候,自然是夫人事大,合元便索性把府上的大事小情都统统丢开不管,只是一门心思地替夫人安胎。如此一来,偌大的新川候府竟然没了当家的,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除了新川夫人的碧涵园之外都成了没王蜂。      可怜管家秦安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管得了打狗管不了杀鸡,直气得叉腰大骂:“等过了年定要揭了你们这些小崽子们的皮!”骂归骂,年还是要过的。秦安虽是管家,但也终究是下人,要弹压府里那些眼高于顶的红侍儿们到底是力有未逮,加上适逢过年,迎来送往之事又格外的多,许多的事他也做不得主。如今既然不能去打扰合元,便只好依着惯例,一应事故都去冠云楼向陆子周请示。      侧夫管家,是大郑官宦贵族之家的一般惯例。这里是有缘故的,女子尊贵,即便是不忙于外事,也当珍重自身,不好为了家中琐事而操劳,正夫更是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侧夫在家里既有不低身份,一般又很有些本事,还不能入仕为官,正好可以管家。所以说,秦安来请示陆子周是正合规矩的,谁也说不出来什么来的。      然而,陆子周却完全不管这一套,宁可拉着自己的侍儿迷糊下棋,也不肯理会旁边恭恭敬敬地站了一排等他发话的家中各处管事以及作出一副无限可怜模样的管家秦安。赵瑟自然是要站在自己侧夫这边,坚决得要轰秦安走人。哪知秦安这厮竟敢倚老卖老,偏来和赵瑟讲道理,总之是带着他自己那一般手下死赖着不走。      这下便僵持住了。秦安毕竟是伺候过赵瑟曾外祖母的人,现在又占着理,赵瑟一时还真拿他没办法。而陆子周,就一句话“我不会管家”,并且这事儿她父母和七叔也没有真的亲□代过,赵瑟便更是没有道理帮着秦安来赶陆子周这鸭子上架。于是,到了最后,赵瑟大义凛然地指着自己说:“那我来管好了。”      于是,满屋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赵瑟,半晌,陆子周和秦安才一起说道:“不行!”      赵瑟便笑着对陆子周说:“那你管。”      陆子周立即不说话了,继续拉着迷糊下他的棋。      赵瑟不等秦安说什么“小姐金尊玉贵,哪能为些许小事操劳”之类的话,敲着身边的大花瓶说:“这家我还当定了,谁也别拦着我!”      此事遂成定局。      其实赵瑟对管家这件事从小就有些兴趣,或者说是很好奇。但她是女子,家里只让她看书玩耍,如何管家这种事是从来不教她也从来不让她碰的。这次算是沾了陆子周的光,让自己好好过了一把当家人的瘾。      赵瑟当了几天的家,眼瞧着府中诸事均有条理了许多,心中大是得意。想着我赵瑟知书达理,举都中了,管个小家岂在话下。待到几天之后,赵瑟过足了当家做主的瘾头,细细回想起来,方才觉得事情大有不对。怕是自己这些日子除了做主给各家送的礼品很妥当,账房上的账目应该还算清楚之外,其它的事怕是都处置差了。      这时候,赵瑟才算明白陆子周不肯当这个家是怎样有先见之明,可笑自己竟是自讨苦吃还不自知。虽然赵瑟是小姐,府里除了她娘新川夫人之外就是她最大,就算事情处置错了,冤枉了好人,也没人敢嚼她的舌根,但被府里的一众刁奴合起伙来欺瞒却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赵瑟一想到此处便虚火上升,怒不可遏,只因如今实在不是发作的时候,才强自按捺,且等过完年再说。      话虽如此,赵瑟心里终究是郁郁不乐,不免要对陆子周作壁上观,任由自己让人欺负的态度多有抱怨。陆子周无奈说道:“是你自己要自投落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赵瑟见陆子周终于回应了,大受鼓舞,再接再厉的要求:“你得给我想个主意。”陆子周便投了棋子,认真回应道:“你只要说自己要读书准备春闱,谁还敢再来麻烦你!”赵瑟却是大摇其头,非说陆子周这办法根本就是要临阵脱逃,自己一个小姐,却连几个刁奴都收拾不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了。      陆子周便无法和赵瑟说下去了。这种牵扯不清的事临阵脱逃又有什么关系?岂不闻世间唯汝子与小人难养也?偏要争口气也未见得就会光彩许多。这样想着,陆子周又拿起棋子,重新和迷糊对弈起来。      这次赵瑟再也不肯放过陆子周,一把揪起迷糊抢过棋子,说是要和陆子周下棋。陆子周便用那样一种不知其死的目光看着赵瑟。赵瑟很不服气,心中晒到:你连和迷糊下都要十局里面输掉七局,还敢看不起我?我怎么着也比个端茶倒水的侍儿强吧!嘴上说道:“咱们赌局棋,你要是输了,就不准再敷衍我,得好好得替我谋划谋划。”      陆子周本想说我刚才也没敷衍你,见赵瑟这副神气便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好答应赌棋,却是要饶赵瑟执黑先行。原来陆子周和迷糊下时是陆子周执白、迷糊执黑,陆子周先行,现在和赵瑟下,若是还依先前的规矩便成了欺负女子了。赵瑟认准自己必赢,坚决不肯要陆子周饶棋,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互相换了棋子才赌成了这局棋。      一下赵瑟才知道,自己还真的就不如迷糊,只片刻功夫便输得灰头土脸,连赖都不好意思耍。赵瑟掷下棋子,拂乱棋局,狠狠地说道:“你为什么总故意输给迷糊却一次也不肯输给我!”      这可当真是感天动地窦娥冤哪!以陆子周的性格,就是别人故意输棋给他,他也是要与人割席绝交的,又怎么屑于自己让棋,当即说道:“你自己和迷糊下一局就知道了。”      赵瑟听陆子周这样说,知道迷糊大概真有些不简单,便问道:“我看他整天傻乎乎的,难道还真是个棋道神童不成?”      陆子周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说:“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我求学之时迷糊就一直在身边,其他的也就罢了,偏偏围棋这一门我自负也有些心得,却十来年都下不过迷糊,实为生平憾事!”      赵瑟感同身受地点头应和。围棋之道确实如此啊!就像薛玉京不管如何用功都下不过自己,自己不管如何用功都下不过母亲新川夫人一样。 玉京   赵瑟输了棋,再也找不到借口纠缠陆子周,只好垂头丧气地带着碧玉和侍奴们回房去了。青玉收拾了棋局,伺候陆子周更衣时,瞅了个合适的时机劝道:“公子帮帮小姐吧,小姐如今是心里忍着的这口气,早晚会发作出来,小的们吃苦受罚也是该当的,若是殃及到诸位郎伴甚至公子,怕是大有不妙……”      青玉这话是好意。女子管家本来就不合常情,赵瑟如今强揽了这桩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为陆子周解围。这是明眼的人都知道的,万一为此生出什么事来,不会有人会去指责赵瑟,说她无能,只会怪陆子周不遵从侧夫之道,不用心襄助妻子。      现在事情既然已经搞成这样,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只能下死力气讨好小姐,只要有她的欢心,多大的事也会烟消云散,这陆公子怎么能反过来行事,处处和小姐对着干呢?青玉心里实在是不能明白陆子周为什么如此这般不肯顺从赵瑟,想来是书读得多了,把人都读呆了吧!      青玉刚开始只是在暗中嘲笑陆子周,并没有打算来多这个嘴。后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陆子周的侍儿了。陆子周要是倒霉了,他青玉也八成要跟着不妙,赵瑟会不会顾念旧情,覆水重收那可真是两说着呢。青玉这才着起急来,等了好几天才算找了个机会把话向陆子周说明白了。      哪知道他费了偌大心思的一句话到了陆子周这儿竟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青玉又急又委曲,忍不住便流下眼泪来。正好让端茶进来的迷糊看见,大惊道:“公子,青玉怎么哭了,你骂他了呀!”青玉心想: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吗?身体却顺势矮下去,抓着陆子周的衣角大哭起来。      陆子周便不好再置之不理了,皱着眉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至于这样!”      青玉仍是哭:“小的都是为了公子啊!”      陆子周倒是被他这话逗笑了,心中纳闷:我陆子周当真沦落如斯吗?不过想想自己整天和赵瑟这傻姑娘还有她那些自甘卑贱、不思进取,偏又要自作聪明的侍儿侍奴们厮混一处,可不就是可笑之至吗?      他笑了一会儿,甩开了青玉,自去取了几上的酒坛灌起酒来。酒坛很小,只灌了几口便没有酒了,陆子周却有些醉态,举手砸了酒坛,一边唱着“生当鼓浪,迎而击之……”一边栽倒在榻上。【1】      陆子周这样子迷糊似是惯见,拉起青玉说:“公子醉了,咱们出去吧。”青玉却兀自不肯罢休,凑到陆子周榻前絮叨:“公子醉了吗?可是要喝茶?不然小拿醒酒汤来……”      陆子周堵住双耳,嚷道:“出去出去!莫再聒噪!”      青玉还不死心,嘴上叫着“公子”,伸手要去扶陆子周。陆子周被青玉吵得无比烦躁,甩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说道:“难道这冠云楼里就开着我陆子周这一家庙门?”说完便又栽倒。青玉一愣之下,就被迷糊拉出门去。      青玉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一经陆子周点醒,不禁拍头叫道:“对啊!”赵瑟除了陆子周之外可还有三个侧侍摆在那儿呢,他们可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男子,就算别的都不会,管家这事儿一定会有两把刷子。想明白了这一处,青玉立时呆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跑着出了屋,留下迷糊满头雾水得拉着金莲问:“青玉这是怎么了?”      作为陆子周的侍儿,青玉当然不是去找赵瑟的其他侧侍讨教,他是直接要去给赵瑟献计。赵瑟仔细听了青玉给自己出的主意,连连点头,捏着他的脸说:“真是平时没白疼你,竟还能想出点事来。”      要论身份来历,似乎该是俞淮英和杨同更擅长家事,但这两个人一个太冷一个又太小,赵瑟也不知该怎么和他们开口。想了片刻,赵瑟便决定由易而难,今晚宿在莫惜时房中之时先问问他再作计较。      细算起来,赵瑟取夫纳侍之后,除去与陆子周同宿的时候,在莫惜时房中过夜的日子最多。到不为别的,只因莫惜时温顺听话,床第之间又很会伺候人,赵瑟隔一段时日便会忍不住想起他的好来。      正好赵瑟刚刚就想起过莫惜时的好,说了今晚要让他侍寝,于是,赵瑟晚间便比平日更早些进了莫惜时的房。莫惜时的陪傢侍儿春晚伺候莫惜时脱去了衣衫,扶着他过去侍奉赵瑟。赵瑟捧着手炉靠在榻上,将一双白璧般的小腿伸出寝袍,闲闲地搭在卧榻边缘。她微垂下目光,望着莫惜时白嫩流畅的脊背和他那如随风杨柳般摆动的纤细腰肢,心中感慨油然而生。果然有些男人脱光了衣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比如眼前的这个莫惜时吧,尤物固然是尤物,可现在看起来又和以前自己身边的青玉和绿云有什么区别呢?      想起绿云,赵瑟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便丢开了这些无聊的心思,与莫惜时说起正事来。莫惜时因为正含着赵瑟的脚趾,回答得模模糊糊,听不甚清楚。赵瑟便将莫惜时拉到身前,要他能好生说明白。      莫惜时便说:“管家这件事,依惜时看也不难,一是要管住钱,二是要管住人。小姐您钱这一条已经管住了,其实这家便当好了八成。至于这管住人,里面还有些计较……咱们府里的人事儿,一向是各有职司管事,本也好管。小姐行事,公平持中、一视同仁,的确光明正大。但这光明磊落放在管人上确实万万行不通的。朋求进取、捧高踩低、攻讦牟利乃人之本性,想让下人们不欺下瞒上,拉帮结伙、无事生非那是除非太阳打南面出来……总须用些手段,善用制衡之术,切不可让下人们连成一气……”      莫惜时喘了口气,又细细地给赵瑟剖析了如何恩威并济,如何以人制人,如何又拉又打,如何装聋作哑等等。赵瑟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像信口胡吹,便笑笑说:“以前到不知道你有这本事?”莫惜时则说自己在父家之时一直管家,因此才小有些心得。      赵瑟闻言便将笑容僵住了,责怪道:“你既然管过家,怎么这些日子一声也不响,打算看我热闹吗?”      惜时垂下头低声回答道:“惜时怎敢多嘴呢。”      赵瑟便拉着他的耳朵骂道:“不敢多嘴便敢犟嘴了吗?可不是该好好责罚一顿!”      莫惜时虽然素来有些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颜色的本事,这会儿听赵瑟这般一说,也脸红起来,颇有些扭捏地说:“惜时任小姐责罚……”      赵瑟却又笑了,松开莫惜时耳朵:“算了,这次先记着吧”说完又拉出他的舌头说:“要不是如此,今晚也听不到你舌灿莲花了,我还不知道你这舌头还有第二样用处哪。”      莫惜时只轻声回答了一句“总归是为了小姐”,便伏下身去伺候赵瑟。赵瑟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轻划动着说:“明天便找几件事给你做,一定得给我做好,做不好我可是要加倍罚的。”      惜时含含糊糊地应了,四下里伺候的侍奴们却齐齐涨红了脸。      次日起身,赵瑟神清气爽,将诸般繁难之事一股脑儿地抛给莫惜时去头疼,自己只是坐在那里充个场面。莫惜时确实也是有些真本领,上手没几日,便将各处有头有脸的管事头目们拾掇得服服帖帖,家里诸事也顺遂起来。赵瑟即便是再对莫惜时再有偏见,这回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赵瑟给莫惜时壮了这一阵声势,眼瞧着也差不多了,便不耐烦再整天坐在屋里作莫惜时的提线木偶,索性将事情都推给莫惜时。管家秦安却总说是不合规矩,他在赵瑟跟前说赵瑟是必然不理的,于是便终于闹到合元那里。因为新年已过,新川侯早回官署任事,而合清又一直留在上都并未回家过年,只剩下合元自己一个人陪着新川夫人,当然没工夫操心,只挥挥手便将这老头赶走了。      如此赵瑟的日子便过得相当惬意了。陆子周找他读书时她就说自己有家务,而有人找她请示家务时她又说叫莫惜时看着办,总之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玩耍。陆子周想她今年春闱横竖无望,也就不抓她来读书,任她高兴。于是,薛玉京再来探望之时,赵瑟便格外的兴高采烈,以前常常埋怨的“你强塞给我的那个惜时比我还像女人”之类的话再也绝口不提。      薛玉京这次破天荒地带着她的张襄一起上门,赵瑟相当的惊喜,忙叫碧玉去请陆子周过来。薛玉京成婚之后,赵瑟曾再四地请薛玉京带他的新婚夫婿来玩,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总是被薛玉京推脱。赵瑟取侧夫之前她总是取笑说:“阿瑟你年纪小,还没见过真正的男子,要是见了我家张襄,肯定要来和我抢,你说我是要朋友呢还是要丈夫?”待到赵瑟取了陆子周,她又说:“你的陆子周和我的张襄可不能凑在一起,他们这样的男人分开看是各有所长,不分轩瑾,若是站到一处,你我怕是一定要比比谁的马更大,不是等着要伤姐妹和气嘛!”赵瑟只当她是胡说八道。      现在薛玉京带着他的伟丈夫张襄自投罗网来了,赵瑟当然要老实不客气地取笑一番:“姐姐终于敢让姐夫出门了,看来全寿州的女子都被姐姐吓住了,没人敢和你抢姐夫了呢!”      薛玉京脸皮一向厚,挽住张襄的胳膊笑道:“不是没人敢和我抢,是现在谁也抢不走了,对吧?”她最后一句问的是张襄,头便甩到了一边,竟露出一副小女儿般的娇憨来。赵瑟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薛玉京可是有几年没有过这般神气了。而张襄却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轻轻推开薛玉京的头说:“好啦,别丢人了。”目光里满是纵容,让人很难想象他竟然会是少年成名的云麾将军,而且是那个在西北与杀人屠城的乌虚人血战多年的云麾将军。      于是,赵瑟便黯然了。本来她还以为自己和陆子周相处的很好,就算不能说是如胶似漆,总也称得上郎情妾意,其乐融融。如今看见了薛玉京和张襄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情深意重。      于是,这种黯然便一直持续到陆子周飘然而至的那一刻。当赵瑟忍不住去比较对面而立的这两个男人的时候,她还哪里还能有什么闲暇来黯然神伤呢?当张襄面对着陆子周的时候,方才的纵容和宠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迸现出雄厚沉稳的气息;而当陆子周面对张襄时,也将赵瑟习惯见了的狂傲放荡尽化作了通透万物的从容不迫。      果然,只有男人才是男人的试金石。      果然,只有男人和男人才能互为和氏璧与剖玉刀。      于是赵瑟和薛玉京挽着手躲进内室说她们的私房话,而将她们的男人留在外厅,他们的酒、谈他们的大郑与乌虚,论他们的知己英雄。      “阿瑟,其实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的。”薛玉京说得一本正经。      “你这就要和张襄一起回上都吗?”赵瑟惊讶地问,“不是要等春暖了才动身吗?”      “张襄前两天接了圣旨,得赶着回上都朝见天子,之后就要回西北啦。”薛玉京顿了顿,接着说道:“正好他姐姐也卸任回都,要张襄路上照看……她带着孩子,虽说有楚王府的人护持,但那些都是寺人,家里也不放心。”      赵瑟了然地点点头,她虽然久居南方,乌虚人每年春季都要来边境劫掠的事还是知道的。那些乌虚人不通仁义、不事生产,专靠抢掠财帛女子为生,大郑建国三百年来一直都是西北的大患。张襄作为西北大都督——也就是他父亲武安侯——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必然不能在这种时候久离职守。只是如此一来,便要薛玉京自己一个人仍在上都了,薛玉京又说了不纳侍,怕是以后日子会相当寂寞。      薛玉京又接着说道:“这一说要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以后可不一定有见面的时候啦……”      赵瑟听他语带感伤,连忙劝慰道:“怎么会见不着呢,我今年也是要去上都的,那不就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了吗?张襄不能陪你,我以后天天陪你怎么样?”      薛玉京却摇摇头说:“我没打算留在上都,我要和张襄一起去西北……”      赵瑟听她这样一说,惊得跳了起来:“玉京姐,你去西北干什么?那可是和乌虚人拼命的地方!平白无故就会丢命的!‘乌虚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这诗你没背过呀?你怎么能为了生张襄的女儿就连命都不顾了!”      薛玉京使劲把赵瑟拉回座位,怒道:“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去西北是去生孩子的?”      赵瑟被薛玉京这般恶声恶气地一喊,倒是不敢确定了,小声嘀咕道:“不是年前你自己说要生个女儿夺张家的财产吗?不生孩子你跟张襄去西北能干什么,打仗吗?你会吗?你连我还不一定打得过呢?”      “哎呀!”薛玉京一把拍在赵瑟肩上:“你这小丫头死心眼不死心眼,西北除了打仗难道就没别的事儿?我薛玉京难道除了生孩子之外就不会别的!你是不是也太看不起我了!”      赵瑟心想我可真不知道你还会干别的,嘴上当然不好照直说,只道:“你以前不是跟我说女人会享福就行了,不必自讨苦吃吗?”      “断章取义,我是说犯不着科考,可从来没说过要混吃等死!”薛玉京不满地敲着桌子,神情仿佛是老先生望着自己不争气的弟子。      “那你到底要去干嘛?”      “做生意”      “做生意?你们家不是开船行作水运生意的吗?北方向来不用水运,你怎么做?”      薛玉京便笑了:“不开船行我还不能开骡马行吗?薛家的生意在南方已经做到顶了,我若不重新谋条出路,以后就只有从别人口里夺食了。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辟一条商道出来。”      赵瑟有些怀疑地是问:“这能成吗?现在北方可是流寇横行啊。”      “自然是不容易的,总还是值得一试的……西北虽然乱,我和张襄在一起应该还是没事的,他自小就和乌虚人上阵拼命都活得好好的,我不过是去做买卖,能有什么事?就算真的是格外倒霉……”薛玉京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一字一顿的说,“那我也认了!”      赵瑟的心怦怦跳着,半响,她突然抱住薛玉京泣道:“玉京姐,我舍不得你。”      薛玉京替赵瑟擦了眼泪,说道:“我也是啊,本来还想和你一起上路,多聚些日子,如今也是等不得了。”      赵瑟便懊恼地说:“若不是要等我二哥成婚,现在我也该动身去上都了。”      “赵箫竟然也要成婚了吗?”薛玉京立即忘了刚才的感伤,大叫起了稀奇。      “还不是因为今年又到了三年一次的嘉选之期……”      赵瑟正说着的时候,就听见外边“砰”的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张襄破口大骂:“李宗训这个老混蛋,真不是东西,子周大好人才都被这狗东西耽误了,回来我找个机会把他宰了给子周出气。”      李宗训就是那个将陆子周削了籍的寿州学政。薛玉京便顾不得赵瑟,连忙出去埋怨自己丈夫:“又喝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个没找到出处,先这么用,不行的话再改 戏辱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本章会借鉴某经典虐恋小说情节,未成年者慎入   二月初的时候,新川侯府众人关注的焦点破天荒地从新川夫人和赵瑟这两个女人身上转移到了该府大名鼎鼎的二公子赵箫身上。为此,赵瑟忍痛放弃了今年的春闱,推迟了动身前往上都的日期——其实主要原因是陆子周毫不留情地告诉过赵瑟她今年绝对不可能及第,次要原因是赵瑟非常想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留下来看自己二哥的大笑话。而秦合元也狠狠心匀出了一部分时间专门来管一管这件新川夫人以外的事。至于府里下人,几乎每天都要聚成一小堆一小堆地传赵箫的闲话。      这一番鸡飞狗跳不为别的,只因为新川侯家的二公子、寿州各大倡馆的知名人士、浪荡子中的浪荡子赵箫要议亲成婚了。本来男子议亲是不会搞得如此大张旗鼓路人为之侧目的,男子毕竟不比女子,除非身份地位相差太多的,议亲便等于打出旗号来等女人来挑。被人挑这种事儿呢,讲究个充分重视而不过分招摇。议成了自然是可以大肆庆祝,不论如何招摇都是不妨的,可若要议不成,可还得打点精神再接再厉呢,何况,男子议亲这种事根本就是成的少不成多。      赵家为赵箫议亲也不想搞得满城尽知,奈何赵箫着实是名头太大,想不张扬都不行。不要说自家府里的下人,就是全寿州的男女老幼都等着看呢!其中一半的人是好奇,不知道哪家的小姐如此不长进,连赵箫也敢要。另一半人则是单等着看笑话,万一真有哪家小姐如此不开眼地把赵箫要了,以后这对夫妻的乐子怕是就要大了,单是想想赵箫被自己老婆拧着耳朵从倡馆里揪出来这种小段子都让人乐不可支哪。      所以说,赵箫这个婚相当的不好议,寿州城里都是等着看热闹的,还能有哪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扔进来和赵箫并作让人家看的热闹呢?秦合元为此非常头疼,可是不议吧又是万万不成的。      赵家急着给赵箫议亲倒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大郑男子晚婚是想当然之事,过了三十仍没有成婚或出傢的有大把的人在,赵箫刚十九岁,还小着呢。但今年又到了三年一次的嘉选之期,如若不在三月份圣旨下来之前让赵箫成了亲,以赵箫外祖父安邑侯在庙堂的影响,皇帝陛下定然会将他纳入后宫。本来这也是光宗耀祖,一般人求都求不到的荣耀,但赵箫这般脾气秉性,家里怎么敢让他入宫,得不到君王的宠爱也就算了,万一再搞点什么淫乱宫廷的丑事出来,阖族上下都是要受牵连的。      大郑天子充实后宫正常来说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每五年一次的“大选”,另一条是每三年一次的嘉选。大选主要是遴选庶民之子,凡年在十八至二十五岁无爵无功名的未婚男子皆在应选之列,中选者一般会得到正五品以下的后宫封号,由于大选一般在九月进行,亦称之为“秋选”。嘉选与大选相反,只选官宦贵族之家的男子,时间也放在三月,故被称为“春选”,凡年在十四至二十一岁,尚未有官职的未婚男子均得参选。由于应选者家世较高,嘉选中选的男子可以获封正五品以上的后宫名位,直接进入二十七世子的行列,格外出色的甚至可以封君封卿。      以赵箫外祖安邑侯四朝元老,太子太师的地位来看,他只要参选必然会选中,而且一定会封高位,不要说四品的世子之位,只要三品的九卿之位有空缺,赵箫也是非常有希望的。但就算能成为三君之一,赵家也绝不会让赵箫参加嘉选,那是拿全家人的命在冒险啊!既然不想参加嘉选,那就必须得立即给赵箫成亲,否则等嘉选圣旨下来便来不及了。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呀!”合元挠头叹息。这段时间光提亲就派人去了好几十家,人家一听是赵箫,立即就端茶送客了,好容易有个员外郎家愿意商量一下,还是“如给我家小姐作侧夫可以商量”。这不是笑话吗!赵箫行为再不堪,身份也在这儿摆着呢,做皇帝的侧室还差不多,一个六品芝麻小官家的女儿怎么配!      想到赵箫,合元也是满心的怒火,心想平时如何也就算了,这会儿正给你议亲呢,你怎么还是整天流连于风月之地,一副毫无诚意的模样。于是,便派管家秦安多带家丁,将赵箫押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吩咐道:“箫儿最近不要出门了。”      赵箫紧跟这就问:“什么时候能出门。”      合元便没好气地说道:“待你成了婚,你想去哪儿我也管不着了!”      赵箫嘻嘻笑道:“七叔别生气,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有什么好商量的!”合元一见赵箫这模样便来气,瞪了他一眼说:“再商量你就等着进宫吧!”      “七叔此言差异,”赵箫一听合元这般说,便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出来,认真替合元出起主意来:“七叔只需拿出替我议亲的一成尽头出来,打点好宫里派来的选官,把我说得面目猥琐,声名狼藉,皇帝陛下怎么可能还会要我?”      “哪里会有这样简单……”合元心想,倘若只需贿赂选官便能成,你外公也不会专门送信来说一定要让你尽早成亲了。他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把事情向赵箫分说明白,只好简单地反问了一句:“难道你先前的名声 就好吗?”      赵箫便不说话了,低下头去想自己的心事。      合元以为他心中难过,叹了口气,安慰道:“放心吧,箫儿,七叔定会让你顺利成亲,绝不会让你进宫去受苦的。”      赵箫猛然抬头,不是眼含热泪动情地拥抱合元,而是要跟他讲条件:“要我待在家里不出门也成,你得把室女阁的芳女和雅女买回来给我……”      合元气得直哆嗦:这不肖子到现在竟然还想着勾栏里的小倡儿!合元生气,赵箫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地跟合元商量:“他们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倡儿,有五千贯钱就能买来了,七叔不会连这点钱都心疼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捧茶过去给合元喝,却被合元狠狠地扫在地上。      赵箫笑着说:“七叔别生气呀,你为这事儿跟我置气可是太不上算了,只要您答应了我,以后我保证大门不出二门迈……啊,还有,以后您让我怎么相亲我就怎么相亲,一切都听您的,我决不捣蛋,您看怎么样……七叔,你说是不是宫里边漂亮的男人有的是啊?”      合元拂袖而去。      然而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合元终于派青衣将赵箫要的人送到了他的怀中。赵箫一手一个将芳女和雅女揽入怀中,得意地大笑道:“替我多谢七叔了!”青衣眼见两个婉约如女子一般的东西在赵箫怀里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慌乱,也不知道自已应了没有便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这以后,赵箫果然不再出门,只是窝在自己院子里督促新到手的芳女、雅女和一班家伎排练歌舞取乐。合元叫他去相亲,他也乖乖地去了,而且当着人家小姐的面,不用合元教自己便会装出一副良家男子的模样来——当然了,一般情况下他装得再传神,人家姑娘也是不大相信的。      总之呢,该人的种种表现几乎要让不知就里的赵瑟以为乌鸦变白了、骏马长角了,他家的二哥要学好了。几乎终究是几乎,当赵瑟打探到了事情的原委,又屡次听见赵箫谄媚自己什么“大丈夫言而有信”之后,她便只能安慰自己说:“能言而有信也算是长进吧!”赵箫听见了却不愿意,非要赵瑟分说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赵瑟想了半天,还真就说不出来,只好扁着嘴去找自己的陆子周。      对于这样一种情况,合元就算不十分满意也说不什么别的来。不管怎么说,拖后腿的人总算是没有了,他终于可以好好的计较一下怎么才能办成赵箫的婚事。      不知是合元用了什么手段还是赵箫的好男儿装得太过传神,二月中的时候,还真就有人家的姑娘上钩了,愿意和赵箫成亲。合元当然不会再拖,只用了三天便依次办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之礼,定好三月初一亲迎成礼正式给两人办婚事。于是,这位姑娘便成了赵瑟的准二嫂。      赵瑟这位准二嫂闺名兰汀,年方二八,是淮南司铁署一个流外录事小吏的女儿,论家世,确实是低了点;论家境,也确实是贫寒了点。但赵箫是这样一种样子,又不肯作侧夫,还怎么能过多地要求妻子的家世呢?反正赵家也不缺钱,只要这个兰汀人品说得过去,长相不至于如罗刹盐母,再能生育也就差不多了,更何况人家还答应了将来不取夫纳侧,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跟赵箫姓。      旁人这么想,赵箫却不这么想。他冷笑着对前来探访的赵瑟说:“我赵箫最后竟然是要落到一个无知妇人的手上?”      赵瑟轻轻叹息,其实这个兰汀她也不喜欢。前几天看婚宅时赵瑟见过她一面,实在是人不如其名。长得庸碌点,人无知点儿也就算了,还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傲慢的嘴脸来,连赵瑟主动与她说话她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和赵箫成亲是吃了多大亏似的。于是赵瑟便在心里无限鄙夷自己这个新嫂子,二哥虽然品行差了点,到底也是侯门公子、仪表堂堂,这个兰汀无财无势、无才无能、无品无貌,可以说除了是女子之外一无是处,凭什么这样自以为是!      然而赵瑟终究不能说这些来给自己哥哥添堵,只能劝道:“两权相较取其轻吧,二哥,和兰汀成婚总比入宫强吧!反正她家也没钱,我看她自己也不像有本事的,以后家里还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      赵箫依旧是冷笑着,半天才说:“阿瑟你回去吧,过两天二哥请你看场好戏。”      赵箫的笑让赵瑟忍不住发冷,一直等回到冠云楼还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便去找陆子周商量。陆子周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你二哥怕是还没成婚就在想办法退婚了。”      “退婚?”赵瑟连连摇头:“绝对不可能,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定了婚,如今怎么可能退呢?除非他真想进宫!可他要真想进宫,何必要急着成婚?”      陆子周摇头说:“这可未必,不一定只有成婚才能逃过入宫,若是还没成礼就让未婚妻给休了也一样不用入宫……我不相信世上有哪个选秀官敢把被休弃的男子再选给皇帝。”      赵瑟沉思了一会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可二哥能有什么办法让人家休了他?兰汀既然和我二哥定亲,七叔必是用了手段,我才不信她家有胆子反悔呢!实在想不出……”      陆子周笑着说:“我也想不出,很想向你二哥讨教呢。”      次日赵箫郑重其事地派侍儿红英给赵瑟送来请帖,说是要请赵瑟和陆子周明晚去他的婚宅赴宴。赵瑟问道:“什么宴?都请了谁啊?”红英恭敬地答道:“二少爷说婚前要和些相熟的朋友们聚聚,只是请了他和兰汀小姐的密友和一些年龄相仿的亲戚。”赵瑟便应了下来,待红英退下之后,抛了请柬给陆子周说:“明天你就能当面向我二哥讨教了。”      陆子周挑眉问道:“明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你还是要去?”      “那是当然!”赵瑟显得兴致勃勃,“二哥的场怎么能不去捧呢?反正那个兰汀我看着也不顺眼,就算二哥不大可能有本事让人家不要他,热闹肯定是有的。你不打算去看吗?”      “只是有酒我就非去不可了,何况还有热闹看。”陆子周的眼睛闪亮亮的。于是赵瑟第一次发觉,原来陆子周也喜欢凑热闹。      由于时间太紧的缘故,赵箫的婚宅实际就是将他现在所居住的自在园装饰了一番。自在园就在冠云楼的左前方,赵瑟要去很便宜。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便宜,赵瑟和陆子周便去晚了。他们到自在园时,兰汀已经坐在那了,赵箫却和他的一班密友们聚在一起谈笑,见赵瑟和陆子周到了,便高兴地呼喊:“阿瑟你们总算来了,可就等你们开宴呢。”      首先当然是和兰汀打招呼,赵瑟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想和她搭话,也只好做出一万分的热情来施礼问好,兰汀却不肯投桃报李,只是木木得回了一礼,淡淡回道:“妹妹多礼。”搞得赵瑟老大没趣。      接下来是寒暄,赵箫也不怕麻烦,格外热情得将在场的客人一一为赵瑟引见。兰汀那边的姐妹朋友、同族兄弟大约来了有二十来个,赵瑟和他们实在没话说,简单的应付了几句。等引见到赵箫自己的朋友时,赵瑟便连应付都不敢应付了。他二哥这都交得什么狐朋狗友啊!什么李大公子,方小侯爷,陈少东,任才子等等十来人,统统都是寿州人尽皆知的纨绔子弟。      寒暄之后,赵箫请赵瑟和陆子周在自己旁边的左首第一席坐下,便挥手宣布开宴。侍奴们鱼贯而出,布菜添酒。又有一队侍奴出来升起几十个大灯笼,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于是便有一班家伎出来歌舞助兴。      不得不承认,赵箫在寻欢作乐上面相当有水平。新川侯府的这些家伎只被他拉去了半个月便有了化茧成蝶的样子,一挥手,一转身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韵,尤其是哪两个领舞的,完全如妙龄女子一般,一颦一笑间百媚横生,一静一动间风流无限,满座的男子均不由自主得露出色与神授的嘴脸来。赵瑟便忍不住望向陆子周,见他虽然不曾露出丑陋的模样来,却也是端着酒呆望场中,一时气恼便狠狠地扭了他大腿一把。陆子周痛得皱起眉来,遗憾地说:“好好一首词都让你耽误了……”      正说着的时候,赵箫的狐朋狗友之一任才子凑过来说:“久闻陆公子风流才子大名,当此佳人,何不赋诗一首以佐酒兴?”于是,席上众人纷纷跟着起哄。      陆子周将酒放在桌上,也不看任才子, 冷冷地回答:“陆某从不作诗!”      任才子被陆子周噎得半死,心想你陆子周就算削了籍好歹也中过解元,不会作诗?骗鬼呢!刚待抢白几句,正对上赵瑟凶巴巴的目光,便不敢再说,灰溜溜地溜回自己的席位。      酒至半酣,歌舞未休的时候,赵箫突然拍了三下掌,家伎们便齐齐停了歌舞,退后恭立。于是众人也安静下来,听赵箫说话。赵箫却微微一笑,起身来到场中。方小侯喊道:“赵兄,你可是要亲自下场来给新夫人助兴。”大家一听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乱哄哄地给出起了主意,这个说“赵兄舞趟剑”,那个说“赵兄来段昆曲”,还有人说“赵兄干脆来个口技”……      赵箫大笑道:“我赵箫亲自上场怎么能来普通的玩意,当然要新鲜的才能对得住我未来的夫人啊!”众人便都静了下来,等着看赵箫的新花样,兰汀却冷哼了一声,不理赵箫。赵箫不以为忤,笑着招手叫来刚才领舞的舞技,一手一个搂住说:“兰汀小姐可知道这两人是谁?”      兰汀眼中尽是鄙夷,冷冷得答道:“不是你家的家伎吗?”      席上赵箫那班朋友都笑了,笑容暧昧异常。方小侯大概是喝多了酒,竟向兰汀分说起来:“小姐猜错了,那两个人一个叫芳女一个叫雅女,都是室女阁的女倡,度夜之资很是不菲,还是赵兄大手笔,一次就买了两个……”兰汀满是怒气得瞪了他一眼,他才说不下去了。      赵箫接着说下去:“兰汀小姐可知道什么是女倡?便是把漂亮男孩养成女子一般模样。这些女倡从小便用药物萎其□、丰其胸乳,再尽心辅以调教,长到十四五岁除了不能生孩子便和一般的女子毫无二致……”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仿佛悉心教导弟子一般地细细讲授着。兰汀苍白了脸色,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箫微微一笑,慢声道:“你们看,兰汀小姐不相信呢,撩开裙子给小姐看看。”      芳女和雅女穿着长及脚踝的襦裙,腰线放在胸下,饱满的胸乳清晰可见。襦裙的下摆很大,两人轻轻一捞便将裙子撩起,露出如男婴般小巧玲珑的□来。兰汀浑身发抖,死死得盯着赵箫,想站起来逃走却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的几个兄弟站起来想说话,却被身旁的侍奴按了回去。      赵箫不悦地说:“前面有什么好看的,转过去,把裙子拎起来,让兰汀小姐看看后面。”说完松开手,将两人往前一推。芳女和雅女非常听话,猫咪一般柔顺地转过身,背对着兰汀,弯下腰,用双手将裙摆折了几折拉到上面举止,露了浑圆可爱的豚部出来。      兰汀脸上血色皆无,僵硬着脖子将头扭向一边,不想去看。赵箫不满地说:“小姐怎么不看呢,来人,帮帮小姐。”便有侍奴上前轻轻把兰汀的头扳回去。赵箫绕着芳女和雅女转了几圈,最后站在两人中间,伸手覆上他们娇嫩的豚部,轻轻抚摸揉按着。他用手指探进芳女和雅女微微绽放的孔道中,如合着拍子一般伸缩着手指,口中说道:“兰汀小姐好好看着吧,就是给你看的。”      如果不是要人在后面扶着,兰汀一定软下去。赵箫却仍是残忍地问:“小姐看明白了吗?”兰汀不说话,睁着空洞的眼睛四处移动。赵箫便收了手冷哼道:“真是蠢。”      满院鸦雀无声,赵瑟的心怦怦跳着,去牵陆子周的手时,却发现他的手和自己一样冰凉。这时听见旁边案子的李公子小声嗤笑:“这都不明白,可真是够笨的,赵箫不就是说你有的人家都有,还都比你强,你会生孩子我不稀罕,你这女人一文不值吗!”赵瑟顿时怒气上涌,不知该当如何发泄。陆子周握紧她的手,叹息道:“咱们走吧。”      两人就这么出了自在园,赵瑟再也忍不住,死命踢了旁边的山石一脚,恨声道:“二哥怎么能这样!”她踢痛了脚,刚说完便大叫一声蹲在地上,顺势掉下眼泪来。陆子周扶她坐在山石上,说道:“你二哥当真是个人物,我陆子周是自愧不如。”      “你……”赵瑟刚要说话,便听见自在园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赵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还未及反应便见兰汀疯了一般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情殇   流言蜚语果然是世上传播消息最快的方式,同时也是最锋利最有效的武器。以至于即使是对此有充分估计的赵箫也不免要对它的效果兴奋不已。      “自在园夜宴事件”之后不过几天,赵箫便欣喜地发现:他这次实实在在是如愿以偿地“名扬于四海,声震于八方”了。这可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就算是臭名远扬吧,也不是随便拎个人他就成的。      兰汀家第二天一早就把赵家的“征礼”退了回来,同时奉还的还有赵箫本人的庚帖。兰汀母亲的话很简单也很不客气:“小女才疏质陋,不堪为贵公子之妻,勿请归还庚帖。下官一家便是死无其所也不愿再受此羞辱。”这样,合元便是再霸道十倍也只好取出庚帖来还给人家。      现在,赵箫不必再担心他会落到哪个平庸妇人的手中了,兰汀退婚自不必说,相信从此以后也不会真有哪个女子会本着为民除害的精神取了赵箫。安邑侯与赵家诸人也不必再担心赵箫入宫可能触怒天子了,赵箫永远都没这个资格了,大郑天子就算再怎么胸怀宽广,也绝不肯把一个恶名昭著,被天下女子都弃若敝履的男人召入后宫的。      赵箫就是用这样一种华丽地办法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自己难题,同时也几乎永久性地掩上了自己可能成婚的大门。这种办法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姑且不论,单是赵箫的这份绝然而无耻的气概便叫人不得不拍案叫绝。      “令兄英雄本色,我固不如也!”陆子周便是这样向赵瑟说的。赵瑟却实在不能苟同陆子周这番少有的谦虚,最多只肯承认自己二哥是无赖本色。陆子周便笑了:“阿瑟啊阿瑟,你还实在是不知道英雄为何物……”      不管怎么说,赵箫这场轰轰烈烈的成亲闹剧至此便基本落幕,而赵瑟也该打点行装,准备上路赶赴上都去了。      既然赵箫现在不成亲了,赵瑟当然也就没必要非在家里耗到三月再出发。虽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今年的春闱,但若是现在动身,顺利地话便能在三月底发榜之前赶到上都。不但可以结交些名流仕子,还能赶上四月初的国子监开监,如此便可以直接入监读书,而不必等到八月之后了。      合元仔细查过黄历,便将上路的日子定在二月二十六。陆子周是一定要跟着一起去的,没有他这个先生,赵瑟恐怕去了也是白去;绿玉、碧玉、青玉还有迷糊也必须都得带上,绿玉精明能干,碧玉本来就是赵瑟最宠爱的侍儿,青玉现在虽然已派去伺候陆子周,但赵瑟闺房之中实在少不得这个侍儿,迷糊是陆子周的陪傢侍儿,人又真迷糊,陆子周怎么能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新川候府,索性便都带上了。又因为路上需要个谨慎老到的管事与诸色人等打交道,合元便仔细挑了一个名叫秦卓的中年管事打点诸事。另外,又挑了十来个侍奴小厮预备着路上做粗活和二十来个精壮护院随行保护。      一番折腾下来,直到临行前一天的晚上方才将诸事准备停当。新川夫人遣了春草来请赵瑟去她书房说话。赵瑟疑惑的问:“你是说母亲叫我去她书房吗?”春草相当肯定地说:“正是,小姐快请吧,夫人正等着呢。”赵瑟这才满肚子不解地跟着他去了。      要说女儿长大了,要出门建功立业了,母亲舍不得,放心不下,将女儿叫去反复交代嘱托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赵瑟又有什么可疑惑得呢?实际上,赵瑟并非是疑惑自己母亲今晚叫她过去说话,而是疑惑为什么母亲叫她去书房说话。在赵瑟的印象中,母亲虽然的确是有间大书房,但她却从来没有见母亲进去过这书房。平时新川夫人找赵瑟说话不是在厅里就是在内室,怎么今天就偏偏要去书房呢?赵瑟心里便觉得相当古怪。      事情果然有古怪,赵瑟一进母亲的书房便觉出不对来。平是自己母亲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身边总是少不了十几个侍儿侍奴伺候,这会儿书房里却是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春草引了她进来后便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的门紧闭着,窗也紧闭着,赵瑟望着空荡荡地书房和站在书桌前凝望自己的母亲,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川夫人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并不是很分明,只一闪便消失了。她指着身旁的椅子说:“瑟儿过来这儿坐,娘给你看点东西。”      赵瑟移步过去坐下,凝神往桌上看去。见桌上已经摆开了笔墨纸砚,铺开了宣纸,但纸上除了压着两个玉石镇纸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却不知母亲是要自己看什么。赵瑟抬头去看新川夫人,新川夫人却侧脸愣愣得盯着面赵瑟对面墙壁所挂的一幅画。      这幅画很小,长度只有普通竖轴画作的四成,画却很好,当真是很好。赵瑟只望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了。画上画的是一个女子,一个意气风发、笑靥如花的女子。这女子站在湖边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半中腰,一只手臂抱着石头让自己站稳,另一只手臂扬起来,露出满手的泥土。她的脸微微侧着,露出惊喜的表情,向远处喊着什么。      “真美!”赵瑟不由脱口而出,“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有精神的女子。”      新川夫人脸上显出一阵迷惘,幽幽叹道:“是啊……是啊……我十八岁的时候确实是很精神……现在……真是老了……真不敢相信我也这样美过呢。”      “画上的人是娘吗?”赵瑟很诧异,画上的女子分明和自己母亲是两个人哪,从身材样貌到神态气韵,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你也看着不像吧,我看着也不像”新川夫人嘲讽地一笑,喟然长叹:“繁花易落,情重易殇,阿瑟啊,我的好女儿,这个道理你一定得记着……”      不知为什么,赵瑟便觉得自己的眼泪要往外涌,忙眨了几下眼,勉强笑出来说:“娘真漂亮!这画画得真好!”      新川便笑了,微微眯着眼睛说:“自然是好了,谢十七画得美人图又怎么会不好。”      赵瑟的心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新川夫人拿起笔来,仔细地沾了墨,便在宣纸上作起画来。她画得很快,片刻便有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从纸上跃然而出。这男子委实是太过迷人,赵瑟忍不住伸手去摸,待指尖沾到未干的墨汁才清醒过啊,急忙收了手,微有慌乱的说:“娘这画太传神了。”      “是吗?”新川夫人的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云雾:“这便是谢十七了,这画儿我整整画了十八年,如今总算是称得上传神……”      果真是谢十七吗?赵瑟的心不禁飘荡起来。“谢十七者,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果然不假!果然不假!      “十八年前谢十七曾是我的情人……”新川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赵瑟的身上,浇灭了赵瑟满腔的遐思逸想。赵瑟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娘……你……”      “瑟儿,你去把香燃上,娘给你讲一个故事。”      赵瑟笨拙地燃着了博山炉中蘅芜香,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新川夫人却仿佛已经沉浸在满屋的香气之中,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第一见谢十七时,正在苏园挖石头,满手都是泥土……”说到这儿,她便顿住了,脸上现出欢快的神情出来。      赵瑟等了一会儿,见母亲就不说话,唤了一声“娘”。新川夫人便从自己的回忆回到了现实,恢复了先前先前神色说道:“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源阳赵氏的小姐,十八岁时承袭了祖上苑国夫人的封号;我的父亲,你的祖父是先帝朝的的工部尚书。我们赵家虽然不能和谢氏、徐氏、秦氏、张氏这些大郑一等一的士族相比,总也算是上都数得上的人家。因此,我一出生便和安邑侯的五公子定下了婚事,你也知道,安邑侯便是你的外祖父,他的五公子便是你的父亲……你外祖父是秦氏之子,官拜尚书左仆射,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外祖母的门第却不高,于是你父亲叔父他们便都姓了秦,是高贵的秦氏公子。所以,这门婚事很是门当户对,大家都说好……”      “十五岁及笄之后,家里便安排我和你父亲成了婚,一同傢过来的还有你七叔和九叔。我们相处得很好,没多久,我便接连生下了你大哥和二哥。后来,你父亲被授予官职,离开上都到淮南上任去了,你九叔说是要做生意,跟着一起去了。因为那年我要参加春闱,便没有跟去,和你七叔一起留在上都的家里……”      “那年我刚十八岁,学问没多大,人却很是狂妄,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做便没有做不成的事。那年春闱我当然没有及第,心情便格外的差,在家总要和你七叔争吵,怪他整天烦我让我不能及第。你七叔那时候年轻,脾气不如现在好,开始一两次还肯容让,后来便忍不住跟我争吵起来。吵架这事儿,是越吵越有得吵,吵到最后便是什么莫名其妙地事都要拿来大吵一架。吵来吵去,我们两人也就相看两相厌了。”      “我便连着纳了四五个侧侍回家,又将两个侍儿收了房,不久却也厌烦了……我自小就在家里呆不住的,以前为了科考还能强迫自己闭门读书,现在既不想考了,谁还耐烦整天呆在家里和男人厮混!于是便接了几个园子来督造……”      “要说读书做官,我可能真的是不成吧,可要说修园子,谁敢说我赵燕凝不成!不是我自说自话,当年在上都,我认了第二,便没有敢人认第一……那是在凤仪三十七年吧,具体日子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仿佛是个初夏的早晨,四处还湿漉漉的,有很轻的风,我就是在那天遇见谢十七的。”      “那天我正在苏园垒石头,石头上要铺草种树,工匠们弄了好几次我都觉得不好。最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偏要自己上去弄,谁劝也不肯听……那块石头很不错,就是落脚的地方太窄,我站了一会便站不住了,回头叫人搬梯子过来,于是我便看见了谢十七……真是奇怪呢,那天谢十七是什么模样?穿得什么衣服?手里拿扇子了吗?头上是带巾还是带冠?这些我统统都不记得了,只清楚得记得当时的感受……瑟儿,你知道你的心如琉璃破裂般整个酥碎了,再哗啦啦地一起掉下来是什么感觉吗……我的人和我的心一起掉下来了,怎么掉下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记得我是掉在谢十七身上了,抹了他满身的污泥……”      “我们还说了些话吧,我统统记不清了,反正这以后,我和写十七便在一起了。和他在一起总有很多事可以做。碧含山房前的竹子是我们俩儿一起种的,晴雪园的梅花是我一起布置的,晓风别馆挂的风铃是我们一起去挑的,陈王府的回音壁是我们要一起坐在上面看夕阳才修的……”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中秋,他必须得回家,我也必须得回家。就是在那个中秋夜里,我遭遇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刺杀。刺客是个女子,连面都没有蒙,来时像一道闪光一样。她不是来杀我的,她是来找我要谢十七的。她把剑压在我脖子上威胁我:‘把谢十七还给我,否则便杀了你。’”      “我那时候年轻,根本就不怕死,立即就回应她:‘你有本事便自己抢他回去好了!’那刺客便一剑把我的枕头劈了,大笑着说:‘好,真好!我公孙玉从徐樱手里把谢十七抢来时说得就是这句话,如今也轮到别人来给我说了。’说完她就走了。我当时竟然没听出她笑有多么的凄惨无奈……”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赵瑟听到这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句诗,不由自主地吟了出来。      “这的确谢十七写给公孙玉的。”新川夫人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不知是回答赵瑟还是说给自己听,“第二天我就从谢十七的诗稿里找到了这首诗。我一点都不难过,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徐樱是上都第一美人,公孙玉是大郑第一女剑士,我竟能从她们手里抢来了谢十七!”      “我一刻也离不开谢十七了,他要回乡祭祖,我真是舍不得,拉着他的手哭了一宿。他也一定是舍不得我的,才刚出了城门,便派人飞马给我送回诗来,便是那首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新川夫人的眼角划过两颗眼泪,“于是我就下了决心,既然你给了我长相思,我便一定要以长相守来回报……”      “得罪秦氏便得罪吧!辱没谢氏便辱没吧!我一定要和谢十七成亲,和他在一起。我把家里的侧侍都遣散了,派人给你父亲送信请他回来商量和离之事。我买下了上都郊外的夕园,把它整理到最好的样子。我就在整天坐在夕园里等他回来。”      “过年之前,你父亲回来了,谢十七也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那个玄机观里名动天下的女道士。那……现在该到她对我说‘你有本事便把他抢回去吧’……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的可笑……”      “谢十七仍然写了诗派人送给我……断情诗能写得如他那般绚烂瑰丽的我可当真是从没见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奇怪,他正与别的女子朝朝暮暮,又如何能与我两情久长!”      “那天晚上下着雪,我独自在雪地里坐了整晚,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谢十七这样的男子当真是碰不得,他今天与在一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弃你而去,留下你自己一个人咀嚼什么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后来你父亲把我抱回家,过了年我便跟他来了淮南,以后再也没有回过上都。过了有四五年,到了宣华二年的夏天,当今天子派人送了幅画给我,打开一看便是今天你看的这幅美人图。后来我才知道这幅图便是从谢十七那张大名鼎鼎的七美图上截下来的,就给那幅宣华二年画给皇帝来拒婚的七美图。大概皇帝也不愿意和其他的女子画在一处吧。”      “罢了吧罢了……他既是记下了我最美好的时光,便是弃我而去又如何呢……” 将行   新川夫人现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取了头上的玉簪下来,轻轻拨弄着炉中未燃完的香料。赵瑟虽然是盯着自己母亲的手,实际却是并没有看到母亲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她虽然的确是在走神,实际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于是,书房便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个什么也想不了的女儿盯着一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母亲。母亲站着,女儿坐着,中间隔着香炉和炉中升腾而起的香烟。她们的四周是寂静的,只间或听得到玉簪碰击铜炉的微微声响。      新川夫人突然问道:“你觉得陆子周怎样。”      “啊?”赵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浑身不由一颤才回答了一句:“……还好吧……”      “还好?”新川夫人明显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礽了手中的玉簪追问道:“陆子周傢给你也有几个月,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对他便只有‘还好’二字吗?”      赵瑟被母亲这个问题实在是搞得措手不及,刚刚明明还在说她和谢十七的事,怎么又莫名奇妙地转到自己和陆子周身上呢?赵瑟对这件事是有几分心虚的,慌乱之下,仍是期期艾艾地回答:“确实还……好呀?有什么……不对……”      这回答虽是赵瑟慌乱之下说出来的,却也的的确确是她心里的想法。陆子周怎么样呢?不谈身份门第的话,赵瑟反正是没有见过比他更能令人自惭形秽的男子了,不是还好是什么呢?便是让赵瑟再想几天来回答,恐怕她还是要回答“还好吧”这三个字的。      新川夫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点头说道:“你这么说其实也不算错,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差不多也就只会说个好坏吧,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一个男子是什么样的,你便一眼就能看透啦。”      “母亲?”赵瑟的话语中期待更多于疑问,别的男子也就罢了,可这个陆子周究竟是怎样的人呢?虽然赵瑟更应该期待若干年之后自己有了一双火眼金睛所作出的评介,但谁又知道几十年之后她还有没有这个兴趣呢?相对于那个被无数的传说和母亲幽深的言语堆砌出来的飘渺如云雾般的谢十七,与赵瑟朝夕相处的这个活生生的陆子周有时候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分明是和她朝夕相对,一起读书,一起喝酒,一起写词……      “陆子周他的确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子,如果不是你七叔手段下作,强把他傢给你,只怕用不了几年,他便可以做第二个谢十七了。”      “就是的,七叔真不是东西……”到底是自己亲娘啊,赵瑟直觉得她的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冲口就把一直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去。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不是陆子周而是自己母亲——七叔的夫人。话说成这样,园是肯定园不过去了,赵瑟只好作出一副敢做敢当的模样,一面在心里骂自己,一面等着新川夫人来骂。      “的确不是东西。”新川夫人笑了笑,竟然应和起了赵瑟。      赵瑟对自己母亲这样一种应和很是诧异,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她能怎么回答呢?说“娘你说得对”,那是一错再错,说“娘你说得不对”,那是没有主见。      “只是这件事本来就该办得不是东西些!”新川夫人却又转了语气,如是说道,“倘若不做得不是东西些,又怎么能给你取一个世间一等一的男儿作侧夫,倘若不给你取一个世间一等一的男儿,你又怎么能知道世间真正的男儿是何等模样,倘若不让你见识一下世间真正的男儿,我又怎么能放心让你独自出门?”      新川夫人并不给赵瑟反应的时间,过去扳着她的双肩说:“女儿啊,娘给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越是美好的东西,便越是容易消失;越是超凡脱俗的男子,便越是难以天长地久。越是要你倾心的,便越不可执着。你松手了,至少留下了最美的一刻来回忆,你不松手,便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留给你来承受……瑟儿,你记着,你的身边已经有了最好的男儿,如果有一天你有了什么一定要放手的东西,便没有什么理由舍不得了。至少,陆子周这般的男子会陪伴一生,那些最美好的时光可以留给你来追忆……”      “那么……”赵瑟觉得自己的嗓子很干,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出一句话来问:“那么……陆子周难道不会弃我而去吗?你不是说也是世间超凡脱俗的男儿吗?”      新川夫人便笑了:“我的傻姑娘啊,你还真是钻进死胡同了。陆子周这种男人呢,言必信,行必果是一定做得到的。他既然傢给你了,就绝不会弃你而去的,除非你自己不要他。”      赵瑟盯着自己母亲,很委屈地说:“我不要他言而有信,我要他喜欢我……      新川夫人问道:“他不喜欢你吗?”      赵瑟便迟疑起来,其实她和陆子周相处得也是很好的,只是那日薛玉京和张襄来做客,赵瑟见了他们两人的情意,便觉得一定是陆子周心里并不是真正喜欢自己,过几日又觉得是因为自己与陆子周一直不能合寝的缘故,再过几日却又要翻了回去想是陆子周不好。如此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徘徊,一直没能有个定论,不想今天让新川夫人引得随口便说了出去。      新川夫人见女儿不作声,心里知道她是自己也搞不懂人家是不是喜欢她,又问道:“那么他对你好吗?”      “挺好。”这是事实,赵瑟没有可迟疑的。      “那便是了”新川微微一笑,说道,“你既然喜欢他,他对你又好,这不就成了吗?”      还有一句话是新川夫人想说而终究没有说的,“有些男人是要和你相爱一时的,有些男人是要和你相守一生的,有些男人是要你远远的望着的,有些男人只是供你戏耍玩乐的,你若是想把所有的这些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未免可太贪心了。”做母亲的如果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女儿的人生也未免太过乏味无趣。      于是,新川夫人不再说什么了,由着赵瑟发了会儿呆,便唤春草送她回去。春草将赵瑟送出碧涵园,又特意叮嘱了碧玉等人路上小心伺候小姐,方才回转。赵瑟因为听了自己母亲的话,心中有事,胡思乱想之下,路便走得格外得慢,待回到房中夜已经深了。本来她打算晚上和俞淮英、杨同和莫惜时三人来个把酒话别,如今自然也是不用应这个景了。于是便独自安歇了,只等明日一早便和陆子周一起出发去上都。      第二日赵瑟却病了,昏昏沉沉的根本就起不来床。房中侍儿们便都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请陆子周和赵瑟的三位侧侍过来拿主意。陆子周拉了赵瑟的手腕出来略摸了摸,说道:“仿佛是受了寒,我于此道疏漏得很,请俞兄再看看,也好印证一下。”俞淮英也不推辞,当真过来为赵瑟把了下脉,依旧冷着脸说:“确实是受了寒,倒也不重,开个方子吃两副药下去应当就没事了……”他本来还想说不用请大夫我来开方子便成,被身后的侍儿月官拉了一把方才醒悟自己多管闲事,便立时停了话。      赵瑟既然是病了,路自然也就上不成了。便由惜时张罗着请大夫、卸东西,又派人禀告了新川夫人和合元。这样一来,本来起了个大早准备给赵瑟送行的众人便都齐齐改成了探病。新川夫人与合元一起赶过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新川夫人见女儿昏睡着,自己的儿子,女儿的侧侍,还有一大堆侍儿侍奴们乱糟遭地挤在房里,心里腻烦,便先把自己儿子这些不相干的人通通赶走,才坐在床边,伸手过去摸女儿的额头。      赵瑟大约是感觉到头上的冰凉,微微睁开眼睛,仿佛看到是自己的母亲,模糊地叫了一声:“娘……”便又闭上了眼睛,半天,又轻轻叫了一声:“子周……”      合元皱了皱眉,四处望去,果然不见陆子周的人影,不悦地问道:“陆子周呢?”      一旁碧玉连忙答道:“公子在外面陪大夫开方子呢。”      合元这才不说话了,过去将赵瑟抽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由新川夫人亲自拿着杯子给女儿喂水。片刻,陆子周进来,合元忙问道:“大夫怎么说?”      陆子周答道:“是受了风寒,没什么大碍,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便没事了。”      合元便将赵瑟交给陆子周抱着,自己起身怒道:“房里这么多人伺候,怎么平白就会受了寒,可知没有一个是肯经心的,还留着做什么?全换了!”说着,便催惜时和青衣重新挑人来换。      房中的侍儿侍奴们被合元吓得跪了满地。杨同年纪还小,见这般有些于心不忍,知道陆子周指望不上,便伸手去拉自己身旁的俞淮英。俞淮英如何肯再多第二次嘴,木着脸只当不知道。再看惜时也是万分尴尬的样子,不应不敢,应又不忍,正进退两难。      新川夫人却是知道多半是自己昨天的话说多了,女儿夜里回去的又晚才得的病,便先吩咐玉郎:“还不去看着给小姐煎药!”玉郎慌忙爬起来去了,她又拉着合元的衣袖嗔道:“女儿还病着呢,折腾这些做什么,待病好了再说吧!”说完便起身要走。合元无奈,只好和夫人一起去了,临出门还再三交代陆子周好好照顾赵瑟。      这两人一去,跪在地上的侍儿侍奴们立即松了口气,起身忙着服侍赵瑟。惜时虽然想留下陪赵瑟,但他还有一堆的家务,实在脱不开身,只好先去了。俞淮英和杨同待赵瑟喝了药躺下,道是不好打扰小姐休息,也去了。陆子周要走时,却被病得有些发昏赵瑟拉住不让。      赵瑟拉着陆子周的手,红着眼睛,暗哑着嗓子说:“子周……我难受……”说着说着便流了眼泪下来。      这样,陆子周哪里还能走,只能留在赵瑟房中照看病人。白天还好,赵瑟大半是心安理得地昏睡着,陆子周可以坐在旁边的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若是赵瑟醒过来,陪她说几句胡话,她便高高兴兴的了,再督促她按时喝药也就没事了。到了晚上,却实在是有些麻烦……      依礼而言,赵瑟这般高贵家世女子的私房内寝,便是正夫也不可以随便留宿的,这是尊重妻子,同时也是尊重丈夫的意思。当然,陆子周作为赵瑟的侧夫,晚上留在她的内室过夜也是十分不合适的。不过这实际也无所谓,反正这条规矩如今也就是个幌子,多半是需要时便拿来守一守,不需要时便抛在脑后,总之这几十年来是没有什么人认真将它当回事儿了。      何况,赵瑟如今正病重,人烧得都有些糊涂了,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十二分不讲道理。所以,当迷迷糊糊地赵瑟对满屋侍儿劝了无数遍的“于礼不合”充耳不闻,死拉着陆子周的手非不让人家走时,陆子周也毫无办法,只得从了她。      好在陆子周这个人君子虽然的确是个君子,谦谦也勉强算得上是谦谦,守礼却实在不怎么谈得上。如今他既然走不得,便索性宽衣解带、掀开锦被上了床,当真宿在了赵瑟内室之中。      这可实实在在是失算了,而陆子周认识到这一点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当侍奴们垂下层层叠叠的帷帐,赵瑟那个娇嫩可爱的侍儿玉郎□着身体爬上他们的床时,陆子周便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一个怎样愚蠢的错误。他怎么就能忘了赵瑟房中有专司暖床之责的美貌侍儿这回事儿呢!果然世上既然定下了一条礼法,就必然有它一定的道理,总是视而不见便早晚要倒大霉。      说起来,陆子周傢给赵瑟总有三月有余,就算两人没有真的如何如何,同床共寝却也算是稀松平常,亲密无间的事总也做过不少。这样一种相处之道,虽然不甚高明,却是赵瑟习惯了,陆子周也习惯了。如今赵瑟病了,要陆子周搂着睡一晚,陆子周自付还是毫无问题的,可床上若是再多出来这么一个娇媚可人的侍儿,恐怕就要有些问题了。      凭心而论,陆子周对自己真的没有十成的信心,于是,他先是同玉郎商量,请他今夜就不必忠于职守了。然而玉郎这孩子却相当的死心眼,明明自己的活已经有陆子周干了,仍是分毫不肯偷懒。他不管陆子周如何地好言相劝,只是在床上叩头道:“没有小姐的吩咐,小的可不敢。”说完便尽职尽责地蜷在床尾。      可他的小姐这会儿早凉凉快快地贴着陆子周的胸腹睡着了。陆子周既不能无视赵瑟病重的事实将她揪起来,又不好当真把玉郎扔出去,那么便只剩下颓然而叹一件事可做了。他也算是公认的风流名士,又不是什么柳下惠,如今怀里抱着烧成一团火似的不解春风偏又死死缠住自己的妻子,脚下横着花朵一般娇艳动人的侍儿,又哪里能睡得着呢?      陆子周数了半宿的羊,又默想了半宿的游侠列传,总算是耗到了天亮。第二天晚上,等赵瑟再来拉他时,陆子周便有些为难了,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和病人谈条件。虽然赵瑟这天病好了许多,人却还是有些迷糊,到底没来得及替陆子周把自己的暖床侍儿赶走便睡过去了。陆子周为之气结,还好他也算有了经验,人也困了,回想了半宿自己前一阵所看的《天下地形志》也就睡着了。      赵瑟的病好得差不多是在第三晚的半夜,那时侍奴们正服侍她喝水。猛然清醒过来的赵瑟发现自己被正被陆子周抱着半坐起来,刚想笑说“烦劳”,便看见旁边不着寸缕的碧玉要为她披衣,顿时大窘,慌忙赶走了碧玉。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躺着,赵瑟这两天睡得太多,这会儿一醒过来便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斗争了半天,才用下巴压着陆子周的肩说:“要不咱们玩一会?”陆子周被赵瑟吓了一跳,情知妻子病快好了,老毛病怕是又犯了,吻了吻她的脸蛋劝慰道:“你还病着呢,再睡会儿。”      赵瑟盯着帷帐上繁复的花纹想了一会儿,说道:“睡不着,干躺着也无趣,反正也做不成,玩一会咱们好睡觉。”她这样一说,陆子周当然也没有办法再立场坚定下去。他怕赵瑟着凉,用锦被把自己和她裹到一处……      或许是赵瑟大病初愈,神智还有些混沌;或许是陆子周这几日太过疲惫,力度没能控制好;总之,就在这一弛一张的一瞬间,就在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似乎便已经峰回路转别有洞天了。      赵瑟和陆子周同时呆了呆,四目相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大眼瞪小眼。半响,陆子周轻轻动了两下,如此两人便终于肯定了他们这次恐怕真的是做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实在是让赵瑟和陆子周生出了啼笑皆非之感,想想他们两人以前两人试了无数次,费了无数的力气,一直都没能成事儿,到如今几乎是彼此都不抱希望了,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呢?      由于赵瑟和陆子周对做不成的种种情况具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现在面对这种做成的情况反倒是有点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折腾了片刻,总算是顺利完成了那个拖了三个月之久的合寝。      陆子周真的是累了,赵瑟也困了。陆子周吻了吻赵瑟活泼可爱的胸乳,便搂着他睡了过去。待醒来一睁开眼,却见赵瑟独自披衣而坐,盯着压床的玉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陆子周将她拉回被中,责怪道:“小心冻着,想什么呢?”      赵瑟迟疑了一下,用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种口气说道:“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感觉呢?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呀?薛玉京给我说……”      赵瑟这样说对陆子周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虽然他脸上的笑容未变,在赵瑟胸乳上缠动的手指却不由地停住了……“那就再试试吧!”陆子周别无选择,翻身压在赵瑟身上……      这一试便试了好半天,赵瑟都忍不住要叫疼了才试完。于是赵瑟便认定陆子周是故意的,远远地背着他缩到床里面的一侧,不料却很快就被陆子周拽过来抱住。陆子周在赵瑟的耳边追问:“这次可有感觉了?”赵瑟怕他还要再试,半真半假地眨着眼睛说:“有一点了。”陆子周便非常高兴地将赵瑟抱紧,说道:“再睡会儿吧!”      赵瑟还醒着的时候,被一种宁静而幸福的感觉包围着。感受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她的心仿佛如久的尘埃终于落下一般安静下来,归依的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吧。      呐……说起来,什么样的男子原来都是单纯可爱的。    承上启下的闲话   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啰里啰唆地写了七万来字,总算勉强完成了文章的第一卷,现在可以欢欣雀跃地开启第二卷,我在心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呢。      啊……按理说呢,文章才刚刚完成了六分之一就来说这些话真的是很不成样子,我先道歉了。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第二卷正式开始之前说几句闲话,一则交代一下前文表述不清和不甚如意的地方,二来对下一卷即将展开的内容做一点小小的预告。套一句常用的话,就是回首过去,展望未来。另外,我本人也有一些想法,很想顺便说一下。如果不在这时候说,等全文完结的时候,恐怕早就忘干净了。      那么,请先让我装模作样地致谢一番。      首先,非常感谢每一个看过我这篇文的朋友,不管是每一章都看了的还是看了或开头某一两个章节的,或者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题目和纲要的,我都非常感谢。我总以为,自己写了这文章,又把她贴出来,有人愿意看一看,稍微关注一下,就是最大的欣慰与满足。除此之外,真的没有资格再有过多的奢望。如果有朋友喜欢,我当然是很受鼓舞,如果有朋友不喜欢甚至讨厌,我心里也是有丝丝窃喜的,至少是看过一眼,才会有此说啊。      当然更要感谢不吝辛苦给评论的白三娃、bettycpp、不喜欢上班、不袭人、c、chen_qiong、虫虫、cupoftea_green、dad2003、大毛、dania、23、涤非、粉丝1、fj3hxy、francesgu、gg、甘草片、jennytanlu、jialidelanmao、ji11、可比千寻、历历、liuyang_626、洛英、蛮荒、may、美美、mhthl、MJ君、某喜、neyu、neyumidai、钱钱钱、秋心漠漠、shuiyueming1990、舒颜、sjz530、stella、sukie890217、梭伦、suyu21、tt、violet1216、wheetxm、ww1321、wyq6165、xdng158、新、星罗、星青辰、yaolf1216、yaoyao、yaoyao83723、11、1111、雨、y12421017、zwqhouen。      还要特别感谢提出文中疏漏与不足的蛮荒、may、MJ君、neyu、jennytanlu、星罗等诸位,相关的内容容易改的已经做了更正,还有一些我自己暂时还改不好的部分留待以后。      第一卷赵瑟少女时代的生活至此就告于段落,这一部分确实写得比较枯燥平淡,有关背景的内容在文中体现比较模糊,我在回复中做了一些补充,在这里再简单重复一下。      关于婚姻、血统与姓氏的问题:综合考虑母系氏族社会的特点和中国封建礼法的要求,设定上区分了贵族婚姻和庶民婚姻。贵族婚姻更偏重于符合礼法要求,这一点有些像西方所说的重门第不重血统,父系血缘比较模糊,一般情况下从母姓,以母亲之夫为父。庶民婚姻父系血缘相对比较明晰,可从父姓也可从母姓。简而言之,就是越往上层,父系血缘在形式上越模糊。      关于男女地位的问题:男女不平等只体现婚姻制度和爵位继承制度上,婚姻上只允许一女多男,不允许一男多女,爵位原则上只有女子继承(包括对父亲的爵位的继承和对母亲的爵位的继承)。其他方面男女原则上是平等的,授官、封爵的标准完全一样,财产继承权也相同。      关于男女比例和生育人口的问题:25:1的比例确实不合理,用这个数字完全是因为形式上好看。按正态分布来算,比较合理的比例应该在17-18:1之间,最简单的粗略地假设完全不生育和不停的生育这两种情况的概率最小,其他符合标准正态分布的情况下,一个女子从性成熟到失去生育能力大约有37年,再除去至少两年的哺乳期,最多能生34个孩子,那么均值在17左右。当然人口这么算纯属胡闹,请忽略这个错得离谱的数字,模糊的认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就好了。      关于女尊的现实性和生育优势的问题:我们首先取一个折中的观点,认为男女是势均力敌的,那么女性的崇高的地位必定是由生育优势而来,女性要保有这个优势,势必就要付出生育的代价。如果女性不想付出这个代价,那么就需要具有凌驾于男性优势,否则男性为什么要接受这样一种制度呢?所以说,即便是在女尊社会,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处于优越的地位,在这里,男女之间只能是一场博弈。能力强的女性可以压倒男性,获得控制生育的权利,因为她们是强者。能力弱的女性又凭什么既不生育又能保持崇高的地位呢?绝不可能是因为物依稀为贵,那样的话只会造成一种结果,那就是男性凭借体力上的优势抢夺女性。这正是我在文案里所说的“只有最优秀的女人才能免于不幸”。女尊这种制度能给女性的只能是尊严和高起点,其余的是要靠她们自己争取的,强行确立种女尊制度无条件保证女性完全凌驾与男人之上这种情况不存在任何现实可能性。女尊社会和女尊制度是依靠一根纤细的丝来维系的,用力太大立刻会崩断。实际上女尊也好,男尊也罢,都只是一种形式,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其本质是毫无差别的,能决定一切的永远是实力。      关于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问题:不是如同宋明一样比较成熟的封建官僚制度,而是更偏向于魏晋隋唐时期的半贵族世家半官僚的制度。政治上有科举制度来保障官僚制度,经济上属于典型的庄园经济。从现实的历史来看封建官僚制度和庄园经济本身是存在一定矛盾的,文中所处的时期大概在封建官僚制度逐渐上升,贵族势力逐渐下降的时期,也就是是庄园经济逐步瓦解崩溃的时期,大体上相当于隋唐初期。      官爵制度:官制基本抄唐朝,爵位基本抄汉朝,杂糅的厉害。      得二卷的卷名是“来醉扶风豪士家”,从卷名大家可能也能看出内容会和豪强侠客有关。本卷确实会涉及到土匪豪强、游侠刺客的江湖生活,算是和武侠沾点边。目前的计划是叙述赵瑟前往上都路上的经历,当然这段经历不论对赵瑟本人还是故事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本文的第一男主角会在这一卷闪亮登场。      在这一卷中,会有江湖生活,会适当反映普通民众的生活,同时也会对整个天下的大势做一个比较清晰的展开。这一卷会作为联系江湖与庙堂的纽带而出现,如何可能的话,会尽力表现一下“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之“侠”和“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之“士”的没落悲歌。      当然,既然涉及到了江湖与武侠,神神叨叨的东西可能相对会多一点,权当看跳大神吧。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曾考虑过剔除本卷的武侠成分,终究还是舍不得,毕竟像很多人一样,我也是从武侠开始的。不是为了思慕游侠列传与刺客列传中的古风,不是为了追忆汉唐盛世的任侠传奇,不是为了激扬于李白诗中的“醉狂与侠气”,也不是要说什么“千古文人侠客梦”,只是为了自己心中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武侠情节。      本卷VIP章节购买参考指南(与VIP章节更新同步):   42章——春药:家国之辨、霍西楼的床第特质以及对其进行论证的春药事件始末。   43章——帝子:虐待侍奴是一门艺术,抚琴弹筝也是一门艺术。请万众欢呼,庆祝大郑音乐界天王巨星筝侯六水乘风而来。   44章——正夫:筝侯六水与王富婆的夫侍三千,赵瑟与陆子周的第一次心灵交流。   45章——牡丹:一个小孩儿的秘密,欺负与反欺负,最后,让我们给傅铁衣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46章——绑票:打劫也是有程序的,绑票更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47章——劫色:警告!女人是危险的动物,请保持三尺以上距离!另外,有重要人物登场。   48章——救星:如果没有人多管闲事,陆子周同样能靠自己的办法把赵瑟救出来。可是,怎么就有那么多人爱管闲事儿?   49章——追命:狂士的野心加上土匪的行动就是标准的枭雄,现在我们需要从这个该死的枭雄手下逃命。   50章——同生:丛林大冒险不是有钱就让你去的,珍惜机会吧,宝贝儿。   51章——共死:女人要犯傻,真是九头牛都拉不住。好在她还知道犯傻前玩儿一下。   52章——光华:我承认题目我是在抄光源氏,的确是美男。   53章——情定:如题。   54章——围城:苦中作乐呗。乐完之后干点正事。   55章——破城:正事没干成,还把人给丢了。生离死别吧!我就这么写了。   56章——密室:这种地方,就是用来偷听秘密的。效果嘛……   57章——傅侯:傅铁衣同志,逃不开的劫数,男人的宿命。   58章——岔路:三个男人的抉择,让我们完结第二卷。 侠者 作者有话要说:篇幅不够,计划的内容没写到,标题换成“侠者”,下一章再写“白发”   “子周……”赵瑟远远地望见四五骑飞驰而来,高兴地挥手呼喊。      转眼见,那四五骑就到了近前,当先马上一人正是陆子周,他神采飞扬地勒住了马。立在旁边的青玉眼见着这位陆公子自从出门以来竟是一日比一日快活,心中不禁为之暗暗地纳闷:真是奇怪!就算以前在家锦衣玉食,侍仆成群的时候,这陆公子也是郁郁地没什么好模样,不是形迹放荡地酩酊大醉,就是自顾自的下棋翻书,如今出门在外,风餐露宿地辛苦异常,怎么他倒是精神百倍了呢?可见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本性就是要卑贱些,太富贵了反倒承受不起,总要受些苦,通身才会舒坦。      陆子周当然不会知道青玉是如何腹诽他的,不过就算他是活神仙,真的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对青玉这样一种想法恐怕也只能一笑置之了。陆子周一跃而下了马,自有小厮上前接过鞭子牵了马去清洗饮喂。赵瑟便拉着陆子周的手埋怨道:“说是透口气,怎么竟去了这么久?我都等着急了,怕你出事呢!”      陆子周笑道“这淮西驰道之上最是太平不过,哪能出什么事儿?要是刚才和我一起去你便不会急了。”      赵瑟手上使劲,让自己的指甲陷进陆子周的柔软地手掌中,扁着嘴不满地说道:“你马骑得那么快,又不肯等着我,我还怎么和你一起去骑?昨天和你一起骑了回马,现在大腿还疼呢!”      陆子周手上一旋,将赵瑟的手抓住,摇头说道:“骑马不飞驰还能有什么味道。”他扭头四望,不由地笑道:“你把这儿弄得可真舒服,今晚打算宿在这儿?”      原来赵瑟歇脚的这处地方早已经被清成一块儿平地,地上铺好了宽大而华丽的锦纹地衣,地衣上整齐地放着两个织锦坐垫,坐垫之间则摆着朱漆小几,几上是茶盏等物事,另有八九个漆盘里盛了几样点心和水果搁在上面。碧玉和青玉并几个侍奴或立或跪的俱在毯上服侍,另有四五个侍奴将车马拢到稍远的一处看守,旁边绿玉正指挥一众侍奴小厮生火煮饭。由于淮西道上一向太平的缘故,带着的二十来个精壮护院大多散在四处休憩。      赵瑟和陆子周隔着几案相对而坐,待碧玉倒好了茶,赵瑟才回答道:“暂时在这儿歇歇而已,看样子今天是赶不到山阳渡了,秦卓说是前面有家大户和我九叔的关系极好,他先过去看看,方便的话就借住一宿,明日再到山阳渡和九叔他们会和。”      因为赵瑟生病的缘故,家中众人都不放心她出门,病愈之后又硬是要她修养了一个来月,一直拖到四月中赵瑟的九叔合清忙完了上都诸事,送信说可以来接女儿,新川侯夫妇与合元总算才放心让赵瑟上路。从寿州往上都去,须先沿淮西驰道至山阳渡,于山阳渡弃车乘舟,从淮泗水路入河,溯河而上进入关中,再由京畿驿道到达上都。由于淮西驰道一向太平,又是陆子周走熟的地方,合清便说定了在山阳渡口接赵瑟,一路将她们送至上都安顿好,自己再回转寿州。      陆子周点头应了,喝了几口茶,左右不见自己的侍儿迷糊,奇怪地问道:“迷糊呢?”      赵瑟失笑:“他呀,刚才我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赶他回车上睡觉去了……也没让他干什么活呀,怎么就累成那样?”      “下棋下多了自然是要没精神的。”陆子周玩笑道,“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整天也浑浑噩噩的,是不是会棋艺大进。不然等换了船试几天?”      赵瑟忙说道:“我可不许你试!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几天一直都等着和你一起看呢!你自己要是睡了还怎么写诗给我?不行!不行……”      陆子周笑笑说:“你要让我作诗,还不如让我睡觉……我不会写诗你是知道的。”      赵瑟闻言心中一沉,陆子周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了,文章写过,艳词也填过,却偏偏从来都不肯写诗。无论什么时候提起这个诗字,他便只有“不会”二字,年初时在二哥的自在园对二哥的狐朋狗友如是作答,如今对作为妻子的自己也是如此作答。倘若他真是不会也就罢了,可是以陆子周之文采飞扬,既然赋得出壮丽恢宏的文章,填得出风流旖旎的新词,又怎么会做不出一首好诗来?所谓不会实是不愿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诗者,言志,难道当真是陆子周和自己无志可言吗?就像他对那个什么任才子根本不屑一顾一样……      想到这里,赵瑟迟疑了,也不敢再顺着想下去。这是不可能的,陆子周是怎么样一种狂放的人啊,可知他心里怎样想的便必定会怎样对一个人。陆子周对赵瑟的确是好的,尤其是病重的水乳交融之后,只除了看不上她的学问。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赵瑟很是为自己突然而来疑虑难为情,急急惶惶地伸手过去抓住陆子周的衣襟,掩饰似的笑着撒泼道:“那我便拿一缸酒来灌你,灌醉了你自然就会作诗了!”      陆子周被他说得一怔,继而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只是你可怎么灌醉我啊!”他边笑边推开小几,将赵瑟拎到了自己这边来。赵瑟不肯认输,便笑着和陆子周扭打在一处。旁边侍奉的碧玉、青玉和诸侍奴们见这两人闹得有趣,纷纷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欢声笑语伴着春光明媚和青草散发出的涩涩的清洌,一时间倒是畅快非常。      正闹得高兴的时候,秦卓回来了,远远地跪下回禀说宿处已经准备好了,小姐这就准备过去吗?正处在下风的赵瑟这会儿心里是一万个念这个脸长得活像瓦刀的管事的好,忙抓住机会脱离了陆子周的掌握,同时还不忘浑水摸鱼地挠了人家手背一把。赵瑟坐直了身体,碧玉忙过来替她理好揉得有些乱的衣衫头发,她自己又揉了揉刚才笑得有些发酸的粉腮,略想了想才说:“不着急,天黑之前赶到就是了。”      秦卓听了吩咐,答应了一声“是”便退到远处,仿佛是去和护院的头目,叫做赵典的交代些什么。赵瑟拉着陆子周去后面的树林逛了几步,兴致很高地采了几朵初开的野花回来,说是要编个花环来玩。这个大业注定是未要竟的,谁让她自己编不成,碧玉要帮忙她又不许,找陆子周帮忙陆子周却只肯笑着看热闹呢。还好绿玉恰巧备好了羹上来,赵瑟便丢开了。      诸人用过了饭,打点整齐了,赵瑟便踏着小厮结实脊背上了自己宽大的马车。她回望陆子周时,陆子周摇摇头说:“我仍是骑马吧,明天换了船还有得憋闷呢。”于是她们便上路前往赵瑟九叔秦合清的好友,山阳姓朱的大户家去投宿。      朱姓大户的庄子并不远,只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而赵瑟一下车,便被朱府门前的这个双目炯炯有神的汉子吸引住了。      就在赵瑟这一愣神的功夫,陆子周已经翻身下马,从车上把她拉了下来。赵瑟被陆子周拉得往前一跌,几乎扭了脚,方才回过神来,于是心中便不由恼怒起来。心想咱们平时自己在一处怎样闹都可以随你,怎么当着外人还这样对我不客气?遂负气地甩开衣袖,打算不理陆子周。陆子周却是不以为意,在与赵瑟往那炯炯有神的汉子走过去的时候小声说道:“想不到两淮第一豪侠朱升竟然是你九叔的好友!”语气很是欣然。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竟是名动的天下的大侠朱升,难怪子周如此失态。”于是赵瑟心中了然了,面对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天下英雄莫不情愿刎颈相交的两淮第一豪侠,莫说是陆子周,就连赵瑟自己,这会儿也有点兴奋呢。      待到走近寒暄之时,赵瑟颇为忐忑地唤了一声“朱叔叔”,见朱升哈哈大笑着连声答应,才渐渐放下心来。朱升这个人非常健谈,和赵瑟心中大侠的样子相去甚远,他一边引着赵瑟等人入内,一边笑着说:“秦合清这家伙太也过分,他女儿取了如此一表人才的夫婿竟然不告诉我!当真可恶。”赵瑟跟着也笑了起来,陆子周却说道:“其实在下与朱大侠曾有过一面之缘……”      朱升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陆子周半天,恍然道:“啊呀!这不是陆小兄弟吗!这些年你模样可是大变,可让人不敢认了……侄女当真好福气……”后面这半句他是向着赵瑟说的,语气和前半句相比大是不同。赵瑟却没有在意,只疑惑地问道:“你们认识?”不想陆子周笑而不语,朱升也是笑而不语,赵瑟为之讶然。      朱升引着赵瑟等人进了一个跨园,说道:“我这庄子里住着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只有这个小院还清净些,侄女就在这儿委屈一宿吧。”      里面房子建得很规矩,正房厢房耳房加起来总有二十来间,赵瑟一行不到五十人尽够住了。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铺着一尺见方的青石,院角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叶很是繁茂。槐树下却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在盆里捶打浆洗衣裳。      看到这个老婆婆,不光赵瑟,连陆子周都非常诧异。这老婆婆看着怎么也六十又有余了,身体又仿佛不好的样子,怎么会在有豪侠之称的朱升家中做这等粗活呢?不会是仆役,赵瑟这种历世权贵的家里尚且没有女仆呢;也不会是客人,朱升要是让这样待客还算哪门子大侠;难不成是朱升的夫人或母亲?      朱升苦笑道:“这位婆婆姓狄,是我一位故人的朋友,从宣华初就住在这儿。她性子有些倔,十来年是总不肯受人照顾,一直靠为人浆洗为生,我也是无可奈何。侄女若有什么需要,找她就是了……只是千万不要失礼。”      赵瑟点头应道:“叔叔放心。”      朱升遂冲着那婆婆喊道:“狄婆婆,朱某有位朋友之女今晚在此借宿,还请您多加照拂。”      狄婆婆仿佛有些耳背的样子,拿着棒槌侧耳听了一会,才咳着说:“知道了……”声音沙哑晦涩。她说完兀自专心致致地捶打起衣服,并不看赵瑟等人一眼。”赵瑟便也就没什么和奇人异士多加亲近的兴趣了。      朱升交代完便去了,秦卓和绿玉连忙张罗着分派屋子,布置赵瑟和陆子周要住的房间。赵家的侍仆向来训练有素,人又多,加上秦卓和绿玉又调度得法,只片刻功夫便收拾停当,若非树下还坐着这一个白发苍苍的狄婆婆“砰”、“砰”地敲衣服,几乎就和家里差不多了。      绿玉请赵瑟和陆子周进了北面正房,告罪道:“小的无能,房子收拾得太粗陋,请小姐恕罪。”赵瑟无聊地挥手,只说了一声“乏了”便倒在榻上。碧玉连忙唤了两个侍奴过去给她揉脚。陆子周却问道:“那位狄婆婆住在什么地方?”      绿玉答道:“那婆婆住东面第一间厢房,小的们并没有进去……东面厢房只安排了夜里不当值的侍奴们住,其余小厮和护院都安排在西面了……”      陆子周点头说:“如此甚好,这位狄婆婆恐非常人,千万不可得罪?”      绿玉应了,自下去交代。赵瑟却说:“你也觉得这婆婆奇怪吗?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样一把岁数了可真是可怜!你说为什么朱大侠安排咱们和她住在一处呢?”      陆子周摇头说道:“朱升家里的客人岂能以常理度之,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这婆婆可怜不可怜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朱大侠名气太大,托庇于他府上的人必然不少,恐怕家里未必有空闲的地方安置我们,你是女子,他当然不能把你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的江湖豪士放在一处,只好让你和这个怪婆婆来作伴儿了……”      “看来还是咱们抢了人家的地盘。”赵瑟笑笑,想起刚才陆子周说起的曾与朱升有过一面之缘的事儿,问道:“你以前到底认识不认识朱升?为什么刚才我问你们两个都不睬我?”陆子周这会儿却仍是不欲深谈此事,只微笑着说了一句“丈夫之交,重神而轻形,以前识与不识其实也没什么相干”便由青玉服侍着梳洗换衣去了。      赵瑟扁着嘴道:“不想说算了,何必说这些玄乎的敷衍我,我又不会非逼你说……”然而,到了夜里,赵瑟还是忍不住好奇,非逼着陆子周说不可。如果把这个逼问的过程比作一场战争的话,那么可以说赵瑟这次的战场选得相当得妙,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在,那么结果也就不言而预了。      陆子周将赵瑟搂在怀里,娓娓讲道:“说起来朱大侠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赵瑟低声惊呼,陆子周将锦被往上拉了拉,继续说道:“八年前我曾去泰山游历过一次,被朱大侠相救就是在去泰山的路上。那一年我十七岁,读书略有小成便要出门游历。因为当时齐地已经是流寇四起、响马横行的局面,临行前父母同窗都约好了似的提醒我千万别跑去泰山。我只道男儿本自重横行,越是风云激荡的地方越是不能不去,于是出了门便直奔泰山而去。果然一进齐地就让响马给劫了,身上的钱物尽被劫去,自己也被响马敲得昏倒在路边。正好朱大侠路过,救了我性命,为我治伤,又带着我闯进响马的山寨。在聚义厅上,他帮我讨回了被抢去的钱物,还令响马头子当众向我谢罪……”      “真厉害!”赵瑟赞道,继而有疑惑道:“这样的情义,你们怎么见了面都不肯说呢?就算朱大侠不愿意示惠,你怎么能连句谢都没有?”      陆子周慨然道:“朱升是何等人物!岂会以急人之难而自矜?我若是婆婆妈妈地纠缠不清,便是辜负了他的情义,如此还能有什么资格与他相交!”      赵瑟正要说话,忽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便转口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子周说:“或许是朱大侠府上的客人斗殴,应该不妨事的,你躺着,我出去瞧瞧……”      陆子周披衣下床,还未等侍奴服侍他穿好衣服,便听见管事秦卓在门外急急禀告道:“小姐,陆公子,请快起身,楚州都尉将军带兵围住了朱府,说是要捉拿叛逆匪首!”      “什么!”赵瑟霍然坐起,陆子周却已经开门出去了,碧玉连忙上前服侍她穿衣出门。赵瑟的心里有点慌,想着自己怎么就这么走运,连在南方这块太平地界儿都能赶上捉拿叛逆这种稀奇事儿。这个时候,赵瑟心里惊讶好奇的成分要远远超过担忧害怕。赵瑟当然是不必害怕的,她是源阳赵氏的女儿,大郑第一士族秦氏的外孙女,就算这朱府当真窝藏了叛逆,她也不过就是碰巧在此投宿,有哪个地方官敢如此不开眼地将她牵扯进来?最多有点手续上的麻烦也就到家了。只是……这鼎鼎有名的大侠朱升怎么这般不会做人,和楚州官府的交情搞得如此差,不知道收留了什么江洋大盗却被人家扣上了叛逆的帽子来敲竹杠。      出门一看,屋外几个护院举起火把,整个小院都被照亮了,随行的侍仆们俱在院中,由秦卓和绿玉带着规矩地分列两旁,陆子周则披着外袍站在门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话。      “这位是朱大侠的弟子元错。”陆子周见赵瑟出来,为她介绍道      赵瑟点点头道:“在下赵瑟见过元兄……不知出了什么事,楚州都尉将军要来捉什么人?”      元错揖道:“江湖传言,河北巨寇混天龙藏匿在家师庄上,因此楚州都尉将军派兵前来搜查。”      “混天龙?燕州八大王?河北十九股流寇总头目混天龙?”赵瑟从表情到语气都充满了诧异:“那个什么楚州都尉将军没发疯吧?混天龙不是在河北造反呢吗?怎么能跑到淮南来抓人?”      赵瑟连连摇头,心想这个楚州都尉将军大概是穷疯了,想敲朱升的竹杠随便拿个什么江洋大盗来搜也比混天龙强啊!连她这个对天下大事一直半解的人都知道混天龙在河北忙着杀人劫财,攻城略地呢,怎么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淮南来。      元错却苦笑道:“小姐恐怕还没听说,月前武成侯傅铁衣于易州大破混天龙所率的流寇联军,杀贼五万余人。如今河北局面大定,诸路流寇除去被歼,俱已俯首受降,唯有匪首混天龙下落不明……”      赵瑟还真的不知道,转头去望陆子周,看他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奈道:“以朱大侠的名声,人家不来搜也说不过去,元兄放心,赵瑟一定不会给府上添乱……这位楚州都尉将军我虽然不认识,家父却一定相熟的,只要朱大侠不是当真窝藏叛逆巨寇,其余若有什么不便,赵瑟应当还是能帮点小忙的……”      赵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子周猛然打断:“混天龙可在朱大侠府上?还请元兄据实以告。”      元错抬头盯了陆子周片刻,决然道:“混天龙确实在家师府上养伤。” 流寇   赵瑟清楚地感觉到陆子周放在她肩头的手的力量,她知道陆子周期待她慨然相助,可是混天龙并不是一般的强梁匪徒,他是为祸河北四十六州十几年的贼寇头子,是公开聚众作乱要抢大郑天下的十恶不赦之徒,是板上钉钉的造反逆贼!窝藏叛逆,形同造反,是要祸连九族的,即便以赵瑟的家世也轻易不敢牵扯到这种事里。      然而朱升毕竟于陆子周有恩,赵瑟也不想让陆子周失望。她踌躇了半天,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在府军进庄搜查前把混天龙交给他们,就说……就说是混天龙自己潜入庄中藏匿,被朱大侠擒获,正要交给官府。我立即派人送信回家请家父斡旋……我自己也在贵庄,事情闹大了免不了要受牵连,所以,此事一定会大事化小,朱大侠或许要破些财,性命一定无碍……”      “阿瑟!”陆子周相当不认同的叫了一声。元错却长揖一礼,微笑道:“烦劳赵小姐费心了。元某将混天龙在此之事如实相告并非是要请赵小姐相助,实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小姐措手不及……家师特派在下前来告知,不论一会儿发生何事,都请小姐独善起身,一切推说不知即可……”      突然一旁传来一阵嘶哑的冷笑之声,打断了元错的话:“哈,一个小小的楚州都尉将军也敢得罪源阳赵氏吗,朱升真是多此一举!”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个洗衣的狄婆婆。此时她也佝偻着背出来站在自己房前,一手扶门,一手拄着捶衣的棒槌,冷冷地望着赵瑟等人。      “婆婆说得是。”元错微微皱了眉,却仍是谦和地向狄婆婆点头,复又对赵瑟说道:“令叔还有一些东西存在此处,家师特命在下前来奉还……请小姐亲手交给令叔。”说完,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卷书帛递到赵瑟手里。      “如此元某告退了。”元错轻施一礼,不待赵瑟答话,转身就走。      “元兄且慢……”陆子周阻止不及,忙追了过去,于是身上披着的外袍如落叶般飘落在地上。      赵瑟举起书帛察看,发现书帛整齐地封着,火漆上有自己九叔的花押。她叹了口气,一边转身回房,一边吩咐秦卓道:“去请公子回来吧。”秦卓嘴上答应着,人却跟着赵瑟进了房。      赵瑟见他跟进来,怒道:“出去!”      然而秦卓不但不出去,反而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小姐,朱大侠的庄子不能让人搜啊!”      赵瑟不耐烦地挥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出去,出去……这事儿我们管得了吗?”      “管不了也得管呀小姐!”秦卓汗都下来了,声音里充满着惶急:“咱们府上偷运军器的账册都在朱大侠庄上,要是被搜出来……”      “你说什么?”赵瑟为之愕然。      秦卓的喉咙咽了几下,狠狠心答道:“您知道九爷这些年做得是什么生意?是私造兵器,河北流寇的兵器至少三成是从咱们家买的。这些兵器从淮南往河北转运就是通过朱大侠的庄子,往来账册俱在此处,这些账册一旦泄露,又或是朱升临危乱咬,罪名可比窝藏流寇重十倍都不至!真到那时候,恐怕咱们不想死就真得要学混天龙一样举旗造反了……”      这番话听得赵瑟手脚冰凉,几乎昏厥过去。私藏兵器、勾结叛逆、意图不轨,随便哪一条罪名都是可以灭族的,自己九叔可未免是太厉害了。缓了半天,赵瑟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些我都不知道呢……”      秦卓可是顾不上听她说这些,急急催道:“如今要紧的是眼下啊小姐……您快看看朱升送来的书帛写了什么?”      不错!怀着与秦卓方向完全相反的一丝侥幸,赵瑟以和临变不惊完全不搭调的动作毅然决然地破坏掉了她九叔郑重其事的封印,粗鲁地扯开布帛匆匆浏览。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侥幸成为庆幸。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赵瑟的所有理智都被自己身体里激荡而起波涛意气拍打地四零八落。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赵瑟冲出房间,几乎是呼喝着许诺:“我帮你们!”      如果赵瑟是一个历尽世事的老手,这时候她一定会仅止于庆幸而已。然而很遗憾,赵瑟还不是。理智永远先于情感,、克制冲动、趋利避害的美德还没有来得及在她身上彻底发扬光大从而成为一种本能。正是因为如此,此时此刻,赵瑟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在秦卓还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冲了出去,放言道自已要做大侠朱升的大侠。      于是,本来还在院中纠缠不休的陆子周和元错闻言都意外地望着赵瑟。陆子周的意外里洋溢着如释重负般的刮目相看,而元错的意外里却明显掺杂着超出算计之外的不知所措。      “就把人藏在我房中好了,我就不信,连我的卧房也非搜不可!”      所谓意气之言便是如此啊!赵瑟脱口而出的这番计较,听着固然是大义凛然,可却绝非万全之策。楚州都尉将军是从四品下,论官位也不算低了,就算赵瑟出身门阀大家,背景厉害,他不敢得罪,但要拍着胸脯担保人家肯定不敢搜,可也未必吧。真要万一碰见个不畏权贵的笨蛋,从赵瑟房里搜出混天龙来,那就热闹了。      所以,对于这样一种扶危济困,拔刀相助的行侠方法,连刚才对赵瑟报以热烈期待的陆子周都没有办法跟着击节叫好,而元错更是直截了当地敬谢不敏:“此事关系甚大,决不敢让小姐担干系。”或许是不好意思太过打击赵瑟的热情,元错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小姐放心……家师府上也有些许准备,便是府军真闯进来搜也未必能搜出人来!”      陆子周皱眉插道:“能想个办法不让府军进府来搜才是最好……或者这样,让阿瑟……”      “二师兄!二师兄!”一个十几岁的男子旋风般地闯进小院,如同挥刀一般斩断了陆子周的话:“师父在前厅跟陈将军打起来了!府军要冲进来了……”      元错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另一个师弟也冲了进来,喘着粗气,惶急地说道:“二师兄不好了,府兵在咱们密道出口堵着呢,出不去啊!大师兄问怎么办!”      元错立即变了脸色,而陆子周尚未拆封的锦囊妙计至此也一文不值,于是改口道:“元兄快把人送来,纵然不保险,总也可以拖延一阵!咱们再想办法就是”元错略一思索,当即深施一礼道:“大恩不言谢,元某去去就来。”      元错带着他的两个师弟匆匆离去,留下赵瑟站在院中发呆,而陆子周则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胳膊皱眉苦思。直到旁边传来狄婆婆嘶哑的冷哼:“真是少不更事!”,两人方才惊觉,待转头去望时,狄婆婆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陆子周轻叹一口气,放开赵瑟,低低道:“让我好好想想……”赵瑟却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书帛递给他说:“你先看看这个再想吧。”      陆子周看得很仔细,除去间或望了赵瑟几眼之外一直低头细看,只是看得比平日慢些,米长的卷帛看了近一盏茶的功夫。他团起展开的卷帛,附到赵瑟耳边低声道:“原来混天龙是和乌虚九部都是你家的大金主”      赵瑟愕然,悄声问道:“关乌虚人什么事?”      陆子周摇头道:“过了眼下再说。”抬手召来旁边的护院,不等赵瑟阻拦,便抢过护院手上的火把将布帛点着。赵瑟眼见着布帛化为灰烬,急道:“你怎么烧了!要给九叔……”等陆子周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留着找事吗!”她才不说话了。      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件事要做——把混天龙藏起来。本来,陆子周是打算兵行险着,若是混天龙年轻貌美,便将他扮成赵瑟的宠侍;若是混天龙粗鲁丑陋,便要他扮成举火把的护院。有赵瑟从中遮掩,总有七成把握混过去。可等元错把人扶来,陆子周便知道这个办法不行了。      且不论这浑天龙已经伤得神智不清,单凭那九尺身高,虎背熊腰,豹眼鹰鼻,左颊还有一条长刀疤的样子,就怎么也没法搞什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把戏了。让他呆在外面,只要楚州都尉不是瞎子,就能立刻把人揪出来。      于是,只好从了赵瑟的笨主意,把浑天龙藏在她卧房的帷帐里。这会儿混天龙稍微清醒了一点儿,竟然还不乐意,叫嚣着“宁可藏柜子里也不藏女人床上”。赵瑟还不乐意呢,当时就要和他吵起来,元错还待相劝,却被陆子周止住了。陆子周相当干脆地抄起旁边的花瓶砸在混天龙的脖子上。混天龙应声晕倒,被众人七手八脚地塞进被子。陆子周又留下迷糊在里面守着。      众人刚一出门,迎接他们的就是狄婆婆嘶哑难听的声音。这位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来了,坐在东厢的台阶上自言自语道:“围了府,封上地道,再把朱升逮起来,这是不留余地,势在必得。源阳赵氏的名头,不知道拦得拦不住有十成把握的陈承虎……有趣!有趣!”      不用狄婆婆说,其实,这时候,赵瑟也后悔得要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你说人家都把账本还了,你还不躲远点,充什么大头蒜呢!这会儿骑虎难下了吧?她这一后悔,心里便是一慌,心一慌,脚也跟着有点发软,于是干脆就靠在了陆子周身上。      陆子周见赵瑟如此一副没底气的模样,安慰道:“别怕,你只管把最蛮横的样子拿出来,只当房里什么人都没有,府兵有意冒犯便是了。”      赵瑟心虚的问:“他们不会有诏令吧?那还怎么挡”      陆子周心道:这时候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嘴上却说:“不会的,楚州都尉要有诏令,何必与朱升纠缠,直接冲进来搜就是了……就算他万一当真有诏令,我们阻拦不住,非搜不可……”      陆子周没有继续说下去,若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只能看那个楚州都尉将军陈承虎是不是愿意自己一个人进房去搜了。只要他同意不带手下,只自己亲自去搜赵瑟的卧房,此事便大有转圜的余地。      这一点赵瑟心里也是应该清楚的。      “吾乃赵氏之女,即令身在客中,卧房内室之地亦不欲粗鲁低贱之男子肆意玷污,固请陈将军独自进房查看,以全赵瑟之清誉。”      这种说法完全合理,每一个大郑的贵介女子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提出类似的要求,而搜查者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加以拒绝。如此,搜查者与被搜查者之间便有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讲讲条件。以赵瑟的家世背景,对于都尉将军这样一个从四品下的武官而言,还是很有些讲条件的资格吧!      即便是赵瑟现在还没想清楚这一点,当楚州都尉将军陈承虎率领府军相当客气地冲进她们暂居的小院,为应不应该搜查赵氏小姐的卧房与她相持不下的时候,赵瑟也就豁然开朗了。      事实上,陈承虎和他所率的府军进了院,赵瑟倒不紧张了,什么心慌腿软之类的感觉统统消失。面对环绕的府军和虽然恭谨有礼却态度强硬的都尉将军,赵瑟表现得强悍无比,充分且超常发挥了一代士族贵女的无赖本色,其挥洒自如的风范直令人叹服不已。当然,这并不排除是因为陈承虎手上并没有诏令的缘故。      不能要求赵瑟做得更好了,只能说这位陈将军太依法太讲理太锲而不舍太不畏权贵外加太死心眼——要说这样的人,至少是官宦,在现下的大郑还真是稀少呢!怪不得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只能做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官儿。总之,相持不下的最终结局便果然是由赵瑟和陆子周陪陈承虎一个人进卧房去搜。      既然陈承虎进了房,当然不可能搜不到帷帐低垂的卧榻。他在屋中略转了几圈,查查箱柜,敲敲墙壁,动动花瓶,又拿着屋中的摆件把玩了片刻,最后将手搭上了厚重的帷帐。刚待撩开查看,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阻止了。      陆子周轻轻抓住陈承虎的手腕,微笑道:“小姐的侍儿还在里面,将军若是一定要看,总得先容人家穿上衣服……这般□相呈,恐怕不合适吧?”      迷糊在帐子里相当配合地叫了一声:“小姐,您把我衣服藏哪了?”      陈承虎脸色一沉,甩开陆子周的手说:“本将与匪寇打交道太多,一遇有人来抓总忍不住先要折断了对方的手臂再说。公子若再这样伸手过来,陈某可不一定能忍住。”      陆子周倒没什么表示,站在陈承虎身后的赵瑟却轻笑道:“将军的儿子漂亮吗?若是及不上我家陆郎神采,还是请将军慎行吧。否则可拿什么赔给我赵瑟呢?”      陈承虎怒目而视,赵瑟狠狠心,作出冷笑的样子转身,边徐徐向外厅行去,边不耐地催促道:“将军要看便快看吧!这天都要亮了……啊,床上那侍儿将军看完就抱回去吧,送给将军了。”      迷糊非常配合地从帐子里探出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承虎一气,撅着嘴道:“小姐,你可不能把我送给老头子,他夫人回家肯定罚他跪搓板!”      要说迷糊这孩子也是相当有天分的,如此紧张的气氛之下,竟说出这么两句完全不挨着的话来,赵瑟听见忍不住回眸而笑是当然的,连陈承虎和陆子周也绷不住脸色,忍不住露出笑容来。一笑之后,房中气氛立时大不相同,所谓冰雪初融,大地回春者当如此是。      于是,赵瑟和陆子周皆如释重负。按照一般的惯例,陈承虎正该在这个时候趁机收回放在帷帐上的手,心照不宣地道几句“赵小姐有心”、“打扰小姐好梦,陈某惭愧”之类的场面话,便足可以偃旗息鼓回去交差了。到时候,赵氏自然会送上厚礼,甚至以后有机会还会对他加以提携。      可陈承虎是一般人吗?他会按一般的惯例行事吗?      当然不会!      为了印证这个“当然不会”,陈承虎就是要来个心照而非宣不可!      “既然小姐愿意忍痛割爱,陈某便却之不恭了。”      仍旧面带着笑容说出以上一番话的陈承虎猛然挥手扯开帷帐。迷糊先前虽然只露出个小脑袋,但全身九成以上的重量都挂在帷帐上,这会儿无处受力,直接被带得从床上滚落下来。他“哎呀”一声,躲到陆子周的身后。原来迷糊很是忠于职守,躲在帐中之时当真就把自己给扒了个精光。陈承虎见状冷哼一声,向榻上瞧去。卧榻再大也就那么点地方,如何能藏得住一个人高马大的混天龙?高高隆起的锦被里很明显就藏着人嘛!陈承虎想都不想,直接就要伸手去掀被子。      千钧一发之际,赵瑟却比陆子周反应得更快些,毫不拖泥带水地呼道:“陈将军开个条件吧!”      她这话很是快刀斩乱麻,直令陆子周刮目相看,奈何陈承虎仍是不肯领情。他冲赵瑟一笑,笑容里满是不屑:“赵小姐大概以为什么人都稀罕抱你们士族大家的粗腿吧!”陈承虎的动作毫无停滞的迹象,坚定而有力的掀开锦被。于是,陈承虎和混天龙直截了当地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又要换题目了,都来鄙视我吧! 吸取经验教训,以后一章写完再加题目和内容提要。 迭变 作者有话要说:吸取经验教训,为了减少丢人现眼的次数,本章开始,每章完结后再加标题和文案。   混天龙这厮也算当真光棍了得!      先前他病得就剩下一口气,又被陆子周一花瓶砸晕,却只片刻功夫便能转醒,还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不提也罢。然而此刻,被陈承虎掐着脖子摁在床上,脸面五官都被压得变形了,还能勉力睁大眼睛,毫不示弱地骂道:“原来是你这手下败将!真他娘的晦气!呸!”      虽说混天龙身负重伤,气息实在微弱,叫骂的声音确实不大,可陆子周在旁边却感觉似乎满院子都能听见,于是恨不得再砸混天龙一花瓶,砸死他算了。赵瑟则干脆就来个破罐破摔,反正天塌下来有父母顶着,父母顶不住还有祖母祖父和外祖父外祖母,反正不大可能把她赵瑟拉到法场去和混天龙一起砍了头,所以,这会儿先看热闹!      陈承虎果然没有辜负赵瑟的“期望”,微笑说:“世间哪有常胜将军,我败给你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儿,如今你还不是落在我手里,输了不认,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我呸!老陈你可忒不要脸了!”混天龙怒声道:“老子什么时候输了不认!老子败给傅铁衣,老子认!可老子什么时候输给过你?哼!倒是你,老大一把年纪,竟还好意思捡傅铁衣的剩落儿?真他娘的把武威军的脸都丢尽了!”      陈承虎听混天龙这么一说,登时大怒,胜利者必备的种种风度、涵养、气质统统不要了,一手掐着混天龙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腰,把混天龙举起来复又摔打到床上,接着一拳狠狠砸到他背上。混天龙本来伤就重,现在被陈承虎又甩又打,立即支撑不住,张嘴连吐了好几口血。      陈承虎兀自恨意难消,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提武威军?要不是你,狄帅会死吗?武威军能散吗?河北四十四州轮得到他傅铁衣这黄口小儿来耀武扬威吗?都是你!”      不知是听了陈承虎的话还是吐血的缘故,混天龙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咳了几口,垂头丧气地说:“是我该死……”      这场戏太过跌宕起伏,赵瑟没大看懂,于是蹭到陆子周身边虚心请教:“这怎么回事儿?你看明白了吗?”陆子周握住赵瑟的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别说话……没我们的事儿……”赵瑟也没听太清,只是感觉到陆子周的手心湿漉漉的,遂回握住他,不再说话。      其实陈承虎这时候根本顾不上注意赵瑟两口子搞什么名堂,他红了眼睛,伸手抓着混天龙的头发,强令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恨声道:“你本来就该死!我现在就剖开你的胸膛,取了你的心肝,祭奠大帅的在天之灵!林天笑,你服不服!”      混天龙笑了两声,说道:“你虽然打仗窝囊了点,总也算自己人,动手就是了,费什么话!”      陈承虎哼了一句:“我也不和你争”,便当真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拔下皮鞘,露出寒光闪亮的利刃,向混天龙挥去。赵瑟忍不住“啊”的一声紧闭上双眼缩到陆子周怀里,陆子周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赵小姐,你家的衣裳烫好了,我这就给你送进来。”      屋外猛然传来狄婆婆暗哑晦涩的声音,屋中诸人都是一怔,赵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陆子周和陈承虎反应地很快,同时对赵瑟说了一句话。陆子周说得是:“你出去看看。”陈承虎说得是:“别让她进来。”      赵瑟的反应虽然明显慢了半拍,但在陆子周和陈承虎两人说话之际却已经扬声答话:“啊……婆婆进来吧!”说完还转头来问陆子周和陈承虎:“你们刚才说什么?”      陆子周无奈摇头,答道:“没什么。”陈承虎却冷哼一声,收起匕首,又用刚才扯下来的帷帐将混天龙严严实实地盖住。迷糊从陆子周的身后探出头来,连声提醒:“哎,你给我留一块披的呀!”陆子周拍了他头一下,他才复又缩了回去,不再出声。      混天龙被陈承虎包在帷帐里还不忘说风凉话:“老陈你这窝囊废,十年前也就是没能耐愣充傻大胆,想不到只十年不见,你竟连胆子都混没了!”      陈承虎操起花瓶就待动手,混天龙却已不再言声。赵瑟吃吃地笑出声来,想说:你别折腾了,是那婆婆看着我们把人藏进来的。      终于没说,赵瑟从陆子周怀里挣扎起来,忍住笑从陈承虎手里接过花瓶放在混天龙的头边。而狄婆婆就在这一刻走进内室。      她走得不快,弓着腰,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拄着棒槌,木盆里有件充场面的丝袍,棒槌随着她的步伐敲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一声的钝响。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帷帐怎么掉下来了,才洗过便都得再洗,这得加钱。”      赵瑟早在陈承虎掀开锦被那一刻就完全自暴自弃了。由于她错把自己当成纯看热闹的,所以这会儿忙不迭声地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加钱,当然得加钱。婆婆把床上的铺盖也一起拿去洗吧,我给十倍的价钱。”      “一倍就行了……”狄婆婆有气无力地回答一句,往床边行去。陈承虎横跨一步,拦在狄婆婆身前,狄婆婆咳嗽着抬头,问:“陈将军也有东西要洗?咳……新主顾便宜……一文钱一件……将军使人送来就是……”      陈承虎面色大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狄婆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狄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声音当真变得这般难听?”便低下头向前走去。陈承虎被撞了一下,竟然木呆呆地让开了。狄婆婆走到床前,相当利索地把堆在床上的帷帐、被单还有迷糊的衣裳等等往木盆里收罗。混天龙当然不可避免地被抖落了出来。      难为混天龙这会还有兴致翻坐起来,七手八脚地抓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物事,抱怨着:“老陈我说你窝囊吧你还死不承认,连个老婆婆都拦不住,咦……”      混天龙的抱怨在看清楚狄婆婆那一刻嘎然而止。他到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比陈承虎还要难看,指着狄婆婆说:“你……你是谁?陈承虎,你找来蒙老子的是不是?”转头一看陈承虎兀自还在发呆,终于叹息道:“果然……如此我也没什么理由苟活下去了!”说完,看架势便要咬舌自尽,却被狄婆婆当头一棒,敲晕在床上。      赵瑟浑身一冷,扯着嘴没心没肺地问陆子周:“这人被你们接二连三地敲打,不会傻掉吧?”陆子周为之无语凝噎,他以前只道女子心思细腻,格外能从细处着眼,却不料他家赵瑟竟能把这门本事发扬光大到了极致,端是只看热闹,不顾大局的典范人物哪!      狄婆婆把棒槌扛在肩上,四顾而道:“是什么东西在叫唤?莫不是我老婆子耳背听差了?陈将军,你听到什么了吗?”      陈承虎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答道:“啊……是……没什么声音……”      狄婆婆叹了口气,说道:“真是老了,耳朵越来越背……”她说完抱起木盆,转身一步步地外行去。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人老了可真是无趣哪!看着往日的旧识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才知道还不如自己早早死的好……”      陈承虎眼见着狄婆婆弓着背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眼睛都懒得再朝他抬一下,忍不住伸手向前,仿佛要抓住狄婆婆的腰带将她拉回来一般,嘴上急道:“狄……婆婆……”      狄婆婆虽然号称耳背,可这一声陈承虎叫得如此之响,她必定是听得到的。然而她却仍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身形连顿都不肯顿一下,拄着棒槌,依照着刚才的步子一步步慢慢地挪出房去。      赵瑟大出了一口气,几乎是欢欣雀跃地跳坐在椅上,一副仿佛她很有理的样子问道:“陈将军,你说现在咱们可该怎么办?”      这话说得,难道陈承虎跟她们是一伙的吗?      陆子周这时候明显心不在焉,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根本就没听见赵瑟说话。陈承虎毫无疑问正在神游太虚,伸出的手臂无意识地缓缓滑落,以非常难看的一种姿势搭在身前。混天龙还在床上晕着,当然指望不上。只有迷糊这孩子相当争气,趁机拽了块儿没被狄婆婆敛走的帷帐,认真把自己裹得只剩下头脸露在外面,总算勉强给赵瑟捧了个人场。      迷糊这场救得相当及时,可谓功不可没。总之,他这边儿一折腾完,陈承虎那边儿三魂六魄也都归了位,正好赶上接赵瑟的话。      陈承虎叹了口气,望了仰面躺在床上的混天龙一眼,便向赵瑟拱手谢道:“今日实在是得罪赵小姐了,下官万分惭愧……既然没有搜到逆匪,不敢再打扰小姐休息,下官这就告退……”      赵瑟笑道:“那可恕不远送了……这侍儿叫迷糊,给您带上?”      “小姐玩笑了……”陈承虎虽然不至于做出连连摆手的动作以至于风度尽失,却也的确是谈迷糊而色变,终究以非常乏味而老套的形式明确表达出了不敢领受的意思。      于是,楚州都尉将军陈承虎便要带领着他的一千五百名手下不说灰头土脸,总也不能算是光彩夺目地无功而返了。      啊……说是完全无功而返也是不确切的。至少,他们还是弄了一条顶结实的绳儿,将先前就结结实实捆在一旁的朱升朱大侠以及参与拒捕的朱门诸弟子们串成了一串,打算牵了回去待价而沽且外带交差,美其名曰:劳驾朱大侠上我们都尉府喝杯清茶,以便协助搜查逆首混天龙的下落。此事大侠当仁不让,切勿推辞。      朱升大侠和他的诸弟子们均被塞了麻核在嘴里,便是想客气也得张得开口啊!朱升比较想得开,只望了一眼追出来的元错——他唯一一个没被串上的得意弟子,便闭目认了。其他弟子不明所以,还待扭身相抗,却被府军们几人一个合力按住。只能作嗔目横眉状,而满腔的怒骂也尽化作了“唔”、“咦”之声。      元错抢步上前,喝道:“放了我师父,陈将军你既没有搜到混天龙,凭什么要抓人走?”      陈承虎此时已然翻身上马,闻言转头,哈哈大笑道:“元公子哪里话?本官不过是请朱大侠帮忙缉拿逆匪,如何能说是抓人?至于你的师兄师弟们,刚才公然持兵行凶,打伤我都尉府多名军士。纵然瞧在朱大侠名满天下、世人敬仰的份上,此事可以不做追究,却不能连交代都不去交代一下吧!过几日元兄自去接人就是,难道陈某还敢留难不成?”      这便是明说了“请贵府破财免灾”,元错却不肯罢休,闪身几步钻到陈承虎马前,抓住他的缰绳诘问:“陈将军便是如此请我师父前去相助的吗?”      并非元错听不出话里乾坤,不肯知情识趣。他本也是楚州的大户公子,素来与官府打交道良多,于此中门道甚是清楚。但朱升天下第一大侠的身份,又怎么能让陈承虎一个四品的都尉将军真的就这样随随便便捆了去?      陈承虎闻言先是一笑,伸出右手来,展开五根手指露出手心,接着又翻动一下,这便是五五两万五千贯的意思,见元错点头认了,方才作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来,厉声责怪自己手下道:“谁让你们连朱大侠一起都捆上了?传出去我陈承虎还不教天下英雄骂死?快松绑!牵马来!”手下唯唯应了,替朱升松了捆绑。元错又使人牵来朱升惯骑的名驹白鹤,扶自己师父上了马。朱升口舌麻木,索性也不说话,任由自己得意门生处置。元错情知混天龙还在府里,心中实在没底,深恐迟则生变,便不敢再多作计较,只连忙命人套了两辆大车,将同门师兄弟们装上。陈承虎收了钱,自然由着元错折腾。眼见天色发亮,方才下令:“回城!”      总之,楚州都尉将军就这样满载而归了。      元错远望着师父朱升被上千兵马夹裹着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分辨不出的身影,吞吐着被兵马践踏起来,却迟迟不肯落地的浓厚的呛人的尘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众人回转府内后,他命人紧闭大门,自己亲往赵瑟借住的小院前去致谢。      至此,一场闹剧完全落幕,而故事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不同的若干年以后,在元错、混天龙、陈承虎甚至是赵瑟和陆子周各自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场闹剧才是他们一生波澜壮阔的真正开始。    翻身   元错很忙。      他要检点人口,指挥人收拾让府军搜查得一片狼藉的府宅;还要好生安顿混天龙这惹事的根苗;更要尽快张罗出一笔足够丰厚的财帛打点各处,以换回他敬爱的师父和亲如兄弟的同门们。因此,元错对赵瑟房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混天龙又是如何躲过陈承虎的搜查的种种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兴趣,更没有花费哪怕一点儿的时间去加以探问。他只是郑重其事地向赵瑟道过谢,又命人抬走了尚有些不清楚的混天龙去别处安置,之后便要起身告辞,不想话刚要出口却被陆子周的疑问阻住了。      “院中这位狄婆婆的来历,元兄可知道吗?”      元错虽然料想得到赵瑟和陆子周定然会询问狄婆婆的来历,此时却仍然忍不住要面露犹疑,皱眉答道:“难怪陆兄动问,这位狄婆婆的确有些奇怪。老实说,现下元某对此人的来历也很是好奇……昨日赵小姐刚来时,家师未曾向两位说起过?”      赵瑟笑道:“只说是故人之妻,借住在此已有十余年,一直以浆洗衣裳为生……”      陆子周打断赵瑟的话,抢问道:“不知元兄是否能详细说说?”      他这般做法很是无礼,赵瑟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元错到是没有见怪的意思,反而认真地回答道:“我入家师门下不过五年时间,那时狄婆婆便已经整日在这院中洗衣。至于她究竟是何来历,家师确实并未告知。不过,倒是听师兄提过一些……”      “这狄婆婆是在宣华三年的冬天被家师接到家中的,当时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整日昏迷不醒,毫无知觉,师父用了很多珍贵的药材也只能勉强吊住她的性命而已。到了第二年春天,师父早年的一位至交好友漏夜拜访,那人似乎受了重伤,被师父扶进内室疗伤。第二天,便换了一种味道很奇怪的药给这狄婆婆治病……”      “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那故人正是这狄婆婆的丈夫。狄婆婆得了怪病之后,狄先生便将她托付给家师,自己前去寻找回天灵药……后来灵药虽然找到,狄先生自己却又受了无数的内伤外伤,等他赶到家师庄上之时,已是不可收拾,勉强撑了一个月便伤重去世了。”      “狄先生找来的药很灵,给狄婆婆用了之后,她的病便逐渐有了起色,夏至那天终于醒了过来,可那时狄先生早已入土为安。到宣华五年的秋天,狄婆婆的病终于全养好了,只除了声音变得极为难听,家师方才敢把狄先生已然去世的消息相告。”      “狄婆婆这人果然很是奇怪,闻此噩耗竟是毫无反应,莫要说伤心落泪,连话都没说一句,更不要说去狄先生的坟上看看……师兄为此曾很是不忿,却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要他不准对狄婆婆无礼。再后来,狄婆婆便开始洗衣为生,以后仿佛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之事,直到今晚……”      “原来是这样……”赵瑟轻声叹息,“真想知道狄先生是何人呢……”      元错笑笑道:“这个在下便更加不知了。”      赵瑟相当遗憾地“噢”了一声,取过茶盏来,低眉轻尝了一口,便递给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碧玉。碧玉接过茶盏,元错则正好借机起身告辞,而赵瑟和陆子周自然起身送客。      “我送元兄。”陆子周交代一声,不待元错客气便与他把臂向外走去。一直送到院门,陆子周方才松开了元错的手臂。元错虽然急着回去办事,却也知道陆子周有话要与他私下说,便问道:“陆兄可是有话要对在下说?”      “正是!”陆子周回答得很爽快,“我看陈承虎与混天龙的关系似乎大不寻常,还望元兄小心从事。”      元错大是愕然:“此话怎讲?”      如此看来,混天龙的底细元错也是丝毫不知了!陆子周在心中叹息。然而他现在也不宜将先前陈承虎入房搜查之时接二连三所发生的怪事相告,于是只能来个大大的春秋笔法,挑了很小的一段事实来说:“只是听陈承虎话里的意思,仿佛与浑天龙有很大的仇怨。”      “啊……”元错为之释然:“陈承虎出身于武威军,三年前才被傅铁衣给赶到楚州做这个无聊的都尉将军……武威军是怎么回事陆兄知道吧?”      “武威军啊……”陆子周轻轻点头,“是了,武威上将军因流寇而死,武威军因流寇而衰,陈承虎也必是因流寇而左迁,换了谁也要对混天龙这流寇头子恨之入骨的。”      “陆兄所言极是。”元错连连点头,“说到武威上将军之死,前几日我还曾听混天龙提起过,他说武威上将军当年之败,并非一时疏忽,实是因为手下副将林天笑中了流寇的美人计,未能按时合围所致。”      很明显,依陈承虎和混天龙两人的言行来看,这中了美人计的林天笑正该是混天龙本人。那么,事情的真相便可以推测出九成了……陆子周这一转念间,便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幅图画,只可惜这图画的最后一角稍有些瑕疵。暂时先这样吧!于是他暗暗点头,扬眉望向微有慨叹之色的元错,随意吟道:“以小败而诛大将,是为无道。”      元错闻声一愣,复才自嘲道:“连窝藏大郑头名逆匪这等事体我元错也一起做了,却不想听了陆兄说话仍要骇然,当真惭愧莫名!”遂拱手辞去。      或许是与元错话别的时间过长,当陆子周回转卧房之时,赵瑟已经换过寝袍,懒懒得睡在床上了。卧房里很是安静,新燃的安息香的味道刚刚弥散开来,使人恍然而有飘然之感。大约碧玉和迷糊都被赵瑟赶出去睡了,只余下青玉一个侍儿倚着一旁的衣架坐在地上,算是照拂内室的意思。另有四个侍奴散跪于床上床下,或按头顶眼侧,或揉腰、或捶腿、或捏脚,俱是悉心服侍,为赵瑟安眠,而看赵瑟,似乎已是睡着的样子。      青玉见陆子周回来,忙起身迎去,欲服侍他宽衣安寝。陆子周摇摇头,自去旁边的榻上坐了,小声吩咐青玉抬过几案、取来文房四宝,便自己磨了墨,专心在纸上涂抹起来。青玉在一旁偷眼望去,见陆子周下笔的样子竟是一反常态地谨慎,每每思索半晌方才落笔,而笔落到纸上,却既不像写字的意思,也不似作画的模样,只仿佛是初学拿笔的顽童随意勾画出的弯弯曲曲的墨迹而已。青玉摸不着头脑,实在是不明白陆子周这又是要折腾什么,于是在形式上很认真地劝道:“便是过了睡头,公子也该躺躺才是,整夜不睡要累坏身体的。小的唤两个侍奴过来为公子推拿助眠吧?”      陆子周当然不会有兴趣去学赵瑟的模样,何况他此刻正想到紧要之处,眼见一旦通彻便能从今夜之事推究出一番家国天下的大势出来,遂挥手吩咐青玉自去歇着,不必在一旁照应自己。      青玉本来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怕陆子周反悔似的连忙去冲了壶酽茶重新换上,便缩回衣架旁靠着,预备接着打盹。不成想他还没来得闭眼,却正对上赵瑟刚刚睁开的眼睛。青玉顿时困意全消,下意识地挺直脊背站好,心中暗道侥幸,若是早闭眼半刻可就被小姐看见自己偷懒了!      赵瑟摆手制止住欲上前服侍的青玉,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正跪在床上低头给她捶腿的侍奴的头顶。四个侍奴齐齐停了手,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赵瑟露出顽皮的笑容来,灵巧地跃下床,也不肯穿鞋袜,就这么光着脚悄悄地绕到陆子周背后。然后,在陆子周画完搁笔的那一一刹那,她以她所能到达的最快速度的猛得扑将过去将陆子周抱个满怀。      于是,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先是毫无心里准备的陆子周被赵瑟整个人压在背上,一时吃力不住向前倾去,以致原本正搁笔的右手误按在砚台上,沾了满手的墨汁。接着,由于严重缺乏扑人经验的赵瑟毫无自知之明地非要手脚并用,致使一番挣扎之后,赵瑟又把陆子周坠得向后仰去。最后,这两人不可避免地在榻上翻作一团,原本沾在陆子周手上的墨汁在纠缠中都蹭按到赵瑟素白的寝袍之上。      陆子周无可奈何地拉起赵瑟,说道:“我的阿瑟细君哪!你这又是想要做什么?刚才不是已经好好地睡着了吗?”      赵瑟眨着眼睛笑了,扬起手臂用以搭在陆子周的双肩上,模仿陆子周方才的口气说道:“我的子周郎君哪!你这又是在想些什么?为何夜至五更仍不肯宽衣入帐哪?”说完才记起床前的帷帐已被陈承虎扯了下来,叫狄婆婆收去洗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帐可入?便自己补了一句:“错了!错了!该是入被方才应景呢。”      陆子周被吓了一跳,以为赵瑟前半夜看热闹看得太过兴奋,这会儿也睡不着,所以便要打主意找自己求欢。他还有正事要做,如何能够奉陪?忙从自己肩上取了赵瑟的手下来,合在自己的双手之中,满是歉意地说道:“阿瑟你先睡吧,我有几件事今夜须得分想明白,明日等你有了精神,我再详细给你说说今晚之事。”      赵瑟一听便知道陆子周这是误会了,想着自己方才的语气也微有些脸红,掩饰般的探头过去,一口咬在陆子周的肩上,娇嗔道:“你胡些想什么呀!人家正是要来和你说今晚之事,我原本打算告诉你一桩隐秘,好让你解惑。可你竟敢胡思乱想,瞧不起我!不告诉你了!让你自己发愁去!”      这真是纯粹意义上的倒打一耙!      怎么能怪陆子周误解呢?且不论赵瑟的说话的神态语气,只看她之前以近乎于胡闹的方式“偷袭”陆子周,却算计不灵,最后不但陆子周,连她自己也被一起搞得狼狈不已的这种不怎么光彩的行为,其实就基本可以确定赵瑟这是欲行“周公之礼”了。在陆子周的印象里,赵瑟每每在这般时候便会天真烂漫无比,孩子气十足,做出类似刚才那种任人也想不到的事体出来。这次之后,陆子周才算明白了,原来赵瑟格外得意、有事想要炫耀的时候也会一样变回成没长大的孩子啊。      不管怎么说,陆子周总算可以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至于被倒打一耙之事,似乎就不必计较吧。说起来,“倒打一耙”这本事也算天下英雌与生俱来的克“敌”制胜之不二法门,作男人的,想要不认,恐怕也是不行的。      由于陆子周的明智退让,赵瑟便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是有理,最后意气风发地质问道:“你必是推测楚州都尉将军陈承虎和河北流寇大头子混天龙原本都是出身于武威军的同袍,是也不是?”      这是猪都能肯定的事,陆子周当然得点头,就算他想说“不是”来杀一杀赵瑟的气焰也绝没有这般厚的脸皮哪。      赵瑟气势更胜,二问道:“你必是猜想那狄婆婆只能是当年鼎鼎大名的武威上将军、卫国夫人狄桂华,她自己还有陈承虎和混天龙今晚的种种言行方才讲得通,是也不是?”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推断,陆子周如赵瑟所愿地应了“是”,微笑着望向赵瑟,且听她厚积了两个蠢问题之后,更如何来薄发这第三问。      于是,赵瑟便拿出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气概,问了她的最后一问:“可那武威上将军明明是在宣华四年二月方才被下诏罢官夺爵,而在那年五月被当今皇帝明正典刑于闹市。就算她有本事死而复生,把剁下来的头原封不动的装回去,又如何能如这狄婆婆一般,在宣华三年的冬天便被接到此处呢?你必是有此怀疑方才不能肯定狄婆婆的身份,于是先前的推断全部都要推翻重来,是也不是?”      “正是!”赵瑟这一问实实是问到了陆子周心里,今晚之事他已反复推想过无数遍,关键之处便在这狄婆婆身上。      倘若可以认定当年的武威上将军狄桂华不知什么缘故死里逃生化身为大侠朱升庄中浣衣的狄婆婆,那么,不光陈承虎与混天龙言行之中的种种疑点全部可以迎仞而解,甚至宣华之初庙堂间的许多隐秘都可以从中窥出一二。比如,有大郑第一名将之美誉的武威上将军为何会离奇败给当时还尚未成气候的流寇;再比如,以狄桂华之历经四朝而故将遍于宇内的威望身份,怎么就会因为这场无关全局的败仗叫皇帝说宰就宰了呢。      倘若这狄婆婆并非是威武上将军狄桂华,那可真是只有全知全能的活神仙才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陆子周自然也不必再费什么心思,最多感叹一声“这是什么运气呀!”也就罢了。      然而,现在偏偏却是这样一种情况:明明种种迹象都可以证明狄婆婆就是那个早就应该死透了的威武上将军,元错的话却明明白白地肯定了那狄婆婆绝不可能是她。宣华三年的冬天,威武上将军已因战败之事被召回上都,怎么可能会躺在朱升的庄子里养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就不是威武上将军?她凭什么就不是威武上将军?她明明就应该是威武上将军狄桂华才对嘛!      陆子周每每想到此处便头疼不已,只觉得从脚底升起一阵深深地无力感来,噎得人半天缓不过气来。更要命的是,不管从哪开始推演,最后总是会卡在这里。饶是以陆子周之心智坚定,百折不回也有些招架不住,几次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几句任性的话来。      如果赵瑟不说话,就让陆子周这样自己反复下去,那么最后的结果可能只有两个:第一,干脆毫无理由地认定元错所言是虚;第二,直接自暴自弃地将一切归结于一声“天知道”。可如此一来,陆子周也就和芸芸众生中的一介普通男子没有什么差别了。姑且不论陆子周本人会为此作何感想,拥有他的女人必定为此遗憾不已吧!      “我原本打算告诉你一桩隐秘,好让你解惑”      赵瑟一开始就是如此说的,带着一种似乎是“终于也让我占子周一次上风”的欢欣雀跃。那么,既然赵瑟明确表示出了她深谙的内情的意思,陆子周也就完全没必有再继续折磨自己了。他现在所需要做的便只是拿出一个男人对妻子最基本的包容与谦让而已。      事实上,陆子周这个人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有些“不耻下问”的丈夫气概。只见他坐直了身体,隆而重之地正色拜道:“还请细君不吝赐教。”      其言之诚恳,其行之谦正,皆是大出赵瑟之所期待。于是,“不告诉你了!让你自己发愁去!”的威胁之语立即被赵瑟坚定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说,男人,尤其是出色的男人,他们的温柔往往是最有力的武器,使之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女人心底最坚固的防线。更何况,赵瑟的心理防线原本就是沙子堆的,不消说别的,连几块石头都不曾掺了进去。当然了,在此之前,垂死挣扎一番,多体会片刻偶尔“俯视”陆子周是如何得畅快淋漓,仿佛也是必须之事。      因此,赵瑟便故意抻着不说,反而拉过陆子周先前所画的手稿来看。她翻来倒去地看了一阵,笑问道:“陆郎,你这画的是地图吧?真是奇怪了!你所犹疑者不过狄婆婆究竟何许人也,哪里就用得着这东西?”      陆子周应道:“是河北山河地形图。画来才好参详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赵瑟一怔,道:“那必是十几年的旧事了,你如何只凭三两个人、几句话便推敲出来?我可不相信……你且说来听听。”      陆子周却是不肯了,摇头道:“该是你先分说明白狄婆婆身份才是。”      赵瑟攀上陆子周的脖颈,低笑道:“子周今夜怎地这般小气?”      陆子周以双臂环住赵瑟的腰肢,微微笑道:“倘若狄婆婆不是狄桂华,我便是想了什么出来也立时不值一文,还有何必要说出来惹人嗤笑。”他右手用力一拖,抽出左手来轻轻一推,便将赵瑟横在了自己膝上。赵瑟相当没志气地轻哼了一声,蹭着后背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闭上眼晴,神情之中大有此生余愿足矣之意。陆子周摩挲着赵瑟的脸颊,柔声道:“阿瑟乖,快些说吧。”      “那可不成!”预谋已久的赵瑟立即睁开眼睛,如同猫咪一般扬起爪子,扯了陆子周的衣领恼道:“人家本来是要说与你听的,可都躺在那里装了半天的睡了,也不曾见你把我拉起来请教一句!你这分明便是瞧不起我!既是如此,我就是偏要先听过你的高见才能告诉你对也不对,也好要你得知我赵瑟也不是百无一用的蠢材!”      她这话里颇有些半真半假的意思,陆子周便不能再认真下去,只好认了赵瑟有理,开口讲道:“此事说来怕是有些话长……”      “且慢!且慢”赵瑟翻身坐起,拍手笑道:“既是话长,便当以美酒佐之!这长夜窥人隐私之事又岂能无酒?”陆子周自无异议,便吩咐青玉速摆了酒菜上来。      毕竟出门在外,诸事皆不得齐整,只简单地烫了酒再摆上了八个冷盘。青玉告了罪,方才找到机会捧了寝袍来请赵瑟换。赵瑟让他先放在一旁,说了句“也不必着急”,便挥手将诸人都赶了出去。如此,内室之中只剩下赵瑟与陆子周对坐。      陆子周给两人倒了酒,握着酒杯缓缓道来:“须得从武威军和武威上将军狄桂华说起……”    名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十分胡言乱语,万一有军事强人,千万别拍我......   威武军何也?大郑第一劲旅!威武上将军何人?天下第一名将!      这便是狄桂华和她的威武军了,没错,就只是她一个人的威武军。追溯宣华、凤仪乃至甘露、祥麟四朝将近五十年的历史,从来不曾有一支军队被正式称作武威军,遍翻朝廷正册典籍,于浩渺如烟的诏令公文中逐句搜寻,也绝不会找到武威军三个字。所谓的武威军,实际上只不过是对武威上将军狄桂华昔年作战之时所长期统帅的一众将士的俗称而已。      大郑立国三百多年以来,一直实行的都是府兵制。府兵之制,行耕养之策,征天下各州郡在籍之民为府军。府兵平时由各州都尉将军统领,归十二卫分管。十二卫者,分别为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御卫、左右候卫。有事之时,兵部以天子之诏令临时征调府兵组成大军,天子授大将以印信符节,令为统帅。事毕,府兵散归卫府而大将归于朝廷。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大郑有名有号的军队,除去天子六军,亦即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之外,便只有左右翊卫之骁骑军、左右骁卫之豹骑军,左右武卫之熊渠军,左右屯卫之神策军,左右御卫之射生军以及左右侯卫之飞骑军。      但自祥麟末年以来,河西边患日重,乌虚九部屡屡扣关,加之关东乱民四起,朝廷不得不连年用兵。战事一久,则统帅长期手握兵符不必缴回,以致权威大盛;战事频仍,则府兵一旦征调便随主帅辗转征战四方,往往再无归于卫府之日。于是,日积月累之下,几乎围绕着每一个统兵大将,都会形成一个颇有实力的军事集团,年头长一些的,甚至有可能成为世家一般的存在。 而习惯上也会简单地把名将常年统帅的一支军队以其官爵或姓氏等呼之,只是正笔不书而已。      所以说,所谓地武威军,实际就是距离武威上将军狄桂华个人的私兵集团还有十步、或者说是百步之远的一个怪胎罢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个怪胎的忠诚与能力都是不容质疑的。      整整凤仪一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甘露十二年春三月到宣华三年夏五月的十六年间,狄桂华和她的武威军以真正意义上的“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宣示着她与他们无可动摇的地位。有那么几次,似乎可以说,正是由于狄桂华和他的武威军力挽狂澜于即到,方才保住了大郑在乌虚面前的湟湟风范。总而言之,在威武军声名最盛地那一段时间,即便是武安侯张玉之河西军亦不得不对其退避三舍。而关于威武上将军狄桂华其人,武安侯张玉和当年的左羽林大将军淳于虎曾有过一段相精彩的对话。      那是在凤仪元年的秋天,狄桂华以屠灭乌虚赫末部、生擒赫末王之功而终得封侯的仪典之上……      先是张玉喟然一声轻叹,站在他身边的淳于虎便幸灾乐祸地伸头探问:“张侯心中很不是滋味吧,竟让一个女人抢走了你天下第一名将的美誉?”      张玉怫然变色,轻斥道:“左羽林大将军,您这是在鄙薄女子吗?恕我不敢与闻。”      淳于虎冷哼道:“难道有错吗?旁的事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战场屠戮之事比不过女子!张玉你不觉得羞耻吗?哈,我淳于虎可是不大不好意思出门了。”      张玉不禁黯然,再说话时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却也多了几分钦服。他说:“和这个女人生在同时,实是我等武将最大的不幸……假若她生在乌虚,至少还能与之畅快淋漓地一战,可惜……”      可惜,仪典正进行到最重要的时刻,淳于虎分神去瞧,没能听到张玉的遗憾。      “是扬国夫人哪!”所以,后来淳于虎只是近乎于诅咒一般地讽刺道,“只盼这位扬国夫人早日成婚取夫,也许还来得及生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把爵位传下去呢。”      张玉摇头,肃然道:“我宁可希望她索性就这么死在沙场之上!”      当然,后来全天下都知道,狄桂华终究没有运气死在战场上。至于张玉有没有为此遗憾不已,对月叹息几声或者干脆扬手洒出一杯酒来以为追思,就不得而知了。只是那个时候,谁又会想到,这位天下第一名将,十九孤身前往河西投军;二十二岁崭露头角;二十七岁威震乌虚,三十岁收复中原群寇,三十二岁封侯,三十四岁平定陈王叛乱,三十四岁先后平定楚、吴两王叛乱,三十五岁平定越王叛乱,三十九岁荡平天下流贼,四十岁回师击溃兵围上都的十万乌虚精锐,四十三岁追亡逐北射毙乌虚青耀王,四十六岁平定齐王叛乱的狄桂华,怎么竟会在四十七岁的盛年之时突然败给了一伙儿只会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呢?      难道当真是水盈则溢,月满则亏吗?      宣华二年之时,由于齐王叛乱,河北流寇随之骤起。狄桂华在平定了齐王之乱以后,奉皇帝的诏命,并未班师回朝,而是继续留在河北,开始着手剿灭土匪流寇。当时河北四十四州举旗造反的土匪流寇虽多,却大多不成气候,往往不过是聚上千把人、占了三两个山头便敢打出诸如“替天行道”、“河北阎罗王”、“赤眉大将军”之类旗号的小毛贼。      这样一种情况,乍看起来仿佛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大军所向,些许小毛贼还不立时灰飞烟灭?可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这些个毛贼土寇,东一群西一伙的,少则几百,多则上万,俱是各据天险。更可气地是,这群人民匪难分,今天窜出来一绺子聚在一起作几天乱,明天却又解散回家种地去了。总之活像是几万只老鼠散在燕代齐鲁的千里之地,而且还要到处乱窜!实在是让人剿不胜剿。狄桂华对此也很是头疼,终于决定网开一面,将匪寇全部赶入齐地,再聚而歼之。      单从平寇而言,这一策略完全正确。对于狄桂华而言,杀死一只大象怎么着也比去抓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再者,燕代之地素有提衣挈领而制六合之势,实非久战之地。贼寇初起之时固然无妨,可一旦久战生变,便大有不妙。重,寇入晋阳而扣潼关,则关中震动。轻,寇出河间而入中原,则东都危矣。然而从结果上看,驱寇入齐之策却实实是狄桂华本人的催命符……      到宣华三年年初的时候,狄桂华用尽手段,终于将河北诸寇都赶进了齐地。燕代之地随之平静,齐鲁之高门士族却不免要怨声载道。而狄桂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偏偏在这个时候合而不围,围而不攻,就这么眼看着十来万的流寇在齐鲁之地纵横驰骋、烧杀劫掠。当时,高门士族为流寇所破家灭门者不下数十。这一拖就拖到了八月,皇帝终于扛不住颁下诏令,狄桂华方才入齐平寇。      齐鲁之地,多山丘而少平地,有亢父之险,所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虽不及西秦蜀中险固,以攻而言,却也是非常艰难。狄桂华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名将,只半个月,便将十几万匪寇逼入祈、沭两水之间,只能约齐诸军,便可一举围歼。然而真到合围之时,却有一路人马误了合围的时辰,贼寇破围而出,围歼之谋功亏一篑。不仅如此,破围而出的的贼寇随即掘开沭水,祈、沭谷地遂成泽国,于是正在谷地之中追逐贼寇的武威军横遭水淹,折损甚巨。这一仗,竟是平生从未有败绩的武威上将军败了。      不得不承认,流寇之中也确实是真有人才。面对这狄桂华这种根本就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在侥幸突出重围之后,逃命尚且唯恐不及之时,竟然还能有闲暇去动心思算计她,而且还算计得其准无比。果然是不要命的更厉害些吗?可见狮子博兔大大不值。      狄桂华一败,朝野震惊,一时之间种种议论甚嚣尘上,甚至连武威上将军通匪之说都被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之上提了出来。当时上都的形势对狄桂华很是不利,且不说出身齐鲁的士族贵介是如何地张牙舞爪,便是其他的文官武将也都众口一词地说是应该要武威上将军给个交代。皇帝仍然是扛不住,只拖了五日便不顾河北匪患未平的局面,令右龙武大将军秦合素亲传诏令,召狄桂华回转上都。      狄桂华一入上都旋被软禁。过了一冬,宣华四年年初,皇帝以丧师失土之罪下诏将她罢官夺爵。也许从皇帝的本意上讲,并不想杀狄桂华,就算是为了不让自己将来在史书上留在下个寡恩的好名声奈何她终究还是扛不住内庭的苦苦相缠与外庭的步步紧逼。于是到了五月,狄桂华身上便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莫须有的通匪之罪,历经四朝功勋盖世的大郑第一名将竟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斩首于闹市。实不知殊为可叹者究竟为何!所幸狄桂华并无家室子女之类,不致有明珠投暗、宝镜蒙尘之事再乱人心怀……      武威上将军狄桂华死后,武威军星云流散,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什么模样,他们便是什么模样,什么“大郑第一劲旅“之说,自是说也不消说地被人团成了团儿扔进泥淖里。而至于河北的局面,那可当真是怎一个精彩了得!      “河北义军大展神威,大败天下第一名将狄桂华,尽屠大郑第一劲旅武威军!”      当时广为流传的这样一种说法,虽然有些死不要脸地夸大其实,却也的确最有效地煽动着天下“有志之士“那摇摆不定的小心肝。于是,河北之地也就成了所有英雄豪杰眼中的宝地。在此后的十数年见,大凡是想造反的,想招安的,想浑水摸鱼的,乃至想打劫抢女人的,都免不了要到河北汇集碰碰运气。就这样,河北四十四州“群豪并起,英雄相争”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而大郑朝廷在河北平寇也就平了整整十四年,因此而封侯的将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      最开始在河北平寇的,仍是武威军留下的那群人。他们到底有当年的底子在,战力很是不俗,是故那时的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宣华五年之后,傅铁衣、卢文谣等一干后起之秀次第崛起,武威旧将的地位才逐渐尴尬起来。认真说起来,宣华十二年之前,武威旧部其实也还是举足轻重的。宣华五年到宣华十二年的河北之地,逐渐显现出傅铁衣与卢文谣两雄并立,相持不下的格局。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是一雌一雄,总也要先分出高下才能说到其他。因此武威军这群实力不俗的旧部便颇有了“与汉汉重,归楚楚安”的味道,无论是傅铁衣还是卢文谣,对他们都是以拉拢为主的。      然而到了宣华十二年,卢文谣解征衣而换凤袍,施施然而入帝王家,尚天子之第三子为赵王妃,河北四十四州便成了傅铁衣一个人的天下。卢文谣挂冠成婚,走得是毅然决然,潇洒无比,却实实是坑苦了还留在河北的武威军旧部。现在,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左右逢源,在夹缝中生存下去,只好被傅铁衣一个接着一个的收拾。运气好的,承蒙傅铁衣青眼,还可以留在河北做个走狗,运气差些的,如陈承虎这般,或谋个闲职,或解甲归田,总之远远地不要再去碍傅铁衣的眼也就是了;运气不好的,便只好让傅铁衣寻个机会赶去送死了。      “……至于今晚之事”陆子周说了半天无关紧要的闲话,方才话头一转提起正事来:“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清楚明了。陈承虎和林天笑本都是武威军之旧部。武威式军微之后,陈承虎如大多数武威故将一样,继续留在河北平寇,而林天笑却改行做了流寇,以混天龙之绰号作乱河北。十几年后,陈承虎被傅铁衣赶出河北,由一方军镇诸侯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楚州都尉将军,而林天笑做流寇却逐渐做成了气候,竟成了河北所谓十九路义军公推的总头目,号称为燕州八大王的混天龙。陈林二人既是源出一家,而所谓平寇素来又不免要有官匪相通之事,那么,那么混天龙兵败逃匿,藏在淮南朱升大侠庄上之事,陈承虎必定是知晓的,这只看他来搜之时的种种布置便能肯定。至于他搜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助混天龙东山再起和他合伙造反,还是只想就故人一命,又或是想擒了混天龙去邀功请赏,可就颇费思量了。”      陆子周又插了几句,简单地将自己和元错在院外交谈的内容告诉赵瑟,接着推详道:“以元错的话来看,昔年武威上将军意外战败,正是因为混天龙误中流寇之计误了合围之期。再看混天龙和陈承虎照面之后的言语行为,当知元错此言不虚。”      “以我猜测,林天笑当年应该是刚一知晓自己失期而致武威军战败之事便立即逃了,根本没去和狄桂华与武威诸将照面,否则,失期当斩,律有明文,连狄桂华都被杀了,林天笑又凭什么能逃出生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天笑地位太低,皇帝没顾上他,武威诸将也绝不会放过他。所以,陈承虎此来,当时先要和林天笑算算旧账,然后再谈其它。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陈承虎要搜你的卧房之时难说话之极,你让他独自进房去搜他却想都不想便同意了。后来,狄婆婆出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混天龙便急着就死而陈承虎却立即收刀走人。纵观天下,除了狄桂华之外,我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此本事了!”      “然而这里面却还有三个疑点需要仔细推敲。第一是狄桂华没有时间化身为狄婆婆,这一点最费思量,如今看来阿瑟必是已有成竹在胸……暂且就当狄婆婆便是狄桂华吧,那么就有了第二个疑点——混天龙一见狄桂华死而复生便急着要咬舌自尽,这还可以说是他一直以来都为当年之事愧疚异常,如今乍见狄桂华复生,一时心情激动,羞愧交加之下故而寻死,可他所说的‘如此我也没什么理由苟活下去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可当真是非常奇怪!混天龙自承当死,不过是因为由于他的缘故武威上将军战败身死而武威军自此一蹶不振。而混天龙之所谓苟活,是为情愿一死却又不得不活。可既是如此,却为何武威军惨败之时他没有横刀自尽以死相谢?武威上将军身首两段之时他没有撞墙触柱以身相殉,偏狄桂华活过来了他却非要去死呢?林天笑一个半生刀头舔血以命相博的猛将,怀抱以命赎罪之意,却在当死之时不死,反而去做了害惨他的流寇,所为者为何?”      “丈夫不死,将以有为也!至于为什么不死的原因,便还要重新推敲那场狄桂华唯一的败战,这也正是第三个疑点。细究起来,那场平寇从头到尾处处都有问题。”      “河北匪患初起之时,不过是燕王叛乱的余孽,还有就是天灾和催征激起的民变,实际只需善加抚剿即可平息,何至于动用天下号称‘天下第一劲旅’的武威军!再说狄桂华的平寇策略,‘聚而歼之’本身并没有问题,可将围歼之地置于齐鲁之中却是大错而特错!齐鲁之地是什么地方,天下豪门半出于此,一旦寇入齐鲁则山东士族必受其乱。狄桂华一代名将,就当真在沃野千里的河北之地无法再寻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围歼匪寇吗?难道她不知道驱寇入齐必遭天下士族愤恨吗!”      “就算齐鲁之地便于围歼,然则狄桂华将河北群寇尽行驱入山东是在宣华三年的一月,而真正她进军平寇却是等到了八月,期间超过半年的时间,武威军只是将贼寇圈在里面便不闻不问了。狄桂华由着十几万已成瓮中之鳖的流寇在齐鲁之地横冲直撞,看热闹一般地瞧着山东豪门士族被逐一被屠戮灭门,而皇帝竟也稳如泰山,不置一词,直到八月方才下令出击,似乎也不大合情理。”      “至于最后的祈、沭河谷之战,狄桂华输得更是莫名奇妙。合围失期本是常事,一般说来或因天气,或因迷路,可因为主将领中了美人计而失期的,可是只此一例,别无他家。此中必有蹊跷,我们且不去说它。只说流寇破围而出的时机与方向,也未免准得太离谱了,实是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只要差一点他们也不一定能从狄桂华手中逃出命去。要说武威军军中没有内奸,恐怕流寇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张这个口。还有便是流寇最精彩的神来之笔——掘开沭河水淹武威军,地形和时间上也大有问题。祈、沭河谷之战总计也就半天的时间,以沭河淹祈、沭谷地,则至少要掘开青口,流寇破围之处与青口相距甚远,轻骑快马也要一个多时辰,再加上决堤的时间,如何能有时间淹得到武威军?”      “那么,相互参照之下,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陆子周饮尽杯中之酒,感慨万千地说道;“依我看来,当年武威上将之死,武威军之败当是由当今宣华天子、齐鲁士族还有流寇一起促成的。”       私语   河北匪寇初起之时,当今宣华皇帝刚刚登基一年。她初登帝位,权威尚且不足,最有本事、最有资格辅佐她的摄政王——她的兄长赵王——偏又跑去河北造她的反了。于是,朝堂之上皇帝受制于士族外戚也是在所难免之事。为了摆脱士族的控制,皇帝便和当时刚刚平了赵王的叛乱,尚且留在河北的武威上将军狄桂华合作,意欲借流寇来打击朝廷中势力最大的山东士族。方法很简单,驱寇入山东劫掠屠戮齐鲁士族。倾巢之下无完卵,只要山东士族的根基被斩断了,他们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也就会随之荡然无存。      正是由于和皇帝有此默契,狄桂华在主持平寇之时方才不顾天下士族之千夫所指,几乎是一意孤行地选择了“驱寇入齐,围而不歼”的策略。可以说,狄桂华将这一策略几乎实行得完美无缺。她将十几万流在齐鲁之地围了整整七个多月,山东士族也确实为此也折损甚巨。      如果这种情况能继续坚持一年,或着半年,甚至哪怕只有三个月,皇帝或许就能达到她的目的,将山东士族的势力连根拔除,从而彻底终结“帝与士族”共天下的局面。而至于宣华皇帝本人,也一定会作为大郑历史上第一位完全意义上君临天下的伟大君主而名垂史册。然而,以后的事实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世人——这是不可能的——这一无情的事实。      无论作为皇帝的宣华还是作为武威上将军的狄桂华,这两个女人都未免太高估了她们自己,也未免太低估了作为他们敌手的山东士族。在大郑这块土壤上,帝王的权威与士族的利益都是至高无上的、决不可冒犯的。它们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似乎永远也颠覆不了的传统。以一己之力与这种传统相对抗,是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僵持了七个月后,宣华皇帝终究不能不颁下诏命,令狄桂华出击。而狄桂华也终究不得不遵旨而行,出兵平寇。      皇帝和狄桂华的计较自然是黯然收场了,而那些吃了颇多苦头的山东士族们,却也不一定便愿意就此善罢甘休。或许他们还没有办法和皇帝作对,但很明显,他们绝不打算放过直接披挂上阵的狄桂华。      狄桂华名震天下威望甚重,不是想杀就杀得了的。所以,做一点小小的手脚,让她因战败而死,可谓上策。狄桂华平生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从未有过败绩,怎么能让他战败呢?什么样的流寇有这等本事呢?说不得只好帮他们一帮。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作为根深叶茂,且有协助武威军平寇之责的山东士族们来说,得知狄桂华的作战计划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勾结流寇——尤其是已经被逼入死地的流寇——似乎更没有什么困难。士族所要的是杀死狄桂华泄愤并将流寇赶出山东,而流寇所要的是突出包围保住性命,那么只要流寇允诺不再为祸齐鲁士族,士族与流寇也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勾结在一起了。      从祈、沭河谷之战的情况看,应该是士族以计策调开了合围的一路人马,再将这一消息和狄桂华的详细方略传给匪寇,使匪寇可以轻易突围。并且他们一定事先在青口布下了决堤之人,待匪寇刚一突围,便行决堤,既令武威军惨败,又可将责任推到流寇身上。接下来就是朝堂上的争斗了,详细情形如何,外人不得而知。看起来仿佛是皇帝最终也保不住狄桂华的性命罢了。      “这些事情,就算旁人不清楚,身在局中的林天笑也一定不久就想通了,所以他才愤而作了流寇,专门去和害死狄桂华的山东贵族和极没有担当的朝廷作对!”陆子周以一句微微地叹息结束了他长篇大论的推断臆想,将趴在几案上直打瞌睡的赵瑟拎了过来(我估摸着大家也正打瞌睡),捧着她一顿一顿的头说道:“我说完了,现在该你讲了。”      赵瑟晃动着昏昏欲睡的臻首,勉强睁开眼睛,嘟着嘴巴说了一句“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便顺势把头靠在陆子周的肩上,接着打她的盹儿。      也难怪赵瑟犯困。赶了一天的路,又抓了半夜的贼,她早就累了。只不过想着以前都是陆子周指点她,这回终于她也能指点陆子周了,心中大是得意,故而才精神百倍。可后来陆子周林林总总地说了一气,虽然纷乱繁杂,绕得人头晕,但赵瑟却知道他实际都猜对了,心中顿时大是无趣,连唯一桩陆子周不知晓的事她也懒得说了。她眼看着自己满腔的“聪明才智”遇见了陆子周,就好似烈火遇见了大水,总也没有施展的余地,便什么精神头儿也没有了。如此,赵瑟不打瞌睡还能干什么,难道厚着脸皮高呼“既生瑜,何生亮”吗?      陆子周却是不能让赵瑟就这样言而无信地睡了,拉起赵瑟靠在他肩上的头,轻轻摇了几摇,说道:“乖瑟儿,你说完再睡。”      赵瑟被陆子周摇得大不乐意,一时脾气上来,使劲隔开了陆子周的手,自己倒头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念道:“我要睡了。”      于是,陆子周也就只好来个“非常之时,非常之事”了。      他抱了赵瑟在怀里,毫不犹豫地将手探进赵瑟的寝袍,上下摸索起来。赵瑟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陆子周伸了不知道是食指还是中指进去,心中不由一紧,便清醒了几分。手指在里面游动起来,间或在内壁上轻敲几下,赵瑟方才渐渐放松了心情,伸手抱住陆子周的腰。片刻之后,赵瑟有了点感觉,便扣着陆子周的腰要求换姿势,不想身下一空便没了动静。赵瑟大是不满,改扣为掐,心里还念叨着“笨蛋!”陆子周竟是丝毫不甘落后,闪电般地将本来扣在赵瑟丹田之下的手移动到她的胸乳之上,与温柔一点儿也不搭边儿地拧了一把。      赵瑟真是被陆子周拧疼了,“啊”的一声直窜起来,指着陆子周怒道:“陆子周!你要干嘛!”声音之大,令原本侯在外间伺候的青玉都忍不住要向里探头探脑。      陆子周笑得温柔无比,仿佛刚才抽冷子下重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不紧不慢地说:“现在醒了吧,咱们坐下你慢慢讲。”说完便去拉赵瑟的寝袍的下摆。      赵瑟是站在榻上,猛然间发现自己比盘膝而坐的陆子周高了一大截儿。这种说话的角度她很是不适应,而此刻刚刚吼完了上句还没来得及接下句,气势便不免有些不连贯,于是一时不察被陆子周拉得又坐了下去,等到她愣完了神儿,早就大势已去。赵瑟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好重新再跳起来,不得以在心里把“笨蛋”二字从陆子周的头上挪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陆子周见赵瑟扔在赌气,便伸手拿起青玉先前放在一旁的寝服,说道:“是我不好,别生气了,乖,过来我给你换上寝衣你再讲。”      赵瑟夺过寝衣拍在自己腿上,气哼哼地道:“陆子周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就知道欺负我!”      然而,后来赵瑟还是重新递了寝衣过去,要陆子周帮自己换。只是换来换去,不但赵瑟身上被墨污了的寝衣被换了下来,连陆子周身上的衣服也尽数被换到了榻下。      天地良心!赵瑟可以对天发誓,她绝没有趁机引诱陆子周以完成刚才未竟之大业的意思——她只是没有老老实实地配合陆子周,让人家给她好好地换衣服而已。说起来也不是赵瑟的错,夫妻间换衣服,只要不是刚刚经过了一场酣战又或是体力不支,便难免要换到提枪跃马继而大战一场的地步。陆子周年纪虽然长些,但和女子相处终究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儿,有些地方确实也有经验不足,故而才会自投罗网,提出给赵瑟换寝服的主意。当然了,赵瑟是绝不会提醒他的。      于是,用不了多久,陆子周便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骑虎难下。      想草草了事从虎背上下来?那是肯定是不行的!明明是他自己要跳到虎背上的,老虎又不曾扬起爪子来强迫他,这会儿他要是说不干了,老虎那是必定要回头咬人的——便是现在骑的这只老虎目前还只是只小猫咪,不曾学会怎么咬人,便是咬起来也不疼,他陆子周也还是不能丢这个人的!所以,陆子周还得继续干活,最多也就是可以在心中暗叹一句“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便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那么,当陆子周骑在虎背之上很有诚意地敷衍塞责的时候,也就难免要表现出一点儿神游于九天之上的样子来。赵瑟虽说不是很有经验,但作为一个女子,就算没有任何迹象,床上的人干活经不经心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更何况她也不是总闭着眼睛,偶尔也是要偷偷瞧上几眼。于是,赵瑟也就没趣起来,本待说“我又不是什么成了精的荡妇淫娃,不玩便不玩了,你又何必如此!”想想却又觉得此话太过伤人,实在张不了嘴。      这也算是赵瑟在她与陆子周的吉期里落下的毛病。那时她与陆子周屡屡合寝不成,便不免要为此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大大地对不起陆子周。于是不仅平日里待陆子周格外地不同,于闺房也要无形中矮去几分。虽然以后赵瑟和陆子周之间豁然开朗,但赵瑟这惧内的毛病也改不掉了,闺房之中仍是常常被陆子周“欺负”。由于赵瑟占下风占惯了,如今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发作一番,翻身一振妻纲,她却踌躇着怎么也振不起来。      要不然说赵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呢!虽然一时半刻抹不开面子,翻个身,形式上占个上风她还是办得到的。只见她一钻,一推、一翻便翻到了陆子周的身上。陆子周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赵瑟按住了嘴巴。      赵瑟俯在陆子周耳边道:“别动,我先给你讲个故事,讲完咱们再玩。”      陆子周心道:正合我意。忙说:“起来说吧,不要冻着。”      “我不!”赵瑟蛮横地摇头:“讲完我还要玩呢!”她往上移了移身体,压住陆子周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讲完天就亮了,还玩什么!      虽然这个时候谁也有理不过赵瑟去,但陆子周也不能就这么任由赵瑟给自己作被子。遂发力抱了赵瑟起来,取了寝袍给他披上,方才说道:“现在讲吧。”      于是赵瑟也就很贴心地不闹了,她窝在陆子周怀中,稍理理了思绪,说道:“我大伯姓秦名合素,就是当年传旨召狄桂华回上都的那位右龙武大将军。我要给你说的,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陆子周疑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种事情怎么会说给你听呢?”      赵瑟摇头道:“自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和父亲说的,我凑巧在一旁罢了。那年我才五岁,在外祖父的花园玩,看见父亲和二伯站在园中说话,便跑过去让他们抱。二伯没有女儿,小时候很疼我,就抱着我和父亲说话。大概他们以为我年纪小吧,后来说紧要之处也没有在意,只是斥退了侍从,仍旧没有把我放下来。我小的时候记性很好的,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听一遍看一遍便都记得住,所以他们的话我现在都能想起来。”      “子周,你可当真是聪明绝顶……依我看,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推测应该都不错,至少是和事实相去不远,我便只说说狄桂华是怎么死里逃生变成狄婆婆的吧……其实,当时不但山东诸公恨不得将狄桂华生吞活剥,便是连皇帝也是想要杀她的……”      陆子周“啊”的一声,恍然大悟般地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真是糊涂!本来便该如此才是!以皇帝所谋者而论,狄桂华实是非死不可。‘以寇制士’之策若成,则飞鸟已尽,良弓何用?狄桂华自当做了君主的替罪羊;若不是,皇帝便更要拿狄桂华的性命来向山东士族示好……”      “你别打岔!”      赵瑟见陆子周又要抢自己的话,很不乐意地推开陆子周,自己坐在一旁,抱怨道:“这还让人家怎么说?”陆子周一愣,旋即自失一笑,从塌下拣了袍服穿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做出洗耳聆听的模样。赵瑟便忍不住眨着眼睛笑了,遂接着讲了起来。      “二伯前往河北宣召狄桂华之前,曾蒙皇帝亲自召见。皇帝赐了他一瓶药,名唤金刚散,要他于途中逐日下在狄桂华的饮食之中。人服食金刚散后,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必定会呕血而亡,症状和肺痨一模一样,仵作跟本就验不出来。所以金刚散这种药很是珍贵,只有宫里才有,不要说一般的人,便是门第稍微低一点的士族也没听说过。我二伯出身河东秦氏,对于金刚散的厉害也有所风闻,这才知道皇帝这是既要以狄桂华的性命来平息天下士族的愤恨,又不愿意担当寡恩无道的罪名啊!”      “二伯说,如果狄桂华抗旨不遵,躲在武威军中不肯回京,那么她还有一线生机。毕竟武威军名头太响,纵然新败,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可狄桂华不知怎么想的,竟离开武威军,跟着我二伯回京了。为了日后有人作证,向世人洗脱下毒的嫌疑,二伯依皇帝的意思特许狄桂华带了一名最信、任最得力的侍从。”      “路上,二伯暗中将金刚散掺入狄桂华的每日饭食之中,一直都很顺利。但到九月十八那天晚上,狄桂华和她的侍从却凭空遁走,不知所踪!守在外面的兵士死了几十个,都是一剑穿喉,当即身亡。二伯怀疑是江湖侠士所为,暗中查访了几日,自是毫无头绪。不得以,只得密报给皇帝。皇帝大为震怒,只因二伯乃河东秦氏,投鼠忌器,而狄桂华又中毒已深,便是让人救走也活不了几天方才没有降罪。”      “以帝王至尊而行投毒之事实在太失身份,皇帝也怕闹大了会让天下人心中嗤笑,是故密而不宣,不肯大索天下。为了给山东士族一个交代,也为了避免以日后有人打着狄桂华的旗号作乱,皇帝便密令二伯暂且寻一个相像的妇人,假作狄桂华送入上都。这个假的狄桂华一入上都即被软禁于府中,皇帝派了虎贲卫日夜守护,任何人皆不得相见。山东诸公不明就里,以为皇帝这是有意维护,怕他们暗害了狄桂华,故而在朝堂上步步紧逼。皇帝装模作样一番,等过了年,朝廷控制住了河北的局面和武威军,方才下诏夺了狄桂华的官爵。再等到五月,估摸着狄桂华无论如何也该毒发身亡了,便将假狄桂华拉出来明正典刑,了结了这场公案。”      “狄桂华并无夫侍子女,不知道元错口中那位狄先生究竟和狄桂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自称是他丈夫,还要为了救他丢掉性命呢?我猜是她那个侍从……”      赵瑟低头说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仰面望着陆子周的侧脸,问道:“子周……若是我有一天也要死了,你会这样救我吗?”      陆子周久久不曾作答。赵瑟望着陆子周柔和的面部轮廓,看见他微皱的眉头和轻抿的嘴唇,分明是一副若有所思、难以决断的模样,不由得大失所望,忍不住便要大发娇嗔。陆子周却在此时一拍几案,道一声:“便是如此!”随即长身下榻,先是抄起酒壶猛灌几口,接着又拉过赵瑟方才换下的寝袍,抡圆了手臂一挥便将寝袍搭榻旁的衣架上。他回身取了笔,并不理会满脸惊愕的赵瑟,就在赵瑟被墨污了的寝袍上洋洋洒洒地作起文章来。      陆子周为文之时,这份卓然而立睥睨天下的气概,赵瑟最为倾慕。于是,此时她便再也记不起方才还在生陆子周气的事儿,反而凑到近处看他都写些什么。陆子周写的很快,转眼就有了二三十句,字却是狂草,龙飞凤舞地很难辨认。赵瑟仔细瞧了半天,连蒙带猜地方才读通几句——      “且夫河北之地,据上游之势而临驭六合……是故,天下之乱常先乱于河北,而关东豪杰欲成霸业者,必先争于河北,而后方能趋河东而扣崤函,收长安而王天下……自古以关中立国者莫不患于河北。方今天下,河北之患有二,一曰燕赵之流贼,二曰齐鲁之门阀,此二者……以燕赵之流贼制齐鲁之门阀,术也!此非王霸之主所为也……”      后面实在太草,赵瑟连猜都无从猜起,自是不知道陆子周写些什么。料想不过是今晚说的这些事,应该也不会有太趣,她也困了,便不管陆子周,自己揉着眼睛去睡了。此时天已微亮,赵瑟睡得并不实在,似睡非睡地仿佛听见陆子周叫青玉去取素帛过开,勉力睁眼瞧,迷迷糊糊地却只见陆子周背着身子俯在几案上奋笔疾书。她便在心里想:什么了不起的文章,睡醒了再抄不成吗?于是便要唤陆子周快来安歇,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没试几次便不知不觉地睡死了过去。       偷香 作者有话要说:试试晋江的尺度吧   赵瑟一觉醒来已是日过中天,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正洒在她的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暗色花纹。五月初的太阳已是有些威力,照得身上虽然暖洋洋得很是舒服,终究是些许有点儿晃眼。赵瑟便抚额遮眼,舒展着身腰背四肢翻身向外,却几乎不小心撞上陆子周的头。      陆子周也不知什么时候上床安歇的,这会儿正睡得熟,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的节奏轻微地起伏着。那种感觉,仿佛是看得久了,心就会沉静下去,人也会慵懒起来,于是赵瑟也就懒懒得不愿起身了。她轻轻地后移了移,支着头侧躺着,似乎是百无聊赖地点数起了陆子周的眉眼来。      真是奇怪啊!赵瑟不由得在心中纳闷。眼前这个男人哪,明明这时候睡着了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英俊美丽,却为何只要一醒过来便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令人心驰而神惘呢?有的时候,甚至无需他说什么、做什么,只是一转身、一回首,抑或是举手投足、扬眉轻笑、目光流转,便可以尽弃了七成的子都之貌,只余下十成的风华绝代,让人去自惭形秽。      赵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凌空描画陆子周的样貌。若不是遇见陆子周,她恐怕永远都会以为“风华绝代”、“风姿绰约”、“风情万种”这样的词只该用在妖娆而俊美的男子身上呢!等碧玉、青玉还有玉郎再长大一些,也许她还会更离谱地把这些词冠到他们身上呢。想到这里,赵瑟忍不住轻笑出声,收了手坐起身来。      于是,早就侍奉在一旁,已经等候多时的碧玉方才有机会上前叫一声“小姐”,顺势禀告道:“秦卓在外面等着小姐吩咐呢。”      赵瑟先是挥手示意碧玉轻声,接着皱眉问道:“他什么事儿这样急着来问?啊……你告诉他,今日不上路了……让他再去问问元错元公子,可有什么事儿要我们帮忙的?”      “是!”碧玉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向外走了两步才想起秦卓交代自己的话根本就忘了说,忙又转身回来补上:“秦卓还要请小姐示下:可要派人给家里送个信儿?”      赵瑟不由得暗骂一声糊涂,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己怎么就没想起来要给家里和九叔送个信呢?何况……还有那个被陆子周烧了的账册……该怎么办呢?看来家里九成九是真的在干走私军器的勾当了!而且照陆子周话里的意思,不仅卖给流寇,甚至还卖给乌虚人!如此一来,我赵氏竟成了什么?以利而资流寇也就罢了,顶了天也不过就是谋逆而已,可以利而勾结外族,实实便是卖国!以源阳赵氏与河东秦氏的骄傲与煊赫,父母叔父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忍言的做法呢?      赵瑟想到此处,顿时便生难以释怀之感,口中自然也就没了好气,哼了一声对碧玉道:“自是要送信回去的!这还用问吗!”      青玉不明就里,看赵瑟的模样,以为她又是起床气的毛病犯了,哪里还敢多说,慌忙应了一声便要出去传话。赵瑟也拿自己手下第一俊俏,同时也是除了迷糊这不能作数的家伙儿之外堪称第一实在的侍儿没办法,只好叫住他说:“算啦,还是我亲自写两封信,叫秦卓捡两个机灵的护院分别送回家里和九叔吧。”碧玉便过来服侍赵瑟起身。      因为陆子周是睡在外侧,所以赵瑟要起身下床必得越过他去不行。赵瑟虽料想自己如此这般一折腾,陆子周必是要醒的,终究还是放轻了手脚,撑着碧玉的手掌,迈过陆子周的腰方才下了地。然而不曾想到的是,陆子周竟然也没有辜负赵瑟这一番苦心与啰嗦,并不曾被吵醒,兀自睡得香甜。      赵瑟“咦”的一声,显出很是纳闷的样子,奇道:“怎么就这样累?”平时陆子周睡觉很轻,除非是喝多了酒,否则稍有动静便即转醒。又问碧玉:“公子是何时安歇的?”      “天都大亮的时候呢!”碧玉答道,“小的早上和青玉来换值时,公子才刚刚躺下。听青玉说,小姐睡了之后,公子一直在写东西呢,尺长的素绢都写满了才搁了笔。”      赵瑟点点头,吩咐道:“煮些参茶,一会儿给公子用。”      碧玉垂首应了。他退到门口轻声交代几句,于是便有五六个侍奴捧着一应物事鱼贯而入,由碧玉带着,悄无声息地服侍赵瑟梳洗。      赵瑟简单换了件袍服,坐在榻上就着昨晚陆子周排布开的笔墨纸砚给自己父母和九叔写信,抬手却望见几案一角上整齐地摆着一卷素帛。拿起一看,已是封好了。她便搁了笔,心道:子周作文章可从来都是淋漓畅快,如这般甚而重之地可还是第一次见呢!定是昨天夜里做得这篇文章分属平生第一得意,故而方才连夜修改誊写。只是急着封上做什么呢?像要拿去送人似的!      拿去送人吗?赵瑟心中一动,总不成他是要拿去送给狄桂华吧?这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于是,赵瑟为之失笑,便递了素帛给碧玉,吩咐道:“拿去让迷糊给他家公子好生收着吧……迷糊人呢?怎么半天都不见人影?”      碧玉捧了素帛答道:“他呀!和外边洗衣的狄婆婆下棋下得不肯回来了呢!”一说到迷糊,碧玉就忍不住面带不平、语带怨气。望见赵瑟也是皱眉头,遂更加噘着嘴数说了起来:“他本来是和小的一起进来当值的,后来说是出去取公子的衣衫便溜得不见了踪影,小的半天不见他人,出去一找,原来不知怎的他竟和那狄婆婆下上棋了!小的拉他,他都不回来呢!”      赵瑟眉头更皱。她倒不是为了迷糊如此这般不懂规矩而着恼,左右这迷糊已是被陆子周惯坏了的侍儿,便是瞧在陆子周的面上,没规矩也只好由着他没规矩,总不成为了个不打紧的侍儿就与陆子周伤了和气吧!反正她自己身边规矩懂事的侍儿多得是,并不差这一个。何况这迷糊这孩子每每总有出人意料之举,常能让人忍俊不已,说起来也算是个宝贝,只便当做是个玩意放在眼前好玩罢了。她所奇怪的是狄桂华怎么忽然会对迷糊青眼有加起来。      英雄就是英雄,倘使英雄落了难,便要屈身变作了狗熊,那么这种英雄也就不提也罢了。天下九州、四极八荒,有谁敢说狄桂华不是英雄?      狄桂华其人,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统帅过千军万马的一代名将。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曾经称过天下第一的风云人物。即便是现在有些英雄末路,不得以而隐姓埋名在此洗衣,毕竟也不能改变其英雄人杰的心胸气度。这样的一个人,自有其骄傲与坚持,如何会看得上区区一个侍儿?      然而赵瑟转念一想,狄桂华和迷糊这二人,一个看起来倔强古怪,一个又是颠三倒四的摸样,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正巧碧玉在一旁落井下石,说:“可要小的将迷糊喊回来?”赵瑟顺便也就放下此事,吩咐道:“算了,管他做什么?你唤秦卓进来吧。”说完复又提笔写信。      碧玉答了一声“是”,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去了。一会儿功夫,却又重新高高兴兴地引了秦卓进来。      秦卓窥见陆子周尚未起身,便不敢造次擅入内室,只在外厅行了礼,安静地等候赵瑟吩咐。赵瑟自是顾不上理他,耐着心将昨晚种种事由源源本本写了两封信,只除了账册之事干系太大,特意含糊其辞之外,料想父母和九叔知道首尾,当是看得懂。写完装好封好,亲自拿去递给秦卓,又特意叮嘱他小心。秦卓知道干系重大,接过信,叩首答道:“小姐放心”,自下去拣选稳妥可靠的护院飞马疾驰,分头给秦合德与秦合清送信。      正事已了,赵瑟百无聊赖地坐在厅上喝了茶。发了半晌呆,便不知怎得想起昨晚自己和陆子周未竟的大业来。      其实,赵瑟于男女之事上本也可有可无,平日不过是偶尔兴致来了便随意玩耍一番,兴致去了也就罢了,绝少专为起兴便唤人来亵玩取乐。便是遇到不能尽兴的时候,也最多不过是将服侍的侍儿拉去教训几下,劲头一过也就丢开来去。然而陆子周毕竟与侍儿大不相同。如昨夜那般,两人只因为都是诸事烦扰、俗事萦怀便不得和谐,终究不免让赵瑟引以为憾。      夜间太累、方才又有正事,赵瑟还顾不上多想,此刻静坐发呆,赵瑟自然而然地便要拿昨夜的“憾事”来琢磨一番。      圣人有云:见贤而思齐……思情而动心——这床第之事果然是想不得的!赵瑟没等琢磨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便有些意动了。      把刚睡着的陆子周揪起来陪她玩儿?      赵瑟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么便召了侍儿来服侍吧!      赵瑟仍是在心里连连摇头。虽说女主人要侍儿侍寝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在自己侧夫的双目所及的地方就召侍儿过来侍寝却未必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作为一名颇有“惧内”本色的女子,这种事情,赵瑟还真是有点做不出来。      于是,赵瑟便退而求其次,命碧玉站到自己身前,尽去了袍带,敞开衣衫,以供自己亵玩。碧玉作为贴身侍儿本就是该当服侍赵瑟,由她发泄尽兴的,自是乖巧地从命解衣,依着赵瑟的意思将袍服分开,放到身体侧拉住,眉眼间还不忘飞扬起娇媚的颜色来。      碧玉既是今日当值,照规矩,便只准穿胫衣外袍而不能着裈裤中衣。此刻散开了外袍,正面看来,便只除了胫衣包裹住了小腿之外,脖颈以下至双膝以上的一段的身体具是不着一物。刚刚长成却又无限美好的正面便如此不可避免地□到了赵瑟的眼前。      赵瑟这般世家小姐的贴身侍儿自小便是千挑万选,自是好样貌!好皮肉!好品相!眼前这碧玉更是各种翘楚。他的皮肤白皙非常,细嫩得连毛孔都分辨不出来。胸口上□小巧玲珑,鲜亮圆润,如同钉了两颗精致的红宝石上去,止让人垂涎欲滴。□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异常地生动活泼;脐下三寸之处,尘柄还尚显稚嫩,欲扬非扬地靠在大腿内侧,略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羞涩之意。      赵瑟张开手掌贴到碧玉身上,在他的胸腹之间摩挲移动。碧玉年方十四,正是皮肉最为细腻的好时节,摸起来舒服之极。赵瑟便忍不住加了几分力气,以手心紧紧贴住了碧玉的皮肉,而碧玉也连忙知机地扭动躯干,使赵瑟不必动手便可以享受嫩滑的肌肤摩擦过手心的舒适。摩擦到胸口的时候,赵瑟张开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一颗红宝石。碧玉便不敢再扭,腰肢微向后仰,胸却尽力向前挺去,一动不动地等着赵瑟动作。      赵瑟本想先用手指夹住那红宝石一般的□,然后再拉起来细玩。奈何碧玉的红宝石太过小巧玲珑,用力夹住还勉强,往上拉起却每每都不能受力,拉了几次都以脱手而告终。赵瑟便松了手,换了另一颗“红宝石”来玩。上下左右地来回拨弄,仿佛仍不死心的摸样,终于还是让她捏着拉了起来,拉远放手,“□便猛得弹了回去。赵瑟遂大乐,兴致盎然地连试了好几次。      玩了几次也就无趣了,赵瑟忽然记起陆子周昨夜偷袭自己之事,自是立时便忍不住要在碧玉身上相试。碧玉本来就在忍痛,猛然间,□被赵瑟扣着指甲恨掐了几下,又死扭了几把,当即脸色发白,痛得几乎不小心嘶出声来。碧玉怎敢叫出声来?于是咬着嘴唇忍住了,身体和拉着衣衫的双手也仍是一动也不敢动。赵瑟回过神,忙移开手掌去看。      碧玉白皙娇嫩的胸膛上已浮现出几许红痕,错罗有致地分布在□周围,看样子过些时候必会转青。至于小小的□,明显是被掐伤了,此时已是微微充血肿胀起来,倘若碧玉的□当真是红宝石的话,这时的价值恐怕要比先前翻上一番呢!      于是赵瑟才知道自己实是下手重了。碧玉是她平日里最宠爱的侍儿,眼前见是这幅摸样,自是不忍再加蹂躏,反而覆了手上去轻揉。她不揉还好,一揉却揉得碧玉冷汗都要地下来了,凄凄唤了声“小姐”。赵瑟忙收了手,抚慰似的笑了笑。      碧玉便不由得心生感动,深觉无以为报之处良多,故而展眉娇笑,尽力做出风月撩人的姿态来。然而,其眉目传情之生涩、其腰肢摇摆之僵硬直令赵瑟啼笑皆非。      事实上,非说碧玉做得不好确实是冤枉了人家孩子。碧玉怎么说也是作自小就买来学做侍儿这一行儿的。媚眼如何抛,身段如何摆,那都是专门跟教习师傅认真练过的。此刻拿出真本事来,纵然说不上“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总也还算中规中矩,明艳动人。但碧玉毕竟只才十四岁,风流初始长成,童真尚未褪尽,什么妖冶多姿那都是揣摩着装出来的,内中滋味如何其实并不完全明白。倘若赵瑟没见过真妖娆,或许还能被他骗过。可赵瑟虽然没经见过什么大阵仗,却毕竟是取了莫惜时这般尤物作侧侍的人。见惯了莫惜时那种美目一盼便是“昔日横波目,今作泪流泉”般欲说还休的风情万种,见惯了莫惜时那种娇躯轻颤便是“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般欲拒还迎的丰姿冶丽,碧玉的装模作样也就成了东施效颦,赵瑟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的。      其实,便是碧玉学得比莫惜时更要三分,于赵瑟心中的感觉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这世间的物事,本来也是假作的永远比真作的强。不论这假作的如何之精美绝伦,如何之胜过真作的数倍,在人心中终究是失了真味,变成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当然了,妖冶一事上得了台面便是上不了台面。碧玉这一“东施效颦”虽染没效出预计中的风月撩人,却更凸显出他平日里的率真可爱来。      原来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可如此注解啊!      赵瑟的心弦微微拨动,又念碧玉用心可嘉,便拿了他的尘柄在手中把玩。尘柄遂作昂扬之态,碧玉羞涩地低头,微弓起身子,仿佛要把那不听话的小东西藏起来似的。赵瑟便如拔萝卜一般地向外拉了几下。碧玉却反应不过来,死命地要往后缩,说什么也不肯让赵瑟把他拉直。赵瑟看碧玉狼狈得如此可爱,大是有趣,不由伸了另一只手过去捏他面颊,轻笑道:“乖……”碧玉委屈地唤了声“小姐”,便红着脸慢慢伸直了身子,双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几乎拉不住衣衫。      赵瑟本意不过是玩耍片刻,瞧瞧侍儿娇羞可人的姿态,耗到陆子周醒来也就算了,不想拿着碧玉的尘柄把玩了一阵儿,感到意动更甚,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叹了口气,将原本翘坐在左腿上的右腿拿下来放在地上,按了碧玉跪下服侍。碧玉做侍儿也非一日两日,自赵瑟及笄之后便惯见惯作此事,自是不待吩咐便知道钻进赵瑟的襦裙中卖弄本事。      感受到碧玉的灵巧,赵瑟松了口气,正要放松下来享受,却又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她这一紧张,便觉即使是柔舌软玉也都味同嚼蜡。      她的紧张很没来由,竟是担心陆子周万一醒了要来抓她的奸可怎么办!      这可不是莫名其妙么?明明很平常的事嘛!如何也算不上是奸!      赵瑟与陆子周大享闺房之乐时,偶尔也是会先召了侍儿来服侍助兴,总不成有他陆子周在身边时便只算作周公之礼的点缀,没他陆子周分好处时却又成了窃玉偷香的奸行吧?料想此事陆子周便是看见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决不至于会为如此区区小事儿和赵瑟置气。      赵瑟眨着眼想了片刻方才转过弯来,甚觉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合情合理之至,这才放松下来悉心体会。只可怜碧玉先前老大的一番功夫,泰半都在赵瑟的胡思乱想中尽化作了东流之水。      如此可就大糟而特糟了!    窃玉 作者有话要说:谨以此章献给: 那些值此风声鹤唳之时仍然奋战在H第一线的斗士们   在赵瑟的一众侍儿中,最得她宠爱的的确是碧玉不错,而床第之间功夫最好的却是青玉和玉郎。至于碧玉,既及不上青玉天赋极佳可以无师自通,又比不得玉郎有名师指点熟能生巧。纵然厚着脸皮排着第三,却也是大家看在他甚得赵瑟欢心方才勉强想让的。      具体说到香舌软玉之术上,碧玉更是个有本事砸尽天下名师招牌的家伙。他于此道虽不能说是不会,却始终只能按师傅教的套路行事,无论如何都不能举一反三。青玉于暗中指点碧玉时,便曾无可奈何地当面戏称为“照猫画虎教教主、照本宣科门掌门”。则碧玉于口舌之道上只知依套路行事,却不懂如何因势变通之陋,青玉此一语十四字尽可蔽之。      这香舌软玉之术,最讲究因时而变,否则纵然套路练得再熟,不懂时时迎合终究也是无用。玉郎于此中乾坤最是深谙,青玉也颇有心得,只有碧玉,舌技委实太过中规中矩。不客气地说,单以他这等技艺拿来服侍女子,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由他服侍,则赵瑟一旦分心,再想尽兴可就难了。      于是,赵瑟叫碧玉服侍了一阵之后,非但没有云消雨散而畅快淋漓,反倒是烈焰更炽,碍难消解。赵瑟肝火上升,心道:不过是区区小事,莫说玉郎,只是唤了青玉来做,早就该办妥贴了!这碧玉怎得如此无用!平时当真是白疼他了!      赵瑟一气之下,伸脚便踢,脚尖端端正正地踢到碧玉下腹,骂道:“笨死了!取玉尺来”。      碧玉应声滚出裙外,跌坐于赵瑟脚下一尺之遥的地方,双手撑在身后,仰脸望向赵瑟。他苍白着脸色,扁着嘴巴,眼睛里满是泪光,转来转去地死命不肯让它落下,后来还是撑不住滑落下来,在小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      赵瑟见碧玉这般有可怜又委屈的模样,便有些心疼了,皱眉担心:莫不是自己脾气上来失了分寸,将碧玉踢伤了?      碧玉自是不可能被赵瑟踢伤的。赵瑟发力虽猛,可她是女子,用力再大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她和碧玉离得这样近,又并不曾踢到要害处,力道最后落到碧玉身上实际也就跟搔痒差不多。但碧玉当时正将他万年不变的套路用到第三遍,颌腮口舌早已酸痛难耐,实在再难勉力支撑。赵瑟伸脚过来,他便索性借机滚将出来,作出可怜的模样。料想以平日赵瑟对他的宠爱,必能蒙混过关,最多拼着被赵瑟打几下也就算了。反正赵瑟见他这样委屈,必是舍不得打重了的。      赵瑟还当真就肯上碧玉的当!      这会儿赵瑟身边原侍立着两个侍奴,一个唤作灵犀,一个唤作揽月。灵犀机灵之极,听闻赵瑟吩咐,立刻跪倒伏下身体,手脚并用飞快地爬到赵瑟身前,挤进赵瑟的襦裙一刻也不肯停留地努力服侍。揽月慢了一步,心中大叫倒霉,直叫灵犀这混蛋不讲义气,先抢了讨好的活儿去做,却把害死人的差事留给自己。他无法可想,见赵瑟皱着眉不说话,也不敢再耽搁,忙捧了玉尺过来。      揽月拉着碧玉的手臂将他拖到赵瑟眼前,推着碧玉的肩令他翻身俯在地上,又将碧玉的衣衫撩起放到一侧,露出他微微颤抖的臀部来。于是揽月呼了口气,握住玉尺的一端,闭上双眼,便向碧玉白皙而楚楚动人的臀上敲去。他虽是不想太用力了得罪碧玉,却也不敢一点力气都不使。因此一尺上去,碧玉身后便泛起一道红痕。碧玉却不哭恼,只伏在地上小声呜咽,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只打了两三尺,赵瑟便心疼得撑不住了,舍不得再叫自己的宝贝受苦。看着眼前碧玉白皙的臀部交错着几条粉红的尺痕,赵瑟心如鹿跳,仿佛一刻也坐不住。身下灵犀的服侍更让她烦躁不已,只觉得比先前碧玉侍弄之时还要糟十倍都不止。      于是,赵瑟按捺不住,猛得站起来向前冲去。灵犀被她带得翻倒在地,压住了赵瑟的裙子。赵瑟往前疾走时,灵犀躲闪不及,绊住了赵瑟。随一声清脆的碎帛之声,赵瑟的裙摆便给灵犀扯下来了一条儿。还好灵犀机灵异常,及时环抱住了赵瑟的大腿,赵瑟方才能摇摇摆摆地站稳身体,免于以头抢地的悲惨命运。      赵瑟大约是真的心慌意乱得厉害,似乎完全没有发觉到自己的裙摆被扯破了,毫不迟疑地迈过灵犀,冲到碧玉身前。揽月早已知机的住手,却还是因为站得位置不对,挡着了赵瑟的动作,面上狠狠挨了一掌,慌忙捂着脸远远地退到一旁。赵瑟倒是没有多想,翻了碧玉过来便跨坐上去。      别看赵瑟这两下动作干净利落之极,其气有若苍龙出云、其势如同猛虎下山,架势摆起来倒颇有久经“沙场”的大将之风,然而实际上,她却根本就找不着地方!      严格来讲,说赵瑟找不到地方似乎也有点忒看不起人家。地方她还是知道的,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就凭赵瑟自己的本事,顺顺当当地包裹住对方的欲望这种事,几乎是不存在任何可能。或者确切的说,赵瑟只有等在哪儿先等人家突入都城,然后再大加反击的本事,却没有御敌于国门之外一举包围收服的能耐。简而言之,便是只会关门打狗而不会主动出击。      因为这个缘故,赵瑟每次与陆子周合寝,都是非常不自觉地自己先抢着找个舒服的地儿占上,再寻个合意的姿势呆好,然后才招呼陆子周赶紧上来干活。陆子周这人胸襟比较宽广,通常不和赵瑟一般见识,只要赵瑟不提无理要求,让他干活他就干活呗。      只有一次赵瑟得意忘形得太过厉害,一边玩一边哼起小调来。正赶上陆子周无聊,仔细一听,唱得是一点调儿都没有,词却好像是“我要光玩不干活”。陆子周顿时义愤填膺,冲动之下拎起赵瑟放到床沿,愤儿宣布他要罢工了,以后活儿都归赵瑟干!赵瑟瞪大眼睛坐在床边,将一对儿赤着的脚荡来荡去。想了一会儿,她大约也觉得心虚,知道自己一次活儿都不干太也说不过去,便答应干一次活儿试试。      陆子周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学着赵瑟地模样躺倒,等着自己老婆来干活。他躺下的时候,心里还想着难得我也有可以光玩不干活的时候。然而等赵瑟坐在陆子周身上,握着他的尘柄在自己身下比划来比划去,却死也放不进牡丹花心之时,陆子周总算才明白了,原来赵瑟不肯干活儿也是有道理的!      赵瑟这小姑娘竟然找不着地方!      陆子周为之失笑。然而陆子周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赵瑟这小姑娘不但找不着地方,还要叫疼!她竟然以百折不回的英雄气概握着陆子周的尘柄在自己的花心周围和入口处硬撞。      这么干怎么可能不疼?      赵瑟疼,陆子周更疼!      赵瑟可以有百折不回的勇气,陆子周可是万万不敢和她一起百折不回的。没办法,陆子周就算为了自己今后着想,也只好帮赵瑟一帮。而这个时候,赵瑟仍双手合着陆子周的尘柄,毫无章法地、仿佛是跟什么有仇似的捣鼓她自己的。陆子周遂忍无可忍,一只手拍开赵瑟的紧握的双手,另一只手将赵瑟按着贴到自己身上。于是,赵瑟便和陆子周四目相对了。      她大觉有趣,一是竟忘了了自己还要干活儿这桩大事,兴致勃勃地趴在人家身上蹭过来蹭过去。她的左手合上陆子周的右手,右手合上陆子周的左手,不仅手掌,每根手指都非要与陆子周相合。她还任性地要将自己的□与陆子周的□相对,也幸好如此,她才没办法再去对脚掌。      陆子周便是有再多的耐心也被赵瑟折腾尽了!他抱着赵瑟翻滚过来,将她压到身下,轻车熟路地攻入国都。其技艺纵然称不上如何娴熟,令赵瑟这种程度的女人羞愧不已却是足够了。      当然了,指望赵瑟这种人羞愧,继而发奋图强,那叫痴人说梦。事实上,赵瑟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干活儿的时候,陆子周已经干了好一阵了。      那么,即便是不能发奋图强,至少也该知错能改才对!      赵瑟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挥舞着手臂屡屡重申现在该她干活儿这一约定。陆子周被赵瑟吵得不行,只好再将她翻到上面,好让她干活儿。不得不说,赵瑟也是有本能呢,她至少不需要陆子周再教便知道该怎么干活儿了,而且,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干得很好。遗憾的是,只是刚开始而已……      大约不多的时间吧,赵瑟就搂着陆子周的脖子伏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动了。先是声称“累死了,歇会再继续玩儿”。接着就干脆装死,任陆子周怎么叫都不肯回应。最后索性厚着脸皮说:“我干活,你来动”。言外之意便是我就在这儿歇着了,剩下的事儿归你干,反正我在你上面,你怎么也不能说我不干活。      这是什么道理!      赵瑟的这番高论陆子周都听得呆了,也没法和她讲理,直接要求换位置。赵瑟自然不肯答应,抱着她的歪理——谁在上面谁干活——誓死不肯撒手。陆子周也是“人在屋檐下,不,是人在老婆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从了赵瑟。      此事之后,陆子周说什么也不肯再让赵瑟干活,赵瑟却觉得格外有趣,总是自报奋勇地要干活儿。几次之后,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就这样,赵瑟主动出击,一举将对方的尘柄纳入自己花心的这桩本事也就一直没能练成。平日里和陆子周在一起也就罢了,怎么说也算是夫妻,她自己要求在下面,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即便偶尔换个花样,总还可以先开门揖盗,然后翻个身就完了。      可赵瑟想要侍儿侍寝却是麻烦大了,总不能让侍儿在小姐上面吧?这传出去未免太也丢人了!因此赵瑟极少和侍儿们动真格的,有限的几次也往往要把人家孩子弄得哇哇大叫,搞得赵瑟很是扫兴。后来还是青玉痛定思痛,琢磨出一套只在赵瑟身下便能入港的法门来。没几天,不管有没有当真服侍过赵瑟的侍儿,俱都私下里练会了,赵瑟方才尽去了麻烦。      这法门碧玉自然也是练熟了的,然而此时此刻,赵瑟并没有跟他打招呼便直接坐了下来,碧玉便是有通天的本事猛然之间也使将不出来。而至于赵瑟,自然是只摆出来了个气吞山河的架势,实际上却啥也没吞进去。      所以说,办事急不得,一急必然要出差子。      可是,办事虽然可以不急,偷情却确实实在在是个急火上房的事儿。      虽然赵瑟目前并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实际是在偷情,然而于行事之上却不由自主地先拿出了偷情的款儿来。连稍缓片刻好叫碧玉先置放好了物事儿这般想当然之事也都忘记了,只管自顾自地乱蹭乱试。      这般胡搞,赵瑟倒无所谓,反正蹭来蹭去的她一样舒服。碧玉是男子,可没这般的好运气,没几下便吃疼不住。他连忙稳住赵瑟的身形,哀告道:“小姐饶命,且等奴来服侍……”赵瑟恍然醒悟,暗骂自己笨蛋,干活儿的事儿着得哪门子急,便停下来等碧玉施为。碧玉早已预备妥帖,发力将赵瑟稍稍抬起,再用手轻推,便将尘柄送入了花心。赵瑟落下身体,左右摇摆几下,感觉还不错,便撑着碧玉的胸口动作起来。      赵瑟玩了一会儿,颇觉得滋味非同寻常,很是让人诧异。放慢了动作凝神去想,却觉得自己心跳如同重鼓,又响又快,“怦”、“怦”地如同敲在自己耳边。这感觉……仿佛是七岁那年把母亲最宠爱的一个小侍给偷偷卖了时的意思啊……忐忑不安得就怕被捉住……难道是心虚……      就是心虚啊!      赵瑟猛然想起来:这是在陆子周的床榻外边啊!不是在自己的卧房,也不是在侍儿的房间,更不是在家里的什么地方!自己什么地方不好找,怎么偏要在陆子周的床边就和侍儿苟合呢,这万一被他抓到了可怎么办?把碧玉打死了给他赔礼吗?这可有点可惜呀。      赵瑟心如电转,将诸般仪礼规矩转了一遍。      有关侍儿之事,仪礼有云:侍者不堪,仅备闺房燕娱,止资周公之礼。淑女与之合寝,是为奸…… 好在仪礼老古董了,早就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如今的女子谁不收用侍儿?要是哪家的贵女连自己的侍儿都不碰,那才真要奇也怪哉,叫人看不起呢?”      可即便不讲仪礼,总要讲规矩吧。女子当然可以收用侍儿,而且想怎么用就可以怎么用,在自己的闺房之地更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只有两条,出于尊重夫御的考虑,必得遵守。一是不能随便动夫御陪傢的贴身侍儿,二是不能在夫御的面前甚至他们房中与侍儿合寝,否则正夫可以要求和离,滕御可以下堂求去。当然了,如果夫御点头同意,自然是你想怎样便可以怎样了。陆子周是赵瑟的侧夫,地位同于滕御,而赵瑟与碧玉苟合之处就在陆子周下榻的房内,则陆子周有充分的权利来捉赵瑟的奸,且捉到之后完全可以不依不饶,甚至……      “奸算不上吧!”赵瑟赶忙自己安慰自己,“最多只能算偷……”      赵瑟本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偷情偷到这里也就算了。然而“偷情”两个大字就如同痒痒挠一般挠到了她的心里,一经想起便顿时心痒难耐,仿佛一潭春水被风搅动得起了皱,涟漪般得越传越大。      于是赵瑟一边闭上眼睛默念:“这是朱升家,可不能算子周的卧房。”一面加快动作,果然格外刺激好玩。赵瑟到底心虚,半晌便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扭头去瞧陆子周有没有动静。正看到灵犀已拉着揽月,堵在内室入口处替她望风。如此,即便是陆子周转醒也不至于立即便被抓住!赵瑟很是高兴,心中暗赞灵犀聪明懂事,决定以后定要好好地抬举他一番。      有了帮凶,赵瑟悬着的心放下了,愈加专心地玩耍起来。碧玉一时把持不住,呻吟了一声出来。这一声听在赵瑟耳里仿佛惊天巨雷一般,顿时背上全是冷汗,情急之下狠狠扇了碧玉一耳光,轻斥道:“找死吗?吵醒了陆子周我可不救你。”碧玉连忙摇头,咬着嘴唇不敢再出一声。赵瑟也累了,搂着碧玉的脖颈说道:“你来!”      圣人有云:夫不如侍,侍不如偷,偷着的比不上偷不着的。      圣人的话果然有道理!赵瑟在亲身验证圣人的前半句话是如何圣明之余如此感慨道。      感慨之下便要琢磨。      当然,赵瑟现在肯定顾不上琢磨究竟是哪位圣人说了如此烛照万里、洞悉天地的至理名言,她最多不过拨冗琢磨琢磨后半句圣语,所谓“偷着的比不上偷不着的”又会是何滋味?      偷不着嘛…那就是迷糊!赵瑟异想天开地想道,迷糊这孩子的滋味不知道是不是同样迷迷糊糊的呢?……若是自己真偷了迷糊,子周一定会气得变了脸色呢!子周变脸色的模样自己还没瞧过呢!      正巧碧玉触到赵瑟的痒处,赵瑟心中一荡,笑言逐开,不由抚上碧玉的小脸哄道:“真乖……”话音未落,内室猛然传来一阵脆响,声如“银瓶乍破”,势如“铁骑突出”。赵瑟霎时为之魂飞,遂心惊肉跳不能自已,不等她回过神来跳起来逃跑,花心便已先一步收紧……      于是,赵瑟便于此刻意尽了。       疑心   “小姐莫慌,公子并未醒来。”      灵犀的声音虽然轻微,话却极是有用,咒语一般定住了猛跳起来便要落荒而逃的赵瑟。赵瑟跨站在碧玉身上,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稳住心神,示意灵犀进去仔细瞧瞧。      灵犀方才一直在替赵瑟望风,分明看见是陆子周睡梦之中翻身带落了压床的玉兽,那一声脆响不过是玉兽摔碎在地上发出的,陆子周只是略皱了皱眉便没了反应,并不曾被惊醒。但赵瑟既说了要去看,自然就得去看。不但要去看,还要作出小心仔细的样子来仔细查看。      因此,灵犀蹑手蹑脚地蹭进内室,先装模作样地挨到陆子周床边窥探片刻,又蹲在玉兽的碎片旁边发了会儿呆。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他方才蹭出来回禀赵瑟:“陆公子的确还没醒过来,只是翻身时带落了螭兽……小姐您坐下歇歇吧,小的给您捶腿。”说完便去搀赵瑟。      赵瑟这时才发现,自己摆的那架势可当真是算不上好看,便不由得有些脸红。她甩开了灵犀的手,自己回去坐下,吩咐道:“你们扶碧玉下去好生安歇,今天不必来伺候了。”      灵犀和揽月齐声应了,一人一边扶着碧玉起来,又替他掩好了衣衫。碧玉脸蛋粉嫩嫩地让人心疼,额上和鼻翼蒙了一层薄汗,眼眸里雾蒙蒙地望着赵瑟。赵瑟微笑着抚慰了一声“快去吧。”他才欢欢喜喜地由灵犀和揽月陪着去了。      碧玉出门时,顺便赶了原来侯在外面等招呼的两个侍奴——名唤金莲与银莲的,进房去服侍赵瑟。金莲和银莲是孪生兄弟,身材眉眼长得一般无二,初来服侍赵瑟之时着实是被稀罕了几天,宠得连碧玉和青玉都不得对他们多加忍让。后来,赵瑟新鲜够了,金莲和银莲便被翠玉借口说孪生的一起站在外面怡人心脾,时常打发了去做些站门倚柱的差事儿,等闲不能到在赵瑟眼前服侍。如今既得了这么个机会贴身伺候赵瑟,两人心中无限欢喜,便格外打点出十倍的精神来献殷勤。      出门在外,诸事皆是不便,服侍赵瑟沐浴这等美差自是想都不必去想了。不知是金莲还是银莲,兑好了温水,加上些许香露,捧到近前,接着便取了一叠全新软巾来,逐一打湿了替赵瑟擦身。擦拭到关键之处,难免要悉心细致地多反复几次,也好寻隙做些谄媚之事。然而赵瑟方才云收雨散,根本就不会再有兴致,侍奴这般忸怩磨蹭她便只觉得讨厌。好在她此时神清气爽,心情不错,便没有发脾气,只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以示警告。这侍奴便不敢再寻事端,忙收了心,另换了一条软巾继续为赵瑟擦身。      另一个不知是银莲还是金莲的侍奴奉上香茶,赵瑟喝了几口,捧着茶碗在怀里开始回想自己刚才干的那点事儿,越想便越觉得丢人——      找侍儿服侍便找侍儿服侍吧!作什么要和人家动真格的?      动真格的便动真格的吧!做什么非要在陆子周的眼前动?生生把正大光明的事儿搞成偷香窃玉不说,自己也从理直气壮一跟头栽成了理亏心虚!      这些也就算了,可是偷便偷了,理亏也理亏不了一辈子,为什么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就能惊得失了分寸?竟还不如手下一个不起眼的侍奴沉着冷静!当真是丢人之极!      再说了,便是被陆子周捉到了又能怎样?只要我赵瑟誓死不写休书,他就是真想下堂求去也走不了啊!,就为这点儿小事儿,陆子周总不能和我闹一辈子别扭吧?真是没担当,没气魄,下次再……      “小姐,请更衣”仍是不知是金莲还是银莲的侍奴及时捧了新的襦裙过来,恭声禀告。      于是,赵瑟那伟大的“吾当日省吾身”便在即将堕落成所谓的“行乐须及春”亦或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的境地之前赫然夭折了。      赵瑟起身返回内室。靠到衣架旁由金莲和银莲服侍着换裙。因为陆子周尚未起身,内室也就一直未曾归置,陆子周昨夜为文的那件睡袍便仍搭在衣架上。金莲和银莲收拾赵瑟换下来的襦裙时便顺便拉了那睡袍下来,打算一起拿出去处置了。赵瑟看见了却道:“把袍子放回去,你们下去吧。”两人依言将袍子原样放好,施礼退了出去,待到门外面面相觑:小姐留个脏兮兮的袍子挂在哪做什么?      原来赵瑟是想起了狄桂华。这位想当年鼎鼎大名的天下首席名将,堪称巾帼英雄第一的狄桂华,似乎一直都没有取夫纳侍啊。      赵瑟与碧玉“偷情”之余不禁怀疑,这狄桂华几十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她好端端一个女子为什么一直既不肯成婚也不肯取夫,甚至连个侧侍都不纳?      难道她只要贴身的侍儿服侍吗?侍儿到底年纪小,只能偶尔图个新鲜,哪里就能比得了正经的夫侍?更何况,侍儿用得多了,三四十年再便是再冷酷无情的人,也该有几个格外合意的收了房才对呀?狄桂华却一个都没有,真是奇也怪哉?那么,难道是狄桂华不喜欢男子?也不对呀!闻说确实也有一些官高爵显的女子厌恶男子浑浊,只喜自己独处的女子,可她们必定要取了一群夫侍回去做摆设的。狄桂华当年老大的官爵,真有这癖好,多取些男子回去遮掩还来不及呢,那会那般大摇大摆地独处空闺!      赵瑟或许也是闲来无事之时话本看多了,自己乱琢磨了一阵便一意认定狄桂华必是与什么人有奸情。那人或者是什么有妇之夫,或者是什么对头家的公子,又或者是什么朝廷明令通缉的江洋大盗,总之是没办法傢给狄桂华。她们俩儿一定是爱得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既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所以狄桂华便终身不取以明心志。      赵瑟很为自己这番推断得意,自以为必是如此无疑。她还有理由呢,信誓旦旦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狄桂华的爱人肯定是那个狄先生没错,否则他怎么会甘愿为她去死?——可赵瑟怎么不去想想,倘若狄桂华真和那自称是他丈夫的狄先生爱得天昏地暗,狄先生为她死了,她为何却又置若罔闻?      总之,赵瑟就是这么认定了。她不但这么认定,还异想天开得想去找外面的狄婆婆去探问一番究竟详情如何!她这份猎奇的劲头一上来,当真是非去不可,神仙也阻拦不住,浑然不管人家凭什么要将自己的私密事儿告知于她这一浅显的道理。      女人哪……还有男人,好奇心上来了可真要命!      赵瑟寻思,总要找个由头才好与狄婆婆搭话。金莲和银莲收拾衣衫时,她便想到了陆子周昨夜所作的那篇文章,甚觉做了给狄婆婆作见面礼很是合适,忙叫他们放下了。本来,她也想过便拿了陆子周封好的绢帛去,后来转念一想,也不知陆子周是不是真的是打算送给狄桂华,不好问都不问一声,如此也就只能用原稿了。文章写在袍服上,仔细一品,还是超凡脱俗得很嘛!狄婆婆这古怪的女人,说不定更喜欢呢。      于是,赵瑟望了一眼自己这么折腾都不肯醒过来的陆子周,又看看自己周身上下也还都过得去,便将那写了文章的袍服扯将下来,也不管狄桂华是不是看得清楚,便卷吧卷吧团在手里,兴冲冲地出门找狄婆婆丢人去也。      丢人的事儿当然不能还带着侍奴们!不管是一起去现眼,还是让侍奴们围着看自己笑话,似乎都不怎么光彩哪。      赵瑟虽然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丢人,然而作为侯门贵女,大士族源阳赵氏的承继者,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先想清楚了便能自然而然的做好。因此,一出了门的时候,赵瑟想都没想,便挥手将在院里站着的侍奴小厮统统轰进了房。这样,院子便空荡荡的了,只余下狄婆婆与那素来不能指望他听话的侍儿迷糊正全神贯注地对弈。      于是,赵瑟就这么拎着她的袍子——陆子周的得意大作——站在了狄婆婆的近处。      狄婆婆仍坐在昨日洗衣的那棵树下,身前裙摆湿了一片,身侧放着大木盆,木盆里泡着的正是昨日从赵瑟屋中敛去的帷帐被单等物事,洗衣的棒槌则摆在上面压着。狄婆婆正紧皱着眉头盯着棋盘,手里拿着黑子,颇是踌躇不决的样子。而坐在狄婆婆的迷糊可就显得要气定神闲得多了,他并不怎么去瞧棋局,只是骨碌着眼睛随着树上唱歌的鸟儿转来转去。      赵瑟心里好笑:狄桂华也下不过迷糊吗?这怎么也算是她第二次去做那狮子博兔的蠢事了。再看棋局,赵瑟忍不住“咦”了一声,看起来不过是旗鼓相当的局面,怎得狄桂华要如此费思量,或者她棋艺平庸,中盘无力,也是有的。      迷糊听见赵瑟的声音,跳起来道:“小姐啊!你醒了?快看我要赢了呢!”      赵瑟一皱眉,未及说话,便听狄桂华冷哼一声:“下棋!”赵瑟便笑着按了迷糊坐下,轻声道:“下棋吧,可莫要我做了观棋的小人。”      迷糊很是诧异的样子,眨着眼说:“我不用小姐指点的,小姐怎么会做小人,啊……难不成小姐是想指点婆婆,那我可不下了,赢了小姐要被翠玉哥哥骂的!”      赵瑟被迷糊搅得头疼,一掌拍在他后脑上,骂道:“闭嘴。”      迷糊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去,堵着嘴看棋盘,然而只看了几眼便又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狄桂华夹着棋子轻叩几下,便拍到了右下角处,迷糊扫了一眼,笑嘻嘻地远远放了一子。狄婆婆似乎将后面的棋都想通了,以下十几步都下得极快。      后来迷糊在方才狄婆婆所下黑子之旁放下一颗子,便突然出声叫道:“婆婆。”      狄婆婆一愣,随即爽快地拂乱棋盘,叹道:“我输了。”      迷糊一蹦三尺高,欢呼道:“太好了,棒槌归我了!”也不和狄婆婆交代一声,抢了棒槌抱在怀里,向屋里跑去。总算她还记得自己是赵瑟家的侍儿,跑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半点都不认真地向赵瑟告退:“小姐,我回去伺候我家公子了啊。”      赵瑟万万料想不到,这场赌棋竟会是因为迷糊看上了的狄桂华棒槌,可叹狄桂华这么个人物还真跟他赌了,可见迷糊缠人的功夫炉火纯青啊!赵瑟在肚子里笑了一会儿才道:“去吧,也该唤你家公子起身了……”      “哎!”迷糊清脆地答应一声,抱着他赢来的棒槌一步三跳地走了。      “小哥儿慢走!”狄桂华起身道:“请问你的棋艺是何人所教?”      迷糊边走边扭头说:“我家公子啊!”      “便是那个……”狄婆婆还待再问时,迷糊已经不管不顾地进屋了。      如此大好时机,还不赶紧顺竿儿爬更待何时?      于是赵瑟便微笑着接口:“他家公子便是我家陆郎啊,婆婆。”      狄婆婆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不想与赵瑟搭话的模样,坐回去端过木盆在里面搓洗起来。      赵瑟不以为忤,上前一步递了袍子过去道:“昨夜我家陆郎兴致所至,特写了篇文章给婆婆呢。我特意拿了来给婆婆斧正。”      狄婆婆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头搓洗,沙哑着声音道:“倒是件好衣衫呢,可惜被污得厉害,小姐放下吧,老婆子试试能不能洗出来……”      赵瑟便依言将袍子放到狄婆婆身旁,以为狄婆婆必定要拿起来看。谁知等了半晌儿都不曾见到她动手去取,于是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倘若赵瑟只是送陆子周的文章给婆婆看,她自是不会着急,左右这狄婆婆就算现下不肯看,一会儿自己走了也自会看的,可赵瑟是要借着这个由头跟狄婆婆搭话的,人家不看,可让她如何去接下面的话?      没奈何,赵瑟弯腰凑到狄桂华耳边,轻声道:“婆婆,你既然知道我乃源阳赵氏,便当清楚十年前的右龙武大将军秦合素乃是我的二伯啊!婆婆如此这般,可是大坠我大郑女子的志气哪!”      狄婆婆侧脸望了赵瑟一眼,道:“……你这小姑娘倒是比你母亲强些,也罢……”便当真探身取过袍服来看。她看得极快,赵瑟不禁要怀疑:陆子周的字如此之草,狄桂华到底分辨得出分辨不出。她不会把认不准的字都直接给画了圈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狄婆婆便同赵瑟先前一般将袍子团了起来,点头说道:“你那陆郎办起事来虽没什么章法,写文章却还有几分真见地,我倒是没想不到……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赵瑟正待谦虚几句,还没等开腔,狄婆婆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袍子掷入了盆中。水很快浸没袍子将墨洇开,于是陆子周本来就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文字便愈加模糊,几乎再难分辨。赵瑟大为不满,叫道:“狄婆婆!”      狄婆婆却只望着地上的青石出神,半晌,叹了一句:“赵小姐请回吧,老婆子还要干活。”便又自顾自地搓洗起来,再也不肯理赵瑟。      赵瑟脸皮虽然不薄,至此也没法再耗在这里自讨没趣,只好灰头土脸地转身走了。这时候,她也觉出来自己要探问人家情史的想法太过荒唐,不免自己暗中笑自己几声“真犯傻”。      待回到房中,陆子周已经起身,低头坐在榻上喝茶。迷糊站在房中央,挥着他刚赢回来的棒槌作势砸下,每砸一下还要自己配一声“砰”,玩得很是高兴。四周的侍奴们散站着,也俱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耍宝。迷糊转身去问陆子周:“公子,咱们也拿着去敲人玩吧,‘砰’的一声人就仰倒了,太好笑了!”陆子周抬头,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你过来先让我敲一下。”赵瑟这才看出,陆子周精神极是萎顿,两眼里全是血丝,骇然道:“子周,你这是怎么了!”      满屋的侍奴们俱是一惊,齐齐肃然施礼,规矩地退到一帮站好,迷糊也不情不愿抱着棒槌站到陆子周身边。赵瑟慌忙坐到陆子周身边,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覆上他的额,道:“莫不是生病了?”      陆子周取了赵瑟的手下来,回答道:“没有,只是没睡醒罢了。”      赵瑟推他道:“那你起来做什么,多睡会儿啊。”心里确实直打鼓,怀疑陆子周是知道了她方才的风流韵事才会如此。      陆子周却无可奈何地道:“迷糊非要把我揪起来,说是你吩咐的。”      赵瑟心里这个气呀,自己何曾是这个意思?迷糊这个笨蛋,真是什么也不能派他去做。她一气之下拽了迷糊过来,抢过他怀里的棒槌,照着他的屁 股狠敲几下,骂道:“当真是被惯坏了!”      迷糊放声大哭,其声震于云霄,闹道:“小姐就是这么说的……”赵瑟还待举棒再打,迷糊却已被陆子周揪回了自己那边,劝赵瑟道:“他本来就是个迷糊,你和他计较做什么。”他抢了赵瑟手里的棒槌递给迷糊,柔声道:“出去玩吧。”迷糊方才抽抽泣泣地去了。      赵瑟便要拖着陆子周上床,定要他再睡片刻。陆子周去摇头说:“我还有正事要和你说呢,本待早些起身,只是睡得动不了,幸好迷糊硬将我拉起来……”    惊魂   “那个……”赵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接话,手忙脚乱地按住陆子周的嘴。她是当真慌了神了,料想陆子周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在他房中偷侍儿的事情,现在这样一本正经的说话,难道当真是要借机下堂去求吗?这可如何是好!      赵瑟六神无主,完全没有了偷人之时的英雄气概,方才所立下的“雄心壮志”,下次再偷又当如何如何地奇思妙想更是早就抛到了爪哇国去。      她在心里不知将灵犀骂了多少句“没用”,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都怪这个贱奴望得好风——只是她也不想想,外厅内室相通,陆子周要瞧见,岂是灵犀认真守着便能阻得住的?      赵瑟自是舍不得将碧玉千刀万剐,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埋怨,碧玉为什么不肯顾虑这是在陆子周的卧榻之旁,怎么就不知道婉拒了自己呢——只是她也不想想,她做小姐的非要玩,本当侍奉的侍儿如何敢抗拒。      总之,事已至此,现在再怪谁也终是无用。赵瑟死死地按着陆子周的嘴巴,打定了主意,不管陆子周说什么,她就是誓死不写休书——让她磕头赔礼,没问题……或者就把碧玉打死了给陆子周消气,也可以商量,反正就是不能放陆子周走!      既是拿定了主意,赵瑟也就干脆大方一回,索性先自己认了,总也能先落上个“投案自首”的好名头。于是她放开手,钻到陆子周怀里撒娇,娇滴滴地说道:“子周,我有件事儿要和你说,可是大大地对不住你,咱们夫妻情深,你怪我使得,只是可不许和我没完没了。”语气之谄媚,令赵瑟自己都感到脸红。      “阿瑟你莫闹,我当真有正事要和你讲……”陆子周取了桌上一卷帛书塞道赵瑟手里,说,“这卷帛书给你收好……”      赵瑟闭着眼睛撞在陆子周怀里,握着绢帛大恸:完了完了,陆子周你就这么巴不得要离开我吗?连休书都忙着替我写好了!你怎么能这样!太不留余地了!你我总也同床共寝了好几个月,你怎得丝毫不念夫妻之情,连辩解都不肯听我说一句便要下堂求去!我又不是故意要在你这里宠爱侍儿,若非昨夜你三心二意以致琴瑟不协,我又怎会作出如此糊涂之事?到如今,即便你不肯反躬自省,轻轻放过此事,总也不好便将错处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吧!这分明便是欺负人嘛!      赵瑟越想便越觉得委屈,几乎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她握了握手里的绢帛,仿佛鼓励自己似的,缓了口气,坐直了就要跟陆子周讲理。然而睁眼一瞧,却发现手中的绢帛正是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卷,不由得“咦”了一声,讲理的话便立时被硬咽了下去。她可没听说过陆子周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难道他还能昨天便知道了赵瑟今天早上必然要偷侍儿,故而先写好了休书守株待兔?——这种事,赵瑟打死也不能相信哪!      于是赵瑟当即转忧为喜,推着陆子周问:“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收着?”      陆子周抬眼去望了赵瑟,望得赵瑟心里只打颤。半响,他似乎为了避免听到赵瑟说出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来以致自己落入什么不得脱身的境地,终于放弃了探究赵瑟这般又伤又喜地是何缘故,只老老实实地答道:“这是昨晚让我烧掉的那本账册,自然是由你好生收管,到时交给父亲大人和九叔。”      赵瑟恍然大悟:“原来你昨晚不睡是在默写账册啊。子周你记性这般好吗?记得当时你也和我一般只扫了一眼,怎么转眼就能默下来?我到现在只仿佛记得几个数呢。怪不得你这般累呢,着实辛苦你了,你快躺下歇歇。”      陆子周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二字是怎生书写,被赵瑟大惊小怪的夸耀一番后,一点儿脸红自谦的意思都没有,傲然地帮着赵瑟锦上添花。他是这样夸自己的:      “过目不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六七岁时,常日览数十万言而旬月之后尚能默诵,逐句相和绝无半字之差。后来年岁日长,思虑日繁,记性也就慢慢差了,不过记一本账册总还不算难事。若不是昨晚连生事端,我大半的心思全耗费在狄桂华身上,也不会默来如此费神,便是再等上几日从容写来也是不妨的。”      阿瑟你啊,从来只见得这等无用的本事,真正的雄才大略,丈夫心胸,你却当真是不能领会呀!      然而,陆子周的自矜与意气面对了赵瑟,终究也就只能仅止于自夸而已。戛然而止于一句“便是再等上几日从容写来也是不妨的”之后,陆子周的身上也就只剩下了喟然而叹的无可奈何。如果说还有什么,那便勉强算是宝剑一定非要鸣动,隐约嗡嗡作响的气质了。      这种感觉,赵瑟目前自然不可能明白,对她而言,也完全不需要明白便能很快乐。这绝对不能算是赵瑟的错,在她这个年纪,还能对她要求什么更多的吗?      所以说,老夫少妻——在大郑,这样的夫妻数不胜数——很多时候总是不能毫无瑕疵,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妻子总以为可以高高兴兴得躺在丈夫的臂膀上不肯长大,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心中曾经无比高大的身影日渐老去,终于总有那么一天要揽了某个偶然闯到眼前的“小男孩”睡到自己的身边;而丈夫,可以欣喜地在妻子的笑声中找回自己的风华正茂,却又不得不吞咽了所有的心事,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妻子长大,到最后毕竟是最多只能让自己留在她心底最深的地方。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只这一句话便说尽了多少欢喜与无奈。      不管怎么说,此刻还言之过早。这时候的赵瑟,怎么说呢——听着陆子周自夸,着实是比听到陆子周夸她自己还要高兴。      她笑靥如花,摇着陆子周的手说:“你有这桩本事便该早告诉我才是,子周你不知道,我方才还以为你是抄了昨天晚上的文章上去,封好了打算送给狄桂华,我差点就替你送了呢!幸好我聪明了一下,没这么干,只拿了那袍子去送,要不然可就当真麻烦了呢!子周你说是不是你的错?”      “啊!”陆子周伸手弹在赵瑟脑门上,道:“我说我那大好的一篇文章怎么不见了,原来竟被你抢着送了人……我虽确实有意将此文送给狄桂华,只是你动手未免也太早,等我抄了下来你再送去也不迟啊。”      赵瑟便不信了,连连摇头:“你既能过目不忘,又怎么连自己写的文章都记不住,我不信。”      陆子周笑道:“意气之语,过后哪里还记得,便是记得,再写也便没了滋味。”      “那可糟了!”赵瑟拍掌连道可惜。陆子周仔细一问,赵瑟便接着将自己那袍子去找狄桂华套交情,狄桂华将袍子给洗了的事讲给陆子周听。当然了,她打算套问狄桂华情史这桩丢人现眼的事自是要略去不提。      陆子周听完,略一沉吟便说:“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此文狄桂华既是看过也便无用了……啊,刚才你要说的大大对不起我之事便是此桩吗?可不要介怀了,当是我好好谢你才是。若不是有你,此刻必是要被我睡得耽搁了……”      “正是!正是!”赵瑟顿都不顿地立即答应下来,睁大了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满心尽是劫后逢生的欢欣不尽?      赵瑟自以为她这桩亏心事算是彻底遮掩过去了,心情大好之下,做事便难免有些颠三倒四。明明陆子周方才说过文章已是无用,她却偏要拉着陆子周再去写一遍,而且不容陆子周说话便一叠声地唤人去取笔墨。适逢翠玉进来伺候,铺纸磨墨偏是他最得意的一门,少不得推波助澜一番,殷勤地赶着找来了一应物事摆布。      翠玉研好了磨,接着便兴致勃勃地卖弄着一整套花样,仿佛摆身段一般地从容铺纸。赵瑟却阻道:“不用纸!”翠玉正在兴头上,迟了一刻才停得下手,颇为尴尬地应了声“是”退到一旁。      赵瑟很霸道地强拉了陆子周到衣架前,不由分说地剥了陆子周的外袍搭上衣架,亲自取了笔塞到陆子周手里,说道:“写吧,写完我亲自收着,”陆子周无论如何没法和一个小姑娘厮打到一处,只得由得赵瑟拽去,被脱了外袍,无可奈何地握了笔在手中发呆。      奇怪的是,陆子周发呆,赵瑟竟也跟着发呆。所区别者,只不过陆子周是耗辰光,而赵瑟却实实是吓呆的。      顺着赵瑟的目光可以清楚看到,就在袍服的下面,衣架底座的后面,赫然藏着一缕碎帛。那一缕碎帛红丝织锦、色泽鲜亮、绣共繁杂,毫无疑问正是从赵瑟衣裙上撕扯下来,当是金莲与银莲服侍赵瑟换衣时不慎遗落的。赵瑟一见之下,顿时全身都是冷汗,急惶惶地想找些话来和陆子周说,以免他无意中低头发现了自己偷情的罪证。      这岂止是罪证,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满院之中,除了狄婆婆之外便再无第二个女人,这缕丝帛织锦绣纹,华美非常,分明就是从年轻女子的裙上扯下来的,赵瑟便是想要耍赖不认也实在无从赖起。      这可如何是好!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赵瑟此时便是连大叹倒霉的力气都没有了。      果然越是着急便越找不着话说,赵瑟站在陆子周身后张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便连方才无事之时将陆子周拽来拽去的本事也不知为何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苍白着脸色死死地盯着陆子周的头,稍有动作,她的心便也跟着狂跳不已。      后来还是站在一旁的翠玉看出赵瑟脸色大不对劲,上前估摸着劝道:“小姐,公子,天该正午了,还是用过膳再写吧。”      陆子周自是毫无异议,当即将笔交给翠玉,接着回头去看赵瑟。赵瑟却已准备好了,踮起脚尖蒙上陆子周的眼睛,嬉笑道:“那可要这样去才成……”陆子周说了声“莫要再胡闹了”便牵着赵瑟的手向外走去。赵瑟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趁机扫了一眼翠玉,便欢欢喜喜得被陆子周拉着出了内室。      翠玉得赵瑟眼色示意,自是要探出个究竟,便赶了侍奴们都出去服侍赵瑟和陆子周用膳,只自己一个人留在内室收拾笔墨纸砚和陆子周的外袍等物事。这等“文雅”之事向来都是翠玉一人独霸,侍奴们自是不疑有他,俱赶着去赵瑟眼前伺候。      翠玉收好了文房四宝,窥着房中无人,便拉了陆子周的袍服下来仔细查验。翻来调去地找不到任何不妥,又绕着衣架找了好几圈,半天才在底座的雕花挡板后面寻到了那一缕丝帛。      拿在手里仔细一看,再参详赵瑟方才的神色,翠玉自是猜到了究竟是何好事,不由得心中好笑:小姐可当真是做贼心虚哪!这碎帛落到如此隐蔽的地方,便是仔细相寻还要找上半日呢,怎么会她无意中瞧见了陆子周还能再瞧见?果然是关心则乱!也就是她和陆子周啊,若换了旁的人,恐怕便是连瞒都懒得相瞒呢!      翠玉收了那丝帛到衣袋里藏好,又在屋中仔细检索一番,确定再无什么尴尬物件了,方才含笑出去服侍赵瑟用膳。      赵瑟见侍儿这模样,知道再无后患,于是悬着的心彻底放下,胃口便也跟着大开,足吃了有九成饱。陆子周则实在精神不佳,只随意吃了些菜,喝了碗汤,便不过拿着玉箸等侯赵瑟罢了。赵瑟催着他进去安歇,他也便不推辞地自去了。翠玉连忙分了两个侍奴跟着进去伺候。      赵瑟又随意吃了几口,唤了翠玉到近前吩咐:“那个金莲和银莲,你下去须得好好教训。”翠玉认真的应了,驱开侍奴,亲自挽了袍袖服侍赵瑟漱口净手,颇为自责得说:“都是小的几人的错,平日里没能好生管教,竟要劳动小姐费心,实在是该死,还请小姐一并责罚!”看赵瑟并有什么表示,便又换了笑容接着说道:“先前小姐曾夸过派了金莲和银莲这一对孪生兄弟站在外面极是好看,不如咱们这一路再多买了几对来,从淮南到关中,风土人情多有变化,寻了各处的来,都摆放在一起必定好看的紧,小姐您看可使得吗?”      赵瑟便笑了,夸道:“你倒是聪明,怎么想得出这等好主意?也罢,此事你看着做便是了……其实啊,也不用花什么心思在路上,待咱们到了上都,想买什么都是有的。”      翠玉连声应是,捧了茶过去,说道:“小姐说得是,小的都记下了,小的长了好些学问。”      赵瑟点点头,喝了几口茶,又问过朱升家里的元错公子并不在家,也没有什么事来寻她帮忙,便也有些昏昏欲睡了。扶着翠玉进到内室,换过衣衫掀被上榻,理直气壮地钻进陆子周怀里,一点儿都不亏心地抱怨:“你也不等等我!”      陆子周正在半睡半醒之间,随意“嗯”了一声,闭着眼睛往里让了让,给赵瑟挪出块地方来,到底不得不牺牲了手臂拿来给妻子做枕头。赵瑟枕了一会儿,也觉得陆子周的手臂大不如枕头,实在硌得脖子疼。然而是她硬抢了别人的手臂过来枕,这会儿想不要就不要了觉得不大说得过去,只好自作自受地忍着。后来,赵瑟迷糊着了,便也就只知道舒服不记得面子了,翻了身向外去睡。陆子周自然也不会落后,自收回了臂膀翻身向内。于是,这两人就这样背靠着背地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是金乌西沉、玉兔东升,两人又在床上磨蹭了片刻方才起身。翠玉进来禀告道:“小姐,九爷派了管事来接小姐,人已到了朱府,在院里等着回话呢。”      赵瑟诧异地望向陆子周,奇道:“怎么来得这样快,我今天早上方才写了信派人去送啊?难道九叔人已经到了山阳?不会吧,原本说好三天后的,哪里来得这样快。”      陆子周摇头笑道:“一问便知的事,何必费心乱猜。”      赵瑟一想也是,扁着嘴抱怨了一句“你又笑话我”,便带着翠玉出去了。待到庭中坐定,让唤了人来进来见。      一会儿功夫,侍奴领着秦卓和另一个四十来岁、黑脸的汉子进得门来,跪下给赵瑟磕头。赵瑟见那汉子面生的紧,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便不免多问了几句。那汉子自称名叫秦越,是赵瑟九叔秦合清身边的管事,因为一直在外面做事,故而与赵瑟并不曾见过。因有秦卓在一旁佐证,赵瑟也便信了,点头要两人起身,向秦越问道:“九叔派你来接我吗?”      秦越自衣襟里取了封书信出来,双手奉上,禀告道:“九爷派小人送信给小姐,并令小人迎接小姐,一路服侍小姐到山阳渡。”      翠玉上前接了信,查验过封印完好,便撕开封口取了笺书出来奉给赵瑟。赵瑟接了却并不急着去看,只合在手中去问秦越:“九叔现在何处?”      秦越回禀道:“九爷已到了楚州,现下正在楚州城中。”      秦越这番回答听得赵瑟直皱眉,心中大感不妙,疑道:“九叔为何不要我等他,却要你先来接我走?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传书   赵瑟这一问正问到秦越的心里,他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从容答道:“小姐容禀:九爷本来昨晚就在山阳渡下了船。刚进了别墅便收到朱大侠的飞鸽传书,书信上说小姐歇在庄上。九爷便吩咐了小人,今日早早来接小姐。不想到了半夜,朱大侠又有传书,九爷一看之下立时变了脸色,点了小人与另外几人星夜赶来楚州。半路上正遇到小姐派来送信之人,九爷看了小姐信便命小的先来朱大侠庄上接小姐,他自己则直接去了楚州城。九爷说,秦卓暂留在朱大侠庄上,回头他有事交代,就由小人替换了秦卓送小姐去山阳。还请小姐在山阳歇息几日,待九爷办好了事便赶回去,到时再送小姐进京。”      赵瑟听完又展开信来看,果然和秦越所说的一般无二,只又多了一句“旧事具悉,吾儿勿虑。”赵瑟略一思索便知九叔这是将一切都安排还好了。她虽然也很想留下帮忙,但九叔既是已有成算,自己便不能在这里添乱了。如今一应事故九叔都以知晓,自己便该听话去山阳等候才是。      想到此处,赵瑟便递了信给翠玉收好,认真吩咐道:“今日天色已晚,便明日一早再上路吧,秦卓你准备一下,留几个人在这里等九爷吩咐吧……秦越你看可使得?”      秦越忙答道:“但听小姐吩咐。”      于是赵瑟挥手令秦卓和秦越两人退下,任由两人下去商量着安排诸事。秦卓与秦越和护院头目赵光计较一番,最后挑出来了十来个护院,留下与秦卓一起在朱升庄上听候秦合清吩咐。      由于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翠玉须得张罗着收拾行李、安排侍奴,只服侍了赵瑟和陆子周用过晚膳便退了下去。碧玉是一早就有交待今天不必来伺候的,至于迷糊,莫说赵瑟,连一众侍儿都觉得还是算了吧。就这样,夜间又换了青玉来当值。      因想着明日要早起赶路,赵瑟与陆子周闲话几句,两人早早解衣安寝。然而下午刚睡足了的一双人,晚上又如何能睡得着。既是睡不着,想当然便不免要玩耍一番。      战况嘛,要详细说来似乎很不容易——若是简而言之,或许可以勉强算作一种相当诡异的情况吧。      陆子周或许是因为昨夜之事大不顺遂,干起活来明显要专注很多。这完全合理,就算只为一雪前耻计,总也要多用几分气力来干活才是。而赵瑟,大概因为早上玩得太够了,实际上虽然毫无玩的意思,但是一见到碧玉的好兄弟青玉便不免要想起碧玉,一想起碧玉便不可避免地要记起自己对不起陆子周来。她既是心中有愧,便只好多加弥补,不仅什么“今夜我不想玩”之类的话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甚至还要比平日里更加婉转多情才对。于是,这一夜,陆子周过得怎样不得而知,反正赵瑟玩得是疲惫异常,只在心里感慨:还不如瞪着眼睛发愣呢!      总之,如此这般过了一宿之后,第二天清早,赵瑟便有些死赖着不愿起身的意思。青玉和翠玉在旁哄了半天也是无用,无论如何赵瑟都非要咬陆子周一口方肯起身上路。陆子周可没这桩爱好,纵然瞧在侍仆在侧的份上给赵瑟留几分面子,没有严词拒绝,却也明确表示出了绝对不成的意思。      他也不和赵瑟歪缠,只自己一个人先起便是。赵瑟何等“人物”,自是经验丰富,加之早有预谋,陆子周一动她便扑将上去——行动之迅捷完全不似睡不醒的模样——“啊呜”一口便咬上了陆子周的臂膀。陆子周苦笑不得,拎了赵瑟起来说:“我看以后就叫你‘啊呜’算了,怎么还咬人呢!”赵瑟得意洋洋,毫无羞耻之意。于是,她遂在陆子周的“押解”下起身梳洗。      打点好一切起身上路上时,天色还早。那狄婆婆仿佛还没起身的样子,房门紧闭着,这让本欲厚着脸皮相辞的赵瑟和陆子周两人颇为遗憾。而朱升庄上元错彻夜未归,所以便只有一个管家与秦卓一同出门相送。      走了不一会儿功夫,便有翠玉到车前禀告说,秦卓派了护院赶来送东西。赵瑟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物事,以为九叔哪里出了什么大事,忙开门去问。      那护院奉了一个布包上来,回禀道:“小姐刚走,院里那个狄婆婆便拿了个包裹过来给秦管事,指明了要送给陆公子。秦管事不敢耽搁,命小人送来交给小姐。”      侍奴接过拿在手中,赵瑟捏了一把,软绵绵地仿佛布帛衣衫,便问:“那狄婆婆可还说了些什么?”      护院摇头:“不曾说过别的。”      赵瑟点点头,让护院去了。她自拿了布包进去,利落地将车中服侍的两个侍奴尽行赶出车去,方才兴奋地对陆子周说:“子周!子周!你快来看!咱们怕是当真运气不错!狄桂华送东西给你呢!”说着递了布包给陆子周,急急催到:“快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陆子周倒是很沉得住气,颜色不改,只微微一笑,接过布包。拆开一看,里边叠着几张大幅的薄绢。展开细看,其中四张俱已发黄,看来已有些年头,另有一张却是极新,宛若刚刚写成。      旧的四张中,一张仿佛是大郑的地形图,诸般山川关隘具标得清清楚楚;另外则三张密密地写了蝇头小字,抬头只有“兵法”二字略微大些。而新的那幅绢帛,墨迹尚新,字却是比陆子周的还要草上几分,开言便是:“兵行天下者,势若争于棋盘,据四角而后逐鹿九州……”看样子仿佛是新作了拿来应合陆子周的。      赵瑟愕然说道:“狄桂华送你这些是什么意思?要收你做徒弟吗?真是奇怪,若是如此也该写两个字交待一下,怎能连封书信都没有。”说了便抢了布包帛书过去,认真翻捡起来。      陆子周摇头说道:“你莫要找了,不会有书信的。狄桂华只是送了这些给我看而已,我看与不看,是视若珍宝还是弃若敝履,便都是我的事了,她毫不在乎,又何必多余再写什么书信!”      赵瑟却是不信,仍在奋力翻找,嘴上说道:“我可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大方之人!”      最后自然是什么新东西也没找出来。赵瑟大为丧气,无聊地说:“果然还真让你说对了!狄桂华这人怎么如此无趣!我若是她,不叫你叩八百个头,唤一万声师父,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血就这么白白给了你……哎,也不知道狄桂华是怎么想的,只不过看了你一篇文章,就能这么大方!”      在一瞬间,陆子周有明显的失神,淡淡的笑容在他的嘴唇上扯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弧度。他轻叹道:“我原本也料想差不多会如此…”见赵瑟没在意,也便就此打住了话头。取了狄桂华的文章在手里,靠在车窗旁细看。赵瑟发了会呆,也取了一张来看,却是兵法,着实无趣的紧,没看两行便靠在陆子周身上睡着了……      因为打算今天晚上赶到山阳,赵瑟一行走得远不如以往闲适。车上颠簸,赵瑟也睡不踏实,几次醒来都只见陆子周看得入神。眯了一会儿,她实在躺不住了,起身闲坐,又只觉得气闷,于是便索性丢了陆子周一个人在车里用功,自己出去骑马赶路,也好散散筋骨。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趟骑马竟也骑得是气闷非常,最后终于平白惹了一场让除了赵瑟之外的所有人都头疼无比的麻烦出来。      今日的淮西驰道完全不同于前几日的宽敞松快,尽是一群一伙的人匆匆赶路,密密织织地仿佛下饺子似的,竟是活生生地将一条宽阔的驰道挤得如同熙熙攘攘地闹市一般。幸好赵瑟这一行人车美马壮,仆从众多,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之家,路上人再多也是在他们四周留出了一尺的空地。不过,这样一种状况,想策马飞驰也是万万不成的了,只不过骑在马上跟着人流赶路而已。      赵瑟心想:怎么只在朱升家歇了一天,路上就能挤成这个样子?便问随在身后的秦越道:“怎么这样多人?”      秦越紧跟着赵瑟,答道:“明天就是四月二十七,正到了山阳渡每年一次的“开市”之期。从四月二十七到四月二十九这三天里,全淮南的官妓、倡倌都会在此市卖。路上热闹一些也是常理。加上山阳渡乃是南北转枢之处,往来客商甚众,官市搞得很有气魄,每年至少要有几万人专门前来赶市。路远的大多一个月前就早早到了,否则便找不到住处,只好露宿街头。现下路上的这些都是住在近处的,或者是赶来市卖的官妓,人多一点儿也是没办法,每年都是如此。”      赵瑟四下环顾,果然路上行色匆匆的多是二三十岁的男子,独行的很少,都是几人一伙的聚在一处,仿佛同族兄弟的样子。间或有几辆大车,十之八九车檐上都挂着金铃,可想而知车上载的当是官妓。另外还有一些十几来岁的秀美少年,被父母长辈牵引着,也是向山阳方向赶去。      赵瑟遂点头道:“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开市之事我也在书上看过,却想不到是这样一种热闹法。不是真到了开市之期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明天必要去瞧瞧……子周,咱们一起去……”说道这里猛然记起跟在自己身后的并非陆子周,而是那个脸黑漆漆地管事秦越,顿时大为恼怒,斥道:“你跟得这么近做什么!去问问公子,出来换口气吗?”      “是,小姐。”秦越答应一声,控制马退后了几步,却没有听命去传话的意思。一旁翠玉忙在抢着去了。秦越却开腔劝告起赵瑟来:“小姐,开市是男子赎买官妓的所在,您是侯门之女,身份贵重,不值得为看点热闹失了身份。至于陆公子,更是万万去不得的,他已傢了小姐,怎能再去看那些无遮无拦的女子。小姐若是真想看热闹,只去买卖良家子的南市也是一样的。”      赵瑟长到十五六岁,被下人这样教训当真是破天遭第一回,纵然知道秦越说得都对,她也只觉得怒气难耐,转身骂道:“住口!”执了马鞭劈头盖脸地向秦卓打去。秦卓木着脸说了一声“小姐息怒”,便一动不动得呆着任由赵瑟发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仿佛鞭子落在的并不是他身上。      碧玉惶急劝道:“小姐莫伤了自己!”赵瑟也就压下怒气,趁机收了手,扔了鞭子给一旁的侍奴云歌。      翠玉回来禀告说,陆公子忙着研读,不出来骑马了。赵瑟听了心中烦闷,适逢行到转弯宽敞之处,驰道人流稍稍疏散,冲动之下便策马飞驰了出去。侍仆们俱是反应不及,只在后面大喊:“小姐!”秦越却已经打马追了出去。      赵瑟飞马而出,开始还好,后来人流越来越密,便觉得左支右绌难以控制。她没拿马鞭,只凭双腿和马缰一时半刻止不住马儿,眼见就要撞倒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而且还有身孕的中年女子,当时惊得花容失色,闭上眼睛尖叫起来。好在秦越已追到身后,见情势紧急,飞身跃起,堪堪在赵瑟飞马踩踏孕妇之前拉住了缰绳错开马身。      马甩着尾巴站住了,孕妇吓得脸色发白,软在地上。赵瑟睁眼偷瞧,知道没有闹出人命大事,着实松了口气,扶着秦越的肩膀跳下马。她刚打算上前扶起那孕妇好生赔礼道歉,却呼啦啦地被一群男人围到了正中。      这群男人约摸二三十人,仔细一看,当真是从五十到五岁,什么岁数的都有。这群人气势汹汹地将赵瑟和秦越——还有他们的那两匹马紧紧围住,只除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抱起那孕妇躲到一旁,坐着安歇之外,其余俱是怒吼吼地开腔,立时将赵瑟的话语压得无影无踪。      一个老些的男人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竟敢在如此拥挤的路上驰马!”又一个男人说:“就是,你撞到我家娘子了!你赔!”第三个男子立即接口:“四哥你闭嘴,娘子有身孕呢,她赔得起吗?”第四个男子高着嗓门吼:“走!咱们扭着她们见官去!”第五个男人冷哼:“若是我家娘子有事,便该把你赔给咱们兄弟!” ……      男人们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群没长成的孩子大哭大闹,声音聒噪刺耳无比,实在令人抓狂。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直嚷嚷着:“你这恶女人,你赔我娘,你赔我妹妹……”      小孩子们不懂事,不懂得看赵瑟的衣衫身份,一旦骂将起来全不似他家大人有章法,什么不干不净地话都带了出来。赵瑟听得目瞪口呆,气得几乎要昏过去。欲要讲理,又怎么骂得过一群半大的男孩儿和一伙高声阔喉的壮汉?只张口结舌地站在人群中央不知所措。      秦越断喝一声:“住口!”如同一个闷雷炸在众人耳边,对方叫骂的声势不由一滞。其中一个最为粗壮的汉子最先省悟过来,挥着拳叫骂:“撞人还能这么横?这世道还有王法吗?把他们捉起来!”撸着袖子便要找赵瑟运气。      局面遂乱成一团。几个汉子叫嚷着来抢赵瑟和秦越的马,马儿当然不乐意,嘶鸣着乱踢乱咬,于是几个汉子就和两匹马厮打到了一处。另有几个汉子横冲直撞地扑向赵瑟,赵瑟这时候也顾不得嫌人家脸黑难看,“啊”的一声缩进秦越怀里。那些半大的男孩却更是迅捷些,游鱼脱兔一般地窜到赵瑟和秦越周围,揪衣裳的揪衣裳、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腿的抱腿,还有个别彪悍的又啃又咬,只嚷:“捉住了!捉住了!”赵瑟惊得闭目惨叫,眼泪都要下来了。      秦越身躯微微一震,将那些山猫一样的野孩子们尽数震得到将跌出去。孩子滚在地上耍赖,放声大哭着不肯起来,那些汉子们有的便又忙着去拉孩子。      秦越在赵瑟耳边说道:“小姐莫慌,先不要动。”便清啸一声,带着赵瑟跃出“重围”。接着大声喝道:“住手!我家小姐乃是新川侯秦氏的女儿,苑国夫人的孙女,你们想动粗吗?果真要去见官,去便是了!”      汉子们听了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停了手,面面相觑的说不出话来。四周原本聚着看热闹的一众人等一听赵瑟这些人来头恁得吓人也慌忙四散,生怕看热闹看得惹祸上身。只有那些野孩子们不懂事,仍旧滚在地上放声吵闹。      要不然得呀说,果然还是官职大些、爵位显些,门第高些有好处呢!纵然也要有诸多不如意的苦楚,每每咀嚼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但真要说到了这仗势凌人、吓唬个把个庄家汉字,乃至偶尔强抢个良家男子之类的事情上头,到底还是绰绰有余得让人畅快啊!      赵瑟定下心神,睁眼环顾,见男人们果然都被秦越的几句话吓住。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便甩开了秦越的扶持,向那孕妇坐着歇息之处行去。 麻烦   孕妇脸色发白,闭着眼睛靠在旁边的汉子肩上,眉头紧皱着,看样子仿佛很是难受。赵瑟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叹了口气,正待诚心说几句致歉的话,再许愿奉上厚币以示诚意,却猛得被一个壮汉插到了中间。      那壮汉正是先前第一个撸袖子冲上来的,这时阴着脸挡在孕妇身前,冷哼道:“你还待怎样!”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许多,却也掩不住勃勃的怒气。      赵瑟大感冤枉,反唇相讥道:“我只是来看看这位大娘怎样了,你这么横做什么?我还能将她怎样?让开!”壮汉一呆,不由自主地让了一让。赵瑟弯下腰柔声致歉:“大娘,你好些了吗?实在对不住,我一定……”      那孕妇呻吟一声,睁开眼睛,勉强说道:“不妨事的,我只是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话未说完便“哎呦”一声倒在声旁那三十出头的汉子怀里,再也没有力气说话。那汉子慌忙将孕妇拦腰抱起,也顾不得赵瑟得罪得起得罪不起,冲口吼道:“你吵什么?我娘子要小产了!”又仰头喊道:“大哥,快来!娘子怕是不成了!”      那二三十个男子又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乱糟糟不知闹些什么。秦越眼见形势不妙,靠近赵瑟又待故技重施,打算先带了她跃到一旁再说,以免这群汉子发起疯来伤到赵瑟。赵瑟这次却是不怕了,推开秦越大声问:“你们家除了这大娘之外到底还有能做主男人吗?过来和我说话,咱们想个法子。哪个是正夫?……你们倒是说话呀!”      赵瑟问了半天,却没什么人理他,一众老少男子只围着那孕妇乱转。半天才有个五十许的老头,看样子应该是被称作大哥的那个指着抱孕妇的那三十出头的男子说道:“老八,这个月娘子是跟你,她肚子里的正巧孩子也是你的,你过去和这小姐商议这事儿该怎么了局。娘子你给你五哥抱着,咱们上路边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守着她生了孩子再说……”      老头其实安排地挺好,奈何他们家的老八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抱着那孕妇在原地打转,嘴上嘀咕着:“这可如何是好?娘子!娘子!你先醒醒,告诉我怎么办哪……”      赵瑟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家都是什么男人啊,要是自己碰上这等夫侍,早就一人一棒全打出门去了,留在家里除了丢人显眼吃白饭还能干嘛?这大娘真是倒霉透了!      然而,不管赵瑟心里如何地不屑,在这样一种的情况下,她拿这群男人还真没办法。只是她想帮忙亦或是补救是毫无用处的,总要这群男人们肯定听招呼才行。      这样一耽搁,陆子周和赵家的一干护院仆从已经追了上来。很明显,陆子周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去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他到近前跳下马时,赵瑟比秦越还要眼疾手快地挽住他的手臂,满脸抱怨地说:“我刚刚惊倒那大娘,她要早产了……你怎么才来,人家方才差点被那群汉子打死……”      陆子周无意回应赵瑟基本可以算作不讲道理的抱怨,四面扫了一眼,摆手制止住赵瑟的说话,扬声吩咐:“先把这些汉子和小孩先都请到一旁坐着,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把马车停路边,青玉你去腾出一辆车来,秦管事你送那怀孕的大娘先去车里躺着,翠玉准备生产要用的一应物事,碧玉先带小姐去换了衣衫。”语气很是干脆决然,丝毫不留任何可以圆转迟疑的余地。      赵家的护院素来强横惯了,既无赵瑟反对,一听吩咐自然立即如同打架一般的扑将上去,将那一众汉子围拢起来。汉子们方才虽然厉害,但这时见到正经如狼似虎的护院却是弱了气势,只叫骂几句,略抗了几下便被半请半强的扭到路旁草地上坐着。小孩子们四处乱窜,又乱踢乱咬,稍微麻烦了一点,费了些时辰才被护院们一人一个拎到路边按住。汉子们见孩子被制,不免要吼叫几声,却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秦越的动作却是很快,陆子周话音未落,他不知怎样一闪身,便到了那抱着孕妇的汉子眼前。汉子眼睛一花,自己娘子便到了人家手中。他怒吼一身,追出去要抢了娘子回来,没跑几步便被护院抓住拦到一边。秦越抱着孕妇送到青玉的车上。      青玉与几个侍奴服侍孕妇躺好,细心照管。孕妇连声呻吟,青玉便有些着忙,他年纪尚小,伺候的赵瑟又从来没生育过,自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手忙脚乱的脱了孕妇的裙裳,拿着汗巾给她擦汗……      陆子周刚一安排停当,旁边赵瑟便来了精神。她摇着陆子周的手臂,连声提醒:“还没找稳婆呢,得找大夫呀……”陆子周只由着她摇,待到诸事都照着他说的办好了,才转头对赵瑟说:“你且瞧瞧旁边那些孩子,至少也有十来个,这孕妇既然已生过这样许多,那便不要稳婆也一样生得下来,你放心,先去换衣衫吧。”      赵瑟似懂非懂,但既然陆子周说得肯定,她也就跟着点了点头。这时,她才听清陆子周还让她去换衣衫,低头一看,果然衣裙满是尘土,皱皱巴巴很是狼狈,仔细瞧好像还有破洞,必是那群野孩子扑上来时撕咬时弄的。赵瑟心里一阵恶心,忙扶着碧玉回车换衣。      陆子周笑着叹了口气,唤了秦越来,要他去问问,那群汉子之中可有会接生的。秦越过去一问,那些汉子竟然说她家娘子生产素来不用产婆,每次都自己是躺在床上生孩子,让他们做啥他们就做啥,有时候甚至都不用他们帮忙,每次都是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      这番话听得连陆子周都有些发呆,一楞之后又让问自己家的仆从护院,仍是没有人会接生。陆子周无奈摇头,脱了外袍抛给迷糊,对秦越说道:“虽说应是无事,但此事我们终究是有过在先,总要小心从事,我去看看那孕妇,一会儿你告诉小姐。”      秦越愕然抬首,抱拳劝阻道:“如此行事恐有不妥之处,还望公子三思,当是等小姐允准了才妥当啊!”      陆子周为之失笑,拍着秦越的肩膀道:“哪里有这许多讲究?秦管事竟是如此拘泥之人,我倒是没看出来……”      秦越不由退后两步,躲闪开陆子周的手臂,陆子周一愕间,他便已低下头去,仿佛什么都不曾说过。      迷糊却在此时打着揉着眼睛醒过神来,跳着脚说:“公子接生啊,我也要去帮忙!”      陆子周便按着他说:“怎么什么事都要凑热闹,去找小姐……”后面只差没把“玩去吧”三个字吐出来。      迷糊自是不依,拉着陆子周的袍袖扭来扭去,又像小狗一般地在陆子周身上蹭着,闹着非要去。陆子周便破天荒地有些着恼了,拎着迷糊的领子将他往边上一墩,怒道:“再闹不要你了!”      迷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陆子周这般疾言厉色的责备,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瞪大了眼睛望着陆子周,半天才觉出委屈来。但听到陆子周“不要他了”的这等威胁,毕竟害怕胜过了委屈,平日里打滚哭闹的看家本事终究不敢使出来,便一跺脚噘着嘴跑了。陆子周叹息一声,眉头紧皱。      青玉自车中探出头来叫道:“公子可怎么办?这孕妇晕过去了!”      陆子周便不再与秦越作无谓的纠缠,只吩咐道:“请那孕妇的一位夫郎一同去车上看看。”说完抢步过去上了车。      翠玉窥着这付光景,连忙端着一应物事跟着上了车。秦越黑着脸亲自过去揪起先前一直抱着孕妇的汉子送到车上,自己便远远地退开了。      赵瑟正在自己车里由侍奴灵犀等人服侍着换衣衫,听到青玉叫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推开侍奴,自己胡乱套上衣裳探出头去看。于是,她一抬眼看见的就正是秦越那张又黑又沉的脸,心中一阵厌烦,不免想着回来见到七叔一定要让他将这极讨厌的黑脸管事赶得远远地。      赵瑟的算计秦越自然是不知道的,见赵瑟出来,便移到她近处回禀:“刚才那孕妇晕过去了,青玉一急呼叫出来,陆公子便说要去看看,小人实在阻拦不住!”他语气虽然平平淡淡,毫无失礼之处,话里的意思却是透出明显的不赞同来。      赵瑟拍手笑道:“子周还会接生?真是稀奇!真不知道除了打架之外他还有什么不会!我也要去瞧瞧!”说着也不唤人来扶便自己跳下车,眼见就要往青玉腾给孕妇的那辆车去。      秦越忙横过来拦住赵瑟,心里想着:这小姐怎么和方才那个迷糊一般脾气?当然了,秦越不是陆子周,赵瑟也不是迷糊。秦越不管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恭敬施礼,劝道:“小姐且慢!您现在过去……”      “不妥吗”赵瑟疑惑的接口,“有什么不妥的?不是说接生会沾福气吗?为什我不能去?”      秦越心道:你又没生养过,什么都不懂,过去了还不是只能添乱!嘴上当然是不敢这么说,于是他便指着路边那一群本来已被护院弹压住,这会儿因为听到孕妇晕过去又开始乱嚷起来的那群汉子道:“这些人现下该如何处置,还要请小姐示下!”      赵瑟是一看见孕妇家的那群老老少少个个都“极有本事”的男人们就头疼的,哪里有心情再去和他们打交道,当即冷哼道:“我要你是做什么用的?九叔要你护送我,你便是这般要我事事操心的吗?”      秦越只好立即跪下谢罪,连连叩首称:“小人错了。”他想到秦合清要自己小心护送赵瑟,自己却护送出这许多事端了,当真不知回去该如何交差,背上顿时冷汗淋漓。半晌,听闻赵瑟吩咐:“你自己瞧着去处置吧,吵得人头晕。”秦越才不声不响地起身,垂首退下,自去与那群汉子纠缠,再也不肯对赵瑟多嘴。      然而,赵瑟虽然手到擒来地对付了自家的管事,最后却也没能沾上婴儿降生的福气。      在她刚要由灵犀扶着上车时,孕妇那称作老八的夫郎已经兴奋地冲下车,手里抱着新生的婴儿边跑便狂呼:“是女儿!是女儿!我们程家有女儿了!”      正与秦越纠缠不休的那群汉子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欢呼,齐齐得奔着老八和他手里的婴孩扑去。四周本来远远地躲着看热闹的行人见出了这等喜事,知道没什么大事,便又都围拢了过来看热闹。      赵瑟心里也觉得很高兴,扶着灵犀的肩头出神:母亲大约再有半年也该生产了,倘若能再生个女儿,家里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模样呢?自己当年出生之时,母族父族都是阖族大庆,只可惜自己那时一点儿记性都没有,什么印象有没有啦。      直到手上感受到一阵温热,赵瑟方才省悟过来,转睛一瞧,正是陆子周握着自己的手。赵瑟心中一暖,轻笑道:“被你这‘接生婆’的手一抓,我也总算沾到了点福气呢”      陆子周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福气是有了,麻烦却也有了。你去看看吧,现下虽然母女的性命都算是无碍,但产妇怕是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那孕妇本来胎位就不正,被你这一惊便更是不妙了。若不是她曾经多次生产,这次都不一定能留得命下来。”      “啊!”赵瑟半天才反应过来,登时一声惊呼,张大嘴巴瞪着陆子周。意思仿佛是问:咱们该怎么办?要不然干脆就仗势欺人一次?      陆子周伸手按住赵瑟的嘴,说道:“你别叫,那妇人还不知晓此事。她刚生完孩子,身体和精神都不曾缓过来,若是听到了一时想不开……你小心再闹出人命来。”      赵瑟眨着眼睛点点头。      陆子周便收了手说:“我先去换衣服……要不要告诉那妇人她以后不能生育之事你可得自己拿主意。”      赵瑟仍是看着陆子周不说话,也不松手。陆子周只好接着说到:“依我看,你若是不说,一年半载他们也不会知晓。即便将来知道了也未必能有胆量找你的麻烦。只是如此行事未免有干天和,非君子之所为,日后想起来良心上或许会过不去。若是你说了,自然是要有一场大闹,以息事宁人计,咱们理亏,总要你亲自赔些小心,再破费一笔财帛才成。当然了,你若不屑于此,便就仗势欺人了也无所谓,只是先要唤秦越探听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才好动手。”      赵瑟才皱眉道:“哪有你这般出主意的?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陆子周却笑了,刮着赵瑟的鼻梁说:“哪有你这般无事生非的?也不过区区小事,难道你还当真就要我帮你拿主意?”      赵瑟顿足道:“你这人哪……走吧!走吧!你不是换衣衫吗?”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又说:“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你也会有估算出错的时候。今日便让你瞧瞧为妻我的厉害!”说完得意洋洋地去瞧陆子周,等着陆子周来问他到底是何处估算出错。      陆子周当然不会顺着赵瑟的意思去问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他若是会如此遂了赵瑟的心意,恐怕连赵瑟自己都要惊讶得发起呆来。      对于赵瑟类似如此这般没头没脑的问题,陆子周向来都是一概置若罔闻。就算赵瑟愿意做猴子,他可绝不会把自己搞成一根竿子,竖直了好叫赵瑟顺着去爬。一般情况下,赵瑟并不能体察陆子周的好意,每每被噎得大发娇嗔,继而大上当而特上当。      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吃亏就是占便宜。于少年夫妻而言,这种程度的“勾心斗角”往往会带来满室的春光灿烂,其风情旖旎之处颇有一番如琢如磨的滋味。对那些不思进取的女子而言,这种亏还巴不得多吃写呢。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陆子周只是笑了笑,当真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了,完全没有担心赵瑟将事情办砸的意思。      若是唤作平时,赵瑟必是会一把拉住陆子周纠缠不休,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走了他。然而,考虑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路上还有这么多瞧热闹的行人,纠缠到最后也不可能纠缠出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赵瑟也便不肯干这没结果的事了,只等打发了那妇人一家,夜里再从容找陆子周炫耀不迟。      赵瑟算计停当,唤了翠玉到近前吩咐,命翠玉取些钱物和小玩意来。这一路正是翠玉照管赵瑟的钱物首饰之类,听了吩咐,忙去取了一千贯钱出来,以一个朱漆红木的雕花匣子装好,然后拿了四个五两重的赤金小锞压在匣的四角,又用四个同样分量、成色极好的银元宝压在匣子的四边,最后挑了几样赵瑟不怎么常用的首饰堆在中间,盖上匣盖,捧去给赵瑟看。      赵瑟略扫了几眼,点头说道:“很是合适,你拿去送给那妇人的夫郎们,恭喜他们喜得贵女,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给他家新生的小姐添些福气吧。”      “是,小姐。”翠玉应了,扣上盒盖。      赵瑟又吩咐道:“你去吧,叫秦越过来,我有事问他。”      翠玉答应一声,抱着匣子去了。      先去招唤秦越,秦越怕那群汉子万一撒起野来伤了翠玉,便要找两个强健的护院左右护持着翠玉过去。翠玉却说不用,匣子是他自己装的,自是明白其中之物足以化干戈为玉帛。何况看样子,他也料想得到这家人不过小康而已,如此丰厚的福仪于他家正是雪中送炭,岂有撒野的道理,便是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得忍下火气,对他这送财童子笑脸相迎。于是便自己抱好了匣子,钻进密密匝匝围住新生女孩儿的人群,专寻妇人那最老的一个夫郎——即是五十多岁的那个老者说话。    西楼   大郑的风俗,生女是大喜事,喜得千金的人家必得祭告宗族并合族庆贺。此外,还要有洗三、抓周、满月、百日等诸多繁复的礼节,每行一礼都必得大宴亲朋故旧,所费者甚巨,而富贵之家更是极尽奢侈之能事,一场生女的喜事办将下来,往往可令中产之户倾家荡产。故而在习惯上,每当有女降生,亲朋故旧必于洗三之日备上一份厚礼送去,称作替新生女孩“添福气”,而礼物就称为“福仪”。倘若再有不足,便只好典押田产或者干脆卖几个值得些价钱的儿子出去。      所以说,生女之喜于平常之家往往是大喜而后悲,所喜者,血脉宗姓得以延续,日后女儿长成,富贵荣华可以预见;所悲者至亲骨肉眼下便要分离。刻薄一点说,生下女儿来是未见其利而先见其弊也并非完全有错。      秦越得了翠玉的招呼,不敢耽搁,赶到赵瑟生前施礼道:“请小姐吩咐。”      赵瑟便问:“今日这家人你可看出有什么来历了吗?”      “只看说话行事并不像有什么特殊来历的,小人刚也派了护院去打探。”秦越答道,“这家人姓程,不过是楚州安宜乡下的庄户人家,家境还算小康。程家这一代并无女儿,只有兄弟一十三人。十几年前,程家兄弟拿着历年的积蓄在山阳市上赎买了一个官妓,领了回家做妻子,便是今日的那孕妇,四邻都称作霍大娘。”      “这霍大娘很是能干,到程家没几年便将程氏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全家上下、里里外外便都是她说了算的,而程家在她的打理下也日渐富足。只有一桩心病,便是十几年来年年受孕生产,孩子生了十几个,却都是不值钱的儿子,女孩儿一个也生不出来。程家兄弟已是快要死心了,故而卖了些田产去赶市,打算趁早给儿子们赎买个妻子回家,以后二十年的辰光,总能生下女儿来继承香火。不成想今日一场意外,霍大娘竟生下来了女儿,程家兄弟喜得要发疯呢。”      赵瑟点头道:“原来是买来的妻子,我说她家男子怎得如此乱七八糟,连个肯出头做主的人都没有。”于是挥手要秦越退开,自己扶着灵犀进了车,去看那霍大娘。      霍大娘正瞪大眼睛躺在车上发呆,碧玉和两个侍奴坐在两旁,替他掩着被子、端着热水,却也没什么话与她讲。霍大娘的脸色发黄,似乎有些虚弱的模样,不过看眼神到还算有精神。      车中地方本也宽敞,但赵瑟一进来,碧玉和侍奴们忙着行礼,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赵瑟挥手赶了灵犀和另两个侍奴出去,只将碧玉留在一旁。      霍大娘转着眼睛将赵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开腔道:“这位小姐……”声音还有些发涩。碧玉忙抢着说:“这是我家小姐,我家老爷便是新川侯,夫人是……”他的话也没说完便被赵瑟以目光制止住了。      赵瑟坐近霍大娘,以她所能拿出的最慷慨的神情语气向霍大娘致歉:“在下姓赵,名瑟,乃是去上都国子监读书的仕女。路上马儿受惊,险些冲撞到夫人,在下很是愧疚,特向夫人致歉,还望夫人海涵。”      霍大娘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奇怪,就像硬扯着一边嘴角一样。她抬起身体靠在车厢上,说道:“赵小姐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乡下的粗鲁妇人,如何当得起夫人这般称呼,当真是折煞了。我姓霍,小姐便叫我霍婆子就是。小姐的歉意,我万万不敢领受。我一个乡下妇人,皮糙肉厚的,就算真被马踏上了也没事,何况并没有真撞倒。只是腹中怀着孩子,人变傻笨了,才会闹出这等笑话来,还要请小姐恕罪才是。我家那些男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粗野汉子,对小姐多有冲撞之处,还请小姐大人雅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一番话说得赵瑟很不好意思。她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当即客气道:“大娘说哪里话,本来就是我的不是……我就叫你霍大娘好了。大娘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可觉得难受?刚生过孩子定是虚弱的,我叫侍奴们煮些人参汤羹来给大娘补补身子。”      碧玉便拿了个大迎枕垫在霍大娘背后,让她好靠着与赵瑟说话。霍大娘向碧玉道过谢,接着向赵瑟说道:“烦劳小姐费心了,实在不敢当。我这也不是第一胎,孩子都生过十几个女人,哪里还有这般娇弱?只是累了点,躺躺便能好,实不必浪费人参这等贵重之物……小姐还不曾生育过吧?以后渐渐生了孩子便知晓了,先头一两个总是要艰难曲折无比,当真是有喜有忧、有盼有悔、有痛有乐,总之诸般滋味都尝尽了才能生下个孩儿来。生过五六个之后,这些滋味就都寡淡了,仿佛吃饭睡觉一般,一转眼就是一个孩子。这吃饭睡觉之事,哪里还用得着格外注意……”      赵瑟不免有些脸红,说道:“我去年冬天才刚刚及笄,要生孩子还要等好些年呢!”看霍大娘瞧着自己微微而笑,心中便有些着恼,忙换了话题说:“还没有恭喜大娘呢,虽是吃了我一惊,最后总算也喜得贵女,实在是可喜可贺。”      霍大娘却慨叹一声:“的确可喜可贺。”又说:“只是生下来的女儿也是程家的,与我霍氏毫无干系,我可当真是对不起父母祖宗。”      这种话赵瑟可是没法接了,只好借机揽了碧玉在怀里,假作没听见算了。      难得霍大娘一个乡下妇人对这瑟这等大家纨绔做派竟然毫无惊异之处,并无多看一眼的意思,径直接着说了下去:“瞧我这人,当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向小姐道谢。若非有小姐家的大夫,我这女儿还不知能不能有命落地。小姐于我家实是有大恩,惊马之事请切勿再提。还有那大夫,也请小姐代为致谢。”      赵瑟闻言收了笑容,抽回正插进碧玉衣襟里摸索的手,正色说道:“大娘说错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大夫。他姓陆,名子周,乃是我赵瑟明媒正取,亲自迎进家门的侧夫。方才只因事情紧急,大娘你有难产之兆,一时半刻又寻不到会接生的大夫,我家陆郎略同岐黄,方才勉力为之。实是人命关天,又事关生育大事,不得不从权行事……”      赵瑟呼了口气,终究觉得心中忿忿,也不给霍大娘答话的机会,继续说道:“非是我要对旁人的家务事置喙,只是大娘你家的夫郎实在是……”赵瑟勉强咽下“窝囊”二字,临时换了稍稍客气些的话来说:“……如此众多,又不是碰上大娘第一次生育,怎么事到临头,竟没有一个临危不乱照看好大娘生产的人呢?已经都有了这样许多孩子,便是看也该看会了才是!”说完忍不住连连摇头。      霍大娘听得一怔,见赵瑟还是少女装束,显然并未成婚,竟真得先取了侧夫,暗中赞叹果然是正经士家贵族风范!便惶然道:“实是妇人粗鄙无知,无礼之至,请小姐千万恕罪。以小姐之尊贵身份,自该是在成婚前迎取侧夫,妇人糊涂,全然没有想到。夫郎无用,竟劳动您家陆公子纡尊降贵,真是万分惭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该当当面拜谢才是,言语之中或有冲撞之处也要一并谢过。”      赵瑟便回转了笑容,说道:“大娘且莫再多礼,我家陆郎已经更衣安歇去了,再要谢来谢去,岂不是要麻烦死人?还是免了吧。大娘好生歇息一阵儿,一会儿也该唤你家夫郎抱了新生的女儿过来给你瞧瞧。女婴我也没见过几个,我和你家女儿总算是有缘,大娘到时也让我抱抱吧。”      霍大娘面上神情悲喜莫辨,毕竟忍不住一声长叹,语调颇有些凄凉地说道:“女儿呵……抱什么呢?只要有她的父亲们肯抢着抱就足够了,我作母亲的,只要能将女儿生下来也就算功得圆满喽,抱与不抱也没什么相干……女儿落地了,母亲也就没用了……”      这一番话听得赵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虽然对霍大娘的心情无法完全明了,但也不免要为她感到难受。      霍大娘的那群夫郎,可真不是东西!      窝囊无用也就不说了,还丝毫不知体贴疼爱妻子,全然没有为人夫郎的自觉。只看他们一得了女儿,便只管抱着女儿去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却将刚刚生产过的妻子扔在一边,仿佛完全忘了一般地不闻不问便尽够了。作出这等行径来实在令人齿寒,难怪霍大娘会如此失落,忍不住要在赵瑟这样身份与年龄的女子面前抱怨起来。      于是赵瑟也跟着叹了口气,吩咐碧玉去寻霍大娘的夫郎,好抱了孩子给她瞧。霍大娘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不过发几句怨气,哪能就当真不急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连忙插到:“烦请小哥儿去寻那个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衫、是十八九岁模样,唤作霍西楼的少年去抱孩子。他是我大儿子,这一刻,怕是也只有他能想着抱了妹妹给我瞧。”碧玉自是答应着去了。      霍大娘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半天才有些自嘲地向赵瑟解释道:“倒叫赵小姐见笑了。小姐相必也看得出,我是程家兄弟赎买了来做妻子的,是以家中很难有什么规矩,着实让人愧煞。他们兄弟都是乡下牵牛扶犁的粗鲁汉子,从来都没什么见识,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拿到一处商量便不免要吵作一团。平日里除了我还算制得住外,便只有犬子西楼能想些法子让他们安静啦……”      说话间,碧玉回来禀告,说是婴孩儿抱来了。赵瑟答应一声,碧玉跳上车辕,撩开珠帘,敞开了车门,于是便有一个长身玉立,面貌很是英俊地少年小心地捧了襁褓递将进来。霍大娘忍不住向前探身去接,然而下腹用一用力便是一阵剧痛,惨叫一声跌回迎枕上去。      英俊少年疾呼一声“娘”,便待上车。碧玉立即举手相拦,不客气地道:“霍家公子,你可不能上去,你一个未曾成婚傢人的良家男子,若是与我家小姐同处一车,日后我们可分说不清楚……”言下之意,竟是将那英俊少年当作了骗傢的无赖子弟!      英俊少年脸面登时一红,剑眉轻动,抱着孩子推开几步,说道:“小哥儿这是哪里话,我不过心急家母身体而已,何必说话如此难听?”      碧玉笑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也省得将来麻烦,我们做侍儿的可吃罪不起。你把孩子交给我,我抱给你娘就是。”      这话实在太不客气,英俊少年忍不住冷哼一声。霍大娘强忍着痛,颤声呼叫道:“小楼……”,赵瑟也道:“碧玉!”示意他莫要过分。那英俊少年却已经面色如常,略带歉意的微笑道:“是我孟浪了,请不要见怪。如此便烦劳小哥儿了。”说着上前将孩子递向碧玉。      碧玉弯腰去接,不想那女婴相当难缠,明明在英俊少年怀里睡得好好的,碧玉伸手一碰便就莫名奇妙地哇哇大哭。碧玉很是丧气,几乎要不管不顾地抢过婴儿,婴儿自然哭得更响;霍大娘心疼不已,满眼都是央求地望向赵瑟;只有那英俊少年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将自己妹妹送到碧玉眼前,由着他折腾得冒汗。      赵瑟皱眉说道:“好啦!”看那襁褓仿佛是自家丝被做的,还算干净,便索性起身自己去接孩子。说也奇怪,赵瑟一上手,那孩子便不哭了。她很高兴地将孩子抱在怀里,骂了碧玉一声“真笨”,碧玉嘟着嘴缩到一旁,只去拿眼瞪那英俊少年。少年却不肯回瞪碧玉,只笑吟吟地望着赵瑟怀里的女婴。      因这少年模样谈吐俱是不凡,赵瑟于授受之间便难免多看了几眼。仔细一看她才知道,原来这少年身材秀颀,猿背蜂腰,面上天庭饱满、剑眉凤目、笔直唇薄,端是万中无一的美少年。      那英俊少年似乎也觉察到面前车上的贵族少女正在看他,脸上竟奇怪地显出一抹羞涩,感觉很是让人心动——是心动,不是怜爱。      心动和怜爱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怜爱嘛,不管怎样的情深意重,总不免要先带上几分上位者的高贵矜持与居高临下。而心动则不然,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它是单纯的。完全不带一丝的高下之别与尊卑界限。所以说,同样是羞涩的模样,只有碧玉这等俊俏年少的卑婉童子才能惹人怜爱,到在那英挺的少年身上,便全然不同了。      真是很奇怪哪!为什么越是生机勃勃、英伟挺拔的男子,一旦显示出与他们周身上下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一副羞涩模样来,便越是能让女人没有抵抗力呢?      那英俊少年面上的羞涩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后退两步,拱手施礼道:“小姐好。”      赵瑟便觉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勃然焉如春日里草木萌生,明亮兮若夏日里金乌初起,总之很有味道。那感觉与侍儿们完全不同,和陆子周也不大。于是,赵瑟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便是霍大娘的儿子霍西楼吗?小女赵瑟,有礼了。”      霍西楼大概未曾料到赵瑟这等身份高贵的女子会与他寒暄,有些惊讶,又退了两步,简单地答了一声:“是!”      这时车里传来霍大娘的声音:“小楼,你替我给赵小姐行个礼,拜谢人家的相助之恩!”声音听着还算响亮,也没什么颤音,看来这霍大娘已经缓过气来。      霍西楼答应一声,便撩衣跪倒在地,认真拜了一拜。只是拜而已,什么话也不曾开口去说,并且他也丝毫不肯给赵瑟说话的机会。人家根本也不和赵瑟客气,一拜即起,动作迅捷无比,让人来不及反应。然后,就这样默然无声地转身去了。      赵瑟琢磨了好一阵总算明白过来——他可不是没法开口说话嘛!难道说感谢赵小姐大力援手,救了小可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要不是你骑马惊倒我家孕妇以致动了胎气,我母亲还不一定会难产呢!总不成仗着你家里有权有势,我们便非要主动去颠倒黑白,抢着说自己的不是吧?      赵瑟轻轻吐了吐舌头,暗道一声好一个厉害的美少年,便收拢了心思抱着孩子进车去给霍大娘看。碧玉自是忙着跟去伺候。      霍大娘抱着孩子,与赵瑟两人一起逗着玩。那女婴虽然总合着眼睛,却好像很喜欢赵瑟的样子,赵瑟一伸手去逗,她便咯咯的笑起来。霍大娘便说:“这孩子是跟小姐有缘呢,小姐有学问,若是不嫌弃,便给取个名字吧。”      赵瑟心里一高兴便答应了,她给侍儿们起名起惯了,逡巡着看见自己手腕上戴着一只赤红的翡翠镯子,也不肯多想,便说:“叫如翡怎么样?”      这名字着实普通的紧,霍大娘却连声叫好,亲着女婴说直道:“我们以后就叫如翡了。”赵瑟便笑着褪了那翡翠镯子下来,放到女婴手中,见女婴攥着玩了,便说:“这个给如翡作见面礼。”霍大娘略推辞了几句便称谢了,替女儿将镯子收拾进襁褓。      她抱着孩子慨叹:“我这女儿当真有福气,竟能得赵小姐这等贵人亲眼。我这做母亲的也知足了,以后我也不再生孩子啦,只专心将她养大成人也就是了,也只有如此才对得起小姐今日之情。”      赵瑟迟疑一下,终于开口说道:“大娘当真不想再生孩子了?”      “自是当真”霍大娘回答地很痛快,“我已生了十几个孩子,如今既有了女儿,自是不去再受那苦楚。我们平民百姓人家,哪有如此大的福分生出两个女儿来。”      赵瑟便下了决心,说道:“大娘既然如此想,那么有桩事我便敢告知大娘了……先前我家陆郎给我说,大娘你……以后恐怕都不能再生育了……”      霍大娘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呆呆地留下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便宜   赵瑟被霍大娘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刚明明说不想生孩子了,这不是正好吗,怎么又是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于是便与碧玉在一旁连连呼叫“大娘”。      霍大娘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抱着女婴放声痛哭。赵瑟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大感自己对不住人家,耐下性子柔声劝慰。      碧玉也在一旁劝道:“大娘你莫哭了,你已是这般年纪,便是还能再生也不过三五年的辰光,就此歇了不是很好吗?何必如此放不开呢?你自己不也说不可能在生出个女儿来嘛!再说了,我们小姐早已备了丰厚的福仪送过去,莫说足够你与夫郎们安享清福过完下半辈子,将你家小姐养大成人,便是再给你家十来个儿子赎上一两个妻子回来也是尽够了。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这正是因祸得福的大喜事,快莫要哭了,擦擦眼泪谢谢我家小姐才是……”      霍大娘哭了一阵渐渐收了声,拭着眼泪哽咽道:“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妇人,先是丢了志气,再又失了容貌,到现在终于连孩子也生不得了。这便是一个女子所有的青春美好都走完了呀……”      赵瑟无言以对,只递了丝帕给霍大娘,说道:“大娘还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能相助之处我绝不会推辞。”      霍大娘接了丝帕在手中揉捏半响,突然将怀中婴儿放在一旁,挣扎着向赵瑟隆而重之地拜了下去。赵瑟皱眉道:“大娘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但说便是!”便叫碧玉去扶霍大娘。霍大娘却是不肯起身,又拜了一拜道:“妇人确有一事要求小姐,此时实是无礼,是以先要请小姐恕罪方才敢说。”      赵瑟心道:这又是故作什么玄虚?便想起陆子周一贯的办法来,索性学了他的语气微笑道:“即知是无礼便不要说了!”霍大娘怔在当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赵瑟心中大是欢畅,长身坐起,笑道:“我们还要赶路,不扰大娘休息了。”说完便要下车。霍大娘在后面急急呼道:“赵小姐,你瞧我那犬子西楼可还勉强入得眼吗?”      赵瑟心中一动,回身问道:“大娘此话怎讲?”      霍大娘坐直了身体,对上赵瑟的双目,一字一句清楚地回答道:“妇人厚颜高攀,愿将犬子西楼的终身托付给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赵瑟眼中目光流转,在霍大娘身上扫来扫去。她虽然心里也有些准备,却不料想这霍大娘竟然连弯儿都不曾转一个,便将这么一件不好说是占便宜还是吃亏的事直截了当地抛将了出来,而且还能说得光明正大无比。一时之间,她倒是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赵瑟不好应对没关系,她身边不是还有侍儿碧玉在嘛。碧玉说话可是没什么好顾及的,这种尴尬的事体,他根本不必赵瑟示意,立即抢着说道:“大娘莫不是病得糊涂了,竟说起胡话来?这种事情岂是开得玩笑的?纵然你家少爷的名声无妨,我家小姐却是何等身份?怎能容你胡言乱语?”      霍大娘对碧玉的话充耳不闻,只望着赵瑟说:“妇人绝非胡言取笑,实是诚心诚意向小姐相求。我那犬子西楼,今年年方十九,模样还算英俊,从小读书学剑,均有小成。他人小姐方才也见过了,倘若还看得过眼,便请小姐纳了他吧。妇人自知此语孟浪无礼,但小姐既然方才有言:‘若有心愿,但讲无妨’,妇人也就厚颜说了出来。妇人绝无挟此许诺强迫小姐之意,只盼小姐怜悯妇人,稍加考虑。”      赵瑟听了还没什么反应,碧玉却已经气得几乎跳起来。他再不客气,不屑地嗤笑道:“你这妇人当真好不要脸!你一个乡下村妇,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低贱身份,有什么资格把你儿子傢给我家小姐?我们小姐是什么人你知道吗?我家小姐及笄之时纳的侧侍可都是五品命官府里的公子,你家儿子配吗?亏你偌大的年纪,竟当真好意思说得出口?仗着我们小姐可怜你,你便敢狮子大开口?果然没错,我看就是一伙儿骗婚的无赖!”      “碧玉住口!”赵瑟眼见碧玉越骂越过分,也怕当真将霍大娘骂得灰了心,便厉声阻道:“你下去!”   碧玉不敢违拗,施礼离开车厢,下了车时还狠狠啐了一口。他想了想,终究不敢去找陆子周告状,便忙着跑去找翠玉和青玉商量。      车中只剩下赵瑟和霍大娘两人,赵瑟扶了霍大娘坐好,歉然道:“侍儿平日里被宠坏了,说话不懂事,大娘莫要见怪,我回去定然重重责罚。至于令郎之事……”赵瑟皱眉沉吟,等着霍大娘接口。      霍大娘活了半生的人了,自然看得出首尾,忙道:“小姐且听我说,我也知道我们这等人家的男孩儿万万配不上服侍小姐。之所以敢厚言相求,一来是仗着小姐对妇人的垂怜;二来是——我冒昧说上一句,不知对也不对——看着小姐仿佛也不讨厌我那犬子;三来却是有个缘故,正要说与小姐得知。”      “小姐知道,凡是赎买了作妻子的女人,此前必是官伎。官伎又从而来的呢?这来路主要有四,一是西北边疆俘虏来的乌虚女子,二是原本做官伎的母亲生下的女儿,三是没有功名爵位的女子到了岁数仍没有成婚或生育的被罚没入官。最后便是朝廷官员命妇因为犯了律令而诏令罢官罚没的。我便是这最后一类官伎……小姐现在一定看不出来,我曾是凤仪七年的进士科俊士……”      “我可当真看不出来……”赵瑟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皮肤松弛,与一般村妇毫无两样的妇人,不禁叹出生声来。      霍大娘也跟着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那东楼孩儿,实是我罢官罚没前便怀上的,认真算起来也该是士家子弟,并非程家那些乡下汉子的骨肉。我当年犯的是失职之罪,这是三等的罪名,律有明文,罪不及夫孥,止在本人。那孩子只是运气格外差了些,晚出生了几个月,才跟着我落到了这个境地。实是我对不起孩子——我也是没办法,他刚出生时,我已经没官,辗转卖到淮南,身无常物,故友亲朋俱无消息,不留了他在身边难道还能扔了刚满月的孩子在外面自生自灭?身份再重要终究也比不上性命啊!”      “小姐请看!”霍大娘拿出贴身藏着的官封出来,展开其中文书,文书上朱漆的官印宛然。霍大娘接着说道:“这里面便是我没官时教坊司的验身文书与西楼出生之时的身证,主事之人的签鉴与官印俱在。小姐只要带了西楼去上都,在户部入了籍,他便是身分清白的良家子弟了。纵然仍是配不上小姐,总也不会太给丢人……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赵瑟沉吟半晌,诚恳地说道:“大娘的意思我很清楚了。其实大娘也该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固然成婚是要首重门第相当,取夫也要先看出身才识,但在纳侍上却实际到没什么太大的讲究。只因父母在堂,亲朋故旧太多,及笄礼大礼须讲究几分颜面,故而非得纳一两个高官之子不可。侍儿不明就里,说些让人哂笑的话来,还望大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大娘家的西楼公子,我确有些倾慕之意。承蒙大娘看重,本该是一桩美事,赵瑟万无故意推辞之理,只是……”赵瑟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请恕赵瑟无礼,大娘当年因何获罪,赵瑟须得先问明白才是。大娘也是明白事理之人,当知赵瑟有不得不问的苦衷,绝非故意要提大娘的恨事。”      霍大娘点头道:“我省得,以小姐家世自然不能纳身世不清楚的男子。小姐放心,西楼身上绝无任何麻烦,否则妇人也不敢厚颜相求。且听妇人详细到来……”      “我本名叫做霍媛芷,家中累世读书做官。凤仪七年,我得中俊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小姐当知道,女子一旦及第授官,立时便会抢手无比,倘若是没成过婚的,那就更是奇货可居了。当时我正巧未婚,追求提婚的男子格外多,其中也不乏高门的贵介公子,所以也算过了几天应者如云、风光无比的日子。如是当时应下来个大家公子,想来成婚之后,不管辞不辞官,到现在也该是个既富且贵的妇人。只叹我那是时少不更事,鬼迷心窍,非要将孩童之时的一句戏言当作了誓死不渝的海誓山盟……”      “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家与我家比邻而居,他父亲是我母亲的上司,我们从小就在一处玩儿。后来有一天,我们一起放风筝,他忽然就说:‘媛芷!媛芷!等你及笄了咱们就成婚好不好?”我就说:‘好啊,只是及笄不行,要等我及第!’他接着说:‘那到时候你不要我了,和别的男人跑了怎么办?’我就说:‘才不会呢!就是王子来了我也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他就说:‘我也是一样。’后来,我们对着天上的风筝发了誓……”      “他比我早一年及第,授得是尚书省主事,早早的在上都备好了婚宅。第二年我一及第,他便催着我成婚。我知道,他终究是怕我和哪个贵公子跑了,我真的不想让他着急,所以我们就这样匆匆成了婚。”      “我们一直没孩子——看着我现在生的这群孩子,我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呢!刚成婚那一两年,仿佛我们的闲暇都用在努力生出一个孩子上面。后来,他公事渐渐忙起来,也就不大顾得上了——他挺会做官儿的,比我是强多了——只是时常做主替我纳些宜女的新人而已。”      “再以后,像所有为官的女子一样,做官、赴宴、升官、纳侍,不过就是这些,没有什么更稀奇的事可去做。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宣华三年的时候,莫名奇妙地卷进了武威上将军通寇案中,最终落到了现在这幅模样!”      “小姐可莫要以为我与通寇之事有什么关联,我当时只是个从七品上的门下省录事,便是要通寇,贼寇还瞧不上我呢?我只是因为大意遗失了一份威武上将军的军报,又逢陛下震怒,才被判了失职。”霍大娘扫过赵瑟,接着说道,“威武上将军通敌的案子,不知道小姐清不清楚?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为这桩事,受牵连的人可不下数万,当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我这般只是丢官籍没的,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实在没什么相干。”      赵瑟轻轻点头。      霍大娘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没官的时候,验身验出三个月的身孕来。真是可笑啊,我们盼了多年的孩子,竟是偏偏在他毅然决然离开我的时候到来的。噢,你看我都说乱了,刚一入大理寺,还没等罢官籍没的诏令颁下来,我们就离异了……他是对的,我不能拒绝,当时也不怪他。他还有大好的前途,绝不能被我拖下水……可谁成想我竟已经有了孩子呢!我真对不起这孩子!”      “那么”赵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那人是谁?可还在朝中为官?”      霍大娘迟疑了一下,答道:“他名叫聂云,父亲以前最高做到过陇州刺史。当年我离都时,他官居从六品上的尚书省考功员外郎。至于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做官,官居何位,我就不得而知了。”      “难道是尚书右丞聂云?”赵瑟惊异地坐直起身,继而却又垮了下去,相当泄气地说:“原来霍西楼是聂右丞的公子。那此事便再无可议之处,我可没有纳四品朝廷命官家公子为侧侍的资格,这是违制的。”      霍大娘笑笑,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的,我和聂云既已离异,西楼便不是他的儿子。小姐方才大约是糊涂了,夫妻和离时前出世的孩子才是前夫的孩子子,西楼当时还没出世,自然是只算作我的孩子。”      赵瑟为之失笑,说道:“这里头规矩烦乱的很,是我糊涂了,还是大娘说得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大娘方才所言,赵瑟无不从命。只是还有一桩事,须得先向大娘分说明白。”      霍大娘接道:“小姐但讲无妨。”      赵瑟微微有些脸红,踌躇了片刻,方才吃吃说道:“那我便直言了。我如今还尚未成婚,也未曾订婚,家中只有一夫三侍,现在想来也该不难相处——我既然亲口应了令郎,以后自当诚心相待,大娘尽可放心——但日后我与何人成婚,这我自己是做不得十分主的。那人家世身份如何,脾气秉性如何,我现在一无所知。倘若将来赵瑟有何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大娘谅解。此中关节,望大娘也与令郎分说清楚。,”      霍大娘立即含笑答道:“小姐请放心,我家西楼从小读书习礼,俱是我亲自教导,举止进退最是知书达礼不过,绝不是那等无知粗鲁的下作少年。我既然将西楼的终身托付给小姐,自是该当如何便是如何。以后倘有不妥之处,他也是小姐的人,该由小姐做主,我霍媛芷岂有他话?”      话是到这里,便是定了局。赵瑟当即吩咐车外的侍奴取来自己的名帖,又拆了头上一双四蝶镶玉金步摇下来,一并递道霍大娘手中。语诚恳无比,实际却是信口胡说道:“这金步摇乃是赵瑟祖母所赐,一直珍爱无比,今日便以此为信,请大娘将令郎西楼归于我赵氏。” 说完肃然而拜。      霍大娘将步摇名帖放到一旁,回礼拜了两拜,答曰:“蒙小姐看重,敢不从命?小儿虽陋,不堪服侍嘉女,然关乎终身,当询于本人。请小姐稍侯。”      赵瑟再拜,说道:“烦劳大娘。”      接着,她便自己下了车。因碧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便吩咐侍奴灵犀去寻霍西楼,只说霍大娘找他有事,她自己则扶着侍奴远远地闪到一旁歇息。      赵瑟心想:这霍大娘倒也有趣,费了无数的口舌只为着将他儿子送给我。到了最后,我答应了,她却又要一板一眼依足了规矩,连答语都与仪礼一毫不差,难道是怕我不信她吗?你以前如何又干我何事?若不是那霍西楼让人一见难忘,谁耐烦和你纠缠这些?呀!糟糕,此事可没和子周商量,现在再去仿佛也迟了,他可不会生我的气吧?这两日总做些对他不住的事,可怎生想个好办法让他高兴高兴呢?      怎么让陆子周高兴,这可着实是件为难的事儿。莫说是这一时半刻,便是匀给赵瑟十天半个月的,她也未必能就想出什么办法来。于是,这时侯,她也只是坐着出神——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发愁罢了。      赵瑟一贯还是想得开的,远远地望见翠玉笑嘻嘻地过来,她也就暂且抛开了烦恼,只道随机应变就是。她点着翠玉的额头,说道:“你这家伙,做什么笑成这般模样。碧玉呢?怎么跑得不见了人影?”      翠玉却是笑得更加开颜,只道:“恭喜小姐。”      赵瑟便有些脸红,扭了翠玉的耳朵骂道:“这是又想挨打了不是?你莫急,待晚上到了家,我便叫管事将你和碧玉绑去了好生责打一番。这般模样,再不教训,可就要作反了。”      翠玉连连讨饶,又说:“小的们是真心恭喜小姐喜得佳人,碧玉都忙着去给新人收拾车马衣物呢!”      赵瑟方才松了手,说道:“好啦,你也闹够了。去取几百贯钱来,再备些金银通宝。等一会儿送来契书,你陪着新人拜别了亲长,咱们也就该上路了。”      “是,小人省得”翠玉答应了,又问,“霍大娘刚生过孩子,是否要留下些车马,再送三两个小厮过去?”      赵瑟点头道:“你让秦管事瞧着办吧。”      翠玉迟疑了一下,期期问道:“公子那里,可要小的回禀一声?”      赵瑟不由叹了口气,皱眉道:“还是一会儿我自己去说吧!”心想,反正这是在路上,也不要当真行礼,他不知道也是无妨的。”      翠玉答应着去了。 左右   灵犀捧了匣子跪倒在赵瑟身前,禀告道:“小姐,霍大娘递了匣子回来,请小姐拆看。”      到底是第一次向人求亲,赵瑟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虽说终身大事理当由父母做主,但霍西楼若是誓死不肯答应终究也不能强迫了他去。这霍西楼不知是什么脾气秉性,倘若是个心高气傲、有志向的男子,偏要争口气,誓死不愿去做那高门夫侍,又该如之奈何。这个让人心跳的少年男子哪,倘若未曾见过也就罢了,倘若未曾被他的亲娘拱手相送也就罢了,倘若自己狠下心肠未曾相求也就罢了,如今若是万一不成,可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事实上,赵瑟心里很清楚,她心中的这份紧张是何等的多余。霍西楼总不会比陆子周还要恃才傲物吧?便是以陆子周之才识风华,还不是他母亲要他傢,他便不得不嫁!      唉!子周啊子周……赵瑟颇为苦恼地叹息一声,算作是表示自己暂且将麻烦放在一旁,先办过好事再说。于是,她点头示意身边的侍奴云歌打开匣子来瞧。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成双成对的两只步摇,匣子里便只剩下了一枝,孤零零地压着一纸文书。文书很薄,这不须细看便知应是定亲的契书了。      赵瑟拿了金步摇在手里,略颠倒着把玩几下便插回了自己头上,再取过契书来看。文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殊之处。唯有霍西楼三字笔迹大不相类,写得力透纸背,颇见几分锋芒,决不似妇人手笔,想来必是她那新人亲笔所书吧。      不会又是个张牙舞爪的男子吧?      赵瑟心里泛起一丝悔意。其懊悔的程度大约相当于她目前欣喜程度的十分之一至十五分之一之间吧。只有这样一个相当粗略的范围。确切的表述毫无意义,值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多一分懊悔抑或多一分欣喜于结果而言一般无二,相信也没什么人有兴趣来仔细分辨。      那么,赵瑟便以一种她自己都难以琢磨清楚的姿态和语调吩咐道:“翠玉,你代我去迎了新郎伴来吧!”之后,她随手扔了契书回去。灵犀微微屈身,收拾好了起身站在赵瑟身边。      “是,小姐”      翠玉清脆地答应一声,带着云歌和揽月等四五个侍奴轰轰烈烈地去了。一会功夫,他们便拥了霍西楼来到赵瑟身前。      霍西楼仍旧是先前所见到的那一副美少年的模样。出乎赵瑟意料的是,他竟然毫无羞涩之意,举止神情甚是磊落坦然,倒比赵瑟还放得开几分,只除了翠玉非要以手相搀,他甩脱不开,很有些可爱之外。也幸好如此,赵瑟才勉强可以安慰自己道:也不是就我自己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有他和我作伴呢!      关于迫在眉睫的,究竟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霍西楼才算合适的麻烦事体,赵瑟很有几分为难。她虽然取过夫纳过侍,算不得头一遭经历的新手,但以前那都是及笄时家里给操办的,一应进退应答事先已然安排妥当,她只要做个提线的傀儡就好。这次却是不同的,路上偶然起的念头,又是自己做主要纳的纳的男子,随意了许多,自然学不得家里那套路来照猫画虎。      赵瑟心想:该是我先说句话才对吧!不然这新人就要撞倒我这新娘身上啦。      于是,她也不知为何,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霍西楼,微笑说道:“以后便能叫你西楼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是微微一怔,脸面有些发烫起来。不由暗骂自己道:真是胡说八道!笨死了!什么叫走“以后便能叫你西楼了”,怎么听着怎么像早有预谋,丢死人了……      于是赵瑟绝望地认识到:指望自己果然是件顶靠不住的事儿!      霍西楼也笑了,很正大光明微笑。他屈下双膝,仿佛很认真地俯身拜了一拜,又仿佛很认真地吟道:“西楼拜见小姐,以后就服侍小姐啦,祈盼小姐诚爱以待,哈……”吟到最后,他自己也支撑不住笑出声来,后面一拜便怎么也拜不规整了。      翠玉在一旁想要帮忙却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急得几乎跳脚,直道:“新郎伴,你莫笑啊!”      赵瑟窘迫顿解,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个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一把拉了霍西楼起来,笑道:“你可真有趣,定然是翠玉这欠打的小奴教给你的。这出门在外的,拜不拜的都没什么关系,何苦搞成这样?”      霍西楼也是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做出擦汗的模样来,笑着说:“都是刚才我娘亲教的,非说做差了一点便要让人嗤笑的。我紧张了半天,刚才过来时一直在默背,直安慰自己说就像读书时拜师父就对了。赵小姐,莫不是以后每日都要这般拜吧?如此我可得练熟了,不能以后再丢人啦。”      赵瑟连说不用,拉着霍西楼的手责怪道:“你怎么还叫我赵小姐?”      翠玉在一旁帮腔道:“新郎伴你以后该要叫小姐或者细君才是,等将来小姐成了婚,便应改称作夫人。”      赵瑟拍开翠玉道:“越来越多嘴了!”又对霍西楼说:“我名叫赵瑟,和你说过的。私下里你随意叫也无妨的。”      霍西楼便当真老实不客气地戏称了一句“阿瑟细君”。      赵瑟也是真不争气,只被这么一叫脸便红了,遮掩着扭住霍西楼的手臂道:“看你才多大岁数,叫我阿瑟姐姐才是,学什么别人去唤什么‘阿瑟细君’做什么?”      她只顾随便说些话来遮羞,却没想到自己其实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就能做霍西楼的姐姐。这恐怕真是因为和陆子周这般成年的男子做夫妻做就久了,不知不觉地看着旁的少年便和陆子周一般心境了。      果然,霍西楼闻言忍不住大笑道:“我今年已经满十九了,小姐总没有二十吧?”      赵瑟自然没有话好说。翠玉便上前挽了霍西楼,禀告道:“小姐,我这就扶了郎伴去拜别了亲长,咱们好上路吧?”      赵瑟点头应允。霍西楼却推开翠玉说:“刚才已拜别过母亲,现在也不必再去了,小姐只签了契书送还回去便是了。”      赵瑟料想他是不愿再和母亲相见徒生伤悲,也不愿再和程家的“后父”们多作纠缠,自是不便勉强,挽着他的手臂前行,说道:“那咱们便直接上路吧。”。      两人随着翠玉引领到一辆大车前,赵瑟四下环顾了一圈身边的侍奴,唤了灵犀到面前,说道:“这侍奴叫灵犀,平日里还算机灵,先跟着你伺候吧。路上不方便,且委屈几日,等到了家咱们再挑合意的。”说完,又转头吩咐翠玉再仔细挑几个小厮给霍西楼使唤。      灵犀当即跪下给霍西楼叩了三个头,脆声道:“小人灵犀,拜见郎伴。”起身从车辕上搬了脚踏下来放好,复又跪下禀告道:“请郎伴上车。”      霍西楼愕然止步,疑惑地望向正满面含笑望着他的赵瑟。      赵瑟以为他一时不大习惯,笑了笑说:“忘了什么物事吗?若是不紧要地咱们回去了重新置办吧。还是不喜欢灵犀这侍奴?我身边的侍奴大多都在这里,你再挑个合意的便是,或者到了山阳,再买几个来?既是服侍你,便是你怎么舒服咱们便怎么办。“      霍西楼迟疑了片刻,方才眨着眼睛问:“我是否应该先去拜过陆公子?就这么去了很是失礼呀!”      赵瑟的笑容立即便有些僵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赵瑟这会儿,最怕想到就是陆子周,最怕提起就是陆子周。      可叹赵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以近乎掩耳盗铃地方式将如何向陆子周交代这桩大麻烦抛到了脑后,如今算是都白费了。本来她这儿就正心虚着呢,此刻经霍西楼这么一提醒,立即就犯起愁来,周身上下,仿佛连毛空都被陆子周的影子堵住了。那种心情,忽而忐忑,忽而胆怯,忽而惊恐,忽而后悔,又忽而昂扬,忽而期盼,忽而激动,当真是说不出是何滋味。      赵瑟勉强笑道:“子周他累了,在前面车上歇息呢。你要认兄长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有得是时间。你放心,子周人很随便,必不会怪你失礼。啊,对啦,他学问很好的,我平日里就跟他读书。你以后要是喜欢,也可以一起来学的……”说到后面,她也觉得自己的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挥挥手命灵犀扶霍西楼上车。      霍西楼自然看得出赵瑟神态不对,但他新人,决不好多嘴探问,便只微笑着答道:“我记住啦,小姐放心。”说完也不用灵犀扶,双手一撑便跃上了车,进车前还转身向赵瑟一笑,那笑容仍是明媚灿烂的。      赵瑟轻轻点头,带着翠玉和自己的一众侍奴转身去了。灵犀对着赵瑟的背影匆匆施了一礼,便跟着上车去服侍霍西楼,随后“砰”的一声轻轻关上车门。      旁人是近乡情更怯,赵瑟目前却是近陆子周而情更怯。她越靠近自己的车便越迈不动步子,到后来几乎要靠翠玉和侍奴们的扶持拥簇才肯不情不愿地向前挪,还要左顾右盼地吩咐些根本就无需她动问的琐细事体来拖延时间。虽然情知此时终须要有个了结,躲是万万躲不过去的,但事到临头,她终究也是不由自主地能拖得一刻便拖得一刻。      陆子周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畏之如虎?也不过就是纳了美貌少年作侧侍而已,平常得紧的事儿,便是事先没商量,之后解释两句不就完了?这等小事,便是日后成了婚再遇上了,夫君也不会多说的,何况陆子周还不是你夫君!怎么就能心虚成这样?怕什么呢?难道陆子周还真会大闹起来吗?这也太可笑了!天下哪里就有这般小器的男人?      翠玉在一旁越想越觉得好笑,直觉得自家小姐实在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他忍着笑,恭谨殷勤地应和着赵瑟。赵瑟吩咐一句,他便答应一声,前前后后地忙着张罗,到显得赵瑟的吩咐及时必要之极。他在百忙之中,还抽空以眼神警告一旁急得几乎跳脚,屡屡想插言的秦越,劝他千万莫要自寻死路,说些“还要赶路“之类的蠢话来催促小姐。      那么,等给过了彩礼给霍西楼的亲长、赏过了喜币给程氏的孩子们、送过了车马小厮给霍大娘,又驱走了挡路的人群之后,赵瑟便再也找不到理由拖延下去了。      当秦卓躬身施礼请她上车的时候,赵瑟确实恨不得想叫人将这黑脸的厌物捆了下去狠抽一顿。然而恶狠狠地瞪了好他一会之后,秦卓丝毫不为所动,仿佛长在那里一般的一遍遍重复着:“请小姐动身。”赵瑟无法可想,便决定大发慈悲宽恕了这个厌物,只按着他屈膝跪下,踩着他的脊背上车便算了。      车上陆子周正看书,十几本书横七竖八地摊开铺满了车上的小几,而小几上原来的点心水果之类的便尽皆被扫到了几下。      听闻赵瑟进来,陆子周从纸堆里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你回来啦?”      车厢轻微一颤,马车向前行了出去,陆子周便复又低下头去看书。      赵瑟答应一声坐到陆子周的对面,等着陆子周拍案而起,找她发作。跟进车里伺候的云歌和揽月自然不敢出声,只跪过来替赵瑟脱了鞋袜,便静悄悄地缩到了车角。      直到赵瑟都等得发起呆来,陆子周方才取了本书拍在她头上。赵瑟醒过神来,以为陆子周这就要拍桌子找她麻烦,高高兴兴地凑到陆子周眼前,问:“子周,你说什么?”      陆子周却哪里有闲功夫和赵瑟拍桌子?只低着头一边翻书一边道:“怎么又发呆?没事做便好好读书吧,还等着你中进士点茂才呢。”      赵瑟取了书在手里攥着,看着陆子周不说话。      陆子周却又笑笑道:“不想看便算了。”接着取了笔在纸上写了个题目递给赵瑟,说道:“我正看狄桂华送的那些书帛,有些许疑问要查书,不能陪你说话了。这题目还算有意思,你先想想,也免得路上无聊。”说完,便自去查书了,与平日里的说话作事的模样毫无二致。      赵瑟心里“咯噔”一声,很有些不是滋味,为难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本以为自己在外面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动静也不小了,陆子周大约也能清楚自己新纳了个男子。陆子周既然刚才不曾现身,必是等着她回来了好从容于他算账。只要自己以静制动,等陆子周说开了此事,再相机行事,必定能哄得他说一声“你这麻烦的小家伙啊”以为了结。没想到陆子周竟是比她先一步拿出了“后发制人”的招数,假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赵瑟这话便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既是不知如何说起,那便从头说来吧!      赵瑟也豁出去了,挥手将几上的书册绢帛尽行扫到地上,蛮横地拉住陆子周的手臂说:“你也不准看了,我有话要和你说。”接着,大声吩咐揽月和云歌道:“你们没长眼睛吗?把这些书都收拾了!”      揽月和云歌早知道必是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是不慌不忙。他们齐整地顿首,膝行着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毯上的书书册绢帛都收拾起来。他们怕赵瑟再发脾气,连整齐排在车窗下面架子上的书也一并搬走了。      鉴于赵瑟难得威风八面,气壮山河一次,陆子周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认真捧场一次。于是,他便索性选了个闲适的姿势坐好,轻笑道:“好吧,你说,我仔细听着便是。”      话虽如此,他人看起来却是一副地地道道的且看赵瑟如何张牙舞爪、大发雌威的摸样。那架势,感觉仿佛只要再端上一碗茶,便与看戏一般无二了。      又上当了!赵瑟心想,自己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不上陆子周的当不成吗?      赵瑟因此大是不忿。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此事此刻,想不上当是不行的!      陆子周还肯给他当上,赵瑟仿佛就应该知足了吧!      于是,她便索性借着方才的余勇一头撞进陆子周的怀里,说道:“自是要说的,只是你要先答应我,怎样也要耐心等我说完,不能中间便插话。”      陆子周心中晒笑,暗道:我怎么也要比你有几分耐性吧!便说:“你放心。”      赵瑟又接着提无理要求:“你帮我揉揉啊!”      陆子周微微摇头,仿佛怕了赵瑟撒娇的模样,替她摘了簪环、散开高髻,接着便将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慢慢搔弄。      赵瑟叹息一声,将自己的头脸全部埋进陆子周层层叠叠的衣衫里,闭上眼睛。      头皮传来陆子周指尖的温暖,伴随摩擦按压带来的阵阵酥麻,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这几乎令赵瑟慵懒困顿,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直到陆子周警告似的拉扯她的头发,用一丝轻微的疼痛提醒了她,她才终于回忆了起来。      于是,赵瑟终于端正了态度,一面拉扯着陆子周本来就松松散散的衣带,一面将霍西楼之事向他娓娓道来。       悍夫   按照赵瑟的想法,自是要从头说起。      而赵瑟这一从头说起,便是从自己与陆子周分手,和霍大娘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她到底还是心虚,讲起话来难免颠三倒四兼且言语啰嗦。具体说来,便是于细枝末节处往往纠缠不休、反复啰嗦,而在重要关节处却又每每含糊其辞、一笔带过,大有蒙混过关的企图。除此之外,她还不忘时时刻刻给自己脸上贴金,顺便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如此,赵瑟的这篇关于自己另纳新欢的认罪书——暂且不论她认错态度如何,水平怎样也就想当然耳了。反正作为全心全意指点她作文考试的师父,陆子周听着是汗颜无比。      刚开始的时候,陆子周还能耐心而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上一声半句算是自己听到了,也算作是对赵瑟的鼓励。后来,赵瑟越说越没了章法,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而陆子周大约认为赵瑟作的这篇文章实在太差,再不阻止了她,自己的一世英名便都要让老婆给糟蹋尽了,索性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先前决不插嘴的承诺当场作废,替赵瑟将文章的下半部分完成了。于是,旁人总说的狗尾续貂,到在赵瑟这里立即颠倒了个子,变成了貂续狗尾。      在那一瞬间,一种复杂的感觉笼罩住了赵瑟的全身,似乎像是乌云盖顶,又似乎如同被剥光了衣裳扔进闹市。赵瑟遂慌乱无比。那么接下来,很自然的,就像每一个蹩脚的风流女子第一次被捉奸后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样,赵瑟开始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并最终将其演变为交替着的对陆子周的过分谄媚与对霍西楼不公平的贬斥的“黄钟大吕”之音。      “子周!子周!你相信我!他真的没有你有学富五车,没有你风度翩翩,没有你才识过人,没有你温柔体贴,没有你英俊貌美,没有你……反正就是什么都没有你好。真的!我不骗你!你一定知道的,我不是喜欢他,我只喜欢你……其实,他就是很好玩而已,我才不小心答应的……啊,其实也不是,只因为霍大娘郑重地求我,我害得人家生不得孩子了,怎么好拒绝?我是要与你商量的,可偏偏不小心先应了。这也不能言而无信,人家怕你生气才磨蹭着不敢和你说呢……你不许生我的气,好不好?子周,子周……”      真是奇怪的调子哪!陆子周心想。      此时此刻,赵瑟可谓当之无愧地集自相矛盾之大成者。她娇憨的言语是最坚固的盾牌,而她忐忑不定的内心正是最锋利的矛。      相对于愤怒、羞耻、哀伤之类更容易叫人嗤之以鼻的可笑心态,陆子周仿佛更能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不管怎么说,他的不肖弟子——她的妻子赵瑟,在这样一段短短地对话中终于完美地诠释了天下文章的真谛——口不对心,或者换一句完全不该出自陆子周之口的粗鲁言语来说便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此皆风流之功也!      这样说起来,新鲜而有生气地男孩子的确是名士们不可或缺的。这不仅是对才子,对仕女也是完全一样的。每当他们在学问上更上一层楼时,往往不是在这些男孩子的身体上,便是在对这些男孩子的憧憬之中。      陆子周暗中摇头,心想自己这是怎么啦?难不成是在学赵瑟吗?果然和小姑娘在一起厮混长了,人也就要跟着变小啦。于是,他展开掌覆住赵瑟的头顶,更像是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而非赵瑟的胡言乱语一般地揉了几下。然后,他便可以微笑着说:“好了,我都明白啦,我相信的,你别着急……”      “子周……子周……”赵瑟就势躺在陆子周腿上,闭着眼睛轻念着,“我……我想……”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这个时侯,赵瑟宁愿陆子周像一个悍夫一样和她厮打一番。那样她至少能痛快一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然而,陆子周却偏偏以与之背道而驰的方式,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了原本最能令赵瑟如愿的话来。这味道便有些不同了。      陆子周轻轻拉起赵瑟,用他特有的温柔与风范说道:“我都知道了,你去吧,去看看……是叫西楼是吧。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人家既然跟了你,你便得好好待人家,现在怎么能把新人独自扔到一边呢?这可是你不对!”      尽管陆子周所说的正是赵瑟想要表达的意思,但真听在耳朵里,赵瑟无论如何都要有一种仿佛是被赶出去的感觉。      这实在很是耻辱!      她不能接受!      赵瑟猛得睁开眼睛,双手拉住陆子周的衣襟死命摇动。她扁着嘴巴,瞪圆了眼睛对上陆子周的脸,仿佛理亏的不是她一般地疑问:“你不生气吗,子周?你不是应该很生气的吗?我以为……我以为……”      “我怎么不生气?我当然生气了!”陆子周收起笑容,说道。      他以为,他还是满足赵瑟的心愿更好一些。对于哭闹着打滚要糖吃的小女孩来说,如果实在不能给她们糖,那么给她们许下个空头诺言也许就是让她们停止哭闹的唯一的柔情似水的办法了。      而赵瑟却明显不喜欢这种含情脉脉的方式。当然,这也不能全然去怪赵瑟,毕竟陆子周的表情和语气都太没有说服力了。      于是,在刹那间,赵瑟理直气壮地反客为主。她双手叉腰,以仰视的方式奇迹般地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大声地质问原本应该质问她的她的男人:“你才没有呢!你看你哪有生气的模样?你骗我!你就是骗我!”      生气的模样吗?      陆子周为自己耳中听到的这个要求而啼笑皆非。他并不是无聊的男人,也从来没打算反反复复地去说些诸如“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要生气”之类的话去引来赵瑟更多的埋怨与娇嗔。于是,他便立即放弃了替赵瑟辩解的愚蠢做法——而这恰好是他刚才的做法。      那么,好吧!      陆子周轻轻向正瞪圆了眼睛向他兴师问罪的赵瑟点了点头。      赵瑟一愣,接着便猛得被陆子周拎了起来按到在几案上。可以肯定的是,赵瑟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只是本能地“啊”的呼叫一声,挥舞着四肢拼命挣扎。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陆子周没有丝毫意外。他秉持着他一贯的果断与勇敢,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赵瑟的裙服扯到她的腰间。于是,他张开一只手掌用力按住赵瑟的后腰,接着提起另一只手掌拍打上赵瑟的豚部的突起——不像是暴君,而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沉着而冷静。      揽月和云歌一起惊呼出声,骇得面面相觑。什么叫做悍夫如虎,今天可总算是长见识了。瞧不出来呀?这陆公子平时也就是性子狂荡了些,可人还是风雅的,礼还是肯守的,怎么竟然当真敢打老婆?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揽月没多想,便要去阻止陆子周,却被云歌一把拉了回来。云歌开合着嘴唇无声地教训揽月:“你笨蛋阿!人家夫妻打架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揽月连连点头。      就这样,赵瑟的两个贴身侍奴捧着他们的耿耿忠心,立场坚定地缩进车脚,化身为低头跪伏的两尊人肉盆景。至于耳边传来脆响,因为完全能够证实他们的主人的尊贵的豚部正受到侵犯,所以他们就只好告诉自己五音皆为幻了。      至于赵瑟本人,在陆子周的巴掌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就彻底傻掉了。不但忘记了呼唤叫骂,甚至连挣扎的身躯、挥舞的手臂、蹬踢的腿脚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住了。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将赵瑟从外而内地震慑住了。她没有办法立即应对,甚至想不到要去应对。      这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便是严厉如父亲也绝不会给她这些。      然而,不知为什么,赵瑟能很清析地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模样——被陆子周强行按伏在几案上,被陆子周漫不经心地扯开裙子,被陆子周一板一眼地打在豚部的突起上。这一切,和她责打自己侍儿时的情景是何等的类似啊!      赵瑟的心一阵发颤。      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述清楚她的心情呢?这毫无疑问是个大难题。      是的,完全暴露在陆子周眼前的豚部令她浑身战栗;能清楚体会到凉意的下 体令她汗毛倒竖;身后传来的清脆而整齐地拍打声令她满面通红……事实上,如果给赵瑟充足的时间,她完全可以数清楚自己的背上泛起的颗粒。      冰与火的缠绵悱恻原来就是这样!恐惧与期待的水 乳 交 融竟然可以真实地呈现。      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可以确定,单纯的疼痛或者羞耻绝不会是这一奇妙的所谓原因。疼痛非常轻微,赵瑟只能捕捉到它的一鳞半爪。而正常情况下,与耻辱宛若孪生共长的愤怒要在稍后才能引起赵瑟的注意。      那么,稍后,赵瑟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开始尽情表达她的愤怒。而且由于方才表现出来的迟钝与怯懦令她感到愈加的耻辱与悔恨,她的愤怒也就愈加猛烈起来,如火上爆发一般喷涌出来。      “陆子周!你竟敢打我!”      “你凭什么打我?你住手!我可是你细君!”      “你还是男人吗!住手!”      “我罚你跪搓板!”      “我不给你吃饭了!”      “我把你吊树上!”      “我拿鞭子抽还回来!”      “脱光了抽!”      ……      “你还写休书呢!”      陆子周就是这样来回应赵瑟缺乏想象力的威胁的。以前完全不理会的做法这次被他彻底摒弃了。赵瑟每喊一句,他就其准无比地拍下去一掌,并且左右对称,毫无疏漏。直到最后,他的最后一掌当真用上了几分力气。赵瑟立即放声大叫:“痛死了!”陆子周也就收了手,放开赵瑟。      很明显,陆子周的提醒远比赵瑟的恐吓要有威慑力的多。赵瑟还真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再一次诠释了一个真理——心虚它就是打不了硬架啊!      于是,赵瑟就这么扑到在几案上,捶着案子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数落陆子周:“你是坏蛋!你是大灰狼!你欺负我!”      陆子周抚着赵瑟的背说:“好啦,不哭了,我又不曾打疼你。”      赵瑟那肯领情,登时哭得更响:“你凭什么打我屁 股?人家不就是纳了个男子吗?又不是不要你了!你都说了你不生气了你还这么打我!大灰狼!大灰狼!”      陆子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拉了赵瑟起来说道:“你就大声叫吧,反正我不怕旁人听见。”      赵瑟脸红了红,果真便不哭了,坐在几案上望着陆子周发呆,半天又不甘心地低声骂了句:“坏蛋!”      陆子周一时心软,便抱了赵瑟坐到自己怀里,替她擦了眼泪。安慰他说:“你要是有本领把我按在地上,我就让你打还回来。”      赵瑟横了陆子周一眼,运气说道:“你等着,我把碧玉和青玉他们都叫来帮忙!对了,你不许找迷糊帮忙!”      陆子周大笑道:“那我便不奉陪了,你找别人玩吧”      “小气!”赵瑟抱怨一声,终于破涕为笑,蹭着陆子周说:“这下你不生气了吧!”      陆子周摇头而笑,视线越过赵瑟的头顶飘到车外,说:“我还生你的气做什么”感到赵瑟拉他的衣衫玩,便又低下头去笑道:“再生你的气,你那打不就白挨了,你能愿意呀?”      赵瑟也真得就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典范,一听陆子周这么说,立即欢呼道:“太好了,只打我两下你便不生气了。那我以后再纳新人你便再打我几下好了,只要你不和我生气。”      陆子周愣了一下,说道:“你到是大方。”      赵瑟得意洋洋地昂首自夸道:“那是自然,你看我被你管成这样我都没说过旁的呢!”      陆子周心道:你莫要再找一群和你一般的男孩子也叫我来管我就知足了。口中却说道:“你再忍忍吧,待你成了婚便是想让我管,我也管不到了。”      一听“成婚”二字,赵瑟立即头大如斗,扁着嘴抱怨:“我才不要成婚呢……”想想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便不敢去看陆子周,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没意思,咱们玩一会儿吧!”说着便去扯陆子周的衣带。      陆子周忙擒住了赵瑟的双手,另一只手却探进裙子扣住赵瑟脐下三分之所在。接着,他便很不赞同地摇头道:“你这小家伙,又在说谎了吧?”      赵瑟大为窘迫,连脖子都仿佛红了,挣扎着双手说:“你好讨厌。”      陆子周便放开了赵瑟。      赵瑟转了几步,面上实在挂不住,自己给自己找补说:“也不是这样的,你总乱想!”又说:“这有什么麻烦的,哪里还用说假话?”接着挥手吩咐车角跪着的揽月和云歌:“你们两个,衣服都脱了过来。”      陆子周微微皱眉,说道:“算了,你还是留些精神吧,一会儿也该去看看新人了,莫让人家觉得你薄情。”      赵瑟迟疑了一下,说道: “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就在这半句话的功夫里,揽月和云歌已然卸下了衣服跪过来。一边一个分别要去给赵瑟和陆子周解衣。陆子周却拿手臂一格,拍落了云歌探上自己衣带的手,又向外挥动衣袖。揽月和云歌便都被他挥得跪立不稳,向后跌坐下去。这两个人也不知该当如何相处,只得呆坐着唤过了小姐唤公子。      赵瑟便说:“真的不要我和你一起吗?到山阳还好要好长一段时光呢!你自己多没意思。”      陆子周微微摇头,说道:“我正好要查书呢,你去吧。”      赵瑟眨着眼睛想了想,说:“也好,我不吵你了,你好生歇息歇息,明天咱们好一起去山阳市上瞧热闹。”      看着陆子周露出笑容来,埋下头去翻捡书册,赵瑟才满意地去了。出了车门,她还不忘回头嘱咐揽月和云歌:“你们留下,仔细服侍公子,可不准叫他有一点儿不高兴!”      揽月和云歌忙抛开正要穿上身的衣衫,齐齐跪拜称是。      陆子周却突然抬头说:“阿瑟,你回来。”      “啊?”赵瑟疑惑地望了陆子周一眼,重新又回到车里,问,“怎么啦?”      陆子周说:“你还是带了揽月和云歌去吧。”      赵瑟愕然问道:“为什么?”她是着实摸不着头脑,平日里也要留侍奴服侍陆子周的呀?今天怎么他却不愿意了呢?      陆子周却又不说话了,半天才反问赵瑟:“霍西楼年纪还小吧?多大岁数?”      “他说他十九岁”      “那你小心些吧。”陆子周很自然地说,“莫叫他伤了你,他还实在太小。”      赵瑟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心想:陆子周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得这般光明正大?总叫人又难为情又甜蜜的。她费了老大的力气,终于压住心中的羞赧,努力学着陆子周那种正大光明的语气笑道:“不用特意带人过去,我派了灵犀在他身边伺候呢!”说完也等不及陆子周回应便溜之大吉,生怕陆子周瞧出她原来是故作大方来。      ……    流氓   赵家在山阳的别院并不大,混杂在四周富豪商贾之家的宅院里毫无惹眼之处。由于这别院平日里除了赵瑟的九叔秦合清往来于南北之间时时常住上几日外,便只有家里的管事信使们出入,于是便只有正房与其中一两个跨院修得还算精致可住。      因此,当赵瑟那名扬天下的二哥——赵箫赵二公子在山阳别院的大门口与她狭路相逢时,赵瑟无论如何也惊喜不起来。她最先想到的不是她二哥为什么恰好此刻也会在山阳,而是“真倒霉,和我抢地方的人来了”!尤其实在赵瑟看到她二哥身后的那三车粉妆玉琢的小男孩的时候,她更坚定了这一看法。      赵箫那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和他妹妹客气?这边打量着霍西楼对赵瑟说:“阿瑟你这什么妹妹?遇见了这等貌美的男子怎么就只想着给你自己纳侍却不知道想想你二哥呢?”那边却又趁着赵瑟气得发晕的时节指挥自己的一帮侍儿管事们抬着他的箱笼,赶着他那一堆小男孩先把最宽敞最精致的听潮院给占了。      赵瑟并不是小气得非要和自己二哥争房子,她只是气不过自己那败类二哥连她新纳的侍宠也要一并调戏。就算赵箫是她亲哥哥,那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了,和流氓玩命那是相当不理智的行为,尤其是赵箫这种级别的流氓。赵瑟便是再想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能干这种昏头的事啊!于是,赵瑟退而求其次地给她二哥添堵,力求出一口恶气。      她说:“二哥,你怎么会来山阳?我记得月前父亲便派你往岭南办事去了,难道你这是办好了要回家?这一来一回的一个月时间仿佛不大够吧?莫不是你根本就没去?”      “咦?”赵箫带着刮目相看的神气望向赵瑟,赞叹说,“我妹妹变聪明了嘛?都能猜到你二哥我的心思了!看来被你家子周指点了几日确实大有进益哪!”说完便冲着陆子周笑。由于笑容太过荡漾,几乎令赵瑟怀疑她那混账二哥是不是打算连她的陆子周也要一并勾引。      陆子周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拿得准主意的,这一点比赵瑟强得多。他只是微微失笑一声便道:“箫兄还是莫要再去逗阿瑟了。”      赵箫便拍着陆子周的肩膀大笑起来,直道:“子周你呀……帮那笨丫头做什么呢?只看她丢丑便是!”      赵瑟顿足恨道:“赵箫!你还笑?你把父亲交代给你的事抛在脑后,就知道流连在外面厮混乱搞!你就等着父亲把你揪回去抽筋扒皮吧!你来山阳来干嘛?必是等着明天开市时好风流快活吧!哼,九叔这就到了,你就等着自投罗网吧你就!”      赵箫仍是大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我赵箫怎么能为了个把小事儿就连山阳开市都给耽误了?真真本末倒置,枉为淮南第一恶少!”      接着,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转身走了。      赵瑟在他身后赶着喊:“二哥,我真的没吓你,九叔现在就在楚州,这两天真的真的就要到了。”      陆子周却一把拉了赵瑟回来说:“行了,你二哥根本就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先看看西楼吧。”      果然,赵箫背对着他们,一边往前走一边呵呵笑着说:“阿瑟!春宵苦短,你少操些闲心,赶紧与你的新美人洞房花烛吧!明天我寻你一起去赶市啊!”      赵瑟冲着赵箫的背影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然而说起霍西楼来,赵瑟到底脸皮薄,垂下头去既不敢去看霍西楼,也不敢去看陆子周。半天,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拖不过去了,才偷眼去窥陆子周。陆子周却转着她的脸让她去看霍西楼。原来霍西楼正望着赵箫消失的方向发呆。      赵瑟唤道:“西楼,你怎么啦,我二哥就这样,你别理他。”      霍西楼回过神来,眼睛亮闪闪地说:“你二哥他好生……快意哪!”      赵瑟便以为霍西楼是在委屈自己受了她二哥的戏弄,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便恨道:“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混蛋!你生他的气不上算!”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了!为什么他们总能从不同的方向去诠释一个人、一件事,最后得出完全南辕北辙的结论呢?      按照赵瑟的想法,霍西楼该为赵箫的取笑戏弄而郁郁于心。那么,当今天夜间,在赵瑟心中被打上了天下第一混蛋的赵箫赵二公子再次破坏了她与霍西楼的合欢之夜的时候,霍西楼岂不是更应该愤恨得要自此以后与赵箫不死不休?      事实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当隔壁听潮院里如雷的声响搞得赵瑟忍无可忍,实在是啥也没心情做,胡乱穿上衣服就要找他二哥算账的时候,初尝云雨滋味不久,道理上更应该愿意期待红床暖被的霍西楼明显对与赵瑟一起去看热闹也很感兴趣。他兴致勃勃地拉了赵瑟的手说:“我与你同去!”      难道说,赵瑟作为女人的魅力完全等同于赵箫这等流氓给人的新鲜感?或者说,还要有所不及?      值得庆幸的是,赵瑟目前完全还联想不到这么多,也联想不了这么阴暗。当霍西楼牵上她的手说“我与你同去”的时候,她只来得及感受得到一种同仇敌忾的情怀在她胸中萦绕。所以,她高兴地回握霍西楼。      虽然说是过去听潮院找赵箫算账,赵瑟和霍西楼心里多少还是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念头。      赵箫住的地方果然是热闹啊!      不服那是不行的!      当赵瑟和霍西楼手牵着手闯进听涛院时,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院子正中不知什么时候被挖了个一米来深、周一丈左右的大坑。坑中二十来个半大的男孩全身□地扭打在一起。那是真正的混打,根本分不清谁和谁是一边。刚刚才有两个男孩儿合力捶得另一个男孩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其中一个男孩儿却立即一脚将他刚才的同伴踹倒在地。然而待到他还要扑上去再打时,他自己却又被三四个男孩合力拖走,围到正中央打了起来。坑外面,赵箫带来的那伙小厮护院,摆好了各色家伙把式,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拉弦子的拉弦子,还有一帮专门叫好的。直闹得比唱戏还热闹。      不用想,这等神仙也未必能想出来的混账玩法,必是赵箫赵二公子闹出来的。饶是赵瑟认识她二哥十四五年,也算见多识广,乍一看到也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更可气的是,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的始作俑者,赵二公子本人竟然没在院子里看热闹!      不知道赵箫躲在屋里做些什么,指望得见别院的管事赵和愁眉外加哭脸的立在门口,哀求着说:“二少爷,改日再玩吧!这快要出人命哪!”      赵瑟便叫碧玉去唤了赵和过来问话。赵和一见赵瑟,仿佛见到活菩萨一般地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跪下说:“小姐您快管管吧!咱府上也不能一次就出十几条人命啊!”      赵瑟便问:“我二哥这是又要干什么!”      赵和苦着脸说:“二少爷说前一阵买小童买多了,如今养不起了,就只想留一个在身边,其余的明天开市都统统卖到倡倌去。又说长夜无聊,要玩点新鲜的。便吩咐在院里挖个大坑,把他带来的那些男孩子们全剥光了赶到坑里去打架。说是谁第一从坑里爬出来,就留下谁。可……”      正说着的时候,旁边的霍西楼突然叫道:“糟糕”!便越过去跳进坑里,不知怎得分开打成一团的男孩们,伸手拎了其中一个男孩儿上来。一旁敲打拉叫得正欢得一众小厮护院见竟然有男人敢搅他们家二爷的局,忙要围上去阻止。坑里那些男孩子也去拉霍西楼的腿。      赵瑟哪里还能沉得住气,厉声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赵箫那一众狗腿子这才看见原来是小姐来了。小姐的话他们自是不敢不听的,忙都灰溜溜地抛了家伙儿什,缩到一旁不敢作声。霍西楼这才得以抱着那个孩子回到赵瑟身边。      他歉然地对赵瑟说:“我见有人要挖这孩子的眼睛,一时情急便冲出去带了他过来,没来得及和你讲……”      赵瑟未及搭话,却见赵箫推开了房门出来,望着赵瑟问:“阿瑟!你不去点你的红烛,抱你的美人,却跑到哥哥我这里来捣什么乱!”      “二哥,”赵瑟没好气得说,“你折腾得全山阳的人都该起来了!你这是做什么,这些男孩儿若是不想要了卖了就是,何必要搞这样?到底人命关天,就算你不怕,传出去好光彩吗?”      赵箫大笑道:“我的好妹妹呀,你二哥我啥时候没出息到还要光彩的地步。你要说我这儿响动大,吵得你没心思洞房花烛,我自是换个安静的玩法,绝不敢耽误你的大事。可你要是给我说光彩,那可不行……来呀,咱们接着来,把小姐身边那小孩也给我扔回去!”      院里这些小厮护院平日里都是跟着赵箫的,自然是要听他的。何况比比这兄妹二人的脾气秉性也知道不听谁的以后要更倒霉些。于是,众人便都不约而同地操练起来,竟然还有两个小厮过来要从霍西楼手里抢那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拉着霍西楼的衣角不肯放。霍西楼似乎很喜欢这男孩儿,向赵瑟求助说:“小姐,能不能……”      赵瑟正心头火起,立时点头吩咐身后跟着的侍奴将那两个小厮捉去痛打。又对赵箫说:“二哥,你愿意怎么折腾我也管不着,出了事自有父母叔父与你算账!只是这个孩子,我看着喜欢,想要了去来服侍我家霍郎,你答应不答应?”      这要求实在太过普通,赵箫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然而,没想到赵箫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这回答让赵瑟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缓了好大一口气才问:“为什么?你也看上他了?”      赵箫人家根本就不屑解释,就比赵瑟多了个“不”字,回答曰:“不为什么?”接着竟然要亲自过来抓人。      赵瑟的火便再也压不住了,叫道:“二哥你给我住手!”又冲赵和大声吩咐:“你给我把这儿的护院都唤过来,今天我就管这闲事了,我就不信了!”      赵箫晒然道:“你知道什么!”      赵和哭丧着脸站在赵箫和赵瑟中间,作难无比,完美得诠释着风箱里的耗子是何等模样。      霍西楼忙松开男孩子的手说:“我不要了,咱们回去吧。”      赵瑟却说:“不行!你别管!”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赵箫忽然笑了,赵瑟正怀疑中便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回头一看,果然正是陆子周。赵瑟没有多想,张口便说:“子周你来的正好,快帮我评评理……”      陆子周却摇头打断她说:“你别管你二哥的事,你重新从你这里给西楼挑几个更合意的去服侍就是了。”      赵瑟料想不到陆子周竟会不帮自己,诧异非常。但见陆子周神色似乎大有隐情,便只好噘着嘴被陆子周拉走了。赵箫放声大笑,忙着吩咐快些敲打起来。陆子周却将赵瑟交到霍西楼手上,自己回过身去说:“箫兄还是换个法子玩吧,这些男孩子若是打伤了明天可就卖不上价钱了!”      难得赵箫也愣了一下,居然肯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来人哪,公子我要换个安静的法子慢慢玩。把这些都给我洗涮干净了送房里去!”      赵瑟听着一阵厌恶,快走几步出了院子。心想:二哥手上的人果然都是要不得的,不知道子周是不是为着这个缘故才来阻拦自己。但这话也不好说出口,她便含糊着不去找陆子周问。而陆子周自此以后也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下面自然是该看书的看书,该洞房花烛的洞房花烛,该慢慢玩的慢慢玩。      慢慢玩的自然是赵二公子,他是否慢慢玩了一夜不得而知,反正他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精神矍铄地来寻赵瑟一起去赶市。赵瑟招呼霍西楼同去,霍西楼不去,说自己傢过人的男子不能赶市。再找陆子周同去,陆子周也不去,说自己去过了没意思,要在家里看书。赵瑟便只好和自己那混账二哥言归于好,同去赶市了。      然而,到了门口,到底还是让秦越拦下了。当然,他只拦赵瑟不拦赵箫,话还是路上那一套。这黑脸的管事不怕骂不怕打,赵瑟拿他真没办法。好在赵箫肯讲义气,嬉笑在秦越耳边威胁道:“秦越啊,是九爷让你护送小姐的吧,你都护送得她纳侍了还来管这些,有功夫还是想想怎么过这一关的好!怎么样?想不出来吧?你让开了,回来我给你出个主意,保管你有惊无险。”      赵瑟看着秦越黑着脸慢慢点点头,竟然让开大门放她去了,疑惑地问赵箫:“你说的什么这么有用。”      赵箫发扬他一贯的作风糊弄他妹妹道:“我说我给他买个女人回来做老婆!”      赵瑟半信半疑,但料想不会是什么好话,便也就懒得去问了。      于是,赵箫和赵瑟两兄妹,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成群的仆从,压着赵箫那三车小男孩,浩浩荡荡的赶市去也。      奇怪得是,出得门来路上熙熙攘攘,大都是往城中央去的,却又有一群一伙的人逆流而行,挤着往赵瑟他们来的方向去。这些人中不乏样貌极为英俊,颜色比之西楼仍要胜上三分的年轻男子。      赵箫见赵瑟看得入神,便取笑道:“阿瑟,你这是又看上了哪个男子,趁着今天日子好,一并纳了吧。反正一个是纳,一双是纳,一群也是纳,到现在也没什么分别了。”      赵瑟便不愿意了,拿鞭梗敲着哥哥的头说:“我又不是你!”      赵箫夺了鞭子笑道:“那你盯着人家看什么?”      赵瑟辩解道:“我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反着走?”      “这个呀!”赵箫不屑的说,“河东大富商王悠如王大小姐你知道吧。她有个别院在山阳,就在咱们家别院的隔壁。每年山阳开市的时候,她家各地的管事便会选一大批美男给王富婆作侧侍,礼钱十分丰厚。有十来年了,有意的人家开市时就会自己送上门去,你看的这些就是赶着让他家挑的,”      赵瑟咋舌道:“十来年,这得纳多少?”      赵箫白了妹妹一眼说:“王富婆侍郎三千,堪比皇帝公主,你当是胡吹大气吗?”接着又冷笑道:“不过这日子也快到头了,至少今年的这些男子都要失望而归了。”      赵瑟自然而然地接口问道:“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她成婚了,”赵箫语带嘲讽得说,“号称一生不婚的王富婆上个月十三成婚了。新婚夫君便是咱们姑婆清飏郡主的公子,筝侯六水。你自己想吧,清飏郡主是当今天子长兄的的女儿,若非皇帝已经生出了公主,她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你说那王富婆与她的儿子婚配后,可还有胆量再去纳侍?姑且就算这女人有我赵箫的英雄豪气,她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新婚才几天便纳新欢吧?”      赵瑟摇摇头说:“那又何必呢。咱们那个小表叔也算皇家公子,仿佛很讲规矩的,肯定是看不惯商贾之家的作派。王大小姐逍遥半生,必是不愿意受这正经礼仪的约束。本来就并非佳偶,又何必非要配成一对?”      赵箫摇头笑道:“怎么就并非佳偶呢?钱权相通,富贵相合,正是佳偶天成哪!”      赵瑟便不说话了,数着马蹄声去想自己以后不知怎样要去和什么人佳偶天成呢?    开市   谁要是摊上赵箫这么个要命的哥哥,谁还是趁早就自认倒霉的好。因为他总有办法叫你想不认也不行。      比如说今日赶市吧,本来说好了由赵箫陪着赵瑟先去逛北市,逛完了北市再由赵瑟陪着赵箫逛南市。如此勉强也算作一场兄妹二人不计前嫌、精诚合作、互通有无的佳话。不想赵箫满口答应,到了北市门口却骗了赵瑟的印鉴到手里,寻机带着他的仆从和那三车男孩子溜之大吉,将赵瑟丢给北市提调官——一个唤作吴提调的中年小吏来招呼。      赵瑟气得连砸了几个茶碗,知道她那混账二哥必定是早就算计好了要骗自己的印鉴去男市风流快活!以赵二公子的品行哪里会白搭半天的晨光陪赵瑟去看女人的新鲜?      真是大意了!赵瑟心中暗恨。      然而也就只能这样了,山阳市上熙熙攘攘几万人,赵箫既然溜掉了,便是将这北市提调署里的杯杯盏盏都砸尽了,也是寻他不回来的。      吴提调见赵瑟的小姐脾气发得差不多了,便近前笑着说:“赵小姐您放心,吴某腆为山阳北市的提调,干的就是提调山阳女市的活儿。这什么地方有趣?什么地方热闹?那是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二公子既然把您交代在我这了,我吴某必定让你尽兴而归,您看怎么样!”      赵瑟也不愿和这等风尘小吏多作计较,便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便得了!”吴提调说,“二公子这儿留了套男装,您先换上……赵小姐您看啊,这开市是阴阳调和的大事儿,须得依礼行事,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乱进。咱这北市是女市,和南市上只要盖了家中女子的印鉴便能进不一样,这北市可只有男子才进得。虽说吴某在这里办事,您要是还穿这女装,可是没法子带您进去啊。再说了,北市里面的女子都是来市卖的官伎,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哪能和她们一样?若是让人误解了去,我吴某人可就没命啦。”      “行了!我又没说不换,你说这么多干什么!”赵瑟挥手打断了吴提调的啰嗦。在吴提调的指引下,扶着碧玉进了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里换过衣衫。这隔间收拾得很干净,备着铜镜、妆盒等等女子梳妆用的物事,论精致贵重绝不亚于赵瑟平日里用的。由此大约可见,历年以来,像赵瑟这般换了男装去女市上看热闹的士族小姐绝不会只有一个两个,以至于连北市提调署里都专门设了给她们换衣衫的隔间。      赵瑟莞尔一笑,随着吴提调穿过一个有两队军士盘查的栅栏,进到一个由篱笆围起来大场子里。进门口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排房子,正中大门开着,有带刀的军士看守。房前两边全是人,挤得是摩肩接踵,水泼不进,让人看了便只想冒汗。      碧玉在一旁顿足抱怨道:“这么多人可还怎么瞧?怎么不弄块儿大些的地方呢?”      吴提调解释说道:“里面地方大着呢!在这边挤着的都是在排队领号牌的。这北市一共有甲乙丙丁四个房,用布幛隔开,市卖的官伎就按这四等分别置于其中。来赶市的人先要到左右买了号牌,然后才能绕进后面的棚子。各个棚子的号牌价码也不一样,丁字号的只要一百文一人,丙字号的是一贯,乙字号的要到十贯,甲子号的贵些,要50贯一人,是以可以带随行的仆侍一起进去。若是赎买了官妓,便到前面这房里来关券立契……”      赵瑟远望着人群后面的确是巨大的布棚子,便点点头说:“那便请吴提调引我们都去逛一逛吧。”      吴提调笑嘻嘻地引着赵瑟一行人直接从正中的大门穿堂而过。先引了他们进了乙字号棚子,笑道:“甲子号的要到正午才开张,我先引小姐到乙字号瞧瞧。这里的官伎都是十四到三十岁的年纪,容貌体态俱是上上之选。大约五千到一万贯便能赎了回去。”      赵瑟进了棚子一边走一边左右顾盼。棚子很长,左右大约每隔半丈长短便立着一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捆着一个全身不着一物的美貌女子,而每个女子周围都要密密得围着一圈男子指指点点。粗粗算来,整个棚子里大约要有上百个这样的女子。      赵瑟立即便有些羞涩了。别说上百个不着寸缕的女子,就是上百个无遮无掩的男子她也没见过呀!女子的身体,她就见过一个,那就是她自己。这让她一时半刻哪里能磨得下面子!      事实上,等赵瑟被吴提调引到其中一个官伎前面,她更为眼前所看到的情景目瞪口呆,以至于她竟忘记了羞涩。      面前的这个女子,很美,这一点赵瑟想不承认也不行。她是完全自然的,像出生的婴儿一样,没有脂粉,没有簪环,没有衣衫。她的头发在脑后堆成高髻,凸显得她的长颈、肩臂以及胸乳更加迷人。赵瑟不知道她的高髻是怎么固定住的,她很怀疑是用捆绑住她的布帛。      还有她被捆绑住的方式——赵瑟一直避免自己去看的东西,很令人震惊。她是用这样一种奇怪而神奇的方式捆绑住的,用柔软的白色丝帛,将她身体上所有能明证她是一个女子的部位完全彻底地、毫无保留地、骄傲自豪地同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赵瑟并不确定她自己为眼前的这样的一番情景作出了什么反应,她只知道自己清楚得听到身旁翠玉发出一声由衷地轻叹。她看见有人伸手过去在那女子身上探索,不由自主得也伸了手过去。再没碰到之前,她终于硬生生地顿住了,转过头去问吴提调:“可以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赵瑟鬼使神差得将手覆上她胸前小巧玲珑的一对儿鸽子。      冰凉的!赵瑟一阵战栗,接着,她就这样落荒而逃了。      赵瑟恢复她世家“公子”的风范是在丙子号的棚子里和吴提调热情洋溢的声音中。      丙字号是个圆形的棚子,中间以一条红线分成左右两半。一半零零散散地站着百十个结实女子。一群一伙的汉子们穿梭于其中,围着她们攀谈。那情景,仿佛清晨渡口旁边脚夫劳力们云集的市场。红线的另一边相较起来则要清净了许多,地上排着些小几坐垫,每一张小几后都坐着一个女子,而几案上贴着一纸文字,写明了姓名年龄和得意的术业。不时便有一个两个的男子坐到对面与她们说话,有时还要提笔写画些什么。      “丙字号里市卖的官伎都是有些正经本领的。这边这些人长得结实,能生养能干活,庄户人家最爱来买。另一边的官伎就更要强些,都有一门拿的上台面的本事,或通经济、或善百工,不可一概而论。价钱嘛,也不一样,从一百贯到几千乃至上万贯都有。”      从丙子号出来,赵瑟便要顺着去看丁字号。吴提调忙拦着说:“赵小姐,这会儿甲子号已经开张了,那里都是才艺双绝的官伎,花样也多,很是有趣。要不咱们先去甲子号看看?”于是,赵瑟便跟着他先去了甲子号。      这甲子号就和寻常章台楚馆的大厅很像了。帐中一个高台,顶上垂下纹绣的纱帐将台子围着遮起,看不清台上有些什么。台下四周松散着摆着些桌椅,已有好些衣着华丽恶俗的男子坐了,老少都有。      赵瑟心里并不想和这些暴发户混在一处,但想着看热闹,便还是委屈得远远寻了个桌子坐了。她一坐下,立即便有穿着灰衣扁帽的小厮提着提篮过来,取出香茗和四色干果奉上。翠玉赏了些散碎铜钱给他,那小厮便又笑嘻嘻得从提篮下层取了文房四宝和一叠画帛出来。      那小厮向赵瑟施礼禀告道:“今日上台的名伎一共是六个,小像和评述都在帛上,一张一个,小的已按着顺序排好了。公子若有中意的便将愿意出多少价钱写在那小像右上角的空白处,落款就按这桌注甲十三。待伎子出场之后小的来取。”      赵瑟点点头,取过画像来看。果然是六张美人图,或立或卧,姿态各异,均有一番美景不可胜数。每张图右上方是一大片空白,正是那小厮所说的竞价之处,而右下方则写了几行文字,必是小厮所说的评述。赵瑟拿了最上面一张细看,无非写着“淮南名伎白牡丹,郑氏,官伎之女,年十八,通诗文、善琵琶舞,身价起于五万贯。”等等      吴提调在一旁解释道:“这些名伎一会儿都要依次出场,之后就可以出价了,谁写下的价钱高人就归谁。若是还有不放心的,只要先付一半定金就可以立即带去后面的隔间里查验,合意了再立契约。当然,若是不合意也可以不赎,只是定金却是不能退的。历年在这甲子号里被赎出去的官伎从来就没有低于过十万贯的,要说高的,那便是没价了。终归是一些钱多得无处去花的富商们高攀不上大家士族的小姐,又瞧不上寻常的女子,便不惜重金到此砸一个色艺双绝的夫人回去,一双一对地瞧起来也甚是光彩。”      一通锣鼓声后,吴提调便停了话头,提醒赵瑟道:“小姐请看,这就要开始了。”      赵瑟凝神往台上望去,只见一个年轻机灵的龟奴身材灵活地翻上台。他拿了一个白蜡长竿沿着台子疾跑一周,一面将垂着的纱帐挑落,一面疾呼道:“诸位大爷公子,吉时已到,甲子号开市!”那龟奴连翻几个筋斗稳稳得站在高台中央,四面作揖行礼道:“今日共有六位姑娘,与往年的规矩一样,咱们还是一位姑娘一位姑娘地来。姑娘上场后各位便可以开始出价了,编钟三响后交予桌旁的小厮,价高者得佳人!各位大爷公子千万记好了,每位姑娘每人只能出价一次,切莫错失了良机!”台下便是一阵混乱的催促之声,那龟奴便高呼道:“有请白牡丹姑娘上场!”      悠扬的丝竹声响起,一个绝代佳人以无可比拟的曼妙身姿上得台来,手持琵琶,且弹且舞。赵瑟看了半响,觉得有些无聊,不知道台下这些男子为何都是这样一副色与神授的模样。台上这白牡丹琵琶弹得是不错,舞跳得也很美,可仿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不管是自家的还是世交亲友家的家伎,虽然都是些貌美纤柔的男子,也比她跳得要好一些吧!      赵瑟便没有兴致再看下去,起身快步出了棚子。吴提调忙追了出来,面带惋惜得道:“小姐怎么不看了,有趣得还在后面呢,这一直要闹到晚上,还有一些小噱头颇为可乐。”      赵瑟摇头说道:“吴提调回去看吧,不用陪着我了,我略逛一逛也就回去了。”      吴提调笑着客套几句,便说要先送了赵瑟再回去看热闹。      碧玉却是语带遗憾地在一旁说:“小姐,咱们这就要回去了吗?还有丁字号没去看那?小姐你忘了?”      吴提调忙摆手阻止道:“小哥可莫要乱说,这丁字号可是赵小姐这等尊贵的人物去不得的。”      他叹了一口气,向赵瑟解释道:“赵小姐,这丁字号里真没什么好看的。那里面都是些个又老又丑、身带恶疾的女人。其实就算不上是女人。只是剥光了一根绳子穿了扔进去,撮着堆卖罢了。不论老小肥瘦,全是十贯钱一个,便宜得没价儿。便是不买也没关系,只花一百个大钱进去了就可以随便拿来泻火。小姐您想想,这进去的都是些什么贱民。莫说小姐您,便是您府上的管事过来买壶人,也是万万不会踏这块低贱的地方,最多也就是交代我们提调署一声府上要几个壶人,我们选好了人给送过去。”      壶人?一提这两个字赵瑟就彻底打消了再去丁字号瞧瞧的念头。      壶人她是知道的,几乎每个士族富豪之家都必得养上几个,否则家里的护院家丁便不好使唤了。赵瑟自己家里也是有壶人的,不过她从来没在家里见过。新川夫人郑重吩咐过:不论是谁,敢在小姐面前提起壶人者,立即杖杀。如此还有谁敢让赵瑟看见壶人?      赵瑟唯一一次见过壶人是在薛玉京家里,是薛玉京硬拉着她去的。当时,薛玉京指着那个被折叠着固定在架子上,丰腴无比的肉团说:“阿瑟,你看哪,我才发现世上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哪!你看,多有趣!”      当然,后来等她们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做寺人是她们未曾见过的。为此,薛玉京曾一针见血地说:“其实,寺人和壶人应该算一种人,只是一个长得像男人而不是男人,一个长得像女人而不是女人罢了。”      赵瑟虽然不得不点头同意,却也没觉得薛玉京这话有什么了不起,就和当年她看到那个壶人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一样。      就这样,赵瑟这场赶市成了彻头彻尾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但懒得再去等他二哥赵箫,便是原先定好的去南市买几个伶俐的男孩儿给霍西楼作侍奴小厮的事儿也忘到脑后去了。想着索性早早回家去找陆子周读书,也免得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翠玉和碧玉在一旁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敢提醒她,只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小心伺候。      待到了家中,见到霍西楼才想起说过要给人家买几个合意的人服侍的事,顿时大感过意不去。她便说南市上的人乱七八糟地也瞧不出好不好,不如索性将自己身边的一对儿孪生的侍奴金莲和银莲送去服侍霍西楼,再加上灵犀翠玉选了送去的四五个小厮,也总算能成个样子。因霍西楼与灵犀处得熟了,赵瑟心里又偏爱灵犀几分,便抬举他做了霍西楼身边的侍儿。此后,举凡霍西楼身边的大小事由便由灵犀张罗统管,而金莲和银莲这一双兄弟也由灵犀的伙伴变成了他的手下。      不出所料,赵箫一夜未归,到第二天正午才回来。更不出所料的是,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除了服侍他的侍仆护院们,他带回来的小男孩足有他前一天拉走的两倍那么多。之后,日日披肝沥胆、夜夜通宵达旦,总之每天总要搞出些匪夷所思的大场面来给众人长见识。      赵瑟跟着长了一两天见识,自承二哥厉害自己不是对手,便索性收了心专心跟着陆子周读书,一面等她七叔,一面准备明年的春闱。因为霍西楼自小跟着她母亲读书,底子也算不薄,赵瑟怕他一个人无聊,便拉了他一起来读书作文。      然而陆子周看了霍西楼做得文章之后,便不叫霍西楼和赵瑟一般去读什么经史文集,只挑些志传笔记之类的更为有趣的书给他看。赵瑟大为不满,气着质问陆子周为什么偏给自己挑些枯燥无聊、犯难无比的东西,却只给霍西楼看些轻松有趣的闲书。      陆子周晒然道:“西楼的文章便是去考进士科也是足够了,何况他也不要去考试做官,书读到这里就尽够了,现在正该涉猎些实用的学问,开阔胸怀眼界。而你却是不同的,你是要考试求官的人,一天不考上,这些书你便得学一天。什么时候你考上了,什么时候这块敲门砖你便可以丢了。”      赵瑟想了想反驳道:“也不尽然吧,我便是考不上科举,真想做官,总还可以去做门下省的选官,以我家的门第总能上来就做一个五品官吧?”      陆子周叹了口气说:“我的小姐,你以为现在是百余年前吗,门下省那些虚官哪里还有什么作头?门下权限早被中书、尚书二省侵夺得差不多了!若非如此,贵戚士族子弟为何要汲汲于科举,只等成年授官便是。自然,若是能做到侍中自然另当别论,只是你看你自己可行?”      赵瑟也知道陆子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她怎么琢磨怎么也觉得自己以后不像能当上宰相的模样,便只好低下头去苦读,此前还不忘抬头抱怨一句:“人家随口说着好玩,你还要与我认真!真是……”    婚事   赵瑟、陆子周、霍西楼三人各据书案一角读书习文的情景纵然称不上如何神圣,却也怎么说也算是有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宁谧氛围。而不消说,将这种美好的氛围破坏殆尽的正是赵瑟的二哥赵箫赵二公子。      确切的说,赵箫是横着膀子闯进赵瑟书房的。赵箫闯进来的时候形容极其狼狈,几乎令赵瑟怀疑家里是不是有强盗破门而入,而陆子周和霍西楼也不约而同得放下书去瞧赵箫。      赵箫其人面红而赤,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头发也跑乱了,衣袍也跑散了。赵瑟可以发誓,她二哥这样一副毫无所谓 “英雄好汉”架势的犹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她绝对是平生第一次有幸得见。      所以,赵瑟当真是被他吓得不轻,骇然问道:“二哥,你这是怎么啦?”      赵箫缓了口气,急急答道:“九叔回来了,我得赶紧跑?阿瑟,给我来点钱!快!我来不及了!”      赵瑟一愣,傻乎乎得扬声去喊翠玉。可赵箫这边不是急如逃命,而是当真正在逃命,哪里容得他妹妹按部就班得从容蘑菇?于是,他当机立断,冲将过来强抢了赵瑟头上的一支纯金点催的孔雀去,也不交代一声,就这么越过赵瑟便跳窗户逃了。赵瑟顾不得头发被勾拽得生疼,赶到窗户边上一看,她二哥正在那翻墙呢!其动作之娴熟之老练,便是专门去做个采花的淫贼也是绰绰有余啊!      隔壁?那不正是号称夫侍三千的王富婆家的别院吗?赵瑟猛然想起二哥前些天赶市时说给自己的话,于是便不禁怀疑起来——她二哥不会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苟且之事行到旁人家的后院里去吧?      实话说,这还真是赵箫这种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正在此时,微微仰着头越过赵瑟的肩膀和大敞的窗户,目不转睛得盯着赵箫翻墙的霍西楼突然眨了眨眼睛,猛得扑到在书桌上,将脸埋在书卷帛纸堆里放声大笑起来。陆子周便也像受到感染一般得微笑起来。      赵瑟到底是赵箫的妹妹,顿时觉得面上无光、与有耻焉,讪讪得回到书桌前,揪着霍西楼的领子把他拉起来,绷着脸责怪道:“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霍西楼只强压着笑说了一句“太好笑了,二公子,我都忍了好多天了”便又笑得顿足捶兄。这般把他家细君赵瑟赵小姐的妻权与威严视若无物的行径可谓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然而,联想到赵箫这几日人神共愤的做派和今日的狼狈,赵瑟也实在没办发板起脸来装严妻,索性也歪在霍西楼身上和他一起笑成一团。她这一笑,笑得花枝乱颤,不得停息,没片刻便直不起腰来。她趴在霍西楼背上,上气不接下气得笑着说:“定然……定然是……九叔……拿了……拿了……明晃晃的宝剑……去……去砍他……哎呀……我不成了……不能……再笑了……我……子周……救我……救我……”      陆子周也是刚刚收了笑容,并没有余力去救赵瑟。他斜倚在椅子上,软绵绵得应声道:“这次你说对了,你九叔正是举着明晃晃得宝剑去追你二哥的……”      赵瑟顿时笑得更厉害了,按着肚子,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子周,你可莫要再逗我了,这是要出人命的的!”      霍西楼便接到:“是有人拎着宝剑在门口!”      赵瑟心里一惊,勉强收起笑容转头去看,果然见他九叔秦合清以与方才赵箫不相上下的狼狈模样靠在门口。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秦合清没有扶门的手拿着把出鞘的宝剑,且腰背腿脚被赵和与三四个健仆死死地抱住。      赵瑟略理了理头发,过去挽着秦合清坐到椅上,摇着他的肩膀撒娇说:“九叔,你可吓死瑟儿了!”      秦合清冷哼一声,说:“赵箫这逆子呢?让他出来!”      赵瑟眨着眼睛实话实说:“二哥刚才翻墙躲到王富……隔壁王家去了!”      秦合清拍案怒道:“这个丢人现眼的混账,今天我非一剑劈了他不可!赵和!赵和!带几个人去王家,去把这逆子给我揪回来!”      赵和缩在门口,嘴上虽然响亮地答应,脚下却是磨蹭着不肯动。      赵瑟跳到秦合清的背后,攀着他的脖子说:“好了,九叔,你别生气了,你看你一生气都不像我那翩翩的九叔了呢。二哥跑了就跑了呗,反正他钱花完了也得回家。您干嘛叫去隔壁抓呀,多让人家笑话!”      秦合清不过是咋一进门被自己那活神仙一般的儿子闹出来的大场面气昏了头,并不是真的要宰了他。只是刚才架势做得足了,一时半刻收不回来。此时女儿这么一说,他也就顺势借驴下坡了,只不过表面还要装作生气的模样,骂一声:“算他跑得快!”      赵瑟便笑呵呵得拉了陆子周与霍西楼来见她九叔。她对陆子周说:“这便是我九叔了,咱们嘉礼的时候,他还在京城。”      陆子周撩衣拜倒,拜了三拜,起身唤声九叔。秦合清点头道:“我见过画像,真人果然更胜三分,阿瑟由你照管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匆忙了些,改日叔叔再给你补见面礼吧?咦?”秦合清抬眼看到霍西楼,顿时上上下下得打量了半天,这才指着他问赵瑟:“这是何人?”      霍西楼闻声老实得拜了下去,并不说话。赵瑟只好如实说道:“啊……他是西楼……霍西楼,是……是我前几天在路上纳的……”      “你说什么?”秦合清脸色立即就变了,瞪着赵瑟骂,“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赵瑟被骂得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得问:“我怎么啦,九叔?”      秦合清又狠狠得瞪了她一眼,然而见女儿一副委屈的模样也舍不得再去骂了,只好转过头去骂陆子周:“你怎么也不管管她?”      陆子周讶然回答道:“可有何不妥之处?还请九叔明示。”      秦合清一愣,继而摇头笑道:“如此大好少年,于你为侍实在是可惜了!”说着亲自伸手拉了霍西楼起来,仔细端详道:“真是个美少年,跟了我们阿瑟实在是暴殄天物!”      霍西楼低声答道:“九爷过誉,西楼愧不敢当。蒙小姐错爱,是西楼的福气。”      秦合清点点头,取了身上一方玉佩送给西楼,说道:“这个是当年我傢阿瑟母亲时置办的,就送给你吧。”霍西楼称谢接过。秦合清便说与赵箫置气置累了,要赵瑟扶他回去。      赵瑟回望霍西楼面色如常,这才放心得挽着秦合清的臂膀送他回房。待到秦合清惯常歇息办事的书房,秦合清挥手赶走了近身服侍的侍仆们,颓然而叹道:“阿瑟啊,女儿啊,你这事办得可着实不妙。不过,这也不能怪你,都怪你母亲和父亲出门前未曾与你说清楚。本来是说等火候到了再和你细谈,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秦越这废物,真真该死!”      赵瑟心中升起一阵相当不妙的预感,小心翼翼得探问道:“九叔,您说什么?”      秦合清以手指扣着扶手,低头沉吟半响,终于说道:“阿瑟,你坐得近些,有些事情也是该说于你听了。我看也不用等你父母,便是今日吧”      他的语气认真得让赵瑟有些害怕。赵瑟便不敢出声了,静静地坐在秦合清近处听他说话。      “阿瑟,你父母和我还有你七叔已经议定,待你一到上都,便将你与河北道观察使、武成侯傅铁衣的婚事定下来。如无意外的话,明天开春你科举及第,也就该完婚了!”      “啊!”赵瑟惊呼一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      秦合清所说的这桩事实在是在她的意识之外。她还记得及笄之前,父亲和九叔曾和他提过这个傅铁衣。可是当时她分明是拒绝了呀,他们也同意了,怎么如今又要旧话重提,甚至明确告诉她已经订了下来呢?      秦合清扫了赵瑟一眼,拉她坐回去,继续说道:“这次我从上都回来,一则是接你,再则是安排你与傅侯先见上一见。前一阵子河北局势平定,傅侯将要回都,正好可以和你结伴同行,日后做了夫妻也不生疏。”      赵瑟听完,并不说话,只管专心一意得转着眼睛。然而,她终究没能把眼里的泪转回去,流着泪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和傅铁衣成婚?为什这么着急便要让我订了婚事?傅铁衣有什么好的,你们一定要让我取他做丈夫?”      秦合清反问道:“那你为何讨厌傅铁衣呢?他也是天下有数的大英雄,你怎么就不想要他呢?”      赵瑟便抹着眼泪哭道:“我没有讨厌他,我又不认识他,有什么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为什么我要喜欢他?我就是不想这么快成婚!成婚作什么,本来我过的好好的。”      秦合清叹了口气,抚着赵瑟的头道:“乖女儿,你莫哭了,你听九叔给你讲讲你便明白了。”      赵瑟发泄了一通,也知道这种事哭也是没用的,所以她也懒得哭了,擦了眼泪不情不愿得等着秦合清给她解释为什么要让她和傅铁衣成婚。      秦合清却忽然提起当日在朱升庄上的那个账本来,要赵瑟先拿了来才好说。赵瑟“啊”的一声,埋怨道:“我怎么把这桩大事都给忘了!都怪你,九叔!要不是你一见面就又是杀人又是成婚的,我才不会忘记了呢!”说完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账册来交给秦合清。秦合清接过一看封鉴,眉头便是一皱。赵瑟见状忙说:“原来的账册怕出意外当时给烧了,这是后来子周默录下来的。”接着便将当日之事详细说给秦合清听。      秦合清皱皱眉,展开绢帛摊在桌上细看,半天点头道:“陆子周确实是聪明!这账中一些重要的关节和数目我也记得,这样参详一看,他竟是硬生生得都记了下来。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能过目不忘……阿瑟,你过来看,今日我给你讲讲咱们家里的生意,讲完你便知道为何你要与傅铁衣做夫妻了。”      “咱们家私底下贩卖军器的事,想来现在你已经知晓。此事,自从你父亲执掌了淮南司铁使之后,便是我一直在做,到如今已有十几年了。如今天下,各地流寇手里的兵器大约有三成是从我们手里买了的,甚至乌虚人手中的铁具兵器有一大半也是由我们偷运出河西的。”      “原来你们真的勾结乌虚……”赵瑟心中一阵发紧,连声音听都有些发飘了。      秦合清皱眉疑道:“看来你倒是已经知晓了?这倒是奇怪了,卖军器给流寇是秦卓告诉你的,卖给乌虚却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陆子周……”赵瑟勉强笑了一下,说,“他看过账册便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叔叔,为什么?咱们秦赵两家都是大郑传承了几百年的华族,怎么能去沟通西北的蛮夷?这可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为什么,叔叔?”      秦合清安抚似的拍拍赵瑟的背,柔声说道:“自是有缘故的,且放在这里,一会儿九叔再给你分说明白。咱们还是先说傅铁衣。”      “军器从淮南炼造出来,卖给河北群寇便是从大侠朱升的庄上交接。而要运出大郑卖给乌虚却要麻烦许多。一般说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也是从朱升的庄上出发,由运河入中州再转河东,而后穿过沙漠绕到河西以西方能运入乌虚。这条路虽是多年走熟的,可是毕竟要穿过中原腹地,除了咱们秦氏故老的河东之地相对容易些外,实是步步艰险,耗费甚巨。而另一条路是海路,只要过得河北道管辖的瀛州港便再无阻隔,直入乌虚。只是这条路没有河北道观察使的合作是万万走不通的……”      “而如今的河北道观察使正是傅铁衣,更妙的是他还没有成婚!”赵瑟抢着接过秦合清的话头,凄然笑道,“所以你们便是为了这桩事要拿我和傅铁衣作交易是不是?叔叔啊,我就当真这么不值钱吗?”      “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些什么!”秦合清恼火得拍拍赵瑟,说,“并不是拿你去做交易。此事和傅铁衣已谈了有几年,他也早就已经同意合作。他开出的条件是要我们卖军器给河北流寇,绝不是逼你作她夫人。”      赵瑟讶然道:“他是河北道观察使,是河北平寇的统帅,为何却反而要暗住流寇,他傻吗?”      秦合清笑答道:“怎么可能!女儿你想想,傅铁衣之出身门第皆毫无可陈之处,他凭什么能在十年间便能由一介籍籍无名的军伍而封侯拜将,手控一方军政大权?靠得不就是剿之不尽的流寇吗?所谓秘诀不过“养寇自重”四个字而已啊!”      赵瑟冷笑道:“原来一代名将便是这么回事!”      秦合清摇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河北平寇的军队有十几万,未必个个都要精忠报国吧,怎么最后就傅铁衣能成了气候呢?他要没有真本事,早死在流寇刀下了,哪里能等到封侯拜将?”      赵瑟想了想,只好承认秦合清说得有理,继而问道:“那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和他成婚?”      秦合清看看赵瑟才说:“瑟儿你要知道,私贩军器要担天大的干系,倘若你不与傅铁衣结为夫妻,以他一贯的品行,我们怎么敢相信他!”      赵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拍案叫道:“就为这个?你们不要再干这勾当不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非要为此要我和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成婚吗?”      “我正要说到此处,你且稍安勿躁。”秦合清按着赵瑟坐下,就扶着她的肩膀接着说道,“其实,你只要你明了了大郑如今的形势,你便能清楚你和傅铁衣成婚实在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      “大郑立国已经三百来年了,如今的情景和开国时已经很有些不同……”秦合清以一种无限怅惘的语气开腔道,“当年太祖皇帝登基立国,曾与诸公歃血为盟曰:当与诸公共享天下,此情此景至今想来仍让人神往。文皇帝首开取士之制后,所谓共享天下之语便日益成了虚文。所以,我们虽是大郑一等一的士族高门,想像前些年那样一般不管朝局如何动荡我自岿然不动已是完全不可能了。不仅我们如此,谢氏、许氏、张氏也是一样。”      “如今皇帝年纪大了,除却公主之外,楚王之女乃张氏之后,有河西数十万精兵为后盾;燕王之女有山东士族鼎力支持;清飏郡主算是我们秦氏的至亲,还有谢氏、徐氏都是历代与皇室通婚的,必是要有一番打算。今年十二月公主将要及笄正式册封为储君,为此,上都自去年年初就已经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去年嘉选之时,你外祖父特意嘱咐莫要叫你二哥中选,岂是只因他顽劣不堪、有辱家门?实是因为那次嘉选私底下是在为公主挑选未来的夫君。如今局势尚不明朗,卷入其中殊为不智,是以才会容得你二哥搞出那样的笑话来。”      “方今天下,外有乌虚虎狼之师叩关劫掠,内有流寇纵横肆虐,则一旦有非常之变,以争夺皇位之故而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则天下必然大乱。天下一旦大乱,则国之利器持于何人之手,何人便可趋利避害。退可保宗族家庙于乱世,进可成不朽之功业。”      “所谓国之利器,便是百战之精兵。于今看来,称得上天下精兵的,除却乌虚骑兵外,三成在朝廷,三成在河西张氏,两成在河东曹文昭,而最后这两成便在傅铁衣手里。阿瑟,你是赵氏的女儿,宗族家庙的前途便在你身上,你要成婚,便只能和上面那从上面那四家选,你明白吗?”   卷一 终 卷二 来醉扶风豪士家 承上启下的闲话   本来这个位置打算全文完结后放一些番外故事和有关女权的一些论文,但是,现在看来,完结还需要一段时间。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在第二卷结束、第三卷刚开始的时候,就暂且挪用,拿来写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们姑且把其称之为承上启下的闲话,算成第二卷的后记也行,算成第三卷的序言也可以,请在第二卷之后阅读。另外,顺便在这里放一下第三卷VIP章节的逐章节介绍,算是我打广告吧。      这个东西放在这个位置,实话说,的确挺不像那么回事儿的。形式上真的很不对劲,前言也好,后记也罢,从没有放在正文中间的道理。想想下一章下出这么个搅局的东西,我自己也觉得败兴。但是,没办法,如果把他放在它该在的位置,也就是第三卷的第一章,其势必就要作为VIP章节出现。和编辑沟通过,的确没有办法在VIP之后特别更新出一章公共章节来。一个序言后记,我在要钱不要脸,也不好厚颜无耻的拿来骗钱。如果放在全文的最前面,好像形式上好一些,但这势必要从头到尾移动章节。原谅我这个美丽动人懒惰无比的女人吧!这项伟大的工程于我的艰辛程度相当于南水北调、西气东输、北煤南运and青藏铁路。所以,我就放这儿了,请用您那宽广无私的胸怀原谅我。      首先,还是感谢这一段时间以来阅读本文的朋友们。当然,现在我也没有资格说,只要看了我就很高兴这样的话,毕竟已经V了很多章节。但还是要感谢看过公共章节的朋友,坦白的说,您能看到这里,已经非常捧场了。当然了,更得感谢拿出金钱和精力来看V文的朋友,把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和北冰洋加起来都代表不了我的感谢——看吧,这就是卖货的俺的丑恶嘴脸啊。坦白的说,大家的观赏是动力,大家的批评与鼓励是动力,金钱当然也是动力。好了,我不丢人了,还要特别感谢一下在第二卷留评的朋友,的确对于我有莫大的帮助。      第二卷完结之后数了数,20万左右。这个字数的确让我大吃一惊,实话说,比大纲计划多了将近四分之一。对于这种结果,我万分抱歉,并打算深刻反省——那就一天不说话吧。我想,主要原因是作大纲时,我把构建一个社会并展示天下局面以及让所有的男主人公以密集的方式登场想得太容易了——其实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表述能力了。一动笔才知道,用一两笔勾勒出一个时代何其难也,尤其是架空文;用一两章写清楚一个全新的男人,用有限的篇幅区分出四个完全不同年龄、性格与命运的男人是何其难也,尤其是非神的男人。为了这两个方面,在第二卷中,我不得不添加一些枝节和细节的东西,敬请见谅。另外,抛弃断点式的描写方法转而叙述一个连续的故事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连接的篇幅。这一点,我倒认为还是值得的,至少可读性会强一些。      第二卷是市井江湖卷,内容如上一段所说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初步展现一下天下大局,设定出一个刚刚开始激变的时代。当然,这个大局主要是从军事格局而言的,附带一些朝代更迭的政治迹象。简而言之,就是土匪草寇向有组织的造反势力转化,朝廷将领向军阀转化,边军向藩镇转化、士家贵族向集政治、经济和军事与一体的门阀集团转化。二是让所有的男主人公出场,完成基本的人设,并且为每一个男主人公和赵瑟之间的感情走向定下基调。不管以后如何变化,一切都可以从本卷找到根源。有朋友评论时提过,新出场的几位男主人公不如陆子周立体。这一点我承认,先出场的优势毕竟是不能比的。我想这个问题在之后的章节里会得到完善的。      计划里第二卷要重点写的东西就是这些,或许正文中还有不明确、不完善的地方,请大家原谅。另外,本来在这一卷里想展示一下江湖生活和武侠世界,后来发现这个系统太庞杂,如果中规中矩地写字数太恐怖,所以就简单的涉及到了一点相关的,其余也就只好算了。      关于男主人公的人设问题:      陆子周这个人,我想不需要再多说。第二卷全章,如果仅之于他来讲,就是他一生的转折,我们为了他的这个转折整整准备了一卷。无论在事业上还是感情上,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就他和赵瑟的感情来讲,我们在最后一章落到了“责任”两个字上。爱情是一种模糊的感情,我不想在这里具体讨论他和赵瑟之间是不是有爱,爱是什么性质,爱到什么程度。感情是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对于赵瑟和陆子周来说,他们摆脱不了彼此的首先是“责任”,然后才说到其他。在事业上,本卷中无疑陆子周或得了很多东西,当然,后文之中必然会用到。      霍西楼这个人,出场时间很短,并且,在全文出场的时间也会很有限。不过,他代表着一类男人,像我在一次回复里所说的一样,大道直行(这个什么意思后文就清楚了)。当然了,作为男主人公之一,他的存在也是很重要的,这和出场时间没关系。至于他所扮演的角色,从头到尾,就像他出场的感觉一样。      关于十一这个人,我想我得仔细说一下。这个男人,是目前唯一一个文中明确说了和赵瑟存在纯粹爱情的男人。作为作者,行文时这样来说,确实存在取巧的嫌疑。我承认,这样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是为了情节发展的需要。按部就班的宣誓爱情太浪费时间了,我需要留下一些篇幅写更重要的东西。并且,爱情的到来和消失,好像很多时候都是莫名其妙的,甚至不需要理由的。爱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了,仿佛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当然,我还是要为他们的爱情找到合理的层面(看吧,我就是这样脸皮厚的搞双重标准。)首先,在容貌上,原本我并不大算把他写成神仙一样的美男子,比较英俊就可以了。大家也看得出来,我实在不怎么会渲染天仙。但考虑到美男子的震慑力和作为爱情催化剂的重要作用,我还是做了这样无耻的设定。一见钟情的现实意义不就是貌若天仙吗?虽然赵瑟和十一不算一见钟情,但这一条在关键时刻先声夺人,坚定赵瑟的信念还是至关重要的,那么后面的事也就理所当然了。      实际上,这只是为了缩短确定爱情的时间,就算没有这个容貌,他们的爱也可以确立下来(再来一次双重标准)。我们从精神层面上来看,除了十一之外,赵瑟和其他所有的男主人公是站在完全平等的角度来交流的呢?对于纯爱而言,完全平等,无所顾及的交流应该相当关键吧。这与他们的年龄有关系,也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系。当然更和他们的经历有关系。在赵瑟和十一的相处的一段时期里,他们几乎是剥离了外在的身份。同生共死对于爱情的意义,我以为,不是在于同生共死的形式本身,而是在于在这样一种外部条件下,人彼此之间更容易心灵契合,互相信任,互相默契几乎是本能的。      关于十一和赵瑟的未来,我只能说,不会如此简单。      关于傅铁衣这个人,从开头就一直在提,直到最后才出来。不是因为我在拖,我确实认为这个人就应该这个时候出来。以他的年龄和成就来说,这是一个定型的男人,只要一亮相,人物设定就算完成了。当然,他之前有什么样的故事,他和赵瑟之间该怎么了局,就是后文的事了。      关于女主人公的性格变化问题:      很多朋友提出:为什么赵瑟的性格从头到位都没什么变化。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苦笑了。有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该怎么变化呢?又怎么在三两天之内变化呢?变化的应该是认识还有态度。并且,我以为,通过重大变故实现人生态度突变这种写作方法有值得讨论的地方。生离死别之后,闭关几天,然后出来宣称我要如何如何,之后就当真这么干了。这样一种形式是不是太普通也太轻松了呢?我想渐变与反复的形式是不是也可以呢?      另外,关于对赵瑟这样一个“愚昧无知的纨绔”少女的性格批评,以及凭什么她能和如此之多的优秀男子有纠葛这样的质疑,我有一点自己的看法。写一个英明神武十全十美的女子是可以的,但不符合我本文的需要。伟大的女人,我个人看法,性格上可能更会单一一些,她的优点与缺点往往出奇的一致。至于爱情上,她们当然有资格和更优秀的男人纠葛,但是过于强大的女人往往会用单调的方法处理爱情,像秋风扫落叶。她们太自信了,在爱情上,这未必是好事。这样的女主人公,实现不了我们的主题,太单一了。不管什么社会,伟大终究是少的不能再少的存在,是个例。      赵瑟是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纨绔”少女姑且不说,她有没有资格和如此之多的优秀男子有纠葛却该是毋庸置疑的。接触到什么样的男人,不是由女人的性格决定的,而是由她们的活动层面和空间以及她们的眼界来决定的。虽然我并不想写一个女人的史实,然而除却伟大的女人,平凡的女人也是可以有史诗的。      最后说到赵瑟的性格,愚昧,无知什么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说这个女人最真实的东西往往存在文字以外的地方。说她笨也可以,说她聪明也可以。至于纨绔,我以为,很正常。但是,调戏个男人什么的性事不能算作罪证。我们不能用我们的道德准则来衡量文中的女尊社会。      下面我们将进入第三卷的故事,这一卷,题目起的是“一日看尽长安花”,是本文的京都贵族卷。在这一卷里,我们会展现一下女尊世界万恶的贵族生活(咱也没过过,估摸着写的,不对多包涵,欢迎批评和指教)。通过这种形式,我们会描述一下朝廷的政治格局(正常来看应该抽丝剥茧地写,不过这样字数太多,为了把笔力集中在我们的主人公身上,可能会略写,不会影响故事的)。以上的这些都是搭子和背景。在我们所关心的感情生活上,我们将在这一卷进行最关键的部分。有重要的导火索以及随之而来的两次以上的重大转折。而赵瑟本人,也会在无限艰辛之后,确定自己的感情将流向何方。最后,在经历了一、二、三、四个男主人公的一卷之后,本卷终于迎来了女人天下。      附:一些相关的设定      四家七氏的世家体系:   四家:谢(谢十七家)、张(薛玉京老公家)、秦(赵瑟他爹家)、徐(皇后他们家)   七氏:赵(女主家)、崔(赵瑟祖父家)、卢、王(王富婆家)、郑、柳、李(皇帝家)      中央官制:三省六部(抄唐朝的,女尊嘛,就主要参考武后时期的,比较美)      中书省:称凤阁或西台,掌决策。中书令二人,正二品,属于宰相序列。女的叫凤阁右相,男的称西台紫薇令。侍郎二人,正三品,根据性别不同称凤阁(西台)侍郎。女士优先,凤阁尊于西台。中书舍人六人,正五品。剩下虾米官不说了。      中书省:称鸾台东台,掌审议。侍中二人,正二品,属于宰相序列。女的叫鸾台左相,男的称东台黄门监。侍郎二人,正三品,根据性别不同称鸾台(东台)侍郎。女士优先,鸾台尊于东台。左散骑常侍二人,正三品下,左谏议大夫四人,正四品下。给事中四人,正五品上。起居郎两人,从六品上。剩下虾米官不说了。      尚书省:亦称都台或文昌台,掌行政。尚书令一人,正二品,一般空缺。左右仆射各一人,从二品,属于宰相序列。尚书左丞一人,正四品上,尚书右丞一人,正四品下。左右司郎中各一人,从五品上。剩下虾米官不说了。      六部:这不用说了,尚书正三品,侍郎正四品下。      御史台,九寺、五监、诸军、诸卫,略。有兴趣百度吧。      藩镇、观察使和节度使的区别      观察使是唐中宗首设,安史之乱时作为最高军事长官主管一方军政。一般太监干这活儿,主要是监军,具体打仗有专业将领。本文设定作为一省的最高军事长官。   节度使,相当于总督。统军的同时控制政务,成为藩镇的基础。傅铁衣同志这个范阳节度使就是安禄山同志当年的官职。      道:相当于省。道下面是郡,郡下面是县。      第三卷逐章预告:      59章:士族——陆子周被累傻了,完了接了个活儿,工钱还没说定。       下药   帝室、张氏、河东曹文昭、河北傅铁衣,这四家哪家更合适作为联姻的对象,自然也是要有一番计较。依秦合清所说的便是这样的道理:      “朝廷自是不必说了,便是你能与皇子成婚也拿不到兵权。若是此路可行,当初也不会给你取夫纳侍。张氏和咱们倒是门当户对,但楚王之女便是武安侯之女张芝玉所出,张氏正统、门第、精兵俱全,并不需要我们去锦上添花。何况张氏的嫡系公子俱已成婚,只有一位五公子张扬,却是要等着角逐公主正君的,所以也不合适。”      “曹文昭和傅铁衣都是出身寒门,以他们手里的精兵配你的门第正是合适无比。论实力,二人相差无几。曹氏据河东,傅氏据河北,表面上看起来曹氏占有地利。然而,河东之地本就是我秦赵二氏的繁衍之地,没有曹氏相助我们照样可以呼风唤雨,但河北却是不行的。再参详军器之事,明显傅氏比曹氏更合适。何况……曹文昭年近五十,早已成婚生子,要与他家联姻便只能选他的儿子。阿瑟,你说你想要一个起于寒门的英雄豪杰作你的丈夫还是要英雄豪杰他儿子作你的丈夫?”      “那自然是傅铁衣更合适了。”赵瑟虽然人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上,却还是很诚实的点头说:“做丈夫,确实是十全十美,再无可挑之处。”      “这便对了!”秦合清笑着搂住赵瑟的肩,说,“婚者,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传后世,本来就是要顾全大局的。你将来若是觉得不合意,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多取夫纳侍便好了,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对傅铁衣敬之以礼,想来他也不会不高兴的。”      赵瑟点点头。      秦合清接着说道:“至于我们贩铁器给乌虚,并非是为了图利,我赵秦二族传家五百余年,累世显贵,还不至于就为了些许财帛。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预作结交而已。乌虚蛮夷之族,不通礼仪,唯利是图,然论及战力确实锋利无比。日后倘使善加利用,必收奇功,便是没有好处,有些许交情在也是好的。这些事一半日也说不清楚,慢慢你就懂了”      这番道理赵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的。她这一阵子读书备考,整天看在眼里的便是家国天下,华夷之辨,读的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只为一己私利便要不顾大义勾结外族,甚至不惜拿自己国家百姓的性命财帛为代价的做法。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去指责秦合清便是。      秦合清看赵瑟的神气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幽幽叹道:“阿瑟,你还不明白。国家算什么?世上从来都没有永远都不灭亡的国家,世上有只的永远都不灭亡的家族。阿瑟,你只记住,你的身上系着一个长盛不衰的家族便对了,这才是我们的传承!”      秦合清的话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说服赵瑟的东西,然而,它却又一种十足的力量,可以令她冲动而热血沸腾。这是一种神秘力量,仿佛通过她的血液传递而来,令她不得不信服。      她努力含着眼泪,压着有些肿胀的嗓子说道:“我明白的,九叔,我会好好成婚的。”      秦合清满意地点头,微笑着挥手送她离开。在赵瑟即将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阿瑟,陆子周是你光明正大的侧夫,自是无所谓,可你在这个时候再纳了旁的人带在身边可就不合适了,于傅侯脸上太过难看。如今木已成舟,也反悔不得,便只好先留他在山阳,日后再接去上都。你看可好?”      赵瑟身躯微微一震,总算平复了心中的激动。她略一沉吟,便将霍西楼的身世讲给秦合清听,末了问道:“是否该将此事告知聂右丞呢?”      秦合清一听也是一皱眉,说道:“还是不必急于一时,聂云也算是宰相之一,此事还是容计较的好。这西楼,你平日好好待他便是,至于不带他同路上都之事,便说……我格外喜欢他,特意破例送他回去拜见你父母好了,待你到上都安顿好一切,再接他过去团聚。”      赵瑟无奈,只好答应。想了想,她又问秦合清:“刚才说的这些,我能告诉子周吗?”      “他都傢给你了,以后家里好些事也是要慢慢交给他去做,你告诉他自是无妨的,只是……” 秦合清笑笑说,“大约你只告诉他你要和傅铁衣成婚,他也就差不多能明白了,未必还要你开口细说。”      是吗?我到宁愿去细说前因后果,也不想只去和他说一句“我要成婚了”。      道理虽然是这样,然而之后面对陆子周时,赵瑟终究还是无法坦然说出“我将要订婚。未婚夫便是大名鼎鼎的傅铁衣。我别无选择,我的家族需要他手中的百战精兵……”之类的话。也许或者是害怕看见陆子周听到这些话后还是一番无关紧要的摸样吧!      其实,赵瑟并不确定,她究竟是没有勇气去说出可能会伤害陆子周的话以至于让他黯然神伤呢?还是她根本就在逃避叫自己去亲自感受陆子周毫不在意的反应?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赵瑟想,她恐怕都要不免为此伤心难过甚至非常不满。      那么,陆子周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她才能满意呢?      赵瑟不得不为随之而来的这个问题苦笑不已,并很贴心得将这个恼人的“交代”尽可能地向后拖延。由于她不得不承认,以她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不能找到令她自己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个时候,赵瑟认为,她还是不要任性地去为难陆子周为好吧!      那么,留在山阳别院等候出发的这段时间里,赵瑟也就只能满足于多陪伴霍西楼以弥补自己刚纳了人家便要讲人家远远扔开的恶劣行径了。      对于这件事,陆子周确实表示出了些许的诧异。毕竟,专门送新纳的宠侍回家拜见父母长辈,一般看来,是毫无必要的。或者说,是不怎么合乎礼法的。不过,他也就是仅止于诧异而已,并没有过多追问。而且,他对赵瑟因此整日与霍西楼厮混在一处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与宽容。这着实让赵瑟大松了一口气。而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像她告知霍西楼自己不能带他一起上都而霍西楼毫无怨言地含笑遵命时一模一样。      霍西楼这个人,很多时候就像从书卷里走出来的一样,你从来不会从他的身上找到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实际是很平和的男子,这和陆子周很不相同。一段日子相处下来,至少赵瑟是这样认为的。难得的是,霍西楼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呆板,他很灵动,总能让人高兴。只要赵瑟一靠近他,他明亮的容颜、挺拔有力的身躯还有充满生气的言谈举止便能像初夏的风一样吹进她的血脉筋络,骀荡尽她身体中的哪怕最细微的一缕慵懒。      如果非要挑拣霍西楼的不妥之处,那就只能说他在闺房之事上还不够开窍了——或者更露骨一点说,他还不够温婉奉承与低贱谦卑。      他不曾像莫惜时那样在自己的□之物上饰满了珠串宝玉、金银铃铛,和着节拍在赵瑟面前跳一曲叮叮咚咚的艳舞好让她目瞪口呆;      他不曾像赵瑟的侍儿侍奴们惯常所作的那样,用身体上灵活柔嫩、软滑温湿部位——使用它绝不会给女子造成任何哪怕最轻微的痛苦与伤害,并且它明显可以使用更长时间——细致耐心,温柔灵巧地服侍赵瑟,使她轻而易举得或得一次又一次的快乐;      他也不曾俯将身去一遍遍地亲吻舔舐赵瑟玉足;他也不曾彻底掰开自己的身体,引导赵瑟去作一番探险;他也不曾去学灵犀和金莲、银莲偷偷找给他的房中术……      这一切,灵犀做为霍西楼的贴身侍儿,确实都尽职尽责得仔细讲给过霍西楼听。霍西楼则用行动表达了他于此之种种的不屑一顾。      作为侧侍郎伴而言,霍西楼在闺房之事上的的确确是太过守礼了。      灵犀出于一损距损、一荣俱荣的考虑,对此担心异常,只要一有机会便要去劝自家郎伴多奉承小姐些。霍西楼开始只是摇头而笑,后来大约是不胜其扰的缘故,简单地回答道:“雕虫小技、柔媚之术,岂是长久之道?灵犀灵犀,尔可心有灵犀?”灵犀不算白叫了这好名字,果然一点而通,此后愈加一心一意地服侍霍西楼。      事实上,霍西楼的木讷守礼,或者更确切得说是能很好得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赵瑟是很喜欢的。会献媚、会撩拨、会服侍固然是好的,可赵瑟毕竟还没到一年四季都可以拿来当春天过的岁数,所谓闺房之事的快乐也还没有膨胀到足以刻骨铭心、食髓知味的大小。除去偶尔兴致来了之外,很多时候她更多得是因为好奇,因为侍奉之人的献媚与撩拨。而这样的闺房之事一旦过多,也就无聊而令人疲惫了。所以,赵瑟在闺房之事上是需要的,仿佛更是她有兴趣玩玩时能够奉陪,她没兴趣时便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贴心得抱着他,和她说话聊天的男人。      霍西楼恰好就是这样的男人!      对于这样一种情况,霍西楼的另两个侍奴——金莲和银莲,由于既没有赵瑟的切身体会,又没有灵犀的身无彩风双飞翼,则是完全不能明了。他们以为,他们新伺候的这位霍郎伴,书读得太多,人脸皮太薄,是以放不开身段和脸面去伺候小姐。他们担心,这样下去,这霍郎伴早晚必要失宠,而他们自然也是要跟着倒霉。为了帮霍西楼一把,也为了帮他们自己一把,他们兄弟俩儿一商量,干脆自作聪明得搞起了小计谋。      金莲和银莲想出来的办法真的很蠢。他们在赵瑟和霍西楼准备沐浴的香汤时自作主张得加上些许蘅芜香露进去。这蘅芜香露是世家贵女闺房之中常备着的,正是用在过于端庄羞涩、不谐房事的男子身上。依金莲和银莲两人看来,用在霍西楼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他们这么干并没有得到赵瑟的首肯,也没有禀告过霍西楼。更蠢的是,他们甚至没有和他们的顶头上司灵犀商量。那么,正常来看,他们离倒霉的确也就不远了,而且,他们完全活该。      当然,重头戏并不在于金莲和银莲是如何下药的,事情真正精彩起来实际是在赵霍二人入浴之前,而侍儿灵犀去浴室之后。      灵犀一进浴室就觉出不对来。室中隐隐约约飘荡着的一丝一缕的熏香仿佛与平日里入浴时用的不全相同,让人没来由得飘飘然。他打开香炉查看,燃的香并没换新的。再看金莲和银莲,两人鬼鬼祟祟地站在木桶前面,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灵犀顿时心中起疑,大声唤道:“金莲银莲!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这般专心?”      金莲和银莲正专心一意得往香汤里调春药,根本不曾注意到灵犀进来。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责问,两人被惊得不由浑身一抖。转身一看,发现灵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香炉旁边,冷冷地望着他们。      银莲手忙脚乱地将盛着蘅芜香露的碧青小瓶藏进衣袖,金莲则勉强笑道:“是灵犀哥哥呀,您怎么进来一点响动都没有,可唬得我们兄弟不轻。我们正给小姐和郎伴准备沐浴用的香汤呢,已经好了,灵犀哥哥去请小姐和郎伴入浴吧……”      灵犀冷哼一声,快步过去,从银莲衣袖中搜了那碧青色的瓷瓶出来。他以两根手指捏着瓶颈在金莲和银莲两人眼前晃动着,冷笑着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呀,”银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可有可无的说,“就是放香汤里的蘅……”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金莲踩在脚背上,忙收声不语。      金莲眨着眼睛说:“这不就是往热汤里掺的香露吗?每日配香汤不都是要掺香露和百花花瓣进去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灵犀开了瓶盖嗅了嗅,做出恍然大明白的神气,说道:“原来蘅芜香露也算是百花香露,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真是承蒙你们二位指教。”      金莲遂怏怏道:“好吧,既是让你看到了,我们兄弟见者有份,便分哥哥一半功劳就是了?”      “功劳?还有功劳呢?”灵犀大吃一惊,问道:“这时小姐吩咐的还是郎伴交代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不是……”银莲连连摆手,说道:“这是我们兄弟俩自己琢磨的,要讨小姐和郎伴的欢心……”      金莲瞪了孪生弟弟一眼,只好笑道:“这样的事儿哪还能等着小姐吩咐,那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忒没眼力见了!本来也是要找灵犀哥哥你一同商量着办的,可您一直跟在小姐和郎伴身边伺候,实在不得空闲啊。还望哥哥莫怪。”      你们可不是一点眼色都没有嘛!灵犀打从心眼看不起这一对儿绣花枕头的孪生兄弟。      他当即变色怒骂道:“你们这一对儿没规矩的小倡奴,这等事也敢自作主张?真是下贱胚子!是又皮痒了还是嫌命长了,竟然自己赶着要送死?真是好啊!”      银莲被灵犀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吓慒了,茫然不知所措。金莲却是不愿意受他的气,反口骂道:“哥哥莫要张口小贱人闭口小倡奴的,我们是小倡奴,你还不是一样?难道还能配作什么别的?哼!充什么大头!以前都是在一处的,谁还不知道谁?就算我们不走运,如今归了你管,让你几分,你还真拿着开染房呢?呸!”      灵犀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三个“好”字,扬声喝道:“小黑、小白、小素、小玄,外面那些烧火挑水的小子们都给我滚进来!”      应声进来七八个杂使的小厮,垂首道:“哥哥吩咐。”      灵犀指着金莲和银莲厉声道:“将这两个不要脸的小倡奴于我按住了。”      金莲怒道:“你敢?”      银莲也喊道:“灵犀你想干嘛?咱们兄弟可也不是第一天被买进来的”      小厮们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个唤作小黑的说:“反正咱们这里灵犀哥哥最大,小姐说的都归他管,我们自然是要听他的。”      金莲一听不好,情急之下扑过去与灵犀厮打,银莲自然是不甘落后,也加入战团,三人遂扭打在一处。灵犀尖叫道:“还不过来!作死吗!”几个小厮忙冲过去捉金莲和银莲,将两人死死得按在地上。灵犀气得发晕,冲上去揪着两人的头发,左右开弓每人狠扇了十几个耳光方才勉强住了手。兀自不解气得骂道:“一会再叫你们得知你们这两个小倡奴现在归谁管教!”      灵犀因为正事要紧,强压住心中怒火,再也不理金莲和银莲。径直去吩咐小厮们做事。他的声音又快又急,满屋的小厮们被指使得仿佛被抽打过的陀螺一般忙乱起来。不仅加了蘅芜香露的洗澡水要抬去泼了,重新再兑了干净的香汤进来,浴室的一切全部都要在灵犀的亲自督促着重新换过才算。      金莲和银莲也真是脑子有点不清楚,被按在一边竟然还没搞清楚自己做的都是何等蠢事,看着众人进进出出得忙碌还直撇嘴。      灵犀自是不会把这两个人忘了,只待诸事归置齐整了,便叫小黑和小白将两人拖到更衣帷帐之后,按压着跪好。金莲和银莲自是死命挣扎,不肯听话。 帝子   金莲和银莲哪里能是灵犀的对手?现在还要与灵犀相抗,他们的确是有些脑子不清楚。倘若他们胜得过灵犀,又何至于做了灵犀的手下,而如今既然做了灵犀的手下,又凭什么敢和灵犀相斗?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      果然,灵犀斜撇着眼冲他们冷笑道:“金莲银莲,你们可想清楚了,以前怎么样是一回事儿,现在我可是这屋里的侍儿,管教你们是应当应份的!咱们府里的规矩,屋里的侍奴小厮不听管事侍儿的管教该当如何?你们是不是不记得了?啊,你们要是觉得小姐舍不得卖了你们,抑或是我灵犀管得不对,咱们可以现在就去找小姐作主。哼!只怕此事让我来管你们还舒服些!”      金莲和银莲吃他威胁,果然不敢再挣扎,跪直了身体,只除了仍是满脸不服气得盯着灵犀。金莲还忍不住恨声道:“你要趁机在我们身上过过做主子的瘾便过吧,费什么话?”      灵犀嗤笑一声,寻了两个小香炉过来,分别放在金莲和银莲的头上叫他们仔细顶着。寻了清心香来燃着了插进香炉,说道:“先跪三柱香,清清屋里这这股味吧,再想想你们都做了什么蠢事?你们放心,既然你们不服气,我也不会充大个儿的。一会儿跪完了这三柱香,你们便自己去找翠玉哥哥领打吧。他要不打烂你们,我给你们叩头赔罪。”      金莲和银莲这段时日是被翠玉打怕了的,一听要找翠玉发落顿时骇得跪都跪不稳了,头上的香炉摇摇欲坠。灵犀喝道:“当心香炉!翻落了可须得重新再跪三柱香。”      银莲稳了稳身形,放下颜面哀告道:“灵犀哥哥,你要罚便罚就是,莫要再去找翠玉了。前两天我和哥哥才被他找了个由头叫去狠打了一顿,现在屁股还沾不得椅子呢。再打便要打坏皮肉了,以后可怎生伺候小姐。”      灵犀心中也有些不忍,骂道:“你们两个也就是挨打的货,办差了事自然要皮肉受苦!”说完也不再理两人,自出去请赵瑟和霍西楼来沐浴,只留下小黑在旁看着,香燃完了好再重新给续上。      霍西楼进帐中更衣时看见金莲和银莲在此罚跪,便皱了眉去问旁边的灵犀。灵犀小声将两人在香汤中加春药的事禀告。霍西楼面上顿时显出厌恶之色,摇头道:“真是胡闹,莫叫别人知道了。”灵犀点头称是,禀告说一会儿定然好生管教一顿。霍西楼到底年轻心软,便说:“以后记住便是了,也不必过分。”灵犀忙凑到霍西楼耳边说:“这两个侍奴是小姐特别说了要好好教训的,郎伴您就莫要多管了。”霍西楼心中疑惑,望着金莲和银莲一双完全相同的粉妆玉琢的小脸还待细问,却听见赵瑟在外面呼唤:“西楼,你怎么这么慢?”霍西楼只好作罢,忙换了衣衫出帐去寻赵瑟。      后来,此事灵犀究竟如何处置,霍西楼也没有多问,金莲和银莲却真的对灵犀言听计从了。      赵瑟又陪了霍西楼,便在秦合清的催促下从她回家了。之后又等了几日,秦合清便安排好了大船。赵瑟拖无可拖,不情不愿地和陆子周一起带着一众侍儿侍奴们跟着秦合清上船,开始他们赶往上都的路程。路程与早先赵瑟与家中商量的不大相同,从淮泗水路入河后不是溯河而上直接从水路入关中,而是顺河到东都便弃舟上岸,改走陆路入上都。      赵瑟很清楚,这必是为了在东都要和傅铁衣会合的缘故。      看来,自己和傅铁衣订婚成亲之事已成定局,万难再有更改,除非……傅铁衣丢掉河北四十四州的兵权抑或有出了什么大得不得了的变故以至于赵秦二氏家道没落、门第不在。      似乎不大可能啊!我这真是苦思乱想!赵瑟暗中摇头。      于是,她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在船到东都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找机会开口把自己将要与傅铁衣定亲成婚之事告知陆子周。否则,等到了东都,九叔合清安排自己与傅铁衣相见,一时之间,又该让陆子周如何自处呢?只为了将来不要三个人都尴尬,莫如自己先厚起脸皮来。这一刀早早地伸头砍完,以后也就放开了,说不定还能像先前所说的那样——看着滚滚波涛,灌醉了陆子周好叫他做诗给自己听呢!      世间的道理仿佛是这样的:越是算计好了的事儿,越是耗费了老大的心血才下定决心的事儿,越是往往会因为一些让人无言以对的缘由最终无法实现。      而这个道理放在赵瑟这儿,就几乎成了真理。      她还是最终没能开口,不是因为她怕什么,她已经“无所畏惧”了。她只是——晕船——而已!      按说秦合清安排的船已经够大够舒服的了,河上风浪也不算很大,可赵瑟就是一上船便开始呕吐不止。众人一度以为她是有孕了,赵瑟倒是也有点期盼,然而陆子周一拉她手腕便说不是,叫了船上的大夫来看也说不是,赵瑟这才死了心。赵瑟晕船晕得很是厉害,吃什么都压不住,整天只一副萎靡的样子缩在陆子周怀里吐得要死要活。如此,还能谈什么婚事,更不必说强迫陆子周喝酒作诗了,连秦合清原说要交代些陆子周家里的生意,日后等赵瑟及第做官,好叫陆子周腾出功夫来给他帮帮忙之类的正事也给耽误了。      因为赵瑟晕船的缘故,路上也不敢走得太快。一路走走停停,耗费了近半个月的时光,船终于行到了洛口,眼见不日即可抵达东都。      想到很快可以弃舟上岸,五脏六腑被摇晃得翻江倒海的苦日子这就要熬完了,以后再也不用受这坐船的活罪,赵瑟心情顿时大好,连时不时就要忍不住干呕一气的身体也感觉仿佛好了许多。于是,她便缠着陆子周陪她去吹一吹晚风,看一看长河落日。      陆子周怀抱着赵瑟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赵瑟略眯着眼睛仰头靠在陆子周的肩膀上,面对着半沉于水天相连之处的金乌,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出声。      时值黄昏,落日的余晖笼罩在江面上,被波光粼粼的江波映射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柔黄与昏红。柔黄与昏红交织着、缠绵着,终于融成一张静谧的天幕。天幕四垂下来包裹住正感受它的一双人,而落日就这样半浮在江面,半挂在天幕上,暗红的光晕于是愈加凸显出来。这光景柔和舒适,却又是那样地夺人心魄,让人不得不承认世间的一切言辞都无法描述其魅力之万一。      赵瑟由衷地叹息一声,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中美景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一半!子周,作首诗给我听吧!”      “‘长河落日圆’呵……”陆子周微微摇头,说,“阿瑟,我不会作诗的,你又忘记了!此情此景,这一句五字已是说尽了,便是我会作诗,也万万做不出更好的来,还是不要糟蹋了眼前这副美景了吧。我们只静静得看着便是。      赵瑟的心沉了下去,枕上陆子周的肩膀望向陆子周的侧脸。一阵风吹过,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也带来一阵波涛荡漾。船轻轻晃动起来,赵瑟胸腹之中便又泛起一阵难受。赵瑟强忍住要呕吐的感觉,终于鼓起勇气开腔道:“子周,我想和你说……”      “嗯……”陆子周仿佛是无意识地低叹了一声,河风将他披散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起来,发梢扫过赵瑟的面颊,轻轻拍打着她。赵瑟一时失神,竟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就在此时,远远地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赵瑟和陆子周齐齐一声惊呼,接下来便又都一声不响得陷入乐声之中。      没有比这更完美地音乐了,相信当时听到的人一定都会升起这念头。这音乐,仿佛感觉就是那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和这长河落日的风情伴生在一起的。谁要是要将它隔离出去那便是世间最大的罪恶。      赵瑟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向远处眺望。只见天水一线上远远有一队楼船缓缓朝自己这边驶来,而那世间最美的音乐也随之越来约清晰。她起身赶到船边去看,楼船渐渐行得近了,而那音乐听在耳里,赵瑟便仿佛觉得自己身上的不适都完全被驱走了。      “是那船上有人弹筝!”      耳边传来陆子周的声音,赵瑟方才惊觉。她扭头去看,见陆子周扶着船舷站在自己身边,凝神望着楼船,神色之间竟然满是神往与倾佩。      “不知是什么人那,连你都是这等从不知谦恭为何物的人都像是服了啊!”赵瑟忍不住感叹出声。      “你这是哪里话!”陆子周摇头道,“我何时说过自己什么都成的?世间的大好男儿,成便是成,不成便是不成!有什么可以谦虚?又有什么可以自矜?这筝艺,神乎其技,我陆子周自叹不如,便是穷我一生也万万比不上,自是要佩服的……”      这时,船队驶到近处,赵瑟便随意“嗯”了一声,凝神去仔细搜寻那弹筝之人。她只一眼便望到其中最为豪华的一艘楼船之上。船上一个素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正在弹筝,衣袂飘飘。四周有十几个侍儿捧着衣物香炉以及茶盏点心等等物事环立服侍,另有三四个锦衣华服、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子立在一旁。他们的腰带都非纯色,有五彩纹绣装饰,看装扮大约都是傢过了人的男子了。      那弹筝的男子无意一抬首,仿佛也看见了赵瑟,转过头去不知和身边的侍儿说了句什么,便有侍儿取了面纱来给他带上。弹筝的男子起身,微微朝赵瑟他们站立的方向点点头。旁边一个华服的男子转到后面撩起船舱的珠帘,弹筝的男子便转身进了船,其余男子和侍儿急忙跟了进去,只余下三四个男孩儿在外面收拾。      陆子周疑惑道:“难道这弹筝之人不知是哪家公子,竟还要带面纱?莫不会真是皇室子弟吧?”      也难怪陆子周要有此疑惑。这面纱在大郑可不是一般的男子围得的。只有那些出身奇高,决不至于要为婚姻功业奔波的皇室子弟或是士族公子为了彰显尊贵才有资格戴面纱。且这百余年来,士族日渐落寞,大家公子也不免要务俗事,参与朝堂纷争和掌管家务,面纱也就不怎么有人戴了。如今,还能有资格摆这种谱的,大抵不是出于皇室、便是四家七族里最嫡系的公子,他们以后也必是要与皇室联姻的。      所以,赵瑟笑道:“一定是了,要不然便是谢、徐、秦、张,反正怎么也要比我家门第高吧!要不你看我二哥,他可带过面纱吗?”      一想象赵箫戴面纱的摸样,陆子周也不禁笑了。      赵瑟逡巡四望,小声嘀咕道:“必定是要有表记的,我找找看?奇怪了,四门的公子我大多都认识啊,这人我怎么没印象?”她望见船上挂着的灯楼上写着大大的“王”字,奇怪地“咦”了一声,道:“王氏,河东王氏吗?她家不就是作生意的吗,论门第远不如我家,怎么还摆这谱,真是!”      “王富婆啊!呀,是小表叔!”赵瑟猛得一拍手,对陆子周说道:“你看我真是糊涂了,前些日子二哥才告诉我小表叔和王富婆成婚了,我怎么就忘得死死的呢?真是晕船晕糊涂了!十多年不见小表叔了,怎么竟是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你是说……”      陆子周的神色有些奇怪,赵瑟却并没有注意,只是骄傲得说道:“没错,那人便是清飏郡主家小公子,筝侯六水,上都大名鼎鼎的乐中仙子!”      陆子周若有所思的点头。      赵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拉着陆子周往前舱行去,说道:“咱们去找九叔,既是遇上了,王富婆必是要邀我们去看小表叔的。”      陆子周苦笑着拽她回来,阻拦道:“那你也得换件衣衫吧!”      赵瑟这才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晕船晕得浑浑噩噩,根本就未曾认真穿过衣裳。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就一件松松散散的袍子,而且袒胸露臂,长度也只盖到大腿。      赵瑟心想:真要这个模样便去拜客,还且还是拜帝室公子,自己的长辈,非得让人给撵出来不可。怪不得刚才小表叔看到自己躲得这样快呢,原来竟是自己的衣衫惹得祸!于是,她自嘲地一笑,扶着碧玉回房仔细梳妆、挑选衣衫来换。      女子梳妆打扮最是耗时不过,赵瑟也毫无区别。尽管人家现在身体不适,可该穿哪套衣衫也要一件件地去试,该梳什么发髻、该配什么妆容、该戴什么首饰更得仔细琢磨,便是连一块手帕该是什么花色绣法也不肯马虎。      这样一套下来,要用多少时辰连赵瑟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去算。所以饶是以陆子周的耐心,也不免要等得有点坐不住了。他没有这些麻烦,只除了要等赵瑟。赵瑟迟迟梳妆不完,陆子周是不好催的——其实就算他催了,大约赵瑟也会置之不理。      于是,陆子周百无聊赖了至少能通读一本书的时间,终于忍不住唤迷糊取了筝来弹。他叮叮咚咚的弹了一阵,调子正是方才筝侯六水所奏。相比起来,他弹的仿佛也差不了许多,但陆子周却仍是一边弹一边摇头。      迷糊在一旁看着好生奇怪,问道:“公子,你这是弹的什么曲子,真好听!你老摇头做什么?”      陆子周停下手,失笑道;“你这迷糊孩子,大约真以为学了天鹅的姿态,水鸭子最后就能变成天鹅了。”      迷糊更加迷糊了,数着手指头也没算清楚天鹅是什么样,水鸭子又是什么样,便拉着陆子周非让拎一只天鹅得他看看,再找一只水鸭子给他认认。陆子周哪有地方给他家迷糊逮去,只好装听不见,不理迷糊。      陆子周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当真了得。只见他按弦的手轻轻一拨,调子随之一变,便是一段完全陌生的曲子。陆子周边弹边唱道:“融融白玉辉,映我青蛾眉。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出门望帝子,荡漾不可期。安得黄鹤羽,一报佳人知。”      赵瑟发髻正梳到一半,闻听陆子周弹唱险些撞到铜镜上,慌忙跑出来问:“子周!子周!你刚才是作诗吗?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啊!”      陆子周自然是不可能让赵瑟如愿,一口咬定自己刚才只是随便唱了个曲子,并不是作诗。赵瑟再说,他就不肯理睬了,只皱着眉拨着弦试曲调。      赵瑟便说:“你不唱给我听没关系,反正我也记住了。一会儿抄下来送小表叔,你写给小表叔的是吧?”说完便当真叫人取了纸笔来写了起来。片刻功夫扬着纸说:“就是它了!记错了便记错了吧,我记性本来也不如你好!反正你写的也不丢我的人!”      陆子周顿时无言以对,不由在心中感慨:真是大意了!于是,他只好摇着头接过赵瑟手中的纸笔修改起来。      赵瑟难得大获全胜一次,自是得意非常,哼着陆子周方才新弹的调子继续回去梳妆打扮。    正夫   陆子周不得不怀疑,如若不是秦合清派了贴身的侍儿来请,赵瑟是否会将梳妆打扮这一“丰功伟业”永远进行下去。      这种怀疑完全正当!      陆子周作为一个还算年轻有为的男子,要求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兴致勃勃地与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华服美饰从黄昏一直缠斗到繁星点点,甚至连晚餐都没的吃还毫无怨言,实在有些困难。      在这期间,陆子周共计作诗一首,配曲一篇,看书一本,喝茶两壶,与迷糊说笑若干句,并心不在焉地回答赵瑟类似于“这件裙子怎么样?”、“这朵牡丹配着行吗”之类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计其数。而令陆子周不可理解的是,赵瑟竟然对他“还行”、“挺好”、“左手那个”、“红色的”这般敷衍塞责的回答非常上心,一旦得到回答便兴趣盎然,不管她是不是打算听从陆子周的建议。最后,陆子周终于绝望地发现:女人会问他,只是为了证明她这么折腾是完全正确的,并且男人也喜欢和她一起折腾。      所以,秦合清派来催促的那个侍儿在陆子周眼里看起来可爱像天边的彩云也就没什么可费解的了。      不管怎么说,由于赵瑟的原因,最后他们拜访王富婆和她小表叔筝侯六水的计划,终于不出所料地演变成了王富婆和她侧夫袁孟秋登船拜访的样子。      赵瑟所说的王富婆,也就是与赵、秦二氏同为河东郡望的太原王氏之族长、公认的大河以北第一巨富、号称夫侍三千堪比帝王的多情女、清飏郡主爱子筝侯六水的新婚妻子王悠如王大小姐是也。      这王富婆四十来岁的年纪,性格很是豪爽,做生意很有一番本事,二十三岁做了王氏族长之后,将王氏祖上的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有名地美人,追求她的大家公子曾经车载斗量。只是这王大小姐品行上实在不怎么样,又口无遮拦。年轻时公开宣称过:成婚做什么?我王悠如有要收尽天下貌美男人的芳心,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找个夫君来管头管脚,不得自由!”      此言一出,全天下都等着看王富婆的笑话,眼巴巴等着王富婆自己承认自己脑子被驴踢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年,终于才热泪盈眶地等到这一天。只可惜王富婆一取就是帝室公子,敢公开笑话的人没几个。      赵瑟一到厅门,就看见两男一女据案饮酒。一个自然是赵瑟的九叔秦合清,秦合清旁边坐着一个方面剑眉的中年男子,对面则是一个穿着大红抹胸,罩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妆容精致却插着满头步摇的半老徐娘。而该半老徐娘正大笑着跟他九叔秦合清拍桌子。      “合清你这不讲义气的家伙,屯那么些粮食做什么?前一阵傅铁衣找我买粮,我是把家底儿都掏空了才给他凑上,为这件事儿我把曹文昭都得罪死了,你却在哪儿作壁上观!现在傅铁衣把流寇都收拾了,北方缺粮,你打算一个人把钱都赚了是不是?你说你什么人?”      秦合清笑道:“我哪里有?大姐你可冤枉死我了!我那时不是正在上都给你做媒嘛!我是没顾上!再说那时你家船队出海未归,要运粮去北方就得找薛氏的船队,难道你要我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家敲竹杠不成?”      王富婆将酒往几案上一顿,恨声道:“你还还好意思说!现在满上都大概都在传我王悠如脑子被驴踢了的笑话,都是你搞出来的!”      那方面剑眉的中年男子便连连摇头,冲秦合清说:“你别理她,她又要发疯!”      王富婆白了中年男子一眼道:“你怎么老跟外人一伙儿!“      秦合清呵呵笑道:“怎么,我那小表弟不好吗?身份贵重、年富力强、才貌双全,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弟妹啊?”      王悠如的脸红了红,略低了声音说:“不好是没什么不好,可他规矩也未免太多了,实在闷煞人也……什么弟妹?我可比你大,你还得管我叫姐姐!记住没?”      秦合清起立揖手道:“是,王大姐!”      那中年男子便道:“还是说正事吧!秦兄的意思是说把你手里的粮食全转给我们,由我们在北方发卖。我们不用付银钱,折价换成棉花替你运回南方,来年再运了布匹回来?我看很合适……”      秦合清摆手道:“详细的一会儿再谈,我家阿瑟来了,先让你们见过。”      赵瑟便唤了一声“九叔”,与陆子周一起进厅。秦合清笑着替他们介绍,原来那中年男子便是王富婆的侧夫袁孟秋。众人寒暄施礼一阵忙乱。      袁孟秋把这陆子周的手臂问秦合清道:“这位便是秦兄所说的子周吗?”      秦合清点头称是。      袁孟秋笑道:“果然见面更胜闻名,恭喜秦兄得此良助,以后就可以松快许多了。子周啊,一会儿可要与我多喝两杯。”      秦合清笑道:“还须等我们阿瑟授了官才能要他多分担些。”      须臾重新摆上酒宴,几人边饮酒边说话。席上,秦合清便趁机将自家与王氏做得一些生意详细说给赵瑟和陆子周听。      原来赵秦二家的许多生意都是与王氏一起做的。便是连贩卖铁器军火这类隐秘非常的事也是找王家合作。他们家出货,而王氏则负责转运。      王富婆大约喝的高兴,拍着赵瑟的手背说:“小妹妹,这赚钱的事有许多学问,以后姐姐都教给你,准保比你九叔强!其实啊,咱们只要抓住个大局就行了,别的事自有男人去操心。你看,我有秋哥帮忙,以后,陆子周也会帮你打点的……”说着便靠在袁孟秋身上笑,发出“呵呵”的声音。      赵瑟很不习惯,接着酒劲道:“小表婶,我小表叔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王富婆一愣,张口欲言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秦合清在一旁道:“筝侯是不愿意见到我。前一阵在上都我们吵了一架,一时意气便说再见面便不是男人。现在不但他不想见我,便是我也抹不开面子去见他。今日天已经晚了,明日一早你和子周随你小表婶去拜见她吧。”      赵瑟不好再多问,便借口不胜酒力,和陆子周回房了。秦合清与王富婆、袁孟秋则一直饮酒饮到天明。      次日一早,赵瑟早早拉了陆子周起身,细细装扮一番,带上陆子周昨写的诗,便要去拜见筝侯六水。因为袁孟秋要留下和秦合清谈生意,便只有王富婆一个人引着他们前去。她饮了一夜的酒,精神却仍是很好。      小厮们在两艘船间搭好了踏板,他们沿着踏板上到了王富婆的楼船。王富婆边走边说:“你小表叔在后面船上,这是我理事的楼船。阿瑟你先陪我去书房换件衣裳咱们再去。”于是她们便留了陆子周在外间饮茶,自去换衣。      赵瑟见王富婆在极为美貌的侍奴服侍下换过了一件极为严正肃穆的袍服,和她以前身上那件大相径庭,步摇也拆下来了很多。一时不习惯,不由多看了两眼。      王富婆便无可奈何地道:“没法子,前几日我早上忘了换衣衫便去看你小表叔。结果他便立即叫把前一日晚上侍寝的侧侍给卖了,我心疼了好几天。哎,我到宁愿他骂我一顿,可他对我却是客客气气,只去收拾我身边的美人。他是什么地方都好,就是规矩太大,真真愁死我了。”      赵瑟讶然道:“不会吧,我小表叔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和侧侍一般见识?规矩大到是肯定的,可应该也不屑折磨下人啊?”      王富婆摇头苦笑道:“他自是不会,可与他一起傢来的那一对兄弟就会了。我这两个滕御是你小表叔的远房表弟,唤作于扬甲和于扬已,端是厉害啊,阿瑟你可认识?”      赵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有这门亲戚来,便说:“必是清飏郡君族中后辈。”心道:人家帝室公子下傢,必是要找厉害的人来陪傢帮衬,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让你弄这么多侧侍?以小表叔的身份,便是都给你卖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换过衣衫,王富婆带着赵瑟和陆子周去往后面一艘楼船。刚下踏板,王富婆身形便是一顿。赵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面有一个极为貌美的男子坐在船板上发愣。他只着了中衣,手里拿着块儿湿布,旁边是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有水,身后还站着一个不满十岁的侍儿。他发了会儿楞便突然将湿布往地上一甩,跳起来踢着木盆道:“我不干了!”身后那侍儿便道:“随郎伴的便,我去禀告二爷!”说完转身就跑,那美貌男子冷哼一声要去抓侍儿,不想侍儿极为滑溜,游鱼一般地跑了。      王富婆便顾不上赵瑟和陆子周,冲过去拉住那美貌男子的手,心疼得说:“盈风,你这是怎么了?快让我看看,这手都红了。”      那唤作盈风的美貌男子气鼓鼓得抽回手去,怒道:“可当不起夫人这般爱恋,若非夫人取了院君回来,盈风也不用如此!”      王富婆百般劝慰,甜言蜜语说尽得赵瑟和陆子周都相对无言了,盈风才没好气地说道:“二爷罚我擦一个月的船板,说擦不干净不准吃饭。我昨天就一天没吃饭,我看不用一个月,这两天我就得饿死!”      王富婆皱眉问道:“这又是为何?你顶撞筝侯了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不是说了有什么委屈便来找我或是大爷吗?你怎么能和他较劲呢?这不是等着吃眼前亏嘛!真是,这让我也没法说话了!”      盈风便道:“不是,我哪敢和院君较劲,你嘱咐了那么多次,我又不傻。是昨天上午该我去院君那里服侍,我本来早早就去了,可那时天还没全亮,我不小心蹭脏了衣衫,只好回去换衣服,后来就去得迟了些,院君也没说什么。到了晌午回来,那个于扬甲却狐假虎威地将我拉去罚跪。我一时气不过,和他争了几句,他便命人剥了我的衣衫,罚我干活!夫人,你到底还肯不肯管我们,这种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王富婆未及答话,便见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带着一群侍儿小厮从房里闪出来,一见王富婆搂着盈风,他便笑着说:“夫人来了,筝侯正等您呢,这两位便是赵小姐和陆公子吧!在下于扬甲,有礼了。夫人您快去吧,这里我来处置便是。”      王富婆还才想起这有客来,对赵瑟道:“侄女见笑了。”又对于扬甲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教训两句便是了,不要搞成这样让人笑话!”      于扬甲却笑道:“夫人这么说可不对了,礼法便是礼法,规矩便是规矩,事关礼法再小也是大事儿,错了才要叫人笑话的。夫人要知道,盈风这错若是放在咱们郡主府至少要发下去作半年苦役。我是看夫人平日还算宠爱他,这才格外从轻发落。”      这话听得王富婆无比气闷,可他占着理,王富婆也不好发作,只一挥袍袖道:“这里是我王家,便罚他再抄一百遍礼记就是了!”      于扬甲到也不再相逼,只挥手叫侍儿们带走盈风,请众人去见筝侯。赵瑟瞧了陆子周一眼,看他没什么特别的神色,方才放下心来。      赵瑟本以为王富婆家的热闹到此也就差不多了,没成想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一行人路过厅房旁的隔间时,又听到里面一阵惨叫,中间夹杂着一句句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背书声。      王富婆立即对于扬甲怒目而视,不耐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于扬甲冷笑一声,说道:“夫人您还是自己去问大公子吧!”说完伸手推开房门。      一看房中的情景,不但王富婆,连赵瑟和陆子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房中央一个男子被四个小厮压住手脚按在地上,脊背,臀和大腿完□露着,上面满是一条条的鞭痕,一个结实的小厮手持藤鞭立在一旁。另一边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跪在蒲团上,一边哭一边背礼记。中间一个和于扬甲很相像的男子拿着一本书坐着。男孩背几句他便要说一声“这里错了”,那持鞭的小厮便挥鞭重重地敲一记在地上男子的身上。男子随之惨叫一声,孩子便要跟着哭,再背错就更多了。      王富婆大喊道:“住手!于扬已,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便大哭道:“娘,你救救爹爹。”挥着手往王富婆身上扑,却被身后的侍儿死死按住。      赵瑟一听便知道九成是这孩子这一声“爹爹”惹得祸,悄声对陆子周说:“王富婆麻烦了,我小表叔必是不肯受这侮辱的。”陆子周摇头不语。      于扬已放了书本迎上来说:“夫人您来了。您刚才也听到了,大公子是如何说话的。今日一早,大公子来请安时就是当众这样唤沈墨的。不孝至此,您说这不早早管教行吗?”      王富婆头疼不已,以手按头道:“也是小孩子不懂事……”      于扬已不置可否,根本就不接王富婆的话。      王富婆被堵得无话可说,暗恨自己这儿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让人家抓住不孝这样大一个罪名,不狠狠打一顿实在说不过去。转念一想,也怪自己平日疏于管束,只好厚起脸皮来讨人情。却被于扬已一句话就堵得哑口无言。      “爱之,害之。这个夫人不知道吗?难道要等大公子有着一日犯了大错再来管教吗?夫人请回吧!子不教,父之过,这是侯爷亲口说了要管教的,夫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宜。”      赵瑟上前拉了王富婆的手说:“小表婶,咱们去见了小表叔再说吧!”      王富婆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啊!其实这些事也是我疏忽了,不全算孩子的错,我去给他赔礼便是。”      然而,一见筝侯六水的面,王富婆便什么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筝侯六水却也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不提。只热情地招待赵瑟和陆子周。      赵瑟多年未见自己这小表叔,因为一向倾佩他的风华与琴艺,便缠着六水问个不休。六水一一含笑作答,毫无不耐烦之意。赵瑟取了陆子周的诗献宝道:“小表叔,这是我家陆郎昨天为你做的诗,还做了首曲子配呢!只是没你弹得好。”      六水含笑向陆子周点头称谢,展开来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身郑重施礼道:“李六水在上都之时也有许多人写诗给我,却只有陆兄这一首最知我心。人说世间知音难寻,今日竟得陆兄相知,实乃六水平生大幸。”      陆子周倒是不客气,回拜道:“陆某幸甚。”      六水便叫侍儿捧了筝来请陆子周弹奏,陆子周说一声“请筝侯指点”,便当真将昨日所做的曲子奏了出来。六水便兴致勃勃得与陆子周商讨起来,一个改曲子,一个改词,直接将王富婆和赵瑟两个女人晾在一旁。      若是平时里,两个女人正好有说不完的话题,可今天王富婆操心爱子宠侍,连连给赵瑟试眼色,赵瑟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末了,王富婆求人不如求己,信口瞎编了套话教给侍儿,悄悄叫他来回禀。说是秦合清要对帐,请陆子周回去帮忙。      六水只好和陆子周依依惜别,却留赵瑟多玩一阵。      赵瑟知道小表叔这是借自己不叫王富婆有机会开口求情。她义气发作,索性帮了王富婆一帮。      六水看着王富婆摇头道:“夫人,不是我说你,生意上的是既有大哥操心,你便也该分出些时间管管孩子了。这成什么样子!我来得迟些,孩子叫大哥一声爹我绝无二话,可旁人就不合适了吧?便是为了孩子今后好,也是不该呀!”      王富婆在男人面前伏低做小的本事那是多少年练出来,连连施礼说:“是我不是,任由夫君责罚,只是孩子还小,慢慢教才是,一次管狠怕与夫君你生分了。”      六水被王富婆哄得忍不住笑了,便让先饶过大公子和沈墨。王富婆在这里磨蹭一会儿便忙着去了。赵瑟心想,大约去哄那沈墨去了,不由得替王富婆发愁。六水留赵瑟用过晚饭,才送她回船。      那时,陆子周就那样一个人拎着一坛酒坐在船舷上,对着天上的圆月一口一口地喝酒。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笼罩住他,显得格外寂寥。      赵瑟驱走侍仆们,独自一个人走到陆子周身侧。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就那么直接说道:“子周,我要和傅铁衣订婚了,他现在大约正在东都等着我们!子周,对不起了,我别无选择,他手里的精兵对我们很重要。我……”      陆子周喝了口酒,扭头望着赵瑟,轻轻地说:“我知道的,阿瑟。”声音很像叹息。      赵瑟觉得有些难受,不知该说写什么去劝慰陆子周。      陆子周却笑了。他将酒坛抛到微微起伏的江涛里,捧住赵瑟的脸说:“真是傻丫头啊!我陆子周能叫傅铁衣那般人物隆而重之地揖礼说一声:‘往日烦劳陆兄了’,也就算是不枉了!阿瑟啊……”    牡丹   赵瑟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东都牡丹之城恢宏的城墙之下结束自己悲惨无比的晕船时光并与等同于十数万精锐之师与军火走私通关文书的武成侯傅铁衣来一场形式上的“金风玉露一相逢”。      能早早地伸头去砍这一刀,赵瑟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喜欢不喜欢傅铁衣是一回事儿,要不要和傅铁衣成婚又是一回事儿,这两者之间毕竟也没什么非要牵扯在一起的地方。一旦想明白了这层道理,事情也就便得简单了许多。      更可况,现在于赵瑟眼中看来,找傅铁衣作自己的夫君怎么说也要比找她小表叔筝侯六水一般的出身地位的贵介公子强一些吧!不管脾气禀性如何,傅铁衣毕竟是有官职功业的男子,自有自己的一番大事要忙,便是日后成了婚,大抵夫妻两人也会聚少离多,各自为政。赵瑟觉得自己日后被折腾成王富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样说来,傅铁衣对自己私房生活的影响仿佛也不是很大嘛!赵瑟心想。      不管怎么说,能早日了结了此事也是好的,至少以后再也不必为了婚事忐忑不安。      所以,这次赵瑟是下定了决心,而且陆子周那里也没什么问题。然而,上天却是喜欢戏弄人的,这位看不见祖宗总喜欢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加一点小小作料以明证忽视它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可控制,每一个已知的人物都将为此目不暇接。而赵瑟,她的平淡生活将以一种和所有人的预想完全不相同的方式被打破。至于陆子周,不得不承认,他的运气来了,上天对他的眷顾将令大多数男人嫉妒得发疯。顺带提一下,以秦合清为代表的诸般人等也将为这种不受控制的局面而大为光火。      当然,在目前,这所谓的一点作料还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      与王富婆一行人依依话别之后,在船到达东都之前,秦合清收到傅铁衣的飞鸽传书。信上详细的内容如何赵瑟不得而知,秦合清只告诉她傅铁衣临时有事无法及时赶来东都与他们相会,只好先遣了他弟弟傅铁云迎接,另派参将万氏领兵护送他们去上都。      赵瑟闻说大为泄气。不是因为见不到傅铁衣,而是因为明明准备好了却又突然没了用武之地。譬如这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砸在棉花上,如何能够不难受?      她向秦合清抱怨道:“傅铁衣来不了便来不了,做什么还要派弟弟来接,要他手下来送?真是多次一举!我们又不缺护院家丁!”      秦合清道:“傅侯这是怕你挑礼……近来河北流寇大溃,残匪四蹿。听说中州路上也不甚太平。傅侯派了部将兵马来,必是怕路上不太平,让你受惊。这份心意你可是一定要领的。也就是现下河北正在撤兵,换个时候便是傅铁衣也无法公开派兵出河北护送你的。”      赵瑟便又回去向陆子周抱怨道:“傅铁衣做什么要派他弟弟来接我!我看必是他觉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和我成婚不划算,所以借机想把他弟弟也傢给我。这样,就算以后他不在我身边,也有人替他看着我!你说对不对?”      陆子周摇头笑道:“你倒是会琢磨。依我看却是未必。傅铁衣在河北为一方诸侯这么多年,又一直在统兵作战,他的弟弟大约早就以军功授了官爵,怎么可能再作陪傢。”      陆子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笃定,道理上也应该是这样。可是等到下了船,看到傅铁云本人的时候,陆子周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所说的话来,这还实实是他平生第一次呢!      傅铁云这个小孩儿,怎么说呢,作为纵横沙场十几年的一代名将傅铁衣的弟弟,实在是有些——孱弱。傅铁云是傅铁衣最小的弟弟,年纪已经满了二十一岁,人却看起来仿佛还像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他瘦瘦弱弱的,个头客气地说是不高——竟然比赵瑟高不了多少,脸色也很苍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很出色,这孩子看起来也就是一个病弱的少年而已。      傅铁云的眼睛是圆的,是那种常是长在女子脸上的杏核眼,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柔和,尤其是和他苍白的脸色配在一起。他的眼眸是透亮的,就像山泉一样清澈无比。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很难相信,这样一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睛怎么会长在一个成年的男子的脸上,而且这个男子还是傅铁衣的弟弟。      面对这样一个孩子——请原谅赵瑟,她能想到的就是这个称谓,赵瑟忍不住要怀疑:傅铁衣不会也是这般模样吧?那他怎么还能在河北这种兵祸肆虐的鬼地方活这么多年,而且还能平步青云?难道河北的流寇都是泥捏的?抑或土匪们生出了以强扶弱之心,一和傅铁衣照面就干脆投降了?      的确啊,傅铁云这个人,一看就想叫人好生照顾他,莫要叫他受到委屈伤害。      真是奇怪了,赵瑟转头与陆子周眼神相接,交换着他们彼此的疑惑。相比起来,陆子周还要好一点,毕竟他总是在照顾别人。赵瑟却对这种感觉却相当陌生以至于令她手足无措,从来她就觉得旁人照顾服侍她是理所当然的呀!      至于傅铁衣派来保护她们的万参将到是简单了很多,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普通将领而已。他带领着傅铁衣的五百亲兵,打着送傅家小公子傅铁云回上都治病的旗号,顺道护送赵瑟一行人赶往上都。      这个理由是真是假赵瑟并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比听万参将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护送傅帅的未婚妻回上都”要更正常一点。      路线是由万参将和秦合清议定的,并不需要赵瑟等人操心。或许是因为路选得好,或许是因为他们随行的五百亲兵有足够的震慑作用,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没有见到秦合清口中所谓的流寇残匪山大王。而赵瑟与陆子周所有的快乐与烦恼便集中到了哄孩子身上。      傅铁云这家伙长得像孩子没什么,关键在于他的性子更像小孩子。其缠人的功夫大有赶超迷糊,称霸八荒之势。      傅铁云最喜欢缠着的人就是赵瑟。改走陆路后,旁人都骑马,就他非要跟着赵瑟坐车。赵瑟担心他身体太弱,骑不得马,只好任由他睁着他那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占她的车、吃她的点心,使唤她的侍儿。于是,赵瑟再也不得安宁,整天就听见傅铁云一声接着一声的唤“阿瑟姐姐……阿瑟姐姐……”      也真亏他叫得出口,他比赵瑟大着好几岁呢!幸好他长得面嫩,看着真比赵瑟小的样子。赵瑟听他叫“阿瑟姐姐”听得多了,也就心安理得地真以为自己是人家姐姐了。      傅铁云不仅缠赵瑟,也缠陆子周,而且口味刁钻,常令陆子周这般人物也束手无策。陆子周曾考虑若是傅铁云再来找自己玩,便把他和迷糊凑成一对儿。结果当然是没有得逞,傅铁云的回答很让陆子周无奈。      “我是来找子周哥哥亲近的,子周哥哥不喜欢我吗?”      子周哥哥?      陆子周不由默念了一遍,子周哥哥这四个字在他心里充满了疑问的语气。也不是说傅铁云这么叫有什么不对,他叫陆子周为“子周哥哥”怎么着也比叫赵瑟为“阿瑟姐姐”要靠谱儿的多,只是怎么听着怎么别扭。或许是从来没被人这样叫过吧?陆子周心里想。其实,如果赵瑟这样叫他,他可能还更容易接受一些。      所有,陆子周只能回答道:“不,不是。我只是怕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无聊而已!”      “怎么会呢?”傅铁云的嘴角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没见过子周哥哥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着多和你亲近呢。”      陆子周心中暗道:莫不是真让赵瑟给说着了。      果然,傅铁云接着就说:“反正将来大哥和阿瑟姐姐成婚时,我也会一起傢给阿瑟姐姐。自然要和子周哥哥好好相处了”      陆子周心里这个泄气呀!算无遗策这个金字招牌砸了无所谓,真要被这这位傅铁云追着叫一辈子“子周哥哥”,那可着实气闷死人!傅铁衣不是一代英豪吗?怎么会有这么个弟弟!      于是,陆子周疑惑地问道:“你没有官职吗?”      傅铁云笑了一声答道:“我想有,我大哥也想让我有,可是我娘却是不想让我有!”      陆子周便做出愿闻其详的神色来。      傅铁云在马上伸展了一下身体,答道:“大哥做了河北的主帅之后,的确把家中的兄弟都带了去,不用几年,便都以军功授了官爵。可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自小身体也不太好,我娘怎么也舍不得让我去过这种以性命换功名的日子。大哥也没法子,只好让我去考科举,可我实在不成。本来,娘也马上就要答应了,可去年六哥一时大意,死在匪首混天龙手里,娘便再也不肯松口了,只叫我等着和大哥一起傢人。”      “原来如此……”陆子周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你还去河北做什么?”      傅铁云眨着眼睛四下望了望,凑到陆子周跟前小声说:“我只告诉子周哥哥,哥哥你莫要说给别人听啊……我是为了来瞧阿瑟姐姐才偷偷跑去找大哥的。大哥被我闹的不行,又正遇见有事,便派我来接阿瑟姐姐了。”      陆子周顿时无言以对。      傅铁云却欢欢喜喜地拉了陆子周回马车,给陆子周和赵瑟看他雕刻的紫檀木小人。小人雕得很好,栩栩如生得仿佛真人,只是一个个都面带煞气,着实有些奇怪。陆子周看着一个小人很是眼熟,拿起来仔细一看,那木头小人豹眼鹰鼻、面有刀疤,正是前些时日他们在大侠朱升庄上相助的河北流寇匪首混天龙。      赵瑟与陆子周对视一眼,问道:“这些小人你是对着什么刻的,如此活灵活现,只是为何都面带煞气?”      “啊!”傅铁云随意答道,“这些都是河北数得上流寇头目,不是被大哥生擒活捉便是受了招安,我觉得挺有趣,便趁着他们还没被砍头的时候,照着他们的模样雕了些小人。”      傅铁云又缠着赵瑟和陆子周玩了一会儿,说是累了方才休息去了。两人这才好不容易有了些独处的时间。赵瑟疑道:“浑天龙不是逃到朱升庄上藏匿了么?他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奇怪!”      陆子周摇摇头道:“怕是不像他说的这般简单,他应该没机会见多混天龙才对!”      赵瑟便道:“管他呢!”      陆子周一笑,接着便将傅氏打算将傅铁云一并傢给赵瑟之事直言相告。      赵瑟得意地说:“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      陆子周便笑了。      赵瑟扁着嘴道:“你笑什么笑?那小孩儿可听我的话了,以后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整天欺负我!你还笑,再笑以后便叫你整天哄着他!”      陆子周立即摇头,说道:“还是你去欺负小孩子吧,我可是誓死不干!”      “谁说我要欺负小孩子!”赵瑟猛得扑倒在陆子周身上,笑道,“我先欺负欺负你才是!”      陆子周一怔,伸臂抱住赵瑟。静静的抱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小家伙好像长胖了啊,压在身上都有些沉了!”      赵瑟拍打着陆子周的胸口恼道:“你别打岔,今天换我欺负你了!”说完直起身体,跨坐在陆子周的躯干与下肢的连接之处。咬着指头琢磨怎么欺负陆子周才能划算。她却没注意道,自己只这样坐着,时不时地随着思绪动一两下,便是对陆子周最大的欺负了。      陆子周不禁呻吟一声,心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看着皱眉苦思的老婆,感受着被老婆压住的身体传来的悸动,几乎忍不住要替赵瑟出一出主意,以免她思来想去地浪费时间,受折磨的却是自己!      就在陆子周忍无可忍,将要一把将赵瑟揪下来就地正法的时候,赵瑟拍掌道:“就这么办了!”。说着便毛手毛脚地去接陆子周的衣裳。既然说了是欺负,她自然是不要和陆子周商量,也没有让侍奴们来帮忙,自己动手七手八脚得摊开陆子周的衣裳,让他正面的肌肤完□露出来。      陆子周一则正有此意,再则也想看看赵瑟能想出什么主意来,便当真躺着不动,任她施为。赵瑟唤侍奴取来笔墨,提了笔在陆子周身上一面乱描乱画,一面说道:“我要把我自己画到你身上,请了师傅来纹了,以后天天在你身上欺负你!”      陆子周顿时后悔自己为啥没早给赵瑟出主意。他以一个男人最宽广的胸怀忍耐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到赵瑟的笔行到他的尘柄之处,来回徘徊不绝的时候,陆子周心中不由一阵发颤,再也不敢任由赵瑟胡搞,伸手抢了赵瑟手里的笔过来。      他坐起身来低头一看,不知赵瑟画了些什么莫名奇妙的东西在自己身上,人不像人,猫不像猫,狗不像狗,也不像什么花鸟鱼虫,登时怒道:“你这画的什么?难看死了!我来画!”便不客气得推到赵瑟,扯了她的衣衫,在她胸乳腹腿之间作起画来。赵瑟不甘就此束手就擒,扭动着腰肢来回挣扎,被陆子周一掌拍在臀部,方才不再动了。旁边服侍的侍奴们忍不住吃吃地笑了。笔沾着磨画在身上,凉凉地,有些麻、有些痒,让她颤抖又让她忍不住无限期盼。于是,赵瑟闭上眼睛,也吃吃地笑了。      陆子周画了一会儿,持笔端详着赵瑟的身体点点头,又向在纸上做完了画一般轻轻一吹,便将笔抛了出去,说道:“好了,你看看!”      赵瑟睁眼去瞧,见自己身上竟被陆子周画了一整幅的牡丹图。包裹着□是一大朵怒放的牡丹,自己的花瓣巧妙地隐藏在重重叠叠的牡丹花瓣之中。这朵牡丹向下蔓延到大腿内侧,向上伸展到肚脐一线,而原本肚脐的位置就成了一对儿翩翩起舞的蝴蝶。腿上,腰腹画的是枝枝蔓蔓的牡丹花干枝与花叶,其间还立有一只歪头叨毛的鹦鹉。胸乳之间是一簇含苞未放的牡丹,半开未开地吐露出颤颤巍巍的花蕊。      赵瑟羞涩非常,红着脸嗔怪道:“你这伪君子,除了会作淫词艳曲,竟然还会作淫画!”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陆子周抱在怀里,笑道:“那我便作真小人吧!”      赵瑟挣扎着说:“别蹭花了画,我要等画干了再玩,你等会儿……”      陆子周被赵瑟折磨了这许多时候,哪里还能再等得?他吻上赵瑟的唇,让她说不出话来,自己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大意仿佛是“蹭坏了没关系,再画就是了”。赵瑟想了想,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陆子周的理由,便回抱住陆子周,要与他行那光明正大地阴阳调和之事。      正当交颈而未合欢之时,只听车外传来一阵断喝。喝声响如闷雷,内容却老套之极。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绑票   一阵凌乱的吵闹、蹩脚之极的摇旗呐喊之后,只听一个又粗又响的声音吼道:“兀那肥羊,赶紧交出女子财帛,老子留下尔等性命!有谁胆敢不识抬举,阎王爷处莫怪俺鬼头刀不讲规矩,劫财劫色还要害命!”      赵瑟和陆子周面面相觑,心道这是哪家的山贼如此不开眼,打劫竟打到了他们头上来?这也忒没眼力见了吧!没见着他们有五百官军护送吗?就算是换了普通护院衣衫的五百官军,那也是官军!你等作为专门以剪径打劫为生的强梁草寇,难道就当真瞧不出来?是不是太蒙事了点儿!      这个时侯,赵瑟和陆子周当然还不知道,人家这伙强盗打劫的就是官军。并且,即将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叫他们明白——看不起土匪,那是相当愚蠢的!      当时,赵瑟还是失声而笑,推着陆子周说道:“快起来,不玩了!咱们去瞧瞧热闹!”      玩儿当然是已经玩不成了,但要说任由赵瑟去把打劫当热闹看,仿佛也不甚合适。看不起土匪当然可以,但将土匪当成猴来耍似乎就有点不厚道了。那毕竟也是人家的活路,适当的尊重还是要的。      所以,陆子周匆匆系上衣带,取了薄毯来给赵瑟盖上,劝道:“你还是别去了,先穿衣衫吧,我先出去瞧瞧。你当土匪打劫是什么好事儿,还能由得你从容地看热闹?就算有傅铁衣的亲兵保护,到底刀兵无眼,也难策万全,还是留在车里吧……听话啊!”      赵瑟当然不愿意听话。她拉住陆子周不肯放手,说道:“我不!我就要去看!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碰见劫道的呢,若是这次错过了,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呢!怕什么!那个万参将不是拍着胸脯保证,有他和傅铁衣的这五百亲卫在,便是有一两千流寇袭扰也能包我们万无一失吗?何况只是几个剪径劫道的山贼,没关系的!正好咱们还能看看傅铁衣的亲卫精锐之师有什么过人之处,倘若还不如咱们家里的护院,那我还和他成婚做什么?”      说完便要推开陆子周去开车门。陆子周拿他这任性的老婆没办法,摇摇头拉了她回来,替她裹好了衣衫。方才抱着她坐在车门口。陆子周到底担心山贼有飞蝗羽箭等物,为免被误伤,不肯将车门大开,只将车门推开一箭之地。两人便透过珠帘向外瞧去。      赵瑟等人的车门这时早被扮作护院的官军围得水泄不通,打开车门一看,除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和后背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赵瑟心中一急,甩脱陆子周的手,跃出来站在车辕上,扒着官兵的肩膀,透过他们脑袋间的缝隙才勉强能看得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情景。陆子周阻拦不及,只好和赵瑟一起出来,学着她的模样向外瞧去。      他们一行人被山贼截住的所在是一处山坳。山坳的地势比较宽阔,赵瑟等人的车马就被官兵们远远地护在山坳入口处,而那万参将则骑马停在山坳中间,四周是一百多换了护院服饰的官军,佩刀俱已出鞘。      在山坳的出口处,大约有上千土匪乌压压地堵着。他们乱哄哄地叫嚷,并舞动手里的兵器以壮声势。不过他们的兵器可真有点困难,有拿大砍刀的,有拿长枪的,还有拿锤的,锤还挺大,特别像戏台上用过的。不过这些都是少数,最多的还拿锄头的,拿镰刀的,拿斧子的,拿木棒的,还有几位大哥抱了块大石头就敢来充数。      赵瑟没看几眼,便忍不住笑到车板上打滚去了。她拍着车板儿笑道:“这是山贼啊还是农户,怎么打个劫连兵器都不知道带齐整了。就这还敢打劫我们?哈,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敢打劫我们。因为他们人多啊,凑一凑看着好像比我们多很多啊!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乌合之众了!”      陆子周拉了赵瑟起来,说道:“好啦,别笑了,你要看便好好看着。你是没想明白才会笑成这样。山贼草寇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大多本来就是农户活不下去了不得以才聚在一起劫道。你想想看,他们从哪里能去置办齐整的兵器。所能恃者也就只剩下人多势众了……不过,眼前这群劫匪胆色到当真不小。眼见着数百精悍的护院,人数也不比他们少许多,竟然真敢现身来抢?真不知是抢红了眼还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子周说着连连摇头。这时候,劫匪之匪首正抡着大刀自述家门,身后的大小喽啰们自然是呐喊鼓噪、敲打着“兵器”给他鼓劲助威。      “大爷俺——乃是这鸡公山上的大大王,江湖人送外号鬼头刀!自从俺十五岁上了这鸡公山,整整一十七年,从来没有一只肥羊能从俺的眼皮子地下溜过这鸡公山去。就算俺答应,俺手里这把鬼头刀也不能答应啊!你们这群肥羊,瞧俺这把鬼头刀,那是精钢所炼,吹毛断发!谁要是敢不服,只管来!俺鬼头刀往你那上三路一招呼,你那头就没了;你再要不服,俺鬼头刀往你那下三路再一招呼,你那脚就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摆开了架势,抡起他那把破刀。一边抡一边还给报着名,什么“老树盘根”、“力劈华山”、“风卷残云”、“飞沙走石”之类的统统来了一遍。周围的大小喽啰们相当尽职尽责,懂不懂的都跟着轰然叫好,根本就不管那刀法使得对也不对。      赵瑟登时又笑到车板上去了,一边笑还一边给人家挑错。当然,刀法她是不懂,话她却还是听得懂的。      “他都把人家脑袋砍了,人家还怎么不服,还怎么冲上去,再让他去砍脚?不通啊不通!这山贼可真糊涂,莫不是被吓傻了吧?”      等赵瑟再被陆子周拉起来时,那山贼头目的已然耍完了大刀,正式开始打劫。      “打劫了啊!打劫了啊!”他像卖西瓜一样地吆喝着,“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女人,钱和女人都没有的就出脑袋。反正人人有份,决不漏空。谁要是不服——尽管过来试试。俺那鬼头刀刚磨完的!”      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万参将终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他沉着脸,将手一挥,身旁的官军便齐喝一声,杀气四射,挥刀冲向山贼。草寇们还没等人家冲到跟前,腿就自己先软了。      赵瑟“啊”的一声呼叫,用双手蒙住眼睛,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去看。      诚如赵瑟所说,今天打劫的这群山贼是地地道道的乌合之众。他们仗着人多欺负点客商可以,耍把式卖艺也不差,可真要和傅铁衣手下这些百战精兵相比,那根本就不够瞧的。傅铁衣的亲卫,都是相当彪悍的人物,就算对面交战的是不值一哂的农民军中农民军,人家也当成是正经的敌军一样来打。那可是挥刀便要见血的派头啊!山贼一和他们交手,立即什么气势都没有了,乌压压扑过来的一群顿时变作了四散奔逃的鸟兽。      只一会儿功夫,上千的山贼便被万参将率领的二三百官军杀得死的死,逃的逃,最后还有那么一百来号人被生擒活捉。这些人中便包括那耍大刀的山贼头目鬼头刀。鬼头刀倒是十分硬气,被生擒了兀自叫骂不休。后来被一个亲兵一拳砸在嘴上,砸碎了几颗牙齿,咬破了舌头方才骂不出来了。万参将使人将他手脚捆在一处,作倒攒蹄状捆了穿上木杠,由两个兵士抬着。其余的草寇则捆好了拴成一串由军士压着,打算过了鸡公山便送去府衙处置。      回到车里,赵瑟有好生笑了一会儿才肯罢休。她和陆子周说:“这等山贼,真是把山贼这一行祖师爷爷的脸都丢尽了。真是可惜了山贼这老大名头!依我看,便是我来做也比那什么鬼头刀做得像几分模样。”      陆子周摇头叹道:“可惜了山贼的名头倒没什么,可惜了鸡公山这大好的地方却是真的。这鸡公山,过了这山坳再往里走,便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条小路。若是换了我来作这劫匪头目,便在山峡之中设下埋伏,等那个……肥羊进了山,回头不得的时候再行发动,再辅以滚木礌石、弓弩陷阱。取长补短,未必不能以乌合之众完胜百战精锐。那鬼头刀真是糊涂,什么地方不好出手,偏要在宽阔的山坳里?真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意是怎么做成的!”      赵瑟嘻嘻笑道:“哎呀,想不到子周你还真有作土匪的算计。可你做了土匪我可做什么呀!压寨夫人吗?我可不干!”      陆子周玩笑道:“你自然是作你的武成侯夫……”      说笑到一半,陆子周突然顿住,继而惊呼道:“不好,不能进山,快停下!”说着伸手便要去拉车门。      然而已是迟了,陆子周刚一打开车门,人还没来得及探出车厢,便听得一响破空之声,接着,便有一只响羽擦着万参将的脸颊掠过,“叮”的一声端端正正地插在赵瑟和陆子周的车厢之上。      “燕山点灯子恭候诸位贵客多时!小的们!与我迎客上山哪——”      “迎客喽——”      四周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呼喊之声,接着从两侧山坡上冲下来无数贼寇,没片刻便布满了山峡,将赵瑟一行人包围起来。这漫山遍野的贼寇少说也有上万,如流水一般的涌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的出现的则是如雨的飞蝗箭矢。万参将倒吸一口凉气,猛然发现事情棘手至极。      陆子周立即紧闭住车门,急急喝令车上的侍奴给赵瑟换过男装。侍奴们早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根本动不了。关键时刻,还是赵瑟自己更管用些,索性也不多想了,抢过衣服自己就往身上套。急中出错是难免的,陆子周又伸手帮了些忙,才算换好了衣服。      陆子周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定下心神,取过了先前画牡丹的画笔在赵瑟脸上涂抹起来。他柔声安慰道:“阿瑟,别怕,有我在。”。      其实,这个时候陆子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切前因后果他都不得而知,办法也就无从想起了。但是,他还是得作出信心十足的模样来让赵瑟安心。这是作为一个男人必须的,他不能让女人惶然无助。      出乎意料的是,赵瑟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惶然无助了,更确切的说她实际已经来不及有感觉了。一切小女儿家的情怀在关键时刻往往没有机会去如泣如诉。      赵瑟笑了笑,尽管有点勉强。她抓住陆子周在自己脸上涂抹的手,说道:“子周,你别担心我,我不怕的,不就是土寇嘛!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大不了我顺便多取几个就是了!”      “不会的!”陆子周在心中低声说。      以五百破一万这种近乎于神迹的事情,或许不是绝对没有,但却一定不会发生在万参将和点灯子之间。这样的数量差距,便是傅铁衣亲至,也是几乎没有胜算的,更何况是傅铁衣手下一个参将,更何况对手还是那个点灯子。      点灯子是什么人?那是坐上河北一十九家义军联盟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是除了大头子混天龙之外的第二号悍匪;是傅铁衣大破河北流寇时唯一一支几乎全身而退流寇头目。      面对这样一个流寇头子和他手下的万把悍匪,以及巨大的数量差距,万参将和他手下的将士只能有一个必然的结果,那便是全军尽覆。而他们所保护的傅铁云和和赵瑟等一行人,最后的结果也只有一个,那便是全部被生擒活捉。      流寇们冲进赵瑟的车厢时,陆子周试图阻挡。当然,以他打架的本事来看,这个阻挡相当于不阻挡。于是,他们俩儿和车里的两个侍奴便一起被堵住了嘴巴,捉到了点灯子的面前。      那时,秦合清、傅铁云和万参将也都已经被擒到了此处。秦合清和傅铁云都被敲晕了扔在地上,万参将则用牛筋捆在柱子上。赵瑟还意外的发现,那个在山坳口耍大刀的鬼头刀也在这里,咧着嘴巴,露出掉了几颗牙齿、血肉模糊的牙床,笑得无比嚣张。      点灯子嘛,乍眼一看还真是条好汉。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唇上有密实的胡须,梳理得很是整齐。他年纪也不是很大,仿佛三十多岁出头的模样。      他扫了一眼赵瑟和陆子周,行到万参将的身前,嘶得一声扯掉了他胸口的衣服。旁边一个喽啰递上一把解腕尖刀。点灯子拿在手上掂了掂,压在万参将的胸口比划道:“万将军,别来无恙啊!”      万参将冷哼一声,甩头望向点灯子,怒道:“点灯子,你不用这样装模作样。剜心剖肝的我万某人又不是没见过,你吓唬谁呢?咱也是老相识了,你少费事,想干什么直说好了。”      点灯子哈哈一笑,说道:“行啊,不废话就不废话,我点灯子费了这样一番功夫,不惜越界作案,就是为了请你万将军传一句话。”      点灯子指着地上的傅铁云说:“烦你转告傅铁衣,他的宝贝弟弟就在我这儿做客了,什么时候,他把我们总瓢把子毫发误伤的送回来,我见着人了,什么时候我才送客。”      “呸!”万参将一口吐沫啐在点灯子脸上,骂道,“你做梦吧!混天龙早就被傅帅就地正法了!你想见他?容易!横刀一抹脖子,去阎王爷那儿见去吧!”      点灯子以衣袖拭了拭脸,冷笑道:“是吗?那我便只好剖了傅铁衣的弟弟的心肝来祭奠我家大哥了,至于这位小姐……”      他指了指赵瑟,接着说道:“虽然不知道她和你们傅家是什么关系,留下来给我点灯子做个压寨夫人还是不错的……”      “点灯子!”万参将头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怒道:“你敢!”      点灯子继续笑道:“你且看我敢不敢!”      万参将的眼珠子几乎气得鼓出来,怒骂道:“点灯子,你敢动小公子一根汗毛,傅侯日后定屠尽你全族,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徒子徒孙小喽啰都捉去点天灯!还有这赵小姐,人家是源阳赵氏的小姐,和我们傅帅可没什么相干,你敢动一动,自有人找你算账!”      点灯子仰天大笑道:“小万啊小万,你这话吓唬小孩子去吧。我点灯子在河北造反十来年,早就是十恶不赦的匪首,什么时候被逮着了也跑不了千刀万剐、九族同死的下场。似你这般空口威胁,有意思吗?”      万参将低头默然,半响,抬头说道:“好吧,我替你去传话。混天龙的确未死,只是傅帅肯不肯放人,就看你自己的运气。”      “是看他弟弟傅铁云的运气。”点灯子在一旁好心提醒。      万参将冷哼一声不再答话,点灯子便挥手唤人解开他的捆绑。万参将回头望望苍白着脸色晕倒在地的傅铁云,又看看被堵着嘴巴瞪大眼睛的赵瑟,跺了跺脚,向外跑去。      点灯子却扬声道:“万将军,怎得就这样走了?”      万参将嘎然止步,回望点灯子。鬼头刀笑嘻嘻地递过一把刀去。万参将接刀在手,咬咬牙,刷的一刀削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来,扔在地上,冷哼道:“可以了吗?”      点灯子当即拱手道:“恕不远送!”      万参将也不包扎,一手按着耳朵跑了。      点灯子微微一笑,吩咐道:“老六,把这些人压下去好生看管!至于这位赵小姐嘛,既然和傅铁衣没什么相干,便送去我房中吧!”    劫色   赵瑟坐在正牌的山大王点灯子的简陋的房间里,望着蜡烛上摇曳多姿的火焰发呆。她坐在这房里已有好些时候了。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赵瑟也算不清楚。反正她是天还大亮的时候便被“请”进了这房间,到现在夜都深了点灯子也没来招呼她。赵瑟为此非常不满。      说赵瑟完全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她刚进来的时候其实挺害怕,虽然不知道具体该怕点啥,浑身上下也还是紧巴巴的感觉。后来一直没见点灯子,她怕了半天也没怕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就懒得怕了。于是,自己找了张看起来最干净的椅子坐下,支着下颌开始胡思乱想。      “点灯子家怎么穷成这样!连一个齐整点儿的家具都没有?可见做流寇这一行没什么出息,他不是流寇的大头子吗?打了这么多年劫,连个屋子都置办不出来,换了是我早就改行了!”      “看来我还是好漂亮的,那点灯子一见着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我才不要他呢,他有我家子周厉害吗?他有我家西楼漂亮吗?长得像个大象!肯定傅铁衣都要比他强得多!不过……他是土匪啊,会杀人的,我可能打不过他。要是不要他不行可怎么办……咦,也不对,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着这点灯子的人影,说不定他没这打算。这土匪,真没眼光!”      赵瑟想着便伸手去抚自己脸,不想却摸下来一手黑。她这才记起来,自己的脸早就被陆子周给涂花了。于是不满的想道:“子周这办法也是一般的紧啊!又换衣裳又涂脸,折腾了半天还不是一眼就让人家认出是女子来?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儿了,如今搞得这么难看,却连个梳洗的地方都没有!”      “哎!子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想出来逃生的办法来没有?”      “不知九叔和傅铁云现在醒了没有呢?他们身体不会有事吧?特别是那个傅铁云,平时就看起来瘦瘦弱弱的,风一吹便没有的模样,被土匪这么一折磨不会折磨死了吧?”      “嗯,应该不会!傅铁云死了点灯子拿什么去威胁傅铁衣?看样子,他肯定不知道我和傅铁衣已有婚约。”      “混天龙不是逃到朱升庄上去了吗?难道他手下还不知道啊?点灯子为什么要找傅铁衣要人,还费这么大工夫绑票?真是奇怪了!我要不要把这件事儿告诉点灯子呢,他要是不信怎么办?”      “傅铁衣手上没有混天龙,那他拿什么来救我和他弟弟?难道带兵来强攻吗?这点灯子看着蛮厉害的样子,这样成吗?”      “哎呀,不知道傅铁衣是不是真像人说的那么有本事?千万可不要是个银样蜡枪头,不是这点灯子的对手!不然他怎么救我们出去?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救我们?这人真靠不住!要不是因为它,我哪会有今天?人家点灯子又不是因为我才花这么大心思、摆这么大阵仗来绑票的!”      “对,都怪那个傅铁衣!全是他的错!”      正在赵瑟想得无比热闹的时候,只听“吱嘎”一声,门开了,从门外闪进来一个挺着个大肚腩子的山贼。这山贼拿着一只烛台,放到赵瑟倚着的桌子上。他的脸上好像受了挺重的伤,头脸都用细布包着,白色的布上洇着干了的血迹。看颜色,仿佛已经有些时日了。      赵瑟不由往后一闪,那山贼便放下烛台转身走了。赵瑟呼了口气,在后面唤道:“哎,你别走?你们头目呢,那个点灯子呢?关我在这儿不闻不问的是什么意思!你叫他给我过来!他不找我,我还找他呢!”      山贼却不理他,仍是慢慢得向外面走去。赵瑟心里一急,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说:“喂,你聋了,我和你说话呢!”      那山贼慢慢转过身来,侧着头看了赵瑟一会儿,突然伸手比划起来,并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原来你真是听不见呀!”赵瑟泄气地摊回椅子,叹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于是,赵瑟拉着那聋哑的山贼,咿咿呀呀地比划了起来。可是,她要说的那段话实在太过复杂,不管她怎么比划,那聋哑山贼就是摇头表示不懂。最后赵瑟只好放弃这个高难度的要求,继而在最简单的事情上寻求心理平衡。      赵瑟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屋角的铜盆,并用双手在自己脸前作出前后挥动的姿势。聋哑山贼点头会意,取了铜盆出了门。一会功夫,他便打了清水回来,还取了块干净的细布来给赵瑟使用。赵瑟便觉得这聋哑山贼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连他那凸出来的小肚子,这时看在眼里都觉得可爱无比了。      赵瑟向那聋哑山贼展颜一笑,取过细布沾湿了擦脸。由于她几乎没什么机会自己梳洗,这屋里也没镜子,所以不过是拿着湿布在脸上乱抹一气,实在说不上洗得有多干净。      简单来说吧,赵瑟不出活的程度天怒人怨到了连那聋哑山贼都瞧不过去的地步!      果然山贼里也是有好人的!      那聋哑山贼大约良心发现,自报奋勇给赵瑟做镜子使。他用手指点什么地方,赵瑟就拿着湿布冲什么地方猛擦。如此,没有声音,光靠表情手势交流,倒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这脸洗到最后,赵瑟便不由自主把它当成戏耍了,连自己是人家山大王点灯子的阶下囚这茬事儿都给抛到脑后了。所以,聋哑山贼出门倒水的时候,赵瑟相当舍不得。      后来,聋哑山贼就回来了,这是赵瑟很高兴的地方。不过,跟在聋哑山贼后面一起进来的还有那赵瑟盼望已久的山大王点灯子,这是赵瑟很不高兴的地方。      桌上的蜡烛爆了个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赵瑟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子周啊子周”赵瑟在心中叹息,“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可就得自己来了!你说我成吗?”      陆子周当然是要救赵瑟的,虽然他自已也还是人家的板上鱼肉。      赵瑟被带走后,陆子周、傅铁云与秦合清还有赵瑟那一众中看不中用的侍儿侍奴们便被带到了一处木房子里关押。带着小喽啰们负责看管他们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山贼,也就是点灯子所说的老六。      这山贼倒是没什么匪相,人长得还算斯文,说话也比较客气,小喽啰们都唤他做六当家的。他将陆子周等人押送到小木屋之后,便命喽啰们松开他们身上的捆绑并取下陆子周嘴上的破布。他还命人取来了草垫和食物清水给他们。傅铁云和秦合清还昏着,侍儿们都惊魂未定地缩在墙角,那六当家的便对陆子周说:“不用怕,我们虽然是你们嘴里的流寇,却也向来是盗亦有道,绑票便是绑票,绝不会为难人质。只要你们好好呆着,不要自作聪明,就绝不会有麻烦。”      陆子周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心道:原来绑票的规矩是这样,下次再遇上就不用人家告诉了。      不过这个知道了仿佛也没什么大用啊!再说似乎一家绑匪有一家绑匪的规矩,被这家再绑一次的可能性也不算大吧!      那六当家的交代完他们的规矩,便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取出一本书来看。陆子周隐隐瞧去,仿佛是一部兵法十三篇。他想:看来他们这些肉票,或者说傅铁云这肉票还挺重要,还要流寇的六当家亲自看押。      山贼们将傅铁云和秦合清抬到草甸上,接着便挨个搜身。侍儿们因为身上的金玉饰物被搜了去,纷纷大声哭闹,被山贼们拿刀一吓,才收了声。秦合清和傅铁云身上搜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陆子周身上到没什么重要物事,只除了狄桂华手书的一篇文章和送给他的那张天下山河关隘地形图的一角残片。      狄桂华送了兵法、文章和天下山河关隘地形图之后,陆子周一直在细看,连赵瑟都不怎么有功夫应付了。他于兵法纵横之道先前虽然有所涉猎,但他毕竟是文人,又是纸上谈兵,难免有不得甚解之处。好在他记性奇佳,便是不能完全明白,也可以先记在心里慢慢琢磨。      因此,陆子周将兵法读过记熟之后,便毫不犹豫得给烧了。山河关隘地形图比较繁难,即使以陆子周之聪明绝顶也不免担心日后会出错,不好草率从事。因此,他记熟了以后,便将图裁成了十几个小块,每日里反复与自己脑中的印象参照。一块儿万无一失了便烧掉,到如今便只剩下了最后一块,而那一块画着的正的河北与河东交接之所在。至于狄桂华所应和的那篇文章,陆子周实在舍不得烧,便一直留在身上。如今这些都一总被抄到了那六当家的面前的桌子上。      那六当家在一堆金玉中捡抄了一阵后,自然要拿起狄桂华那篇文章来看。他一看之下面色便是一变,抬头望了陆子周一眼,眼神很是有些不同。陆子周心中便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向六当家微微一笑。六当家复又低头去看,越看越是眉飞色舞,不能自禁。陆子周便也就低下头去细细琢磨。      忽然觉得有人拉扯自己的衣摆,陆子周微微转头,瞥见靠在自己旁边的傅铁云紧闭着眼睛躺在草垫子上,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陆子周便也躺了下去,正好将他自己的头靠在傅铁云的头边上。      傅铁云便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在陆子周耳边说:“子周哥哥,那六当家的匪号叫做玉面阎罗,自持读了几本书,满心都是造反抢天下的疯魔念头。他这人向来志大才疏,和点灯子一般的纵横多年的贼寇暗地里很不对盘……”      陆子周心中疑惑,明知道不合适,还是轻声探问:“你如何知晓的如此详尽?”      傅铁云只说了一句“大哥说的”便再也没有声响了。      陆子周只好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闭上眼睛。他在心中将刚刚想到的逃身之策细细推敲,反复推演了种种可能,以期万无一失,直到耳边如愿地传来那六当家的玉面阎罗温温软软的声音:      “你起来,跟我走!”      当六当家的玉面阎罗带着陆子周走进他那同样破破烂烂的小屋时,山大王点灯子也正好迈步进了自己的屋子。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笑吟吟地盯着着蜡烛灯芯。      自然,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便是他顺手牵羊绑来的赵氏小姐赵瑟。      赵瑟先前说人家点灯子没有眼力,那绝对是冤枉人家!人家点灯子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开始扯衣裳预备办事。      到底是流寇啊!果然不凡,一看就和光说不练、磨磨蹭蹭放不开手脚的小男人们不一样!      赵瑟微微张开嘴,在心里先将这点灯子好生夸赞了一番,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自己到底处在什么状况,忙道:“别忙!别忙!我……”      点灯子哈哈大笑,扑倒在赵瑟身上,调笑道:“赵小姐等着急了吧!在下刚才办了点小事儿,累小姐久候。在下这就好生服侍小姐,以为赔罪?小姐你看如何啊?”      他强壮的身体压得赵瑟喘不过气来;他的呼吸碰在赵瑟脸上令赵瑟难受无比;他粗粝的皮肤凸显在赵瑟眼前令赵瑟一阵阵的反胃。      赵瑟立即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要这个点灯子。再怎么荤素不忌、风月无边,也不能捡个男人放筐里就当盘菜吧?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      不过人家点灯子也用不着把刀架在赵瑟脖子上,不等赵瑟答话,便抱了她朝床榻行去。赵瑟揉了揉被椅子硌得生疼得后背,在心中苦笑道:“说不好果然是没用的!”      她用力拿脚去踢点灯子,根本踢不着;她使劲去敲去打、去咬去撞点灯子,人家只当是在挠痒痒;她破口大骂道:“放开我,你这混账,我可是源阳赵氏的小姐!”人家大笑着回道:“我还是山大王呢!是王,比你大!”      点灯子将赵瑟扔在床榻上,三把两把扯光自己的衣裳,冷笑道:“小姐喜欢怎么玩,在下一定好生伺候。乖乖的啊,我点灯子可不喜欢把女人拴起来玩!”      这时候,赵瑟也豁出去了。她翻坐起来,以毫不输于点灯子的语气威胁道:“你是得好好伺候我,若是不合我心意,以后你,还有你那群乌合之众手里的刀枪兵器就再也没处去买了!”      点灯子闻言眉头一皱,正在剥赵瑟衣裳的手也不由一顿,问道:“你什么意思。”      赵瑟冷哼一声,说道:“连自己手里的兵器是从哪家买的都不知道,还河北第二大流寇呢!丢不丢人啊你?怪不得河北流寇作乱十几年都成不了气候呢,果然都是些草包笨蛋!原来你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地忙活,就是为了成就傅铁衣的功名富贵呀!”      点灯子被赵瑟说得一怔,坐在床边以很感兴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衫凌乱的赵瑟,挑眉笑道:“你这小姑娘倒是胆大,竟敢嘲笑我点灯子?我的银子给了谁我会不知道?真是可笑!”      “淮南大侠朱升是吧!”赵瑟抢着接口道,“你这笨蛋,到是想想看,朱升一个乡里的豪强,纵然名气大了点,也没有炼精钢、铸生铁、造兵器的本事吧。天下有这等容易的事儿吗?你自己在河北占山为王,举起造反这么多年,你可曾造出过一把兵器来?你怎么不问问朱升的兵器都是打哪来的?”      “难道还是你给他造出来的不成?”点灯子讪笑道。      “正是!”赵瑟拍着点灯子两腿间的物事说道,“家父秦合德,爵封新川侯,官居正三品的淮南司铁使!点灯子大王,你说你这手里的兵刃是不是我造的?”      点灯子一把抓住赵瑟的手,脸上阴晴不定,半响,向外吼道:“来人,去问问这位赵小姐的家世来历。”      赵瑟不屑地嗤笑一声,抽回手去来回翻看。一会儿功夫,有人在外禀告道:“大当家的,这赵小姐是源阳赵氏之后,父亲是淮南的司铁使,新川侯秦合德。”      点灯子答应一声,起身向赵瑟拜倒:“在下冒犯小姐,还望小姐恕罪!”      赵瑟笑道:“别客气。”      点灯子起身冲赵瑟一笑,突然扑将过去,抱住赵瑟道:“真是天助我也!小姐既然被我劫上了山,便与作个长久夫妻吧。我点灯子有你相助,何愁不能成大事!日后待我得了天下,便奉你作皇帝,你看可好!”      赵瑟愣了愣,踢打着点灯子道:“你这疯子!白痴!谁要和你做夫妻!”      点灯子任由她踢打辱骂,只笑着说:“今日这夫妻咱们是坐定了!咱们这就拜堂成亲,乖夫人,只要你日后好好助我,你要怎样便怎样。你就别折腾了,天赐不取是违天,我是绝不会放你走的!”      说着便大声吩咐立即准备喜堂。赵瑟挣扎了一会儿,知道无用,便推着点灯子道:“与你成婚也不是不可以,你先放开我!我有些条件。”      点灯子笑呵呵地放开赵瑟道:“不就是放人嘛,没问题,只要你和我成了婚,立即就放!”      赵瑟一呆,接着说道:“你先把我的侍儿放了,让他们伺候我梳妆更衣,既是成婚,当然不能草率从事!我自己可收拾不来。”      哪知点灯子十分油滑,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只说找几个机灵的小喽啰服侍赵瑟梳妆。赵瑟无奈,便指明要了那聋哑的山贼,点灯子乐呵呵地答应了,自出去换衣衫。      片刻,聋哑的山贼搬了赵瑟的衣箱和妆盒进来,帮赵瑟梳妆。赵瑟垂头丧气地换了件大红的衣裙,哪里还有心思梳妆,翻捡了个凤头钗插到头上便算了事。剩下来的时间便是坐在椅子上用她所知道的所有不入耳的词将点灯子一通大骂。莫了,她仗着那聋哑山贼听不见他说话,抚着人家的小肚子叹息道:“聋哑啊聋哑,我还不如和你成婚呢!你多好啊!”      聋哑山贼被她摸得瞪大眼睛不知所措,正好有人进来催,便拉着赵瑟去聚义厅上拜堂成亲。      土匪拜堂,闹哄哄地无甚可说之处。只累得不得不装模作样,辛苦无比。而拜完堂之后便是所谓的洞房花烛了。点灯子因恐夜长梦多,急着成事,便不许闹洞房,将喽啰上贼们都赶了出去。      点灯子走到近前,向赵瑟施礼道:“夫人,春宵苦短,切莫辜负了良宵哪!”      赵瑟冷笑着道:“什么夫人,我可提醒你,没有三媒六礼,光拜堂可是不作数的!奔则为侍,你懂吗?”      点灯子脾气很好地道:“明日都补上就是了,料想夫人你在我这里,岳父岳母也不会不答应。”      赵瑟仿佛也是自暴自弃了,说道:“那还费什么话,拖【1】衣服啊!”      点灯子自是不会客气,三两下将自己和赵瑟剥了个精光。他抱了赵瑟上了床,覆上身去。赵瑟却突然狠狠一掌煽在点灯子脸上,怒道:“你这男人真没规矩,哪有压在妻子身上的道理?这般模样如何带你回家!下去!”      点灯子眼中闪过一抹怒色,终于还是忍住了换作笑容说:“夫人教训的是。”说完便抱着赵瑟翻了个身,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并趁机取了赵瑟头上的风头钗道:“别扎着夫人。”      赵瑟忍着心中的怒火,作出甜美的笑容来:“多谢夫君挂念,你且扶扶,免得为妻找不到地方……”      点灯子心中一荡,便当真扶住自己那物事,等着赵瑟动作。赵瑟笑得愈加甜美,撑起身体晃动着寻找合适的位置。点灯子眯上眼睛,露出笑容来。赵瑟便在这时曲起膝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顶上点灯子的□。      点灯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跌下床去蜷成一团惨叫着翻滚。门外守卫的山贼喽啰闻声涌进房内。赵瑟抓起方才被抛在一旁的金钗便扑向了点灯子。    作者有话要说:【1】通假 救星   匪号玉面阎罗的绑匪头目,也就是点灯子这一支流寇的六当家的,引了陆子周进到他自己的房间后,客气的请陆子周落座,并客气地从桌子上那缺了嘴的茶壶里给他到了一杯水。当然,这个所谓的客气完全是依照他绑匪流寇身份的标准而言的。      陆子周四面扫了一眼。玉面阎罗这屋子实在是凌乱脏差得让人叹息,那绝对是一般懒汉之家望尘莫及,唯有深牢大狱差可比拟。      床上的被子肯定是没叠的。翻卷着露出乌漆漆的被头和分辨不出颜色的被单。帐子被扯下来了一半儿,仿佛还没来得及装回去。床头搭的,床下塞的,椅子上扔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脏衣裳鞋袜。地上也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扫了,脏得根本下不去脚。箱子上面堆着些散碎银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还有一只碗,大约盛着的是剩饭剩菜,也不知道多少时日了,看起来碗里面的东西又黑又干。方桌和桌旁的两把椅子上则一层一层得堆着些书帛竹简和地图之类的东西。在这些书帛竹简的缝隙里有一把掉了嘴的茶壶,和几只或立或扣或躺的茶碗。茶碗里积着厚厚的黄渍,碗沿儿是一圈漆黑,外面当然更不可能说得上干净,而一只秃了头的毛笔就端端正正地架在其中一只茶碗上……      这样一番情景该发点什么感慨好呢?就算房子破点,家具烂点,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往狗窝上收拾吧!说狗窝还真是客气了。这屋子,把狗牵进去非让人家住,人家狗肯定也是要咬人的!      陆子周忍不住望着浑身上下明明收拾得还算整齐的玉面阎罗,心中怀疑:他是怎么把自己收拾得能出门的?      陆子周将椅子上的书帛竹简等物抱到桌子上,也没有拍打擦拭,就那么坐了上去。他说道:“有酒吗?”      玉面阎罗看着陆子周气定神闲地模样,点点头道:“有,你等着!”      他从箱子旁的一堆破草烂席堆里拎出一小坛酒,随手将桌子上的书帛竹简胡拉到地上,腾出一小块地方来,将酒坛敦在上面,说道:“你这人果然有意思,难怪能写出那等策论来!你说的不错,男人说话就得喝酒!”      陆子周微微而笑,并不答话。玉面阎罗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拣了两个茶碗摆好,抱起酒坛便要往里面倒酒。陆子周取猛然起身抢了酒坛过来,举起来灌了一口,方才说道:“就这么喝便是了,用什么碗!你这流寇真没有土匪模样!”      “用坛子喝便用坛子喝!”      玉面阎罗抓着酒坛的边缘提了过去,翻腕举起酒坛,仰头猛灌了自己一口。酒顺着他的嘴角留下来,洒得他衣襟上全是。玉面阎罗喝完了这口酒,那衣袖拭着嘴说:“看不出你这书生公子还有这份豪气!倒像是做我们这一行的!真是可惜!可惜!”      陆子周便笑道:“过誉!过誉!我是怕你糟蹋了美酒!就你那茶碗,喝水也就喝了,再要拿来承酒,可当真是暴殄天物!”      玉面阎罗闻言呆了一呆,靠着酒坛说:“你可真不客气!”      陆子周便以喝酒作为回答。玉面阎罗呵呵而笑,复抢了酒来喝。之后,陆子周和玉面阎罗便对面而坐,你一口我一口地拿着酒坛大喝起来。直到一坛酒被两人灌掉了大半,玉面阎罗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      玉面阎罗将那狄桂华亲笔所作的帛书往桌上一拍,大声道:“陆兄,这篇文章当真是你所作?以兵戈夺天下,以武力成大事,丈夫之所为也!此一文实是说尽了个中雄图大略、胸怀气魄。我玉面阎罗读之心神俱夺,神往无比,真恨不得立时照着作出一番大业来!”      陆子周喝了口酒,笑笑答道:“我自己倒是也不相信是我自己写出来的。大约是日前喝醉了,有酒仙点化。酒后发狂,视天下为棋局,以山川为纵横,比关隘为棋子,试论天下兵戈之事,戏为此文。山贼兄看着,还不算纸上谈兵的腐儒之语吧!”      陆子周就是这样将天下第一名将狄桂华的心血之作不客气地据为己有的。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这种近乎于强盗的行为感到羞耻。时间对陆子周太重要了,他必须尽快征服这玉面阎罗,并且现在看来,这也是他拯救赵瑟和他自己唯一的机会。诚恳地将真相告知玉面阎罗,在平常的时候或许可以考虑,在这时却是绝对不行的。这不仅浪费时间,还会大大降低陆子周本人对玉面阎罗的说服力。      “好一个视天下为棋局,以山川为纵横,比关隘为棋子!”玉面阎罗拍案叫好道,“倘若你这还叫纸上谈兵,天下可还有纵横之论?我玉面阎罗虽然是山贼流寇,可自十六岁落草那天,整日死里求生、以命相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立马中原、纵横天下……”      陆子周适时地点头赞道:“到底是丈夫之志,气干云霄!我等只会那笔的文人书生自愧不如啊!”      玉面阎罗灌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可这十来年,我跟着我们大当家的左冲右杀,将河北四十四州之地反复纵横了几十遍,却始终还是个山贼草寇。莫说是什么英雄伟业,便是好不容易在河北基下来的一点儿家底儿,如今也叫傅铁衣打扫得七零八落。说来也真是让人灰心!今日拜读兄之大作方知何为进去之道,当真如醍醐灌顶一般。”      陆子周一口酒喝得猛了,恰好呛到,咳嗽着说:“河北王霸之地,据之以为根本大有逐鹿天下之势。然河北虽然形胜,却终究要受制于河东,倘若局促于河北一隅,不西控河东,南据中原,自然不能成气候!”      玉面阎罗夺了酒在手里说:“正是!正是!既是如此,我有一问不甚明了,正要向你请教!”      陆子周道:“山贼兄请问!”      “如今我们在河北,上有河东的曹文昭坐镇于晋阳,重兵扼守天井、壶关,滏口、井陉等处;下有傅铁衣的数十万精骑相迫,邯郸、邺城、邢台等重镇俱坚不可摧,我们屡次攻打都大败而归。如此,西出无路,南下无门,又如何进取呢?”      陆子周连连摇头道:“都说河北流寇厉害,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纵横河北十数年,竟既不能夺门户,也不能据中枢,割据尚且不成,又何谈进取?”      玉面阎罗嗤笑道:“你倒说得轻松!”      陆子周喝了口酒,望着酒坛了荡漾的酒水,说道:“河北之战,只在太行屏障,得之则有纵横天下之势。使之则门户、中枢尽丧,大势去矣。你们不是山贼吗,只要控制住太行的孔道,何愁不能成大事?”      玉面阎罗拍案怒道:“你胡说!太行山上的孔道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让我们制住的,你当曹文昭和傅铁衣和我们是一伙的呀!自古以来,只要太行屏障为河东所据,就从没有人能从河北之地反抢回来!你这就和没说一样!”      陆子周摇头道:“果真吗?那你还和我喝这半天酒,说这半天话做什么!”      玉面阎罗冷哼一声道:“你果然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陆子周遂笑道:“我自己的地图我怎么不知道?倒是你,自称英雄好汉,气魄如海,明明你我都已心知肚明,你却还要和我兜圈子,实在是好笑!”      “爽快!”玉面阎罗伸了手重重地拍在陆子周的肩膀上,说,“那你便把太行关隘的地图交出来吧!”      陆子周肩上传来一阵剧痛,立即苍白了脸色,冷汗顺着额头便留了下来。他忍住剧痛,勉强言道:“我身上的东西都已经被你们搜了个光,有什么都在你那了,还管我要什么地图!”      玉面阎罗便将从陆子周身上搜到的残图往桌上一拍,揪着陆子周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凑到他脸前恶狠狠地说:“还敢说我兜圈子!你说的是这张图是吧!正截在河东河北相交之处。太行关隘险要的精华都不在其上,剩下的图呢!你要敢说你没有,我便割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      “有,自然是有!”陆子周用力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头说,“在这里。”      玉面阎罗点点头,将陆子周扔回到椅子上。他抓起那只秃了头的笔塞到陆子周手上,又扯下一幅衣衫铺在陆子周面前,说:“画下来!”      陆子周笑笑道:“放了我们所有人,我便画给你!”      玉面阎罗一把卡住陆子周的脖子把他推到墙壁上压住,陆子周身下的椅子随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玉面阎罗露出狰狞的面容,厉声说道:“敢和我提条件,老子我诨号玉面阎罗,你要敢不画,我便让你把十八层阴曹地府的酷刑都尝一遍!教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啊!阎罗王吗?”陆子周努力让自己能在脖子被死死卡住的情况下说出完整的话来。他说,不屑地:“你可以先把我的手指脚趾都一寸寸的捏碎了,再剁下我的手脚,剥皮抽筋、油煎火烧,取出内脏肠子,凌迟碎剐。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酷刑共计一百一十八种,你不一定比我知道的全。你不会的我可以一样一样的交你,你可以一样一样的在我身上试,且看我会不会画给你。”      玉面阎罗不由得一呆,慢慢松开手,瞧着陆子周踌躇不决。陆子周却轻轻一笑,取了笔在那幅布上认真画了起来。玉面阎罗又是一愣,忙凑到旁边细看。笔随着陆子周的手腕在布幅上移动,不多时,便次第显出山峦关隘。      玉面阎罗惊呼道:“这是军都陉!”      陆子周赞道:“好眼力,这是太行八陉之军都陉,先画出来给你看看货。”      说完便指点着地图向玉面阎罗详细解说,玉面阎罗却已是惊呆了。      陆子周敲敲玉面阎罗的头,问道:“如何?”      玉面阎罗激动万分,抓着陆子周的双肩猛摇:“还有呢?还有呢?”      陆子周似乎很理解他的心情,体贴的接口道:“还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是要那我们这许多人来换,还是要严刑逼供,山贼兄自决吧。”      玉面阎罗转着眼珠,默默地喝了几口酒,终于说道:“不是我不愿意和你作交易,实在是……不如这样,我放你走。”      陆子周摇头道:“不行!”      玉面阎罗急急道:“不是我不答应,是我家大哥一定不会答应。”      陆子周突然接口道:“倘若你能替我杀了点灯子,我便再附送给你函谷关和浦津口的地图。倘若你是真豪杰,必有一天要用!如何?”      玉面阎罗骇然起立,指着陆子周怒道:“你,你说什么!我宰了你!”他只说要宰,却呆立着不肯去拔刀。      “要是你老婆被人劫了你能愿意吗?”陆子周轻哼一声,说,“是杀了我接着和点灯子一起作山贼,还是干脆做一番自己的功业,堂堂七尺男儿,你痛快点!”      陆子周是说痛快了,玉面阎罗却哪里痛快的起来。他只撑着桌子而立,眼直愣愣地盯着酒坛上的花纹不说话。半响,他似乎很为难地说道:“不行,不行,混天龙身上干系甚大,他的性命是不得不救的,放了你们去,拿什么和傅铁衣要人!”      陆子周见玉面阎罗不提点灯子,便知道这件事怕是要做成了,索性再送他一个人情。他说道:“一个月前,我在淮南大侠朱升的庄上见过混天龙,不知他何时又到了傅铁衣手中?”      玉面阎罗疑道:“不可能!当日兵败许多兄弟亲眼看到他被生擒!难道他逃了出来?”      陆子周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现在还有这必要吗?”      玉面阎罗便不说话了,皱着眉满屋乱转。      陆子周拿着将笔到了过来握着,敲着酒坛的边缘唱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别唱了!”玉面阎罗大吼一声,举起酒坛连喝带到的将酒全部倾倒自己脸上,继而砸碎了酒坛,毅然道:“就照你说的办!”      陆子周击掌道:“真豪杰也!可要我替你谋划谋划。”      玉面阎罗哼声道:“这点事儿我还用不着别人帮忙!”      陆子周笑道:“那你可快些,若是等伤了我家细君,咱们这个帐可就不好分了。”      玉面阎罗道:“我这就去。你还是好好想想图吧,别记错了。我得先把你捆在这屋里啊,你这人,我可不知你还会捣什么鬼。”      陆子周满口答应。      玉面阎罗便寻了根绳子,将陆子周结结实实地困到了椅子上。他估计是为了解气,力气着实用得不小,陆子周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玉面阎罗却随手抓了块儿不知什么破烂脏布,卷吧卷吧就塞到了陆子周嘴里。之后,出了屋子,锁上房门。      那个时侯,点灯子和赵瑟正在忙着拜堂,整个山寨一篇忙乱。玉面找了平日里一干最为心腹的人计较一番,定下计策。心腹们自去活动,他则亲自带了几个亲信暗中到点灯子的屋外埋伏。只等点灯子洞房花烛销魂之时,放倒守卫,结果了点灯子。而当赵瑟一脚把点灯子踹下床时,玉面阎罗正打算挥手下令动手。      一听点灯子惨叫的那个劲儿,玉面阎罗立即就反应过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他反应极快,顿时生出一条更好的计策来,忙制住了手下的行动。点灯子屋外的守卫这才得以冲进房里。玉面阎罗以手势示意手下在屋外埋伏好,自己呼了口气,也跟着进了屋。      屋中实在是热闹!      点灯子浑身□,捂着□蜷成一团不住呻吟。赵瑟也是不着一缕,坐在点灯子身上,手里握着把金钗死死地顶在点灯子的咽喉。而七八个山贼却将刀横七竖八地架在赵瑟的脖子上。      玉面阎罗咳嗽一声,说道:“赵小姐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商量,莫伤了我们大当家的。你们把刀都撤了,人家赵小姐一个女子,又不能钻天入地,还怕她不成。”      小喽啰们一想也对,便都次第收了刀。      赵瑟冷哼道:“有什么好商量的,赶紧送我们下山,要不我戳死他!”      云面阎罗嘻嘻一笑,还未及说话,突然只见点灯子猛得一错身,避开了赵瑟的金钗,猛得将她压倒身下。赵瑟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呢。点灯子揪着赵瑟的头发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女人可真行,好,算你狠。你既不愿意要老子伺候你,老子便让全山的男人都来伺候你!老六!”      变起突然,玉面阎罗反应不及,只好期期艾艾地答应。他心中暗暗叫苦,本以为点灯子伤到这要害之处必是九死一生,最不济也再无还手之力,哪知道他竟剽悍至此!      四周的山贼喽啰们怪声叫好,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要摸赵瑟。赵瑟惊声尖叫,流下眼泪。点灯子则哈哈大笑。      便在此时,一道白光闪过,拥过去的山贼喽啰都向四外跌去。玉面阎罗便眼见着平时跟在点灯子身边的小哑巴抖着软剑一剑刺透点灯子的心口,挟裹着赵瑟疾掠而去。他速度极快,带起一阵疾风,将玉面阎罗带到在地。      饶是玉面阎罗久历生死,经此变故也是呆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慢慢挪到点灯子身前细细查看。点灯子呻吟一声,微弱这声音道:“幸好老子的心脏天生长得偏些!”玉面阎罗眉头一皱,面上显出冷笑,拔出匕首,直插入点灯子的喉咙。    追命   玉面阎罗埋伏在点灯子屋外的山贼很走运。他们并不需要为是不是得站出来亮刀子拦截那聋哑山贼和他掠走的赵瑟而左右为难。他们只看见一个挺着小肚子的人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全身赤露的女人疾跃出屋,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连影子都找不着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人才没有像屋里那些倒霉蛋一样当场送命。      喽啰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在这里继续埋伏下去等着玉面阎罗招呼,还是干脆冲进屋里看个究竟。正在作难间,玉面阎罗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出来,撮指打了个呼哨。山贼们便呼啦一声现身出来围住了玉面阎罗。      玉面阎罗面色苍白,一道长长的剑痕横亘于胸前,渗出的血染在衣衫上血红非常。剑痕异常整齐,他衣裳胸前的部分被准确地一分为二,在微风中凄惨地抖动着。      一个山贼惊呼道:“六当家的,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是……”      玉面阎罗推开众山贼的扶持,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手说道:“真晦气!还没等老子我动手,点灯子身边那个小哑巴就先动手把点灯子给宰了。谁知道那小子哪来这么大本事,屋里十几个人,就一眨眼功夫,一个能喘气的都没有了!幸好老子站得远,会装死,要不然也得和点灯子一起交代在这儿!亏大发了我!”      山贼们齐齐一愣,互相望了一阵,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刚才的确看到那小哑巴夹着赵瑟跑了,没跳出来阻拦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之至。      玉面阎罗闷哼一声,吩咐道:“去瞧瞧那边怎么样了,好了就悄悄把人给我押这儿来,我是走不动了。还有,那个小哑巴先不要追,动静搞大了,惊动了山下值夜的老四就麻烦了。先等这边妥当了再说。”      有两个山贼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功夫,便见一群人拥着两个中年汉子过来。这两人身上被上了三道绑绳,外面给掩了件长袍,嘴里堵着大团的布,身后则各有两个山贼拿着锋利的匕首逼在腰后。      玉面阎罗拍拍屁股站起来,向那两个汉子拱手道:“三哥、五哥,得罪了,小弟这厢给二位赔礼了。小弟有一事要和两位哥哥商量,却又怕你们两位哥哥性急,容不得小弟说完,只好出此下策。”      其中一个汉子死死地瞪着玉面阎罗,另一个却撇了他一眼,将脸侧到一边。      玉面阎罗不以为忤,一笑道:“三哥、五哥,两位去看看大哥吧,兄弟一场,总要见见最后一面。”      山贼们推着两个汉子进了屋。一见屋中点灯子与一众守卫横在地上惨死的模样,先前死死瞪着玉面阎罗那汉子悲怒交加,双目通红地昂首向天,晃动双肩死命地挣扎,嘴中发出含含糊糊地呜咽之声。      玉面阎罗冷冷一笑,并不磨蹭,直接揪了那汉子到近前,抽刀插进他的下腹,继而伸脚一踢。那汉子飞出去,叠落在点灯子的尸身之上。他全身一阵抽搐,翻了个白眼,气绝身亡。玉面阎罗一阵大笑,回身将刀压到了另一个汉子脖颈之上,作势欲砍。那汉子满面惊恐,眼中现出哀求之色,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玉面阎罗挑开他嘴里的破布,以刀尖指着他的鼻尖,说道:“三哥,当年上山喝血酒的时候,你不是发过誓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怎么,如今大哥去了,你竟想背盟,不愿意和他一起去?”      那汉子,大约是三当家的,自是不敢回口说:当年你也盟过誓,一会儿你是不是打算自个儿抹脖子?只望着玉面阎罗低声道:“你为何要杀大哥?”      “三哥这话可就是不对了,”玉面阎罗晃着刀尖说,“我是打算杀点灯子,可点灯子却不是我杀的。还没等我动手,他就叫旁人先给杀了!”      三当家的便望着玉面阎罗不说话。玉面阎罗一把拉起三当家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与他勾肩搭背,嘴上所说的话却令人脊背生寒。      “三哥,你好好琢磨琢磨。要是打算相随大哥于地下呢,兄弟这就给你一刀,痛痛快快地送你上路。至于我为什么要杀大哥,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也就别多问了。你要是打算和小弟我合伙呢,咱们以后还是好兄弟,以后有了天大的好处,也绝少不了三哥你的那一份。”      三当家到没有多花多少时间来想,只低着头说:“别杀我。”      玉面阎罗哈哈一笑,命人解了三当家身上的绑绳,按他坐在椅子上。他自己拿着刀站在边上,将今晚发生之事向三当家的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除了点灯子实际是他一匕首结果的之外,其余全部俱实以告,毫无隐瞒之处。      最后,他说:“事已至此,三哥要是觉得小弟的想法不错,四哥之处便请多烦遮掩。如今不比以前,咱们手里的人马已经没多少了,倘若再内讧一场,就什么也别想了,等死算了!”      三当家的盯着烛台上蜡烛跳动的火焰,幽幽的说:“你怎么想是一会事儿,做没做又是一回事儿。大哥又不是你杀的,老四还能怎么样?可是……”      他突然转了语气,恶狠狠地说:“不管那小哑巴是何人,他杀了大哥和老五,还有这么多兄弟,绝不能放过!必要剜了他的心来祭奠,才能雪耻消恨,全了咱们一场兄弟的情意”。说完,他便伏在桌上呜呜痛哭。      玉面阎罗连连点头,陪着三当家的掉了几滴眼泪,说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鸣锣举火,传讯全山,有刺客假扮小哑巴,刺死大当家的、五当家的,劫走人质。立即封山大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要为当家的报仇雪恨!”玉面阎罗大声吩咐着向外走去。      三当家的抬头唤道:“你……你去哪儿?我不待在这儿!”      “我去给咱们请一位军师……”玉面阎罗笑着回首,说,“三哥,劳您大驾带人在这儿守着大哥和五哥,一会儿四哥回来了也好说话。还有,顺便请您写封书信送回老家,好叫二哥得知大哥和五哥遇刺身亡之事……”      三当家看着玉面阎罗的背影和屋中一把把出鞘的钢刀,又看看地上点灯子和五当家的尸首,长出了一口气。门外鸣金之声响彻云霄,一只只火把似乎要把着鸡公山都要烧着了,而鼎沸的喧闹声则似乎无处不在。      所以,这个时候,聋哑山贼慢下了脚步,赵瑟觉得一点儿都不奇怪。      当时,在点灯子的破屋子里,聋哑山贼猛然从自己的鼓肚子里抽出一把软剑,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旋起一圈,划过了扑将过来围着赵瑟的山贼喽啰们,又回剑穿透了点灯子的心房。山贼喽啰们四面跌出去时犹如一朵含苞的鲜花霎时层层绽放;那一剑刺入点灯子时犹如绚烂的流星划过天幕。赵瑟为这样一种美景所深深地迷惑,甚至连聋哑山贼抄起她跃出房子,奔下山去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山风灌满了她的耳朵,刮疼了她的脸颊,赵瑟方才醒悟过来。她兴奋地大叫着:“剑侠啊!是剑侠,聋哑你竟然是剑侠啊!我知道,我知道!白虹贯日,御剑飞升……你会吗?你会飞吗?你是在这鸡公山上修道修了上千年吗?”      那聋哑山贼肯定是不能理她呀,只管埋头向山下疾奔。赵瑟却是压根就忘了这剑侠是个又聋又哑的家伙,她说啥人家根本听不见,只顾自己大嚷大叫。      因为毫无回应,赵瑟的兴奋劲没一会儿便消退了,于是她便想起不光是只有她自己被山贼给绑了。她忙叫道:“剑侠,剑侠,咱们不能就这么跑了,咱们得回去。还有好多人在他们手里呢!你回去把他们一起救了呀!”      聋哑山贼自是还不理她。      赵瑟便不愿意了,捶着着聋哑山贼的腰,带着哭腔埋怨道:“你这是什么剑侠呀!根本就不够格!你不知道什么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吗?你到底出师了没有!哪有这样的神仙!你快点啊,咱们去救我九叔,去救子周和傅铁云。晚了山贼把他们宰了解气可怎么办!哎,对了,那个点灯子可是你拔剑杀的,你怎么能杀完就跑?剑侠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让别人给你顶缸啊……”      大约腰上的传来的敲动引起了那聋哑山贼的注意,他边跑边换了个姿势,将赵瑟抱在怀里。赵瑟一怔,浑身上下传来一阵怪异的感觉,嘴上的喊叫便停了下来。等她再想叫时,却已经叫不出来了。原来,那聋哑山贼早已经张开了手掌,将赵瑟的嘴紧紧捂住。      赵瑟没由来得一阵慌乱,扭动着身体想要从那聋哑山贼的身上下来。可是她被抱得很紧,几乎一动都不能动,赵瑟当然也就不可能挣扎下来。赵瑟性急之下,叼着聋哑山贼掌心的嫩肉狠狠地咬了下去。那手掌却颤都没有颤一下,仍旧那样贴在赵瑟的嘴上,塞进它的牙齿之间。      赵瑟无可奈何的缴械投降,放弃了挣扎。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升起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剑侠的手还挺香的!接着她便魂游太虚去了。      耳边传来一阵又响又密的鸣锣之声,接着便次第燃起一只只的火把。在黑夜里,点点的火把连成一条条的光线,如长龙般盘旋于山上,将整个鸡公山照得越来越亮,眼看就要若同白昼一般。而四面的人声也越来越响,到处都有大声呼喊着“捉刺客”的声音,其嘈杂程度绝不亚于山阳开市之事的声势。      聋哑山贼放慢了脚步,转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后面。借着松树的阴影,他将赵瑟放到一块儿大石头上,伸手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裳。赵瑟大惊,急得直接蹦将起来,插腰而立。石头有齐腰那么高,她往这石头上一站,倒比那聋哑山贼还高出一大截来。她居高临下的教训聋哑山贼道:“你干嘛,咱们快跑啊,人家这都要追上来了!”      聋哑山贼脱了外袍往赵瑟身上一罩,赵瑟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原来竟是不着寸缕!这么说来,从点灯子的屋子逃出来,被那聋哑山贼又夹又抱的跑了半天,这一路她竟然都没穿衣服啊!      赵瑟顿时大为窘迫,仿佛浑身上下都要被火烧着了一般。她裹着聋哑山贼的袍子,讪讪地坐在石头上,低垂了头,恨不得将石头弄出一条缝来,好叫自己钻进去躲藏。      聋哑山贼伸手往腹部一掏,手上便多了一个包裹,他那个可爱的小肚腩子自然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山贼视赵瑟于无物,抖开了包袱,利索地自己换上一套夜行衣。      赵瑟偷眼看着人家的猿背蜂腰,秀颀身材,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手忙脚乱的捂住嘴巴,之后才想起面前这人是听不到声音的。不过,赵瑟此时心里实在也拿不准,既然这人能从小山贼变成大剑侠,既然这人身上的小肚腩子能是假的,那他也许那天就又能听见又会说话了呢!      于是,赵瑟开始绞尽脑汁的回忆,自己以前有没有说过什么会让人家将来找他算账的话。并且,她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啥时候,说话都得小心,绝不能因为欺负人家听不见就大意了。      聋哑山贼当然是不可能知道赵瑟是怎么自省吾身的,自然也就不能给赵瑟拍手叫好。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些小零碎,或塞或挂地放到自己身上。赵瑟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只估计是所谓的“暗器”之类的物件。      之后,聋哑山贼拿了头套在手上,开始解自己头上的细布。突然发现赵瑟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便往后错了一步,躲进松树的阴影下面。赵瑟将头向左转了向右转,就是瞧不见那山贼是何模样。她也不好真追到人家身前去看,只得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小气鬼,看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我总不会把你劫回家去,我家里的男人多了!”      聋哑山贼罩好了脸,来到赵瑟跟前,扯了袍子展开铺在石头上,将赵瑟拎了过来往上面一放一推,接着便像卷春卷一般地将她裹了起来。赵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人便被聋哑山贼扛到了背上。聋哑山贼将赵瑟的双腿盘在自己的腰上,拿绳索将她从上到下紧紧地捆在自己身上。最后,他抖开一副油布,往自己身后一罩,再拉到身前裹住赵瑟的脚打了个结。这样,赵瑟浑身上下便都被包裹了起来,只余下头还在外面,以下颌靠着聋哑山贼的肩膀。      聋哑山贼打点好了一切,回头向赵瑟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持剑往山下跃去。赵瑟的胸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有些疼;她的两腿分开盘在他的腰上,两腿之间地部位便压上了他的后腰、豚【1】部以上部位,感觉很奇特。尤其在他奔跑的时候,上下颠簸、前后摩擦,让这种感觉愈加强烈。      赵瑟几乎要呼叫“放我下来”,可她一想起聋哑山贼刚才示意她莫要出声之时,被侧面火把映出来的亮闪闪的眼眸,便再也出不了声了。      聋哑山贼背着赵瑟默默地在山林里穿行,赵瑟的心怦怦跳着。她知道,他们至少躲过了十几次劫杀,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队的山贼举着火把在附近呼啸而过,而每次在最紧张的那一刻,都仿佛像是擦着他们的身体掠过一般。她也知道,和山贼的一场拼杀无论如何也是少不了的。上万的山贼只要封住这座山,他们想悄无声息地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知这剑侠的本领如何,能不能只凭一人一剑便于数万贼寇想抗?赵瑟的心中忐忑不安。其实,她只知道自己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她只能尽可能地缩起身体,不给他添累赘。      行到半山之时,他们终于被一队山贼围上。山贼点火发出信号,呼啸着举刀砍向两人。      被上百之徒举刀围攻是什么感觉呢?他们冲上来又是什么情景呢?      赵瑟确实无法描述,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正在经历着这一切。她只感觉得到刀砍过来时,那一抹耀眼的光芒。之后,她就尖叫着闭上眼睛……      聋哑山贼背部的肌肉突然紧绷的感觉,脚踏在草地枝叶上的声音,刀剑相交的声音,剑划过兵器的声音、剑刺进咽喉的声音,身体跌出去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鲜血喷洒出来,溅到他们的身上,她的脸上、头上的感觉……      赵瑟很疑惑,这一切如何能这样清晰,让人想分辨不出都不可以。      她悄悄地睁开眼睛,只隐约看见满地的尸首,聋哑山贼便负着他疾掠而去,像飞翔一样。身后传来追逐呼喊之声,身前却很快就围上来了数不清地贼寇。赵瑟的心抽紧了皱在一起,心头浮起一阵绝望。      聋哑山贼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赵瑟一眼。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很神奇的,她却知道他在对她笑。他用手合上她的眼睛,持剑冲向前面的匪寇。      赵瑟紧贴着他的身体,忍不住浑身战栗。她的耳边不停地传来惨叫之声,都是又短又促的,两颊刮过的风让她感觉到不停地有人跌倒在地。赵瑟曾经试图通过这些来计算他究竟杀死了多少人,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事实上,她所能感知的——通过与她的胸乳、与她的小腹,与她的腿间,与她的腿紧密相连的部位传来的热度与振动,只是背着自己逃生的这个男人,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1】不得以写别字 同生   太阳驱走最后一丝黑暗的时候,赵瑟和聋哑山贼躲在鸡公山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周围有高树和矮树,还有茂密的野草。赵瑟的视线被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挡住,看不清远处,也不知道此处具体是什么所在。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说,这个地方,或者是这个时候,离他们杀出土匪的山门只有一千七百二十六步那么远。      没有人会为这个和她打赌。      唯一有资格对此质疑的那个人如果真的在拼杀逃命之余居然还有闲暇去数自己踏了多少步,那他非说自己不是神仙恐怕也没人相信了。只有他背上那个女人才能沾沾自喜地报出这个数字吧。尽管有点气人,但总比尖叫添乱强。如果数数能忘记恐惧,那么,就数吧。      聋哑山贼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否则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念头呢?      事实上,聋哑山贼停下脚步时,还没来得及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就那样直接扑到在了地上。      赵瑟大惊失色,努力摇晃着身体想把聋哑山贼摇起来。      或许是因为聋哑山贼太沉,或许是因为赵瑟被捆得太紧,总之无论她如何努力,仿佛都没有什么用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赵瑟所谓的最大努力,从效果上看,也不过只能是用自己胸前的突起拼命在他后背上上下移 动几下而已。      赵瑟心中一急,便一口咬到了聋哑山贼肩上。她压低声音催道:“剑侠!剑侠!你没事吧?你起来啊!你醒醒啊!那你总要先把我放下来啊!”      聋哑山贼却只略微动了动身体便没了反应。赵瑟无奈,只好试着自己解绑绳。      这可实在是不容易!      绳结系在聋哑山贼腹部的位置,也就是赵瑟两脚的脚心之间。赵瑟的手紧贴着身体两侧被一起捆在聋哑山贼的背上,而两脚又被压在聋哑山贼的身下,嘴则肯定够不着绳结。所以,用什么去解这个绳结着实费了赵瑟很大一番脑筋。      开始的是时候,她试图用脚趾去解,结果当然是屡试屡败。而她最终放弃这种没有前途的方法则在无意中碰触到了那山贼小腹以下的物事之后。      赵瑟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此异常慌乱,甚至于庆幸这个时候聋哑山贼是没知觉的。而恰恰也正是因为这份慌乱才给了赵瑟勇气,使她能不顾勒紧绳子的剧痛,拼命将自己的双手从绳索之间解放出来。      这以后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把手伸到他的身下解开绳结——只要从后面环抱住他就能做到,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绳子拽开,最后再让自己离开她。      做完这些后,赵瑟长出了口气。与聋哑山贼捆在一起过了一夜,如今猛然分开,她还真有点不习惯。胸腹上没有了压迫的感觉,有点空荡荡地叫人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聋哑山贼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着,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赵瑟想,她得做点什么,或者给他喂点水、找点吃的,或者帮他裹裹伤。不知道现在算不算是安全了哪,好像还没出山,如果再有山贼寻了来,恐怕还要再逃命呢!      赵瑟活动着浑身有些发疼的身体站起来,举目四顾。好像附近并没有山泉溪流,至于吃的,如果不算草的话,能看见一些野兔山鸡之类的,但赵瑟不认为自己抓得到。所以,赵瑟只好颓然地坐下,满足于给聋哑山贼裹伤这件更为重要的事。      赵瑟努力克制住自己一把将聋哑山贼的面罩揪下来,瞧一瞧他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冲动。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打算还是先从他的身体查起。聋哑山贼的夜行衣仿佛被血水浸透了一样,湿漉漉的,暗红色。赵瑟踌躇了半晌,猛的扯开他的衣襟。      在撕开聋哑山贼身上夜行衣的一瞬间,赵瑟不由自主地飞快地闭上眼睛。这绝不是出于对青年男子尊重的礼法要求,赵瑟真的只是害怕自己一睁眼就会看见什么致命的外伤在聋哑山贼身上。他衣服上的颜色太令人恐怖了,完全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赵瑟的心怦怦跳着,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用手去仔细摸索。      很细……很滑……很软……很舒服……      赵瑟无限唾弃自己心里这些该死的想法,连她都觉得首先想到这些词实在太对不住人家剑侠拼死拼活把她救出来。      笨蛋!流氓!赵箫!赵瑟在心里骂自己。      不过,最终这些丢人显眼的想法还是帮赵瑟确定了聋哑山贼并没有受伤。受了刀伤的肌肤可是没法细、没法滑,没法软、没法舒服。      赵瑟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睁开眼睛。随即,她就再次为心中升起的念头而羞耻不已。说起来,赵瑟并不是没见过水嫩的男人。可她现在,必须要拿出她所有的意志,才能克制住自己将脸贴上他身体的冲动。      赵瑟的手滑到聋哑山贼下腹之处,终于不得以而停住。为了避免自己作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儿,赵瑟狠了很心,放弃了扯开聋哑山贼裤子查看的方法。她转到他的脚下,分别卷起他的裤管查看——也没什么大碍。      那么,赵瑟终于有借口去扯聋哑山贼的面罩了。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的伸出手去,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很可惜,聋哑山贼就在这时候睁开眼睛,问:“你干什么?”      声音沙哑,含糊。      赵瑟慌乱无比,“嗖”地将手收回肩旁,神色像是恰好被人捉了脏的小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干什么呀!我不是要偷看你,我就是想看看你受伤没!”      说到后面,赵瑟理直气壮起来,这才注意到聋哑山贼竟然说话了。于是,她更加理智气壮了,质问道:“原来你果真的会说话,骗得我好苦,你为什要装哑巴?”      山贼摇摇头,反问道:“我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赵瑟连连摇头。      她忍不住转头瞥见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那副无限美好的身体,顿时大为心虚,再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她很不好意思地起身,硬着头皮说:“那你躺会儿,我去给你找点儿水和吃的。你背着我跑了一夜,杀了……杀了那许多人,必定是饿了。”      赵瑟也没见山贼如何动作,她人便被扯得坐到了地上。正好,赵瑟也对自己能不能找到吃的毫无把握,索性顺势赖在地上不起来。      “你还是算了吧!”山贼话语里很有些不屑,说道,“等我喘过这口气,我去找吃的吧。就你,最多也就是能薅两把草回来。又不是喂兔子,能有什么用?”      “谁说的!”赵瑟立时大为不满,跌坐在地上,拍着山贼的胸腹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就算人家捉不着野兔野鸡,人家总还可以去摘野果子吧!我哪有这么没用?”      “也对!”山贼的声音里透出一抹笑意,望着赵瑟说,“是我说错了,你当然能成。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身上拍来拍去的。虽然你那点儿劲拍在我身上一点儿也不痛,可我怎么总感觉你在轻薄我呢?你看你,你先剥我的衣服,接着又这般轻薄我,难道真想让我强傢给你?哎,对了,我记得在点灯子的屋里,你好像说过……”      “咦……你欺负我!不算的,不算的,那个时候你明明是听不见的!”赵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样直蹦起来,瞪大眼睛,歪着头盯着山贼,口不择言地丢人显眼。      后来,赵瑟大约自己也觉得她的反应太也让人笑话,慌慌张张地顾左右而言他道:“我还是给你摘野果子去吧……”      她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连山贼在后面连声唤她都没听见。      因为还没出鸡公山,赵瑟也不敢走远,只在近处搜寻。她这会儿慢慢静下心来,方才觉得自己刚才那副模样实在是没头脑之极,简直将他们赵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      她心想:便是顺着回一句“我就是想叫你强傢了我”又能怎样?跑什么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真是丢人?这下可让人家笑话死了……      这摘野果的事儿,果然是想起来简单,一干才知道不容易。长在树上的太高,赵瑟也没学过爬树,根本就够不着。结在灌木上的,够得着倒是够得着,可要不就是上面有刺,一碰就扎手,要不就是颗粒太小,摘了半天也没一把。      赵瑟试了半天,终于被这些野果子们折磨得豁出去了。她把什么世家小姐的仪态统统抛到一旁不管不顾,蹦高爬低,连拉带拽的,弄得自己满身满头的灰,手上也被浆果的汁液染得说不清什么颜色。手上还隐隐约约有点疼,大约是不小心被刺扎的或是划的,赵瑟也没在意。      这些野果子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吃?说老实话,赵瑟是一样也不知道。她是只要看着是圆圆的,色泽鲜亮的,便都一起往怀里划拉。最后,兜了满满一衣襟,欢天喜地去找山贼炫耀。      山贼已经掩好了衣衫,靠在树干上。他看着赵瑟得意洋洋的样子和她摘回来的这些野果子们苦笑不已。      赵瑟受了这样老大一番辛苦,一句夸赞感谢都没得到,心中不由大为光火,扁着嘴问:“怎么,不能吃啊?荒山野岭的你就凑活吧!”为了表示自己说得有道理,她抢着拿起一个红果果,以身先士卒的姿态便往嘴里送。      山贼一掌拍掉红果果,说道:“那个不能吃,吃多了会疯掉!”      “啊!”赵瑟立即泄气地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辛辛苦苦摘回来的这些果子们,可怜地问:“这些不是都不能吃吧?”      山贼忙安慰她道:“也不是,你别动,我来捡捡。”      他拣了能吃的果子出来,擦干净了一面自己吃,一面递给赵瑟。赵瑟生怕自己吃错了变成疯子,果真一动也不敢动,连山贼递了果子来,她也老老实实地用嘴去接,连碰都索性不去碰一下。      山贼大感有趣,忍不住哑着声音笑起来。赵瑟很不好意思,便趁机和山贼闲聊起来。      “剑侠,剑侠,你怎么称呼啊?我叫赵瑟,那个琴瑟的瑟,你叫我阿瑟吧……”      “我不是剑侠,”山贼打断赵瑟的啰嗦,“我是刺客。”      “啊,”赵瑟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半天才缓过来,“我不相信,刺客和山贼混在一起做什么?人家刺客都该忙着刺杀权贵才对呢!”      山贼笑笑道:“你这都是听谁说的。我们做刺客这行的,收钱干活,皇帝杀得,乞丐也杀得,哪有什么分别?这次扮成点灯子的跟班,是打算是等他救回了混天龙,我好借机动手刺杀混天龙。原以为怎么也比混进河北观察使的大牢里容易些,没想到还是碰见你这意外。喂,阿瑟小姐,你可是害得我折损了老大一笔银钱,你打算怎么赔我?不然你真和我私奔吧,我勉勉强强也不算折本。”      赵瑟的心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不知道这刺客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想调戏回去吧,不知为什么就是张不开嘴。于是,她便又使出百试不爽的乾坤大挪移来,转换了话题,将河北巨寇混天龙实是藏在淮南大侠朱升庄上之事告诉了刺客。      刺客转着眼睛琢磨了片刻,说道:“不知道傅铁衣和混天龙搞得什么玄虚……我是刺客,名字是不能告诉你的。你要想叫就叫我十一好了。”      “十一呀,”赵瑟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刺客,便说:“一点儿也不好听,我还是叫你聋哑算了!”      十一便笑道:“你随便!”      “那聋哑,你为什么要扮作哑巴,还用布包了脸,到现在还不肯扯下面罩。”      “这个呀,”十一仿佛很认真的说,“是因为我长得太美了,旁人一见我的脸,便定然要为我倾倒,我只好把它遮起来;我的声音太好听了,旁人一听见,便定然要为之沉迷,我便只好做哑巴了。”      “嘁!”赵瑟控制不住嗤笑一声。      漂亮迷人的男人她也算见过几个,可是脸皮这般厚,夸自己好似夸天仙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有幸得见。这十一长得是不是倾国倾城她的确是不得而知,可他那又沙又哑又含糊的声音可是自己实实在在听到耳里的。别说黄莺出谷、山泉清冽,便是说不难听都算天大的客气。      为了彻底戳穿十一的谎言,赵瑟便要趁机去扯他脸上的面罩。十一左躲右闪就是不肯叫她得逞。等赵瑟终于把手搭到面罩上,将要用力的时候,她猛然发现十一眼中闪过一丝哀求与慌乱的神色。赵瑟的心一软,便撒了手。      赵瑟心中猜度,这十一以前必是有一副好相貌、好声音的,这只看他身上的皮肤便可得知。必是后来因为什么事,容貌不在,声音被毁,所以才会遮盖起来。他现在还说自己倾国倾城,必是因为此事对他的打击太大,心底里不愿意承认罢了。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要让人难堪呢?      赵瑟想得太过入神,张嘴咬果子却咬到了十一的手。她慌忙致歉,说道:“这么快便没果子了吗?我没看见……”      “没吃饱吧?”十一笑笑说,“其实我也没吃饱。”      他坐直身体,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牛毛细针,漫天飞洒出去,于是便有十几只鸟雀如雨般的坠落下来。赵瑟欢呼一声,跑去拣了鸟雀回来,埋怨道:“早知道你找吃的这样容易,刚才我就不费事了!”      十一笑笑反击道:“叫了你呢,你自己不听而已。”说着开始给鸟雀拔毛。赵瑟却凑到跟前,伸手在他怀里掏来掏去,嘴上说道:“我来生火,咦,火呢,刚才明明见到的。”      十一擒了她的双手道:“不能生火!”      赵瑟理所当然地反驳:“不生火怎么吃,吃生的呀?”      十一伸手指了指天。赵瑟顺着的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地有一缕轻烟飘飘摇摇地从下面升上去。赵瑟吐吐舌头,说道:“果然不能点火……哎呀,糟糕,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咱们跑吗?”      十一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是才看见,追得可真紧。我现在可是打不动了,走吧,咱们先去弄点吃的。”      十一起身夹起赵瑟,不知怎样一踏一跃便上了树。之后他一只手抱住赵瑟,一只手抓住树枝,像猿猴一样在树冠间穿行。没一刻,便到了轻烟升起之处的树上。      树下大约是十来个山贼,围着火正烤野兔吃,香味飘上来吹得人飘飘欲仙。其中一个山贼说:“快点吃,吃完赶紧和老张他们会合。咱们这么点儿人,要是撞见昨天那煞星,根本就不够人家宰的。”      十一将赵瑟放在一处树杈上,递给她一个松球,在她耳边悄声说道:“一会儿我一打手势,你便把这松球往他们头上丢”。赵瑟点点头,他便踏着树枝悄无声息地去了。      赵瑟有些害怕,透着枝叶的缝隙向下瞧。片刻功夫,便见十一伏在地上潜到山贼的附近,向上做了个手势。赵瑟便用尽全力,将松球往长得最壮的一个山贼头上砸去,山贼齐齐望天。就在这时,十一暴起挥剑,同时甩出几把飞刀。十几个山贼哼都没来及没哼一声,便一起被命中要害,气绝身亡。      十一拣了他们烤的野兔,跃上树,将干净的地方分给赵瑟,两人遂饱餐一顿。      “走吧,咱们还得接着逃,不出了这座鸡公山,早晚得让人家擒住。”      十一在身上抹抹手,站起来辨认过方向,便夹起赵瑟继续作起猿猴来。赵瑟心想反正他的衣裳也脏了,便不客气地也把自己的油手往人家十一身上擦去。      之后的十几天,赵瑟和十一就在这鸡公山里和山贼们绕上了圈。山贼们似乎对他们势在必得,也不知用了多少人,将这座鸡公山围得如铁桶一般。十一和赵瑟想了无数的办法,十一也和他们拼杀了几场,却不论如何也不能破围而出。      时间一长,这场逃命赵瑟倒是过得有滋有味起来。他们昼伏夜出,睡在山洞里,睡在大树上,摘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吃,十一还打了各种各样的赵瑟闻所闻闻、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吃。碰见零散落单的山贼,他们除了抢人家的食物,还会捉弄人家取笑。最有趣的便是有一次赵瑟跑累死,死都不肯再走,十一便捉了只野羊给她骑……    共死   赵瑟终于觉出不对来是在一个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那个时候,她和十一正躺在半山腰一棵又高又密的大树的树杈上,消化着刚刚下肚不久的烤野鸡,并享受着中州第一劣酒甘棠白在身体里纵横激荡的快意。当然,不用多说,烤野鸡和甘棠白都是从人家倒霉山贼的身上抢回来的,而且还是先杀后抢。      赵瑟这饱暖不知终日的女人对于这种状态相当地知足。她伸展着身体,仿佛带着些叹息,又仿佛带着些憧憬地说:“真舒服啊!安安静静的,就算今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好像也不觉得闷哪!其实,现在这个日子也不错,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好像也挺好。哎,聋哑,你猜咱们明天是吃什么?我不想吃肉了,要不咱们摘果子吧!”      人家十一干了一天的体力活,拎着赵瑟又逃跑又上树,还要杀人打劫、抢酒抢肉,便是有心想和赵瑟这些不思的进取的念头同流合污也是无力。就算他还剩下些力气,也是要留下想想明天该往哪逃,明天怎么逃的事儿。所以,他默默的并没有回应赵瑟。      赵瑟没有得到十一的回应,心里有些着慌。她坐直身体,挥着手在黑暗中摸索,嘴里呼唤着:“聋哑,你在哪呢?”      “就在你对面!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赵瑟扶着树冠上交错的粗细枝干,颤颤微微地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摸索到了十一的腿。她这才放下心来,躺了回去,称赞道:“聋哑,你眼睛可真好,我可是什么头瞧不清楚呢!哎,刚才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应呢?还得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刚才正想些事儿……”十一似乎笑了笑说,“怎么,怕我自己一个人跑了呀!”      “就是的!我可要好好看着你,万一叫你偷偷溜了,我可没地方哭去!”      赵瑟本来想说:“才不是呢,你要是想跑,跑便是了,我才不怕呢!你跑了我自己一个人摘果子吃。”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改了口。对十一,她觉得她似乎可以理智气壮地不讲道理,谁让她和他一起逃命来着呢?      既然人都和他一起杀了,也和他一起被人追杀,既然都和他天天一起打劫,也和他一起分享劫来的酒肉,既然都和他一起睡过大树山洞,也和他一起吃过野草野果,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而十一也不客气地回嘴道:“就是的,我哪能偷偷溜啊!天天给你找吃的,好不容易把你喂胖了。我到跑了,你说我亏本不亏本?要是你再让老虎给叼了去,等我饿了可就更没地方哭去了。”      “啊?你这人哪,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赵瑟听到最后,总算明白了这该死的十一原来是拿自己当腌肉储备着呢!遂大发娇嗔,冲上去要去十一算账。她一时情急,没想到这是在树上,刚一站起来脚下就是一阵摇晃,眼见又是黑乎乎的一片。赵瑟勉强挣扎了几下,便尖叫一声向前栽倒。好在十一及时拉了赵瑟一把,赵瑟总算才既没有摔下树去,也没有摔倒在十一身上。      “笨蛋!”      十一轻轻骂了一声,拉了赵瑟躺在自己身边。赵瑟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能感受到十一的气息与温度,清楚的知道十一就在自己身边,心里也便就突然安静了,放心了。      于是,赵瑟与十一便都不说话了,就这样躺着,沉寂在夜里。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赵瑟突然开口问道:“聋哑,如果不是带着我,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是不是早就逃出去了?”      十一沉默了半响,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已经逃了出去,或许已经死了。”      “啊?”赵瑟低呼一声。      “其实,如果他们放箭的话,我们几乎是不可能活着从山寨里逃出来的。阿瑟,我想,可能正是因为我带着你,山贼投鼠忌器,所以才没有放箭吧。这时候,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真不好说。”      “聋哑……”赵瑟摸索着牵上十一的手,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她便换了的话题:“哎呀,都已经这样了,不去想了!反正现在有我盯着你想溜也溜不了!哎,对了,你刚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哈……”十一不由自主地笑了,说,“我是想,一会儿该往哪儿逃才能躲开大股的山贼!”      赵瑟也跟着笑了,说道:“真是不想都不行!这么多天没搜到我们,山贼竟然还能坚持搜山,他们怎么这样锲而不舍。你说他们怎么能断定咱们还在山里哪?是不是因为我们天天杀人,天天要抢吃的?要不然咱们藏几天不动试试?”      “没用的!这个鸡公山要出去只有下面一条夹道,山贼只要守住两个入口,自然知道我们出去没出去。除非躲个一年半载,土匪的耐性磨没了,或者是他们被官军赶跑了才行。”      赵瑟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应该往哪去呢?大前天晚上……前天晚上……昨天晚上……今天晚上……”      “咦……”赵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十一的手急急道:“聋哑,聋哑,你有没有觉查出来,好象土匪这是把咱们往山上赶呢?你看啊,咱们刚杀出山寨的时候是在山脚,跑了这样多天,怎么就跑到半山腰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一豁然坐起,倒吸了口气道:“不错,不错!糟糕!”      “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一直说不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十一重新躺倒,夸奖道,“阿瑟,幸好你聪明,看破的土匪的伎俩。否则,再拖上几日,我们被围上山顶,除去抹脖子和束手就擒,便只剩下跳崖一条路可走了。”      赵瑟这种时侯哪里还顾得上得意。她挣脱了十一的手,扯着他的衣裳,着急地说:“那咱们可怎么办?好不容杀了出来,又逃了这许多日,绝不能再让人家捉回去!当然更不能抹脖子!也不能跳崖!想个什么办法好呢?”      十一叹了口气,说:“阿瑟,其实……你不用抹脖子也不用跳崖的。你的家世如何,我在点灯子房外也大约听到了几分。点灯子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山贼想要的应该也只是我的性命,只要好生周旋,土匪未必会把你怎样。那时也是我一时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便行出手,如今才会搞成这种局面。如今既然进退无路,我看,不如……”      “我不!”      赵瑟以斩钉截铁的口气截断了十一长篇大论的悔恨,以及之后可能出现的喋喋不休的利弊得失剖析和劝告。她根本就不曾去想,便很任性的拒绝了十一的好意,语气仿佛就像十一要派她去送死一样。十一的话尽管处处都透着好意与不顾自身安危的的意味,然而,听在赵瑟耳里,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而像是最终要被抛弃与放弃一样。这令她大动肝火,激动无比。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指责十一道:“不如什么?你是说要向山贼投降?束手就寝,回到他们的土匪窝里?然后和那群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虚以委蛇,用你的生命和我的尊严换来宝贵的时间,好等着人来救我是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为什要和点灯子拼命,你为什么又要救我,我们为什么要杀出山寨,我们为什么又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苦中作乐了这样许多时日?这些究竟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什么都不曾做过,至少不会浪费了你的性命……”      “阿瑟啊……”十一以手抚上赵瑟的脊背,像安抚猫咪一样令她安静下来,语气里充满了犹疑不决与无可奈可,“你要知道,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只能从山下硬闯过去!我没有把握,一成把握都没有,我们很可能会一起死在哪儿的!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面对千万人的时候,什么武功法门都是笑话。我既然出手救了你,就绝不能没把你救生反而把你救死。与其你我同死,不如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死好了。”      “我宁可和你一起死!”赵瑟挥手隔开在自己背上摩挲的手,转头将眼睛对准她认为的十一的眼睛的位置,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这样,我还可以把这段时光当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至少,在天上……”      十一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好……既然你选择了……阿瑟,阿瑟……相信我……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永远活下去……我做的到的……”      “我相信!”赵瑟笑了笑,尽量像平常一样躺下了身去。她感受到十一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她觉得她必须得表现得轻松一点儿,好让十一平静下来。      “啊,那怎么什么时候下山?”赵瑟握紧十一的手问,用仿佛是问咱们什么时候去吃饭的语气。她并不确定自己做得是不是真好,但十一好像确实慢慢静下了心,身体也不再战栗。      “就在今天晚上,”十一思索了一阵,回答道,“既是决定了要下山,便是越快越好。今夜暗月无光,很是合适。咱们先歇息一阵,子正一过便动身。那时候人最困顿,应该好闯一点儿!”      “嗯,都听你的!回来记得也给我把刀,我也试试。”赵瑟高兴地回应。      十一为之失笑,用手在赵瑟的头上胡拉几下。      片刻功夫,十一便仿佛是睡去了,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之声。赵瑟开阖了无数次的眼睛,无论怎样都不能入睡。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的在她心中激荡,令她兴奋而迷惘。忍耐了很久之后,虽然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该打搅十一休息,但她还是下了决心,伸手去推十一。      “聋哑……聋哑……”赵瑟试探着低呼,“你睡着了吗?”      想不到十一竟然回应了,他道:“没有,怎么啦?”      “聋哑,我问你件事,你可不准生气。”赵瑟不等十一回应,便一口气问了下去,“你喜欢我的,是吧。”      她虽是问话,语气却是肯定得过分,以至于十一不得不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我说不是,她不会跳到我身上,先和我玩命吧?      现在终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十一心里也很清楚。虽然赵瑟的问题很蠢吧,十一还是回答了。他用手推着赵瑟的头说:“笨蛋,不喜欢你干嘛要和你一起去送死?我可是刺客啊!闲得没事儿我干嘛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猜就是嘛!”赵瑟满意了,安心地躺好,闭上眼睛。      一会儿,她又突然坐起身来,拎着十一的衣领想把他拽起来。十一很不满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说:“还要问什么?快问吧,问完睡觉呢!”      赵瑟鼓了好几回劲,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想……咱们一会儿就要死了……要是……要是……要是不玩儿一会儿的话……好像……有点儿亏……反正也要死了……要不然咱们就先玩儿一下吧!”      飞快地说完这句话,赵瑟立即扑到在树枝上,把自己滚烫的脸埋在凉飕飕的枝叶上,心里那个悔恨啊,几乎要把这鸡公山都掀翻了。      十一却是疑惑不已,把赵瑟拎起来问:“玩儿一会儿?什么意思?你还想玩儿什么?”      赵瑟恨得牙根痒痒,气急败坏的吼道:“就是周公之礼,阴阳调和,男欢女爱,敦伦……”      十一的动作明显一滞,没在意直接松手将赵瑟给扔了。赵瑟摔在枝杈间,也不好意思叫疼,只揉着身上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并将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没出息的事儿都拿来数落一遍。      就在她数到七岁的时候,十一声音用有些发涩的说道:“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那是不是得快点?”十一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啊……对,一会儿还有事呢!”赵瑟傻傻的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就快点宽衣吧!”      十一答应一声,把赵瑟拉过来坐好,一件一件地替她除身上的衣服。赵瑟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抢人家山贼的,男人的样式,很好弄。不需要多少功夫,既使是以十一明显不听使唤的手,赵瑟和她的衣服也很容易就分成了两堆。十一的指尖是冰凉的,解衣时划过赵瑟的脖颈和胸,令赵瑟打了个激灵,恢复了正常。      “好了,现在该我给你宽衣了!”      一旦恢复了正常,赵瑟的表现就比十一要从容得多。她也没时间去唾弃自己方才的表现,只专心致志地和十一的衣衫奋战。最后,她把手搭到十一的面罩上,一直未曾摘下了的面罩上。      “聋哑?”赵瑟探问一声。      十一虽然没有说话,但他让赵瑟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点头的动作。赵瑟嫣然一笑——尽管十一不一定能看见,扯去了十一的面罩。虽然黑夜里,赵瑟完全看不清十一的容貌,然而,戴着面罩与摘下面罩,当真有很大的不同。赵瑟这时候才清楚地明白,原来再无间隔,完全拥有是这样一种感觉。      赵瑟就势攀上十一的脖颈,躺下身去,十一便跟着她微微前倾身体。      十一迟疑了片刻,方才期期艾艾地问:“不是应该你在上面的吗?”      “哈……”赵瑟被逗笑了,说,“和点灯子说得话还能作数啊?我才不干活呢!上面多累呀!”      十一便不说话了。赵瑟猛得向下一拉,十一扑到在赵瑟的怀里。他的脸抵着赵瑟胸前洼下去的位置,久久不曾动弹。赵瑟拿了十一的手从自己的腋下滑到腰腿连接的部位,十一支着手臂撑起身体。赵瑟的手便抚上了十一的脸,来回摩挲着。”      “真是太好了,一点月光都没有,这样我就可以在心里画出你的模样……”      十一的身体顿了顿,抱住赵瑟的腰肢,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身体。赵瑟闭上眼睛,在心里描摹十一的模样。      然而,半天功夫,十一却只在边疆游荡,不曾直入都城。赵瑟微有些诧异,“咦“地一声睁开眼睛,却正巧被十一一滴滴落下来的汗水打湿了眼睛。      赵瑟不及细想,冲口言道:“你不是不会吧?”      手心的热度顿时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增加。赵瑟顿时大感歉意,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想到!是我不对!你别怪我好不好?我来干活儿,我来干活儿!”      手心上的热度理所当然地更加灼人。      两人换了位置,赵瑟坐定之后,心里一阵犯愁。      她这是心虚啊!      是老实话,赵瑟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头到尾全干下来的更是一个可拿来撑场面的都没有。不说能不能把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活儿干好,把该玩儿的都玩儿了,便是顺顺利利地回剑入鞘,她都不怎么有信心哪。      然而,既然已经骑上了虎背,打退堂鼓是不行的!赵瑟只好硬着头皮拼了。      她想了想,将十一的双腿驱立起来,靠在自己的后腰。十一很虚心,一点儿乱都不给添。赵瑟握上十一的尘柄,入手的感觉完全证明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赵瑟闭上眼睛,心想着成败在此一举,挪动手和自己的身体。      真不知道是十一运气好还是赵瑟运气好,又或是老天爷肯帮忙。赵瑟竟是莫名其妙的做成了,中间没出一点儿岔子。赵瑟大乐,顿感扬眉吐气尽在今朝,兴高采烈地在十一左颊和右颊各亲了一下。十一却猛得吻上了赵瑟的嘴唇。      赵瑟一呆,低声说道:“聋哑,现在我可是不想死了,你可一定要把你和我都救出去呀!”      十一在赵瑟耳边说:“会的,我已经学会了,怎么能不用用便死了呢?”      ……      这样一场所谓的不玩儿一会儿有点亏的余韵完全散去之后,十一重新把赵瑟包裹起来。在把她像之前那样捆在自己身上之前,赵瑟问道:“聋哑,要不然你还是给我找把刀吧?其实我在你身上还是能给你帮帮忙的。”      十一却接口问了一个毫无相干的问题:“阿瑟,你喝多了酒不耍酒疯吧?”      “当然不耍!”赵瑟没反应过来,以捍卫自己尊严的姿态强调,“我酒品可好了,从来不发酒疯。喝多了就自己睡觉去,乖乖的!”      十一点点头,拎起酒囊,捏着赵瑟的鼻子,将小半袋子中州第一劣酒甘棠白尽数灌进赵瑟的肚子。      赵瑟呛得大咳不止。      在她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她努力撑着眼睛,问:“聋哑,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聋哑,到了奈何桥边我怎么找你呀?聋哑……”      “我叫公孙玉,阿瑟,你记住了没?”      聋哑将手盖上赵瑟的脸,替他合上眼睑。      “公孙玉……公孙玉啊……”      赵瑟含糊地低吟几声,便软到在十一身上。    光华 作者有话要说:娱乐一下   宣华二十六年夏六月,中原流寇骤起,有匪首玉面阎罗、三只眼等聚众数万,呼啸勾连,作乱汝州。六月初三,寇陷领叶,大掠三日。六月初六,寇陷襄城,六月初七,寇陷郏城,六月初十,寇连陷鲁山、龙兴。六月十三,汝州都尉将军与寇战于临汝之西南,败,临汝旋陷。六月十五。寇围汝州,河南诸将俱不能敌。居半月,贼克汝州,大肆杀戮,尽索城中妇女财帛,汝州吏民十不余一。      朝野震惊,罢相、兵部尚书,流东都留守于五岭,以金吾卫擒拿诸将,下北狱。帝乃令河北道观察使、武成侯傅铁衣暂缓回师,督率大军入中州荡寇。七月初,汝州克复,贼寇尽覆,独匪首玉面阎罗及十余骑得脱。然,适逢河北诸寇降而复叛,杀诸州太守。帝不得以乃任傅铁衣为范阳节度使,首开边将主政之先例。藩镇之势由是而盛……      对于郑重其事写在大郑正史上的这一段话,作为实际上的始作俑者的赵瑟,当时还毫不知情。      当贼寇连下诸城之时,赵瑟正陷入完全彻底的昏迷之中。她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知,不论是迫近别人的烽火狼烟,还是迫近她自己的钢刀羽箭。即便是她偶尔能有一些知觉,隐隐约约地仿佛也只是背上的剧痛和激烈的颠簸震荡。剧痛的感觉,很陌生,很遥远;颠簸震荡的感觉,似乎有一些熟悉,像晕船,像骑在大鱼的背上。而事实上,这一切,都飘渺得宛若不曾存在。      作为始作俑者当之无愧的帮凶的公孙玉,尽管多年以后,他每每看到此段记录都要失神良久,然而在这一刻,他则完全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      公孙玉必须把全部的精神放在逃命上,流寇像恶鬼猛兽一样紧咬在他的身后。他在官道上策马疾驰,流寇就成千上万的追上来。他躲进城池,流寇就打下这座城池,把整个城池咀嚼吞咽了干净,去搜拿他和她。      他再逃,流寇再追,他再入城,流寇再攻城……就像永无休止的游戏,如果没有无数无辜的人为之惨死,无数无辜家庭为之分崩离析的话。      以公孙玉五年刺客生涯的微薄经验来说,他完全不能理解流寇为什么要如此疯狂。只为了捉住他和赵瑟,便不顾一切地踏上覆灭之路吗?任何一个哪怕有点儿傻的人都知道,不管流寇有多剽悍,不管流寇现在能夺下几座城池,他们都是在寻死。这里是中原腹地,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的河北边疆。      所以,公孙玉几乎不能相信流寇却是为了捉他们才攻城略地的,尽管他们确实是随着自己的马蹄,紧追在自己身后不舍。他想如果他离开官道,如果流寇没有追上来,那么就可以证明了。      然而,他实在没有余力去证明。他很确定,如果他现在进入荒野,就算流寇真的不追上来,他也没有办法让他自己和赵瑟活下去。      她伤得太重了,他也伤得太重了。      公孙玉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还能策马疾驰。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来,一层一层地渗透他的衣衫。他浑身酸痛,困顿不已。他甚至有些羡慕身前被他横搭在马上的赵瑟。      能够伤得昏迷过去,也就再也不用受这无休止地折磨了吧。      滚落下马,仰面朝天躺在临汝城中距城门最近的一家药铺之前,公孙玉忍不住如此遐想。      他在伙计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来,抱着赵瑟走进了店门。他将刀拍在桌子上——从鸡公山冲出来的时候抢的,他的剑杀起人来太慢了,从赵瑟颈上扯下来一串珠玉项链扔到柜上——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件可以随便当钱用的东西。      “上好的伤药、热水、细布,熬点参汤端过来,还有吃的,再去买两套衣服和一匹马回来,要好马,喂好了等着!”      掌柜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微胖。她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公孙玉颤抖不已、正冒冷汗的身体,还有他怀里抱着的赵瑟,再拎起项链瞧了一瞧,并瞅了一眼桌子上的钢刀,便催促着店里的伙计关了门,依照公孙所说的去办。      掌柜的疾走几步,过去扶着公孙玉坐下,说:“你伤得太重,还有你怀里的女子好像也有外伤。快坐下,我立即给你们治伤。看样子,大概要好生将息几个月才行。一会儿上好了药,便扶你们去后面躺着……”      伙计们拿来伤药细布,端了热水放在旁边的桌上。掌柜的挽起袖子,欲要动手。公孙玉却轻轻推开了她,转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谢谢你了,大姐。”      掌柜的呆呆地盯着公孙玉的脸,微微开合着嘴巴,发出“嗬……嗬……”之类无意义的轻叹。半响儿,她的脸上、眼中竟现出了一抹羞涩之意。      公孙玉无意识地挥挥手,扯开背部的衣衫,给赵瑟换药包扎。赵瑟的背上斜斜地有一道刀伤,不算很深,却足以令她昏迷不醒。公孙玉伸手一触,赵瑟口中便发出一声呻吟。他的动作很快,迅速给赵瑟裹好伤,接着便撕开衣服给自己换药,向这几天一直所作的一样。而掌柜的便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伙计送来参汤和食物才惊觉过来。      公孙玉掐开赵瑟的牙关,强喂了她半碗参汤,自己把剩下的喝完。吃过大饼牛肉,公孙玉给自己和赵瑟换上伙计新买来的衣衫,一手抱起赵瑟,一手拿刀,向掌柜的道谢一声,便出门上马。      他把赵瑟横在身前,控缰欲行。掌柜的却追出门来,捉住马的笼头,塞了一个小瓶在公孙玉手里,急道:      “这位公子,这伤药是我家祖传秘方,生肌去痕极为有效,你用在你……还有你娘子的伤处,以后便不会留疤了……”      “多谢掌柜的,”公孙玉控马跃出几步,回首道,“流寇可能很快就要攻城,大姐还是早作准备为妙!”      “啊……”掌柜的呆呆地答应一声,公孙玉却已经绝尘而去。      公孙玉出得临汝县城,辨认过方向,便向汝州城飞驰而去。      他知道,他已经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不管流寇是不是真的发疯,为了追杀他们而攻城略地。汝州城至少是离得最近的一处坚城,城高墙厚,精兵众多,流寇未必真敢去攻。便是他们真敢去攻打,也未必打得下来。      何况,那里还有……      公孙玉便是靠着心中这些期望,强撑着自己几近极限的身体,赶到了汝州城。      到城门近处,正是清晨时分。公孙玉扔了马和刀,用最后的力气打晕了一个挑着菜篮进城的菜农。抢了人家的菜筐,换了人家的衣衫,把赵瑟藏进菜筐里,蒙混着进了城。走到背人的地方,抱了赵瑟出来,向城东长乐坊跑去。      然而,公孙玉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勉强坚持到看见长乐坊三个大字,心中一松,脚下一软,便扑倒在地。他这一倒,便觉周身上下无处不痛,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伸出手去,正好拉住一个男子的裤脚。他扬起脸,模糊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送我去汝州最大的倡馆,你会发财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真的昏了过去。      而赵瑟第一次有知觉是在三天之后。      那时候,赵瑟感觉像是陷在泥淖里,又仿佛像是飘荡在云端。她的身体里干得仿佛要烧着了一般,她的胸口像压着巨石。她想伸一伸胳膊,动一动腿,却连手指都移动不了。她想睁开眼睛,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有办法抬一抬眼皮。      “怎么样?当真无碍吗?她已经昏了三天了?”      这声音可真好听!赵瑟在心里想。      这声音,像是清冽的甘泉一样,一滴一滴地滴在赵瑟烧的干裂的身体里;这声音,仿佛有神奇的魔力一般,令赵瑟宛若飞翔于天际。      赵瑟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赵瑟已经没什么特别不适。她睁开眼睛四顾,发现自己趴在锦绣的纱帐里。床是红木镂空雕花的,纹饰怪异,分辨不出来是些什么。床很软,锦被是很鲜亮的颜色,绣着并蒂莲花,鸳鸯戏水等等极为艳俗的花样。床上明显熏过香,尽管味道很淡,仿佛是闺房里偶尔会用的合欢香。枕边压床的玉兽很奇怪,不是一般睃猊之类辟邪的神兽。赵瑟拿起来仔细瞧了瞧,仿佛是一对儿姿势奇怪的欢喜佛。赵瑟红了红脸,忙抛了那欢喜佛远远的。这时是,她再细看床头床尾那些纹饰古怪的雕花,才分辨出了雕着的那些原来是诸般男女阴阳相合之道的法门。      赵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了看,也没什么不同。背上有点麻,赵瑟伸手去够,却模到厚厚的一层纱布。赵瑟按了按头,想起十一,想起她和十一的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想起十一把她包起来,想起十一给他灌了甘棠白,想起……后来,就什么都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便翻身坐起,撩开锦绣纱帐。屋子很宽敞,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香炉里静静地燃着香,香气缓缓地向上升腾。另一侧是一整排的蜡烛,点了一半儿,整个房子便笼罩在柔和的黄色里。      赵瑟低头寻觅,并没有找到鞋。她便索性赤着脚,穿着宽大的寝袍立在地上。地板上铺着很厚的地毯,毛绒绒地踩着很舒服。赵瑟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这屋子竟然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她心里便着慌了,四处拍打着呼唤:“聋哑……十一……来人哪……聋哑……”      并没有人理她。      赵瑟坐在地板上,支着腮发了一会儿愁,便起身沿着墙摸索起来。她打起全部精神,极为仔细地搜查起来,每一寸墙壁都不放过,各种摆设都要移动一下,旋转着试试。这些事情做起来让她有点儿头晕,没片刻,鼻翼、额头和鬓角便透出薄薄的细汗。      她拿起多宝阁上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却发现桶地连着一根几乎难以分辨的细线。她用力一拉,阁旁便突然多了一对儿圆圆的小孔,透出两道明亮的白光。赵瑟凑上去一试,正好合适把两只眼睛对上去。      隔着一座墙壁的也是一个大屋子,陈设得极为香艳。屋子正中有一个高台,齐腰高,台上却跪着一个完全不用一切遮盖物的男子。那男子应该是背对着房门而跪,从赵瑟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他身上的肉很结实,仿佛泛着光泽,像一只蜷起身体的豹子。他的头发披散着,一半儿搭在背上,一半儿从侧面散落下来,而他的脸就藏在这些乌黑的发丝里。他用双肘和小腿把自己的身体支撑在台子上,手心和脚心舒展开向上,其上分别放着一颗核桃大小的珠子。他的腹部和立起的大腿腿面紧贴在一起,腰部深深地下陷,上面叠着三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其中注了八成满的水或是酒,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荡漾。这样,他的豚部便突起为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结实而紧绷。他身上唯一和各处都不接触的是他的胸,距离台面大约半尺左右的距离。胸上不知用什么法子转了一对儿铃铛,垂下去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摆动。      赵瑟不能确定,她看见的这个男子是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很难相信有人能以这样一种姿态保持如此长的的时间一动不动,尽管这的确充满了诱惑。如果这是真人,她想,她现在完全可以体谅她二哥,赵箫,为什么会如此对和他一样的人这样兴趣盎然,乐此不疲。      当豹子一样强健有力的身体以猫咪一样柔顺温驯的姿态呈现时,是怎样一种震撼力啊!这完全是超越了邪思与魅想的感觉,混杂着征服与幻灭,揉和着创造与摧毁。      正当赵瑟感慨不已之时,房门开了,进来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温文尔雅,仿佛文士,另一个却是瘦小干瘪的犹如猴子。中年文士指着台上的男子对猴子般的男人说了句话,赵瑟把耳朵凑到小孔上,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她集中生智,拿了那圆筒放在耳边试,果然听到声音。      那猴子一般的男人桀桀笑道:“鲁先生,这就是你们渌水堂挂头牌的小倡,瞧着倒是也不错,不知长得怎么样?”      那中年文士模样的鲁先生优雅地拢住台上男子的头发,向侧面一拉,强迫他的头上仰露出脸来,给那猴子一般的男人看。男子只是转动头颅,身上放置的珍珠、琉璃盏和铃铛纹丝未动。他的样貌很是不错,五官坚毅,轮廓犹如刀削。      猴子般的男人皱眉端详了片刻,说道:“长得倒是没有如何惊艳,我们家小少爷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可是不能凑活。不是说你前几天得了个好货吗,怎么不拿出来孝敬我们小少爷,蒙事呢怎么着?”      “快别提那事儿了!”鲁先生语气中恨意难消,“本以为是棵摇钱树,没想到却是个病痨鬼,花了大把的钱买进来,只一天就咽气了,真是气煞人也!”      “那你是有点倒霉!”猴子般的男人笑笑,继而摇头道,“那你还有别人没,这长得也太平常了,我们小少爷要是瞧不上你们就等着关门吧。”      鲁先生忙笑道:“不会,不会,你别看我们小三长得平常,活儿可是好的紧。”他凑到猴子般的男人耳边低语几句,猴子般的男人怪笑道:“当真?”      鲁先生含笑道:“尽可相试。”      猴子般的男人点点头,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探入小三的孔道。继而,他用力向外拔,竟是如何用力都拨不出来。鲁先生在小三豚峰上轻拍了三下,那猴子般的男人才抽出手来。      他嘻嘻笑道:“怪不得能做头牌,行,就他了!鲁先生,咱们这就去请我们小少爷。咱们可说好了,不管我们小少爷怎么玩,琉璃盏里的酒不能洒出一滴,铃铛不能响,否则,回去禀告了大帅,砸了你的堂子!”      鲁先生满口答应,与那猴子般的男人一起出了门。      一会儿功夫,一个斯斯文文、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男子独自进了房。他走近台子,站在小三身后仔细端详了片刻,又绕着台子转了一圈儿,突然笑着说:“把腰放低点儿,不顺手,把腿再分开点,把你中间那物事露出来。少爷我又不是来玩女倡,你藏什么藏?”      小三照着他说的摆好了姿势。那男子便取了小三手心和脚心上的珠子在手里,他用力拍着小三臀上的肌肉,说道:“先吃点东西垫垫。”接着便一粒接着一粒的将珠子推入小三的孔道。      青年便转身离开了小三,自顾自的坐到桌边喝酒吃菜。喝得有些醉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着酒站到小三身后。他将酒往他臀上一泼,便解下镶金带玉的腰带和在手里,在上面奋力抽打起来。      小三臀上的皮肤渐渐红润起来,身前垂下的物事也昂然而又蓄势待发之意。青年尽了兴,停下手,将腰带抛在地上,一边儿解衣一边软软的声音说道:“试试吧,看看能不能吐出来,不然一会儿可就得用钩子往外弄了。”      小三收缩着臀上肌肉,似乎想用力将珠子挤出去。但他无人相助,腰上又放着琉璃盏,用力不得,许久只挤出来两个便力尽了。      青年弯身弹了弹小三那物事,轻笑道:“我可等不得啦,你以后在想办法把。”      说完,他抱住小三的胯骨,将自己的玉笋缓缓送进小三的孔道。他略动了几下,称赞道:“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跑了几百里,从河东偷溜过来……你再咬我一口!”      他微微扬起头,闭上眼睛。就在这一刻,小三以不可思议地角度翻卷过身体,从口中吐出一道寒芒,寒芒直冲青年喉管而去。青年大惊失色,欲待抽身向后躲闪,但他那石钟玉笋一般的美物被小三紧紧卡在孔道之中,闪无可闪之处。寒芒射入他的喉咙,青年模模糊糊地吐了几个字,浑身颤抖几下,软倒在地。      与此同时,赵瑟在墙的另一侧也软倒在地,心中砰砰乱跳。      赵瑟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准备接着找门,猛然听见地上一阵响动。赵瑟三步并作两步,跃至榻上,盖好被子,侧身向里闭上眼睛装睡。      有轻巧的脚步声一直到床前,接着便是宽衣解带的声音。一个男子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在赵瑟的脖颈上啄了一下,接着便轻轻搂住她。他一只胳膊伸到赵瑟颈下,让她枕着,另一种手搭在赵瑟的胸口,很小心地不去碰触赵瑟的后背。      聋哑……赵瑟放下心来,一种安静而安全的氛围笼罩着她。她略微动了动。      “你醒过来了?”      仿佛是记忆里那种甘泉、云端一般的声音。      赵瑟的心像是吊在悬崖。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终于猛得爬起身体,回头凝神去看十一。      真是神奇啊,她仿佛听到了音乐的声音,飘飘而来。      “……谢……十七……”      赵瑟呻吟一声,重新扑倒在床上。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的母亲。原来,整个心像琉璃一样碎裂了,再哗啦啦地掉落消融于身体里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赵瑟的呻吟听在十一的耳朵里,别有一种动人的美妙。      他轻轻地微笑着,像百花绽放。仿佛嘲讽,又仿佛指责地说:“终于不叫我聋哑了啊!你哪,告诉你我叫十一的时候,偏要叫我聋哑,告诉你我叫公孙玉了呢,你又开始叫我十一!是不是我要便得再漂亮一点儿,你才肯叫我公孙玉呢?”    情定   “你……你……真的叫公孙玉吗?”      “自然是假的的不叫公孙玉!”      “那你娘姓公孙?”      “当然是,笨蛋,你醒过来没有,还晕着呢?过来,让我摸摸头!”      “那你爹姓什么?是不是模样和你一般……动人……”      “哈……看,我就知道不能让你看见我长的模样,变得傻呆呆的了吧?乖,别这么一副傻像!眨眨眼睛,合上嘴巴,动动腮上的肉……我本来漂漂亮亮的小情人都要被你变成呆头鹅了!我告诉你啊,我可不傢呆头鹅!你再仔细看看我,对,伸手上去摸摸……别闭眼睛!乖,我跟你说啊,你多看两天看习惯了,其实就没什么了。过些日子你再看我,就和……看街边卖馒头的大哥真的没什么区别,真的!”      “卖馒头的大哥……有你一成的姿色还用……卖馒头?你别打岔!你爹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以什么为生?家业几许?有名气吗?有绰号吗?快说!”      “查户籍的官差都没你问得细哪!啊!你别咬我呀!你是小狗狗啊?”      “快说呀!”      “是,大人!家父姓叶,名重,字双合,山东人氏。以行刺为生,薄有微产,算是天下杀手刺客的大头子,江湖上不知他的姓名底细,故以夜叉呼之。”      “夜叉……夜叉……是不是三年前刺杀过侍中张岚的那个?他真是你父亲啊?你还是真是刺客?”      “自然都是真的!倘若我不是夜叉的儿子,这种事情就算我能胡编的出来,我也不敢说呀!从不失手的刺客哪,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我嫌自己命长吗?”      “……啊,对……”      赵瑟不得不承认公孙玉说的有道理。她把头脸深深地埋进公孙玉的胸腹之间,结束了她对人家父亲异乎寻常的关心。      无论怎样,不管公孙玉本人话语里对他所具有的这种倾国倾城的容貌具有着怎样的一种不屑一顾,赵瑟都无法遏制住自己对公孙玉容貌的赞叹与沉溺。这是本能的,不受控制的,不是公孙玉本人极力否认就可以抵消的。而这种赞叹与沉溺,赵瑟只有在面对谢十七——母亲的情人的画像时才由衷的升起过。      所以,完全不能责怪赵瑟汲汲于公孙玉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可以说,她没有直接问出来诸如“谢十七和你没什么关系吧?”之类令人拍案叫绝的问题,已经足可以让人欣慰不已了。      现在,她终于承认了公孙玉就是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人,就是那个和她在鸡公山上同生共死的十一,就是那个在点灯子破败肮脏的房子里与她咿呀比划、打水擦脸的聋哑。      赵瑟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也从来没有这样遗憾过。      这是属于她的公孙玉,属于她的十一,属于她的聋哑。把她的他和母亲的谢十七牵扯一起真是又蠢又笨,可笑让人前仰后合。天下至美的男子并不是只有所谓的谢十七啊!如果说,天下所有的美男子都要和谢十七有点儿什么关系,那么上天是不是太眷顾他的宠儿了呢?      无论如何,他是她的了。这不是惊喜,也不需要格外指出。她就是知道,而且,她知道他也知道。      如果,赵瑟想,公孙玉不是美得这样令人无言以对,该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那样,她和他一起所经历的所有事,放在记忆里来看时,将是怎样的美好与毫无瑕疵。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质疑她对他的感情是多么的纯粹,在那个暗月无光,记忆里最后一个夜晚,她的想法,她的话语,她的做法是多么的单纯而无邪念。      现在,他有着这样一副容貌,所有的一切在旁人的眼中立即会颠倒过来。所有的人都会会心的微笑,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再理解她和她之间的纯粹。      赵瑟真的不是一个出尘脱俗的女子,她当然更愿意她的纯粹与无邪为众人所知,所感,所称赞。然而,这个时候,她也只能满足于自己所知,所感,所称赞了。      庆幸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清楚地发生在她看到他的脸之前,否则,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免要去怀疑一生。或者,一个人永远怀疑,一个人永远沉沦。      赵瑟如此这般地乱想了一通,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说出了一句让公孙玉忍不住要拍她脑袋的蠢话。      “原来,你那时候说的,你长得太美,只要旁人见了,便必然要倾倒,竟然是真的!人家美男不是都特别谦虚的吗?你怎么能说实话呢?害得我被你骗的团团转,以为你容貌上有什么隐痛,连提都不敢提呢!不行,你可得赔我!”      公孙玉搂着赵瑟,笑道:“我把我自己都赔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赵瑟望着他令人心脏狂跳不已的笑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在公孙玉的胸口上蹭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心情,问道:“咱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真没想到,咱们能活着出来!还有,这里是哪儿,咱们怎么在这儿呆着,你刚才去哪了,怎么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这屋子好奇怪,也没有门,也没有窗,我怕死了?对了,对了,我刚才……”      赵瑟一口气连着问出七八个问题,颇像树上叽叽喳喳的雀鸟,公孙玉应接不暇,忙轻拍赵瑟的臀,制止她再问下去。自己则简要的将赵瑟在鸡公山上醉倒过去之后的事讲给赵瑟听。      “那天晚上,我用甘棠白把你灌倒之后,就还照以前的摸样把你捆在身上,潜到山峡出口处。我是天亮前开始往外冲的,当时守在山口的山贼大约有五六百吧,后面,我们就杀出来拉。其实,当时我挺对不起你的,有一刀本来是冲胸口砍过来的,但我当时打昏了头,四面八方又都有兵刃砸过来,我本能得想避开胸口要害,却没顾忌到你在背后,累得你挨了一刀。幸好刀口不深,未及要害,否则我真是……”      “我不怪你的,十一。”赵瑟回手过去摸摸背上厚厚地纱布,低声道,“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疤……那可难看死了,怎么办!”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放心吧,不记得我是刺客了吗,生肌去痕的灵药我有得是,只要好生将养,绝不会留疤的!”      “那我就放心了。”赵瑟大松一口气,拍着胸口道。      公孙玉笑着亲了赵瑟一下,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很走运的,如果山贼再多一半儿,我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来的。后来我抓了个活口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正好是山贼的六当家和四当家内讧,山下的守卫才会如此不足,让我们侥幸得脱。”      “我背着你出了鸡公山,立即就上了官道。当时我想,土匪总不敢公然在官道上大肆追杀。没想到只刚松了一口气,简单裹了裹伤,土匪竟真的追了上来。我就抢了匹马,向最近的城池领叶逃去。真真没想到的是,土匪也跟着杀到,我再跑,他们就一路攻城掠地,一直追到这汝州城来。好像前几天,山贼被汝州将军挡在临汝之外,我也一直在养伤,具体情况如何实在不得而知。阿瑟,你看我们多可以夸耀哪!流寇为了追我们,短短十天便连陷六城。这可是他们当年在河北都没有的功绩哪!”      “我可不相信!”赵瑟听得目瞪口呆,敲着公孙玉的胸口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土匪会为了捉我们这么干!他们不是傻了吧,找死啊!”      公孙玉便笑笑说:“其实我也不太相信……阿瑟……你别拍我……我的伤也还没好呢……你这是打算谋害亲夫呢?”      赵瑟忙收了手,惶急地去扯公孙玉的中衣,说:“你伤怎么样,不碍事吧?快给我瞧瞧。”      公孙玉便阻道:“别看了,都是皮外伤,已经上过药裹上了,你扯开衣服也就只能看见纱布。不妨事的,只要好生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拗不过赵瑟,褪下中衣将各处的伤指给赵瑟看。赵瑟见他身上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心中大是哀痛,靠着公孙玉的脸哭道:“这可怎么办,伤了这许多处,以后留下疤痕可怎么好?你以前身上可是连个划痕的都没有的……都是我对不住你……”      “怎么把我夸得像朵花一样呢?我从小练剑,如何身上能没有划痕?乖,别哭了!”哄着哄着,公孙玉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我又没打算靠脸靠皮肉吃饭,否则也不会易容蒙脸啦。别说已经用过灵药,便是真留下些许疤痕,也是不打紧的。”      “可是……”赵瑟仍是缩成一团,伤心地掉眼泪,仿佛受这些伤的是她自己,“你本来就是一朵花啊……”      “可是什么?”公孙玉佯怒道,“难道你还是个小色女,我身上不光了便要嫌弃我不是,看我不把你塞到床下面去?”      说着,公孙玉便假意去捉赵瑟。赵瑟连连惊呼“你冤枉我!”两人便像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就势在床上闹得天翻地覆,连身上有伤都顾不得了。      待过了劲头,公孙玉擦着赵瑟脸上的汗说道:“你该吃药了!”说着便将床头那令人望之脸红的浮雕往下一按。赵瑟正摸不着头脑间,透过纱帐,隐隐约约看见地上的毯子卷起一角。一个套着宽宽松松袍子的男子从地板下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赵瑟恍然大悟,恨恨地说:“原来门在地上,怪不得我怎样都找不到,真是狡猾!”      正待问“咱们为什么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这是哪里”,便见那男子轻轻揭开纱帘,递了一碗药进来。赵瑟想起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摸样,实在不大好意思,便缩在公孙玉的背后不做声。      “十一哥,事情已经办妥了,鲁师说,您要是现在不忙,烦请去一下书房,家里有人来。”      赵瑟心中一惊,猛然探头去看,便见正将药递给公孙玉的男子正是那隔壁刚刚杀了人的小三。她一急之下,便撞翻了公孙玉刚刚接在手中的药碗。药汁翻到在他的腿上,一整片一整片的洇开,小三忙以衣袖去擦拭。      公孙玉一愣,放了空碗在床边的小几上,问赵瑟道:“怎么啦,阿瑟,你脸色很差,哪里不舒服了。”      赵瑟摇摇头,道:“我有事和你说……”      公孙玉点点头,向小三道:“你先去吧,人我不见了。请他转告我父亲,混天龙那里我既然失手,便不会再动第二次手。他要不想砸招牌,便请改派别人去吧。”      小三迟疑了一下,终于答应一声去了。      公孙玉回过头来问赵瑟道:“阿瑟,什么事,你说吧。”      “我知道或许我不该问这么多,可是……”赵瑟舔舔嘴唇,很心虚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我就是问问,你要是不想说,或者是不好说,没关系的……我就永远都不问了。”      公孙玉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不想说的,我是怕你听了心里别扭才没提起。此处是汝州城最大的一处倡馆渌水堂,暗地里却是我父亲手下的一处巢穴。堂中的小倡都是刺客,专门以房中之术杀人。至于咱们现在呆的这间房,则是窥测接应的密室,极为隐秘,所以才特地在此养伤。”      赵瑟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子。只是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害我醒来吓了一大跳,以为落在什么歹人手中。”      公孙玉苦笑一声,道:“你不是一直昏睡不醒嘛!其实,这地方我也不想来,只是当时情急,不得以罢了。阿瑟,你现在既然已经醒了过来,若是不喜欢,咱们换个地方养伤便是了。也免得此处人来人往,尽是些龌龊之事,瞧着恶心。”      “什么龌龊的事儿都已经看见了,还换什么地方!”赵瑟没提防,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公孙玉听到皱眉问:“你说什么?”      赵瑟忍来忍去,心里到底存不住话,便将自己摸墙找门之时,无意中发现机关,于是乎“被迫”看了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外带精彩谋杀的好戏说给公孙玉听。她本来脸皮挺薄,平时说起相似的事情来多是语焉不详。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次长得见识太大,或许是经历了生死之后脸皮变厚了,描述起来总是有意无意地力求详尽,许多细节动作,但凡她能记住的都最后都忍不住说与了公孙玉。      公孙玉却已是早就听得满面粉红,眼眸中尽是羞涩之意。他掐着赵瑟的脸急急阻说:“真是个小流氓,怎么看得下去?都怪我,便应该一步不离地守着你才是。你不知道,那个恶棍青年是河东曹文昭的小公子,据说很有本事,大抵是继承曹氏衣钵的不二人选。有人出十万两黄金买他性命,父亲便设了个局把他骗了过来……若非价钱实在太高,以他的身份,我们轻易是不敢动手的。至于是谁要杀曹小公子,我也不清楚。咱们来得时候都已经安排好了。”      “就算你知道也别告诉我!”赵瑟连忙说,“这种事情,知道了等闲便是要灭口的!你别欺负我不懂……”      赵瑟突然换了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公孙玉道:“十一,你这刺客做的,把老底都说给我听了,以后你爹不会把我给灭口了吧?”      “你胡想什么?”听闻赵瑟抛开了小三那些令人羞恼的本领,公孙玉明显松了一口气,搂住赵瑟道,“现在,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想知道的,只要我知道的,我都愿意告诉你。”      赵瑟便沉默不语地躺在了公孙玉的怀里,心里荡漾的则是幸福。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呻吟着:十一,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遮住你的容颜了。谢谢你。”      “不,阿瑟。”公孙玉微微昂起头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夜叉的儿子,只是遮起来又能有什么用?”      他轻轻地把赵瑟放在床上,起身将帷帐上垂下的丝绦拉了三拉,房的两边便现出十几对透着白光的圆孔。      “阿瑟,你看”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密室是夹在两排房子之间,小倡们接客的房子中间。我们手下每一座倡楼都有这样的密室。在密室里,通过这些小孔,每一个小倡是怎样接客的,每一个刺客是怎样杀人的,都可以监视得到。并且,这里还有一些机关,可以轻而易举地令刺客和被刺杀的人同时死去。”      “我十五岁的时候,很是为自己的容貌骄傲。以为凭我的容貌,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后来父亲便带我去了这样一个密室。从那一天开始,我便下定决心,终我一生,绝不靠容貌去做哪怕一件事,我也绝不要凭我的容貌去迷惑一个女人。阿瑟,你知道吗?你不肯扯我面罩的那一刻,我是多么的紧张,我又是多么的欣喜……”      “毁掉容貌,烫伤喉咙那种事情太蠢了。我从来没打算做过。我只是常常用各种方法遮住脸,或者扮成丑八怪,还有就是……”      他拿起一个枣核状的东西含进口里,说道:“把这个放进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就会比鸭子还难听。”      这次的话听在耳里,果然是公孙玉刚开始说话时难听的声音。他吐出来再说,声音便又变成了清泉一般。      赵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是笑着望向公孙玉,手臂微微分开,像是召唤。公孙玉便同样回报以微笑。      破坏这种完美气氛的是一阵响亮的金铃声。      公孙玉微微皱眉,将桌旁插着孔雀瓴的大花瓶正转了三圈之后再反转三圈。赵瑟便目瞪口呆的发现雕花大床紧挨着的墙壁缓缓升了起来。露出曲折盘旋的圆梯。      一个小小的童子站在梯口说道:“十一哥,山贼围城了,鲁师请你去。”      流寇竟敢真来围攻汝州?      赵瑟与公孙玉面面相觑。      片刻,公孙玉拍拍赵瑟的肩,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不,”赵瑟摇头,“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事实证明,赵瑟固执己见的时候,没有男人拿有办法。她和公孙玉一起,顺着狭窄的,盘旋而上的圆梯爬了四五层楼那么高,推开一个翻版。来到楼顶之所在。这时,赵瑟通过小孔所窥见的那个鲁先生便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等候。      公孙玉向鲁先生点点头,两人并没有说话。他拉着赵瑟来到楼顶正中,那里立着一支一丈多高的木杆。公孙玉一手揽住赵瑟的腰,一手抓竿,轻巧地跃了几跃,两人便到了竿顶。      城外,延绵不绝地山贼如洪水,如狂风,如巨兽。而这一座小小的汝州城就像被他们吞咽进肚的一块肥肉,随时随地都仿佛要被淹没,要被挤碎,要被撕裂……      赵瑟和公孙玉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围城   流寇围攻汝州城的人马足有五万,守城的官军却只有两千。      五万比两千!      即便是对于攻城这种围城人数越多越好,攻守比例越高越好的战事而言,攻城的流寇人数也的确足够的多,守城的官军人数也的确足够的少。      这种变化多少有些还是有些令人始料不及。事实上,流寇人数上的优势在围攻汝州城之前便已经明确的确定了下来。在围攻汝州之前,流寇曾连陷诸城。每陷一城,官军要被杀、要溃逃,人数不可避免地要减少,而流寇却可以招揽甚至强拉成千上万的壮丁。并不需要多么美妙的言辞,对于他们而言,不管是女子与财帛的诱惑,还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些都可以成为充分的理由,让数以万计的精壮汉子由良民变成悍匪。      随着汝州城外围诸县相继陷落,流寇的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让人骇然。从鸡公山下来时,他们只有一万余人。到围汝州城的时候,则迅速膨胀为五万。相应的,守卫汝州官军的人数则缩水得同样令人骇然。不仅仅是因为此消彼长。几日前,临汝城外,汝州都尉将军相当“高明”地,将本可以拿来守卫汝州的一万精兵彻底断送在流寇手里,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那么,很明显,在援军赶来之前——从当时的情况看,这恐怕需要耐心等待很长一段时间,流寇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很轻蔑的、很傲慢的,选择他们喜欢的方式攻城。      由于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开始的时候,流寇喜欢分成十几波,不分昼夜,确切的说,是连续不断地攻击。那种声势,的的确确只能用“壮观”两字来形容。远远地从汝州城中央渌水堂高楼的楼顶望去,仿佛四面都是汹涌而来的潮水波涛,一浪未消,而一浪又拍上了城墙。所不同的,只是潮水有涨必有落,而流寇的攻势却只有一波强过一波,丝毫没有削弱的迹象。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攻城流寇可以轮流休息,保持连续不断的攻势,官军却是不行的。      从赵瑟目前所处的位置看下去,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数以万计的流寇悍不畏死地冲上城墙,守军用羽箭、用大石、用巨木、用沸油、用枪戟、用刀剑,刚刚勉强遏制住这一波攻势,新的一波流寇便又冲了上来。同样精神百倍,同样悍不畏死。      “白天看来是蚁群一样的人潮,晚上看去是星群一样的火把……十一,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攻城是这样的!战争呵,杀戮呵,难怪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都愿意为它生,又为它死……十一,你看,咱们这走得是什么运?能有幸亲眼得见,真是……”      赵瑟像是赞叹,像是惊呼地长呼一口气,靠在公孙玉的身上。公孙玉一语不发地抱紧赵瑟。      “如果我们没被围在这城里的话,是这样的吧……”      赵瑟说着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笑话,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嘴去寻找公孙玉的嘴。公孙玉本着苦中作乐的精神,用自己的嘴固定住赵瑟的嘴。他们纠缠着彼此的舌头,磕碰着彼此的牙齿,她的舌头活动着、描摹着他唇的轮廓,他的牙齿轻轻啮咬住她的舌头……      总之,赵瑟和公孙玉就是这样无所事事地,自暴自弃地,整日坐在渌水堂的楼顶,带着惊叹,带着赞赏地去欣赏人家流寇攻城,仿佛人家攻下来攻不下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一样。      可是,不这样无所事事、自暴自弃又能怎样呢?      和汝州城的守军抢生意?再向外闯一次吗?      仿佛是不成的吧!      且不论公孙玉伤后有没有这个本事。便是只先数数官军的人头,再数数流寇的人头,赵瑟也觉得他们还是留在城里看热闹要更聪明点儿。      至于公孙玉,他除了第一天特别交代过多屯粮食多屯水之外,便是毫无异意地陪着赵瑟看热闹了。      所以,他们就看到了以上的这些。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其他许多热闹。      他们看到流寇用长长的绳索捆住石头,用力向城墙甩去。之后,大大小小的石块就像流星一般笼罩住汝州城的天空,再之后,流星点点划落,砸在赵瑟和公孙玉的四周。赵瑟和公孙玉就在流星中间三尺见方的空地上,体验了一次流星雨下的爱与被爱。当然,三尺见方的空地怎么说用起来也有那么一些窄。所以,先是赵瑟试图把腿蜷在胸口,再是换了公孙玉试图把腿蜷在胸口……      他们看到流寇扛着十几丈长的巨木向城门用力撞去,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巨响,伴随着从地底传来的震颤。赵瑟和公孙玉曾以为,汝州城会在这一次城破。于是,他们就在这地动山摇的振动与呼喝声中,互相拥紧彼此,并且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彼此的身体上重复着流寇与官军之间的攻守。考虑到流寇这次攻城用的是大圆木头。便由公孙玉客串攻城的流寇,由赵瑟客串守城的官军。      他们这个攻守形势也很明了。赵瑟向来输得起,在城池腹地失守的那一刻,她表现得的确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气概。而作为同样防守的官军,竟然拼死守住了城池,自然也就没机会表现所谓的大义凛然了。所以说,官军到底是正规军,比赵瑟这等光说不练的家伙强得多。      后来,流寇开始挖地道,而且是明目张胆地挖。数万的刀枪被当作铲子来用,挥动起来,扬起漫天的沙土,遮天蔽日。赵瑟和公孙玉也就在这样的沙霾天气里挖掘着彼此的身体,直到他们熟悉对方的身体就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与此同时,赵瑟曾在百忙之中分神憧憬着汝州城轰然倒塌之时的壮怀激烈。      这份憧憬实现起来确实很困难,毕竟,从来只有攻下来的城池,没有铲塌了的敌城,刀枪兵器毕竟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挖土的。流寇毕竟也没有义务白干苦力,以满足赵瑟现在的憧憬。      于是,不能算蠢的流寇遂把挖地道改成了垒土围城。      这就像一柄利刃从城墙处赫然挥下,将城里城外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外日益安静下来,城内却日益骚乱起来。于是,赵瑟和公孙玉彻底没了热闹可看。      公孙玉抱着赵瑟,沿着密道的楼梯盘旋而下,回到先前他们一直住着的密室。自从流寇开始攻城,赵瑟和公孙玉便更习惯于整日整夜地留在顶楼。如今,猛然间回到没有门窗、只有小孔的密室,他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难以适应。      “下来做什么呢?”赵瑟仰面朝天摊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再等几天,土匪破了城,咱们就得整天藏在这里,啃干馒头喝凉水,或者……再也没机会出去透气了呢!”      公孙玉紧接着扑倒在赵瑟身上,将头埋在她的胸口,仿佛呻吟一般地低声说:“你也看出来这城马上就要守不住了?”      “我又不傻,怎么看不出来?”赵瑟抢白着说。      她推着公孙玉的肩膀,从他身体的压力下把自己的身体抽出来一部分,斜倚在红木大床雕着春宫图的床头。公孙玉的头便顺势压在赵瑟的小腹上。赵瑟松松垮垮地环抱住公孙玉的脖颈,一手在他的头顶、脑后,以及脊背上轻轻摩挲。      她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盼望着可以直接感受公孙玉结实的肌肉和光滑的皮肤。这并不是什么绮思邪念,或者明确的说是什么爱与欲望,只是对力量与信心的渴求而已。      虽然找不到什么根据,但,的确,每当赵瑟的手游走于公孙的身体上,抛弃了衣衫饰物等等的阻隔,她的手心紧贴住他突起的肌肉,手指之间的缝隙被他的皮肤充实填满,她就突然像是得到了巨大了力量,有了无穷无尽的支撑,可以无所畏惧,并且无往不利。      她说:“汝州一城,虽然不大,也有十几万人。土匪攻城足有半月的时日,城中能有多少存粮,还能够十几万人再吃几天?守城的官军是两千吧,好像是你给我说的,就算一天只死伤一百,现在也该死伤得差不多了吧?这城,可不就是该破了吗?依我看,流寇歇过了今天,只要再攻一次,就足矣了!”      “土匪啊,土匪!”赵瑟叹息着说:“以前真是小看了他们,今日身陷其中,总算明白了亡命之徒的厉害!”      “那是自然!”公孙玉笑了一声,翻身坐起,点着赵瑟的额头道:“关东刺客,河北流寇,自是名不虚传!你小看他们,果然现在倒霉了吧?”      “啊?”赵瑟瞪大眼睛,半响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擒着公孙玉的手取笑道:“我说你怎么如此不忿,竟忘了你是与河北流寇齐名的关东刺客。你说我这是什么运道,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儿,先栽在你这关东刺客的手里,现在马上又要栽在河北流寇手里……”      “你怎么不说是关东刺客落到你手里了呢?”      公孙玉反洁一句,于是两人便笑作一团,先前刚进屋时的凄风楚雨遂为之一扫而空。      公孙玉振奋了精神,以手指轻敲着床边的小几,若有所思地道:“现在须得好好谋划一番,究竟是藏身于此,待流寇破城之后再相机行事,还是索性就趁今夜流寇修整之机潜出城去更好呢……”      “你不是还想再冲一次吧?”赵瑟急得蹦将起来,站在床上指着公孙玉说“不成,绝对不成!还带这么送死的,哪能送了一次没送成,还紧赶着送第二次的?鸡公山的运气,我可不相信还有第二次!”      公孙玉苦笑一声,一臂搭在赵瑟的后背,另一臂搭在赵瑟的腿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抱在了怀里。      “阿瑟,你还不明白,”公孙玉摇头说,“你是没有见过流寇破城之后的情景,不同的土匪规矩或许不同,但他们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财帛、壮丁,还有一女人,这里面的每一样都不是靠心平气和的手段,或者装模作样的假仁假义就可以得到的。杀戮……兽行……抢掠……,阿瑟,你明白了吗?所有流寇都是靠这些生存下来的……”      “我懂得的……”赵瑟低着头应着,抬眼盯着公孙玉完美的侧脸,突然伸出手去握住公孙玉的耳朵,公孙玉便只扣住了她这只手,让手心在自己的脸上滑动。他接着说,缓缓地。      “就是城外这帮土匪,一个月前,他们第一次攻陷领叶的时候,我见过他们是怎么干活的。那是他们第一次攻城,我始料不及,跑得慢一些……他们破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屠城抢掠,整整三天,随便杀、随便抢。所有的房子全部烧掉,所有的财帛和女人全部抢走,所有的老人全部杀死,所有的小孩全部摔死,所有青壮,或者死,或者入伙儿……一座城池,只三天便成了白地……阿瑟,如果他们在汝州城还依着老规矩来办,那么,什么密室也藏不住我们的,还不如试试……”      赵瑟气势汹汹地接口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流寇怎么了,土匪怎么了?仗着是土匪流寇就可以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抢便怎么抢?真亏得他们还好意思打那个什么‘替天行道’的大旗!白痴、禽兽、不要脸!”      赵瑟的语气里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慨,尽管她现在实际上是流寇的包子陷,却也不耽误她瞧不上人家行事之法,忍不住破口大骂,甚至指点一二的闲心。公孙玉可是没有瞧不上流寇的闲心,他用力摇着赵瑟,表示着他对赵瑟胡乱打岔的强烈不满,并将话题引回正轨。      他问赵瑟:“我想再试着潜出城一次,碰碰运气,你看如何?”      赵瑟一时缓不过劲,还兀自在嘲讽不休。      “我说错了,人家流寇打‘替天行道’的大旗对得很呢!‘且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黔首’,人家杀人放火可不正是替天行道,大行而特行吗?……你刚才说什么?是要杀出吗?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赵瑟想都不想,把头摇成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送死和等死的区别她还是明白的。送死,那就是现在冲出城去,伸长了脖子让土匪围而杀之,。等死,那就是藏在城里等耗到土匪杀完烧完抢完了,便功德圆满。总之,送死,那是必死无疑,等死嘛,事情总还有转机。万一人家流寇进了城,不来他们家杀人放火外带抢她呢?所以,说什么也不能做送死的傻瓜,藏在这里,顶不济还能多玩两天,死得舒服些。      公孙玉被赵瑟气得不轻,掐着她的脖子气道:“你这女人怎么从来不好好听人说话呢?我是说潜出去!是潜出去,不是杀出去!”      潜出去?赵瑟一呆,歪着头疑惑地望向公孙玉,神情活像一只立着爪子的小老鼠。她想,这和杀出去有区别吗?      区别当然大了!      尽管赵瑟一万个不认同,公孙玉也懒得再敲木鱼样的解释。反正今天晚上,她怎么样都能搞清楚区别在什么地方。      入夜时分,公孙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两身又脏又破的衣裳,以半强迫的姿态要求赵瑟和他一起换。对于这种无理要求,赵瑟无限愤慨。并且,为了表达这种愤慨,她从雕花大床滚到织锦地毯,从织锦地毯跃到椅子,再从椅子爬上桌子,最后在桌子上被公孙玉剥光了摁住。      “公孙玉,你这个小坏蛋,玉面狐狸,大花猫!你欺负我!你是土匪啊,也学他们的模样来欺负我!你不能仗着你人长得像天仙,力气比我大,就来剥我的衣服!欺负老婆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就算长得漂亮也不是!”      然而,关键时刻,赵瑟的撒娇耍赖远远不敌公孙玉的强权武力。赵瑟最终也只能在穿一件衣服,公孙玉便亲她一口这般丰厚的条件下妥协了。她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由公孙玉给她一层一层地套上流寇的标准装,最后裹上一角脱了线的头巾。      天交五鼓的时候,公孙玉拉着赵瑟出了门。在看见守在门口的小三和一个穿着皮甲的男子之前,赵瑟正最后一次啃着公孙玉的手臂,表达着他对公孙玉这次没背着她,让她自己走路的强烈不满。      “十一哥……”小三冲公孙玉轻轻点头,向他和赵瑟介绍身边的着皮甲的男子道:“这位裘千总是我多年的知己,下半夜,是他把守北城,您跟着他去吧。”      赵瑟瞧了一眼满面凝重的小三,再瞧一眼他身后面无表情的男子,最后瞧一眼公孙玉那即使是在黑夜也能令人迷醉不已的容颜,开阖了几次嘴唇,终于忍不住问道:“真的要出城?不是和我闹着玩?十一……你……”      公孙玉搂紧赵瑟的腰作为回答。赵瑟便收了声,安安静静地靠住公孙玉。      小三让在一边儿,将手里提的灯笼往上抬了抬,替他们照着脚下的路。光折在那男子的脸上,映着他黝黑的、混杂着层层叠叠的鲜血、汗水与灰土痕迹的脸格外狰狞。赵瑟的被吓得心猛跳一下,不由自主地缩进公孙玉的腋下。      公孙玉微笑着拱手施礼道:“裘兄……”      赵瑟的心再次狂跳不已,公孙玉的笑容和声音,不管看过多少次,不管听过多少次,稍不留神,便要为之失神。      与之相对的,也是令赵瑟愤愤不已,恨不得冲上去理论一番的,便是那裘千总。他眼见着公孙玉的笑容,耳听着公孙玉的声音,竟然还能表现得像一尊石像?他没有多看公孙玉一眼,也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公孙玉扯了赵瑟一把,两人便跟着裘千总向北城走去。      自从流寇围城,汝州城入夜便有宵禁。路上静得有些怕人,耳边只闻得他们三人整齐的脚步声。夏夜独有的凉风吹在身上,舒爽无比,扫尽了心中的闷热与烦恼,人的精神便为之一震。      赵瑟扯着公孙玉的袖子,小声问道:“你们不会是绑了这裘千总的女儿妻子吧?他怎么肯帮这种要命的忙?又怎么是这样一副神情模样?”      公孙玉在赵瑟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低喝道:“别胡说!他是小三十几年的朋友,哪里有什么妻子儿女?”      赵瑟痛得大叫一声,捂着头咬上公孙玉的胸口。公孙玉象征行的叫了一声疼,赵瑟才满意地松开牙齿,不再说话。      裘千总领着两人过了城中各处路卡,上到北城的城墙夹道之上。从暗处现出二十几个军丁,呼啦一声将三人围在正中。一个没有左臂的年轻兵丁瓮声瓮气地问:“人来了,大人?”      裘千总摆摆手道:“都凑到着儿干什么,不巡城了?快去,都去!老赵,东西齐了吗?给我吧!”      众人互望着迟疑半响,便次第散去了,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兵留在最后。他把手上的一个大包裹递给裘千总,望了公孙玉和赵瑟一眼,一步一叹气地去了。      裘千总掂掂手里的包裹,引着公孙玉来到一处缺了口的城墙边。那里架着一个仿佛打水用的轱辘一般的物事,上面卷着极粗的麻绳,麻绳下端吊着一个箩筐。裘千总做了个手势,公孙玉便坐进箩筐,并将赵瑟拉扯进去,坐在他自己身上。裘千总递了那大包裹过来,赵瑟接过,抱在怀里。      裘千总便第一次开口说话道:“这个包裹里,是我们兄弟要稍给家里的钱财书信,你们要是真能活着逃出去,便烦请送上一送。若是出不去,就算了。”      他的声音不高,有一点儿哑,却一字一句地非常清楚。      公孙玉答道:“裘兄放心!”      裘千总点点头,摇着轱辘上的转柄向下放箩筐。放了三尺有余,他顿了顿,说道:“兄弟,城外这群流寇是有真本事的,城围得颇有章法,我们将军遴选高手试了好多次都逃不出去……要是不成,你莫要硬闯,天亮之前,我会叫人在这儿等着你,你要回来,拉绳子便是。”      说完,不待公孙玉答话,便拼命地摇动手柄。      箩筐落地,公孙玉抱着赵瑟,赵瑟抱着包裹,趁着夜色,潜过因为流寇截断水源,已经完全干涸了护城河,伏在流寇宿营外的草丛里。      土匪大约今晚真的歇息了,远远地望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呼噜声和篝火燃烧的声音遥相应和。营地中几顶大帐篷都黑着灯,看起来匪首们也都睡了。只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土匪举着火把,排着队来来回回地巡查。      公孙玉凑到赵瑟耳边,要她先藏身于此等候,自己潜出去探路。赵瑟没了公孙玉在身边,愈加心虚,紧张得心脏仿佛都要跳将出来,只得靠数羊来镇定心神。数到五百七十六只羊的时候,公孙玉回来了。而且不止他自己一个人回来,还附带壮汉一枚扛在肩上。      公孙玉将那壮汉摔在地,赵瑟凑上去仔细一瞧,心中暗叹:这光景,竟然还能碰上熟人!      不能怪赵瑟在如此严肃的时候,还能笑到公孙玉身上去。其实,她能控制住不笑出声,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原来,公孙玉请来的这位活口大哥,正是著名的劫道表演艺术家,姓鬼,名头刀的活宝是也。    破城   公孙玉一刀柄磕在鬼头刀的脑门,这动作看在赵瑟眼里,仿佛听到“嘭”的一声脆响。鬼头刀喉咙里传来一阵“呵”、“呵”的喘息声,耸动着眉头睁开眼睛,。他明显有些发蒙,眼光茫然而发怔,似乎是被公孙玉打慒了。      鬼头刀摸着额头,张口便骂:“他娘的,哪个龟孙儿这么缺德,和老子开这等玩笑!”      赵瑟大为骇然,生怕鬼头刀的声音传远了,惊动巡查的土匪。她情急之下,扑向鬼头刀,顺手薅了把野草塞进鬼头刀的嘴巴,并以手紧紧压住,同时,不忘歪头狠狠瞪了公孙玉一眼。      草根挂着土块,塞得鬼头刀满舌满口,噎得他直翻白眼。他两手乱挥,一手想要去抓赵瑟的头发,一手去抠嘴里的草根土块。一边抠,一边破口大骂道:“娘了个腿的……”待要再骂,猛然间觉得喉头一凉。鬼头刀忙低头去看,便见一只闪着寒光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咽喉要害。      鬼头刀霎时魂飞魄散,两手顿在空中动弹不得,口里的骂声嘎然而止,形容及其狼狈。他骨碌着眼睛,左顾匕首顶住自己喉头的公孙玉的身影,右盼扑在自己身上的赵瑟的身形,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公孙玉并不与鬼头刀废话,低声喝问流寇营中虚实。      鬼头刀这厮果然亡命之徒,胆大泼天。一听公孙玉问话,竟不顾利刃在喉,翻起一对儿白果眼嗤笑道:“就凭你们一个……两个……两个傻瓜还想突围逃命?真他娘的白日……呸!黑日做梦,自寻死路!俺说你们也不打听打听,俺们新请来的军师是哪路神仙,就敢打劫了老子想突围?你们以为你们打劫了老子,你们就能跑出去了?告诉你们,别做梦了!你看你们两个傻瓜,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俺们军师早就安排好了,俺就是给你们领路,啥啥都告诉你们,你们那也是等着生擒活捉的料子!”      他正说得舌头打卷,,口吐白沫之时,被赵瑟一巴掌拍在脑后,之后的话便被吞进了肚子。      赵瑟一听到这鬼头刀说话,便是要满肚皮都笑的。她笑着问:“你们新请来的军师是哪路神仙啊?你报个名号咱们听听,倘若当真吓人,我们放了你回去便是!”      “哎!对了!”鬼头刀一听有人理他这茬儿,立即来了精神。他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翘起大拇指,撇嘴道:“俺们军师,人送外号赛诸葛……名字俺不知道……反正你甭管。那就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俺跟你们说啊……”      “哦,原来是个江湖骗子!”赵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打断了鬼头刀的自吹自擂。      公孙玉一手弹在鬼头刀的脑门,低喝道:“少废话,快说!”      鬼头刀额头立时现出一片乌青,一个老大的包鼓将起来。他抱着头,“哎呦”一声,道:“真是金玉良言挡不住送死之人,俺好心好意的,你们还弹俺鼓包?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公孙玉将匕首在鬼头刀颈上轻轻一横,浅浅的隔开一圈表皮,伤口渗出血来。鬼头刀当即不敢再贫嘴,转着眼睛答道:“说就说嘛,急啥?告诉你们,这汝州城,俺们围得是铁桶一般,别说你们两个大活人,就是两只小蚂蚁,也别想爬出去!你看看,你看看……”      他指点着远处流寇的营寨,接着说道:“那些个巡营的,告诉你们,那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暗桩。树上呢,草地里呢,还有睡着的人里呢,都有!一层套一层,只有俺们军师知道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想偷偷摸摸地溜出去,肯定是不成的!”      “看你们这身打扮,大约是想蒙混过去,是不?告诉你们,也不中!俺们可还有口令呢!咱这城分五层围,一层有一层的口令。就算你们抓了俺,俺能告诉你们第一层的口令,带你们过了这第一层,后面这四层你们打算咋办?甭以为还能像逮我一样逮到别人。我那是出来小解,才让你们趁人之危,给造吧晕了。要是在营里,你试试,你试试,看不早被乱刀给剁了……”      鬼头刀其人端是一条好汉,在匕首面前,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流寇营中的诸般布置,但凡他知道的,尽数原原本本地说与赵瑟与公孙玉听。末了,他还不忘加了一句:“这都是俺们军师非要安排的,跟俺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说俺一个打旗儿的小喽啰……”      赵瑟与公孙玉面面相觑,在地上又写又画地推演半日,还拉了鬼头刀做参谋。尽管鬼头刀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弃暗投明的强烈意愿,并积极主动地献计献策,最终也还是以赵瑟和公孙玉相对无语和颓然长叹作为终结。      公孙玉将匕首往鬼头刀喉中推了半分,喝问道:“你说的可有不实不尽之处?”      鬼头刀体若筛糠,声音都变调了,惊恐地回答道:“大爷,再说俺就得编了。您老看俺编得出来不?您说俺一个打旗儿的小喽啰……都是俺们那个军师赛诸葛……”      现在这个时候,无论赵瑟还是公孙玉,都多少有一些手足无措。不能怪他们准备不足。谁又能料想得到一伙儿打家劫舍的流寇围起城来,竟能比正经的官军还有专业素养呢?      如今的情况,用鬼头刀的话来说,便是“羚羊触藩,进退不得”。于是,连赵瑟都没了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的兴致,跌坐在地上皱眉苦思。      鬼头刀窥着两人的神色,凑到近前出主意道:“不如俺带着两位大爷去寻俺们六当家的投诚吧?依您二位的本事,肯定入伙了就能混上把交椅。到那时候,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俺鬼头刀就靠您老二位提携吃饭啦!”      这等馊主意,自然引来公孙玉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揍。不过,鬼头刀这人,很有点不计前嫌的度量,兼且百折不回的意志与勇气。说白了,便是忒缺心眼儿外加人来疯,太也记吃不记打。瞅着赵瑟和公孙玉都不理他了,他便又忍不住凑上前去找打。      他说道:“要不,二位大爷打哪来的,就还从哪儿回去?俺鬼头刀指天发誓:只有你们放了俺的性命,待日后破了城,俺必在当家的面前保你们平安!”      这话太也难听,公孙玉当即用拳头如了鬼头刀的愿。至于他话里所出的主意,虽然不是完全不可取,但只凭鬼头刀一番舌灿莲花,他们便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未免也太过丢人现眼。怎么说,也得试上一试,才好往回跑。      于是,赵瑟与公孙玉便有了定计。公孙玉搓了颗泥丸,强令鬼头刀吞下,又将自己天下第刺客夜叉之子、河东大刺客夜十一的身份,大肆渲染一番以为威胁。这才以匕首抵住鬼头刀的腰眼,将自己和赵瑟扮成鬼头刀手下的小喽啰闯营去也。      这样当然是蒙混不过去的。      鬼头刀又没有说假话。流寇营中诚如他所说。赵瑟和公孙玉费劲心思,步步小心,也才混过了第一层营寨便止步不前了,最终不得不退回到他们开始出发的地点。而他们二人的这次鲁莽之行,最后所能收获的也只有赵瑟的泪水涟涟而已。      这源于一场小小的插曲。      当时,他们在流寇营中穿行,鬼头刀装模作样地与迎头撞见的巡哨对口令,赵瑟跟在后面,猛然听到身侧的帐篷里传来一声熟悉非常的叹息。接着,便是迷糊的说话声。      “公子,你别发愁了,你再叹气也不能把小姐叹出来呀!睡觉吧,我都困死啦……”      “子周……”赵瑟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几乎忍不住要闯进帐篷里救了陆子周出来。      她与公孙玉逃生之后,整日死中求活,苦中作乐,竟将之前诸般往事统统抛到了脑后。如今一闻陆子周之声,种种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教她如何忍耐得住?然而,身在虎口,前有哨卡,帐篷四周又全是带刀的土匪严密把守,又如何能轻举妄动?      赵瑟一迟疑间,人便被公孙玉拉着去了。之后,她便精神恍惚,几次张口欲求公孙玉想办法救陆子周,险些露出马脚,叫土匪看破。      ……      公孙玉夹着鬼头刀,拉着赵瑟,跑回到汝州城下之时,天色已有些发白,眼看就要破晓。城角下,送他们下城的箩筐宛然如故,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公孙玉将鬼头刀摔在地上,执匕首欲刺入他心脏,结果了那土匪的性命。赵瑟忙抓着公孙玉的手腕阻拦。赵瑟含着泪说需留鬼头刀性命,也好问问家人生死安危。公孙玉无可奈何地摇头,意思大抵是问不如不问,却终究还是罢了手。      公孙玉将鬼头刀砸晕,扔进箩筐。又怕裘千总不明就里,伤了他性命,想了想,又将赵瑟抱进箩筐,叫赵瑟以匕首抵住鬼头刀的心口以备不测。公孙玉伸手拉了三下绳索。      赵瑟心里闪过一丝不详。她踩着鬼头刀的肚皮从箩筐里站起来,抱着公孙玉,一声声地唤道:“十一……十一……我和你在一起。”一边唤,一边泪如雨下。      公孙玉亲了赵瑟一口,笑道:“乖,我马上就来。”      箩筐缓缓地上升,赵瑟由站而跪,由跪而坐,由坐而伏,终于指尖无论如何努力都再也碰不着公孙玉神抵一般完美无瑕的容颜。她啜泣着渐渐收了眼泪,用力在鬼头刀身上狠踢几脚,似乎把一贯以来的气闷尽数发泄了出来,这才复以匕首抵住鬼头刀的心脏。半天不见鬼头刀转醒,她才算松了一口气。      裘千总将赵瑟拉上城头,一望箩筐里不见了玉树临风,风神俊朗的公孙玉,却多了一个胡子拉碴,又黑又丑的鬼头刀,面上当即便是一肃。      赵瑟忙道:“这是我们捉的流寇头目,或许有些用处!”      裘千总方才收了架在鬼头刀颈上的腰刀,从箩筐里把他拉出来,摔在地上。他转头吼道:“老赵,来两个人抬过去审审,报与将军!”      城垛里转出那半老的军汉老赵和先前那说话瓮声瓮气的少年军丁。两人一人一边去拖鬼头刀,赵瑟想着还要向鬼头刀询问陆子周等人的性命安危,正要发声阻止,耳中却突然听到一阵地动山摇之声。众人神色俱是一变,齐齐向城下望去。只见围城的流寇山呼海啸一般地向汝州城冲将过来。      “守城!守城!”裘千总断喝一声,揪起赵瑟,将她远远地甩到后面。      城上夹道顿时乱作一团,躲在城楼之中的军士蜂拥而成,各执弓刀,立于城垛之后,准备守城。      “甭忙了!甭忙了!”鬼头刀醒得很是时候,躺在一边大说风凉话而特说:“告诉你们吧!俺们军师,早就安排好了,今日拂晓必定破城。就你们,三个半人,还守啥?赶紧收拾收拾投降吧!俺鬼头刀在此,就算你们入伙了!”      根本就没人理他,除了赵瑟气得发疯。      赵瑟冲到鬼头刀身前,边踢边骂道:“你这混蛋!混蛋!怎么不早说!”      鬼头刀嬉皮笑脸地答曰:“你们也没问俺哪!”      赵瑟气急了,扑将上去要与鬼头刀拼命。老赵和那说话瓮声瓮气的少年军丁忙按住了鬼头刀,又扯开了赵瑟。赵瑟兀自不肯罢休,乱踢乱蹬着。正闹得不可开交间,一阵弩箭如雨般射来。      “十一!”赵瑟惊呼一声,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连冲带撞地抢到城垛前,举了箩筐,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狠狠抛去。她扶着城垛向下吼道:“快上来,十一!”      话音未落,裘千总手起刀落,挥刀斩断系着箩筐的麻绳。箩筐飘飘摆摆,终于令人绝望地跌落下去。而赵瑟的心也一起跟着跌落以至于虚无。她跳起来探出身体去救那箩筐。上身全部跃出城垛,眼见便要和箩筐一样翻落。千钧一发之际,裘千总擒住赵瑟的双脚将她提将上来。      赵瑟真是眼红了,揪住裘千总的衣襟怒骂道:“狗贼,你做什么?凭什么斩落箩筐?你还我十一!还我十一!”      裘千总不耐烦地将赵瑟甩到身后,一面以腰刀打落呼啸而来的羽箭,一面骂道:“你这笨女人,做什么蠢事?你打算叫他吊在半空做箭矢的靶子?快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赵瑟“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裘千总冷哼一声,转身指挥军士守城。赵瑟便借机大哭着复又冲到城垛前,呼喊着“十一”,向下四顾着寻找公孙玉的身影。然而此时,流寇已冲到城下,汪洋大海一般地人潮汹涌澎湃,哪里还能寻到十一的踪迹?      在这一瞬间,赵瑟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只有跳下这城墙去寻公孙玉方才能快意欢畅。巧得很,正有一块大石套着绳索扑面而来,赵瑟便欢欢喜喜地迎将上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赵瑟仰面躺倒在城墙夹道之上,裘千总扑到在赵瑟身上,而那块巨石便压在裘千总的背心。裘千总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洒落在赵瑟脸上。赵瑟惨叫一声,拼命去推裘千总。裘千总便喘着粗气翻倒在一旁,边咳边大口地吐血。      赵瑟跪爬起来,摇晃着裘千总的身体,急道:“将军!裘将军!”      裘千总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对儿铃铛,哆哆嗦嗦地递到赵瑟手里。他断断续续得说:“替我……替我……还给小三……让他……让他好好地……活着……我会永远陪着他……不管多么艰难。再过二十年……我……等我投生成一个女子……女子……再来找他!一定活着……等着我,等着我……”说到此处,他连喘几口粗气,就这样气绝身亡。      猛然之间,仿佛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注入赵瑟的身体,令她醍醐灌顶,信心百倍。她将一对儿铃铛和在手心,微微远眺着城下蜂拥而至的流寇,如吟唱一般地自言自语:“十一,看着我吧,我会好好活着的。我等着你,等着你来找我……”说完,起身下了夹道。其间,未曾回头一顾。      下得城来,汝州城内已是一片慌乱,四处都有民众携家带口、推车扛箱、连哭带喊地胡乱奔逃。      赵瑟心中一阵冷笑,想道:“逃什么呢?就这么一座孤城,再怎么逃窜还不是人家的釜中之羹?又何必作此狼狈模样,徒增人笑柄呢?人啊,每每便是拼了命去作旁人的笑料还不自知哪!”      赵瑟振奋了精神,快步向淥水堂的方向行去。刚转过城角,她便看见老赵和那说话瓮声瓮气的少年军丁正扯着鬼头刀争论不休。      老赵要一石头拍死那鬼头刀,算是为死去的兄弟报了仇,之后大家脱了这身官衣,寻地方藏身逃命。那说话瓮声瓮气的少年军丁,听老赵呼唤是叫小虎子的,却死心眼之极,非要先把鬼头刀送去假尉处,之后才好逃命。这眼看流寇破城,送了鬼头刀去,哪里还能有时间逃命?老赵气得直跳脚,拉着小虎子大声争吵。      赵瑟想起为了这鬼头刀,害得公孙玉至今生死不知,直恨得咬牙切齿。又记得要问他的事儿,便没好气地上前劝架道:“想逃命吗,你们?跟我来吧,带着那该死的家伙!”      老赵和小虎子也是没出息,听不得劝。一听赵瑟能救他们性命,商量都不带商量的,便真的押着鬼头刀,巴巴地跟着赵瑟去了淥水堂。      鲁先生见赵瑟浩浩荡荡地带着两只官军,一只土匪等等不相干的人归来,却独独少了最该与她形影不离的公孙玉,本来就大叫不妙的心里立即便又加上了十二分的不妙。      他急忙问道:“小姐,咱们十一呢?”      赵瑟惨然一笑,答道:“我把他给丢了!”      接着,她便将昨夜之事向鲁先生说了个大概。      鲁先生脸色连变,顿足道:“这可叫我如何交代!”说完,向门外疾行而去。      赵瑟复又惨然一笑。唤了一旁侍立的小童,要他去请小三。小童答应着去了。      赵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拉过老赵与小虎子押着的鬼头刀,劈头盖脸地扇了几掌在他脸上,淡淡地问道:“我的家人现在如何了?”      鬼头刀此时早已认出了赵瑟,却又被她波澜不惊的语气和架势镇住了,平日里的风采一丝一毫都耍不出来。他只是怯懦着回答:“都活着呢,好好的!就关在营寨里。俺们当家的说了,不准伤到,等着找傅铁衣呢……其实,俺们当家的说,便是捉到你,也得毫发无伤……”      适逢小三进厅,赵瑟也就止住了鬼头刀的话头。      她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铃铛放到小三手心,一字不漏地将裘千总临死前的交代学给小三。小三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才低头去看铃铛。接着,他便突然变了颜色,抛了铃铛在地上。      小三冷哼着说:“谁要他变成死人陪着我?谁让他下辈子变成女人来找我?我偏不好好活着!”      小三转身而去,而赵瑟,只隐隐约约听得小三在出门前轻叹了一句“这是我对你的惩罚,阿英……”之后,便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密室   赵瑟的确是在公孙玉的怀抱里苏醒过来。对于这一事实,开始的时候,她几乎难以相信。继而,她惊喜交加,并且,为了表达这一复杂的感情,她情不自禁地采取了过于激动的行为。既哭且笑,又喊又跳乃是常理中事,自不待言。除此之外,她还要拧完了自己又咬公孙玉。唯一能证明她神智还清楚的,便是赵瑟只拧了自己一下,却抱着公孙玉连啃带咬的整整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还不肯歇嘴。      公孙玉虽然对自己的容貌向来不屑一顾,但也毕竟万万没有理由任由赵瑟拿着口水和牙齿肆意蹂躏。待到赵瑟越过脖颈,咬到脸上的时候,公孙玉再也忍无可忍,提着赵瑟的衣领将她拎起来,气哼哼地道:“不许再咬了!”      赵瑟一愣,接着猛得向公孙玉扑去,公孙玉一时不提防,被推到于地。      赵瑟叫道:“让我再咬一口,我的十一……”      公孙玉笑了一声,顶着赵瑟的额头说道:“小狗!不然脱了鞋给你咬脚趾头吧,随便你咬!”      赵瑟便抱着公孙玉痛哭失声,边哭便抽泣着道:“十一,我的十一,你还好好的活着,太好了!我的十一,我的十一,我再也不会把你丢了!”      公孙玉开始还是微笑着听赵瑟泣诉,后来便渐渐收了笑容,只专心一意地将目光落在赵瑟的侧脸,间或替她拂开散乱下来的发丝。      “阿瑟,”公孙玉突然说,“咱们成婚吧!”      “好!”      赵瑟就回答了一个字,心里有的也只有这一个字。在这一霎那,她的确忘却了所谓婚姻被赋予的层层高尚的内涵,却鬼使神差地捉住了一直被人们所刻意忽略的婚姻的本源。与此同时,她也忘却了与她纠葛着的其他男人——代表着家族意愿的傅铁衣,代表着自己意愿的陆子周,代表上天意愿的霍西楼。      她是爱十一的……      赵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他说“我们成婚吧”的时候,甚至在更早以前,她眼睁睁得看着他湮灭在汝州城下波涛汹涌的人潮的时候。      于是,她就这样毫无迟疑地回应了她的十一。      可以说,这一个“好”之后,无论赵瑟还是公孙玉都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就像刚刚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一样,相视而笑。尽管他们还有无数的难题需要面对,然而,在这一刻,他们更愿意换一个新的话题。      赵瑟枕在公孙玉的腿上,望着公孙玉直挺的鼻子说:“十一,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我还不知道呢。你为什么叫十一呢?是因为你是你母亲的第十一个孩子吗?”      “不,不是的!”公孙玉微微摇头,说,“在我出生之前,我父亲已经有了十个徒弟,所以他们就叫我‘夜十一’……”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希望有更多,我也从来没见过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据父亲说,是因为怀孕时受过内伤以致难产……阿瑟,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是不该出生、不该存在的。每次父亲喝醉了酒,就会哀伤得对我说:‘都是你,如果没有你,阿玉就不会死!’这句话,我从会爬一直听到可以仗剑杀人……”      “哦,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公孙玉吗?其实,这是我母亲的名字,父亲执意给我取这个名字。有一首诗,是写我母亲的,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难道你母亲便是名动两都的剑侠公孙玉?”赵瑟的声音里充满了犹疑与不可置信。她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尽管知道自己的结论毫无修正之处,却还是奢望着公孙玉能给她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对于赵瑟的心态,这个时候,公孙玉并不能体察,他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他无意识地抚着赵瑟的脸颊,手指划过她的眉眼口鼻。      他回忆道:“世人只道一代剑侠公孙玉于名满天下之时飘然归隐是为大智,却不知道,她实是为了我父亲这样一个仇遍天下的刺客……我常在想,如果她活到现在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呢?可她毕竟是死去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去哀伤。‘如果没有你就好了!’每当父亲对着她的画像饮酒流泪的时候。每当他口口生生地呼唤我她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对了!”      “所以,十五岁那年,我还是做了刺客。我没觉得做刺客有多好,也不是非做刺客不可。一般说来,刺客的后代是不会再做刺客的。可是,我想,做了这一行,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时候可能会比较多……”      “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公孙玉猛然醒悟,摇着头说,“前面的不算,我重新说给你听。”      他做出笑容,接着说道:“我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剑侠公孙玉,我父亲,和你说过,是刺客夜叉。我刚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父亲一伤心,便把我的名字也取成了公孙玉,小名就叫十一。长大做了刺客之后,江湖上便叫我‘夜十一’。之后,我就碰见你啦……阿瑟,你看我是不是要改行呢?你喜欢我做什么?”      “十一……”赵瑟说,“我永远都不会对不住你的,我发誓!”      “那当然!”公孙玉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指点着赵瑟的额头说:“你敢对不起我,我就……前一阵你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把你挂树上!”      赵瑟破涕为笑,坐起身来,摇着公孙玉的肩膀问:“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逃回来的?身上也没伤,难道是会穿墙术不成?”      公孙玉得意地道:“不是穿墙术,是隐身术!”      “隐身术?”赵瑟一呆,继而呵着公孙玉的痒道:“胡说八道!你这冤家,刚把为妻我骗到手就敢诓我,还不与我从实招来!”      公孙玉作势欲躲,与赵瑟厮闹一番,才笑着说道:“我哪有诓你。那个时侯,我刚把你送上城,流寇就冲了过来。我在地上趴着躲了一会儿,心想打也打不过,藏也没处藏,干脆就和流寇同流合污算了。所以等他们冲到跟前,我就跳起来,举刀和他们一起冲杀攻城。反正我身上的行头和他们一模一样,他们根本分不出来。不是隐身术是什么?进了城,我就寻隙跑回渌水堂找你……我的阿瑟真聪明,竟知道绑了肉票在家等我!”公孙玉夸赞着捧了赵瑟的俏脸亲了又亲。      赵瑟却是被他这番话说得两眼发直,半天才扁着嘴说:“你可……真成……这等主意,就是杀了我,我也干不出来!”      “因为你傻呗!”公孙玉毫不客气地取笑赵瑟,浑似方才夸奖赵瑟聪明的不是他一般。      “这么说汝州城已经破了?”      赵瑟仿佛这才找到公孙玉话里的重点,蹦将起来大声叫嚷。他们本是坐在床上,这一蹦,头就碰到了帐顶的雕花木棱。赵瑟“啊”地一声跌坐回来。公孙玉一面给赵瑟揉着痛处,一面落井下石。      “你叫什么叫!当然是城破了。不然我怎么回来找你?我说你可小声点,流寇的大头子就在隔壁喝酒吃肉,欺负咱们家小三。你要是惊动了他,咱们可没地方跑去!”      赵瑟立即捂住嘴巴,眨着眼睛,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啥时候走?”      “恐怕是要把贼窝安在这儿了!”      公孙玉引着赵瑟下床,来到一处墙壁之前,扯动机关,墙上便现出一对儿小孔。这次,赵瑟也算是轻车熟路,忙凑眼上去观瞧。      隔壁是一间极大的厅房,看格局器物,原本该是精致华丽,只可惜现在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帷帐被扯去大半,堆在地上东一片西一片的无人理会,瓷器玉件大多翻到破碎。更为焚琴烹鹤的是,房中几案具被扫到一边,横七竖八地叠着,余下正中老大一块地方,七扭八歪地摆着一个大木桌子。这桌子像极了杀猪的案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搬来的。桌上放着酒肉,十几个横眉立目地壮汉围坐,。壮汉中间,杂坐着五六个渌水堂的小倡,而唯一一个齐整一些的汉子旁边,坐着的正是小三。壮汉们一面据案大嚼,一面对小倡们动手动脚,随意亵玩,神态极为得意。      公孙玉推了推赵瑟,赵瑟便让了一个小孔给他。公孙给赵瑟轻声解释:抱着小三的那个,正是流寇六当家的玉面阎罗。他身边的则是流寇三当家的金眼雕。      一个小喽啰冲进房间,气喘吁吁地向群寇禀报着什么。公孙玉忙扯了听筒出来,放在他与赵瑟耳边。      只见玉面阎罗一拍桌子,站起来吩咐道:“豹子,你带人去一趟,谁敢再乱来,给我乱刀剁了!娘的!在城外讲的好好的,一进城就给老子胡来!还按老规矩,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女人全送到那个太守府,让军师亲自找,省得他再啰嗦!壮丁都集中到校场,一会儿我亲自过去;金银财帛送这儿来,三哥你给看着记账;那些个没用的老幼,先不忙杀,赶到一旁圈着,以后再说。告诉弟兄们,金银女人都少不了大家的!先干完了活儿,咱们从容享受!”      坐在三当家的金眼雕对面的一个扫把眉、圆眼的汉子起身答应,拽了一个鸡腿塞在嘴里猛嚼一阵,又以油汪汪的大嘴在身旁小倡脸上乱蹭几下,方才和那报信的小喽啰一起去了。      金眼雕喝了口酒,将碗墩在桌上,不满地道:“老六,便是先让兄弟们快活快活又有什么了不起?以前咱们在老家,哪次做下买卖不是先由着弟兄们大杀三天,过足了瘾,才好封刀干活?”      其余的土匪便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      有的喊:“就是的,咱们弟兄围城十来天,好容易进了城,不出口怨气怎么成?”      有的拍着桌子叫道:“当家的,别的还好说,可这进了城。不让动女人实在说不过去。咱们流血玩命,抢了女人,凭什么得先给那个连刀都拎不起来的鸟人送去,等他挑过了咱们才能分,真真闷刹人也!”      “是啊”坐在玉面阎罗对面的土匪道“别的不说,就这眼瞅着全城的女人,咱们还得搂小倡,回去也得让众家兄弟笑死。当家的,咱们虽是答应了军师,可如今汝州城已然到手了,咱们就是不理他那茬儿,他一个文人书生还能怎么着?”      玉面阎罗冷哼一声,操起手边的酒坛便向对面的土匪砸去。那土匪“哎呀”一声,矮身躲过,藏在桌子下面再也不敢出来。酒坛直飞出去,砸在墙上,四分五裂,酒水四溢。群寇顿时不敢作声,直勾勾地瞧着玉面阎罗发愣。      玉面阎罗怒骂道:“女人,女人!你们就知道个女人!现在是什么时候,敢情你们打量是在自家山寨呢?不赶紧抢完了走人,你们打算等着在这儿守城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们,傅铁衣已经领军包围咱们来了!是你打得过,还是我打得过?”      “还有,”玉面阎罗换了口气,接着说,“人无信不立,咱们虽然是土匪,说的话也得算数。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背着我动了军师还没看过的女人,莫怪我玉面阎罗不念旧情!走,走,走!别吃了,都给我干活去!”      没片刻功夫,玉面阎罗和群寇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只余下金眼雕一个人留在房里等着数钱。而墙壁另一侧的密室里,赵瑟却在天人交战。      自己与傅铁衣已有婚约之事,是告诉十一好呢,还是暂且先瞒着他好呢?      赵瑟为此苦恼不已,想抓阄吧,当着公孙玉的面又实在不好动作。于是,只好在心里将那土匪头子玉面阎罗骂了又骂:平白无故的你提傅铁衣做什么,真是专泼人冷水的混蛋!      公孙玉觉出赵瑟的异状,推着她问道:“你怎么啦?”      赵瑟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公孙玉的声音,头脑就不由自主得发晕。于是,她就傻乎乎地将自己与傅铁衣那点缺乏可陈之事详细地说给了公孙玉听。先前那些左右为难的功夫白搭了不说,她竟然还好意思在说完之后直冲公孙玉傻笑,眨着她那一双杏核眼。      公孙玉沉思片刻,说道:“你说你怎么不找个废物点儿的呢?这不是找麻烦嘛!”      “啊?!”赵瑟愕然。      公孙玉便没好气地敲着赵瑟的脑袋道:“傅铁衣太厉害了,我打不过啊!你自己想想,控兵十万,封疆一方,我得费多少工夫才能超过他?完了,完了!你这害人的小妖精……不然,咱们私奔算了?”      “行!”赵瑟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并像是鼓励公孙玉,也鼓励她自己一般地死命点头。      公孙玉冲赵瑟展颜一笑,赵瑟的心跳为之一滞,不自觉竟跌坐在地上傻笑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觉出身后的痛楚,她才想起:自己要是和公孙玉跑了,父母亲族怎么办?尚且落在流寇手里,福祸未知的陆子周又该怎么办?      然而,赵瑟想,现在也不是发愁这些的时候。      于是,她用头撞着公孙玉的肩膀,仿佛抛开烦恼一般的问:“那个鬼头刀呢?我记得我拐了两个军汉把他押回来啦。你把他藏哪了?可别叫土匪给发现了。”      公孙玉将赵瑟拦腰抱起,放到床上,拉着赵瑟的手去拍床侧的雕花。“啪”的一声轻响之后,床弹开半边,下面是一个暗格。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捆作一团,堵了嘴巴,塞在暗格之中,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们,正是肉票鬼头刀。      赵瑟惊叫一声,一跃跳下床,利索得抱了一个枕头、一床被子远远地闪开。她连声道:“我不睡床了,我睡地上……”      公孙玉大笑着合上暗格,收拾铺盖来到赵瑟身边,铺好了躺下。赵瑟抱着枕头,在咯人的地板和温柔乡之间抉择了一呼一吸的时间,便毅然决然地跳入温柔乡舍身饲虎去也。两人抢了一会儿被子,又趁着手臂腿脚交叠的机会互换了好几次位置,总算偃旗息鼓,相拥而眠。      这以后的三天里,赵瑟和公孙玉就藏在流寇眼皮底下的密室,啃干馒头喝凉水,眼巴巴地瞧着金眼雕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大筐大箱地称金量银。      金银的数目,据目测估算,足以令赵瑟这等家事的女子目瞪口呆,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赵瑟叹息道:“今日总算相信了,征服和掠夺才是世上最迅速积累财富的行业。”      没有任何人对这一叹息表示异议,包括身体力行的流寇。这个时候,他们就算听得到赵瑟的叹息,也完全没有时间回应。流寇正在忙于客串汝州守军,尽管这是被迫的。据赵瑟所知,武安侯傅铁衣在流寇进入汝州城的第三天完成了对这座城池的合围,以至于流寇们不得不一面抢劫,一面应付关东第一名将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对于这样一种相对可喜可贺的局面,赵瑟表现出了合乎身份的幸灾乐祸。她踌躇满志的拒绝了干馒头和凉水,把自己塞进被窝,耐心地等待土匪从他们家卷铺盖卷走人的日子。      与此同时,公孙玉透过小孔看到玉面阎罗亲自迎了一个素衣散发,率性之极的男子进来。当然,这个时候,他还既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他情人的丈夫陆子周,也无法预知就是这个陆子周会成为他一生最大的对手与知己。他只是从心中由衷的升起了一阵难以表述的冲动而已。于是,他轻轻地推了推赵瑟。      赵瑟翻身躲开公孙玉的推搡,重新睡去。      玉面阎罗对陆子周说:“傅铁云这个人,看似无邪少年,实则是傅铁衣的鲁仲连。多年以来,他周旋于我们众家兄弟之间,难缠之极。此番和他相谈,干系到生死性命,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陆子周淡然道:“如今的情势,傅铁衣大军一动,你必死无疑;你一死,必然要拉傅铁云陪葬,你和傅铁云是为同生共死。这种局面,你清楚,傅铁衣清楚,傅铁云也清楚。即是如此,只管开诚布公就是,还有什么可谋划的?”      公孙玉再推赵瑟,赵瑟一口向公孙玉咬去,以示她被吵醒的强烈不满。      玉面阎罗说:“先生留下从旁相助吧!”      陆子周摇头回应道:“我还是不和傅铁云见面为佳。”      赵瑟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揉着眼睛醒觉。      玉面阎罗长叹一声,遗憾地说:“看来先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哪!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我先送先生离去便是。”      陆子周点点头。      赵瑟在被子里耍够了死狗,被公孙玉拖着往墙壁去。      陆子周转出来房门,再也不见踪迹,玉面阎罗皱眉退回房中,绕着杀猪案子踱来踱去。      赵瑟把眼睛贴上小孔。      就这样,赵瑟错失了与陆子周重逢的大好良机,从而将他们的关系引入了不可逆转的夹道。      至于外面的玉面阎罗,踱了一阵后,听小喽啰前来禀告说傅铁云已经请到,便收敛愁容,含笑相迎。      傅铁云仍是一副懵懂少年的模样,进得门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小六哥哥”。他也不用玉面阎罗相让,熟稔地跳上案子,如上抗一般盘膝坐下,眨着他那一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问玉面阎罗:“小六哥哥,打不过我大哥了吧!你没拿我的性命去威胁我大哥?他怎么说?”      玉面阎罗冷哼道:“还能怎么说,就是他说熟了的那句话……”      “‘烦请先烹吾弟以为羹’是吧?”傅铁云笑嘻嘻地接口说,“小六哥哥,你也真是实在,明知道我大哥会这么说还要去自讨没趣,连累得我也一起丢人!”      玉面阎罗长身而起,拍案言道:“傅铁云,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所言所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大哥究竟怎样才能放我脱身,你尽可直言。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这等交道,绕弯子,就不必了吧!”    傅侯   “小六哥哥,别着急,我大哥会给咱们留下聊天的时间的。你没看他现在都没认真攻城吗?我听现在这响动就知道!”傅铁云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微微而笑,露出一排紧密而白的牙齿,看起来非常天真可爱。      玉面阎罗闷哼一声,说道:“你倒是会给你大哥脸上贴金!他没认真攻城?你怎么不上城头去看看我们死了多少弟兄,那人摞起来都该够着月亮了!”      傅铁云乐不可支,笑得趴在案上,拄着两腮说道:“小六哥哥,你手下那群乌合之众才攒起来几天哪!哪儿够我大哥瞧的!好了,你也别心疼了,死就死了呗!又不值钱!你要是现在还想着他们的性命,那我看我们也不必谈了,你我收拾收拾准备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吧!”      玉面阎罗说道:“你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你明知道我现在和你谈,便只是谈我自己的性命!”      傅铁云便晃着头说:“好吧,我就不和你玩了,咱们直接谈价钱便是。你,再加上十五个心腹手下,一共是十六条性命。另外,你们还可以带走三成你们这些天攻城略地抢来的财帛。小六哥哥,你看,这样你可满意吗?”      玉面阎罗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十六条人命,三成财帛,足够我玉面阎罗东山再起,傅公子你算计好生精准!佩服啊!好,且让我算算这些东西得要我玉面阎罗付出些什么才能换来!”      玉面阎罗在桌子上排开一串酒碗,抱起酒坛倒满第一杯,言道:“第一条自是要保你傅铁云毫发无伤?”傅铁云笑着点头,取了酒碗在手里一饮而尽。      玉面阎罗倒满第二碗酒,说道:“须得把这城中五六万兄弟全赶进你大哥——傅铁衣傅大元帅的埋伏里,以成就傅侯之不世之功?”傅铁云说道:“不错!”复取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玉面阎罗倒满第三碗酒,说道:“我们抢来的财帛自然得双手奉上,留作买命钱?”傅铁云饮了酒,笑着客气道:“多谢小六哥哥,只埋到太守府的院子里就好了,如何运走便不敢再麻烦小六哥哥了。”      玉面阎罗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将酒坛推到傅铁云前面,说道:“此外还有什么条件,便请尽管说吧。我玉面阎罗一介草莽,武安侯想要什么我可无法尽猜。当此生死交关之时,只要我能做得到,决不至于讲斤论两。”      傅铁云也不客气,举坛倒满第四碗酒,平举起说道:“我知道赵小姐并不在你手里,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放了子周哥哥和赵家的仆从便是。”      玉面阎罗闻言一愣,咀嚼着“子周哥哥”这四个字,过了很长时间才饮了这碗酒。他抹着嘴答道:“这自然是没问题!真想不到你们傅氏兄弟还会想着别人,真是奇也怪哉!”      傅铁衣不理玉面阎罗的当面叫骂,倒满第五碗酒,却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中的酒水。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地说道:“小六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前一阵,你们流寇……啊,义军联军大败于我大哥之手,盟主混天龙被捉,各路义军非死即逃。侥幸活下来的,除了你们这一伙儿跑到中州接着干老本行,其余大多接受了招安,做了降将。当时为了稳定河北局面,朝廷许诺一律免罪授官。最近因为你们在中原闹得太过分,为永绝后患计,朝廷打算与近日选派钦差,赴河北宣旨。表面是为前一阵接受招安的降将犒赏封官,实际上确是要摆一场鸿门宴,借机将所有降将一网打尽……”      玉面阎罗皱眉打断道:“你什么意思?”      傅铁云笑笑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这些降将大多都和小六哥哥有些旧情,小六哥哥或许希望救他们一救,故而将这个秘密告诉小六哥哥,送小六哥哥个人情。也请小六哥哥把这个人情送给那些降将。”      玉面阎罗转着眼睛琢磨了半天,猛然拍案道:“不对!你被我们用计擒住已有月余。这等隐秘之事又是从何得知?必是假的!”      傅铁云便忍不住笑了,说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义军’惯作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之事,只要有个借口不就成了?”      玉面阎罗恍然大悟,冷笑着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他上下打量着傅铁云,满饮碗中之酒,接着说道:可还有别的吗?”      傅铁云摇摇头。玉面阎罗便问:“那便是谈拢了,这就请傅公子指点如何行事吧!”      傅铁云跳下桌案,将酒碗绕着酒坛围成一圈儿,指点着说道:“今夜三更,你集合你手下突围,该怎么分派便怎么分派,只记住一条——把你自己分到走东门那一路。到时候,你带上我和赵家众人,我会告诉你怎么逃命。在我大哥营中,你放了我们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玉面阎罗怀疑地问,“倘若你们不肯讲信用,我放了你,你大哥反倒要我性命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利索!“傅铁云笑着说,“那你脱身之后再放我就是了,之前放了其他人质总没有问题吧?”      玉面阎罗仍旧诧异,问道:“难道你不怕我不讲信用?”      傅铁云哂笑道:“我们这种人怎能一点儿险都不冒?何况……你若是想自寻死路我也没办法,只好陪着你一起卷铺盖卷找阎王爷报道我们傅氏兄弟向来用人不疑,不是还有一桩秘密要你脱身之后传于他人吗?此事可比我傅铁云的性命重要的多,不信你怎么能成?”      玉面阎罗踌躇半晌,才缓缓地道:“我玉面阎罗的信誉自然是不成问题。可傅侯的信誉我可就不便说了,实在不怎么好听……这样,我突围之后开始放人,一里放一个,进入商山之前,我放了你。”      “八百里商山果然是逃命的好去处啊!”傅铁云取笑着说:“小六哥哥,你可当真是谨慎哪!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你不怕麻烦,依你便是!”      玉面阎罗脸面微微一红,但此时此地,也只好任由傅铁云取笑自己胆小了。于是,两人击掌为誓。玉面阎罗命人押走傅铁云,自己开始匆忙安排逃命的诸般事宜。而一墙之隔的密室里,赵瑟算是彻底醒了。      河北匪患为什么十数年不得平定,傅铁衣凭什么能由一介寒门之人,做到诸多世家才俊都做不到的事,在三十五的时候就能封侯拜将,令天下英雄趋之若鹜?她也算是彻底明白了.      所谓养寇自重是怎么回事,以前只是听说过,如今总算是亲眼得见了一半!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密室偷窥。那是真长学问哪!      武成侯、河北道观察使、河南道行军元帅。      赵瑟屈指计数着傅铁衣长达十五字的爵位官职,心中惭愧道:傅侯高才,真不是我赵瑟这等才疏学浅的女子可以配得上的。私奔!一定得和公孙玉私奔!      怀抱着这样一种心情,在土匪头子玉面阎罗紧锣密鼓地打点行装,筹备逃跑事宜之时,赵瑟也以同样急切的心情规划着她和公孙玉的私奔大计。      而关于私奔这件事,尽管是公孙玉的提议,但在这个时侯,他并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当然,这不是他不感动。对于男子而言,最值得他们骄傲与自豪的,便是有女子愿意为他们私奔。这个时侯,他只是微笑地,安静地听着赵瑟兴高采烈地憧憬他们的美好未来,间或在赵瑟脸上轻啄一口。      后来,赵瑟说累了,困倦得蜷在公孙玉的怀里。公孙玉揉着赵瑟的小腿,轻声道:“阿瑟,我们再欢爱一次,好吗?”赵瑟迷迷糊糊地轻哼着,仿佛是答应,人却钻进公孙玉的臂弯,呼吸着均匀的气息,熟睡了。公孙玉露出一抹微笑。尽管这微笑同样美丽不可方物,却分明参杂着疼爱、不舍、遗憾等等说不清楚的情绪,直如阴霾遮盖着太阳的一角。      最终,公孙玉并没有唤醒赵瑟,就这样抱着她一直坐到入夜三更。直到密室中铃声大作,惊醒了赵瑟,也惊醒了公孙玉。      扯开机关,鲁先生闪进密室。      他说:“流寇们三更时分都出城了,这会儿正在城外厮杀得厉害……可惜,小三也跟着那土匪头子一同去了,不知生死如何……”      公孙玉摇头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鲁师,我们也要走了,烦请安排一下。”      鲁先生皱眉道:“明天官军一进城必定第一件事就是封城,既然要走,便得趁早。我看不如明日一早,趁官军还与流寇在城外野战之时走吧!”      公孙玉点点头,说道:‘一切烦劳鲁师,另外,父亲那里也请鲁师派人禀告一声,我暂时不回去了。“      鲁先生迟疑了一下,望望赵瑟,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      赵瑟遏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跳起来拉着公孙玉道:“十一,你忘了,咱们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公孙玉似乎心事重重,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赵瑟便笑着说:“那个鬼头刀啊!他这个人太好玩了,反正现在他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要不然别杀他了吧?”      公孙玉闻说鬼头刀也是一笑,说道:“都三天没给他吃喝了,恐怕早饿死了。我且看看,倘若他还有命在,便放了他吧。他或者能有运气逃得性命,以后碰上了,还能戏耍一番,飞、给你看个笑话。”      他说着打开暗格,拎出鬼头刀来。没想到,鬼头刀这厮果然命大,三日不饮不食,竟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人有点糊涂,嘴里念念有词的念叨菜名,并且望着公孙玉直叫阎王爷爷。      赵瑟和公孙玉相视而笑,拎着鬼头刀出了密室。他们也是几天没正经吃饭,出了密室便直奔厨房。厨房里土匪的送命酒菜还有不少,两人捡着干净的凑活了一顿。又使杂役盛粥给鬼头刀吃,免得他撑死了。      鬼头刀这厮,果然是一员福将。在倡馆的厨房里,他竟然也能撞见熟人。那杂役,就是被赵瑟拐来的逃兵老赵和小虎子。这两人三天来一直躲在渌水堂的的厨房,小日子过得,别说赵瑟和公孙玉,就是比土匪头子还要舒心几分。看意思,他们是打算就此改行了。      赵瑟童心大起,扯着鬼头刀的耳朵道:“你们一个土匪,两个逃兵,也算非常有缘,我看就凑到一起逃命去吧!”公孙玉便大笑着唤人将这三人拿一根绳子栓了,扔出渌水堂去了事。      天近拂晓,鲁先生给公孙玉花了个妆,变做黄脸的汉子,给他含了变声的果核,变成沙哑的声音。只为遮住着他绝世的容颜和夺人心魂的声音,以免乱军之中多生是非。之后,送他们出门      临近出门之时,赵瑟的心又踌躇起来。私奔一事她说起来固然大义凛然,事到临头,她却又升起来无数的念想。      纵然家中之事总会有人收拾残局,然而,子周又该如何?自己就这样跟着十一跑了,未免太也对不起子周了。幸好听玉面阎罗与傅铁云的言语,子周必然无恙。赵瑟这样安慰着自己,只道将来再慢慢想法子吧。      赵瑟强压下心中的烦恼,与公孙玉一同出了渌水堂      此时的汝州城已是一片废墟。城中大火四起,连空气中都弥散着焦臭的气味。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轰塌着阻隔了道路,路上每隔几步就有死尸。耳边隐隐能听到喊杀之声,夹杂着几声偶尔想起的孩童哭叫之声。      公孙玉叹息一声,抱起赵瑟,从无可落足之处连连跃起。他辨认着方向,不一刻,便来到东城门前。      城门已是没有了,门板扑在地上凄凉无比,只余下门洞向隅而泣。城墙上千疮百孔,离城门不远处更有一个老大的口子,不时有青石墙砖翻落。      公孙玉放下赵瑟,低声说道:“阿瑟,我们上去瞧瞧吧……”他不等赵瑟答话,便牵了她的手,寻找石阶一步一步地迈上去。赵瑟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不由握紧公孙玉的手。      城墙夹道上已是死尸盈路,有汝州守军的,也有流寇的,散发出浓郁的臭气,令人闻之干呕。鲜血涂在城墙的青砖上,干涸了,留下一层叠着一层的花纹,一大片一大片的。所有的兵器都能从这里找到。或者散落着,或者插在墙缝里,或者固定在尸体上。      赵瑟忍住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公孙玉身上,极目远眺。眼前便只有望不见尽头的旌旗和旌旗下漫山遍野的官军。      城外的战事明显已经接近尾声,只余下十几处还有厮杀。厮杀仍然惨烈,血肉翻飞着令人不忍卒睹。然而,站在这城头望去,遍布过是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只一翻便不见了,渺小得令人发笑。      正东方太阳初起之时,有一方军阵岿然不动。赵瑟可以看见,军阵正中,朝阳之下,与朝阳一般色泽的大旗迎风招展。大旗上一方斗大的“傅”子张牙舞爪,令人心生寒意。旗下是一员大将,控缰安坐于马上。全身亮银的铠甲发出夺目的光彩。十几骑将领如众星捧月一般拥簇与他四周。他的马前立着三排精甲士卒,左手执盾,右手执刀。再往前,则是两排弓箭手,单膝跪立,张弓控弦,蓄势待发。      “傅铁衣……”赵瑟叹息一声,抬眼去看去看公孙玉。      公孙玉紧盯着旗下那人,似乎无意识地点点头,慨然喟叹道:“大丈夫当如此是……”      “十一……”赵瑟心中升起一阵不祥,扯着公孙玉问:“你说什么?”      公孙玉转头与赵瑟对视,正色说道:“阿瑟,我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你答应吗?”      “不!不!”赵瑟一面摇头,一面连声叫喊:“我不答应!”      她转着公孙玉的头不叫他去看傅铁衣,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说:“不,十一,你不要去看他!他是他!你是你!我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和他也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和他比!你不能因为这个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      公孙玉拥住赵瑟,把头搁在她的头上,闭上眼睛。他轻声道:“哪,阿瑟,我是个自私的男人。你愿意抛弃了一切,舍弃了傅铁衣这样的男人和我在一起,我很感激,可我不能接受。我是男人,要和你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就必须要超过他才行。这是男人的宿命,我的宿命!你懂吗,阿瑟?给我点时间,我会的……”      “我不懂!”赵瑟执拗地摇头,想说服公孙玉,又像说服自己,“你是傻瓜!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就行了?管什么男人的宿命?我要你便是要你,不要傅铁衣便是不要傅铁衣,管什么谁更强一些?”      “因为你不是男人……”公孙玉低头吻上赵瑟,“给我五年的时间吧。五年之后,如果我还不能超过这个男人,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再一起走吧!我发誓,终我公孙玉一生,只爱赵瑟一人,必要与你长相厮守!在此之前,请让我试一试,试一试我们是不是还有光明正大的机会!”      赵瑟哀伤地回吻公孙玉,在他的怀抱里啜泣。她清楚地知道,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不仅是因为公孙玉的尊严,更因为她抛弃不了的责任。      她无限愧疚得摸索着他,说:“十一,对不起,对不起……我永远都等着你……不,我是说,我会更努力一点儿,只要我也做到傅铁衣做得到的事,再也没有人会叫我取他……”      “真有志气哪!”公孙玉笑着轻刮赵瑟的鼻子,说,“走吧,我陪你去见傅铁衣,不把你亲手交到他手里,我也是无法放心。”      这个时候,傅铁衣的大军已经肃清了所有残寇。将士们举起兵刃齐声欢呼,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回声在四野之中来回激荡,湮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原计划写一下傅铁衣和公孙玉的相见,这一章篇幅实在是不够了,只好挪到下一章。 岔路   赵瑟和公孙玉在傅铁衣中军未动之前赶到了军阵之所在。尽管远远地就被哨兵拦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赵瑟红着眼睛对那为首的哨兵说:“在下赵瑟,乃是新川侯之女,特来拜见傅侯。”      那人奇怪地望了赵瑟一眼,令手下看好两人,方才前去禀告。等了老大一番功夫,才有一员将领领着百余名士卒前来。将领骑马走到近前,看清楚赵瑟的模样,忙下马施礼道:“果然是赵小姐,天幸小姐无恙!小姐快请,我家大帅这就来迎接。”赵瑟认出来人正是以前护送自己的万参将,勉强一笑,也没心情答话。万参将一面使眼色令人快去禀告,一面陪着赵瑟往里走,并出言探问赵瑟身边公孙玉的来历。赵瑟没好气地答了一句“是刺客”,他才尴尬地笑笑,不再做声。      这次的确快了许多。赵瑟刚走几步,便见军阵中分出一队人马,疾行向他们而来。千余兵丁分开两侧,执刀而立,中间闪出一骑。马绝对是价值连城,赵瑟看得出来。马上之人离得还远,兼且全身都裹在盔甲里,看不甚清楚。当然,这也不影响赵瑟认定来人就是傅铁衣。      与名驹潇洒流畅的身形体态相仿,名将也自有其挥斥方遒的气度。马上之人纵马而至的气概,那一刹那,不仅赵瑟,连公孙玉都为之所夺。赵瑟分明听到身旁十一轻弹剑鞘的声响。之后,便有一股寒意由脚底直冲顶心。      赵瑟暗中扭了自己一把,凑到公孙玉耳边低声说道:“名将就是名将啊,咱不能因为人家傅铁衣人品差就说人家不是名将啊!”      公孙玉抿嘴一笑,赵瑟松了口气。一旁的万参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赵瑟的话,皱眉紧盯着两人。赵瑟正心情不佳,自是不客气地回瞪。而傅铁衣,便于此时飞身下马,迈步来到赵瑟身前站定。      赵瑟不得不承认,傅铁衣的确英姿勃发,令人叹服。眼前这个人,肩是宽的,身体是壮硕的,却又从头到脚无不合适,没有一星一点的粗傻感。他的脸面五官大都盖在头盔下,但也分明看得出面容坚毅,双目有神。他的唇上有胡须,修剪得很整齐,衬在他略有些粗粝的皮肤上格外英气。更为重要的是,他整个人便像是力量之源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依靠,从中汲取力量。他只随随便便往这里一站,仿佛就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      傅铁衣微施一礼,说道:“傅铁衣拜见赵小姐,累小姐受惊了。”      赵瑟敛衽为礼,却又只唤了一声“傅侯”便无以为继了。      傅铁衣露出安抚的笑容,转而问公孙玉:“这位壮士可是救了赵小姐出来的吗?不知如何称呼?傅某感激不尽。”      “吾乃河东刺客夜十一……”公孙玉仿佛施礼一般地躬身,却在此时猛然抽出宝剑,跃身向傅铁衣直刺过去。傅铁衣连连后退。      在说出“吾”字之时,公孙玉躬身;“乃”字之时,公孙玉拔剑;“河”字之时,公孙玉御剑而飞;“东”字之时,剑尖直指傅铁衣咽喉要害;“刺”字之时,傅铁衣后退;而至“一”字之时,傅铁衣已连退去八步。这时候,公孙玉仍然保持飞身御剑的姿势,剑尖仍然如毒蛇的信子一般直指傅铁衣的咽喉。傅铁衣两指夹住剑尖,岿然不动。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太快,只在电石火闪之间。傅铁衣手下虽都是百战余生的将士,乍遇此事也是措手不及,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当场。赵瑟下意识的尖叫一声,众人方才醒悟过来,纷纷挥刀向公孙玉砍去。      “铮”地一声,公孙玉手中宝剑断未两截。傅铁衣只一顿便一手将剑尖向公孙玉咽喉抛去,一手去擒他□。公孙玉翻卷身体,足尖点着士卒们挥来的刀面向赵瑟掠去。赵瑟心中一动,加快脚步,向前移动两步。      那么,从效果上看,公孙玉落地之后,短剑正好压在赵瑟的脖颈之上,而数不清的士卒围住他们,刀尖直指公孙玉。      傅铁衣斥开密密匝匝护住自己的卫士们,说道:“闻说夜氏刺客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能,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放开赵小姐吧,我放你离去!”      公孙玉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味道……便是不成,也没关系。傅铁衣,你倒是大方的很。我要取你性命,你却肯放我走?是怕我夜氏刺客延绵不休的刺杀,还是舍不得我剑下的佳人,你未婚夫人的性命?”      傅铁衣晒然一笑,说道:“我傅铁衣何人,岂会和一把刀过不去?当真可笑!便是要算账,也是要找哪执刀之人。”      赵瑟和公孙玉闻言均是一愣。赵瑟心道:这误会可大了!我们家十一明明是为了我才一时冲动拔剑相向的!不知道谁这么倒霉,被傅铁衣错认成了主使?看来傅铁衣这人,人缘不行啊!八成是三天两头被人刺杀,都成了惊弓之鸟啦!      公孙玉和赵瑟果然心有灵犀,当即假意问道:“难道你知道谁要取你性命?”      傅铁衣负手笑道:“赵小姐是我傅铁衣未婚妻子之事,举世之中才有几人知晓?你既然说得出,背后之人自然呼之欲出……如何,夜壮士,可想再试一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滋味?那人与我傅铁衣大约也相差无几吧?”      公孙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傅铁衣口中之人是何方神圣。这种事情是不敢胡蒙的,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术业有专攻,我夜十一只管杀人,你要谈生意,找夜叉去!”      傅铁衣了然地点点头。公孙玉便将剑往下压了压,威胁道:“现在,你先放我走,不然,宰了你未婚妻!”赵瑟相当配合地惨叫一声以为应景,尽管公孙玉一点儿伤都没让她受到。      傅铁衣摇头而笑,挥手示意。有士卒挥动令旗,偌大的军阵立时中分,留下中间一条半丈来宽的夹道。傅铁衣伸手过去,很自然地停在赵瑟身前,仿佛要接了赵瑟过去。同时,他对公孙玉说:“壮士去吧。”      赵瑟也是一时发蒙,竟差点伸出手去搭傅铁衣的手。公孙玉相当愤慨地在她腰上扭了一把,赵瑟方才警觉收手。继而,她在心里对自己这般不分敌我,心智不坚的表现大加鞭挞,并最终把一切错误都归结到傅铁衣的行动太有说服力上。      公孙玉当然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爱人交到天字第一号大情敌手上。然而,此时此地,凭心而论,想在气势上压倒傅铁衣实在有点困难。公孙玉猛然想起玉面阎罗对傅铁衣的考评,便索性借来一用,气一气傅铁衣。      他学着玉面阎罗的口气说:“我夜氏刺客自是一诺千金,信誉卓著,可您傅铁衣傅大将军的信誉当真可不好说了。所谓言必不信,行必不果,不如我们刺客良多总是有的。你让开,我走远了,自然会放人!”      不想傅铁衣竟是毫不着恼,当真将身形往旁边一闪,让出夹道来任公孙玉离去。涵养之好唯唾面自干堪与之一争雄长。公孙玉大为气恼,直恨不得就这样一剑捅过去,与傅铁衣拼了算了。然而,转念一想,一时意气之举终究可一不可再。于是,他强自按捺下胸中意气,夹起赵瑟,于枪林刀阵中飞掠而去。      掠出十几里后,到在一处村落。大约是躲避战事,村中不闻一丝人声。公孙玉望了一眼一直不紧不慢缀在身后的一队骑兵,抱着赵瑟跃上村口的大槐树。他把赵瑟放在树上,让她平躺,低头深吻下去。      赵瑟含着眼泪回应,模模糊糊地道:“十一……你真傻……十一……”      “阿瑟……我走了……”公孙玉恋恋不舍地放开赵瑟。      赵瑟本能地抱住公孙玉,任性地道:“不!不要!”      公孙玉微微摇头,复又伏下身体在赵瑟耳鬓间亲吻。最后,他在赵瑟耳边低语:“等着我吧,我的阿瑟……”与此同时,公孙玉并指为掌,断然砍在赵瑟的后颈。      赵瑟就在哭泣中失去意识,而公孙玉,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逃开。直到傅铁衣的骑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才有勇气回头一望。      终究什么也没有啦!公孙玉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得向远方行去。      他心绪不佳,再也没兴致藏头遮脸。过了几日,面上妆容日渐剥落,便索性吐了口中声核,以本来面目肆意行走。一时之间,引得路上男女老幼个个惊为天人,争先追逐,有些胆子大的还要上前搭讪一二。公孙玉自是一概不理,那些无聊之人也不会着恼。其实,只要公孙玉没有拔剑出来剁了他们的脑袋,他们便会欢喜无限。后来,纠缠得多了,公孙玉终究不胜其扰,加之间或有些豪强鬼鬼祟祟,便于青天白日间使出轻身功夫来,才算没人追得上他了。      不止一日,公孙玉到在小镇浦原。这浦原乃是关中、河南、河东的交界,究竟何去何从,公孙玉必得在此处定下行止。于是,他便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想清楚了前途如何。不曾想,刚喝了一天的闷酒,便同时碰见了三个熟人。      这三个熟人,其实也刚认识不久,正是被他和赵瑟攒团儿扔出渌水堂的鬼头刀,老赵和小虎子。这一个前土匪、两个正逃兵能混在一处如此之久还不拆伙,别说公孙玉,连他们自己都有点搞不明白。总之,就是一起糊里糊涂地逃出了汝州,又一起糊里糊涂地凑活到了浦原呗。      到了浦原三岔口的地界儿,三人也为了该往哪去争吵起来。鬼头刀匪性不改,非要留在这儿重操旧业,想拉老赵和小虎子入伙儿。小虎子想回河东老家种地。老赵大骂小虎子没出息,自己吧,又想和鬼头刀合伙打劫,又想回关中碰碰运气。      三个人为这点事儿从早上吵到晚上,把全客栈吃饭的人都吓跑了。公孙玉正好坐在他们旁边一桌,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这三个人可爱无比,便过去说道:“我跟你们搭伙,一起寻个前程,如何?”      鬼头刀也是真瞎。一天的功夫,等人家公孙玉都自己上答话了,他才认出隔壁那傻大胆儿竟然就是刺客大爷。他顿时骇得上下牙直打架,哆哆嗦嗦地说:“大爷,您老要入伙啊,成!成!以后你就是咱们老大了!……”      公孙玉一剑柄砸在鬼头刀脑门,砸得他哇哇大叫,后面的话自然说不出来。公孙玉骂道:“在函谷关的大门口打劫,你真会找地儿啊!函谷关的守军是你家亲戚?”      鬼头刀连连摇头,又说:“要不大爷你跟俺回河北吧!咱们扯起造反,杀皇上,宰娘娘……”      公孙玉又是一剑柄砸到鬼头刀脑门,骂道:“我看起来和你一样缺心眼?河北那破地方造个鬼的反?还杀皇上,宰娘娘,你等着挨宰吧!除了做土匪你还知道别的不?不知道就闭上嘴!”      四人仔细商量了一番,最后老赵说:“我有个远方侄子,在河西军做副将,不如咱们投奔他去吧。河西虽然苦点儿,运气好的话,十年八年的说不能定还能封个侯什么的。反正如今这世道,在哪儿也是玩命,和乌虚人玩命,怎么说起来也光彩些。”      公孙玉越想越觉得老赵说得有理,当即声言要去。鬼头刀怕不去叫公孙玉宰了,只好同去。而小虎子,虽然想回家种地过安生日子,奈何耳根子太软,没几句就让老赵给拐上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玉面阎罗一行人即将逃入八百里商山。在放走傅铁云之前,玉面阎罗最后一个放陆子周。当然,表面上,陆子周还是他们的人质。      远望着手下带着傅铁云走远了,玉面阎罗向陆子周拱手言道:“陆兄,咱们这就要分别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与我一起走?”      陆子周摇摇头,说道:“异日有缘,你我总会相逢。如今,我得先去找她……”      玉面阎罗顿时扬眉立目,大声道:“陆兄,大丈夫立世,当建不朽之功业,奈何为一女子而弃大志!何况,这么多些日子,汝州一地已被咱们过筛子一样的翻了一遍,这样都找不到人,依我看,你的赵小姐也是凶多吉少了。陆兄,你何必在此虚度光阴?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去做一番大事!”      陆子周仍是摇头,说道:“这是责任!没有一个男人会在妻子生死未卜之时一走了之。于赵瑟,我陆子周必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玉面阎罗微微一怔,抚着马说:“陆兄,你……说得对。可你自己一个人,如何找得?”      陆子周笑笑道:“我找不到,傅铁衣总不会找不到。”      玉面阎罗沉默半晌,说道:“既然陆兄主意已定,我也劝不了。陆兄,你我相交一场,临别之前,无以为赠,便将我的真实姓名告诉你吧。我姓莫,名小乙,真定府人。有朝一日,你若有意,便来河北寻我吧。那么,陆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玉面阎罗一躬到地,强忍住眼中的泪水,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陆子周望着马蹄次第翻起的烟尘,叹息一声,也重新返回汝州。与此同时,陆子周的一个熟人——淮南大侠朱升的二弟子元错——押着一辆马车从路边的密林现身。      一直纤纤素手拢着车帘探出马车,之后,一个圆润动听的女声问道:“元弟,那人便是你所说的陆子周吗?”      元错点头道:“不错,他就是陆子周。阿姐,你要见他吗?我去追。”      车中女声迟疑一下,颇为遗憾地道:“算了吧,趁傅铁衣不在河北,咱们得赶紧送总瓢把子回去。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了!”      ……      每当赵瑟面对傅铁衣的时候,心头就有一种无力感,或者说是无可奈何油然而生。傅铁衣这个人,总有一种力量,能叫人心甘情愿,乃至欢天喜地地处于他的掌握之中。傅铁衣想什么,将要做什么,赵瑟从来都无从揣摩。然而,赵瑟的一切想法,却仿佛到了傅铁衣那儿都变成了意料之中。      这种一切都被安排妥当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让赵瑟隐隐约约地恐惧。      那个时侯,万参将恭而敬之地把赵瑟接回汝州,又隆而重之地把她双手奉给傅铁衣。傅铁衣站在太守府前等她,已然脱去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淡紫色的袍服。这让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不少,于英武雄厚中透出一二的风流儒雅。他微笑着迎接赵瑟,就像所有的未婚夫等待未婚妻一样。      赵瑟完全不明白,傅铁衣怎么就能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他难道一点儿疑问都没有吗?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况,刚刚经历了劫持、逃跑、相见、刺杀,一个男人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得以未婚夫的姿态对待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甚至莫名其妙的女人?还是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呢?      于是,赵瑟用她积蓄了一路的郁怨和伤心向傅铁衣冲口言道:“家叔和子周还在流寇手中,烦请傅侯费心!”      傅铁衣笑笑,一面请赵瑟进府,一面正色答道:“已经派人去接了。请放宽心,有舍弟在,必定会平安无事。”      于是,赵瑟就这样丢盔弃甲,无以为继。她不是傅铁衣的对手,她知道。她也根本就不想和这样一种男人争锋。和傅铁衣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固然,毫无疑问的,是舒服的,没有烦恼的。然而,终究一切还没有机会开始就已经终结。      这个和她与陆子周在一起也是完全不同的。陆子周或许也有掌控一切的力量吧!可是,陆子周他毕竟也会推着赵瑟的头骂她“笨蛋”;可是,陆子周他毕竟也会把她拎到面前,以无可奈何的语气告诉她你该如何……至于傅铁衣,他似乎可以以为赵瑟不管干什么都是正常的,可以宽容的。他就用这样一种眼光看着赵瑟,并且,他分明有足够的信心,认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准备好一切,或者再谦虚一点儿,他至少有足够的力量去为赵瑟收拾残局。      于是,在十一必然杳无音信的日子里,赵瑟以前所未有的急切心情期盼和思念着她的子周。      傅铁衣的大军在汝州城休整几日便班师了。如果单纯从赵瑟的角度来说,傅铁衣更像是专门来送她去上都。行军的速度很慢。途中,赵瑟的侍儿仆从们陆续被送了回来。那么,赵瑟对陆子周的期盼便更加望眼欲穿了。但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拒绝傅铁衣的拜访。她想起她答应过十一要更努力一些,于是便于此时强打起精神向傅铁衣请教兵法战策。日子因此也便过得快了许多。      在赵瑟的九叔秦合清平安归来的那天,傅铁衣接到一通军报。内容是震撼性的,当然,对赵瑟来说,这在意料之中。河北群寇降而复叛,擒杀钦差大臣和新到任不久的河北巡抚使。一夜之间,祸连二十几州,朝廷令傅铁衣回师平叛。      傅铁衣满怀歉意地说:“秦公,赵小姐,本想亲自送你们入都,如今看来是不成了,望乞恕罪。待我收拾了河北局面,立即回转上都和小姐成婚。”      傅铁衣领军而去,分了五千亲军护送赵瑟,仍由万参将统领。赵瑟为之大松了一口气。      次日中午,歇脚喝茶。赵瑟在马车上远远看见一个苦侯多日的身影翩然而来。她扔了茶碗,推开碧玉,跳下马车,如风一般地向那人飘去。      “子周……”赵瑟大声呼唤。      宣华二十三年的七月末,赵瑟与陆子周劫后重逢;公孙玉和三个不着调的土匪逃兵一起往河西投军;失踪多日的匪首混天龙和以汝州一役名动天下的悍匪云面阎罗相偕回到河北,群寇降而复叛,河北大地烽烟再起;河东观察使曹文昭意外遇刺,重伤,半年乃复。武成侯傅铁衣于军中接受了范阳节度使的印信,从而终于得到了专制河北的权利。      一只蝴蝶在中原小山包鸡公山的草窠里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从而将整个历史的洪流引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卷二 终    卷三 一日看尽长安花 士族   刚一进门,陆子周就累得栽到在地,连带着左右扶持着他的青玉和迷糊也跟着一起扑到。陆子周翻身侧卧,微微蜷起身体,把自己的脸半埋在毛茸茸的波斯地毯里,低声道:“别吵,让我先睡一会儿……”青玉跪坐着去托陆子周的头,想把它搬到自己腿上枕着。迷糊却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陆子周的手臂使劲向上扯,嘴上催促道:“公子,你起来呀!这是地上哎!你上塌睡啊!”      紧跟在后面进门的赵瑟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推开迷糊。她一面手忙脚乱地和侍奴们一起把陆子周抬上榻,一面拍着迷糊的头抱怨道:“我说我扶吧,你非要扶。看!摔着了吧?真是什么也干不了!也就是你家公子把你当成个宝贝儿来宠,换了我,早不要你了!”她以食指在迷糊的眉心指点,戳得迷糊的头向后一仰一仰的。      迷糊这孩子那是老天爷第一他第二惯了的,哪有一声不响听着赵瑟骂不回嘴的道理?他顺势倒在地上,瞪着腿哭闹,就差在地上打滚了。满屋的侍仆大多是赵瑟到上都后,她舅父赵波挑来服侍她的,从来没见过迷糊撒娇耍赖的奇景。因此,一时都惊得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迷糊折腾,鸦雀无声。于是,房屋里便只听见迷糊带着哭腔的吵闹。      “明明是小姐你把公子累得摔倒的,怎么能骂我呢?我扶不住,小姐你也一样扶不住啊!你才比我大七、八岁,力气能比我大多少?我还是男的呢,你还是女的呢!还有,青玉和我一起扶公子呢,小姐你凭什么光骂我不骂他?我才不是什么都不会干呢!我会……下棋,公子都下不过我呢……”      赵瑟以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长指甲陷进肉里留下清晰的痕迹。她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意,想着便是看在子周的面上也不能和这迷糊一般见识。她已经够对不住子周的了,怎么样也不能再把子周爱得像心头肉一般的这个活宝拿去如何。万一管出意外来,岂不是叫子周伤心吗?      于是,她有些烦躁地说:“行了!总之你这个孩子就是什么时候都有理!翠玉,赶紧把他领走,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下棋去吧……别叫他出院子,最近国公在家养病,撞见他这样子非得拉去打死不可。我还得赔着挨骂去救他。”      翠玉施礼答应,拽着不情不愿,还在抹眼泪的迷糊下去了。侍奴们这才七手八脚得为陆子周宽衣脱鞋,服侍他睡下。赵瑟简单地梳洗一番,脱了外袍,亲自端了一杯茶坐到榻上,去摇陆子周。      “子周,醒醒,喝口水再睡吧?”      陆子周勉强把眼睛睁开一线,旋即闭上。有些疲惫地说道:“不喝了,其实也没怎么说话,不渴……你别推我,背疼,先让我歇会儿……”      赵瑟大感过意不去,忙命侍儿取来药油,亲自给陆子周揉搓活血。掀开被子,解开胫衣,果然见陆子周的双膝有些红肿。赵瑟倒了药油在手上,搓匀了包住陆子周的膝盖轻揉一会儿,问道:“好些了吗?”又推着他在腰背上敲打一气。      陆子周轻呼一声,缓过一口气,不无抱怨地道:“你们家的亲戚未免也太多了些。这一阵我算是把一辈子的跪都下完了,一辈子的头都磕尽了……”      赵瑟抿嘴笑道:“大郑四家七氏,代代互相通婚为姻亲,细论起来,谁都是亲戚。咱们初来上都,自然都得拜到。四家七氏里面,长居上都的有好几万,咱们这还是捡着五代以内的至亲去拜呢!要是都拜过来,一两个月可是都拜不完。”      “有这番功夫,我看天下都能打下一半了……”陆子周不知是不是真的累糊涂了,随口说着。      赵瑟慌忙阻止,在陆子周背上扭了一把,警告道:“这是在上都啊,你忘了!有的话说不得的!”又忍不住撅着嘴说:“你又没从过军,怎么知道够打下一半儿天下的?净瞎说!”      陆子周深悔失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赵瑟停了手,唤侍奴过来给陆子周揉腿捶背。自己张开手臂,横搭过陆子周的躯干望榻上仰卧,满意得叹息道:“我也歇会儿,累死了!”      安静了片刻,陆子周拉拉赵瑟的头发,问:“明天还有吗?”赵瑟便大声唤道:“元子!”侍儿中应声闪出一个十六七岁,很精神的侍儿,跪在榻前。      赵瑟来上都时,因怕路上不便,并没有带多少侍儿。到了上都后,住进祖母的芫国夫人府。她还未曾傢人的小舅父赵波便送了两个机灵能干的侍儿来给她管事。一个便是这元子,另一个唤作团子,便是方才和元子并肩站在一处,手里拿着一摞请柬的少年。      元子恭敬地回禀道:“已经没有了。本来明天还该去宫里拜见兰卿,但今天一早,兰卿使人传话来,说身体不适,请小姐和公子不必去了。”      “五舅父病了?”赵瑟皱眉坐起,同时去拉陆子周。      “小姐勿忧!”元子连忙说,“兰卿玉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最近公主将要立君,宫禁甚严。为少生是非,兰卿方才称病谢客。      赵瑟和陆子周齐齐松了口气。      总算是忙完了!      他们到上都已是八月中,拜见过祖母祖父和舅父,还有兄长赵筝,接着便是中秋。过完中秋,他们就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拜亲之旅。赵家的至亲,在上都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两人这一拜便拜了半个多月。赵瑟还好,这些亲戚她从小就见过,随便含糊一下也就蒙混过去了。陆子周确是不行的,他刚傢入赵氏,初次见面,和谁也不能少了礼去。因此,每天下来,少说也得跪几百次,磕上千个头,累得人都要傻了。赵瑟此时自顾不暇,自然万难相救,只能安慰陆子周道:“幸好咱们的喜事不是在上都办的,不然要拜的人便更多了。”      元子退了下去,团子复又上前禀告道:“小姐,这是各家送来的请柬,邀您游园饮宴。必须得去的小人已经挑来出来,一共是二十三家,计有九月十三宋国夫人家的赏菊宴,九月十八徐氏的秋游会、十月初一谢氏的秋千会,十月十五宜莒夫人家的祈福宴,十月二十四清飏郡主家的品诗会……”      团子的记性甚好,一家一家地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赵瑟听得虽然明白,却是数着十个手指头也没记住。她劈手夺过请柬,边翻看边笑着对陆子周说:“就知道一入上都便是永远都赴不完的宴,游不尽的园。你看,这日子都排到过年了。”翻了一会儿,抽出几张给陆子周瞧,说道:“不知这些名目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十一月底的冰游就算了,反正那时候怎么也结冰了。这个张家的雪后初晴宴可真是有意思,十二月十二,日子订得这样准,倘若老天也不肯下雪可怎生好?必是有什么机巧之术!子周,你会这些吗?”      陆子周摇头道:“不懂。”他敛了请柬还给团子,对赵瑟道:“你等着看不就行了?这个以后再说,明天你是不是该去国子监了?”      “呀!我真的忙忘了!”赵瑟一拍头,慌忙起身道:“早些安歇吧,不然明天又要起迟了。”      两人用过晚膳,沐浴更衣。陆子周强提起精神帮赵瑟捉刀代笔写了两篇策论,以备她不时之需。两人厮磨一番,便待各自回房安歇。不想碧玉却献上香茶,跪下禀告道:“洞房已经齐备,请小姐和公子合寝!”      赵瑟和陆子周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累成这样,明天还有事,实话说,两人谁都没有要玩的意思。并且,为了避免意外,他们今夜本来就打算分房睡的。      这话陆子周当然是不好说的。于是,赵瑟只好硬着头皮挥手,以亦嗔亦笑的口吻骂道:“这种事怎么还轮到你来多嘴了?当真欠管教了吗!我们成亲都一年了,还备什么洞房?明知道累了还敢来多嘴引逗我?你自己说你是什么居心!”      翠玉红着脸,怯懦地道:“不是,小姐,小人不敢,是……”      元子和团子一人一个端起茶碗,送到赵瑟和陆子周面前。元子说:“小姐忘了,今天是十一啊!是您和陆公子合寝的日子。”团子也说:“小姐,合寝之地就是洞房啊,上都就这么叫的,入洞房之前还要喝祈女汤的。国公特别吩咐,小姐您刚回家,要小人们依礼仔细服侍呢!”      赵瑟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去年十一月十一和陆子周成的亲。按照礼法,以后每月的十一便是他们的吉期,只要两人在一处便得合房。以前在淮南,家里礼节没这么多,自己也没几个夫侍,大约也是整天和陆子周呆在一起,这一出,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礼法这顶大帽子压下了,赵瑟没辙,陆子周也没辙。两人糊里糊涂喝了也不知道是拿什么熬出来的祈女汤,由团子和元子一左一右扶持着送进洞房——陆子周的卧房。      所谓做戏做全套。赵瑟那位年近六旬的祖父大人,目前正在家装病中的芫国公崔氏景之,不知道是闲的还是怎么着,愣把赵瑟和陆子周到上都之后的第一次所谓“合寝”之夜搞得比成亲那天还像那么回事。      元子和团子各领几个侍奴,分别负责把两人剥光,之后,送上榻。榻上早有两个玉雪可爱,当然,还未长成的侍奴跪伏相侯。两个侍奴像雪团一样滚进赵瑟和陆子周的怀里,好生折腾了一番。      赵瑟靠在迎枕上,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她想:忍了吧,反正就这么一回,下回再这么干,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她偷眼去瞧旁边的陆子周。陆子周有没有也在心里翻白眼,她的确没看出来。不过,看他的神情,赵瑟大约也知道他无可奈何得紧。      元子和团子以大披风罩住两个小侍奴羊脂美玉一般的身体,抱出去了。这以后,才轮到赵瑟和陆子周玩儿。      事已至此,好像还想歇着不玩儿也不行了啊!      赵瑟和陆子周相视而笑。陆子周伸出手去,扯了赵瑟过来,抱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她亲亲赵瑟的脸蛋,把她卡在胸腹之下,准备开始干活儿。赵瑟忙推着陆子周,积极主动要求这次自己来干活儿。她想子周今天已经太累了,毕竟舍不得再让他再替自己干体力活儿。      赵瑟在波涛海浪上荡漾了一阵,睁开眼睛,却发现陆子周眼神有些迷离,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子周,你怎么啦?”赵瑟轻声问。      “啊……”陆子周笑笑,揽着赵瑟俯身贴上自己的胸膛,说,“我在想,阿瑟真是长大了呀。以前的时候,总喜欢这么呆着,一动也不动的……”      “你真是……”赵瑟把有些发热的脸贴在陆子周的胸膛上蹭了蹭。继而,直起腰身,将头脸藏在头发里,继续动作。她的视线正对着陆子周的肚脐。      突然,赵瑟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她出神的去回忆,动作也就随之便得无意识起来。最后,她想起来了!在中州的鸡公山上,在被流寇土匪围困的时候,在那个暗月无光的夜晚,她和她的十一的第一次仿佛就是这样。      十一……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瑟,你怎么了?”      陆子周的手掌抚上赵瑟的头,几乎把它从后面包住了。他感受着腹部传来的冰凉,低声说:“乖,不哭了……”      子周……子周啊……      赵瑟摇头甩掉眼泪,仿佛像是要把自己劈开一般地用尽全力。      陆子周环着赵瑟的腰胯,翻身与她换了位置。      最后,他们侧过身体,就这样相拥而眠。      次日,尽管赵瑟很不愿意起身,她还是克服千难万阻出门往国子监去了。      干点正事吧!她这样想道。唯有如此,才能让她顾不上该烦恼的事啊!      至于陆子周,他很想借着这一天既不必去拜客问安,又不必有赵瑟的大好时光好好休息一番。连续多日的劳累让他筋疲力尽,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他能感觉到他的意识在迟缓,他的心智在拥塞。然而,上天,或者准确点说,芫国公——祖父大人偏偏不肯答应,非要扰他清梦。      赵瑟走后不久,陆子周正睡得宽敞舒适的时候,元子进来禀告说:国公大人有请。尽管陆子周有点头疼,也只好起身。元子挤开青玉,殷勤地服侍他穿衣梳洗,将满屋的侍奴指使得团团转。最后,很认真地扶他出门。      陆子周轻挥衣袖,摆脱开元子的手臂,说道:“我又不是小女孩儿,不用扶。”      元子毫尴尬,笑着告罪。躬身引领陆子周一路往正厅行去。      赵瑟的祖父大人,也就芫国夫人的夫君芫国公,出身于名门崔氏,名讳称作崔景之,官拜正三品的兵部尚书。目前,这位应该算是老谋深算的高官显贵正告病在家。当然,根据赵瑟私下对陆子周所说的,该老大人完全是在装病。      因为这个原因,国公起居的厅堂格外热闹。不仅赵波和芫国夫人的一众侧侍都围着“侍疾”,连他两个很忙的弟弟,赵瑟的三叔公和四叔公也都在座。国公本人,正坐着喝茶,相貌很方正,头发也没白,盘在顶心以一只玉簪簪住。      陆子周施礼已毕,坐在一边,国公随口和他闲聊几句,便吩咐的侍儿引了一排美貌少年出来。大约有十五六个,个头几乎一样,模样仿佛也差不多,在陆子周面前排成一排站立。      三叔公微笑着说:“子周,你瞧瞧这些孩子可有顺眼的吗。挑两个出来,带回去服侍瑟儿吧。叔公帮你们挑,只能挑成这样了。瑟儿喜欢什么样的吗,终究还要问你才行。”      四叔公接着说:“瑟儿还是小孩儿心性,不好管教。我看你最近累的也是不轻,先挑两个服侍她,你才能有精力做点经事,”      陆子周望着面前这队少年哭笑不得。依他看,赵瑟现在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男人。他倒是没想到,芫国公这种游刃于庙堂三十余年,官高名显以至于厮的男人面对自家的孙女儿也和一般好管闺房内帷之事的祖父毫无区别。      少年们一个接着一个的上前施礼禀告家世年龄。他们年龄都在十八到二十一岁之间,大约都是良家子弟,从小买进府里教养。陆子周不耐烦再揣摩这位祖父大人的深意,再说,他看着这些少年也实在没区别,便随便指了两个。侍儿便引了少年们下去。      国公说:“我看瑟儿的文章学问,你教的也差不多了。这段时日,上都才俊云集,你和瑟儿多出去走走,博些虚名也是不得不为之事。”他喝了口茶,有些笑意的说:“这科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非名满都城不能得中三甲。如此,才名成了第一位的,学识倒是第二位的。咱们赵氏,虽然也不必以科考授官。但有这样的出身,日后无论拜相还是封疆,都要容易许多。倘使有三甲之名,自然更妙。瑟儿年纪还小,你须得多为他谋划谋划。”      陆子周施礼答应。殿试重才名而轻学识,乃是出了名的。由于考卷并不封名,考官往往不得不对名气极大的考生青眼有加。故而,许多应考之人,往往提前一两年便携巨万之资财来到上都。不仅要以诗文进呈公卿大臣,还要于诸般宴游集会中张扬才气。总要到了有万人相逐的的名声,才敢应试。      国公满意地点头,吩咐赵波多为陆子周准备财帛宝器。三叔公便笑道:“我看子周的脾气秉性,也不是爱问家中琐事的人。看来日后还要留心为瑟儿寻个能管家的取进来。不然等我老了,你小舅父傢人了,家里可就要乱七八糟了。”陆子周听得犯困,含含糊糊地应付着。      一会儿功夫,侍儿重新引了两个少年出来见礼。他们已经换了已婚男子的装束,很漂亮。从国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连着拜下去。陆子周看着实在好笑,心道:赵瑟压根还不知道呢,他们怎么就当真的一样办起来了。      正拜得热闹间,芫国夫人下朝归来。摇晃着一头假发上满插的珠翠,被一群侍儿拥进厅堂。众人纷纷施礼,连三叔公和四叔公都站起来意思了意思。      芫国夫人一进门就对自己的夫君说:“我的尚书大人,您老人家装病倒是装的惬意,可怜你夫人我今天一早被十七八个人连着追问:您家国公康健了吗?武安侯张玉一天三道公文地催着给河西增兵,满朝可就等着你这兵部尚书销假给办呢,你倒是沉得住气!”      国公崔景之起身施礼,笑说:“下官便烦请右相大人多加周全了。”芫国夫人新近升迁中书省中书令,正是名副其实的凤台右相。      芫国夫人看了一眼陆子周,嗔怪道:“当着后辈怎么还如此不正经?得了吧,赶紧上榻躺着,张媛那小丫头要来探病。”      张媛者,河西张氏之族长,年二十五,爵封韩国夫人,官拜正三品的门下省侍郎。因为她是女子,一般称作鸾台侍郎。她是薛玉京夫君张襄的族姐。一到上都,陆子周便和赵瑟一起去拜会过。      芫国夫人催促着送他夫君化妆更衣,作出缠绵病榻的模样。回首间,无意看到锦衣绣服的两个少年夫郎,随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子周自然装没听见。      三叔公答道:“刚给瑟儿挑的两个侧侍,给你磕过头便叫子周带回去了。”      芫国夫人皱眉道:“你糊涂了!瑟儿正是少年进取的时候,该当节制房事,你给她身边塞那么多男人做什么?”      三叔公笑道:“不如此,你何时才能有重孙女啊!”      芫国夫人便气哼哼地道:“你们男人就是不知道女子生养的艰苦!瑟儿才几岁,这么早生孩子做什么?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过两年再说!”      四叔公在一旁道:“礼也行过了,大哥也答应了,不如这两个就先这样?”      芫国夫人站起来砸了茶碗,怒道:“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先留你那儿,等明年瑟儿授了官再送去!”      两个少年吓得跪伏下去连连叩首,陆子周趁机告退,人自然也不必带回去了。出了门,他无可奈何地呼出胸中闷气,心中真有那么一点儿若有若无的怀疑。是不是那个时侯和玉面阎罗莫小乙一起作土匪去更好呢?转而他又自失地一笑,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选了便是选了,有什么可怀疑和后悔的呢?      赵波追在后面呼唤,陆子周猛然惊醒,回身施礼道:“舅父有何吩咐?”      赵波抓住陆子周的手,人却迟疑起来,半天才很不好意思地说:“子周,能不能帮小舅舅作篇策文?”      陆子周讶然道:“不知写什么内容,做什么用处?”      赵波又是踌躇了好一阵才红着脸说:“我最近遇见一个心仪的女子,有意追求。她是有名的才女,非有她看得入眼的策论才能登门。子周,你知道,我的策文实在拿不出手的……也不拘什么内容,只要经世致用便成。”      陆子周听他说得诚恳,自然不好拒绝,问道:“不知是哪位才女,我早年游学时也曾识得几位,或许可以拿来参详为文?”      赵波双目放光,现出无限憧憬之色,仿佛很骄傲地说:“便是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      “是她……”陆子周不由自主地皱眉。    怜光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上次忙着写剧透(38章啊),所以才隔这么长时间才更新新内容。抱歉了!原谅我吧!   赵瑟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早的清晨出过门了。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才刚刚睡去不久,马车咕噜而响的印象还没有完全从她的混沌朦胧中消逝。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头有点沉。      上都的贵族们,仕女或者公子,未婚的或者已婚的,未授官职的或者已有官职而无需早朝的,她们一般总习惯于在正午之前一点点儿的时刻苏醒——她们往往把这一点点的风韵把握得很精确。之后的一段时间则是她们一天之中最为闲适的时光。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干一些自己喜欢的,可有可无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呆坐着发愣当然也是可以的。等太阳的威力显露出虚张声势的迹象时,她们的世界才猛然间鲜活起来,就像一副水墨画卷拉到此处便赫然泼上了重彩。      即使是经过悉心筛选也不可能一眼计算出件数的、裁剪合适的、完全适用的华衣美服,上都今天最流行的发髻样式和今天最流行的化妆手法,目前还在绽放的,可供选择的各个品种的牡丹花,超过一百种色泽、用途各不相同的脂粉香精,各种各样的精致的小配件,还有侍儿们的忙乱的奔跑和呼唤,捧着请柬的管事小心翼翼的催促,她们本人的喋喋不休……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持续一阵之后,她们总能以无可挑剔的妆容立于她们的宝马香车之前。      这里所说的无可挑剔很多时候是根据上都流行的风向而言的。流行这样的东西就像春天里的柳絮,飘来荡去的,或许让人兴致勃勃得有些乏味甚至讨厌,但却根本就没有办法忽视。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乌齿赭面的时世妆和完全露出乳房的低胸裙能在一夜之间大行其道,连外城的妇人们都跟着模仿起了百鬼夜行的驾势,而又莫名其妙地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不管怎么说,她们香喷喷地在正合适的时间踏上她们正合适的马车,或跨上她们正合适的宝马——通过踩踏着侍奴们跪伏于地平坦得正合适的脊背,意气风发地应约赴会。她们往往带着长长队伍的侍奴,侍奴们都骑着骏马。通常人和马,或者马和人,一样出色,能为他们的主人增色不少。如果一定要深究它们——人和马——和它们所服侍的主人究竟那个更出色的话,似乎很多时候真是一个不太好说出的答案。那么,简单的说,马蹄磕在青石大路上和銮铃叮当的声响往往在这个时候由一股股的溪流汇聚成大海,最后连整个内城都跟着沸腾起来。      赏花、游园、赛马、打马球、斗酒、品诗、、泡茶、论道……大约就是类似这些东西吧。完全不用担心名目的问题,像其他别的东西一样,约会也是存在流行风的,只要跟着做就行了。事实上,它们也并不重要。一般情况下,这一时间段的约会往往是被看做热身或者开胃菜。真正的生活是入夜之后才开始的。      达官贵人们喜欢在这种宴会上聚集。有比星星还明亮的宫灯火把,有奢华而又堂皇的庭院和殿堂,有清晰而又飘渺的歌舞声平,有新鲜精致的小惊喜——比如刚从波斯运回来的绝色奴隶,比如会跳舞的狐狸,比如精通房中术的和尚,比如矮小滑稽的侏儒……就是这些奇怪的、能令人亢奋的东西。这里有这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魅力,征服黑夜快感——必须承认,夜幕下的东西往往更惊心动魄。万籁俱静与喧嚣沸腾同时存在,恢宏辽阔与淫靡旖旎同时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能令血液在身体里战栗的力量。      从入夜到拂晓,她们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上都自立朝时就严格规定了的宵禁之制从来没有包括过内城。在类似的宴饮上,从下一任皇帝的人选到涂胭脂的窍门,都可以成为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分随意说出来的活正常情况下都具备一言成谶的潜力。或许是因为,事实上,这些事情往往就是在这种时候决定的吧。      目前上都流行的是高髻桃花妆和十二层到十八层加起来不超过八两重的满绣礼服。对于这一点赵瑟多少有点庆幸。虽然她坚定地认为在深秋时节非要穿得让自己打哆嗦的做法实在有点缺心眼,但怎么说也要比乌齿赭面的时世妆和露乳裙更不需要她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      赵瑟抵抗着秋露渗入自己皮肤的寒意,向身旁的碧玉的身上靠了靠。暖和了一点儿,似乎。于是,赵瑟就更加鄙视自己不肯穿太学服去国子监应卯的虚荣心。就在这时候,她路过大哥赵筝平时居住的院落。      赵瑟的大哥赵筝从小就在京都长大,并没有考科举,二十一岁的时候依照惯例被授了从五品下的朝议大夫,如今,已经升到了从四品上的秘书少监。以家世而言,勉强也能算作少年得志。上都的名门公子,他完全可以排上一号。      如今,这位公认的风度翩翩的未婚公子正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名声的风采扒着院门探头探脑。沿着院外青砖路延伸到院墙拐角的地方,同样有一个偷偷摸摸的小厮,贴着墙避鬼头鬼脑地探望。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蓝布包裹,不大,和京都诸省、司、监包公文的包裹没什么区别。这小厮,赵瑟识得,正是自己大哥赵筝的贴身侍儿麻雀儿。      麻雀儿四面张望过一阵,回身向赵筝的方向招手。赵筝,怎么说呢,赵瑟实在不愿意用这个词,但她的确感觉着赵筝是“吱溜”一声钻了出来,像一个刚得了手的小毛贼一样向前疾行。于是,赵瑟从路的另一头转出来,大声叫道:“大哥?是你吗?等等我!”赵筝的身体明显一僵,回身望见是妹妹赵瑟,他才大松了一口气。      “是你呀,阿瑟!快来!别喊!”他说。      赵瑟快走几步,和赵筝并排前行。她笑着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看起来……偷偷摸摸的?”      赵筝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恢复了他上都佳公子的风采。长身信步,挥洒自如,和风细雨,这些是上都最古老的传统。奇妙的是,它们往往和最新潮的流行风尚一样受到人们最热烈的追捧。      “一些公文落在家里了,回来取。”      “那也不必偷偷摸摸的呀?”      “啊,我在躲祖父大人。”赵筝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说:“祖父大人正在极力促成我和崔家表妹的婚事,只要在家里见到我就要教导一番。我实在是奉陪不起,只好躲着不回家。”      崔家表妹啊,换了自己来叫便该是崔家表姐。她不就是祖父妹妹的的孙女,虢国夫人崔氏的世女崔滟吗?她和大哥赵筝从小便很相得的,本该就是天生一对儿,既是议婚如何要躲呢?      赵瑟怀着这样的疑问望向赵筝,说:“难道大哥你也不想这么早成婚吗?可你都二十七岁了呀,又不是我,怎么也该成婚了!你作什么还要拖着?”      赵筝摇头道:“不是拖着,是我不想和崔滟成婚。”      “啊?难道你移情别恋,不喜欢崔表姐了?你怎么能这样?不是从小就说好的吗?”赵瑟大吃一惊。      “也算是吧,我近来的确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赵筝笑笑说,“何况,为了我这婚事,祖父大人和外祖父大人相持不下,一个要我和崔表妹成婚,一个要我去角逐公主正君。我夹在中间……”      “你说什么,公主正君啊?”赵瑟急忙打断兄长的话,“不是说不可卷入公主立君的纷争吗?不然去年嘉选的时候干嘛那么折腾着要把二哥给傢出去?”      “我是我,赵箫是赵箫,能一样吗?你别我和那个流氓放一起说!”赵筝怫然变色。      换过一口气,赵筝平复了心情,接着说:“此一时彼一时,去年那时候张家的那个张芝玉还没被册封为楚王妃,也还没有生下女儿。如今,她顺利诞育皇女,封为寿春郡主,是公主之后皇位继承人。虽然同是皇上的外孙女,这位寿春郡主可和赵王妃卢文谣生下来的那个邯郸郡主不一样,她是有张氏鼎力支持的。如此算来,清飏郡主——咱们家的那位表姑,外祖父那甥女,姑祖母那女儿——虽然是皇姐,长上一辈,却也几乎没什么胜算了。既是如此,外祖父的意思,便是要在公主身上下些功夫了。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储君,大义名分,不可小觑。”      “公主……不是有徐氏吗?皇后徐氏……五舅父那里……咱们不是和徐氏不睦的吗?”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何况……”赵筝笑笑说,“不是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吗?”      “那么祖母大人的意思呢?”      “祖母大人,她什么也没说。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最后我能傢给那个我心仪的女子呢。在上都,到底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听着兄长用这样一种出脱的口吻议论自己的终身大事,赵瑟心里终究有点闷。她换了话题问:“既然你这么怕被祖父大人捉住,做什么还回家,公文你派个小厮回来取不就行了?”      “是河东观察使曹文昭的奏表。他不是前一阵遇刺了吗,要托病辞官。他的奏表我岂敢随便派个人就过手?倘若出了差错,麻烦就大了!”      “曹文昭……”赵瑟的心猛的抽紧。十一烁然一剑刺向傅铁衣的景象在她眼前闪过。那个被傅铁衣误以为是十一身后执刀之人的就是曹文昭吧。这个倒霉的老头!十一啊……我的十一……      赵筝明显误解了赵瑟的沉思,他把他的妹妹看得太有天生的政治嗅觉了。他点点头说:“你也琢磨出味道来了吧!曹文昭这只老狐狸呀,竟然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刺客,什么刺客能有这般本事能让他重伤不起?没有刺客变出刺客,无伤变成小伤,小伤变成重伤,不过是为了胁迫朝廷授他为河东节度使。可是,傅铁衣做得范阳节度使,曹文昭却做不得河东节度使。河东是什么地方,既是上都的门户,又能俯制东都,如何能授藩将全权?”      “……该怎么办呢?”      尽管赵瑟这句疑问很明显是自说自话,和赵筝所说的完全没有干系。但模糊不清的言辞正好能让赵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当然是慰留了!”赵筝说,“陛下亲笔写的信,另外加封曹文昭从一品的太子太傅衔,荫一子为千户侯。下个月,曹文昭的公子大概就会来上都……说起来,幸好他最有本事的那个儿子不久前被汝州匪寇误杀了。”      赵瑟微微摇头,努力把小三翻卷身体将暗器射入曹公子喉咙的淫靡景象甩开。小三,他是和那个玉面阎罗一起去了吧,现在也不知如何?十一啊……我的十一……你现在又怎样了呢?她的身体仿佛被密室里与十一亲密相处的点点滴滴充盈了。      不可控制地,她摇摇欲坠。      “小心台阶!”赵筝扶着赵瑟的手臂和她一起出了门。把她送上车时,他说:“上都要热闹了呀,阿瑟……”      于是,赵瑟和赵筝以背道相驰的方式,越离越远。      从可以供三十六匹马并驾而行的朱雀大街驶出内城,拐进外城第二街东面的务本坊,就是远比大郑牡丹王朝历史悠久得多的国子监学宫了。      虽然是作为上都重要的衙署之一,但这里常年聚集着近十万的太学生,并且,春闱之前,这个人数会成倍的增长。      这里应该算是全大郑最百家争鸣的所在,除了造反叛乱之外,所有的言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发表并争论。所谓言者无罪的秉政之道,在全大郑,唯有在这个地方还能彻底地执行。这个传统已经维持了将近两千年,一切世俗权利在如此漫长的时间力量前都不堪一击。      把所有的侍仆留在门外——这也是学宫诸多的传统之一,赵瑟独自一人踏上台阶。石阶湿漉漉的,有点滑。石阶顶端,学宫的门很气派。门上的巨幅的匾额上是“西都学宫”四个大字,有点旧。赵瑟想,国子监祭酒一定想换个新的,鎏金弄上“国子监”什么的挂上。但是没办法,“西都学宫”这块“破”匾出自太祖皇帝手书。      门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尽管已经是深秋,在这里却像春天一样生机勃勃。能容纳十万人以上的院落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形容它的宽阔。这样的院子里,总有成千上万的仕人,或者坐着,或者侧卧着,甚至站在高处;有比赵瑟年纪还要小的,当然也有须发皆白的;有名满天下的,当然也有无声无息的;有才绝当代的,当然也有彻头彻尾的骗子。有人宣讲,就有人辩难。他们或者独自一个人,或者三五个聚成一伙,或者上百人围成个大圈儿,每一个都像一处世界。      这就是所谓的坐而论道了。      比起狭隘的殿堂,无遮无盖的庭院明显更能讨得他们的欢心。如果原野里也存在“言者无罪”这样优待的话,赵瑟相信,他们可能更愿意把一切搬到野地里去。      在大殿的门口的名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赵瑟脱下鞋袜步入大殿——当然了,这也是学宫的传统之一。      大殿能容纳三千人,草席铺地,讲学的人和听讲的人都正坐在草垫上。      今天讲学的内容是赋税。国子监一个皱把成一团儿、绰号“核桃”的老博士坐在正中尽头的草垫子上讲得眉飞色舞。大约几百个太学生坐在两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赵瑟找了个空位,跪坐下来。      大郑的税法,虽然纷复繁杂,归结起来说基础主要是田赋和户税。田赋按地亩征税,户税按人口征税。田赋征米粟,户税征钱。分夏秋两季分别收田赋和户税,夏季收户税,秋季收田赋。征税不分土著客居,按每户的资产分等征收。征税的数额和比例依照国家的需要每年制定,行商固定三十税一。另外,盐铁专卖,丝、茶十税一。当然,依照惯例,诸侯封地户民之田赋户税尽入诸侯,税率由户部指定,爵列侯以上之家免征户税。      这些,赵瑟一早就懂的。但太学就是这样,刚入学的半年,懂不懂你都得来。在赵瑟看来,太学之所以能这么蛮横完全是仗着“所有科举仕子都得至少入太学读书半年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殿试”这条无理规定。      跪坐得久了,有些累。终于熬到“核桃”说完,还要照例写策文。策文的题目相当喜人,果然不外乎是如何加赋凑军费的章程换个文雅的说法。这个题目的策文,陆子周昨天晚上就帮她写好了。赵瑟的记性还算说得过去,连背代打小抄的,绝对在前三个交差出门——第一个啥时候出门的没看见,反正她和第二个前后脚。      那是个男人,而且是个邋遢出一定境界的男人。胡子头发多少年都不剃的人很多,可人家至少梳洗啊!前面这位仁兄,很明显,少说也得有三年五载没梳洗了,又脏又乱的结在一起几乎把脸面全盖住了。身上穿的是那种圆领套头,往往会在腰带以上堆起一个圆弧的太学服,脏的,估计永远也洗不出来了。和太学府配套的乌帽子当然是不知道上哪去了。      该仁兄一出大殿就在台阶下面找了个暖和的角落睡下了。赵瑟本来还纳闷他咋不穿鞋袜呢,这会才明白过来,人家根本就不用费那事儿啊,人家根本就没有。赵瑟很怀疑,此人是不是来太学蹭吃蹭住的丐帮中人呢?于是,她很客气地绕过这位仁兄,然而,她还是走不了。      这时候,赵瑟猛然觉得院子里很安静,只闻得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像珠子次第跌落在玉盘上。      “平寇之策,非在加赋,而在减赋。关东河北之寇从何而来,农户;农户何以落草为寇,赋重!赋何以一加再加,平寇!是以赋越加越重,寇越平越众。如今天下田赋,大河以南富庶之乡方得勉力维持,于河北之地,生产尚不足纳赋,不为匪寇,又何以为生呢?”      赵瑟举目四顾,见院中九成以上的人都聚拢到大殿一侧,集得密密织织。赵瑟跳上石狮子的底座,抱紧石狮子的脖子立住,才勉强确定说话之人大约是个……女子。      她之所以对说话之人的性别有一点儿小小的迟疑,并不是因为那人的声音不好听。实际上,除了声音太过波澜不惊之外,很好听,至少比赵瑟的好听。当然也不是因为她的模样不漂亮。实际上,除了没有笑容之外,很漂亮,至少比赵瑟漂亮。赵瑟之所以有迟疑,完全是因为她的穿着。      她穿的是白袍黄罩的太学服,和前面那个邋遢一样。当然,是干净的。头上是很高的乌帽子,络缨从两侧垂下来在颌下打结。没有施脂粉,也没有戴首饰。如果不是亲眼得见,赵瑟完全不相信,上都还会有女人会去挥洒自如地穿这身衣服。更令赵瑟愤慨不已的是,她看起来是这样有聪慧和精神,明艳不可方物,让人自惭形秽。她讨厌这个女人。      一时不服气,赵瑟没抱紧石狮子,从上面跌落下来,正摔到邋遢旁边。邋遢翻翻眼睛,又眯上晒太阳了,根本没扶赵瑟的意思。      赵瑟负气似的扯开所谓“十八层总重不超过八两重的满绣礼服”由于摔倒而窝在腹部的裙摆,抱着膝盖,苦着脸小声嘀咕:“这女人是谁啊?”      出乎意料的,邋遢转过身,以同仇敌忾的语气说道:“那个女人啊,嗨,你不知道啊!不就是现在上都最受追捧的那个吗?不就是那个刚进太学第一天就找国子监祭酒论道,把祭酒给论得一头载在地上,现在还半边身子不管用的那女人吗?”      赵瑟茫然地摇摇头。      “还不知道啊?看你的打扮也是住内城的吧?咋比我这在整日在太学混吃等死睡大觉的还没见识呢?”邋遢伸伸懒腰坐起来,说道:“这女人哪,就是那个什么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什么第一才女,只要她一来,人多得就没地方下脚,害得我找块晒太阳的地儿都没有!要不是这地方管吃又管住,我早不在这儿忍着了!”      看来他还真是在这蹭吃蹭住的!赵瑟忘了生气,露出牙齿来笑了。    旧情   “欧阳小姐此言差矣!方今天下之赋,较五十年前,虽然翻了整整两番。然而,多收出来的赋税,却是只有三成用于河东、河北的平寇,剩下的七成可都是花在河西边军身上。诚如小姐所言,减赋以安流民,则河西军费又从何处筹措?乌虚年年叩关,杀我百姓,抢我财帛,掳我女子,全赖河西军奋勇抵抗。欧阳小姐,不知您有何锦囊妙计,可以解此难题?”      在赵瑟的翘首期盼下,终于有位男子汉勇敢地站了出来,向欧阳怜光的所谓“减赋之论”提出质疑。虽然这位男子汉身材有点瘦小,人有点尖嘴猴腮的泼猴像,并且他说完之后,在众人不屑一顾地目光下显得有得畏畏缩缩,颇后悔且没有自信,但他既然敢于站出来对抗欧阳怜光那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讨厌女人的淫威,赵瑟就觉得,这人可真不赖,端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一人!      “问得真好!”赵瑟忍不住合掌小声称赞。虽然她的声音不大可能穿过厚厚的人墙传到欧阳怜光的耳朵里,但赵瑟也基本满意了。      “好个屁!”      赵瑟一怔,慢慢地转头去看邋遢。这位仁兄还在台阶下面的太阳地儿眯着呢。他侧着身体躺着,一手支头,一手拿着个草棍在嘴里剔牙,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荡荡悠悠地摇晃着。大约是发觉赵瑟在看他,他停下晃悠,冲着赵瑟又说了一遍:“好个屁!”      赵瑟这算是第一次听脏话,反应着实有点慢。半天她才眨着眼睛问:“我觉得人家问的挺对的呀!哪错了?”      “不知道!”邋遢吐出嘴里的渣滓,重新摇晃起来,说,“我也觉得他问得挺对。”      赵瑟彻底被他搞糊涂了,迟疑着问:“那……那……你刚才干嘛说……骂人家?什么意思啊?”神情很是没有自信。      “哎……”邋遢长叹一声,坐起来冲着赵瑟摇头晃脑地说:“要不然我怎么说你这小丫头少不更事呢!你怎么连个话都听不明白呢?这问得对和问得好能一样吗?好,就算话你听不明白,人家眼色你还看不明白吗?得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就陪你玩会儿吧!”      说着,他用他那双脏兮兮地手按着赵瑟的脑袋把她扭得冲向欧阳怜光。赵瑟拿衣袖使劲抹着脸上被邋遢按花的地方,抱怨道:“你快点说呀!哎,一会儿我带你洗手去,你可别跑!”      邋遢哈哈大笑着说:“拉倒吧,洗完还不是得弄脏,你请我吃顿好的就完了。”      他指着四周的人给赵瑟看,难得以正经的口吻说道:“你看,旁边这些人的眼神,是不是都是很不屑的样子?是不是好像那男人问了个极蠢的问题,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是不是都在笑话他?”      虽然有点不情愿,赵瑟还是点点头。      邋遢接着说:“可他问的这个问题对不对呢?当然对!那他们这些人知道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呢,他们当然知道!可他们为什么又这般神色呢?因为他们聪明!”      “你这是第一次见着欧阳怜光,你不知道。我给你说,自打欧阳怜光在这学宫讲学辩论之后,她就从来没被任何人问住过!不管她开始说出的言论看起来有多荒谬,不管辩难有多合理,最后她都有本事让荒谬变成圣论。所有的辩难,毫无疑问,最后都会变成她的垫脚石。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厉害得让讨厌。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我看这个男人八成今天也是第一天来,才会忍不住去做这个倒霉蛋。你说他不是傻瓜谁是傻瓜?你说人家不用看呆瓜的眼神看他还能怎么看他?”      “她真这么厉害呀?”赵瑟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微微张开些嘴巴。      “你自己看哪!”邋遢重新躺回去晒太阳。      这个时候,欧阳怜光正在摆弄一把小巧的折扇。当然,这把折扇也是所谓太学服的标准配件之一。以前,像习惯的做法一样,它被拢在欧阳怜光宽大的袍袖里,此时,欧阳怜光微微向前张开手掌,折扇就滑落在她的掌心。她娴熟地让折扇翻了几个筋斗,“唰”地张开,又猛然合上。她的神态有些像是在思考,但其中仿佛又有那么一丝的微笑。      尽管这种微笑几乎很难从她平静地脸上察觉,但赵瑟却能非常分明地感觉到。这种笑容包含这那样一种特殊的意味,能让人回味无穷。当然,笑容本身是胸有成竹的,此外,它流露着掌控全局的闲适与对无知者的慈悲怜悯。可以说,这样滋味的一种笑容,赵瑟最熟悉不过了。她时常从陆子周的脸上,不,不是子周,应该是从傅铁衣的脸上,捕捉到完全一样的笑容……      “先生问得很好……”欧阳怜光缓缓地说。      赵瑟想:开始了      提问的男子,他就站在欧阳怜光对面五步远的地方,或许是被众人的眼光逼迫得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完全忽略了欧阳怜光神态中的阴谋,像一头毅然决然跳入陷阱的猛兽一样,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质问道:“小姐有何良策?”      “加税!”      欧阳怜光将扇头轻磕在自己的掌心,如同金石相击般地说出了两个字。四周顿时一片安静,众人都愣愣地望着欧阳怜光,说不出话来。欧阳怜光却轻轻摇头,低头去看自己袍脚的花纹,眉头微有些颦。      提问的男子一愣之后哈哈大笑,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指着欧阳怜光说道:“说减赋的是你,说加税的人还是你,莫不是天下的话都让你说尽了?哈,原来所谓的名满京都就是两头堵啊?哈……”      四周的人群随着也议论纷纷。欧阳怜光就那样神色不变,姿势也不变地听着那男人的嘲笑和周围的噪杂,一语不发。过了很长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瞪着她,欧阳怜光才结束了她和袍脚花纹所构成的世界,缓缓开腔:      “减赋者,减田户之赋税;加税者,加商贾之算缗。岂可一概而论?大郑之赋税,田赋户税可减不可加,商贾贸易之缗税可加不可减。”      “自大郑兴国,四海为一,开关罢梁,驰山河之禁,是以富商大甲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相通。商贾之徒,低买高卖,以无致有,不费一千而获利百倍。是以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商贾者,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富过王侯,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其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连车骑,游诸侯,交相守。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天子不可得其而臣,诸侯不可得其而友,世人所谓”素封“之家也。”      “且夫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今本损而末余,自当减赋税以固国本,增缗税以损末余。以此为计,在下以为有两策可行,一为告缗,一为平准。告缗者,重租税以困之,可尽笼天下财货于袖中;平准者,以一官居天下财货转输之任,则垂手而挽天下之利。稍加时日,定然国富民安,用益富饶,何况区区军需之数。”【1】      ……      赵瑟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邋遢。      邋遢却在揉他腹部的衣服。一边揉一边小声嘀咕:“真是个妖精啊!这都是什么女人啊?咋都跟土匪一个品性呢?咋都敛钱都基本靠抢呢?她可真会剑走偏锋啊!我还以为她要说……哪位皇帝这么倒霉,怎么碰上她这么个妖精……”他那衣服本来就又脏又皱,这一揉越发不能看了。      赵瑟为之失笑,心道:以后不管怎么着,都要离这个欧阳怜光远点啊!省得自己以后倒大霉。      她推推邋遢,说:“走吧,咱们吃饭去!不是要我管饭吗?我都饿了!”      邋遢摸摸肚子说:“这才中午,吃什么饭?还饱着呢!再等会儿,且看看那妖精还说什么。”【2】      赵瑟可是不愿意再在这儿见识欧阳怜光的宏才机辩了,她想:反正没有总我家子周厉害。于是,她扁着嘴对邋遢说:“我又不像你住太学,我可是一大早就出来了。再说等到下午,吃过饭就该宵禁了,还要带你洗手去呢!别听了,走吧!”      邋遢颇为踌躇地迟疑了一阵,仿佛以最大的毅力抵抗住美食诱惑一般,大义凛然地道:“那这顿饭你先欠着吧。反正……现在我在太学也有饭吃,等下次,我吃不上饭了你再请我。”      赵瑟便取了自己的名帖递给邋遢。慷慨许诺道:“行啊,你要是无聊,上我家做个门客可好?”      邋遢接过名帖扫了一眼,随意塞进怀里。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大对劲儿,又抽出来仔细一看,这才非常诧异地望着赵瑟,问:“你,源阳赵氏?就你?”      赵瑟心里这个丧气呀,心想:我怎么了?你咋能这么看不起人呢?你不知道什么叫人可貌相啊?她真恨不得揪着邋遢那头乱七八糟的杂毛大声质问。但出于不坐实他怀疑的考虑,她还是维持了很高格调的姿态,笑吟吟地回答邋遢说:“是啊,我就苑国夫人的孙女。”      邋遢点点头,把名帖仔细收起来。躺下眯着向赵瑟挥手,说:“行,等太学他我轰出去了,我就上你家蹭饭去。快走吧,走吧!”      赵瑟告辞离去,只是还没走出大门,邋遢就连喊带叫的追上来。      邋遢精神矍铄、郑重其事地问:“拿你这名帖去你家找你能进得去门吗?你们家门房不会把我打出来吧?”      “啊……”赵瑟发了会呆,才学着邋遢的口吻说,“能,指定能!”      邋遢便又塌下身体,懒洋洋地去了。      赵瑟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觉得一整天的闷气都在这一笑之中消散了。      天气暖和多了。或许是正午的太阳蒸干了青石台阶上的湿气,这时踩在上面已经完全没了滑腻的感觉。于是赵瑟踏着轻快的步伐,像小姑娘一样几乎跳跃着回到了她的马车。      在路上,她由碧玉服侍着换了件衣服。或许是因为终于无法完全忽略欧阳怜光的原因,赵瑟忍不住选了一件淡黄的深衣来穿。去掉簪环,将高髻拆散重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再罩上一顶高冠。赵瑟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觉得其实自己这样也是很精神的,仿佛不比那个欧阳怜光差多少。      后来,她还是重新梳妆,让碧玉为自己挽了一个很漂亮的惊鹄髻。      进内城时,因为前面车上乘坐的柳家公子和城门守起了点争执,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就是趁着这一会儿耽搁功夫,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追上了她们。      这位出乎意料的客人绝对是赵瑟心目中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因为她正是欧阳怜光。      很难形容赵瑟听到团子禀告说“欧阳小姐求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大约团子是看到她张大嘴巴呆愣着至少眨了四五下眼睛。其实,赵瑟这时候正在心里以玩笑与调侃的语气对自己说:看吧,“倒霉”来了!不知道倒霉就是那种你一躲它就会自己追着送上门的东西吗?让你躲!于是,她又得意于自己重新梳妆是怎样一种伟大的先见之明……      赵瑟和欧阳怜光以完全正式的礼仪客气地相见,并像上都贵族女子们初见时常用的那样一种眼光彼此互相打量着。经过一番毫无意义,但据说很有必要的行礼寒暄之后,赵瑟首先开腔询问:      “不知欧阳小姐何事?”      “赵小姐,您看……”欧阳怜光从袍袖中抽出一张纸稿,展开在赵瑟面前,问道,“此文可是小姐在学宫所做?”      赵瑟一看,正是自己连背带打小抄,用来交差的那份策文。当然,也就是基本由陆子周费心,基本由她来费力的那份策文。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事已至此,所谓输人不输阵,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      欧阳怜光兴致勃勃地称赞道:“小姐此文,气魄宏大、字字珠玑,怜光实是钦佩不已……”      赵瑟厚着脸皮跟人家客气几句,心中想道:那是,我们家子周给写的,你想不钦佩也得行啊!      欧阳怜光从袖中抽出一张折了几折的文稿,双手递给赵瑟,客气地言道:“此乃在下拙文,也算颇费了一些心思,还请赵小姐斧正。”      赵瑟心中一惊,连说“不敢”。终于还是拗不过欧阳怜光,接到手上。她想:回去拿给子周看,非把她驳得体无完肤不可!      她怕欧阳怜光真缠着让自己当面“斧正”,搞得下不来台,连忙说:“怜光小姐的大才,赵瑟虽然刚到上都不久,却也如雷贯耳。小姐的文章,赵瑟回去必定展卷细读。今日天色已晚,宵禁之时将至,只好改日再向怜光小姐讨教。那么,咱们便就此别过吧。”      欧阳怜光非常贴心的含笑点头。赵瑟刚要溜之大吉,欧阳怜光却又抽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      “一个小小的茶会,还请小姐赏光。”      赵瑟心中暗暗叫苦,勉强接过来一看:是九月十三。她这才松了口气,九月十三是宋国夫人的赏菊宴,自己必是得去的。于是,她递了帖子给元子,作出遗憾的神情,对欧阳怜光抱歉道:“真是不巧,昨天刚接了一张帖子,也是九月十三。真是可惜!上都的宴会总是这样,欧阳小姐也经常为此头疼吧?”      欧阳怜光点头表示理解。于是,两人作礼别过。赵瑟坐上马车,长出了一口气,展开欧阳怜光的文稿来读。      欧阳怜光的文章,写得那是真好!尽管赵瑟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文章,确实只有陆子周能与之相比。文章所写的,就是欧阳怜光在学宫所说的减赋加税之策。文章里,她就对富商加税之事,提了两条策略,一是告缗之法,一是平准之策。      所谓告缗之法,就是无论有无有市籍,一律按照资财征收高额的税款,称为算缗。算缗税率以商人最高,匠人次之,农户再次。倘有富商隐匿资财以逃避算缗,一经发现,财产全部没收。鼓励士民告发,是为告缗。告缗者,可予其没收财产的一半儿。      所谓平准之策,就是设置平准官,控制天下各种主要财货的生产、转输、发售。尽笼天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以平抑物价,充盈府库。为了实现平准之策,除盐铁专卖之外,丝、茶、瓷、布、粮、酒等重要货品,应全部实行专卖。      欧阳怜光的这一番高论,看得赵瑟背后一阵一阵地发凉。倘若真如欧阳怜光所说之法行事,莫说小小的军费,便是做什么钱也够了。只是,这样做,未免太也心狠手辣。如此天下富商之家,恐怕十之八九都得倾家荡产。这位欧阳怜光,果然诚如邋遢大哥所说,是个妖精啊!      她想起来上都路上碰见的那位王富婆,就是自己那小表婶。倘若真赶上欧阳怜光所说的行市,别说夫侍三千养不起,就连她自己吃饭的营生恐怕都危险。小表叔啊,你可真倒霉!后来赵瑟转念一想,就算欧阳怜光这套东西能作成,王富婆家也是和自家相差无几的大士族,估计她也没啥事……      一进家门,赵瑟便直奔书房去寻陆子周。她将欧阳怜光的文章递给陆子周,说道:“子周,这篇文章你看看?”      陆子周接了文稿在手里,未看先问:“谁的文章?”      “是今天我撞见的一个……”赵瑟摇摇头,说,“你先别问,只看看文章便是。以前你总说,当世才俊文章,你只看一眼便知是谁写的。且看看这一文你能不能猜出来。”      陆子周可有可无地一笑,展开文稿来读。不想字一入眼,他眉头便是一皱。越往后看,神色便越是凝重。      “是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吧!”陆子周合上文稿,去望赵瑟,很认真的说,“你怎么碰见她了?”      赵瑟几乎以看活神仙的眼光看着陆子周,赞叹道:“你还真看出来啦!子周,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子周摇头笑道:“旁人的或许看不出来,欧阳怜光的文章……且不说别的,只是这‘告缗’与‘平准’之策,天下便只有她欧阳怜光能想得出来。”      “那么,子周你以为他这两策如何呢?”赵瑟问      “横征暴敛之策莫如此甚!告缗之策,无异于明抢,必生暴乱。平准之策,富商大贾无所牟利,必转而求田舍,则万物不得腾跃。虽有一时之利,必然遗祸后世甚矣。”      赵瑟拍掌赞道:“说得好!子周,我就知道你肯定比她强!回来我就用这几句话反驳她,她必然哑口无言。”      陆子周握住赵瑟正拍得高兴地巴掌,叹息道:“你别忙高兴。欧阳怜光其人,大才也。我说的这些,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之所以这么写,那是有缘故的。你看她这一段,天下土地,半集于士贵,天下财货,半集于商贾,是以仓廪不实……”      “这还不够清楚吗?要充实国库,一是要从你们这些士族身上做文章,一是要从商贾身上做文章。她现在存士族而不论,只在商贾上面打主意,又是为何呢?实是只有这一策行得通啊!”      赵瑟便冷笑道:“这是自然,她要想管我们收税,她便是名气再大,可也未必能等到皇帝用她。”      陆子周便微笑着接道:“这便是了,这个道理欧阳怜光太清楚了,所以她才有此一论啊。如今天下赋税困窘,必要有个敛财之道。她这一论,正重要害,早晚必然要用的。她这个人,最善因人成事,最敢冒险,崇尚以天下之大乱达天下之大治。”      赵瑟呼了一口气,靠在陆子周身上,叹道:“真是个……奇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回来派人打听打听……”      “啊……”陆子周说,“她是蜀中巨商欧阳氏之后。”      “你说什么?”赵瑟讶然道:“她竟然是商人之女?那她怎能出这种主意呢,这不是和她自己过不去吗?”      “倒戈一击,才是最致命呀!”      赵瑟念着陆子周这句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便仰头去看陆子周,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个欧阳怜光呢?以前认识吗?”      “是认识。”陆子周笑笑,很平淡地说,“我少年游学之时,曾在蜀中与她结交过一番。当时年少气盛,还曾认真争斗过几番。而且……”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她还曾向我求过婚,只是后来我们有都觉得不合适才作罢……”      “啊!”赵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想要问的“你们争斗的胜负如何”也卡在舌头上。她慌乱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疼得几乎留下眼泪。她很想揪住陆子周详细问问,却又知道,打听丈夫婚前之事是不合适的。一时间,她脑中种种思绪纷至沓来,混杂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滋味。      赵瑟大力喘了几口气,虽然身体有点软,不得不靠在陆子周的身上,但她还是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努力用正常的语调——虽然不知道实际是不是——问:“为什么觉得不合适呢?”      陆子周很缓慢地笑了,笑容里透着一丝落寞,一丝自信,又有一丝坚定。他的手指划过赵瑟的眉眼,描摹她眉毛的形状和眼睛的轮廓。赵瑟便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古亦然。更可况……道不同,不相与谋!”       作者有话要说:【1】严重抄袭史记, 【2】一天吃两顿饭 泪泉   关于陆子周与欧阳怜光之间的“奸情”,赵瑟有一种直冲发根的愤慨。      事实上,她的这种愤慨是完全没有理由兼且莫名其妙的。而惟其如此,她才会如此愤慨。      一般说来,婚前是婚前,婚后是婚后,男子婚前的感情经历在道理上说和婚后是毫无干系的。      不同于女子可以取很多男子,可以有许多次反复尝试的机会,男人在婚姻上往往只有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在这里,所谓的给男人第二次乃至更多次机会的所谓的“和离”以及“休离”之制往往不过是空具其名,很少有能起到实际作用的。      毕竟,男人太多了,除非地位权势高到比如傅铁衣这种程度的,他们很难有再婚的机会。而即便是皇子王孙、贵戚权贵往往也有他们不得不谨慎考量的为难之处。      那么,既然男子一旦傢人就基本上决定了他们一生的命运,他们——特别是出色的男人们——在傢人之前多接触一些女子,做极为慎重的考量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没有哪个女人会愚蠢得将丈夫婚前和婚后的情事混为一谈。世俗的看法认为,妻子在乎甚至询问丈夫婚前感情经历的做法是一种极为小气乃至丢人的行为。事实上,妻子们往往更倾向于将丈夫婚前的感情经历当作一种可自炫耀的资本来看待。      道理很简单,丈夫婚前女友的数量越多,地位越高、本领越强,也就意味着最后得到他的那个女人——他的妻子越不凡。这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问题。      女人们往往很聪明,她们都懂得这个道理。      岂非其他的女人们,事实上,一贯以来,连赵瑟自己的确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陆子周的坦然的叙说出“当时她还想我求过婚”之前,她还固执的认可女人决不应该在意丈夫婚前情史的态度是最正确的。      然而,这句话之后,她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由此可见,颠覆传统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只要事情落在你自己头上就可以了。      当然,所谓的颠覆永远只能停留在心底里最隐秘的角落。它是永远都不可能拿出来“丢人现眼”的。类似于“你和欧阳怜光的旧事很让我伤心,很让我难过,很让我生气”之类的言语只要一宣之出口,非但女人们会用鄙夷不解的眼光看着他,就连陆子周恐怕都会莫名其妙,认为她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赵瑟想象不出,其他有过类似经历的妻子们是怀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态才能去得意洋洋地炫耀她丈夫的前情人是某某的——这种情况很普遍。在各种各样的宴会里,比如“听说在下的小夫以前曾跟您交往过”,或者比如“您看,我都不知道,最近我家某某昨天才告诉我,原来某小姐曾经追求过他呢!”这类的说辞往往会成为贵族仕女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现在,毫无疑问,赵瑟也有了这么一件法宝。并且,她的法宝威力奇大。想像一下吧,战胜了欧阳怜光的女人呵,她是!      赵瑟露出一丝苦笑,她不觉得她能得意洋洋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可以选择,赵瑟宁愿希望陆子周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纯粹的平庸之辈。      她甚至还有更疯狂的念头,遏制不住地去幻想欧阳怜光和陆子周的“奸情”如果发生在自己和陆子周的婚后该多好。这样,她就可以仔细地盘问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在一起交往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细节。之后,她就可以慷慨的原谅他。再之后,她和他快乐的相爱,并永远在一起。      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她不仅没有权利去慷慨,没有权利去询问,更加的没有权利去伤心,没有权利去生气。      这些没有权利让她愤慨地怒发冲冠,而她又不能怒发冲冠,她被要求的,是欢心与雀跃。于是,一切愤慨被强行郁结在心里变成了愤懑,一切愤懑由于必须克制而幻化成了委屈。委屈这种东西是要让人流眼泪的,而赵瑟知道她是不能流眼泪的。      说句不合时宜的笑话,赵瑟想,让人家以为她欢喜地哭了就不太好了吧。      不管怎么说,赵瑟还是要感谢陆子周。毕竟,他没表现出期待赵瑟高兴的意思来。      赵瑟和陆子周在一起吃了一顿格外沉闷的晚餐之后,各自去沐浴。侍儿们请他们分别沐浴的时候,赵瑟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她拿不准今天还是否应该和陆子周同榻。      实际上,对服侍他们的侍儿来说,这就是他们今晚不同房的意思。服侍赵瑟的侍儿们便必须趁她沐浴的功夫确定为她暖床的人选。      在宽阔的浴室里,赵瑟的委屈由于失去了束缚重新恢复成愤懑,愤懑进一步释放成愤慨,而愤慨由于经过了太多的中间变化,在此时明显失去了控制。      于是,赵瑟就这样一种失去控制地愤慨的影响下滑相了自暴自弃,并且不可避免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去寻找发泄的途径。      这一天,服侍赵瑟沐浴的是侍儿团子。赵瑟觉得他很合适。      虽然只要招一招手,或者用神色暗示一下,团子就会乖乖地过来投怀送抱,但是,赵瑟觉得粗暴一点儿仿佛应该更符合她现在的心情。所以,她就用完全和她一贯的娇弱温柔不符的方法,在团子的大力配合下,把他揪到自己这边来,压到身体下面。      真正动手的时候,赵瑟还是放弃了。看着团子那姣好冷静的容颜下面掩埋着的狂喜,赵瑟突然觉得很没劲。现在,她气不起来了。她的所有愤慨好像都变成了力气,在刚才拉扯中用尽了。      “出去吧,都出去吧……”赵瑟说。      赵瑟把自己从水里拎出来,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地板上很暖和,其下蒸腾而上的热气几乎让人忘了现在已经是凄凉的深秋。      原来已经深秋了啊!怎么一直没注意到有北燕南飞、发黄的树叶飘然落地又被秋风卷起来呢?看来我真是个粗心的女人哪……      赵瑟的心里转着一些莫名其妙、毫不相干的内容。她觉得挺可笑的,想站起来。可一转眼,她又发起呆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想要站起来的打算。呆愣了一会儿,仿佛也并没有想起什么,仿佛也不因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仿佛应该抱着膝盖哭一会儿。      然后,她就真的这么干了。      哭泣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天下最快意的事情。一旦开始哭泣,哭泣就很难按照自己的意志停顿下来了。并且,哭泣本身的魅力往往就会令哭泣愈演愈烈,直到连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哭泣的都往记未知。      赵瑟也是这样,越哭就觉得越有滋味,越哭就觉得越应该多哭一会儿。她从“嘤嘤呜呜”的、克制的啜泣逐渐演变成“呜呜哇哇”、肆意的嚎啕大哭好像也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侍儿们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安慰她。虽然赵瑟没听明白他们都在安慰啥,不过这些声响为她的哭声做伴奏明显是很合适的。于是,赵瑟的哭声开始不由自主地与他们的安慰声相配合,交相辉映成一场奇妙的乐曲。      终于,陆子周以不负众望的身姿出现在赵瑟面前。虽然赵瑟还在专心地埋头痛哭,但她还是窥到了陆子周的样子。陆子周这时只是在外面胡乱披了件袍子,头发完全散落下来,眉头有点皱,大约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赵瑟不知道陆子周究竟是从隔壁浴室被自己吵进来的呢,还是从卧室的床上被自己吵进来的呢,因为她实在算不清楚自己究竟哭了多长时间。于是,尽管她不怎么想哭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索性接着当自己没看到陆子周,继续哭泣下去。      陆子周大约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赵瑟抱起来。      他并不是像一般男人抱女人那样的将赵瑟打横抱起,而是直接把她竖着抱起来。就像抱起哭泣的小女孩一样,一臂搂着他的腰,一臂搂住她的背。      不管这是不是一种下意识的抱法,陆子周的这种抱法都给赵瑟留下了无限广阔的发挥余地。赵瑟很自然地把自己的双腿盘上陆子周的腰,并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搂住陆子周的脖子,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挂在陆子周身上。那么,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下坠,并像一只挂在树上的可爱的小猴子一样活泼得在陆子周身上飘来荡去。      陆子周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呻吟了一声,就被赵瑟带得一起跌进浴池。浮在温泉表面的湿气立即朦胧了他们的眼睛。      由于赵瑟的挣扎,他们在热得让人心慌的温泉水上下沉浮了好多次。在挣扎与沉浮中,陆子周的外袍被充盈激荡的水流和赵瑟的手脚并用的撕拉扯离了身体,远远地漂浮到另一侧的池边。      那么,尽管赵瑟有着不容质疑地、比陆子周强大很多的水性,最终,她还是得承认——调戏成年的、已婚的、特别还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是必然要遭报应的!      他们躺在温泉里休憩,陆子周头枕在池子的边缘,半躺半坐地把自己的身体放在水下倾斜的阶梯上。赵瑟则在侧面,把头埋在水里,双手抓着陆子周手臂,兴致勃地让自己漂浮起来。      “子周……”      赵瑟让自己漂到陆子周的身体上方,探出头来问:“……子周……你还想见欧阳怜光吗?她请我过两天去喝茶呢……我们可以一起去……”      说完,她又把头埋到水下。透过清澈透明的泉水,她盯着陆子周身体上某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她想,你要是敢说还想,我就一口把它咬下来……      陆子周沉默了一下。      赵瑟就想,还是算了吧,我的牙齿肯定没这么厉害,不如……回房……拿剪子给剪下来?      “不,没有这个必要。”陆子周说,口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如此肯定的答复帮了赵瑟的大忙,这样,她就再也不用为她的牙齿、或者剪子、或者其他什么可以想到的东西发愁了。于是,赵瑟继续自己的漂浮,在水面下通过各种各样的角度去瞧陆子周的身体。      这的确很有趣。      陆子周像是睡着了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阿瑟,其实……我就算会喜爱上什么其他的女人,也绝不会是欧阳怜光的……哪,那个女人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要知道,对着仿佛和自己一模一样,实际却完全相反的影子是一件多么让人憎恶的事……”      赵瑟感觉好像有水通过她的鼻子、嘴巴和耳朵往身体里灌,有一种下沉的美妙在她的心里荡漾。当然,陆子周及时把她拎了起来,她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      “啊!知道了,原来我就是擅泳者溺于水!”赵瑟一边咳嗽,一边开着玩笑,神情有一点儿小小的惊喜。      陆子周则毫不客气地打击她说:“在浴池里溺水的擅泳者吗?”      就在赵瑟想要扑上去不依不饶的时候,陆子周把她抱了起来——这次是横着抱,出门回房去了。门外的侍儿青玉忙拿了一件披风给他们披上。      第二天的下午,是宋国夫人家的赏菊宴。宋国夫人周庄乃是大郑四家七氏中周氏的族长,她的宴会赵瑟必须得去。不仅她自己要去,陆子周也要一起去。      按照上都一般的做法,这类性质的宴会,往往在发给已婚客人的请帖上都会郑重其事地注上“携夫”或者“携妻”。已婚或者正式取了侧夫的女人会更根据她们的具体情况选择一位丈夫陪她赴宴——在这里,正夫的优先权当然是毋庸赘言的;至于成婚的男人,不用说,只有一位妻子可以选择。不论女客还是男客,只要他们已婚,不携带伴侣赴宴都是一种应该受到诟病的行为。因为,这种行为一般会被视作他们有意要在宴会上结交新欢的表示。当然,有一种情况不在此例。对于那些夫妻两人分开看都非常有地位的客人,请帖往往是分开发的。所谓的“携夫”或者“携妻”的字样,毫无疑问,事先都要被删掉。      在赵家,收到宋国夫人周庄“赏菊宴”请帖的,除了赵瑟之外,还有她的祖母大人大郑凤阁右相苑国夫人,她的祖父大人大郑兵部尚书崔景之,她的舅父赵波,她的同胞兄长赵筝。然而,鉴于祖父因为河西军增军之事还死赖在家里装病,祖母恐怕在宴会上遭受比早朝时还要猛烈的围追纠缠谢绝了宴请,舅父和兄长异口同声地表示有约在先。那么,最后代表赵氏赴宴的人也就只有赵瑟和她的子周而已。      赏菊什么的虽然不能算是宴会最主要的目的,但菊花还是被尽善尽美地准备好并布置起来。超过十万株的菊花将周府极为宽敞广大的庭院厅堂充实起来。菊花的品种,据宋国夫人本人说,超过六百种。这些菊花或者栽种在园中,或者栽种在大小不一的精致花盆里巧妙地摆放起来。在黄昏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下,在秋风的吹拂下,植株摇摆垂动,远望去如同一浪浪地波浪兴起又远去。      “真漂亮!”赵瑟由衷的赞叹。      “是啊!菊花这东西,单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比起牡丹的品相差甚远。可是,要是几万盆摆在一起,再来一阵秋风,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元稹有一首诗写道‘此花开尽再无花’,菊花就是这种气质……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入朝,就是在菊花节那天。当时,我就是先被含元殿前菊花阵征服了,之后,才被巍峨雄伟的含元殿征服。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菊花,每年都要多养几万盆……”      说话的是宋国夫人。她穿着一袭雅致素淡的深衣,坐在观菊台上,微微垂着眼帘,含笑看着台下她挚爱的菊花和行走安坐于菊花之中的客人。      宋国夫人周庄一直被认为是上都最美丽的贵妇人。她的气质是那种优雅恬静型的,绝不输于和她同龄的,四十多岁的任何妇人。不仅如此,她的容貌和身材几乎可以和二十岁左右风华正茂的女子们媲美。这一点相当珍贵,很多韶华不在的夫人们往往愿意用和生命差不多宝贵的东西去交换。      赵瑟猜想,也许,宋国夫人周庄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才能挽留住自己青春年华的尾巴也不一定……      宋国公轻轻拍着着宋国夫人的手背,似乎埋怨、似乎心疼地说:“每年都要说一遍,夫人啊,客人们都听你说过很多次了哪……”      宋国夫人似乎抱歉地笑了笑。      赵瑟连忙挽了陆子周的手臂说:“我和子周可是第一次听呢!”      说起这位宋国公,赵瑟才想起来,他和自己还勉强算是有亲哪。宋国夫人的夫君,姓聂,名云,目前官拜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按照霍西楼他娘霍大娘的说法,此人正是不折不扣的负心汉中的典范人物,自己新纳侧侍霍西楼的亲生父亲。倘若不按霍大娘的说法,聂云其人可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了,至少能够拿来作为无数寒门少年的楷模。一个只是出身官宦之家而且还离过婚的男人,不仅可以做到尚书右丞的高位,甚至还能傢给四家七氏之一的周氏族长成为宋国公。只要想想,便觉得是一个传奇啊!      赵瑟的思绪开始随风飘荡起来。      关于西楼的身世,现在似乎也没有揭开的必要。由于宋国夫人没有孩子的原因,周氏一族为了过继之事仿佛闹得很厉害。西楼如果证明了是宋国公的儿子,如果经过一系列繁杂的手续,形式上,他也就可以算作是宋国夫人的儿子,周氏的后人。虽然作为男孩子没有资格袭爵,但是,必然也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或者,首先不方便的就会是她自己。周氏的后人——即便是形式上的后人——与人作侍可是个天大的笑话啊。倒时侯,她势必要以完全不同的态度来对待他。所以,还是再等等看吧……    宴斗   入夜之后,前来赴宴的客人越来越多,并且,越到后面,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贵,以至于作为主人的宋国夫人周庄夫妇都不得不屡屡起身相迎。      “柳氏虢国夫人世女凤台侍郎柳大人到……”      “卢氏左龙武大将军卢大人到,墨国夫人到……”      “崔氏陈国夫人,陈国公尚书左仆射杨大人到……”      “谢氏息国夫人鸾台左相谢大人,息国公武义侯岭南道安南大都护贺兰大人到……”      “清扬郡主,清扬郡君到      “张氏韩国夫人鸾台侍郎张大人,银光侯张五公子到……”      随着侍仆们一声高过一声悠远绵长的通报之声,大郑权势门第最为煊赫的几位男女次第到来。每一声清越如击编钟的通报都必然会带来好长一段时间的骚乱。      除去宾主之间没完没了的施礼寒暄以及苦恼于不得不重新安排坐席、又不能令任何客人感到不快的司礼侍儿们如穿花蝴蝶一般的翩然于花丛、高台与诸位贵客之间,还有好不容易凑到近前交际献媚的各色人等的声响——他们往往会根据传说中这些权贵的喜好,有时鳞次栉比地如鱼贯般上前,有时则干脆蜂拥而来。或者问候、或者敬酒、又或者说一些稀奇的笑话。总之,他们总有一些可资利用的话题。再加上杂坐于席间把盏置酒的美貌侍儿们娇美动人的欢声笑语,最终构成了一曲跌宕起伏、婉转激扬的乐章。      赵瑟坐在左首边的第三席,握着陆子周的手,低声向他介绍这些士族权贵们。尽管这些人,他们初到上都之时都曾一一拜会,然而,大士族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和混乱的辈分历来是令他们自己都头疼不已的事儿。那么,即便以陆子周之聪慧绝顶,想要在宴会上拣择清楚这些关系而不至于出丑,终究还需要赵瑟的时时提醒。      凤台侍郎柳扬是大郑四家七氏之中柳氏的嫡女,年纪刚满三十。如果从母系的赵氏这边论起,她算是赵瑟表姐,她们的祖父有着同一个母亲。而如果从父系的秦氏那边论起,她就是赵瑟的叔母。柳扬十六岁时迎取的正夫正是秦氏的公子,赵瑟的十三叔……      卢氏这一代的墨国夫人本应该是如今的燕王妃卢文谣,由于卢文谣和当今天子的皇子燕王殿下成婚,依例抛弃了墨国夫人的爵位和卢氏族长的身份而册封为皇室的燕王妃。皇帝便以卢文谣兄长左龙武大将军之女承嗣卢氏之家庙为墨国夫人,赐名卢夷吾。只是,如今这位墨国夫人年方八岁,太过年幼,实在无法授官。      谢氏如今的息国夫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才子谢十七的姐姐。她虽然仍是位列权臣第一的左相,然而,不论从威望还是能力,都是和她母亲当年远远不能相比的了。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夫君贺兰明月,这位岭南道安南大都护并非出身于四家七氏。他之所以能傢入谢氏,一般以为,完全是因为他手挽五岭之地的兵权,羁縻东南诸蕃土司。而东南之地,恰恰是谢氏宗族根基之所在。   清扬郡主是当今皇帝的表姐,秦氏王妃之女,也就是赵瑟的姑祖母。早在天子登基之前,这位郡主便是皇帝陛下最重要的对手,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如今,她还是公主殿下继承皇位最大的威胁。出于这些原因考虑,清扬郡主虽然早有封地,却始终被皇帝陛下留在上都常住。每年春天祭庙之后,诸王宗室回转蕃地之期到来的时候,皇帝陛下总要为找什么理由把郡主留在上都为难好一阵子呢。      至于张氏的族长韩国夫人张媛,说她是牡丹王朝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有权势的人虽然稍微有些夸张,却也并不算十分过分。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本身有什么特殊的才华或者是皇帝对她格外信任。除去张氏一族三百余年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其余的历史悠久的名门一样也有这份家底儿,简单的说,武安侯张玉所直接掌控的二十万河西军就是最直接的理由。      而和张媛同来的张五公子银光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有恭敬相待的必要。作为大郑第一士族张氏唯一还未成婚的嫡公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以面纱遮盖容颜的高贵男人,毫无疑问,他从一开始就是为皇储公主准备好的正君。尽管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婚约,并且公主殿下的婚事因为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甚至连侧君都还没有立,但绝大多数深谙内情之人都把银光侯视为未来的皇储正君乃至于皇后。      “子周,你看,他可就是未来的皇后哪!等到明年,公主就二十一岁了,婚事无论如何都拖无可拖。到时候,再见这位张五公子,便得恭敬跪拜了……”赵瑟小声对陆子周说,“公子为皇储公主之夫君,小姐为皇子亲王之妃,且诞育皇孙郡主,历次改朝换代的争斗中,大郑还没有哪一家士族能如此稳操胜券呢!”      于是,张氏姐弟到达的那一刻,这场欢宴之曲终于奏到了□部分。      超过五千盏的宫灯被升上一丈多高的桅杆,将赏菊的高台照得亮如白昼。而高台下的菊花阵却是光影斑驳,使游玩追逐于花丛之中的客人们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在繁华光明与阴影隐秘间自如转换。      今天的晚宴,用来助兴的是近日上都非常流行的傀儡戏。围成半圆形的大幅白绢之后,由艺人们操纵着的傀儡表演着风靡上都的爱情故事。      这应该算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吧。大意是讲一对儿少年情侣心生爱幕,私定终身。少年为了求得少女母亲的同意,傢与少女为夫,不远万里赴上都赶考求官。少女的母亲却替少女接受了郡守公子的求婚。婚礼之夜,少女为不负前约,慨然逃婚,赶往上都寻找少年。此时,少年已然高中,才华为当朝丞相所赏识,有意招为东床快婿。少年踌躇难决,心思摇摆不定之时,应丞相小姐之邀与之出城踏青,不想正与少女相遇。少女痛哭而去。少年触动旧情,决然拒婚,挂印辞官,乃与少女归隐于江湖。丞相小姐与郡守公子不堪拒婚之辱,俱不惜重金延请豪侠追杀两人。少年男女走投无路,环抱跳崖而亡,只余一首情诗荡气回肠。      这样一出傀儡戏,赚足了上都贵妇仕女们溶化了香粉的眼泪,也为傀儡艺人们赚足了名声和与名声完全相符的财帛。      赵瑟总忍不住想:这些女人们明明根本就不会把自己的婚姻爱情当作一回事儿,却为什么非要为旁人的生死不分而呜咽流泪呢?这不是挺可笑的吗?      然而,当戏中情侣两人骨肉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伴奏着艺人凄美的吟唱,古琴之声缓缓而起之时,赵瑟自己也忍不住像所有的女人一样热泪盈眶,倒在陆子周的怀里哀哀而泣。      因为客人们都很感兴趣,宋国夫人便召了傀儡戏班的班主上前。令她为大家讲解如何利用几根丝线控制傀儡小人。班主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脸上都是皱纹,声音却宛如双十年华的女子。她的动作也很灵巧,傀儡在她的手上翻飞腾跃,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宛若真人。客人们觉得有趣,便命班主拿了许多傀儡来试。      张五公子也拿了一个傀儡来试,请班主在一旁指点。然而,傀儡在他的手中却并不怎么听使唤。班主一时情急,忍不住伸手去推他的手腕。以张五公子现下暧昧难明的身份,自是不能让一个老妇人碰到自己的身体,当即皱眉一让。班主扑了个空,撞翻几案上的酒盏,盏中之酒便都洒在了张五公子的身上。      班主骇得脸色苍白,俯身于地连连叩首。张媛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哼了一声望向宋国夫人夫妻。      宋国公忙站起来施礼道:“我陪侯爷去换衣衫。”      张五公子说声“烦劳。”便随着宋国公去换衣衫。      此时,墨国夫人,也就是卢氏那八岁的小姑娘卢夷吾被傀儡的牵线缠住了双手,急得大叫起来。宋国夫人便趁机吩咐那还在叩首不休的班主道:“还不过去帮帮墨国夫人?”      张媛微微而笑,托辞去花丛中走走下台而去,连侍儿都只带了两个。      班主暗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膝行至卢夷吾的席前。她解开缠在卢夷吾手上乱成一团的牵线,扶着她的手操纵傀儡,说着戏中少女撞见情人与宰相小姐踏青时黯然神伤所吟的一段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来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呔,父母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1】      这老妇人的声音当真婉转多情,一段吟唱下来,将少女的催肝裂肺,痛不欲生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立时吸引住了满场诸人的注意。      坐在卢夷吾的下首的赵瑟心中却大感奇怪。这老妇人胆子可着实大得很哪!不仅敢伸手去碰张家公子,而且刚刚死里逃生怎么她就一点儿都不后怕呢?听她那吟唱仿佛一个颤音也没有啊!还有宋国公,仿佛更是奇怪啊!换个衣服而已,就算张五公子身份特殊一点儿,大有过两天就荣升公主正君之势,可也不用你堂堂国公,副相之尊亲自陪着去服侍吧?旁边这么多侍儿摆着好瞧的吗?周氏一族无论如何不至于沦落至此吧?还有张媛,至于这么没风度吗?跑这么快干嘛?      赵瑟以手肘轻碰陆子周,陆子周会意,取了傀儡在手中,一边操纵,一边与卢夷吾配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东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傀儡在他的手中虽不如班主老妇那样灵活,但他即席所吟之诗实在太妙,配上他刻意压低的男声几可夺人心神——特别是女人的心神。有几位夫人几乎立即同时发出“啊”的一声叹息,露出神往之色。甚至有一些刚收了眼泪补好妆的女人们的眼睛中又蒙上一层水雾。      赵瑟便很没良心得把他的子周留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们中间,自己假作更衣的模样混下高台。她扶着团子的手臂,远远地窥着宋国公聂云和张五公子的身影,跟着他们绕过假山池塘,看着他们进了一处水榭。      赵瑟有点傻眼儿,心想再跟下去非让人家当成翻墙偷人的登徒子暴打一顿不可。可是,她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于是,她便在附近寻了块大石头坐下,假装走累的样子,叫团子跪在地上给她揉脚。她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榭,一门心思地守株待兔。      兔子还真撞树了!      一会儿功夫,果然见张媛独自一个人绕进水榭,连方才跟着她的两个侍儿都不见了踪迹。赵瑟猜不出他们这是要算计谁,也不知道和自家有关系还是没关系,便傻傻地又待了会儿兔儿。不成想,先后又有两个五品的小官儿闪进水榭。      赵瑟大叫不妙。这两个小官她是认识的,如果没有记错,他们应该都是兵部的郎中,自己祖父大人的属下。赵瑟猜测或许是因为河西军增军一事祖父百般阻挠,张媛便意欲结交尚书省都省主管军事的尚书右丞聂云和兵部的郎中,另辟蹊径,以求绕过祖父。      她这猜测一点儿谱都没有,但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求证,于是,她便以画眉的黛笔在手帕上匆匆写了几个字,命团子送回去交给自己祖父大人处置。      赵瑟左右为难,想走近些探查一番,又怕打草惊蛇,反而不妙。正在进退不得,难以定计之时,猛然听见耳边传来司仪气息绵长的通报:      “晋王殿下到……欧阳怜光小姐到……徐公子到……赵公子到……”      再以后,便是一连串上都有名有姓的士家公子。      赵瑟顿时怒火中烧,连探听消息这等重要的事儿都给抛到了脑后。      她一面往回赶,一面在心里气道:欧阳怜光这女人怎么回事儿,怎么我上哪儿她就上哪儿来给我添堵?她不是今天品茶论道去了吗?又上这儿来干嘛?真是躲都躲不赢!她成心的怎么着!      和她一起来的晋王啊,公子啊又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她拉来给她壮声势的吧!显摆她名声大,追求她的男人多怎么着?这女人什么人品啊!赵公子……谁呀?是小舅舅还是大哥?他们可千万别是看上欧阳怜光了,抢着给人家当跟班,和自己亲甥女和亲妹妹过不去!他们眼光不会这么差吧?这还真说不好……      宋国夫人周庄满面含笑地与欧阳怜光寒暄:“欧阳小姐一到,我这里便才气纵横了。难怪人家说,蜀中欧阳怜光所到之处,上都名门公子,青年才俊便会蜂拥而至。今日一看,果然名符实归啊!不仅各位公子,连晋王殿下都大驾光临……本来我还担心今日赏菊宴来的才子太少,惹人笑话,如今有欧阳小姐在,我也总算放心了……”      她的话说得很慢,像吟诗一样带着音律。说话时目光流转,一一扫过尾随欧阳怜光而至的王孙公子,别有一番意味在其中。而赵瑟的舅父赵波和大哥赵峥,竟真的赫然混在这群王孙公子之间,赵瑟气得头晕。      欧阳怜光却是不去揣摩宋国夫人周庄话中的意味的。她这时虽然脱去了太学服,换上了深衣,却仍然像男子行礼那样痛快地一躬到地,继而起身微笑言道:“只盼夫人不怪怜光做不速之客便好。”      晋王乃是当今天子最年幼的一位皇子,刚满十六岁。他虽然早早封了王爵,但由于要到二十一岁行过冠礼才能出阁就藩,故而整日在上都与一般王孙公子、才子名士戏耍,皇帝也不管他。自从欧阳怜光成名上都以来,这位晋王殿下不知为何便迷上了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欧阳怜光给人家做保镖。欧阳怜光有时候对他冷冷淡淡的,他也不生气。欧阳怜光四处结交名门公子、当世才俊,他也无所谓,还整天笑嘻嘻地跟着人家厮混,让人搞不明白他是真喜欢欧阳怜光还是假喜欢欧阳怜光。      晋王这人脸皮厚,听着宋国夫人语带调侃,便笑嘻嘻地言道:“夫人的赏菊宴年年都有,错过了今年明年还能来,怜光可是错过了就没有了。夫人体谅些吧!小王虽是皇帝的儿子,可到底也愁傢啊!”      众人皆忍不住笑出声来。侍仆们便张罗着给新来这一大伙儿贵客设座。赵波和赵峥是不必麻烦的,上赵瑟和陆子周那一席挤挤就算完了。晋王怎么说也是皇子亲王,满院的宾客爵位没有比他再高的了,只好在主宾之位给他设席。      晋王殿下人家脸皮厚那是没说的,当即就厚颜无耻地牵着欧阳怜光的袖子要与她同坐。这还是幸好是欧阳怜光躲得快,不然晋王殿下就直接拉到人家手上啦。      众人不好眼巴巴地看着晋王殿下丢人现眼,只好都装看不见。赏花的赏花,谈天的谈天,看戏的看戏,把个晋王殿下和欧阳怜光欧阳大才女晾在了一旁。      欧阳怜光虽然是那种极为恃才傲物,相当冷艳高傲的女子,可这并不代表她脸皮厚。与男人当众拉拉扯扯,说不清的事她还是不好意思干的,自然不肯让晋王拉了去。      就在两人牵扯不休之时,欧阳怜光偶然回眸,却正望见不远处正与赵波、赵筝低声交谈的陆子周。      “子周?陆子周!”      欧阳怜光甩来晋王的手,来到陆子周面前,把住他的手臂说道:“原来你也来了上都!我就说今日来得不错……昔日蜀中一别,转瞬已有七载,那个……你们……你还好吗?”不论她的语气还是神情,都是很明显地喜大于惊,激动大于意外。      陆子周看着欧阳怜光抓住自己手臂的纤手,摇头说道:“欧阳小姐,在下已经傢人了,请你放开手……”      欧阳怜光嗖然收手,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诧异道:“你已经成婚了?这可……实在是太意外了!倒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有如此……福气……”      赵瑟这会儿要是还在一边儿看热闹,那不要说陆子周,便连她自己也觉得实在说不过去了。她分开众人走到陆子周身边,示威似地挽起陆子周的手臂,微笑着对欧阳怜光说:“欧阳小姐,真想不到您今天也来赴宋国夫人的菊花宴,原本我还为错过了您今晚的茶会而遗憾了好一阵子呢!怎么,看来您与我家陆郎旧日相识?”      欧阳怜光明显一怔,目光逡巡着在赵瑟、陆子周还有赵波三人身上转来转去,似乎以微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露处一抹几乎不算笑容的微笑。      被欧阳怜光甩在一边不管不顾的晋王殿下本来非常下不来台,瞪圆了眼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死死盯着陆子周运气。那架势,怎么看怎么像随时打算扑上去与陆子周大打一架的样子。此时一听陆子周已是名草有主,顿时笑逐颜开,一点儿不嫌丢人现眼地赶到欧阳怜光身旁,也不管人家欧阳怜光乐意不乐意,抓住她的手就说:“原来你就是陆子周啊……”      于是,不管当事的这四个人作何想法,从表面上看,赵瑟与欧阳怜光的确就是以攀比谁家的马更大一些的姿态对面而立了。    败局   “实在是失礼了,请两位恕罪……”欧阳怜光郑重地赔礼,说道:“我的确没想到陆兄已经傢人,乍遇故旧,一时言行无状,万请赵小姐莫怪……其实,昨日拜读小姐大作,怜光便该想到,能取陆兄者非赵小姐莫属。”      欧阳怜光这一番话说得赵瑟是莫名奇妙,心道:你欧阳怜光虽然整天装得神神叨叨的,可也不大可能真的能掐会算吧!那你没想到我家子周就不傢人啦?我有没有资格取陆子周又和文章有什么关系!      于是,赵瑟便摇头笑道:“欧阳小姐千万不要客气,虽说女婚男傢乃是世理天道,可一时想不到也是应该的。欧阳小姐既是我家陆郎的‘旧识’,又是在下倾慕非常之人,今日之事便请不要介怀。”      欧阳怜光似乎抿嘴而笑,说道:“赵小姐这‘倾慕’二字怜光实在当不起哪!该是怜光倾慕小姐才是。日后还请赵小姐多加指教……”说完她郑重其事地深施一礼,竟是正儿八经的弟子之礼。      赵瑟被欧阳怜光这一番动作惊得脖子都该伸出来了,搞不清楚欧阳怜光这卖得是哪门子的玄虚。她欧阳怜光是上都公认的第一才女哎,自己何德何能,哪点能让她倾慕得都要执弟子之礼了呢?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取了陆子周吧?她是陆子周的徒弟?不能吧!没听说啊?      赵瑟傻傻地楞了一下,慌忙闪到一旁,去望陆子周。陆子周却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大约是别理她。      “咦……”晋王翻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赵瑟,又看看陆子周,扯着欧阳怜光的袖子问:“怜光姐姐,这位真是你说过的你求之而不得的陆子周?我看着不太像啊!”      “晋王殿下……”欧阳怜光立即显出啼笑皆非的模样,转头对晋王说道:“换了您,您会记错自己追求过的人吗?特别是因为自己的才识不足而没有追求成功的人……”      赵瑟顿时一阵头晕,心想欧阳怜光这人脸皮可真是厚啊!她怎么什么都和这位晋王殿下说呢?像自己让人男人给甩了这种事,不说上都的贵族士家,就算是个女人也不好意提呀,她怎么仿佛拿着当得意的事一样四处宣扬呢?她还是女人吗?      “我当然不会记错怜光姐姐你了!”晋王扯着欧阳怜光坐在赵瑟和陆子周对面。欧阳怜光将头微微侧向另一面,明显故意忽略晋王话语里如火如荼的深意。这让赵瑟有点意外,不过,人家的感情纠葛她可没心思揣摩。只要欧阳怜光不来纠缠陆子周,她和其他的男人怎么样,似乎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赵瑟也就毫不示弱地拉着陆子周坐了下去。      晋王笑了几声,露出两颗小虎牙对赵瑟说:“赵小姐啊,你别怪我说话直率啊!我确实看着你不像吟诗作对、写文论道比得过怜光的。要说你这小夫陆公子胜得怜光一分半分,既然怜光一直这么说,我也就马马虎虎信了,可非说你更胜一筹,我可是真的没法相信……”      “殿下!”欧阳怜光语气相当不悦的轻唤了一声,顺便甩开晋王一直牵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晋王噘了噘嘴,终究不说话了。   赵瑟心中大呼冤枉,她啥时候说过自己比欧阳怜光强了,这晋王怎么胡说八道呢!正待分说几句,却被陆子周牵住了手。      陆子周笑着说道:“文章一事儿本无胜负可言,殿下的话甚是有理。我与欧阳小姐当年确实曾经以文相会,并谈不上什么胜负。欧阳小姐这么说,不过谦虚而已,那里就是我胜得了她呢?至于我家细君,虽然比我高明甚多,却也不一定便会胜过欧阳小姐。”      晋王便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不然,不然!”欧阳怜光摇头说道:“胜就是胜,负就是负,当年我的确是输了。纵然我不服气,咱们再比便是。快十年的事了,陆兄你又何必要替我遮掩……你胜于我,赵小姐既然能取你,必是也胜了你的,如此,说她胜于我又有何不对?”      “啊?!”赵瑟忍不住露出疑惑的表情。晋王却发出“嘁”的一声,将头转到一边。      欧阳怜光拿了酒盏在手中把玩片刻,似乎自嘲地一笑,抬头望着赵瑟说道:“赵小姐,或许陆兄也曾告诉过你。八年前,在蜀中,我曾追求过陆公子。当然,现在他是您的了。请您千万别误会,我说得只是过去……”      “当年,陆兄也是天下有数的风流才子。他曾有言在先:能得他委身下傢之女子,非得才华更胜于他不可……我们比试了三天三夜,从宇宙天道至家国天下,从吟诗作赋到琴棋小道,除了我肯定比不过他的喝酒和他肯定比不过我的绣花,大抵我欧阳怜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比过了……可惜啊,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赵小姐,我真的很佩服您呢!不瞒您说,当初子周他胜过了我,我还蛮担心他以后会傢不出去呢。现在想来,当真井底之蛙,可笑之至,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赵小姐,请满饮此杯吧!”      欧阳怜光手臂展开一个相当完美的角度,斟满一盏酒,双手奉于赵瑟面前。      赵瑟心里怪怪的感觉,糊里糊涂地接过酒盏把酒给喝了。说起来,她现在真的很怀念欧阳怜光那副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仙女”模样。这女人现在一副追忆往昔,沉静而惆怅的语调和神态总让她觉得亏心,仿佛是她的子周是从她那儿强抢来的一样。并且,她的确亏心。      天地良心啊,她真的从来没说过自己有什么地方比陆子周强!这可都是欧阳怜光自己说的!她从来可都是谦虚诚恳地承认自己啥啥都比不上陆子周的!      赵瑟当然不会缺心眼到实话实说,她只是有些心虚地拎着酒盏的耳朵问:“这么说,欧阳小姐是因为我胜过了子周,把他取到手了,所以才会钦佩我的吗?”      “是啊……”欧阳怜光再敬了一杯酒给赵瑟,并转头去问陆子周:“难道不是吗,陆兄?”她眼睛里含着说不清楚地笑意。      “正是!”陆子周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郑重地说道:“我的确是没有办法胜过赵小姐。也幸好有她,我才不至于傢不出去。”      这句话听到正在喝酒的赵瑟的耳朵里,的确如天籁一般动听,同时,也令她面颊发烫,并呛得咳嗽起来。幸好,她在喝酒,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酒上,不至于让人瞧出破绽来。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原来子周的脸皮也是挺厚的,说起瞎话来一点儿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那么,恭喜陆兄了。只从昨日怜光拜读赵小姐所作策文便知了,陆兄,坦白说你可不要生气,其文气势之雄浑确实比你当年还要更胜三分哪!一开始,我几乎都不相信是出自女子之手哪!”      “对了,怜光,好像这两天谁的文章你都要夸说气魄雄浑!今天晚上赵波写的那篇你就这么说的吧?”晋王挠头说道。      欧阳怜光笑笑,说:“是吗,我可不记得了。”      “怎么不是!”晋王很肯定地说,“刚夸完你就急着要来赴宴的吗?赵波,是不是?      晋王转头就去问赵波。赵波毕竟是久经士家贵族宴饮考验的,脸皮之厚没说的。他连看都不看陆子周,很无辜地摊开手,说:“殿下,赵瑟是我亲甥女啊!小时候师傅都是一样的,文章气韵上像一点儿有什么好奇怪的!”      欧阳怜光望着晋王说:“自然是一个老师了,这殿下都看不出来吗?说起来,怜光都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呢!自从当年与陆兄一番相争,以后虽然也有一些比文论道,大抵都味如嚼蜡,不得痛快。人说剑客寂寞,唯求一败,殊不知我等文人也是一样的。”最后一句话她是冲着陆子周说的。      欧阳怜光这个妖精!赵瑟相当愤愤。      虽然欧阳怜光这番话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赵瑟,赵瑟其实并没有太生气。反正她抄陆子周的文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骂得挺对。但是,赵瑟不能忍受,欧阳怜光说这番话的时候,直接将她,甚至周围所有人视为无物的感觉。      这里仿佛就只有一个世界——欧阳怜光和陆子周的世界。赵瑟不知道欧阳怜光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就在这一瞬间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格格不入的人呢?      赵瑟倒了满满一盏酒,负气似的给自己灌进去。陆子周皱了皱眉,抢了酒盏放在赵瑟够不着的一边。他扶了赵瑟一把,在她耳边说:“不用在意她,阿瑟。她并不是女人……”      陆子周的这句话,赵瑟并没有听懂,尽管这个时候她舒服了很多。她又看见欧阳怜光微笑了,是不屑的那种,她知道。      “啊!我说呢!”晋王拍手道:“怪不得你这两天老拿着一篇文章看来看去,今天晚上又非要来这儿凑热闹,原来竟然是起了争胜之心!哎,我看不如今天便借宋国夫人的宝地,你们比试一场如何?”      “别闹!”欧阳怜光拉开晋王的手,嗔道:“做不速之客已经不该了,岂能再搅了人家的宴会?”      晋王仿佛撒娇一样地攀着欧阳怜光的手臂,连声说道:“不会,不会!这么热闹的事儿夫人欢迎还来不及呢!”      欧阳怜光却不理晋王,转眸望向陆子周,说道:“陆兄若是有意,我们不如另外定个时间。八年不见了,胜不过你,我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赵瑟刚待回绝,陆子周却抢先说道:“也好!”      赵瑟顿时大为气恼,伸出手去在陆子周腿上重重扭了一把。心想:你怎么还跟欧阳怜光勾勾搭搭的!陆子周便在几案下捉了赵瑟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赵瑟不知陆子周有何深意,只好暂且不说话。      欧阳怜光似乎非常高兴,兴致勃勃地说:“我准备好了便送帖子给你,题目我来定没问题吧?到时还要请赵小姐做个见证……”      陆子周痛快的点头:“这个自然,历来惯例如此。”      赵瑟没成想欧阳怜光并不是要趁机勾引她家子周,而是真是拿出郑重其事要和陆子周论道的架势,愣了一下,方才含含糊糊地答应。      晋王在一旁眨着眼睛听了一会儿,突然不乐意地跳起来,说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怜光姐姐和陆子周比啊!你们俩有什么可比的,以前不都比过了吗?陆子周都已经傢人了,这连一点彩头都没有,还比个什么劲儿?不成啊,不成!不管打哪儿论也该是赵小姐和怜光姐姐比,至少还能让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上都第一才女!”      “不必了!”赵瑟与欧阳怜光同时说。      欧阳怜光为什么说“不”,赵瑟心中大概也明白个七八分,不过是不屑一比罢了。至于她自己,便是再缺心眼也不能抢这着去自取屈辱啊!      晋王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赵瑟在心里大骂,有本事你怎么不自报奋勇和我家子周比呢?你缺心眼啊?不知道你应该和我是一伙儿的吗?      事实证明,晋王殿下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就是根本没把赵瑟当成盟友。人家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这么办了!”连欧阳怜光都没跟着商量,就自己点点头站了起来。      这位殿下以标准的赌徒之姿扬声说道:“诸位,赵家的赵瑟小姐和欧阳怜光将于今夜争夺上都第一才女之名。本王顺便在这里开个小小的赌局,大家都来下注了啊!”      他这一吆喝,顿时引来了满场的注意。上都贵族的宴饮,最不乏的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起哄架秧子,挑事找乐子的富贵闲人。      赵瑟的家世门第与欧阳怜光的才貌名声,有关这样两个女人对“上都第一才女”之名的殊死争夺,外加两女一男的桃色花边以及晋王殿下亲自坐庄开盘。随便拿出一条来,就可以让上都八成以上无聊的女人双目放光。      这是怎样的一场大热闹啊!哪能不凑呢?谁不凑是谁没身份!      就这样,没有多长时间,赵瑟她们就被一群男人和女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等着看热闹了。她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并讨论着什么样的赔率更加合理。比什么和怎么比才公平是她们最关心的问题,以至于她们几乎要分成几伙吵起来。看起来,仿佛要比真正比试是她们一样。      至于把一切搞成这样一种不可收拾的局面的始作俑者,让赵瑟恨得牙根直痒痒地晋王殿下,现在倒是忙得顾不上了凑热闹瞎出主意了。这时候,他已经成功地把宋国夫人家的观菊台变成了赌场的账房,正忙着收赌注,记账本,算赔率呢。      由于捧场的人太过踊跃,连芳龄八岁的墨国夫人卢夷吾都压了一副宝石耳坠,晋王殿下明显忙不过来。不仅把自己手下的侍儿小厮都使唤上了,还拉了好几个平日和他厮混熟的名门公子帮忙。他们气势汹汹地霸占了观菊台正中央的地盘,向宋国夫人借了十几口箱子,支上桌椅,收赌注的赌注,估价的估价,记账的记账,忙得不亦悦乎。      当然了,之所以还要“估价”这么麻烦,完全是因为上都贵族们“视钱财如粪土”的高贵习惯。上都的贵族们几乎天天都有豪赌,但他们从来不用钱下注。用钱在某位夫人的宴会上下注的人,不是乡巴佬就是暴发户,真正世家出身的仕女公子只会用身边一些“小玩意”来下注。以上这些就是上都根深蒂固的偏见,不可改变。尽管这些用来下注的“小玩意”往往价值连城,并且,它们被记在帐本上的时候也不得不在后面注上估价……      作为被安排比试的赵瑟和欧阳怜光,这个时侯她们反而基本没什么发言的权利。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不比好像都不行了。欧阳怜光相当抱歉地望了望陆子周和赵瑟,表情好想是说“我真的不想搞成这样……”      难得赵瑟在这种倒霉催的时候还忍不住笑了几声。说啥也没用了,赶紧的吧!早丢人完完了!      “阿瑟,不过是个乐子,没什么关系,咱们输人不输阵也就是了……”赵峥相当同情地拍拍赵瑟的的肩,非常没立场地再赵瑟耳边轻声说了这样一般话,拉着赵波帮晋王开赌场去了。      “子周……”赵瑟眼光扫过被女人们挤到一边儿发傻的迷糊,抱着万分之一获胜的希望,小声和陆子周商量:“要不然,我和欧阳怜光比下棋怎么样?我找迷糊帮忙。”      “千万不要!”陆子周摇头说:“欧阳怜光的棋艺……当年让我五子,还饶我先手,她都赢了!”      “啊……那还能比什么,不然我直接认输算了!”      “那也不一定,你让我想想……”陆子周拿过赵瑟手里的香扇,一边开合着看扇面上镂空的花纹,一边说皱眉细想。      欧阳怜光笑笑道:“陆兄放宽心吧,与您家细君相比,我必是会认输的。”      赵瑟心中大是气苦,这欧阳怜光简直太看不起人了!她见陆子周沉吟着不说话,便推着他自暴自弃地道:“好了,陆郎,你别费心了。反正看这架势比什么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干脆豁出去就当耍一晚上猴算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陆子周和欧阳怜光同时笑了。欧阳连光翘起指头称赞道:“赵小姐说的太精辟了!”      后来,果然比什么根本就没有她们置喙的余地,并且,在没有任何人征求她们同意的情况下,比试的时间和地点都有了很大的变更。      由于下注的人太多,完全没有可能在天亮前估算出赌注的价值和双方的赔率。同时,由于在场的众人对如何比试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无论如何也达不成一致。最后轻扬郡主挥手道:“既然要比,那就比得热闹些,今天太仓促,我看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不如这样,下月二十四是我家的品诗会,到时候各地的宗室藩王地方诸侯也都回京了,我把人都请到,就在我府上比。一来让两位才女多些准备的时日,二来见证人多,也公平,三来嘛,晋王殿下你还可以多收些赌注……”      众人拍手叫好,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赵瑟虽然有点被安排得莫名奇妙,但到底不用今天晚上就丢人,还是小小地送了一口气。      闹过这一场后,酒宴便松散起来。夜已经深了,上千宾客散落在铺满菊花的庭院里,偷情的偷情,闲聊的闲聊,密议的密议,喝酒的喝酒,作乐的作乐。现在这个时候,往往是宴会中最有魅力的时刻,每个人都享受着在光影之间自由转换的乐趣。只有墨国夫人卢夷吾年纪还小,熬不得夜,缩进魁梧黝黑的昆仑奴的臂膀里打瞌睡,将面前几十个飞旋舞蹈的女倡淫靡的歌声当做催眠之曲。      其实,赵瑟挺羡慕卢夷吾的,她也有点困了。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和她们凑在一棵大树下面,谈什么玄之又玄的天道问题。当然,这群人里包括欧阳怜光和她的小跟班晋王殿下以及众多的拥趸。赵瑟也不太清楚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令人昏昏欲睡地无聊东西上的,宴会上的聊天或许本来就是没这样,又或许是某位公子想在欧阳怜光面前卖弄一下。其实,她也像卢夷吾一样枕着陆子周的腿睡着了。      “倘若道之不行,身处绝境又该如何呢,陆公子?”是晋王的声音。      “自然是披荆斩棘,绝处逢生。”是陆子周的声音。      赵瑟微微眯着眼睛偷偷观瞧——真不走运,她的对面,正好是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似乎是眨了眨眼睛,带着她那特有的有些决然,又有些悠远的神态与语调说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一刻,赵瑟突然福如灵至。她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这简直是超常发挥,她从来没有这样斗志昂扬,巧言善辩。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赵瑟亲昵地盘上陆子周的脖子,玩笑着对欧阳怜光说:“欧阳姐姐,你这样说听着很像在勾引我家子周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翻译过来不就是虽然现在你傢给别人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你啊……”      欧阳怜光登时目瞪口呆,很明显,这种事她真的没经验。她有些迟疑的问,像是自嘲:“《庄子?大宗师》原来是这么解释的?”      赵瑟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陆子周相当配合地在赵瑟的额角轻吻了一下。赵瑟推着陆子周说:“子周,帮我摘朵最漂亮的菊花吧!”      陆子周点点头,起身去了。虽然赵瑟知道,陆子周一定对自己这种孩子气的做法不屑一顾,不过仗着在外面,自然要借机多过过瘾。      从来不知羞耻二字怎生书写的晋王殿下看看陆子周的背影,跳起来说:“我也去帮你摘,怜光姐姐……”说完,不等欧阳怜光答应,便连蹦带跑地去了。周围的人见是散场的架子,便都逐渐散去了。      “欧阳小姐,恭喜了。”赵瑟没话找话,“按上都的惯例,明年开春你殿试高中之后,陛下应该会为你和晋王殿下赐婚的。能如此轻易地攀折皇室最娇艳的花朵,举凡天下,恐怕只有你欧阳小姐莫属?”      欧阳怜光有点吃惊地说:“我和晋王?不,赵小姐,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晋王殿下他……太率性了,不大可能教导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教导成我理想中的样子”?赵瑟在心里咀嚼这几个字,终于有点明白陆子周为什么要说欧阳怜光根本就不算是个女人了。一个打算把一切都当成作品或者工具的女人,究竟是妖精啊还是仙女呢?      既然这样,赵瑟也不介意给欧阳怜光添堵,她说:“欧阳小姐,或许你还不太懂皇室的习惯,陛下既然默许晋王殿下一个未行冠礼的皇子天天和你在一起厮混,这就是要为你们赐婚的表示。”      “不会的。”赵瑟不知道欧阳怜光哪来那么大的信心。她斩钉截铁地说:“皇帝陛下绝对不会让我和晋王成婚的!赵小姐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打赌……或者,你可以先问问陆子周……”她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      欧阳怜光最后一句话无疑激怒了赵瑟,赵瑟对这她的背影嘲讽道:“欧阳小姐,如此肆意利用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子,似乎不是很光彩哪!”      欧阳怜光发出一声轻笑,回身以同样嘲讽的语气回敬道:“那么,赵小姐,把苍鹰折断了翅膀像鸡一样关在笼子里,把龙挖下了角和鳞片像泥鳅一样养在池塘里,难道就算是一件光彩照人的事儿吗?”      赵瑟真的有一种冲动,想冲过去抓欧阳怜光的头发,挖她的脸。      被直击要害的女人一般都有这种冲动。      陆子周把手搭在赵瑟的肩上,手上还有刚摘来的一束菊花,淡紫色的,很漂亮。赵瑟非常窘迫,如果知道陆子周这么快就回来,她是绝不会去招惹欧阳怜光的。      陆子周把赵瑟抱紧了一些,对欧阳怜光说:“鹰是没有资格指责风的,怜光。没有风,鹰是飞不了多长时间的。这一点,其实你比我更清楚。”      “是的!”欧阳怜光点点头,转身离去。尽管她再也没有回头,她的声音还是传进了赵瑟和陆子周的耳朵。      “你也快变成风了啊,子周,真让人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这个字数的确有点多,因为下定决心要在这一章暂时把欧阳怜光结束掉。请大家谅解。 情书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肯定有错别字,检查了三遍也没发现。我的生命如此悲情,我一定是得了阅读障碍症。   宣华二十三年的九月十四,这一天,赵瑟那在家修养了快一个月的祖父大人,也就是大郑的兵部尚书、爵封为宋国公的崔景之崔大人终于在满朝文物百官的翘首期盼之下结束了他厚颜无耻的装病生涯,正式销假上朝。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这位众所周知的偏爱装病磨洋工的尚书大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勤劳的老蜜蜂。这种事情或多或少让前两天还殷勤探病的韩国夫人张媛有些措手不及。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仓促应战也是无妨的。反正临时改变策略的不利之处,与她、与皇帝陛下,与赵氏以及每一方各怀心思的势力都是一样的。      于是,从宣华二十三年九月十四这一天起,朝廷就西北大都护、武安侯张玉所奏报的“乌虚将于近日大举叩关,请求增兵加饷”一事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殊死争斗。      争斗毫无疑问是殊死而惨烈的,从庭争折辨到私房密议,到处都似乎泛着隐约而若沉若浮的血腥味道。每一天都有一些人,因为相干的或者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被曾经庇护他们的势力毫不吝惜地抛出去,以死亡或者相当于死亡的形式来谋取最为有利的局面。      整个上都就像一个巨大的绞盘一样,收紧又放松。伴随着每一次收缩的,则是带着鲜血的尸首和没有呜咽的眼泪以及无声的叹息。这样,连素来打着“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类旗号的奢华宴游之上都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然而,即使如此,该赴的宴也是一定要赴的……      混乱,那是必然的。      毕竟已经不是歌舞升平、安享富贵荣华的时代了啊……值此天下动荡之时,兵权,实在是一件太过重要的东西,足以引起大郑方方面面,各个层次,大大小小势力的觊觎。      说起活跃在大郑朝局中的政治势力,实在是一件让人抓狂的事儿。就算事关生死,基本上也不会有什么人打算排除万难,理清楚它们之间的层次与关系。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并且,情况每天都会发生改变。有的时候,甚至连皇帝本人都搞不清谁究竟是和谁站在一起的。      简单的说,在大郑,有属于皇帝的势力,有属于士族的势力,有属于皇储的势力,有属于武将的势力,还有属于文官的势力。      只是这么来看,仿佛很简单的样子。然而,很明显,这是一种相当粗略的、笼而统之划分,只是为了可以说出来而已。它不仅缺乏统一的层次,存在严重的交叠,而且,如果不将其进一步解构,它将几乎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      那么,分别看起来,仿佛是这样的:      属于皇帝的势力——说起来,这种提法是上不了台面的。皇帝哪需要什么势力呢?按照一般的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帅海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一切都属于皇帝才对。可事实上,就是存在皇帝的势力。事情就是这样可笑,也就是这样合理。自从“家国之辨”这个问题被提出来,大臣和皇帝就都有了借口。前者总会保留一部分忠诚,而后者自然很有必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因为,在需要的时候,皇帝和国家可以分开来看待      属于士族的势力——他们主要是指以四家七氏为主的大士族的势力。除去皇帝家族的李氏,所谓四家七氏的谢、许、秦、张、赵、崔、卢、王、郑、柳这十家各有各的利益与筹划。围绕着每一家,在朝堂上都有一股强大的势力。这些势力或敌对或合作,而伴随着敌对与合作的就是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联姻。再也没有比他们之间关系更为混乱的了。      属于皇储的势力——根据所拥护主人的不同,大抵可分为公主的势力、清飏郡主的势力、楚王与楚王妃张芝玉之女寿春郡主的势力、以及燕王与燕王妃卢文谣之女邯郸郡主的势力。很可怜,后面两位郡主中,头一位寿春郡主还不满一岁,后一位邯郸郡主大约刚过了三岁的生日。它们之间正常情况下当然是你死我活的。      属于武将的势力——一般,被称为天子六军之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的中央禁军与边将藩镇泾渭分明。天子六军名义上当然是以凤座上的那个人为唯一的效忠对象,但如果他们非要在私底下和某些门阀勾勾搭搭,似乎也是没法避免的事。边将藩镇就更要复杂一些,他们的摇摆不定较之禁军要更光明正大一些。同时,他们的作用虽然不如禁军立竿见影,但无疑要更深远与雄厚一些。      属于文官的势力——他们简直就是个烂泥坑!从地域上说,他们有关内党、浙党、楚党、齐党等等;从效忠的对象上来看,他们或者忠于国家、或者忠于皇帝、或者忠于某位可能成为下任皇帝的宗室、或者忠于某个士族,或者是某位边帅在上都的眼线乃至代言人,又或者什么都有一点儿。简直像一团乱麻。      很明显,这些势力之间除了简单的对立与合作之外,有平行,有重合。人员的流动与混乱想当然耳。      仅以赵瑟早晚有一天要承继的赵氏而言,本身代表着大士族赵氏的势力。目前来看,通过联姻和秦氏与崔氏是最亲密的盟友。由于对抗张氏的原因,在对河西增军的问题上,他们暂时归属于皇帝的势力。在皇储的问题上,他们主要支持的是皇帝的族姐清飏郡主,或许也有一些支持正牌的皇储公主,支持的程度会取决于即将浮出水面的公主正君的人选,肯定反对的是楚王妃张芝玉生下的寿春郡主。赵氏本身在右神武军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现在,由于赵瑟与范阳节度使傅铁衣的婚约,它基本上可以和河北藩镇的势力二而为一。除去赵氏本身所盘踞的要职之外,许多官员是得到赵氏的直接或者间接帮助才得以授官、晋升,也可以算成是赵氏的势力范畴……      是的,现在这些势力都在插手“河西增军”这件事,以至于局面相当混乱。赵瑟并不确知,自己在宋国夫人晚宴上的一场窥探对于这种混乱的贡献究竟有多大。这个时候她正被另外一些事情苦恼着——      叨欧阳大才女的光,赵瑟和陆子周现在是上都最为风光无俩的话题人物了。      原因嘛,不用说,一是赵瑟和欧阳怜光争夺上都第一才女的赌局——据说在晋王殿下的主持下,大约全上都有资格下注的人都在跟风;二是关于赵瑟——陆子周——欧阳怜光所谓感情纠葛的桃色新闻。      当然,出于趣味的考虑,后者比前者更受到关注。      目前,关于这段所谓的绯闻,上都流传的大约有十来个版本,极尽天马行空之能事。其中最靠谱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大约是陆子周风流自诩,同时招惹欧阳怜光和赵瑟俩个人。陆子周先和欧阳怜光先立下婚约,后来又傢给赵瑟。两个女人谁也不愿意退让,讲理又都有理,干脆就抢了。欧阳怜光愤而向赵瑟下了战书,定要一雪夺夫之耻。于是,由晋王做中人,欧阳怜光与赵瑟将于下月二十四比试。明为争夺大郑第一才女之号,实则是谁赢了陆子周归谁。      这种传言,上都所有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他们还是这么津津乐道地像真的一样到处乱传着,根本就没办法去阻止。      一时之间,赵瑟仿佛感觉全上都的人都在谈论她们。她们收到的请柬大约是以前的十倍,相应的,需要出席的宴会是以前的三倍。那些闲得无聊的贵族男女们四处发掘着她和陆子周的边角料,并经过自己的一番演绎作为新鲜的材料贩卖出去。估计这种情况在他们找到新的乐趣之前不会得到什么改善——他们之所以没有去挖掘欧阳怜光,完全是因为这位才女在刚在上都声名鹊起的时候就已经被挖的干干净净了。上都的女人们可没有炒剩料的习惯!      赵瑟悲哀且绝望的发现,她从小到大的事情,只要是能被那些女人们知道的,就全都会被抖落出来议论一番。于是,在晋王的赌局里,她的赔率一再攀升,一直到一个惨不忍睹的数字。至于陆子周,仿佛也好不到哪去。并且,自从他傢给赵瑟之前的诗词文章被那些女人们翻出来并四处传抄之后,局面就呈现出愈演愈烈的情势。      上都的女人们是从来都不吝惜把她们最美丽的笑容和最慷慨的个性展现在才子名士面前的。事实上,很多才子名士就是靠走了这些女人的门路才得以金榜题名进而前途无量。毫无疑问,陆子周这种级别的才子是足以让女人们惊声尖叫的。      尽管陆子周已经傢人了,而且妻子是赵瑟这种极有势力背景的赵氏之女,不大可能被抢到手,但是没关系,上都的女人们一向是博爱的,她们追捧一个男人很多时候不一定是为了得到他。何况,妻子不是一向以可以炫耀自己的丈夫为乐事吗?赵瑟不是很应该欢迎这种追捧的吗?对于这样一种结论,赵瑟意见很大,但是,她除了苦笑之外毫无办法。      那么,因为陆子周的原因,他们收到了更多的请帖。这些请帖大多不可拒绝,都是通过一些即使是对赵氏来说也是极有说服力的大人物递过来的。于是,赵瑟不得不带着陆子周赶赴各处约会。按照那些女人们希望的那样炫耀她的子周。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上,陆子周也不得不做一些应景的文章,写一些词曲。      在上都女人们强大的攻势下,陆子周从不作诗的声称也不得不松动了。对于这一点赵瑟倒是欢迎的。尽管陆子周被逼无奈所做的都是一些风光旖旎的长诗,很有蒙事儿的嫌疑,然而才气就是才气,满足女人们的愿望还是富富有余的。      诗的魅力确实是其他什么都比不了的。这种东西往往能成百上千倍的增长一个男人的魅力。上都的女人们喜欢这种调子。一个哪怕有些丑陋的男人,如果能写出震慑住她们的灵魂,让她们娇躯战栗的诗文,这个男人立即就会在她们的眼中动人许多。何况,陆子周还是一个可以被称作比较英俊范畴的男人。      事实上,自从陆子周在皇帝陛下的婆婆——徐国夫人家的晚宴上被几十个女人逼迫着作了一首长达一百二十句的长诗之后,他就得到了更为热烈的追捧。最为明显的表现就是这种追捧由女人扩展到了男人。现在,上都最流行的装束,就是淡墨草书陆郎诗歌于衣摆一角的白布长袍。      为此,赵瑟觉得冤枉至极,她可从来没给子周穿过布衣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她得承认,这种款式的衣服的确布的更有风情。      无论如何,冤枉啊无奈啊什么的,终究是赵瑟苦中作乐的想法。如果不是偶尔用这些想法调剂一下,赵瑟或许会被自己的愧疚充涨成一个胖嘟嘟的鱼娃娃,一松手就飞到天上去了。      是的,赵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陆子周。把他当成镶在裙子上的宝石一样肆意炫耀这种事情,只要想一想,就让赵瑟觉得难过。      尽管这是上都的风气,每个女人都这么干,尽管陆子周也并没有抱怨什么,赵瑟仍然无法释怀。这和未婚男子游弋于贵女之间是不一样。      赵瑟总在想,如果陆子周从来没有傢给过自己,他现在会怎么样呢?现在的上都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的才华应该仍然会为他赢得同样甚至更为猛烈的追捧吧!这是有无数先例的。在这种追捧中,他必然会更加自由,更加有尊严一些吧!      的确,没有自己的保护,会有女人凭借权势逼迫他的。但是,同样会有女人慷慨的伸出援助之手。男人,对于上都贵族的女人们来说太不值钱了,太唾手可得了,似乎犯不上费这么大的心思。对待男人,上都的女人们往往是傲慢的,她们更喜欢男人哭着喊着求她们。优秀的男人她们的确也会追求,可也未必非要收拢到自己的荷包里偷偷享用。那样,他们的耀眼之处,可能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这也没什么,可如果男人坚定的拒绝,她们是不会介意把他留在那里慢慢欣赏的。      也许,他逃过了这一次之后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建功立业,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站在和女人相对的位置上,选择可以和他相守一生的女人。或者,他干脆用更为洒脱的方式生活,只找情人,而不把自己归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附庸。不是有很多英雄豪杰都是这么干的吗?      现在,一切都被她给毁了。本来可以让他鹏程万里,遨游于九天之外的才华只能用来作为装点贵妇人宴会的花边了。她们越是对他追捧,越是对他欢呼,越是对他倾慕,也就意味着对他的侮辱与亵渎越厉害。      “把苍鹰折断了翅膀像鸡一样关在笼子里,把龙挖下了角和鳞片像泥鳅一样养在池塘里”      欧阳怜光这句嘲讽像梦魇一样随时都会在赵瑟的耳边回响起,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的冷笑。      赵瑟开始闷闷不乐。陆子周偶尔也会注意到妻子突然走神,也会询问她有什么事。每当这个时候,赵瑟总想说“对不起,子周”,可每每这句话都会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再被咬住。是啊,正是她把他推入这个境地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故作慈悲的说什么“对不起”呢?      赵瑟也曾找过自己的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希望他们在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管一管,至少控制一下她和她的子周知名度,不要让这么多人来排着队的欣赏她的子周。      祖父大人太忙了,在“河西增兵”一事上,他站在风口浪尖的位置,根本没听完赵瑟的话就必须要走了。他对赵瑟的要求很简单:好好地赴宴,好好地出名。这既对她明春的科举有好处,也对目前赵氏的活动有利。正是因为政局的紧张,她们才需要在宴会上表现出更多的松弛。有的时候,制造出一些吸引力也是可以的。      至于祖母大人,她要更贴心一些。尽管她也很忙,但她还是扯着赵瑟的脸,疼爱地说了一句:“真是傻孙女,他的名声就是你的名声,吃自己丈夫的醋可是不好的,乖……”      赵瑟很想纠正祖母大人的误解,可是祖母大人已经走了。赵瑟沮丧地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最后,她仍旧不得不带着愧疚面对子周。      为此,有一些夜晚,赵瑟开始尝试独处。不是她不想陪伴陆子周,实在是因为她只要一面对子周,她就要觉得对不起人家。日夜被愧疚啃噬着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赵瑟不算是一个多么坚定的女人,有的时候,她需要逃开一会儿,舒缓一下,之后才能继续打点精神坚持下去。      宿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宽大而陌生的床上,赵瑟偶尔也会抚摸那些美丽乖巧的暖床侍奴。不是要他们侍寝,绝对不是。这个时候,赵瑟很疲倦,完全没有这些心思。她的男人们中,现在只是在身边的这一个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她的十一,她的西楼,还有……傅铁衣,她几乎都不敢去想……她最庆幸的,就是当初放十一走了,没有硬缠着他,强迫他和自己一起来上都。如果他变成了第二个陆子周,她将再也无法承受。      这一段时间,赵瑟从来不肯让暖床的侍奴钻进她的被子。她发现她喜欢独自一个人躺在冰凉空洞的锦被里,一点一点地把它暖热。如果她把手伸出来,暖床的侍奴就会乖巧温顺地把自己的身体置于她的掌控之下。      十月十八这一天的深夜,赵瑟望着自己手下无比驯服的、毫无瑕疵的身体,突然愤愤不平地发誓:“下辈子,我一定只取乖乖的小美男,做王富婆第二!”想了想,又补充道:“没取小表叔之前的王富婆!”      发完誓,她把那暖床的小侍奴远远地赶到床脚,愤愤不平地捶了两下床,以一副不甘心也没办法的姿态睡了。      第二天清早,赵瑟发现了一份书信。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书信就整整齐齐地握在她的手里。床脚的小侍奴已经退出去了。赵瑟踌躇了好一阵子,终于翻了个身,面冲墙壁的方向躺着,展开信来看。      “我的阿瑟……”      起首第一句话就让赵瑟的心怦怦狂跳。她闭上眼睛,浑身都因为紧张或者惊喜而微微颤抖,连牙齿都发出磕碰的轻响。是的,只是十一才会这么叫她,只有十一才会唤她“我的阿瑟”。她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好半天都不敢睁开眼睛。      “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时间。我想,你总会有独自安眠的时候,可以让这封书信代表我陪着你睡去再醒来。我的阿瑟,如果你还像分别时那样爱我的话,就请每个月的这一天都在这里等我吧。让我陪着你渡过一整夜,直到你厌倦为止……”      “我真是个自私的男人,原谅我吧,我的阿瑟。至少在这一晚,不要动别的男人。为了我对你的思念……我是如此的思念你,只有靠拼命回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次欢乐,才能遏制住我跑回来找你的念头……”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那个时候,我可真蠢!真应该把你劫走,就算是遭天谴也没关系。不然,只要你高兴,我和你一起走也行……”      “啊,你现在一定不知道我和谁在一起。先别看,猜一猜……是鬼头刀、老赵和小虎子!他们的名字现在都不一样了,我也换了个名字……算了,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我们在西北的草原上,阿瑟,离你不是那么远,在河西军的某一个边城。阿瑟,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是哪一座边城。如果告诉了你这个,我就会日夜期盼着你来找我。如果,你来了,我一定忍不住和你一起离开。如果,你不来,我一定忍不住去找你。这样,我答应你的事就永远都不可能做到了……”      “这里的秋天很美。尽管风扫过来的时候会带起一大片一大片的黄土,但是它仍然是美丽的。谢谢你阿瑟,如果不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到这里来,永远不会看到这么辽阔与宽广的地方,永远不知道有比一剑追魂更为动人的事情。真想把你放在身前,和你一起在草原上驰骋……”      “不要挂念我,我的阿瑟。这里没有什么对于我来说是危险的。我是无往不利的刺客啊。最勇猛的乌虚人在我面前也孱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放心吧,阿瑟!”      “送信的那个孩子,是我从家里找来的,可能会在你的床上吧。他是很好的刺客,也能当保镖用,请放心使唤。我知道你家里会把一切都为你安排好的,但或许你有什么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的事情,或者总有些危急的时候……啊,我一定得说,那孩子我不知道漂不漂亮,你是不是会突然喜欢上,但你一定不许和他滚到床上去!不许!”      “我的阿瑟,现在,我们相距一千八百二十五里,让我一天缩短一里,只要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的时间,我就可以站在你的面前。请等着我吧,我的阿瑟……”    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肯定有错别字,但是馒头病了,实在改不动了,明天一起改。有一些计划要写到的内容也写不动了,还有一些标注,也明天一起加。敬请见谅   十月中旬的时候,大郑分封在外的宗室藩王开始陆陆续续地抵达上都。如果和往年相比,这很不正常。习惯上,每年宗室诸侯回上都贺岁应该在腊月的月末,皇帝正式下旨之后。至于今年皇帝陛下为什么这么早便颁下诏书,据说,是为了年前公主必须要大婚的事。      尽管现如今公主该和谁大婚根本就没有正式定下来——所谓银光侯张五公子张夏必然入主东宫的共识毕竟还只是“传闻”,没有以任何形式确定下来,可大婚的日子却已经明确的定了下来,十二月十二。可即便是这样,诏书上明确规定的“宗室诸侯们在十月底之前赶到上都”的期限也实在是有点早了。      也没什么活等着他们干哪!这帮人,除添乱之外还能派上什么 用场呢?      所以说,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做的的确是相当的不厚道!      众所周知,为了公主正君的人选,在过去的一年里,各大士族斗得十分厉害,一直僵持不下。到了九月中,公主正君的事情没有定论,朝堂上却又添了“河西增军”一桩油得闪闪发光的肥肉。值此上都腥风血雨、草木皆兵之时,皇帝打着公主大婚的旗号,把一大群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就知道玩阴谋诡计混日子的宗室诸侯召回上都,其用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此一来,不但宗室们会直接参与到“公主大婚”与“河西增兵”两场殊死争斗, 而且,在这两场之外,还要附加一场“夺嫡之争”。      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形容眼下上都的混乱与紧张局面是远远不够的。总之,在楚王夫妇带着他们的女儿寿春郡主进入上都之后,燕王夫妇带着他们的女儿邯郸郡主进入上都城门的那一刻,这种混乱和紧张的气氛正式到达了顶峰。      所谓的“混乱与紧张”与目前的赵瑟应该还是毫不相关的。她的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都明确表示了在她中科举授官之前还不必为这些事情费心的意思。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赵瑟和陆子周需要赴的宴会更多一些罢了。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也就是从九月十八宋国夫人家赏菊宴到十月二十四轻飏郡主家品诗会的一段时间,萦绕在赵瑟心头的主要也就只有三件极没出息的事——对陆子周的无限愧疚、对她的十一的无限思念以及对将要在品诗会上输给欧阳怜光并丢人显眼的无限担忧。      赵瑟虽然觉得自己不存在任何胜过欧阳怜光的可能,完全可以自暴自弃地不去管这件事,但她毕竟不想太丢人。出于能不丢人就不丢人,能少丢人就少丢人的考虑,赵瑟这些天在怀着愧疚的心情赴宴之余,也没少眼巴巴地望着陆子周,指望陆子周能给他想出一条包治百病的锦囊妙计。      这种锦囊妙计有没有呢?赵瑟自己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反正陆子周整天倒是一副气定神闲地模样。      尽管他们每天下午和夜晚都得出去赴宴,被许许多多贵妇人还有个别不知道怎么琢磨的男人们追着呼唤“陆郎!陆郎!”,陆子周总会有精神在清晨起床,并亲自把在床上耍死狗的赵瑟从被子里拎出来,写几个极为奇怪的字叫赵瑟学。这些字赵瑟一个也不认识,她只是感觉它们是字而已。它们既难认,也难写,并且,陆子周从来不告诉赵瑟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意思。      等到赵瑟学全了五百来字的样子,并且能把在一张纸上全写出来的时候,赵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狐疑,放下笔问道:“子周,这些字都是什么呀?是为了应付和欧阳怜光的比试吗?能管用吗?”      “也不能算什么字,我自己胡写的。你们既然是比文,总是免不了要提笔的,到时候你只要把这些字随便写上,总该有七成以上的机会获胜……”      “啊……”赵瑟大吃一惊,跳起来问道:“哪能这么容易,万一别人看出来怎么办?岂不是丢死人了,还不如咱们直接认输痛快!”      陆子周靠上椅背,说道:“不妨,这种事情,只要欧阳怜光一个人认输就行了……”      赵瑟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欧阳怜光自己认输啊……你的意思是说欧阳怜光根本就不屑跟我比,与其狮子博兔,自甘堕落,不如干脆便宜我算了?”      陆子周笑笑,说:“你这么觉得也没什么不对。其实,就算你什么都不写,大约也不会输。我之所以弄这些掩人耳目的东西,不过就是为了让你赢得好看一些。”      赵瑟看着陆子周说这话的神态波澜不惊的,就像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顿时大为不忿,跌到陆子周身上像猫咪一样扯来扯去。她以头轻轻撞着他的胸口,嗔道:“我有这么差吗?你竟敢不站在我这一边!不行,你是我师父啊,我不是欧阳怜光的对手,那根本就是你的错!”      陆子周张开一手把赵瑟挥来舞去的一对儿爪子卡在手里,另一手把赵瑟按在自己的胸口,拂开她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并没有说话,眼睛望着窗外有些出神。赵瑟便不想动了,窝在陆子周的腿上几乎昏昏欲睡。      这样,赵瑟也就忘记了问陆子周所说的“你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中这个“也”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即便是她想起来了,也没有什么时间问了。因为这个时候,她必须去梳妆打扮,之后,她和她的子周就必须一起去参加楚王夫妇的晚宴。      “唉!明明明天就要和欧阳怜光一分上下了,我为什么还得去赴这种无聊的宴会?难道她们耍猴之前都不让猴子休息吗?”      起身之前,赵瑟如此这般地在心里哀嚎着叹息。      ……      楚王李嘉,当今宣华天子的皇长子,年三十四,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总之,这是个相当无趣的男人,简直可以算作帝室皇子的活样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地方。依赵瑟来看,张芝玉会和这样的男人纠缠多年,真是瞎了一双睿智洞明的眸子。或许,是因为李嘉的楚王身份,他们最后才会终于成婚生女的吧?      至于楚王妃张芝玉,那可是赵瑟的熟人。她的身份数起来当真是不少呢!薛玉京夫君张襄的姐姐,西北大都护、武安侯张玉的嫡女、张氏族长韩国夫人张媛的族姐,皇长子妃,寿春郡主的亲生母亲。把这些身份重合在一起,一开始的时候,颇花费了赵瑟老大一番功夫。然而,不管怎么说,她们都能像久别重逢的闺中密友那样惊喜而激动万分的相处。      在宴会上,赵瑟和陆子周撞见了一个女疯子,并被这个女疯子纠缠了整整一个时辰。      说撞见其实是不确切的。事实上,这个女疯子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不然不会等他们一入座就猛得冲将上来,令赵瑟和陆子周措手不及。      当然,说这位撞上来的女子是疯子也是不确切的。任何人都知道,疯子是不可能被请进楚王夫妇的宴会的,即便是溜进来也不可能。      那么,很明显,这位被赵瑟私心里称作“疯子”的大姐是上都一位显赫的贵妇人。这位贵妇人的真实身份是皇族的一位翁主——清河翁主,大体辈分上相当于当今天子的表姑。这是一个相当显赫的身份。如果,大郑的公主和所有的郡主——大约十几位吧——都因为什么不可预知的原因死光了,那么毫无疑问,她有资格成为下一任皇帝。与此同时,这位贵妇人的另一个身分可不怎么光彩。      她是大才子陆子周最疯狂的拥趸!      这位清河翁主扯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大约是他侧侍的男子神神叨叨地冲到赵瑟和陆子周的案前,还没等大家看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开始七手八脚地扒那少年的衣裳。      赵瑟和陆子周齐齐吓了一跳。自从陆子周在上都成名以来,他们也算见多识广,自认为啥样疯狂而不正常的举动他们也可以泰然面对。然而,实在是料想不到,竟然真有疯婆娘敢当面去扒男人的衣服。赵瑟本能地想把陆子周扯在自己的身后。当然,凭她的力气,肯定是做不到的。其实,赵瑟觉得,这疯婆娘如果去扯陆子周的衣服倒还正常一些。毕竟,陆子周的衣袖的确是被热情似火的女人们扯破过。      “陆郎!陆郎!你看!怎么样?你的诗纹在这里比写在什么衣角出色多了吧?”那疯婆娘,赵瑟这会儿认出来了,是清河翁主,三把两把将自己身边的少年剥了个精光,指着他的身体得意的炫耀,眼睛里闪着非同一般的光彩。      赵瑟和陆子周这才迟疑着转头去看那赤身裸体的少年。果然,那少年白玉凝脂一般的肌肤上以浓墨狂草书写了一首诗。笔锋苍劲,笔势潇洒,显然出自名家手笔。在仔细一瞧,诗是纹上去的,正是月前陆子周在徐国夫人府所做的一百二十句的长诗。      一时之间,赵瑟真有一种像晕过去的冲动。她是真不知道该和这位清河翁主说些什么了。这女人,说她是疯婆娘真是客气了!谁这么倒霉啊!傢给这种女人……      这一场大热闹立时引来无数人的围观。清河翁主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被陆子周陆大才子的长诗惊艳到,如何觉得把陆郎的诗写在衣角还不尽善尽美,如何想到在美貌少年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纹绣陆郎的长诗,又是如可费尽心思的挑选娇嫩的肌肤,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能干这活儿的纹身师傅等等……      众人啧啧称奇,赵瑟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别说与有荣焉,连瞧都不好意思瞧陆子周一眼。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有好些个女人,摸索着那少年的皮肉都说自己回去也照样纹一个在最宠爱的侍子身上。更可气的是,一些年少的公子也要跟着凑热闹,说是要挑一两句纹在手臂,或者后背,或者胸前。      赵瑟想,要是明天上都真开始流行这个,那她真可以找根绳上吊去了……      熬过了漫长的仿佛好几辈子一般的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把清河翁主这位“疯疯”还有她牵着的“小可怜”打发走了。他们又在晚宴上耗了一会儿,便以“明日还要参加轻飏郡主的品诗会,需早些回去安歇,养精蓄锐”为由告辞了。      向楚王夫妇告辞的时候,楚王妃有些张芝玉讶然地说:“阿瑟妹妹这就要走吗?时间还早呢!不如在留些时候吧!秀侯可能一会儿就要来了哦……”      “秀侯……”赵瑟有点反应不过来,张口问道:“哪位秀侯?”      “还有哪位秀侯?‘我本瑶台青帝子,自云阆苑谪仙人’的‘瑶台谪仙’李六尘哪!难道大郑还有第二个秀侯不成?”张芝玉目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望了陆子周一眼,接着说道,“秀侯很仰慕你家陆郎呢,本来说今晚必要赶来相见。不巧,正好他有位朋友今晚到上都,不得不亲近去接。下半夜必然会过来的,阿瑟妹妹和陆公子便多待一阵吧?”      赵瑟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秀侯李六尘是什么人,以前她不清楚,如今可是如雷贯耳。秀侯李六尘是和自己的小表叔筝侯李六水并称为“帝室双壁”的男人。筝侯六水自然是因为他冠绝当代,比之谢十七毫不逊色的绝世琴艺。而秀侯六尘,却是因为他的绝世容貌。      虽然没见过真人,据说,秀侯李六尘乃是比女子还要美貌的男人。并且,还是全大郑有断袖龙之好的男人们梦中的仙子。仍然是据说,男人只要看他一眼,便要被他迷得失去魂魄,变成他素纱衣袍下不二之臣。      这样一个男人,赵瑟躲还来不及呢,哪敢等着他来找麻烦。自然,她就更不敢让陆子周和他照面了。赵瑟赶忙客气几句,找了些自己都有些看着不像话的借口敷衍过去,不知怎么拉着陆子周仿佛落荒而逃地去了。      张芝玉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串儿爽朗的笑声……      尽管远比平时出来的早,走到内城宽阔的朱雀大街时,仍然已经是半夜了。      听着随侍骏马的马蹄踏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递,赵瑟突然有了散步的兴致。如此雅事,陆子周也是乐意奉陪的。      十月底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赵瑟和陆子周挽着彼此的手臂走在宽阔而安静的路上。地面上铺着很厚的一层的落叶,偶尔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响声。如果不踩在落叶上,他们的脚步声也会清晰如特特的马蹄。骑奴们统一下马,牵着马的缰绳默无声息地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赵瑟有点冷,微微颤动着身体。团子拿了一个披风想给她罩上,赵瑟摇摇头,推开团子。陆子周似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脱了自己的外袍给赵瑟披上。赵瑟便满足地靠在陆子周的身上。      其实,这个时侯,赵瑟私心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而所有的事,似乎都体察了赵瑟的心意,不仅走得很慢,而且一声不出,生怕破坏这完美的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琴弦声响,霎时间如挑破云层般勾起一段又疾又促的乐曲。曲子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时如疾风骤雨,时如云开雾散。若十面埋伏,又若大江东去。天地间顿时有一种天下英雄谁敌手的豪迈。赵瑟和陆子周都停下步子,举目四顾。      琴声响过一阵之后,一阵豪迈而圆润的女声破空而来,合着琴声唱道: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   还家行且猎,弓矢速如飞。   地迥鹰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间带两绶,转盼生光辉。   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      “好一个‘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啊!”赵瑟忍不住击掌赞叹道,“大好男儿当如此是!子周……”      赵瑟转头去往陆子周,却在陆子周的脸上发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落寞中有着一种深切的哀伤。赵瑟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抚陆子周的脸,又想抱住他,安慰他,可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陆子周仿佛没怎么注意赵瑟的手足无措,自顾自的从骑奴手中取过马缰,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那骑奴呆呆地长大嘴巴,就由着陆子周这样去了。赵瑟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责怪侍奴,抢过另一匹马追赶过去。因为上马太急,裙摆下面尽被撕扯破了,露出多半截腿来,她也没注意。      “子周……”赵瑟的呼叫中充满了忐忑,与豪迈奔放的曲调与歌声大不协调。      陆子周在长街的尽头勒马回身,发出一声仿佛清啸一般的呼喊。而马儿,因为勒得太急,仰身腾空前蹄,发出一身嘶鸣。      这一刻,琴声,歌声,陆子周的清啸声,马的嘶鸣声融为一体,是如此的和谐,以至于赵瑟不得不停下马,止住呼喊。      过了好一阵子,赵瑟才来到陆子周的身边,而琴声和歌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首诗……”陆子周低着头,像是给自己说,也像是给赵瑟说,“是我六年前做的,也是我所做的最后一首诗……是送给东北巨匪白眉郎的。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被剿灭了……就是我这首诗让他成的名……以后,我再也不做诗了……”      赵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子周似乎自嘲地一笑,抱过赵瑟,把她放在自己的马鞍上,就这样两人一骑消失在长街尽头……    元元   怀着极为忐忑不安的心情,赵瑟挽着陆子周的手臂踏进轻飏郡主坐落于皇城兴庆坊内恢宏气派的宅邸。由于正在想心事的原因,她被雁翅般排在大门两边的十六名司仪齐声发出的通传声响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太阳才刚刚垂落到钟楼楼顶的位置。黄昏还没有过完,黑夜还没有来临。作为本次宴会的绝对主角之一,赵瑟的确是到场得稍微早了一些。这固然是因为赵瑟不大愿意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缓缓步入与欧阳怜光遥遥相对的战场,同时也是因为祖父大人崔景之的要求。      宣华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四这一天,除去赵瑟与欧阳怜光那场近乎玩笑一般的比试,同时也是河东观察使曹文昭的长公子曹秋何正式在上都露面的日子。三天之后,也就是宣华二十三年的十月二十七,他将被皇帝郑重其事地在含元殿册封为食邑三千户的宜春侯。尽管这个爵位在上都不算什么,并且在二十四日的当夜,曹秋何实际还只是一个从四品上的轻车都尉,但他毕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河东十数万悍卒的态度,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按照祖父大人的要求,赵瑟需要趁这个机会和曹秋何闲聊几句,如果能勾引地他愿意投怀送抱自然就更好了。      本来,这个活儿该由她的祖母大人或者祖父大人来干的,但今晚,他们恰好有一些更重要的事要忙。更何况,他们以为,勾引男人的事儿,还是赵瑟自己出马效果比较好。毕竟,他们一旦插手,赵瑟和傅铁衣的婚约——尽管目前还是私下的——就不太好交代了。而赵瑟自己,不论搞出什么来,都可以用一句年少风流,偷情而已之类的糊弄过去。      如果单纯地说要和曹秋何套套关系,无疑赵筝将会是更合适的人选。毕竟男人之间更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然而,赵筝目前正在闭门谢客,恨不得上都所有的人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皇帝已经下了诏令,为了公主大婚之事,下月开始嘉选。一切士族未婚男子俱在备选之列,包括已有官职者亦不可免选。赵筝拿不准自己这种算是订过婚的男人是不是不去凑这个热闹,长辈们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便只好窝在家里自欺欺人。      这样,与曹秋何结交的重任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赵瑟的肩头。赵瑟觉得这也没啥可难的,比非要她和欧阳怜光比试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事情容易多了。当然,所谓没什么可难的完全是赵瑟自动忽略了“争取让曹秋何自动投怀送抱”这个无理要求之后的结果。那么,事情就变成不过就是闲聊几句而已,的确是没什么好难的。      赵瑟想:要是这样你都非哭着喊着要傢给我,我也就真没辙了。      不管怎么说,由于时候尚早,赵瑟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在侍儿的躬身引领下,赵瑟沿着轻飏郡主府宽阔而又有些坡度的主道步入府中最宽敞的一处中庭。这处本来相当典雅肃穆的中庭因为赵瑟和欧阳怜光将要进行的比试已经被蹂躏得庸俗不堪。与其说是帝王之家的中庭,倒不如说是鱼龙混杂的戏台子。      中庭正中首先是一个一丈来高的台子,两侧有台阶可供上下,台子上铺着厚厚地织锦地毯。台上东西两侧各置一几一垫,此外就空无一物了。不用想,赵瑟也知道,这两个位置是留给她和欧阳怜光的。      台子东西两侧,大约距离四五丈的位置,临时建起两排楼阁样式的看台,就像在上都郊外常见的那种观看马球、蹴鞠、角抵等等活动的看台一样。看台有几十尺高,略微向外倾斜。它分成三层,中间的一层与正中的高台平齐。每一层都分成许多小隔间。只要数数这些数目庞大的小隔间,大约也就知道今晚来凑热闹的人会有多恐怖了。      越过庭院正中的高台,正对着大门方向的一处从房屋中延伸出来的露台,几乎和供赵瑟和欧阳怜光比试用的擂台一样宽敞。高度也相仿。或许是作为晚宴主人轻飏郡主的座位,或者是被她请来作见证的名士的座位。      露台一旁,一点不出乎意料的,是久违的晋王殿下。这位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的皇子殿下竟然还在精神百倍的客串赌场老板,抓紧最后的机会敦促到场的众人赶快下注。大约二三十个少年侍奴一起用清脆地声音吆喝着,标准地赌徒用语,却都苦着脸。应该是晋王自己的侍奴吧,不然这种丢脸之极的事情,谁也不肯干的。      赵瑟真有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然而,她已经走不了了。今天这个晚宴,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客人们明显都来得比平时早。这个时候,中庭早已经熙熙攘攘,男男女女们站在庭中,四散着闲聊。赵瑟这位主角之一刚一进门,就受到了应有的热切关注。这样,赵瑟也就只好按预定计划豁出去丢人了。      陆子周很快就被一群女人给抢走了。她们的理由是这样的:“阿瑟啊,为了免得你一会儿临阵退缩,你的陆郎我们就先扣下了。放心,一会儿一开场,我们就把他还给你……”赵瑟立即大反对而特反对,结果反对无效。      其实,这样也好,赵瑟不是还要遵照她祖父大人的吩咐去和曹秋何搭话呢吗?      赵瑟很容易就找到了曹秋何。这人现在应该算是上都贵族圈的新宠,只要看哪个地方的人围得最多,跟着找过去差不多也就是了。      曹秋何这个人大约是那种很粗犷率性的男人吧,正如他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的模样差不多。赵瑟私心以为,曹秋何应该的确是比不上他那个在汝州城被她们家小三一针毙命的那个倒霉弟弟的。那个倒霉的人哪,尽管赵瑟窥到他的时候,是一个极为香艳而上不得台面的场合,然而,不得不承认,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类似与傅铁衣一样的冷静与控制力。河东观察使曹文昭为了爱子的死应该会极为伤心吧。毕竟,作为藩帅,尤其是没有女儿的藩帅,有一个能够承继衣钵的儿子应该是极为珍贵的。      和曹秋何聊天其实挺好玩的,因为他基本上直来直去。这或许是因为他本性如此,或许是因为根本还不懂上都的交际方法。反正,赵瑟还是瞒喜欢的。      就在赵瑟拐弯抹角的好不容易将要向曹秋何提起他那个倒霉的弟弟的时候。曹秋何突然一锤脑袋——是的,一锤,用他那醋钵一般大的拳头——满是歉意的说:“哎呀,光顾着和赵小姐谈天了,咱都忘了下注帮赵小姐碰碰场了!走,咱们这就去!”      “不……不用了……”赵瑟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拒绝着。      “嗨!”曹秋何相当大气地一挥手,直接拖着赵瑟就向晋王那里去了。他的手劲格外大,向铁箍一样紧紧锁着赵瑟的手臂。赵瑟被他拽的脚步踉跄,一时倒没想到这算不算曹秋何轻薄她。      曹秋何拍了一块儿玉玦在晋王面前的方桌上,呵呵笑着说:“晋王殿下,曹秋何有礼了。这个玩意儿,我压赵小姐啊!”      晋王拾起玉佩,在眼前照了照,赞道:“上古名器双头蛟玉玦,价值连城,真不愧是曹大帅的公子啊!”      曹秋何仍是呵呵笑着不答腔。      赵瑟忍不住想:都说如今最有钱的是军阀,开始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不差了。像这种玉器谱上排名前十的“小玩意儿”,反正我们赵家是没有的。这么说,以后傅铁衣要是非要死乞白赖的傢给我,我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做傢状……呸,谁要取他……      晋王眯着眼睛劝曹秋何道:“曹公子,我提醒你一下啊。现在咱们这个赌局的赔率呢,是欧阳小姐一赔三,赵小姐一赔十六啊……”      “没关系!”曹秋何拍拍胸说:“我就压赵小姐!”      “咦?”晋王收了一直忽闪来忽闪去的折扇——也不知道这深秋时节他用的哪门子的折扇,站起来惊异地说:“这还真碰见会识货的了?行,来人,给曹公子写上,双头蛟玉玦一枚,甲上,压赵小姐胜……”      这样,赔率就变成了欧阳怜光一赔三,赵瑟一赔十四。赵瑟顿时面红耳赤,羞愤欲绝。直到曹秋何把她拉走了,她还相当不好意思。      赵瑟说:“其实……那个曹公子……这个本来也是大家闲来无事闹着玩的,你不用那么当真的……上都第一才女本来就是欧阳怜光,这是早有定论的,我不过是……”      “诶……”曹秋何猛地回身,脸距离赵瑟很紧,那幅粗枝大叶的表情可着实将赵瑟吓了一跳。      他说:“赵小姐,你这就不知道了,我曹秋何可是正经的赌徒。要赌就赌大的,不是赔率一比十以上的,我曹某人还不压哩!我们曹家的男人,有好酒的,又好色的,有好赌的,有好杀人的,可算是各有所好。只有一点,不管好啥,肯定都要精益求精,为各中之大方家!”      “是啊,都方家到让人家在床上给宰了!”赵瑟忍不住在心里接口。      掌灯的时候,轻飏郡主府的侍仆开始请各位贵客入座。赵瑟她们的座位在西面第二层的正中。这安排很好,就算赵瑟一会儿不可避免地要上台,现在,总要先让她坐下喝口茶吧。更可况,毕竟不能把陆子周随便扔到某个女人堆里。如果这样的话,赵瑟真要怀疑轻飏郡主还是她至亲的表姑婆吗?      欧阳怜光这是也已经到了,就坐在和赵瑟遥遥相对的位置,有些出神地喝着茶。晋王自然是收了赌局,去陪他的怜光姐姐。赵瑟不知道这个坐席是谁安排的,总之是很缺德。      侍仆们引着赵瑟和陆子周上楼之前,清河翁主被一群人簇拥着拦在他们的面前。虽然这位清河翁主不大可能再扒男人的衣服,但赵瑟还是立即警惕起来。      果然,清河翁主用檀香小扇遮住樱桃小口,巧笑倩兮地盈盈说道:“阿瑟啊,我们都觉得,为了公平起见,你和欧阳怜光比试的时候,陆郎应该回避。你想,他要是忍不住帮了谁都不合适不是?我看这样吧,我们分几个人带陆郎去后面花园喝酒,等你们比完了再回来,怎么样?”      真是永远都预料不到疯女人下一步会出什么歪招啊!你看人家那派头,那身段,那口气,不再上都淫浸个十年二十年的绝对练不出来!就算的确不需要陆子周帮忙,赵瑟在一时之间真有让这疯女人好瞧的冲动      “啊……”就在赵瑟这一错愕间,陆子周就被三五个仕女以及十来个侍奴簇拥着走了。侍奴们一托盘端着酒壶酒盏,很是浩浩荡荡的模样。陆子周虽然不一定高兴去,但毕竟没有挥着手臂像赵瑟呼救。这样,赵瑟仿佛再让谁好看也就没意思了。      她想:反正谅她们也没胆量□我们子周!      赵瑟负气似的地蹬蹬上楼。难为清河翁主这疯女人竟然还好意思非要挽着她的手臂,说要与她同坐。      上都的闲人们都到齐了之后,比试也就开场了。      轻飏郡主以主人翁的姿态开口说道:“今晚,是欧阳小姐和赵家小姐为上都‘第一才女之事’借我的品诗会作一番比试。原因什么的,想必在场的诸位都知道……”      四周立即应景地响起一片嗡嗡地嬉笑之声。      轻飏郡主接着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特别请了翰林院的各位学士作中人。当然,晋王殿下也帮了不少忙。麻烦的是,这题目实在是不好出,不管出什么题目似乎都可能有失公允。大家也都知道,赵小姐是我的侄孙女,而晋王殿下……和欧阳小姐交情匪浅。不瞒大家说,着实愁白了轻飏的几根头发呢……”      “幸好,昨夜正巧有一位大家来上都。倘若请她来出一题,必是能让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这位大家便是曾教谢十七谢公子亲口许为‘歌神’的元元小姐。”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的声音。元元这个女人,名气着实太大。她是一个活生生见证了“出名应趁早”的女人。      据说,元元十四岁那年,曾于大河之侧拨琴而歌。当时波涛翻滚,飞鸟纷纷坠落。这种说法当然是有演绎的成分在里面,但彼时正在云游天下的谢十七听了元元的歌声之后的确是击节称赞。不仅惊呼有鹏飞九天,翼垂四野之势,赞为“歌神”,还特意作大河赋以为赠。      关于这件事,有一点存疑之处。便是谢十七并没有像惯常所做的那样画一幅美人图送给元元。这或许是因为元元的年纪太小,或许是因为谢十七在拒绝了当今天子的求婚之后不再合适画美人图……      总之,元元就在那时声名鹊起,以至于后来她一歌必有万人空巷的局面。传说,女人听她一曲,必然失魂落魄。男人听她一曲,必然铭记终身。然而元元这个女人,派头极大,十年来开金口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她不乐意,谁请她唱歌她都不会答应。她这样的女人,权势极大的追求者甚众,自然谁也不敢强求。如今轻飏郡主能请到她,当真是天大的面子!      曹秋何首先开腔惊呼:“郡主好厉害!这位元元小姐,家父卑辞厚礼延请过多次,连个回音都没有呢。”      轻飏郡主微微而笑,并不答曹秋何的话。她拍掌大声吩咐:“有请元小姐……”      露台上,两个侍奴分开水晶帘子,一位大约不到三十岁年纪,身材匀称,个头颇高的女子以可以说是极为端庄,也可以说是极为缓慢的步伐走出来,坐在几案前。这种缓慢,可能是因为她身着最正式的一类深衣的缘故。      这女人,毫无疑问,并没有美得多么倾国倾城。脸色有一些发黄,眉毛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剃光了按照上都流行的风尚画成远山眉、拂云眉、横烟眉、倒晕眉等等样式。眼睛和睫毛倒很漂亮。额角有一弦月型的斜红,但以赵瑟这等有经验的人来看,此处确实是受过伤在伤痕上纹绣的,并非画上去的斜红。      然而,她一走出来,她一坐下,她只是目光流转地扫了四周一眼,所有的人就都知道这个女人正是倾国倾城的元元了。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感觉,让人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生出冒犯之意。这种气质和欧阳怜光那种剑拔弩张,杀气纵横的气质很类似,却又完全不同,更像是还安静地沉睡着的力量。      所以,这个女人坐下之后并没有自我介绍。事实上,她也完全都没必要。侍奴们引着赵瑟和欧阳怜光登上高台,分坐东西。事已至此,就算在赶鸭子上架,赵瑟也只好认了。赵瑟面西而坐,欧阳怜光面东坐。赵瑟是无所谓了,欧阳怜光却好像对元元很感兴趣,转眸去瞧。      侍奴捧了琴放在元元面前的几上,元元以手指一一拨过琴弦,按住说道:“元元将弹奏一曲,请两位小姐在曲终之后各做一首和曲之词,由元元弹唱,则谁胜谁败,众人尽知。”      她的声音正好听啊!珠园玉泽,毫无瑕疵。赵瑟一时失神。      元元便已经拨弦弹奏起来。初听时不过婉转多情,风光旖旎,仿佛比之她的声音差远了。然而,不一刻,赵瑟便失神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思绪陷入了什么地方。琴声消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满堂鸦雀无声,连欧阳怜光都眉头轻颦,面露忧伤之色。这种表情在她来说,当真是相当罕见。      有两个侍奴端了托盘上来,分别为赵瑟和欧阳怜光铺开笔墨纸砚。赵瑟是不管你出什么题,都是一样的答法。尽管曲子是啥没听懂,词还是写得了的。她随便擦了擦眼泪,提笔就把这些天练的那些字随便摞了些在纸上。欧阳怜光却还是出神地坐着,直到时间快到了,侍奴在一旁小声催促。她才拿起笔大开大阖地挥动起来。说起来,欧阳怜光的确厉害,也没见她抬头,却堪堪与赵瑟一同放下笔。      侍奴分别取了赵瑟和欧阳怜光的大作,以余光一扫都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但他们很快就都恢复了镇定,捧着打算送上去给元元。      “且慢!”欧阳怜光突然发声阻止,扬眉道:“先拿来给我看看!”      按照习惯来说,欧阳怜光这么要求非常不合适。然而不知是她的语气太有说服力还是别的,两个侍奴竟然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把文稿送了过去,之后逃跑一样的溜了。四周立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欧阳怜光简单的翻看了一下,似乎斜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英雄所见略同。知我者,子周也……”这一句的声音相当轻微,大约只有和她同在台上赵瑟才勉强听得见。      赵瑟有一点疑惑。欧阳怜光却站起来,很痛快地将两人的文稿扯得粉碎,抛在地上。“这场比试,我输了!”她断然说道。之后,在所有人还惊愕不解的时候,欧阳怜光向赵瑟微施一礼,转身下台而去。      晋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下楼阁去拉欧阳怜光。欧阳怜光随即拂落牵着自己袖子的晋王的手,摇头说:“我只是去花园走走,这就回来……”      曹秋何豪爽的笑声随即响起:“哈,我赢了!”      ……      在花园深处,欧阳怜光遇见了陆子周。她有点意外,本能地想回避。      陆子周这个时候半躺在在一块儿巨大的青石上,斜倚着一棵老树。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盏。外袍有些松散,面色红晕若初春的桃花,明显已经有几分酒意了。在青石四周,横七竖八地歪着几个仕女和侍奴,都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地上杯盏零落,很多地方湿漉漉的,似乎是泼了酒出来。      看来,陆子周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得好啊!这么多女人都灌不倒他。欧阳怜光在心里想。      “啊……怜光呵……看来已经结束了……”陆子周倒了一盏酒喝掉,又倒满了递给了欧阳怜光。      “是啊……”欧阳怜光喝了酒,将酒盏还给陆子周。      他们就这样,用一个酒盏,每人说一句话,喝一盏酒,由陆子周来倒酒。      “谢谢你,怜光……”      “不用客气,我们是什么关系啊!”欧阳怜光拍拍陆子周的肩,“何况,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名声还不缺的。”      “啊,我可不想和你有关系。”      “其实我也是……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离得远一点,啊,对了”欧阳怜光从怀里抽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些密密的蝇头小楷,递给陆子周说:“为了庆贺我们冤家重逢,送个礼物给你小妻子吧。”      “这个是……春闱科举的考题吧!”      “当然……”      “果然如此啊!恭喜啦,怜光,你终于得偿所愿……”      “只要你不要来给我捣乱!状元什么的,皇帝已经许给我了。没办法,非如此不能直接入中书省参与机务。不过有你捉刀代笔,你的小妻子考个探花是决对没问题的。这样,她的家族也就该满意了吧……”      “挺好!”      欧阳怜光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问:“子周,难道你就真打算在上都这么混下去,和你那个傻呆呆的小妻子?”      这个问题,陆子周没有回应,只是喝了酒而已。      欧阳怜光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个小孩儿……还好吗……我是说……还活着吗……”      陆子周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甚至连酒意都消逝了几分。他诧异地问:“怜光你说什么?你……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像女人的模样啊!那个孩子……”      “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欧阳怜光立即打断了陆子周的话,一面懊恼地转身离去,一边摆手,像是挥走苍蝇。      她说:“真是活见鬼了!这个元元的琴声,搞得我太不对劲了!”    天敌   “公子!公子!您酒醒些了吗?”元子扶着陆子周摇摇欲坠地身体,吃力地将他抵在自己的肩头,有些担心地说,“您再坚持坚持,现在就告辞太失礼了呢!不然小人先给您找点儿醒酒汤吧?”      陆子周微微睁开眼睛,有一些模糊,只看得到一个身量到自己肩头的童子勉力扶持着自己。他摇了摇头,把压在元子生上的重量收了大半回来在自己的脚上,说,“不妨事的,我没有……喝醉……只是刚才喝得……喝的猛了些,已经好多了,吹吹风就好……去看看青玉,他好像是真醉了……”      说话时,陆子周的身体还有些摇晃。元子惊呼着搀扶了几次,他才渐渐自己站稳了。元子歪头示意,和他一起来寻陆子周的侍奴便过去蹲到青石前面,一面以衣袖掩住口鼻阻挡住令人闻之欲醉的酒气,一面从横七竖八醉倒在地上的男女们中间把青玉拎了出来。这个活儿一个手干挺不容易的,因为当时青玉的头正枕在某位高贵妇人的小腹,而脚却被另一个侍奴压在肚子下面。侍奴好不容易把青玉拎出来之后,摇晃了半天他也没醒过来的迹象,只是“哼”了一声,就把头歪倒一边呼呼大睡了。      “他醉了……”陆子周呵呵笑着说。      元子忙说:“算了,把青玉送回府去睡吧,免得在这里不便……”      侍奴答应一声,把青玉扔回地上,跑出去找车夫骑奴帮忙来抬。      陆子周仍笑着说:“其实我也挺想回去睡的……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      元子立即截断陆子周的话说:“公子啊,那可不成!现在还没过子正呢!宴才刚开,无论如何你也走不得。别说咱们,就是明日要早朝的宰相大人们也不好刚露一面就走的。小姐在前面还等着您解围哪。今天晚上众家夫人必要逼着她作诗的,您要是去了,她们不就都冲着您去了吗。您好歹再坚持一下,凑活过今晚,您再好好歇啊……”      “迷糊啊……我觉得你今天嘴好伶俐的啊……”陆子周仍是笑笑地模样说,“可是我头有点晕啊?身体飘得厉害啊?你说我是不是喝多了呀……也做不了诗了……回去睡觉吧!”      “没有!没有!公子你没喝醉啊!你看你不是自己站得挺好的吗?”元子表情很严肃地说着明显与事实相去甚远的结论,以他所知的最有效的方式怂恿着陆子周。他说:“正是要飘飘地才好作诗呢!正是要喝了酒才好作诗呢?这个……斗酒诗百篇嘛!公子你没问题的!这个……那个诗怎么说来着……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咸阳……”      “咸阳游侠多少年!”陆子周在元子头上拍了一下,埋怨道:“你这孩子真是谁也教不出来了……不过你说的也对……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然,我再喝一壶?”说着,就要探身去抓翻倒在青石上的酒壶。      元子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现在正好!咱们快去吧,小姐还等着呢!”      尽管陆子周还有点不乐意,到底还是被元子半哄半谝的搀扶走了。让深秋的凉风迎头一吹,陆子周先是清醒了几分,接着满身的酒意全都上涌到头脑,顿时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元子虽然是很得力的侍儿,可到底年纪小,喝醉也是没有过的,便真的没注意陆子周的情形越来越不对劲。于是,也就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这个时候,赵瑟等一众宾客已经移步到轻飏郡主府的青庐品茶。轻飏郡主府的这处青庐建制很大,足可容纳三千宾客。每年,轻飏郡主在府里开品诗会,就是在这里煮茶品评。今年因为赵瑟和欧阳怜光的这一场意外,方才在中庭设台。此时,诗虽然可以不必品了,茶却还是可以煮来喝喝,附庸一番风雅的。      煮茶的是轻飏郡主本人。她舒展着直垂到地面的舒袍广袖,伸出仍然饱满润泽的皓腕,翘起看起来依旧细腻年轻的手指,中规中矩地烤茶、碾茶、煮水、加盐、舀水、搅水、煮茶、止沸、分茶,一如纹饰古朴的茶具一样典雅精致、气派湟湟,同时也一样地异常昂贵。      品茶的人们在这个时候一般都会刻恪守茶道,只做一些清秀高远、能配得上茶的雅事儿。在上都,近来流行在喝茶的时候赋诗,宾客们都乐于此道,只除了赵瑟和曹秋何曹大公子之外。      赵瑟捧着那杯清茶的时候,心里怎么也幽静不起来。如果是平日里的品茶作诗,她相信她还是能应付得来的。但是,今晚,恐怕真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过关。不管怎么说,在形式上,赵瑟满头官司地想,她不是把大才女欧阳怜光给胜了吗?刚才,晋王那个死小孩儿不是还手舞足蹈、状若癫狂地炫耀他这个庄家没赔钱啊没赔钱呢吗!如此一来,不是更坐实了赵瑟获胜的结果吗?      胜之不武什么的,赵瑟也没心情去羞愧了。现在这个时侯,她更倾向于在心里这样哀嚎:欧阳怜光啊欧阳怜光,你怎么能这么害人呢!      相比于赵瑟,主动坐在她身边的曹秋何倒是一副真心替赵瑟高兴的模样。他抓着赵瑟的手不停地称赞,连声说:“赵小姐您果然是大才女啊,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军中,也没读过几本书,实在是太没学问,一直想好好拜个师傅呢!今天认识赵小姐,真是我曹秋何的运气,不如我干脆拜你赵小姐为师算了,以后说出去多光彩呐!上都第一才女是我老师啊!”      赵瑟心想:拜我为师?估计也就你这刚来上都的傻大黑才会觉得光彩,以后你就知道啥叫丢人了!      她拿不准曹秋何说这话是不是别有深意,又忍不住非常不厚道地怀疑曹秋何是不是因为刚刚大发了一笔横财所以才乐傻了,便含含糊糊地应付道:“以后再说吧,曹兄,先喝茶……”      “这茶也忒淡了,真是能把嘴里淡出个……反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哎,赵小姐,我给你讲讲我在军中的一些好玩的事情吧,我们在军中喝过一种特别棒的醴酪,比平常那种酸的多也甜的多,是从河西军那边传过来的。听说是他们是和乌虚人学的……”      曹秋何越讲越兴奋,眉飞色舞地从吃的喝的一直讲到怎么杀人放火。周围众位贵客听到了纷纷皱眉,大有些嫌恶地撇撇嘴,彼此用目光无声地交流着她们这些生来尊贵的士族对乡巴佬、暴发户的鄙夷与不屑一顾。曹秋何恍若未见,还是讲他自己的。      赵瑟心中大感过意不去,凑到曹秋何耳边说:“曹公子,不如我们改日再详聊吧。大家都在品茶呢,我们吵到人家也不太好……”      曹秋何瞪圆眼睛四面一扫,冷笑了一声,把茶碗往身前重重一放。赵瑟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找人打架呢,忙伸手去拉他。曹秋何啼笑皆非地左顾右盼,终究没找到和谁吵架更合适一点儿。      元元大约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骚动,把琴横在膝上随意拨了几下,青庐里立即安静下来。这大约是帮忙解围的意思,赵瑟很感激地向元元微笑致礼,元元同样点头微笑。      元元端正了坐姿,一边认真轻拨琴弦成曲,一面和着曲调的节奏说道:“这支曲子是我十五岁及笄那天公子谢十七谱下来送我的……”      “那一天,我逃了家人为我准备的及笄礼,自己一个人跑去看当阳舞女春晖娘新编的清寒广袖舞。春晖娘十几丈的水袖像彩练从天堂飘落人间一样连续挥出十几个大圈,衬托得她本来就盈盈一握的腰肢愈加纤美动人。给春晖娘伴乐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像初夏清晨地露珠一样晶莹。”      “凭心而论,他的琴弹的很不错的,应该比我十五岁的时候略胜一筹。当然了,现在他不可能胜过我了……当时我是没有现在想的开,听到这样的琴声,立时便有了争胜之心。我坐在墙头上,对着他们唱了一首长调。我偏选了和他们琴舞完全相反的调子来唱。这样琴自然也就弹不下去了,舞自然也就跳不成了……”      “那个像露珠一样晶莹的男人抬头望见我,然后把我从墙头上抱下来。他说,‘你叫什么,小姑娘?’我说:‘我叫元元,我的歌唱的比你的琴好听!’他点头说:‘是的。’然后他坐下来写了一个曲子放到我手里。他说,‘这个曲子送给你,元元,可惜我没有办法谈给你听了。’说完,他就走了。春晖娘跑去追她,之后垂头丧气地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晶莹的男人就是谢十七……”      “他做的曲子,就是今晚我弹的那个,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弹着的……我读他留下来的谱子的时候就明白了他所说的‘可惜我没有办法弹给你听’是什么意思。这样繁难的曲子,天下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弹的了。十五岁的元元总可以学的会的,三十多岁的谢十七却是永远都弹不下来啦。人说谢十七才大如海,原来真的就是这样广阔到了连他自己都承担不了的地步……”      “我练了一年,终于会了这个曲子,可以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我开始为这曲子找一首词来配,我想把它唱出来。我知道,如果我来唱的话,一定会比用琴来弹美妙许多。后来我发现没有人愿意为谢十七谱的曲子写词。我也拜访过许多大才子,可他们一听谢十七这个名字,都慌忙搁笔了,他们甚至连试试的勇气都没有。”      “我总不能理解,这究竟是因为谢十七的才气更有说服力呢,还是‘谢十七’三个字本身的魅力?郡主邀我来此弹琴的时候,我就想,今天晚上我可以试一试了。我终于可以知道究竟是前一个原因还是后一个原因……遗憾的是,欧阳小姐扯碎了文稿。此乃天意,元元虽然颇觉可惜,却也只好以后只弹这无词之曲了。自此以后,便只当谢十七所谱之曲,天下之大,虽还有元元可以弹奏,却终究无人能为其作词……”      元元以歌者的喉咙讲述属于自己故事与属于自己的遗憾,成功地吸引住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全部注意,连被视为害群之马的曹秋何都静静的不说话了,只除了赵瑟。      元元刚开讲的时候,元子正扶着陆子周晃晃悠悠地步入青庐。这样,赵瑟自然不可能专心去听元元去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她一眼就看出陆子周这是喝醉了,忍不住狠狠白了一眼还赖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始作俑者——清河翁主。清河翁主这会儿正剥着长着金边的白瓜子,津津有味听歌神元元的“绯色秘闻”,连陆子周进来都没瞧见,更别说赵瑟的白眼了。      赵瑟起身去扶陆子周,拿手里的茶给他喝了一口,忍不住小声埋怨:“怎么真让人家给灌醉了?先坐下靠会儿啊!我想想办法,好歹混到子正咱们好告辞……”      说到这里,赵瑟瞪了一眼扶着陆子周的元子,心中暗骂: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聪明的呀,今天怎么这么死心眼?自己是说快去请陆子周来给解围,可陆子周这一看就是醉酒的架势,最好是找个地方躺着睡觉去!你把他扶过来,这回谁给谁解围,那可真说不好了!      赵瑟拖着陆子周入座,陆子周却往后仰着身体避开赵瑟的拉扯。然而,因为他视线模糊,头中脚轻,一离开赵瑟,身体便摇晃起来。他笑了笑,先前跌倒赵瑟身上,以两个手掌拍上赵瑟的脸颊,接着又紧压着将她的嘴唇挤得向中间嘟起。      “阿瑟呵……”陆子周用手指拂过赵瑟鲜红欲滴地嘴唇,微笑着,小声地,缓慢地说,“真是个乖乖的好孩子……”      他的眼神,他的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看起来分明是无比温柔而轻细的,然而赵瑟却感到面颊一阵疼痛,几乎让她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这样,赵瑟也不大可能为陆子周酒后真言式的夸奖感动了。她只是有点着急地挽着陆子周的手臂拖着他,奢望能在众人发现陆子周的异状之前让他坐好。      这个时候,倾国倾城的元元说到“自此以后,便只当谢十七所谱之曲,天下之大,虽还有元元可以弹奏,却终究无人能为其作词……”一句。      醉酒而耳不聪眼不明的陆子周偏偏这一句话听得无比清楚。可以说,这真是天命所定,不可抗拒。      于是,陆子周以与赵瑟所期盼的完全相反的豪放姿态豁然回首,大声反诘道:“谁说谢十七写的曲子没人和的了诗?”      满座俱惊。元元按住琴弦说:“是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很漂亮地翘着。说完的时候眨了一眨。      这一切,看在陆子周仿佛笼着一层薄雾的眼眸里,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景致一样让他惊奇,就像把红成黄绿青蓝紫的彩虹放进自己的心房里搅拌一样。      “拿笔来!”他说。      赵瑟叹了口气,在陆子周推开她之前松开手。她想,子周现在应该不会跌倒了。也许她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把自已一喝高了就要提笔为文的丈夫独自丢给一群女人去灌酒,又把他接回这种场合,遭报应不是活该吗?没关系,让他写吧,反正他现在就算名声再响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清河翁主这样的疯子更多几个罢了。如果他写砸了……那不是大好而特好……      清河翁主这疯子一听陆子周说要写诗,而且是和谢十七的曲子,立即拿出比抢皇位还来劲儿的精神头张罗起来——当然,她要是这拿出这份劲头来争皇位,估计早被诛九族了。      总之,在疯子清河翁主喧宾夺主的妥善安排下,一切很快就准备停当了。四个侍奴在陆子周面前拉开一满幅的白绢。陆子周取了紫毫大笔浓沾了香墨按在卷上。他有些摇晃地按按头,指着元元说:“你,对,就是你,抱琴的那个,再弹一遍,弹快点!”      元元笑着抿住嘴唇,当真正坐弹了起来。陆子周便叹息一样地呼了口气,提笔书写起来。大出赵瑟所料的是,竟不是陆子周醉酒后必用的草书,而是极为漂亮潇洒的行书。众人渐渐围拢过来瞧,尽是对着陆子周所书皱眉推敲之人,连欧阳怜光都微微诧异地“咦”了一声。      俄而,元元曲终音尽,陆子周也正好写完最后一笔,甩了大笔找酒来喝。侍奴拉着白绢在元元面前展开。元元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动作。就是先低头,再抬头。低头时动作很猛,抬头时动作很慢;低头时下巴从左侧以一个弧度下移到正中,抬头时由从正中以一个弧度上移到右侧;低头时面无表情,抬头是面含一似若有若无的微笑。      尽管这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还是被赵瑟扑捉到了。这个表情赵瑟非常熟悉,她自己就经常这样。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代表羞涩的表情。赵瑟感到一种理直气壮地愤慨。陆子周的这首诗,即便是和曲之作,写得也是略显过分。于是赵瑟便负气不去扶陆子周。      元元再次抿了抿嘴唇,呼过一口,再次捻动琴弦,眼含秋水一般地望着陆子周和曲吟唱:      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旦吟白纻停渌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濛。      月寒江清夜沈沈,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原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吴刀翦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歌神元元一旦开腔,果然不为凡音所有!满场众人心中大约只有三句赞叹可在胸中回荡:好歌!好诗!好曲!      满场众人自然决不包括赵瑟,她很不满意地小声嘀咕:“没觉得这诗有多好,这是子周写的最差的一首诗了!”      欧阳怜光回顾赵瑟,小声对赵瑟说,大约是一种仿佛不可救药的语气:“阿瑟妹妹,诗这个东西不是只看辞藻意境的。笔力,关键是笔力,你可得记得啊……”      赵瑟这时候看欧阳怜光颇有点儿同仇敌忾的滋味。于是欧阳怜光的笑容在她的眼里突然诚恳了许多。      这个时侯,在陆子周醉眼惺忪的视线里,且弹且唱的歌神元元宛若一朵正在绽放的娇艳牡丹,旋转飞舞着,次第展开一层又一层的花瓣。      他就这样扑到在地,因为醉酒。      “没昨天唱得好啊……”在栽到之前,陆子周这样小声嘀咕着,神情仿佛极为挑食的任性孩童坐在桌前。      在这一刹那,一种近乎于绝望一般的心情伸展开触角布满赵瑟的心。这个时候,她如果还听不出来这个眼下正在弹琴吟唱的女人就是昨天半夜高歌“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的不速之客,那她就是真傻了。      赵瑟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陆子周从地上拉起来,挽着他的臂弯抓紧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有人轻拍她的脊背。赵瑟本能地回首,还是欧阳怜光,      这个女人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她的耳边说:“阿瑟妹妹小心一点吧,秀侯正看着你呢。他在算计你呢,相信我吧。到目前为止,他算计过的人还没有一个不是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呢。当然,如果我不算在内的话……”      赵瑟的目光顺着欧阳怜光视线所指的方向飘去。果然见一个长身玉立,连整个头都被面纱遮住的男子。即使是隔着厚厚的面纱,赵瑟仿佛也能感受得到他宛若烈火春潮一般的眼神。她非常惊诧地再次转头去寻觅欧阳怜光,却只在大门处捕捉到了欧阳怜光和晋王一同离去的背影……    禁足   元元和欧阳怜光是决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一点,赵瑟很清楚。惟其如此,她才恐惧,她才没有闲工夫去搞什么忧愁哀怨之类的情绪去装点她和陆子周的世界——就像陆子周告诉她欧阳怜光是她的旧情人时,她所做的一模一样。      对于男人的爱情与忠贞而言,新情人毫无疑问比旧情人要有威胁力的多。      当马车车轮硌到偶尔也会在朱雀大街上出现的小石头上带起一阵颠簸的时候,赵瑟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时候,陆子周因为沉醉睡在赵瑟腿上,脸朝下,深埋于她盘蜷着的腿弯。      望着这样憨态可掬的醉容,赵瑟想:“如果不是恰好有清河翁主这样一群疯女人,如果不是这群疯女人把陆子周灌醉了,恐怕自己永远都不会突然想到陆子周会对什么其他的女人有好感吧!因为陆子周假如清醒着就绝不会主动去做这样风光无俩的事儿,更不会主动去写诗夸一个自己妻子之外的人”——现在再怀疑陆子周对元元的好感是毫无意义的,很多时候,女人的感觉往往是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明证。      “像陆子周这样的男人,如果他是清醒着的,你敢说你能通过他的言语来窥测到他的内心吗?”赵瑟这样反诘自己。      幸好他喝醉了。这样,他对元元的态度,从昨天半夜“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慷慨激昂到今天晚上“美人一笑千黄金”的不吝称赞才有了一个完整的脉络。      赵瑟知道,仅凭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认定陆子周——他的丈夫爱上元元了是一件相当荒谬可笑的事。然而,毕竟是只有元元让陆子周六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提笔写诗。如果再算上她前一天所唱的那一首陆子周所谓的“封笔”之作的话,看起来多像是自元元而终,又自元元而始这样一种完美的形式啊!      赵瑟觉得,她必须无比小心堤防了。      “如果陆子周真的爱上了元元的话……”赵瑟把手指插进陆子周的头发里,继续想,“我一定把他扔出去!”      赵瑟从来不认为陆子周会在身体上背叛她。陆子周这种男人本来就是那种永远都让女人觉得没资格去横加指责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犯这种低级愚昧的错误。可是,如果在他的心里,爱慕的是自己以外的女子的话,那么用婚姻这道枷锁来锁着他的身体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忠贞,真是不要也罢啊!      “所以,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定要在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就浇灭它,用大桶的凉水!”赵瑟暗暗下定决心。不是采用把长指甲在自己的掌心摁断的形式,而是采用用力去扯陆子周头发的方法。      “子周……我们以后这段时间闭门读书吧!”赵瑟晃着陆子周,厚颜无耻地说,“我们哪儿也不去了,也谁都不见了。就在家,就你和我……你听清了吗?子周!子周!”      “好,听你的!”陆子周呻吟着翻了个身,这样回答赵瑟。      赵瑟不确定陆子周是不是为了让自己闭嘴,不要再吵他了才这么说的。反正她就当是陆子周同意她的禁足计划了。      这明显是欺负男人喝醉,胜之不武,但赵瑟不在乎。      不过,赵瑟还是在心中这样嘲讽自己:“真是个自相矛盾的女人!明明说了人家爱上别人就放手的,现在却又可怜巴巴地想把人家关在屋里……真是不可救药了,你!”      本来,赵瑟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天陆子周酒醒之后和他大吵一架的,务必要让陆子周心甘情愿地同意在家坐牢。结果都第三早上了,连青玉都没事了,陆子周还没醒。赵瑟有点着急,又请大夫又抓药,总算在第三天黄昏太阳落山之前把陆子周给弄醒了。      赵瑟选了个地势上极为有利的位置站稳,保证进可以操家伙——花瓶——打架,退可以转身就跑——背后就是大敞的房门——的架势,踌躇满志地、拐弯抹角地说出自己的企图。没想到陆子周却大喜道:“正好,明天咱们就开始读书。本来我还怕你太忙,到春闱前时间紧张呢,现在好了!”赵瑟顿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应,想了两天的词都白搭了。      赵瑟恨恨地想:早就知道他酒醒了会这样!哼,还没醉着的时候可爱呢!      于是,赵瑟就以格外坚决的态度谢绝了所有送到他眼前的请帖。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只要她下定决心,那些看起来不管多么务必不可缺席的宴会原来也是可以不去的。赵瑟就觉得以前自己实在是太傻太笨,白吃了那么长时间的亏。      不知道是不是朝廷政局发生变化的原因,关于赵瑟死赖着不去赴宴之事,她的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只问过几次,竟然也就不再勉强了。于是,赵瑟便以胜利者之姿占有了陆子周——当然,这是在晚上。白天的时候,陆子周写了一些东西给赵瑟背。赵瑟作为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将抄袭这一体力劳动完成地极为完美。      十月底到十一月中,赵瑟的十一第二封书信到来前的一段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期间,发生了几件小事。这些小事在上都应该算作轰动一时的大事,但在赵瑟这里,的确不过是流水账一样的东西。或许偶尔也会引起她的警惕,但终究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一件事是关于元元的。这位年近三十,倾国倾城的“歌神”在宣华二十三十月二十四日夜奇怪地出现并弹奏一曲之后,就成功地取代了赵瑟和陆子周成为了上都第一话题人物。尽管陆子周于醉酒之后一首内容暧昧的长诗以及“谁说谢十七作的曲子无人能和”之类的豪言壮语为他带了足够多的惊声尖叫,并维持了他的名声能在元元出现之后数日不坠,但陆子周毕竟已经是上都旧的爱好了,远没有元元崭新而引人。      凭借这股威势,元元在十月还没结束的最后一天,开了一家“清歌曼舞堂”。听起来这仿佛是一个青楼楚馆的名字,实际上它除了不做皮肉生意之外的确和普通的倡馆没什么区别,堂中的歌舞伎俱是不超过二十一岁的美貌男子。      这样的一处所在,如果不是因为元元是老板,绝对会被归为倡馆。可就是因为元元是老板,“清歌曼舞堂”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在外城第一坊,并且高贵无比,也昂贵无比。      据说,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元元这位老板兼当家花旦也会亲自登台唱上一曲。这样,“清歌曼舞堂”自开张那天起就名流蜂拥而至,权贵纷纷沓来,以至于品秩爵位不显之人与狗不得入内差一点被铸成牌子挂在外面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事实上,在大多数元元甚至连面都不会露一下的夜晚,“清歌曼舞堂”仍然人满为患,并且贵的要死。      对于那些哭着喊着来给元元捧场的高官显贵、士家男女们来说,见不到元元没什么,花费可供上百家平民生活一生的财帛换一个拥挤狭窄的位置也没什么,用重要的官员乃至朝廷隐秘讨好“清歌曼舞堂”歌舞伎更没什么,给元元提供一些举手之劳的方便是他们的荣幸。关键在于,去元元那儿可以附庸风雅,可以满足他们不可为人外人道的心理……总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二件事就是被吹捧为“我本瑶台青帝子,自云阆苑谪仙人’的‘瑶台谪仙’秀侯李六尘的桃色传闻。据传,秀侯李六尘在轻飏郡主的品诗会之后,就把一向和他交情甚好的殿中少监柳桓柳大人从自己秀侯府赶出去了。      众人都对这位柳氏的嫡公子报以深切同情的目光,却谁也不去奇怪出身名门、官拜从四品上高位,爵在千户侯的柳公子为什么好好地自家房子不住,偏去秀侯那里和人家挤。如今被秀侯李六尘赶出来了不是正合适,柳桓也没脸抱怨不是吗?      事实上,柳桓柳公子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表达他的痛苦。借酒浇愁、凌虐侍奴什么的就不说了,这厮还非常不自觉地在一切秀侯李六尘可能出现地地方预先埋伏。李六尘只要一经过,他就会像猴子一样蹿出来,上演出种种让人目瞪口呆的戏码。反正昨天是横剑自刎……前天是且歌且唱,大前天是在地上坐着干嚎。直到柳氏的虢国夫人实在撑不住了亲自下令把孙子押回去关好。这种暴君似的做法立即遭到了全上都男女老幼的非议,大家这还都等着看热闹呢!      至于秀侯李六尘,他倒是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每天过得好着呢!自从他把柳桓赶出去之后,争着上门拜访他、陪他游玩的世家公子数不胜数。并且,他们还都是熟人。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上都虽然不小,上都的断袖圈毕竟还是有限的。这么多拜访秀侯李六尘的公子,反正都是大郑断袖圈的名公子。      难为李六尘在百忙之至还拨冗来了好几趟赵氏苑国夫人府拜访赵瑟的祖母祖父大人,并每次献上厚礼。这引起赵瑟相当大的警觉。欧阳怜光那句“秀侯算计你哪”尽管一直没后文,但明显不是胡说八道。赵瑟只是想不明白,秀侯这么一个人能算计自己什么?自己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子啊!难道秀侯的口味变了?总不成是他看上子周了,想让自己送给他?这也太不靠谱了!      第三件事是真正的小事。河西观察使曹文昭的大公子曹秋何按原定计划被册封为宜春侯。各大世家按照惯例接受了曹秋何向他们家女儿求婚的冰帖,这其中竟然也包括事实上已有婚约的赵瑟。      有的时候,赵瑟甚至坏心眼的想,如果自己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答应曹大公子的求婚,自己的祖父和祖母大人会不会气晕过去,傅铁衣又会怎么办呢?      虽然士家们本身对这件的态度暧昧,但曹秋何本人好像也太不积极了。求婚,怎么说呢,怎么看怎么像是形式上必须而已。      第四件事是令赵瑟大吃一惊的。十一月初一,皇帝陛下正式下旨,为晋王殿下赐婚。新娘不是赵瑟以为的十拿九稳的欧阳怜光,而是自己大哥名义上的未婚妻崔滟。      真让欧阳怜光说准了呀!赵瑟惊讶的想。皇帝这样赐婚是明摆着有问题的!既然要赐婚崔滟,为什么又任由晋王和欧阳怜光勾勾搭搭的呢?这于皇室的名声,于崔氏的名声都是极不好看的呀?据说崔夫人接旨的时候脸色就非常不好看      这件事情的影响还不止于此,首先殃及池鱼的就是赵瑟的大哥赵筝赵公子。他倒不是有多爱崔滟,他倾慕的是欧阳怜光。可这样一来,他的未婚妻没了,他就没有任何理由逃避嘉选了。被迫和银光侯张夏相争,角逐公主正君,赵筝的脸当时就青了。      赵瑟秉承着百思不得其解就问陆子周的良好习惯,虚心求教。陆子周笑笑说:“我们来想想看……”      “皇帝无论如何不会把晋王和欧阳怜光扯到一处,这是肯定的。晋王是唯一还没成婚的皇子,是皇帝手中重要的筹码,怎么可能在欧阳怜光这种没有士族背景的女人身上浪费呢?晋王和欧阳怜光,不过是皇帝的障眼法而已。只要皇帝对欧阳怜光重用就可以了,有必要以皇子下傢吗?”      “晋王下傢崔滟,至少是一石三鸟,其一,拉拢崔氏;其二,把你大哥赵筝拉入公主的后宫;第三,争取秦赵两家的忠诚。期间参杂这多少纷争,我不是局中之人,猜不透彻,但说到底必然是为了皇帝与士族的争权。”      “素来民间有言:帝与士族共天下。大郑士族之权重可见一般。在皇帝和大士族之间,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四家七氏之间,如果相争该怎样呢?士家之争犹如国家之争,则便是非为连横、即为合纵的局面。连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合纵者,合诸弱以敌一强。”      “如今的情势,说是四家七氏相争,实是皇帝与张氏相争,李氏与张氏相争。张氏独大,由来久矣。有河西之军,有薛氏之财,有张氏百年的清名,还有皇子之女以为礼法大义,可谓强无可强,权势喧天。”      陆子周拿起桌上的大肚茶壶,如行云般在周围茶碗里斟茶。第一杯倒得格外满,以后的杯子便如何分都不够了。他微笑着解说道:“天下权势,有若壶中之水,盛满了就这么多,如果在一个杯子倒多了,其余的杯子里能分的也就随之减少。那么,张氏愈强则皇帝愈弱,张氏占尽天下权势则皇帝将空有其名。如此说来,虽然表面上看张氏与皇帝两强相争,事实上,皇帝就是就算比其他家族强一些,也是弱了。既然张氏独强,而皇帝与众家俱弱,那么在策略上,皇帝又该如何选择呢。”      “你是说……”赵瑟无意识地点头,说道:“皇帝是想行合纵之策,拉拢其余各家先把张氏打掉……”      “孺子终于可教些了!”陆子周在赵瑟头上敲了敲,点头赞许道:“张氏想要的自然是连横,皇帝想要的自然是合纵,你再说说看?”      赵瑟伸展着手臂笑了,说道:“这样说还有什么难想的,皇帝的合纵之策应该是一始贯之的。皇后本来是谢氏,后来因为谢十七拒婚变成了徐氏,可皇太后却是谢氏,太皇太后是周氏,燕王妃是卢氏,筝侯下傢王氏,现在又赐婚晋王和崔滟,既拉拢了崔氏,有把我大哥拉近公主正君的角逐。倘若皇帝真能排除张夏,立我大哥为公主正君,我们赵氏和秦氏自然都要忠心耿耿地了。这么说……难道我大哥做公主正君的希望果然要更大一些吗?还有柳氏,若按照合纵的思路,皇帝必然让柳家公子入选。可这位柳氏的嫡公子柳桓才被秀侯李六尘给扫地出门,名声未免也太好听了点,应该不是大哥的对手……”      陆子周点点头,继而由摇摇头,皱起眉头沉思起来,犹豫着不肯说话。      赵瑟有些着急,催促道:“有什么不妥?你倒是说呀!”      陆子周有些迟疑地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是这是真正的歪门邪道。皇帝未必想的到,想的到也未必做得成?”      赵瑟的兴趣更大了,侧着头连连追问。      陆子周拗不过她,只好笑笑说:“这听起来好像是欧阳怜光出的主意呢……就是,以军阀对门阀啊!只要皇帝抛开历代皇后只能出身高门的惯例不管,立一位藩帅作公主正君,那么,她基本就可以稳操胜券。天下已经烽烟四起了,士家贵族所依仗的那些东西,在刀枪剑戟面前是不值一提的。这位藩帅哪怕是为了自己能立于众人之上,也会快刀斩乱麻地扭转乾坤的。我想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这种邀请,只要胜过张氏的河西军不就行了?更何况,张氏未必真有直接造反的胆量。”      “你说,你说……”赵瑟瞪大眼睛,望着陆子周,脸上竟生出几分期待。      “是的!”陆子周断然点头道:“皇帝倘若真打算这么干,那么公主正君将不是曹秋何就是傅铁衣。傅铁衣的希望当然更大一点,毕竟,他是藩帅本人而非藩帅的儿子。      赵瑟腿一软,仰倒在陆子周地怀里,浑身都软绵绵地没有力气。陆子周偶尔来了兴致,竟然取笑道:“你不是舍不得傅侯,怕公主跟你抢,愁得不会动了吧?”      “才不是呢!快抢走了吧,反正我们那婚约也没别人知道!”赵瑟很任性地握拳捶打陆子周的手臂,心想:傅铁衣要是傢给公主,那真是天助我也!这样我就可以把十一接回来了,不用在等着他……      看到陆子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赵瑟有点心虚,胡乱问道:“皇帝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我本来也是胡说的……”陆子周非常谨慎地说,“皇帝有没有这个意思,只看公主的婚期会不会推迟就知道了。如果她想立藩帅,十二月十二之前是肯定做不到的,必要想办法推迟大婚的日期!”      “不会吧?”赵瑟语气里满是怀疑,讶然道:“公主都二十一岁了,从十五岁及笄拖到二十一岁成人,皇帝还能有什么理由再拖?宗室们还有张家是绝对不会让她再拖下去的!”      陆子周微微而笑:“这还不容易?堂堂一个皇帝,想办成一件事做不到,难道想给一件事捣乱还做不到吗?”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先放着了。赵瑟和陆子周也没借机打打赌,夫妻之间小小怡情一下什么的。在赵瑟这里,虽然她无限期盼公主把傅铁衣抢走吧,可她心里并不十分相信皇帝敢于抛弃“历代皇后必出士家高门”的成法;在陆子周那里,陆子周也无法确定欧阳怜光和皇帝的关系是否已经亲密到了可以进这种计策的地步,所以,他也无法肯定。这样,两个人都首鼠两端,还打得什么赌啊!      第五件事可以算作晋王下傢崔滟的后续,是与欧阳怜光有关的事情。      皇帝赐婚晋王与崔滟的旨意一下,不管有多出乎意料,一直以晋王女友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欧阳怜光立即就重新成了上都天字第一号的抢手货。欧阳怜光本来就有许多士家公子追求,只是碍着晋王的原因,无人敢递冰帖求婚。现在既然晋王订婚了,新娘不是欧阳怜光,那么求婚的名门公子立即蜂拥而至,根本不顾他们还要参加嘉选的大事。      其实,这也没什么。嘉选嘉选,今年不就是给公主选吗?都是名门士家公子,总不能充作没有品级地侍人。参选的人再多,最后不也就是一正君三侧君外加从四到八品的东宫侍臣各两人吗?剩下男人总要允他们傢人的吧。总之,先送冰帖给欧阳怜光,过了嘉选再说是不会错的。      欧阳怜光对这些雪片一样飞来的冰帖来着不拒,统统拢到袖筒里带回家去。这个冷艳聪慧的女人曾经在不直一个场合公开说过:春闱之后,倘若侥幸高中,必然要一举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      对于以上的这些“小事“,赵瑟并不如何地关心。她只是简单地在等十一月十八,在等这天夜里十一答应了要来陪她的书信。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难以等待的,十一月十八这天早上,接连有两个不速之客拜访赵瑟,让她头疼不已。      这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宜春侯曹秋何,一个就是秀侯李六尘。如此可见,只是自己禁足是毫无用处的……    曹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打算22号晚上更新的,可是周末两天在北京转圈,累得实在写不动了,敬请见谅!   宣华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这一天有一个暖洋洋的开始,冬日里往往隐藏得很深的太阳也从云层中懒洋洋地露出睡眼惺忪的容颜,一扫上都多日以来的灰暗和阴霾。      赵瑟的心也像太阳光一样昂扬。今天晚上,她的十一就会来陪伴她,用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叙说他点点滴滴的小事儿,并以无以伦比的热情倾诉他对她的思念。一想到这些,赵瑟的嘴角就会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心猿意马、遐思迩想的笑容。      在赵瑟今天早上起床到现在大约第十六七次走神之后,陆子周终于有些诧异地探问道:“怎么了,阿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天一早上,总是看你没来由地傻笑……      赵瑟正笑得傻乎乎地心想:米饼一大早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呢,回来的时候肯定就把十一的书信带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呢!只可惜米饼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一起去,我又不会告诉别人,真是的!十一还说他听话,可以随便使唤呢!哼,今天晚上不给他盖被子!啊,对了,一会儿趁子周不在的功夫,我可得交代元子今天晚上要米饼来暖床……      想到此处的时候,刚巧陆子周问起来,赵瑟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得让元子想着晚上要米饼过来,别搞错了……”      陆子周一怔,微微眯着眼睛问:“米饼是谁?”      赵瑟猛得回过神来,顿时大为窘迫,面颊像喝醉了酒一般晕上一层粉红。元子正巧立在一旁伺候笔墨,当即停了手答道:“米饼一早出去,和管事的一起采买脂粉去了,小姐若要他服侍,小人这就派人去找。”      赵瑟无可奈何,只好保持着硬着头皮小声说道:“也不用,晚上回来了就是了……”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转头去看陆子周。      此情此景,陆子周哪里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遂笑一笑道:“原来那个男孩子就叫米饼,是挺漂亮的。好像是咱们来上都之后你小舅舅派来的吧?名字也挺有趣,你给取的?有没有叫馒头的?”      赵瑟也就趁机借驴下坡,玩笑般地扯着陆子周大发娇嗔,翻着眼睛不依不饶地道:“怎么,不好听啊?米饼怎么了?这可是我取的最好的一个名字!”      陆子周本着一贯不和赵瑟一般见识的基本精神,坚决不肯摇头说赵瑟起得差。赵瑟闹了一阵,总算把自己的这一番小小的口误给勉强揭了过去。      其实,赵瑟在觉察到自己说错话的一瞬间很有一种冲动,很是想干脆借机就把自己和十一的事情告诉陆子周算了!很是想干脆就把米饼实际是十一派给自己的保镖,替他们传递情书的真实身份告诉陆子周算了。      这样的话,赵瑟抱着一种很侥幸地心理猜测,或许,陆子周不会太在意,又或者子周甚至愿意帮她和十一想想办法呢?……至少,有了陆子周最低程度的配合,以后再读十一的书信就不必偷偷摸摸的了……      尽管赵瑟觉得此事至少有六成以上的把握,但她毕竟还拿不准。这一迟疑间,一次重要的坦白机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直到不多的时日之后,当赵瑟被迫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件事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一次机会丢得是多么地令人痛心疾首,以至于她不得不要在那样一个如此之差乃至于到了差无可差地步的时机和陆子周沟通,并寻求他的谅解和帮助……      不管怎么说,无论将来赵瑟会为此时的迟疑不决如何悔恨,现在这个时候,她还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      所谓女人灵敏地近乎妖迹的预感之力在赵瑟身上还真是迟钝得令人目瞪口呆哪!      一场小插曲之后,赵瑟索性扔了枯燥的文字,拉着陆子周去投壶。陆子周扭着赵瑟的耳朵说:“还没背完呢,又玩!”赵瑟便嬉笑着说:“你昨天不是还拍着胸脯说你押题十拿九稳吗?你写的这些我都背得差不多了,真要是全背下来了,抢了欧阳怜光的风头就不好了吧?”陆子周一错愕间,人就被赵瑟拉到了花园里。      投壶这种玩意儿,虽然一直不是最流行的消遣,但却往往能在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尺度内保持最的高出镜率。贵族女子们偶尔突然起兴的时候,想起来的总是投壶这种游戏。或者是因为它方便易行,只要取一个承酒的敞口壶放到远处,以投筹的多少计算输赢就行了,又或者是因为它人多了也能玩得高兴,人少了也能玩得高兴的缘故。      投壶,一般输了的要罚酒,文雅一点的当然也可以作诗。赵瑟和陆子周投壶,自然是厚颜无耻地要求喝酒。因为喝酒她可以找侍儿们帮忙,作诗却是没人能助臂的。这个计较没有悬念地很快被陆子周识破了,于是,情势到了最后不受控制地演变成了赵瑟和陆子周大拼酒量的局面。      赵瑟要是能喝过陆子周,那真是太阳都得打南面出来!      那么,今天的第一位不速之客宜春侯曹秋何曹大公子到来时,正好撞见赵瑟脸皮相当厚地把酒往衣领里倒。于是,这位曹公子就用一阵响亮的笑声表示他看见了。      赵瑟很没有士家贵女风范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姓曹的家伙是怎么进来的,自己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难道自己英明神武的祖父祖母大人为了创造自己和这个曹黑黑的偷情机会,已经不择手段地到了给他随意进出自己院落的权利吗?      于是,赵瑟以明确的不满的眼光扫过元子,很有些严厉。元子心中一慌,竟将手里握着的投筹掉到地上。接着,他便干脆脚一软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真的不知……”      曹秋何连忙伸手说:“赵小姐啊,你别生气,我是翻墙进来的。我是想找人通报来着,可我听说你最近在家闭关。我琢磨着你是八成被关起来读书了,正式求见估计是要让挡回去。与其先碰钉子再翻墙,不如直接翻墙,省事啊!”      “翻墙……”赵瑟觉得酒劲这会儿可能是上来了,头晕晕地。她微微靠在陆子周身上,有些张口结舌的问:“你怎么会想到我是被家里关起来了?”      “嗨,不是有句话叫推己及人嘛!”曹秋何挥手说道:“我就经常被我老爹从赌场里揪出来,痛打一顿关在家里读书,谁找也不让见。不过不让出门,不让见客没关系,大不了我曹大自己左手跟右手赌!办法总是会有的!反正我就是打死也不去读那个之乎者也!”      大约是看到赵瑟的目光有点发直,曹秋何挠着头问道:“咦,难道推己及人用的不对?不能吧?大前天才听我们家先生说的!难道那腐儒又蒙我?娘的,回去就把他的脑袋瓜子揪下来!”      赵瑟不好意思接着发呆,害了人家曹大家倒霉先生的性命,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曹将军果然百战名将,端是厉害了得!翻墙进来竟然都一点儿都没惊动我家的护院……”      “啊……”曹秋何颇为自得地大笑道:“啥百战名将啊?百战名将要是来翻墙,那都是要被人家打地抱头鼠窜的料!不信你让武安侯那个宝贝儿子张襄翻翻试试!咱曹大翻墙越户这门本事,那是多亏了小时候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偷看隔壁女娃洗澡才练出来的!      赵瑟顿时无言以对,有心和曹秋何客气几句夸夸他,却搜肠刮肚也找不着合适的言语。只好眨着眼睛在心里想着好笑——让张襄这类素来有“世家公子之楷模”美誉的男人和你这个二十多年前还是满身泥土的野小子一样翻墙越户,想起来还真有点凄凉无比哪!      陆子周冲曹秋何微微点头,伸手肃客道:“请曹侯入内喝茶吧!”      曹秋何哈哈大笑着说:“喝茶就不必了,曹某今日翻墙而来实是有一件要命的事要向赵小姐相求,请赵小姐无论如何看在咱们同赌的香火情上,帮曹某一把。”      他所谓的香火情,大约就是让赵瑟自觉狼狈不已的所谓和欧阳怜光争夺第一才女之名的闹剧。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赵瑟的神情不由难堪起来。曹秋何却浑然未觉,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枚投筹——这投筹是元子方才心慌时掉的,因为元子一直跪着,并没有机会收起——也不仔细去瞄,只随手一扔,投筹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正入瓶中。      赵瑟和陆子周齐声叫好。也是,人家曹秋何毕竟是专业的啊,和赵瑟和陆子周这等水平的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哪能连这点儿准头都没有!      曹秋何拍拍手,笑道:“看,我又赢了吧!便是当做我赢的彩头,赵小姐也得好生帮我才是!”      赵瑟和陆子周互望一眼:谁也没说要跟他赌呀!曹秋何这人,脸皮是不是稍微厚了点?      曹秋何并不等赵瑟答话,竟是当先往厅里走去,嘴里还一个劲地客气道:“咱们屋里细说,我这活儿,还真不是咱们在外面站着就能办的……”      所谓反客为主莫如此甚!      赵瑟目光飞转地挑向陆子周,笑着扁扁嘴,意思大约是:你也没办法了不是?陆子周将头侧向一边,对元子说:“去看看吧,曹侯这一路来,不知打了多少护院的闷棍呢。”元子如蒙大赦,施礼起身而去。陆子周再转回来看赵瑟时,已经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算作是认了赵瑟的揄掴。      “走吧,咱们跟着曹侯进去……”陆子周说。      赵瑟点头,是啊,人家曹大……公子怎么说也是客,就算人家自来熟的快了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她做主人的总不能真没风度地有样学样,把曹大公子晾到屋里自己倒茶吧?      那么,少不了三人分宾主落座,侍奴献上香茶这等开场前奏。赵瑟本待慢条斯理地喝过茶,再拿出上都仕女风姿绰约的姿态,像唱歌一样地询问:“不知曹侯今日为何而来?”不想曹秋何这厮果然不肯照章办事,抢在自己这个主人之前开腔说话。      曹秋何相当蒙事地端起茶碗,或许是因为水还烫,入不得口,他连象征性地喝都没喝一口,只吹吹便没头没脑地说:“今日曹某来,是想求赵小姐帮咱写个奏折!”      “啥,奏折?”      赵瑟没有把茶碗扔出去,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家庭熏陶下贵族修养的本能。然而,表示出相当程度的惊讶,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当然,赵瑟肯定也不想表现出现在这样一副仿佛被吓着的呆头鹅模样。可是,曹秋何这请求未免也距离赵瑟意识以内的东西太远了!      找我写奏折?赵瑟想: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我可是连奏折啥样都没见过啊!你不是故意来风凉我的吧?什么人哪,这是!      这个时候,赵瑟很有一种冲动——就是揪着曹秋何曹大的衣领把他压到自己脸上,扯着他的头发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后来,赵瑟当然没这么干成。这固然是因为万恶的贵族修养害死人,同时也是因为赵瑟考虑到自称曹大的这个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又翻墙又打闷棍,似乎不存在认错人的可能。另外,至关重要的一点,赵瑟不觉得自己能打过曹秋何,就算人家站着不动——也很困难。      曹秋何大约也发现自己的要求过于没头脑,便紧跟着解释道:“赵小姐可能也知道,最近朝廷上下为了武安侯奏请河西增军一事闹得沸反盈天。本来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咱们在河东驻守,武安侯在陇西以西,和咱们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前两天,好死不死,皇帝老……皇帝陛下召我入朝,将我好生夸奖一番。末了说:‘既然宜春侯熟知兵事,河西一事便上个奏折,谈谈看法吧!’哎,还没等咱曹大想出托词来,就被请出去了。”      “赵小姐,不瞒你说,我曹某人杀人可以,赌钱可以,写奏折……甭说写奏折了,咱字写得大模样不错就不容易了!可这皇帝陛下的圣旨,咱也不敢不从。只好打算请人代做一文,把咱的意思说清楚,咱照猫画虎地给描上不也成吗?想来想去,这等事只有赵小姐一个人可求。您不是上都第一才女吗,写个奏折自然不成问题。咱来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有和赵小姐你有点真交情……”      赵瑟心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啥时候和你有了真交情呢?面上一笑说道:“这等事曹侯哪里还用找我赵瑟!曹侯来上都,难道都不带幕僚吗?便是侯爷事忙忘了,曹大帅也绝不会疏忽的。这写奏折本来就是幕僚之责,他们写起来轻车熟路,最是得体不过。侯爷只要交代下去就好,何必舍近求远,绕个弯子来找赵瑟这样的外行人呢?”      “嗨……”曹秋何喝了口水,颇为尴尬地说:“来的时候是带来好些个专司文书之责的幕僚,可我最近不是天天泡在元小姐新开的”轻歌曼舞堂“嘛!大家都争着给元小姐写新词,虽然元小姐少有看的上的,可咱也不能自甘落后啊!所以我就把那些酸儒都集起来写词去了,后来他们写的元小姐总看不上,咱一生气,就一人赏了一顿军棍,现在还有好些个躺着起不来呢!你说人家都起不来床了,咱也不好意思在使唤人家不是?再说了,我也找了几个没事的师爷写,可他们一听咱要写的大意,那是一个一个头摇得像拨浪鼓,宁死也不敢写。只有一个好样的,给咱写了一个。咱一看,鼻子都该气歪了,他写的那哪是咱曹大的意思?”      赵瑟知道不应该问,还是忍不住奇怪道:“那你奏折上想些写什么呢?”      曹秋何一拍桌子道:“抓阄啊!这河西增不增兵,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抓阄!这可是咱曹大出生如死,打了十好几年仗学出来的乖。啥兵书战策,韬略武功啊,都是骗人的玩意,到了关键时刻,那是啥都没有抓阄管用!”      赵瑟张口结舌,小声问:“难道曹侯这么多年沙场,靠的是抓阄?不能吧……”      陆子周却合掌赞道:“高见!”      曹秋何哈哈笑道:“还是陆公子有见识啊!我就说打仗这事儿是男人的活儿嘛……赵小姐,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懂。我曹大打仗,那一直就是靠抓阄。这大军进攻还是撤退,往左还是往右,突围还是固守,本来就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不抓阄难道我还自己琢磨啊?我这叫顺天而行,百战百胜!      赵瑟心想:没听说过!反正我不信!你要是靠抓阄活到现在,那你命可真够大的!欺负我不懂怎么的!      这等不靠谱的事儿,赵瑟自然是想都不用想就立即回绝,再说她也是真写不了。她说:“这个我真不行,曹侯还是另请高明吧!”      曹秋何挑挑眉,还待劝说。陆子周却与此时插口道:“我家细君不擅军事,确实有心无力,不如我帮曹侯写如何?”      赵瑟登时心中大为不满,有心阻拦,但陆子周话既然已经出口,自己再出言阻止未免太落他面子。何况夫妻不合之事,落在外人眼里终究是不好的。于是,赵瑟只好勉强按捺着不说话,算作默认,只等打发了曹秋何再找陆子周算账。      没想到陆大才子拔刀相助,情愿捉刀代笔,曹秋何曹大公子竟然还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他上下打量着陆子周说:“陆公子的大名我一进上都就如雷贯耳。可陆公子你平日里写的是风花雪月,这奏折你写的了吗?你可不要害我曹氏满门性命!”      赵瑟本来气陆子周不和自己商量,现在曹秋何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陆子周还没怎么样,她第一个就不愿意了。她以同仇敌忾的姿态站起来,说道:“写不写得了一写便知!曹侯若是觉得不合适,不用就是了!”      曹秋何立即便顺竿爬道:“行,那陆公子要是写的不合用,还要请赵小姐亲自动笔了!”      赵瑟心道:我偏不上你当。说:“等我家陆郎写完再说吧!说我家陆郎文章不行,曹侯你还真是第一个呢!”她拿定主意,要是曹秋何敢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说陆子周写的不行,她一定亲自动笔给他写个平铺直叙的!他要是敢用算他胆子大、不要命!      三人一起来到陆子周的书房,青玉磨好墨,铺开纸。陆子周提笔就写,章不点句,没片刻就成了,递给曹秋何瞧。      曹秋何皱着眉读了半天,猛然拍掌道:“就是这个意思,那多谢陆公子了,曹某告辞。”他一面说一面把纸拢进袖口,眼看就要开溜。      赵瑟眼疾手快,拉住他说:“曹侯就在这里抄完再走吧!我家陆郎的手稿,在上都一字千金,概不外送!”      曹秋何晒然道:“我就照一字千金这价码给钱就是了!”      赵瑟决然道:“那也不成!”      曹秋何终于拗不过赵瑟,只好坐下来誊抄。也难怪他不愿意在这里写,他那两笔字,实在是困难到一定层次了。只看他拿笔活像拿杀猪刀,大约也能估摸出笔下的字有多难看了。那真是写字如同作画,下笔犹如锄地啊!      然而无论如何,对待曹秋何这等身份的人,必须要小心为上。赵瑟坚持着看曹秋何写完,亲手将陆子周的原稿扯得粉碎扔进水里,才终于放曹秋何走了。      送客到阶下的时候,元子带着一个侍儿上前禀告。赵瑟认得,那侍儿是在自己祖母大人苑国夫人书房服侍的时光,心中不由一紧。      时光跪倒赵瑟脚边禀告说:“秀侯求见小姐,夫人请小姐稍作准备!”      赵瑟看他目光闪烁,神色大不正常,心知事情不对。猜测恐怕是时光碍着曹秋何在场,有话不好直说。又想起当日欧阳怜光在自己耳边所说的“秀侯在算计你呢”这等奇怪的言语。于是,她试探着说道:“说我身体不适,不见!”语气很坚决。      时光为难地看了一眼曹秋何,才望着赵瑟说:“小姐,这恐怕……夫人一会儿会亲自陪秀侯来……”      赵瑟一愣,不知为什么,一种要上战场的义无反顾在她的血液里窜动。      那么,她不得不迎接她今天的第二位不速之客了!尽管几乎没有什么准备,她依然认为自己无所畏惧……    求婚   “那个整天蒙头盖脸,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的家伙来找你干嘛?”      看起来,仿佛作为旁观者的曹秋何远比当事人的赵瑟要愤慨不满地多。赵瑟完全不能理解曹秋何这份愤慨和不满从何而来。她猜测,或许是因为面貌丑陋的男人天生就会仇视那些生来就可以凭借容貌上的优势轻松获得成功与欢呼的男人?      于是,赵瑟做出送客的手势,耐着性子对曹秋何说:“在下先送曹侯离去吧。”为了表达诚意,她甚至性急地当先步下台阶。      果不其然,曹秋何很随意地反悔了。人家张开蒲扇一般地手掌,就那样一挥,之后就不走了。并且,他还脸皮很厚地为自己出尔反尔的行为找借口。他说:“既然李六尘要来,我也留下看看热闹,就不急着告辞了。要是打个架啥的,咱还能给搭把手呢!”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公然看戏的姿态简直令人发指!      李六尘就是再不堪大约也不会和赵瑟一个娇贵的女子打起来吧?赵瑟真的很想把这个曹秋何就此赶出去。然而,值此情况不明之时,和一个明摆着“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壮汉撕破脸估计大约是很不明智的。      于是,赵瑟只好任由这位曹大公子死赖着不走,看自己的笑话了。只是,她确实也在认真考虑怂恿曹秋何和秀侯打上一架的可行性。虽然这等唐突佳人的行径日后传出去必将遭到全上都断袖爱好者的无情鄙视,但赵瑟并不打算考虑得这么长远。并且,一个女人仿佛也没什么必要争夺在断袖爱好者中间的好名声吧?      总之,在一个麻烦还直挺挺地杵在一边的时候,第二个麻烦就翩然而至了。      真的是的的确确得翩然而至!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1】      ——如果不能想象,甚至不能理解男人走路时为什么会有如此绰约曼妙的风姿,那么就只能来看此时此刻正在向赵瑟走过来的那个男人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赵瑟绝对无法相信她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如此美妙而动人的情景。即使是,即使是以她的十一的天人之姿,走起路来也和正常的男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是,这个李六尘,这个李六尘,为什么只是轻飘飘地走上几步,就能令人心驰神往以至于意乱情迷呢?      秀侯,李六尘,瑶台谪仙。      是的,没有人会去怀疑这个翩然而来的人就是秀侯李六尘。这样一个只要远远地一出现就仿佛将太阳的光彩都夺了去的人,不是李六尘还能是谁呢?或许会有人怀疑他是否真是男子,却绝不会有人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瑶台谪仙”。      今天,秀侯李六尘并没有像在轻飏郡主府初见时那样用厚纱将满头满脸的都盖住,连一缕发丝都不肯露出来。他只是以最尊贵的未婚男子那种常用的方法来使用面纱——就像银光侯张夏那样,面纱从长长的、横穿过发髻的玉簪两边垂落下来,一直到喉结正中的位置,遮盖住哪怕只看一眼都算是亵渎贵人的容颜。      如此一来,他的头发,以及发丝掩盖住的若隐若现的耳垂,还有如天鹅仰首一样优雅的脖颈和脖颈之上微微突起、呈现出美好弧度的一部分喉咙就这样显露在世人的面前了!他的头发很长,一部分松松散散的束于脑后,剩下的散落着一直垂到脚踝。冬日里柔和的太阳光从一侧照上去,看起来有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光泽。      完美无缺!      除此之外,以赵瑟目前贫瘠得连草都长不活的想象力便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      赵瑟很自然地去牵陆子周的手,像是无意识的,有像是渴望得到信心与勇气。接触到陆子周干燥的手掌时,她才知道自己竟然满手是汗。并且,很奇怪的是……      “娘的!”曹秋何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地说:“难怪李六尘这小子从来都是裹得像个粽子,明明腿脚利索得很,进去出来地非要让人抬来抬去,多一步都不肯走!我曹大要是长成他这副比女倡还要女倡的模样,那我宁愿在家憋屈死也不好意思出门!幸好我家小弟如今是个死人了,不然……”      赵瑟心中一惊,方才从秀侯李六尘的“天罗地网”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她才猛然觉察到自己紧紧握着的竟是曹秋何曹大公子的手。难怪刚才怎么怪怪的感觉,陆子周的手上又哪里有什么硬茧呢?      赵瑟慌忙松手。好在曹秋何其人看起来虽然粗莽无知,这种时候却贴心识趣地很,硬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赵瑟好生佩服。果然能被派到上都来的人都是不能小瞧的人物哪!      陪着秀侯李六尘一起来到赵瑟众人身前的确实是赵瑟的祖母大人苑国夫人。她的脸色相当难看,看起来仿佛是一种介于青与灰之间的颜色。眼角眉梢都含着一层薄怒,全然没有平日的挥洒自如。      祖母大人大约不会只因为自己先前只把注意力放在秀侯身上而忽略了她才会如此生气的吧?赵瑟如此猜测着。      于是,她更加警惕起来。像祖母这种即便是生死关头也能若无其事做戏的资深权贵,既然都明确表现出了一种几乎控制不住的怒意。那么,这不是意味着真的有大麻烦了,就是意味着祖母在以巧妙的方式提醒自己事情非同寻常。      赵瑟尽可能小心谨慎地接待秀侯李六尘,不仅自己几乎完全不去看李六尘,甚至连身边的陆子周和曹秋何都故意避过,忽略着不曾提起,仿佛他们不过是院中的摆设点缀而已。      苑国夫人挽起赵瑟的手,发出一阵笑声。笑得可真假,真勉强,连赵瑟都觉得很难听下去了。      苑国夫人冲着秀侯说:“这位就是我的孙女赵瑟了,秀侯再好好看看,当真没有认错人吗?”      秀侯李六尘的目光在赵瑟的脸上扫动,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侧后方不远处站立的陆子周的脸上。目光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没有错,正是夫人您家的小姐。”      他的声音很好听,完全和他翩若惊鸿地身形相匹配。他声音里带着隐约傲慢与自信意味的话语却让人难受。赵瑟有一种像是被当作货物和猎物一样被打量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松了口气。比起她的十一那种特有的、带着磁性与力量的、带着清凉与纯粹的、带着迷茫又带着憧憬的生机勃勃的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秀侯李六尘的声音里那种充满了魅惑的冷静和温文尔雅未免太多了一些。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详谈吧!”      苑国夫人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声音里有着一种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的严厉与公事公办。她甩开赵瑟的手,既不管她自己带来的秀侯,也不理翻墙而来的客人曹秋何,当先进了院子。      竟然还有女人用这样一种无情的态度来对待秀侯这样一种公认的美男?赵瑟觉得自己的祖母大人真是让人敬佩!就算祖母大人是老女人了,也一样了不起!      赵瑟想学祖母大人的样子,可惜她没这个本事。于是她一面在心里唾骂自己没有在美色面前“富贵不能淫”的慷慨勇气,一面为李六尘让开一条路,并不由自主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李六尘向赵瑟微施一礼,被一群侍者拥簇着进厅。      那些侍者,带着格外阴柔苍白的气质。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宫廷所特有的宦者。这种情况太罕见了,一般只有在王妃的身边才会由类似被阉割过的宦者服侍。这是为了保证皇室的血统不被混淆不得以而做的安排。      秀侯虽然也是有着皇室血统的公子,但他是第三代的皇族,他的女儿——即使有——也只是一般的宗室,既不会被册封爵位,也基本永远都没有夺取皇位的资格,除非皇室的女人都死光了。      那么,皇帝为什么要赐予秀侯这样一个远远没有资格,甚至未婚的王孙珍贵的宦者呢?总不会是因为他的容貌身体风华绝代吧?并且,看秀侯周围,仿佛是被宦者完全包围着的,几乎,或者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侍仆服侍。      赵瑟的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但她捉不住,念头里的东西太飘忽不定了。她有些泄气地摇头,挽着陆子周的手臂,追随着祖母大人和秀侯李六尘的步子,去面对他们茫然不可推测的未来。旁边一直抱着肩膀望天的曹大公子立即厚脸皮地跟上。      他们正坐在厅上,除了一贯男儿气概地曹秋何曹大公子坐相比较流氓之外。不过,本来也没他什么事儿,无论苑国夫人还是秀侯李六尘,都很明智地忽略了他。      他们的位置是这样:苑国夫人面南而坐,秀侯李六尘独自一个人坐在西面。他的宦者们排成三排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统一涂着很厚的白粉,薄唇上是鲜红的颜色,而他们脸上永远都含着的笑容就浮在粉层之上。秀侯对面,本来是赵瑟和陆子周的位置,但由于曹秋何看热闹的心情比较急切,一进来就抢了这个视野最宽的座位。于是,赵瑟和陆子周就坐在南面的位置。      这样最好不过,尽管赵瑟确知秀侯李六尘比不过她的十一,但是,如此美色,还是能少面对就少面对。      苑国夫人低头喝过一阵茶,正色说道,对赵瑟,很严正地。她的声音就像水滴从铜漏中滴出来。      “阿瑟,秀侯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你一定要想清楚再回答,一定要说你的心里话。这很重要,是陛下亲自颁下的旨意。祖母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      她在很多字眼上稍微加重了语气,就像鼓槌一样敲在赵瑟的心头。      皇帝陛下的旨意?什么意思呢?究竟是为什么呢?赵瑟满心都是疑虑。陆子周从几案下面握住她的手,赵瑟求助似地望向他。陆子周展开一个安慰的笑容。尽管这并没有实质型的作用,赵瑟还是仿佛觉得心安了一些。      “我明白了,祖母大人……”赵瑟说。      苑国夫人点点头,向秀侯李六尘说道:“秀侯请问吧。”      秀侯非常郑重地深施一礼,几乎将头埋到地席。起身之后,他先是抬头去看曹秋何,轻飘飘地,像是询问一样地说:“这是六尘的私事,可否请宜春侯暂且回避?”      “为嘛?”曹秋何曹大公子正百无聊赖得磕着瓜子,一听秀侯的话,立即翻着眼睛问:“凭啥你一来咱就得走?我翻一回墙进来我容易吗?你找赵小姐有事儿,我找赵小姐还有事儿呢!你要觉得不好说,你就找没人的日子再说!为嘛就赶我走?我曹大又不是你手下,真是笑话!”      站在秀侯身后的宦者中,一个年老的凑到曹秋何身前谄笑着尖声尖气地说:“侯爷,我们秀侯来找赵小姐是请过陛下的圣旨的,您还是遵旨回避吧!”      曹秋何那当真是大光棍大赌徒的风范,老宦者的话音未落,他立即拍着桌子叫道:“你这是说我曹秋何故意抗旨?老家伙,你可真敢说啊!以为我曹秋何是不敢杀人的泥菩萨怎么着?哼,即是有圣上的旨意,那就拿出来瞧瞧吧!圣旨咱还是认识的,咱倒要看看,有哪道圣旨上写明了秀侯找赵小姐闲聊,旁人,特别是我曹秋何都要回避!”      曹秋何一把揪住老宦者的衣襟,面目狰狞地恐吓道:“你要是拿不出来,我只好求见陛下……哼,欺我河东曹氏至此吗?难道连个不男不女的老太监都可以随意扣这等灭族毁家的罪名在我曹氏头上吗?”      他以完全没有必要的恶狠狠的样子瞪着老宦者,看着他瑟瑟战栗着身体将脸上的厚粉摇得簌簌而落的样子,轻蔑地一笑。伸手一推,宦者便惨叫着四脚朝天地跌落在厅中央。其余的宦者便立即表现出一副群情激愤的样子,却既不敢找曹秋何算账,又不敢去扶老宦者,只眼睁睁瞧着他在地上哎呦乱叫。曹秋何拍拍手,坐回去接着嗑他的瓜子。      赵瑟忍不住笑出声,心情竟然畅快起来。看着曹秋何桌前那碟瓜子快嗑完了,竟然一时兴起把自己面前那碟亲手递了过去。这等行径太过轻佻,不但四散站立着服侍的侍儿们个个目瞪口呆,连曹秋何都愣了一下才从碟子里撮了瓜子来嗑。陆子周似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赵瑟也觉察出不妥来,咬着嘴唇笑了笑,看起来更像是克制着不把舌头伸出来的姿势。      秀侯李六尘转头去望苑国夫人,苑国夫人却只是自顾自地瞧着长指甲上的描画,一副一切浑然不觉的姿态。      秀侯本来也不指望苑国夫人的,他叹息着说:“宜春侯太性急了呢,您愿意留在这儿就留下吧。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我原以为宜春侯武将出身,对旁人的婚事不会感兴趣的……”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赵瑟手一歪,将茶水洒到手背上。与此同时,她被陆子周握住的另一只手明显感到一紧。赵瑟转头去看,陆子周微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这个时候,除了苑国夫人看着赵瑟之外,所有的人都盯着秀侯李六尘。屋里安静地像是时间凝滞了,只听得到曹秋何手指敲击在几案上发出的节奏清晰的脆响。      在这样沉重而凝重地气氛下,秀侯依然很能沉得住气。他有条不紊地挥手令宦者们扶走老太监。      “改日再登门向宜春侯赔罪。”他以无可挑剔的礼仪致歉。曹秋何可有可无地哼了两声。      “其实,六尘今日前来,是要正式像赵小姐求婚。在下李六尘,爵封秀侯,高祖为大郑十五世皇帝,祖父当今天子次兄襄王,祖母出于士家周氏,父为襄王第三子扶风王,母出于士家谢氏。如今父祖皆薨,故而不持阁训,亲自登门向赵氏苑国夫人之嫡孙女赵瑟小姐求婚。若幸得应允,必承古训,必依六礼,终身不敢有违。”      赵瑟呼了口气,转头对上祖母大人鼓励与期盼的目光。      现在她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秀侯像自己求婚?听起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啊!秀侯也喜欢女人吗?秀侯也需要女人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上都名门公子的哀伤和痛惜岂不是会堆成巍峨的高山一样向她压顶而来?      然而,毕竟他郑重其事向自己求婚了。现在骗自己说是听错了未免太过掩耳盗铃。为什么呢?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愿还是别人的授意?是为了她赵瑟还是为了赵氏,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缘故?      赵瑟绝不相信秀侯李六尘会莫名其妙地爱上自己,以至于竟然要完全抛弃他的过去。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祖母又是什么意思呢?怎么样才是对她的十一,对她的子周最有利的呢?      因为傅铁衣的关系与和他的秘密婚约,祖母乃是阖家上下必然是不会同意秀侯的求婚的。如果祖母可以拒绝,事情一定不会搞到需要自己来决定的地步。皇帝施加了什么样的压力才会令祖母如此为难呢?又是为什么呢?难道自己说“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赵瑟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不会是皇帝真像陆子周所说的打算以军阀制门阀,把傅铁衣傢给公主吧?如此秀侯向自己求婚是出于皇帝的授意,那就是故技重施,用对付大哥赵峥和崔滟的办法令自己和傅铁衣的婚约无效了?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能摆脱傅铁衣她当然欢迎之至,可如此一来她势必就要答应秀侯的求婚。那么,她还是没有办法向她的十一交代啊。这不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的标准诠释吗?      更何况,祖母大人和整个家族怎么能甘于这样一而再地受皇帝的愚弄呢。和秀侯这样一个空有美貌的皇室血统的无用之人比起来,她们当然会更倾向于手握重兵的傅铁衣。祖母大人和皇帝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呢?      赵瑟习惯性地想向陆子周求助。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在如今这样一个正式求婚的场合里,很明显,陆子周是无能为力的。他现在所持有的身份,让他在目前的场合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正式的礼仪要求他彻底保持沉默,不要说建议,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的示意都是极为不妥当并不被允许的。      “我先回避一下……祖母大人,细君。”陆子周适时地站起身。      “也好。”苑国夫人轻轻点头,“子周先……”      “没有这个必要!”出乎意料的,秀侯打断了苑国夫人的话。      他对陆子周说:“陆公子请千万留在这里。今日虽然是六尘向赵小姐求婚,我仍衷心的希望陆公子您能在场。请不要顾忌礼仪上事情。我不只是期盼赵小姐能允准我的求婚,也希望陆公子您能为此高兴。不仅是因为您是赵小姐心目中重要的男人,而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下头又抬起,接着说道:“如果幸得赵小姐允准,今后一生的时间,我都将和陆公子……子周你携手度过,作为……兄弟。为此,我很高兴,我也希望陆公子你能高兴和满意……”      秀侯的这一番话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甚至单纯的字面上看,都可以有资格刻在石头上作为正夫的典范来教导天下男儿。然而,不知是因为秀侯李六尘的璀璨得仿佛繁星一般地爱情史还是因为他的声音里漂浮着的过于激动的热情,让一切都掺杂进了许多暧昧不明的味道。      的确,由秀侯这样一个以攫取同性的情意而著称的男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听到的人从光明正大的一面去理解      陆子周明显一怔,原本已经展开的眉头重新聚在一处。曹秋何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像秀侯的帮凶一样沉默着,把嗑剩下的瓜子皮在面前认真地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苑国夫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赵瑟突然厌倦了,不管里面包含着什么的阴谋与算计,她都不想揣测了。      只要说“不”不就行了吗?快刀斩乱麻!其余的事情就丢给那些喜欢操心的人去解决好了!      她握上陆子周的手把他往下拽,手指像调皮的鸟儿的喙一般敲在陆子周的掌心。陆子周重新坐了下来。      “蒙秀侯错爱,小女不胜荣幸。然小女及笄之期,已蒙君侯惠赠冰贴。既然佳期已尽,则非世间有缘之人;小女不敢出尔反尔,有辱君侯阁誉。还请君侯勿怪,令寻嘉女以为良配。”赵瑟以非常明了的方式拒绝了秀侯,并深深地施礼。      “既然阿瑟已经做出了答复,秀侯可以回去复旨了吧?”苑国夫人板着脸做出送客的架势。      秀侯轻轻地笑了,笑声像微风吹过旷野。他柔和地说:“小姐回答地太着急了呢。既是求婚,总要让小姐先看看六尘再做决定才是……”      “不……”苑国夫人发出短促的惊呼,极为勉强地控制住了自己失态的程度。      赵瑟愕然起身。      曹秋何停下堆瓜子皮的手,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更像是幸灾乐祸地说着:“哈,真走运,竟然有幸能一睹秀侯李六尘的庐山真面貌!我家小弟,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要亲眼见一见‘瑶台谪仙’李六尘的风采。可惜啊,他现在是个死人了。虽然他死的不是时候,但是有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看一看,他也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叨光啊,赵小姐!”      秀侯像完全没有听见曹秋何的话一样,亲手推开身前的小几,膝行着来到赵瑟面前。他的动作优美而流畅,袍服和地席摩擦时发出不疾不徐地轻响,像摩挲玉器一样摩挲在赵瑟的心上。赵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一段,大家都看得出来,抄袭洛神赋。馒头总抄这种没版权的东西。我知道我没人品 忠贞   即使是隔着面纱,赵瑟依然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秀侯李六尘不可抗拒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天穹一样笼罩住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场战争!赵瑟提醒自己。      或许是感受到了赵瑟心底的剑拔弩张,秀侯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霎时间,如冰雪消融,如百花盛开,赵瑟仿佛迷失在自己的目瞪口呆里。      秀侯满意了。他从袍袖出伸出堪称完美的手,以无可挑剔的姿态抽下束发的玉簪。发丝与面纱一起飘落。在赵瑟的眼中看起来,仿佛面纱在空中飞动着舞蹈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落在地面。      原来,美丽真的是可以让时光停止流转的……      肃然侍立于四周的侍儿侍奴们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纷纷摇晃起来,或者扶着柱子,或者靠着彼此的身体,或者干脆脚一软跪下身去。虽然不甚整齐,意境上却颇有秋风扫过麦田的风流。伴随着“麦秆”偏向一边,“麦穗”纷纷垂头的是侍儿手中玉器瓷瓶次第坠落发出的脆响。      此时此地侍儿们的失礼在事后必然是不会受到追究的。在秀侯的美貌面前,这一切都太正常不过了。即使是作为男人的陆子周,在秀侯李六尘面纱滑落的一瞬间也明显表现出了一阵子的失神。本来对自己信心十足的曹秋何曹大公子,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他的话,会欣赏到他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的脸如何在一瞬间凝结成泥塑的雕像的完整过程。      从整个厅房的情形看,唯一没有为李六尘容貌所摄只有苑国夫人一个人而已。除了年龄和经验的原因可以让她的意志更加坚定以外,早有准备和曾经在宫廷中为李六尘容颜所倾倒的经历也是重要的原因。她以担忧和紧张的目光紧盯着她的孙女赵瑟,奢望赵瑟能给她一个宽慰性的回应。不过,这好像真的是奢望了。      至于赵瑟,现在她是直面李六尘的人,理所应当受到的影响应该更大一些。她的视线从飞舞的面纱迟疑着转向秀侯的脸时,一阵头晕目眩像电闪雷鸣一样袭击了她。她甚至感觉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秀侯的容貌就被他隐隐泛着蔚蓝的眼眸幻化出的海洋淹没了。      赵瑟并没有发觉自己发出比平时沉重许多的呼吸,也没有发觉自己用手指掠过自己的眉毛并按在太阳穴上,甚至最后她带着迷茫的目光伏在几案上也没有发觉。      “你真漂亮……”赵瑟小声说。说话的时候她同样没发觉自己是在说话。      秀侯和陆子周几乎同时伸出手去,秀侯的手抚上赵瑟的头,而陆子周的手抚上赵瑟的背。有那么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有可能是秀侯有意将手指下滑,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都算计失误,他们的指尖似乎曾经相触。秀侯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的时候,陆子周拿开手,目光变得棱角分明起来,他直视秀侯。      秀侯仍然坚持着绽放了他的笑容,于此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抽走赵瑟伏着的几案,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那么,赵瑟就这样直直地落在了秀侯的腿上。      这个时候,实际赵瑟有一些迟疑。贴着她的脸的秀侯李六尘的衣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她觉得温和而舒适,有一种昏昏欲睡的冲动。然而,这种味道又是那样的陌生,让她有丝丝缕缕的不安。她挣扎着想起来。      在一切,在旁观者的眼睛里看起来,并不是迟疑或者挣扎,而是完全相反的样子。苑国夫人和陆子周交换着彼此目光。对着苑国夫人带有求助意味的目光,陆子周无可奈何的摇头,表示他无能为力。苑国夫人有些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      真是可笑啊!      人们总以为,只要意志坚定就可以抗拒美丽,而实际上,只不过是美丽还不够而已。      人们总说秀侯李六尘是那种专门用来征服男人的男人,而实际上,只是他从来没有把兴趣放在女人身上而已。      秀侯向陆子周眨了一下眼睛,很美。这一点陆子周没办法否认,不过,他真的对欣赏男人的笑容没兴趣,而且,这个时侯他还在考虑其他的事情。秀侯微微颔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转向了苑国夫人。      “小姐应该是已经答应下来了,您还需要她亲口说吗……”秀侯这样问。      苑国夫人闭上眼睛,她有睁开眼睛厚脸皮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实力。可是,面对摘去面纱的秀侯,即使是苑国夫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这一实力贯彻到底。于是,她明智地选择闭上眼睛,有些固执和死板地说出预先准备好的说辞。      “陛下给我的旨意是,‘只要卿的孙女愿意,卿便不要再拒绝朕为她和秀侯的赐婚了。棒打鸳鸯可不是我们为长辈的人应该做的事……’如果阿瑟她不亲口说,那便还是秀侯自己的揣测,我做祖母的又如何能知道她究竟愿不愿意呢?”      “六尘明白了……”秀侯笑了笑,抓着赵瑟的手臂帮她从自己身上坐起来,望着她问:“赵小姐,阿瑟,你愿意取我为夫吗?”      “要死人哪!”曹秋何大叫一声跳起来,指着秀侯大声道:“你怎么能长成这样!你这不是要人命吗!幸好我们家那个死鬼小弟已经上阎王爷那儿报道去了,不然……不然……不好!万一那死鬼为了你从棺材里爬出来还阳了可怎生了得?不行,不行,我得走了……”      曹秋何嘴里念念有词的在厅房里一面搓手一面绕圈,最后猛得一拍脑门向门外冲去,没想到跳起来得太高,又失了方向,恰好一头撞到门楞上。掉下来的时候又被门槛绊住,收势不稳,竟然像球一样滚下台阶去了。      苑国夫人借机站起来大声吩咐:“快扶宜春侯回来,可千万别伤到,否则可如何向曹帅交代。子周,你去看看……秀侯,我看婚事就改日再议吧?来人,送客!”      秀侯摇头而笑,寸步不让地说:“不过就是赵小姐一句话而已,六尘听完就走……赵小姐,你愿意取我为夫吗?”      秀侯仍然胜券在握,然而,他却不知道。曹秋何失魂落魄中的一番胡言乱语却仿佛“吱嘎”一声地在赵瑟迷茫的心灵中推开了一扇大门。      曹秋何的死鬼小弟,不就是那个在渌水堂某一个香艳无比的客房里死于小三口中暗器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嘛?      往后一步,那样一个浑身散发着安静的清香的男人抱着他,用像甘泉流淌、云端漂浮一样令人忘情的声音说“你醒过来了?”还说:“其实你看得久了就和路边卖馒头的大哥是一样的!”他的容貌是那样的让人赞叹与沉溺,眼睛像精灵一样神采飞扬。      不用花什么心思去追忆,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晰。      就是那个灌了自己半袋子的烈酒,带着自己日夜逃命的那个男人;      就是那个明明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像红着眼睛的兔子一样雪白,却在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反正我们也快死了,不玩一下好像有点亏”的时候,回应自己说“你说的有道理,咱们是不是得快点”的那个男人;      就是那个有着绝世的容貌,却非要罩着头套,和自己一起钻在荒山野岭里,吃野果、啃骨头、钻山洞、睡大树,捉了黄羊给自己骑的男人;      就是那个像绽放的鲜花一样划出一圈剑光,把自己从土匪禽兽点灯子的身下救走,把没有一缕可以遮身的自己捆到身上,义无反顾地杀出土匪巢穴的男人;      就是那个在自己最茫然无措,紧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自己,给自己洗脸,扮成一个又聋又哑的小肚腩子和自己咿咿呀呀谈笑的男人。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他们在孤岛一般的汝州城里,在几万流寇杀声震天的围攻中互相依偎着生存,不约而同的将彼此彻底融化在对方的身体里。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曾经淹没在潮水一般的流寇里,她曾以为她彻底失去了,却又奇迹一般地回到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站在汝州城头眺望着朝阳之下、招展的帅旗之前控缰立马的傅铁衣,慨然而叹:“大丈夫当如此是!”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认真对她说:“这是男人的宿命……给我五年时间吧,阿瑟。我要和你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扬眉拔剑,像天边划过的流星一样刺向他的“未婚夫”傅铁衣。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终于头也不回的离她而去,抛弃了过往的一切,把自己投入生死未卜、福祸难料的世界,只为了再次和她相拥。      那个男人,再往后一步,在千里之外送来的书信上写着:“我的阿瑟,现在,我们相距一千八百二十五里,让我一天缩短一里,只要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的时间,我就可以站在你的面前。请等着我吧,我的阿瑟……”      那个男人,今天晚上就会来找她。      她的十一啊!她们的约定啊!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女人啊!      赵瑟笑了笑,那种仿佛是会想起做过的蠢事时常常会不由自主会露出的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愤慨,又有点不甘心的笑容。      她的迷茫混沌的眼神清亮起来。她开始仔细的审视面前这个有着“瑶台谪仙”美誉的男人,据说可以凭借美貌征服一切的秀侯李六尘。      赵瑟终于可以看清楚李六尘的样子了,虽然它依旧晃眼的很,她还是每一寸肌肤都看到了。      是的,他真的太美了,几乎可以和她的十一不分轩轾。他的确是不可抗拒的男人,可以凭借美貌征服一切这种说法并没有夸张。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毕竟是秀侯,不是他的十一!      赵瑟完全理解,美丽到了十一或者是李六尘这种程度的,事实上是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即使说他们是完全一样的也是可以的。然而,即便在容貌之外,李六尘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最后也没什么区别了      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公平,但是谁让李六尘晚了一步呢。征服已经被征服的女人本来就是一项太过艰巨的任务。      他的身上当然会有无限美好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属于上都传承几百年的贵族所特有的,带着魅惑与沉沦的开在肥沃的土壤里,摄取着腐烂与恶臭的养分开出来的最艳丽的花朵而已。      怎么能和他的十一相比呢?昂扬而生机勃勃的气息,慨然而拔剑的气概,像风呼啸过草原,像火燃烧着的生命。即使有锁链也要试着挣脱了飞上九天雄鹰。是要把爱人抢过来到身边而不是勾引她祈求她的施舍的少年。是她的男子汉!      赵瑟不觉得有必要像秀侯解释这些。她只是简单地施礼回答:“秀侯天人资质,实非小女所敢亵渎,还望秀侯见谅。”      这样一个回答,不光秀侯本人,连苑国夫人和拖着曹秋何的陆子周都一起愣住了。      “是这样啊……”一愣之后,秀侯笑了笑,说,“果然没有一求婚就得到应允的事情。那么,赵小姐,今后的日子,就由我追求您吧!”      “啊?!”赵瑟非常诧异,瞪大眼睛去看秀侯李六尘。      秀侯的反应和她料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赵瑟原本以为,像李六尘这种从来没有遭到过拒绝的男人——不管是男人的拒绝还是女人的拒绝,一旦听到自己简直可以算作是不识抬举的回复,不是愤然变色,勃然大怒并拂袖离去,便该是黯然神伤,再也无颜与自己一见。真是想不到,他会以平淡如水的语气宣称他会像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样追求一个女子,即使是在遭到拒绝之后也锲而不舍。      秀侯微微抬起下颌,像是回应赵瑟的诧异一样宣称道:“我将永远都不会放弃,直到小姐您愿意取我为夫。不管是为了皇帝陛下对我的恩赐,还是我自己的意愿……”说到皇帝的时候,秀侯的目光扫过赵瑟,而说到“我自己的意愿”的时候,他的眼眸目光流转越过曹秋何落在陆子周的脸上,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自己的意愿就算了,皇帝陛下的恩赐又是何意呢?”      赵瑟的声音虽然不大,内容却非比寻常的犀利。这很明显是明知故问,并且是一个根本就不该问的问题。这么问,在习惯上是幼稚的错误,相当于自己主动露出破绽给敌手去捉。但是,由于赵瑟不喜欢秀侯目光流转的方向,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多嘴了。      苑国夫人本来因为赵瑟的回答变得惊喜无比的脸色立即凝重起来。如果秀侯紧跟着反击一句“皇帝陛下本来是要给我们赐婚的荣宠”,接下来怎么回答就为难了。如此一来,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主动局面便要再次变得被动起来。      秀侯果然非常实在地回答道:“在品诗会那天,在元元小姐弹唱而赵小姐扶住陆公子的时候,在下李六尘就决心此生非赵小姐不傢。这半个月以来,我为了向小姐求婚之事颇为苦恼,并特意恳求陛下下旨赐婚。陛下本来也答应了,可因为苑国夫人对小姐的疼爱,陛下不得以同意问过小姐的意思之后再颁下旨意。果然知女莫若母,小姐方才真的拒绝了六尘。不过没关系,我将从新开始,不论如何都要赢得小姐的芳心。否则,不但六尘自已别无他策,也无以报答陛下的心意。”      这一回答使得赵瑟不得不为一件事叹息——如此美丽的男人,即使是光明正大地宣布他要对你死缠烂打,并毫不遮掩地表明这一切都是为了觊觎你的家族和你的男人,可你却仍然很难不为之心动。      赵瑟苦笑着摇头。她很清楚,如果没有十一,如果没有她和十一的约定,她毫无疑问会摇着白旗欢快地跳进秀侯的怀抱,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如此说来,最该感谢十一的仿佛应该是祖母大人才对!赵瑟以玩笑的心思想着,那么作为奖赏,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把自己正夫的位置留给十一呢?      赵瑟收敛了将要绽开在嘴角的笑容,以尽可能不伤害秀侯的语气点头说:“那是秀侯您自己的事情呢!”      秀侯带着淡淡的微笑点头。他说:“那么,今日六尘就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赵小姐!”      苑国夫人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娴熟的权贵风范,欢笑着说:“我亲自送送秀侯。”为了表答这一口不对心的诚意的由衷,她紧走几步挽住秀侯的胳膊与他并肩而行。一边走,苑国夫人一边以非常遗憾的语气说道:“真是太对不起秀侯了,想不到小女竟然会做如是答复,明日我定然入宫向陛下谢罪……”      赵瑟相当崇敬的望着自己的祖母,虽然贵族之间也流行这种表达诚意的方式,可就算以祖母大人的年纪,用在秀侯身上恐怕也有觊觎人家美色的嫌疑。并且,和秀侯同行,反正赵瑟自己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终于没事了!看着其中一位不速之客消失在祖母的欢送下消失在路的尽头,赵瑟大松了一口气,转而去看今天的另一位不速之客。而这位不速之客,也就是曹大帅的公子、新封的宜春侯爷、姓曹名秋何自称曹大的那厮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柱子,脸上蹭破了好几块皮,渗出血来,再配上鼻青脸肿的模样,狼狈地异常好瞧。      “曹侯可还有事吗?”赵瑟明白地摆出一副不打算留人家裹伤的架势,以不输于她祖母大人苑国夫人的虚情假意询问。      “啊……也没啥事了。那咱也就走了!”草秋何还有些呆呆的样子,站起来拍过身上的灰才恢复了看起来顺眼一点的大大咧咧的武将形象。他似乎也不耐烦招呼,随随便便行了个潦草的礼就自己摇摇摆摆的走了。      赵瑟累得都要昏过去了,当然懒得送,可是不送又不行。赵瑟冲陆子周眨眼,陆子周只好追出去替赵瑟送客。      “喂,陆子周!”曹秋何和陆子周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一会之后,曹秋何突然回头叫了一声。      陆子周正在想自己的心事,被曹秋何的大嗓门吓了一跳,顿了一下才回应道:“曹侯有何吩咐?”      曹秋何斜着眼睛扫过跟在陆子周身后一群一伙的侍奴,蛮横地挥手道:“你叫他们滚远点啊!听着这个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我就犯急!”      曹大公子一副急了就要打人的模样,侍奴们连忙退后,只远远地跟着。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曹秋何复又回头不耐烦地道:“陆子周,我说你能走近点吗?我又不是李六尘,不会瞧上你的!你离那么远咱们怎么说话啊?”      陆子周为之失笑,便和曹秋何并肩而行,问道:“曹侯要和我说什么话,请讲吧!”      “也没什么……”曹秋何很随意地说,“就是想问问你,将来有没有什么打算,你要是觉得没什么,上我们河东军做个幕僚怎么样?我们父子一定倒复相迎?”      “倒履相迎吧?曹侯你认识的字还真是不多。”      “履就履呗,反正就那个意思。”曹秋何一点也不觉得丢人,继续态度恶劣地拉拢陆子周:“我说你这人怎么也这么啰嗦?还真是读了书的人都这样啊!咱这可是诚心诚意地招揽你!你琢磨琢磨?”      琢磨琢磨?陆子周啼笑皆非,琢磨什么?自己好像是傢了人的男人吧,仿佛没什么去当旁人谋士的自由吧?难道琢磨好了私奔跑到河东去投靠河东军?那还真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去当土匪算了呢!曹秋何这人也真是有意思,他一军阀怎么挖墙脚挖到世家门阀家中的侧夫身上了?      曹秋何还是很善解人意的,一见陆子周的神色便挑起眉毛说:“咋了?傢了人就不能琢磨琢磨了?我又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将来!将来怎么着可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怎么样,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就上我们哪儿去混一阵子吧?”      “那就将来再说吧!”陆子周果断地结束了这个无限飘渺的话题,并客气的致谢,“承蒙曹侯青眼,陆某荣幸之至!”      曹秋何这个人,大约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眼睛一翻,纠正道:“谁对你青眼啊?咱曹大从来就不喜欢在女人堆里声名远扬的男人。不过你这个人,我现在觉得挺有意思。一抓阄这么个混蛋主意你都能写得这么理直气壮,对我曹大的脾气!我对你很感兴趣!”      “啊,曹侯今日不惜翻墙越户,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来和在下说这个吧?曹侯更感兴趣的,仿佛是我家细君……”陆子周如是说道。      曹秋何转着头笑了,笑声从鼻腔里发出来,隐约而朦胧。他的回答很出乎陆子周的意料,      “我只是想好好看看,傅铁衣这样的男人最后会落到一个怎么样的女人手里罢了?”      陆子周沉默了,曹秋何话语里掺杂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意味,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角度击中他的心底。      “看来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糟,或许我也该给自己找个老婆傢掉了!”曹秋何说。      陆子周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看来,赵瑟和傅铁衣之间的婚约真的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那当然!”曹秋何相当好心的提醒道:“否则你以为秀侯为什么非要向你老婆求婚?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心思,学我曹大练练爬墙头的本事不是快得多吗?绕这么大圈子他缺心眼啊?”      “其实,陆子周,我倒是挺羡慕你的……”曹秋何突然这么说,“世上至少还有一个女人为了你拒绝了秀侯这样的美男子。换了是我曹大,就算这个女人再有什么不合适,我也知足了。”      “为了……我吗?”陆子周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有些苦恼和迟疑的神色。曹秋何的说法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加以反驳的地方,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不是吗?”曹秋何反问,“你总不会认为你老婆是为了大局什么地拒绝了李六尘吧?我可看不出这个意思来啊……”    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学校网关故障,无法上网,所以今天早上更新。   “是因为傅铁衣!”      稍晚一会儿,赵瑟试探着询问祖母大人时侯,苑国夫人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如此这般地回答。      “你和傅铁衣的婚事去年谈的时候交涉的时间实在太长,这都要怪你母亲犹疑不决……此事虽说是一直秘而不宣,但如此旷日持久,如何还能瞒得了有心之人?连陛下都知道了,恐怕你们的事想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既然陛下知道了,又如何能任由你和傅铁衣顺利成婚……阿瑟,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朝堂相争之事,不过就是一个‘密’字。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唯有事事小心谨慎,方才是长久持身保家之道。”      “说起来这件事也要怪我和你祖父太大意了,李六尘突然把柳桓从家里赶出去的时候我们就该想到不对的。那时候我们以为有河西增兵之事碍在中间,张氏咄咄逼人,她需要我们助力,不会轻举妄动。没想到竟然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前些时候你们刚到上都之时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原来早就预备好了李六尘这个法宝。”      “您是说皇帝陛下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祖母大人?”赵瑟不敢提自己的揣测,小心地问苑国夫人。      苑国夫人嗤笑一声,说道:“自然是了。不然你以为只为了李六尘看上了你的子周,进了宫跪在她面前梨花一枝春带雨的那么一求,她就会好心地下旨赐婚,我不应都不行吗?”      赵瑟的脸微微一红,垂下头去,低声说:“祖母大人也看出来了……”      “你一个小丫头都看出来了,我怎么还看不出来!”苑国夫人拉着赵瑟的手说:“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李六尘究竟是不是真喜欢男人还说不定呢!他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依我看全在咱们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间。这个孩子也真是可惜了,明明神仙一般的人物,只因生在了帝王之家,就被她拿来当棋子使唤……也亏得李六尘人才了得,多少人明知道是圈套,还要抢着往里面钻!还是咱们家阿瑟啊,是我赵家的女儿!”苑国夫人欢喜地捧过赵瑟的脸,疼爱地亲了一口。      “真的呀……”赵瑟瞪大眼睛。      苑国夫人笑了笑,转换了话题说道:“今天早朝之后,陛下突然召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要为你和秀侯赐婚。我一听就知道是为了傅铁衣。可是事情来的太突然,完全没有来得及准备,周旋了半日才勉强让陛下答应看你的意思再定。还好我们阿瑟争气,关键时刻不耽于美色,不然祖母可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件事情子周功劳不小,我须得好好赏赐他才是……”      赵瑟摸不清祖母大人是否在套自己话,想了想问道:“陛下为什么不愿意我和傅铁衣成婚呢?”      “真是傻孩子!”苑国夫人轻点赵瑟的额头,微笑道:“阿瑟,你说咱们和张氏差在哪呢?一般的名望,一般的家世,一般的爵位,一般的官职……”      “是兵权?”      “对,就是兵权!”苑国夫人颌首道:“一旦傅铁衣和你成婚,我们和张氏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陛下她当然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张氏出现,一个就已经很头疼了。这完全不是制衡的问题……”      “算了……这些事情等你科考之后再说,总会慢慢都让你明白的。”苑国夫人摇摇头,认真地说,“夜长梦多,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和你祖父会尽快安排你和傅铁衣的婚事,让你们立即正式结为夫妇。阿瑟,你要有个准备。子周那边,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祖母可以帮你……”      “会尽快安排你和傅铁衣的婚事,让你们立即正式结为夫妇。”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有一阵眩晕像拍岸的怒涛一样从赵瑟脑后的颈骨卷到顶心,让她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即使是用尽全力拒绝了秀侯李六尘原来也还是这样吗?一切都没有区别!赵瑟想,我还是要取别人,还是要取傅铁衣……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李六尘算了!或者这样和十一的转机还要大一些……      人生的际遇往往就是就是这么可笑!      因为忠贞所以难以忠贞下去,因为守诺所以难以坚持下去。      赵瑟拒绝李六尘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竟是她自己把自己赶进了死胡同。      事情很明显,她接受李六尘,所有的人——除了素未蒙面,云端之上的皇帝陛下——都会和他并肩战斗。她不接受李六尘,那么顺理成章,她就得接受傅铁衣。那么,为了她的十一,她只能孤军奋战。      怎么办!赵瑟有些绝望地转着念头。      “瑟儿……瑟儿……”苑国夫人的声音像叫魂一样响在赵瑟的耳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吧,祖母来和陆子周谈。你这个孩子,就是情意太重,心肠太软,连侧夫都要怕,日后可得给你好好改改……”      “不,不用了,祖母。”赵瑟勉强露出一个苦笑,“我已经告诉过子周,子周他……没什么的……”      “那就好……”苑国夫人拍拍赵瑟的脸说,“真是个小姑娘啊!等到了祖母这个年纪,就算你再想为男人发愁都愁不起来喽。到时候你才知道年少的时候是多么的美好,就算是苦笑和哀愁回忆起来也是甜蜜和贵重的。好好珍惜吧……”      之后,她转换了笑颜,掰着手指头有些苦恼地皱眉计算着:“主要还是河北那边的匪事麻烦。都这么多时日了,气焰不但没有被压制住,反而还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势。最近傅铁衣的奏报上说,流寇在太行山附近异常活跃,不但时常南下河北肆虐,甚至捉到机会还会西出河东。真是奇也怪哉!太行地势之险天下少有,八陉关隘俱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流寇靠什么能进出自如呢?傅铁衣主持平寇,□乏术,这个时候要调他离开河北回上都,那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可他不回上都你们怎么成婚?要不然送你去河北完婚?”      赵瑟立即摇头,摇的频率极为欢畅。苑国夫人却也同时摇头否决了自己的馊主意。      “不好!你马上就要科考了,考完还要授官,许多事情你也要开始慢慢学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上都!我和你祖父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眼看就要年尾了,这土匪总要过年吧……只要河北局势稍有缓和,我立即就把傅铁衣弄回上都跟你完婚。阿瑟,乖孩子,你别着急……”      我不急……我一辈子都不着急……赵瑟灰心丧气地在心里念叼着,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赵瑟总觉得自己祖母大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拉皮条的,她就忍不住笑了。      其实,赵瑟对自己这毛病挺深恶痛绝的,越到关键的时刻,越到紧张的时候,她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神,没由来的胡思乱想。并且,她总有本事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找出笑话来。      “怎么又发起呆来了?想什么呢?”苑国夫人问。      赵瑟随便拎起来就说:“陛下她万一要是打算把傅铁衣傢给公主,祖母你该怎么办?”说完之后,她猛然省悟到自己的胡言乱语,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算了。      “你说什么?”苑国夫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赵瑟一番,很无奈地叹息着笑了,笑声中包含着对无知少女的宽容和放纵。      她说:“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公主可是和一般的士族小姐不一样!你取傅铁衣做正夫,大不了让人家议论一下有失身份,不守门第之规,勉强还能马虎过去。公主可是想都不要想,公主正君必须系出名门,这是祖制。陛下她就算再想,这个算盘她也绝对打不响!”      “立寒门之后为公主正君,皇室宗亲会答应了吗?士家贵族会答应吗?其他的藩帅会答应吗?满朝的书生腐儒会答应吗?陛下真要是一时糊涂非要如此,纵然不至于危及天下,公主这储君的位子恐怕不用别人来赶就做不下去了。至少张氏第一个就不会对寒门出身的男人俯首称臣,更不可能接受张氏的公子屈居他之下。出身这种东西是谁也没办法的,旁人取了傅铁衣就是一大助力,公主取傅铁衣就只会降低她自己的身份。”      “可是……“赵瑟迟疑地问,“傅铁衣可以对抗张氏的河西军啊?”      苑国夫人摇头而笑:“武力的确是重要的东西,可是不要忘记一点,掌握武力的是藩帅,藩帅都是男人。就算他们有横扫天下的力量,最后还是不得不找一个血统高贵的女人,把一切都双手奉上。所以,藩帅是男人怎么样都行,女人就必须小心堤防。这就是卢文谣在军功正盛之时被赐婚燕王的真正原因。”      “瑟儿,你要记住,天下的根基是士家与贵族。民心啊,兵权啊,都是流水一样的东西,转眼间就会烟消云散。这些东西只是被我们拿来用的,凭他们自己是不可能成事的。河水只能在河床里流动,漫过了河床就是滔天的洪水,必遭天谴。瑟儿,祖母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以为陛下她会为了转瞬即逝的东西而危及大郑的万年根基呢?最近,有什么奇怪的男人和你谈过这些吗?”      “不,没有!我只是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赵瑟心中一惊,断然答道。      祖母话语里最后隐含着的凉意让她心惊胆颤,她根本就不敢说出陆子周曾经和她谈起过这些的事。同时,祖母的话也让她疑惑不解。这一番话和以前父亲、九叔、子周和十一跟她说过的都不同。他们都很自然地崇尚力量,却很少在意归属问题。而祖母,她一再强调的则是归属和决定这种归属的天命。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年龄的区别造成的,还是性别的不同造成的。      赵瑟想:肯定是因为年龄,年纪越大的人就越喜欢把一切都归结于天命,并且,她们总执拗的认为,过去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东西还会永远存在下去。      在赵瑟一本正经的思索着那些听起来太过玄妙和深奥的问题的时候,苑国夫人已经站起来活动着肩胛离去了。她的样子有些慵懒,如果忽略了脸上的皱纹的话,神态和语气很像一个活泼的小姑娘。      她一脚跨出门槛,抱怨道:“哎呀,又要去忙了。说到公主的大婚,既然你大哥必须要傢给公主,咱们就得尽力试一试能不能从张夏的手里把正君的位子替他夺过来。每一天都有这么多事情,累死我了!有的时候,真有点恨不得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才好……”      苑国夫人离去之时的这一番抱怨,像休止符一样结束了赵瑟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于是,赵瑟终于把那些虚无的东西抛在一边,开始为家里会尽快安排她和傅铁衣的婚事这件迫在迫在眉睫的大事发愁。      私奔?要不然找子周商量?或者以死相胁?割腕、上吊、服毒、跳河……赵瑟想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没劲了。这些东西实在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这个时候,赵瑟才不得不承认,在家族的利益和自己的意愿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权益之计。她必须要放弃一个,可前者她没有权利放弃,后者她又愿意用生命来捍卫。她不知道其它家族的女儿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反正在她这里,所谓的两全其美就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发愁发出这么一番结果来,实在太也让人丧气。赵瑟觉得为这事一夜白头好像也不算怎么光彩,所以她干脆就厚着脸皮只当啥都没发生。也就是说,她毅然决然地采用了传说中无往不利的掩耳盗铃大法。      不管怎么说,天一入夜,赵瑟就像逃命一样地躲进了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雕花大床,连沐浴都草草了事。      元子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儿。无论白天发生了多少如同惊涛拍岸一般的大事,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若无其事的安排好赵瑟今天一早就交代好的事情。所谓今天一早就交代好的事情,当然就是指赵瑟要十一的小眼线米饼暖床的之事。所以,侍奴们一揭开帐子,赵瑟一看见米饼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还装模作样的摆出媚眼乱飞的勾魂神态,她就不由自主地抿嘴而笑。      宽衣解带,上床搂住米饼,还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顺便赶走在内室服侍的侍奴。侍奴们掩好帐子,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开。赵瑟放开米饼,米饼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纸书信,双手递给赵瑟。之后,他就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嗖”的一声窜到床最里面的一角,缩在被子里,双手牵着被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赵瑟。      赵瑟大觉有趣。因为十一特别说过不准自己和这米饼滚到床上去的话,这时候,她就特别想“调戏调戏”米饼。她冲米饼招手,哄道:“米饼,过来,别躲那么远,我抱抱。”      米饼立即闭上眼睛,缩着头猛摇。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在鼻翼上投下阴影,看起来非常可爱。      “来吧!”赵瑟够不着米饼的脚,就去扯被子。于是,米饼就把被头拉得更紧了。两人就这样像拔河一样你来我往地僵持了好长一阵子,米饼有点胆怯了,赵瑟才终于把被子扯走了,将米饼赛雪一般的肌肤留下在冬日里黑夜的熏香暖床上。      米饼翻身坐起,仍是抱着双膝坐在床角,可怜巴巴地小声对赵瑟说:“不,我不敢,十一哥会把我扔到冰窟窿里去淹死的……小姐你不要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你过来吧。”赵瑟玩儿得很开心,继续逗他道,“我不会告诉你十一哥,你别怕!”      “不……”米饼的意志相当坚定,摇头。他往墙角又努力缩了缩,浑身都在发抖,眼泪仿佛都委屈得要淌出来了。“小姐,我冷。”他说。      装得太像了!真不亏刺客之王的手下!赵瑟在心里感慨。现在是冬夜不错,可她的卧房内室可是暖如阳春三月,冷什么冷?赵瑟有点无聊的扔了被子给米饼,举了举手里的信问:“这个你是怎么带进来的,你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藏在什么地方才瞒得了人的?”      米饼从兜头罩下的被子里挣扎出来,捂着嘴呵呵地笑了。之后,他一翻手,掌心就多了一个半寸左右的珠子。他将珠子拿在手里,左旋右旋地忙了一气,珠子就从正中分开,是空心的。米饼四顾着拉了床上的一方绢帕不知怎么一团,便叠成了小小的一块儿,正好放进珠子里。他将珠子往嘴里一送,就吞了下去。等了一会儿,他拍拍胸口,吐出珠子,打开取了绢帕出来。展开一看,绢帕皱巴巴的。米饼将绢帕和在掌心,闭上眼睛,双手经过的地方,绢帕平整如新。      果然好本领!赵瑟点头赞叹。若非有如此神技,十一何以能人不知鬼不觉地与自己传递书信?      “你睡觉吧!”赵瑟吩咐米饼。      十一啊,我怕是要对不起你了!      赵瑟斜倚在大迎枕上,将十一的书信合在自己的胸口心口这样想着。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没脸再去看十一写给她的东西。拖了很长时间,天仿拂都该亮了,赵瑟才终于展开书信来读。      一如既往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深情。      最后有一段内容,十一看似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很随意的写下来,在赵瑟读来确如惊涛骇浪一样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又惊又喜,又期盼又担忧。      “不知道下一次的书信能不能按时送到你那里。如果没有,千万不要担心,我没有事,只是换一个地方而已。在一切都安顿好之前,可能没办法送信回去。”      “一定要想我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换地方,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这座边城三分之二的军力都要被调走,听说河西还有很多边塞的守卫要有变动,我还没打探清楚。不过有一件事情挺奇怪,目前我的上司,就是现在我呆的这个边城的将军,正在和我谈一桩买卖,似乎是刺杀乌虚一个大臣。一定是老赵多嘴,他才会找到我的头上。不过,阿瑟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保证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我准备答应他。别担心,阿瑟,不过是从操旧业而已。现在我干这个还是比打仗在行多了——你可别生气,刺客我到底做了十来年,军人我才做了几个月,总要点时间的……如果顺利的话,阿瑟,我想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我们还有一千七百九十五天的约定期限缩短一大半。”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可能有机会去上都一次。干什么去我还不知道,但只要能回去见到你就好,这也是我和那位将军谈的条件之一。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准备,等我到上都的时候……”      事实上,公孙玉的这封信件里隐藏着将影响大郑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如果赵瑟这个时候拿着这封情书去找她的祖母,那么很多说不清楚是幸运还是不幸,很多说不清楚是轰轰烈烈还是荡气回肠的故事可能都不会发生。然而,这时候的赵瑟彻底沉浸在对公孙玉的爱恋与愧疚中,大多数值得注意的细节她都忽略了。      赵瑟的脑中也曾有一些怀疑一闪而过,比如为什么河西各个边城的守军要有大的调动呢?冬天的时候边关飞雪,道路阻塞,两方都要歇下来过冬,从来不会在冬天调兵。难道真如河西大都护在请求增兵的奏折里所说的乌虚将要大举叩关吗?比如她的十一要去刺杀的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      这一切怀疑,在赵瑟这里,在保证她的十一安全与隐秘的前提下,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用想赵瑟也知道,如果把这封信拿到祖母的面前,她和十一的事情将不可避免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祖母为了傅铁衣手中的兵权,为了她和傅铁衣的婚事畅通无阻,一定会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手段施加在她的十一的身上。      或者是温和的、含情脉脉的,或者是断然的、不留后患的。不管是那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那样她和他都完了。赵瑟一点都不怀疑,她的祖母或许对皇帝陛下的阻挠暂时无可奈何,但是,要抹煞她的十一这样一个存在,绝对是连一个两指来宽的条子都不必写的。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赵瑟最终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这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目前还根本都无从无从判断。赵瑟只是知道,沉默是她唯一的选择。      几天之后,也就是宣华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一日,一个对赵瑟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毫无预兆从天而将,震得赵瑟摇摇欲坠。      在这一天,皇帝正式颁下圣旨:因为河西增军之事,廷议多日不能决断,所以特别召诸镇边帅回都会商。这其中,就包括正在河北主持平寇的河北道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      据说,朝廷百官大多数反对动辄召边帅回转的都城的做法,并为此苦苦劝谏。然而皇帝陛下圣意已定,天心难回,圣旨最终还是顺利地发了下去。      即便不用看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相携弹冠相庆的场面,赵瑟也可以断定,这件事情,他们替皇帝出力不少。然而,事情真会想他们预想中的那样顺利吗?赵瑟对此坚决怀疑。      然而,不管她如何嘴硬,看着元子抄给她的单子上,河西大都护张玉、河东观察使曹文昭、安南节度使欧阳明月、范阳节度使傅铁衣、平卢节度使、陇右节度使等共十镇藩帅一长串名单中傅铁衣三个大字时,她真的是欲哭无泪。      我该怎么办?十一……子周……      赵瑟的头因为烦恼而疼得发紧,搭在太阳穴上的手无意识地滑落,沿着鼻梁、喉头,胸口,最后停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谋略   宣华二十三年的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作为大郑牡丹王朝中心之地的上都的气氛空前紧张。不要说众人齐心合力装扮出的歌舞升平越来越呈现出需要极力遮掩破绽的窘态,就连麻雀都似乎感染到了这掺了水一样的沉重,一大群一大群地躲进又黑又壮的烟囱里。如果胖乎乎的厨子拿着大扫把去拍打,麻雀们就会“扑啦啦”一阵乱扇翅膀,像一阵黑旋风一样盘旋着飞出烟囱……      随着诏令藩帅入都的圣旨的准备与正式颁布以及早就预定好的公主大婚之期——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一天一天地临近,两件必然会对大郑未来的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最终也该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      众所周知,所谓的两件大事,其一是由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玉提出的河西增兵的请求,其二就是正式公布公主大婚的人选。这两件事情毫无疑问都重要之极,而正是因为它们的重要,才会拖到今天这个拖无可拖,再也拖延不下去的地步。      公主的大婚不必细说,从公主十六岁的笄礼之前就开始动议,一直拖到如今的二十一岁才最终定下大婚的吉期。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这一天不仅是一个千挑百选的黄道吉日,还是大郑公主二十一岁的生日,一个女子完婚的最后期限。所以,不论如何,谁是公主未来的丈夫,非要在这几天正式宣布不可。      至于河西增兵之事,情况要复杂一些。据大多数人的看法,元旦之前应该是最后的期限了。开春的时候,是乌虚每年都要例行叩关的季节,如果要增兵,现在就非开始办不可了。否则,就算勉强能调兵遣将,把人凑齐了送过去,粮饷物资却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全部送到的。      倘使河西军能大显神威、击退蛮夷,又或者乌虚各部像往年一样劫掠一番而去也就罢了,假如当真如武安侯奏报所说的重兵压境,一旦战事失利,张玉可不是那种会为朝中文官的过失负责任甚至当替罪羊的人。他又不是那些没有身家背景,只在门阀文官掌中跳舞的武将,他本人就是屈指可数的大士族之一。      失土必死,律有明文。一旦河西出了大事,张玉有奏报在先,当然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也没有人敢让他当这个冤大头,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或者说是不能无视河西十数万百战余生的边军。那么,皇帝陛下该找谁问罪以平息朝野来势汹汹的议论之声呢?      当然就是那些曾经阻挠过河西增兵的人们了!      就算是四家七氏出身的高官显贵,在需要他们为国土沦丧、国威扫地这样的后果负责时,他们也是大声不起来的。他们总不能去说,这件事皇帝陛下您也有份吧?如此一来,鲜血染红了渭水,人头滚滚落地,还掺杂着像韩国夫人张媛那样年轻女子银铃一般动听笑声的情景似乎完全可以不必有什么天赋就能想象得出来。      就是出于以上考虑,皇帝稍微透漏出要召诸帅回都会商河西增兵之事的意思时,虽然大多数文官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群情激愤,纷纷上书劝谏,但门阀士家们却极为默契地一起选择了沉默。就这样,圣旨才得以顺利颁下。所以说,破例召藩帅入都,与其说是皇帝陛下的一意孤行,毋宁说是门阀士家们以他们政治上的缄默来推波助澜的结果。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推卸责任,不仅仅是门阀士族的特权,也是所有人的本能……      事情就是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刻就在眼前,既然责任都已经扔出去了,如今这个时候,就该作全力一搏。所有相关人等都做好了准备,盔明甲亮,刀枪出鞘。      赵瑟的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也就是目前官拜从二品凤台右相的苑国夫人和官拜正三品兵部尚书的两个人,自从“召藩帅回都”的圣旨下了之后,他们明显更加忙碌起来,甚至多日不回家的情况也是常见的。不仅他们,连赵瑟的大哥赵筝也跟着一起忙碌起来。毫无疑问,为了替赵家争取到公主正君的位置,他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就这样放弃了……”赵瑟在心里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就算是欧阳怜光,总要比傢给公主,关在深宫里面,将一生的才华与斗争都无声无息地都埋葬了的好……”      于是,赵瑟特意找了个机会去看赵筝,拉着陆子周一起。      那时,她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同情与无以为助的歉意。这等目光着实把赵筝吓了一跳,连忙动用表情和手势等等无声的方式表明了“我很好,妹妹你不要用看牺牲祭品一样的眼光看着我”的意思。赵瑟的同情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一时大为没趣,嘟着嘴坐在一边生闷气。赵筝便摆开棋盘,斥走了侍奴,招呼陆子周一起下棋。      “妹妹,别自己坐在一边不做声,过两天圣旨下了,你就是再想和哥哥腻在一起也不行了。”赵筝带着一些玩笑的意味转头对赵瑟说。同时,他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云子从棋罐中取出,轻拍在棋盘上。衬着舒袍广袖,带着行云流水一般的意境,透出从容的劲头儿,煞是好看。      这就是上都夫人名门公子了……      一听赵筝的玩笑,赵瑟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她转着眼泪,哑着声音唤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跑呢?你跑吧……大哥……”      在回应之前,赵筝先扫了一眼自己对面的陆子周。陆子周甚至比赵筝本人还要诧异,以至于需要连续两次才能把棋子夹出来。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在与赵筝完全对称的位置上落了子。这正是他惯常的下法。      “跑什么呢?”赵筝问,“妹妹不会以为哥哥也是那种害怕出傢的男人吧?紧张是有一点的,可总也不至于要逃跑吧……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到了这个时候,不管结果怎么样,总要有面对的勇气。逃跑的话……和胆小鬼还有什么区别?”      “不是的……”随着摇头的动作,赵瑟的眼泪遏制不住地往下流。她相当委屈,她觉得大哥更不就不理解她,她觉得大哥根本就是故意不去理解她。      赵瑟的哭泣着质疑,语气更像是质问:“你不是说过你倾慕欧阳怜光的吗?那就该找她一起走啊!干嘛留在这儿等着傢给公主?你不敢跑才是胆小呢!”      赵筝和陆子周相对无言,之后就一起笑了。笑容里饱含着那样一种男人对自己的小妻子,兄长对自己幼妹经常问出一些常理之外幼稚愚蠢的问题时的取笑、不以为然和包容。      好笑倒不在赵瑟怂恿赵筝逃跑上,重点也不在于傢给公主还是别的女人,关键在于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一厢情愿的私奔哪!私奔这种事,不是你自己突然想起来,卷个包裹出了门就有人会配合你的。就算赵筝愿意私奔,愿意找欧阳怜光一起走,欧阳怜光答应了吗?欧阳怜光是什么人,不仅陆子周清楚,赵筝清楚,说出这话的赵瑟也挺清楚的吧?      陆子周抓了一把棋子在手心里摩挲着。说起来,他的心意倒是和赵筝相通的。他想,换了他自己也不会一走了之的。事实上,他本来就没跑。原本该自己去做的事情当然不能逃避,已经努力过还争取不到的希望就算是跑掉了仍然抓不到自己的手里。      赵筝的手顿了一下,之后,他眼睛看着棋盘,说:“倾慕是倾慕,婚事是婚事……妹妹可以取很多自己倾慕的男人,所以不用管这些,哥哥却不可能傢给所有倾慕的女人……哥哥都要傢人了,妹妹来我这里应该为我高兴才是,老说这些哥哥可是要送客了……”      “你明明就是不高兴的,为什么还要让我替你高兴?你怎么可以这样……大哥,我……”赵瑟毫不留情地指责赵筝,更像是宣泄自己的痛苦与伤心一样不依不饶地哭闹着。      赵筝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妹妹,疑惑地望向陆子周。陆子周无可奈可地叹了口气,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办法,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下了。陆子周撒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起身抱起赵瑟便向门口走去。“改日再像兄长讨教……”他说。      赵瑟这时正哭到伤心处,陆子周一抱,她便立即手脚齐用,大加反抗。这种情况下,所谓妻子的意愿不可违背这种习惯和要求自然是要自动忽略的,陆子周一直以来在赵瑟的感召下都很擅长这个。他多用了一些力气,把赵瑟抱紧。这样,赵瑟的一切力道就都化解在了他的胸膛和手臂上,挣扎和不挣扎似乎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于是,赵瑟明智地选择了缩进陆子周的怀里慢慢地哭着玩儿。      “乖……”陆子周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抱着赵瑟跨出门槛。赵筝在他们身后长出了一口气。      陆子周就这样一路抱着赵瑟回他们自己的院子。路上,赵瑟哭够了的时候,突然钻出来头来问陆子周:“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没来由,子周,像个莫名其妙的笨女人?”      “是有点笨……”陆子周面无表情地回答,之后,他又露出笑意,补充道,“不过没关系……反正,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      这样,赵瑟一直以来都是假想说,这次却是真想说的话,这一次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口。      不管赵瑟的这场哭泣里带着多少谋略的成分,私心里,赵瑟确实更希望大哥赵筝干脆逃掉算了。和他倾心的欧阳怜光也好,和其他什么别的女人也好,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等着去做门阀赵氏和门阀秦氏在后宫之中的代表呢?      大哥赵筝和她是不一样的。男人首先是该为了自己而奋斗,之后才是为了家族而牺牲。女人才是注定了要为家族牺牲。以赵氏的势力,就算逃了嘉选又能怎么样?过几年长辈们消了气,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说到这里,赵瑟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自己的大哥赵筝比二哥赵箫实在是差远了。去年这个时候,同样是面对嘉选这个难题,赵箫从来没发过愁,更没有把自己搭进去。虽然是用的手段是十足十的流氓加光棍,但他毕竟轻轻松松地给自己彻底解套了,连挥手带走一片云彩的麻烦都没有。      于是,赵瑟第一次觉得赵箫原来是一个勇气与实力俱佳的天才。论起为了自己的喜好我行我素,不顾一切,此人认了第二,天下就绝没有人敢认第一。那真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人才!人家就有本事杀敌一千敌人死,自损八百就是受点轻伤。而且这八百,好像正好还是他自己不在乎的。      如果二哥在就好了……赵瑟做着这样的白日梦。      这个时侯,她除了要为即将来到上都的傅铁衣烦心之外,还必须同时对抗秀侯李六尘强大而连续的攻击。秀侯没有食言,他那日所说的“今后的日子,就由我来追求您吧”,后来证明他都做到了。      赵瑟虽然有过不少男人,但是,她并没有太多的实力去应付秀侯的追求。如果只是对付男人的殷切追求,赵瑟在及笄之前一段时间的相亲经历的确能给她拼凑一些少的可怜的经验。然而,赵瑟现在要对付的并不是男人的追求,而是对付天仙的追求,以前的经验在实践中完全不适用——和十一相处的经验同样不适用,第一,赵瑟和十一谁也没追求过谁;第二,赵瑟并没有拒绝十一。      幸好秀侯本人对于追求别人的事情也不是很熟悉——以前都是别人追求他,这给了赵瑟相当程度的可乘之机。即便是如此,赵瑟也感觉到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她开始严重怀疑十一所说的无论容貌多么美丽看习惯了也就平凡无奇的论调,因为她面对秀侯的经验就恰恰和这一论调背道而驰。      就在赵瑟的立场摇摇欲坠、万分堪忧的时候,人民的大救星——其实也就是赵瑟一个人的大救星从天而降,挽救了赵瑟,挽救了十一,从而挽救了他们之间坚贞的爱情。这位大救星也就是赵瑟白日梦中的主角,知名的贵族流氓,所有士家公子的反面典型,赵箫赵二公子。由此也就明证了“白日作梦”这一通常所说的贬义词并非永远不得翻身。      赵瑟惊喜交加,实乃天助我也。      救星赵箫从天而降的时候,赵瑟和陆子周正对着一副画彼此推脱。不是争抢,是推脱。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赵箫一进门,就看见一副彩画铺在书房正中间的桌子上,赵瑟和陆子周各据桌子的一角,以警惕的姿势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眼睛眨都不肯眨一下。先是赵瑟把画推向陆子周一边,说,“既然是你画的,就该你送去!”陆子周立即毫不示弱地推回去,反唇相讥道:“明明是你答应人家的,总不能画我帮你画了,还让我去送吧?”赵瑟便不说话了,陆子周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会儿之后,以和刚才差不多的模式重头再来一遍……      赵箫左看右看,除了侍奴注意到自己之外,妹妹和陆子周都忙着顾不上自己,便大笑着上前拿起画,打量着说道:“且让我看看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让我的阿瑟妹妹和陆子周都能……畏……之……若……此……”      赵箫的目光一落到画上男人立即就直了,后面的话他是想停住不说,可他已经控制不了了。      赵瑟和陆子周这才注意到本来应该在淮南逍遥快活的赵箫赵二公子竟然从天而降。赵瑟惊喜交加地唤了一声“二哥?!”亲热地攀上赵箫的手臂挽着。陆子周立即也显出如释重负的神态,低声道:“现在麻烦没有了……”      赵箫对于两人的热烈欢迎恍若未闻,盯着画看了好长一阵子才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洪水猛兽……”之后,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无赖模样,转而问赵瑟:“这美人是谁?”      “你真的不认识啊?”赵瑟故作诧异地说,“这是秀侯李六尘,瑶台谪仙!”      “原来是他……久仰大名了。”赵箫笑笑,说,“现在认识也不晚……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位妙人怎么会和你们搅到一起?”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赵瑟哪里还有不紧着抱救星粗腿的道理。她当即就把秀侯向自己求婚等等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向赵箫倾诉了一遍,只是在涉及到陆子周的部分被陆子周以武力威胁了一下才给春秋笔法了去。不过,想来以赵箫之人物了得,只听到赵瑟半吞半咽的“陆子周”这三个字,内中乾坤如何立即他也该立即了然于胸了。      至于今天赵瑟和陆子周互相推诿的这幅画,说起来实在有点丢人。      为了赵筝的婚姻大事,前两日在苑国夫人府开的一次盛大的晚宴上,秀侯李六尘也在应邀之列。赵瑟是不想请他来着,可发请帖的事儿不归她管。苑国夫人这样做必然有这样做的考量,赵瑟也不好意思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给大家添麻烦。赵瑟也确实不想去来着,可她最近为了不出门赴宴把所有可以拿来当借口的理由都用完了,到了自己这里反而没得用了。何况,自己家的宴会还不现身,就是她祖母大人也不能答应。      在晚宴上,李六尘当场挥毫作画,作了一张美人图送给赵瑟。赵瑟是不想要来着,可李六尘那蔚蓝得像大海一样的眼眸一扫,她不知怎么回事就接了过来。李六尘紧接着就提出请赵瑟回赠一画的无礼要求。赵瑟是想置之不理来着,然而李六尘一笑,她就不由自主地头晕,糊里糊涂地竟然答应了下来。后来等赵瑟醒过神来,宴会已经也差不多散,赵瑟就是想找补回来也没处可以找补。赵瑟是想言而无信来着,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着,答应了不干以后在上都那就休要再提什么信誉了。      画赵瑟是画不了的,她那个水平也就是画个桌椅板凳,水果花瓶的档次,非要画美人,后果很堪忧。既然是决定画了,怎么样也不能画砸了丢人。赵瑟练了几天,终于还是认命的去找陆子周帮忙。      这样做是不是恰好正中秀侯的下怀,赵瑟心里确实有点犯嘀咕。可她转念一想,反正对于子周不会喜欢男人这件事,她还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的。      陆子周本来不愿意给画,后来经不住妻子的软磨硬泡,终于给对付了一张。画完之后,赵瑟是想派人给秀侯送去来着,可是秀侯他家的门房素来号称“上都第一横”,甭管谁来拜访,有啥事儿,都得主人亲自上门,侍仆一律挡驾。这规矩据说连皇帝陛下都概莫能外,赵瑟也就不好意思仗着秀侯正追求自己要求格外特殊的待遇了。于是,就发生了赵箫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幕。      赵箫听完之后大笑,推着赵瑟的头说:“真是个笨蛋!真给我赵箫丢人!这哪是我赵箫的妹妹!”他将画卷吧卷吧塞进胸口,大包大揽地道:“行了,这个活儿交给我了!妹妹丢出去的人,自然有我做哥哥的给找回来。你们看我的吧……”      赵瑟当时就被赵箫的“义行”感动得心潮澎湃,她的二哥赵箫啊,终于也干了一件好事!尽管赵瑟可以断定她那二哥绝对是在“假公济私”,首要的目的是勾引秀侯,捎带着才是给自己帮忙。不过帮忙就是帮忙,只要他捎带着能救赵瑟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就是赵瑟的大救星。      于是,赵瑟态度诚恳地拿出了求人者应有的姿态,热情洋溢地挽着赵箫的手臂要求送他一程,实际上是督促赵箫赶紧去“假公济私”。      人家赵箫也是相当不容易,刚刚下马,水都没喝一口,点心也没吃一块,立即就被自己亲妹妹赶着去勾引男人。就算这事儿赵箫自己欢迎之至,嘴上也要抱怨道:“你急什么?”赵瑟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走在路上的时候特意关心了一下她的二哥。      “二哥?”赵瑟以有些怀疑地口气问,“你不是偷溜出来的吧?怎么突然回来上都呢,连个信都没有。”      赵箫很随意地回答道:“家里有一些事情要办,九叔脱不开身,我正好想来上都玩玩,求了父亲两天他就让我来了。另外,上个月母亲给我们生了个小弟弟,取名叫赵笛,我顺便回来给报信。”      “小弟弟?”赵瑟顿了一顿,像是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迟疑着说,“这样快就出生了……好像母亲有孕还是昨天的事情呢……”      赵箫不以为然地道:“十月怀胎,日子到了孩子当然就生出来了,你这是真不懂还是给我装呢?妹妹,母亲可是说了,以后能不生孩子就不生了,免得比你的孩子年纪还小,她看着不舒服。看来你这考完科举也该给我生个小甥女玩玩了,有喜信了告诉我一声,哥哥给你预备个大礼。”      赵瑟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十月怀胎吗?我可不想这么快生孩子……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成婚。”      “不想吗?”赵箫笑了笑,凑到赵瑟耳边有些坏心眼的说:“求你二哥我呀!二哥我知道几个避孕的偏方,你求了我,我告诉你。哈,我赵箫就喜欢干这等事情!”      赵瑟不由打了个冷颤,眨着眼睛望向赵箫说,“听你阴森的口气,我还以为你有堕胎药呢,吓我一大跳。”      赵箫“嘁”的一声道:“妹妹你可真是本领见长啊!行,二哥我你都能堵得哑口无言了,那玩意儿全大郑就没有敢给开方子的大夫!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看来再过几年,我赵箫恶棍第一的宝座就要让给你了。”说完露出牙齿笑了。      赵瑟也跟着笑起来,赵箫却已经摇摆而去,留下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秀侯李六水……这一趟上都,果然不虚此行,哈……”    抱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如果非要找点什么来形容赵瑟目前的心情,那么,勉强也就只有这句话了。      除了堪称“飞来横福”的杰出代表,她的二哥赵箫从天而降之外,坏的消息接二连三地被送到她面前,狠狠地打击着她本来就虚弱地不堪一击地心脏,像潮水漫过沙滩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吞噬掉赵瑟内心深处微薄的宛若晨曦一般的希望。      其实,即使是她二哥赵箫,也并没有按照赵瑟希望的那样立即就杀到秀侯李六尘的府上去找“瑶台谪仙”的晦气。不论这位刚刚在自己妹妹心目中的形象稍有好转的赵二公子如何大言不惭地谄媚自己“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赵瑟的心里,终究忍不住要去幻想在他脑门上狠狠刻上几个“言而无信”的血红大字的美好情景才能解气。      如此可见,赵瑟的心情之糟已经到了什么程度。糟糕的心情所带来的往往不是听天由命就是草率从事。赵瑟在这时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后者。      以她的年纪与阅历,这一选择或者谋略完全不应该受到指责,甚至反而应该受到夸奖才对。毕竟,任何人都是要为年轻付出代价的,要求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像老狐狸一样步步为营明显不公平。至于代价……即使是多年之后,连赵瑟自己回想起来,也不禁要为此时此刻幼稚粗糙的谋略深深叹息……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初八,也就是赵箫出于赵瑟所不确知的原因“从天而降”的第二天,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十位藩帅,除了已经在上都的岭南道安南大都护欧阳明月,以及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玉必须坐镇河西以防备子虚乌有的犯边之外,所有的藩帅都会奉召京都。具相当可靠的估算结果,傅铁衣到达上都的时间应该在元旦之前的一天或者两天。至此,赵瑟关于傅铁衣可能会因为恐惧皇帝陛下另有阴谋、河北战事正紧脱身不得、乃至于不愿见到自己等等原因托辞不回上都的期望彻底宣告破产。      事实上,只要赵瑟对朝局有稍微那么一点哪怕是常识范畴内的认识,她也该了解自己这点期盼纯属镜花水月。抛开“奉召”还是“抗旨”之类的场面话不谈,所谓召藩帅回都商议河西增兵之事,在权贵文官们看来是推卸责任,在藩帅武将们看来却是重新分配兵权的一次绝佳机会。没有哪个藩帅会蠢到缺席这种盛会,张玉之所以敢不回来,绝不是他要藐视至高无上的皇帝的权威,更不是他对分配的结果毫无关心。应该完全是因为上都会有张氏一族、会有张氏的族长张媛全力斡旋,张玉才能放心地留在河西稳如泰山。      平心而论,如果傅铁衣因为恐惧皇帝是要借机搞什么杯酒释兵权的把戏而不敢来的话,赵瑟反而要怀疑他这个一方诸侯节度使究竟是怎么混上的了。何况,连赵瑟都知道,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今的天下,烽烟滚滚,刀兵四起,无论如何总也还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所以,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赵瑟的表现就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哗啦啦地翻着眼前的书简,暗中在心里琢磨:虽然还有最后一个希望,可是那种可能性连子周都认为是几乎不存在的……唉,算了,不管怎么样,那件事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了……讨厌的傅铁衣!讨厌!      对于赵瑟明显表现出来的走神和心不在焉,陆子周自以为能够完全理解。毕竟,团子按照苑国夫人的意思禀告时,语气里带着的喜盈盈的味道明白无误地把傅铁衣的回都和赵瑟的婚事联系到了一起。以赵瑟一贯儿的小女儿家做派,听到这些不胡思乱想一气,发愁完了这个发愁那个才怪呢!      于是,陆子周微笑着拍拍赵瑟眼前的桌子,抚慰道:“好啦,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该来的总要来的,你坐在这儿瞎猜也是无用。出去走走吧,昨夜新下的雪呢。说起傅铁衣要来,我也有点紧张,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他相处才合适。所以说,现在我们是一对难妻难夫,正该好好商量才对。我倒是不知道傅铁衣真人是怎样的,阿瑟你先说说……”      难得陆子周肯说这么一大段话来安慰赵瑟,赵瑟尽管心烦意乱也不好不做回应。她苦着脸抱怨道:“反正就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一看见他就脚软,恨不得远远地逃走!真倒霉,为啥他们就偏看上他了……你哪有紧张的样子?我紧张还差不多,又取笑我!”      陆子周也就真的取笑一般抬起下颌。换过了一口气,他痛快地揪起赵瑟,拉着她的手臂直接拽着出了门下了台阶到在院子里。赵瑟坠在后面当了一会儿秤砣,被外面的冷风一处,方才打起精神来站直了。      昨天刚下了一夜的雪,铺天盖地的厚厚一层白色像能把人的魂魄收走一样令人惊叹。墙角几株歪着脖子的腊梅探过来几枝新干,上面含苞未放的梅花即使是风中微微颤动的姿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院中的青石路已经被清扫干净,上面还挂着一层霜花,隐约泛起晶莹的光泽。一些年纪尚小的侍奴在雪上欢快的追打着,玩得十分热闹。      一阵寒风刮过,扫起无数的雪的飞沫。赵瑟英姿勃勃的气概却立即伪装不下去了,缩头闭眼地躲进陆子周的怀里找暖和。雪的飞沫落进她脖子后面的领口了,融化了,凉凉的。赵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和陆子周这样心无旁骛地站在一起。她暗中下定了决心,不管自己怎么做,今天一定要好好陪陆子周高兴一天。      陆子周特有的声音传过来,那种温和的、时时刻刻总带着那么点儿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可奈何的声音传过来。      “真是个傻丫头,教了这么长时间,真风雅没学会,怎么附庸风雅也没学会呢?什么时候都像个小猫一样……”      赵瑟使劲在陆子周的怀里蹭了一下,感觉就像撒娇的猫咪。实际上,她借这个机会抹掉了眼里含着的眼泪。之后,她突然矮下身子,出乎意料地让陆子周抱了个空。接下来,赵瑟以少女特有的灵活与敏捷抓了一大把雪猛地塞进陆子周的衣襟。趁陆子周发愣的功夫,赵瑟欢笑着跑开了,像小鹿一样。      “风雅不会就玩俗的呗!嗷……子周被我偷袭了……哈……我赵瑟也有偷袭成功的时候,哈,哈……”      陆子周抖着衣衫苦笑不已,看起来有点傻傻的。他望着赵瑟蹦蹦跳跳欢快着逃走,还要时不时回头挑衅他一两句的样子,终于不由自主地露出由衷地笑容。      “好吧,那我就好好陪你大俗大雅一次!”陆子周学赵瑟的样子抓起一把雪团实了,追向赵瑟喊道,“你这笨丫头给我站在哪儿等着!”      他的话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赵瑟一听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打算走投降妥协路线。她一面说着讨饶的话,一面把自己的小鹿跳换成兔子跳。从来没见过她跑那么快地躲到了米饼背后。米饼犹豫了一下,大约觉得这等档次的战斗不值得他伸手,索性来了个十二分的卖主求荣,干站着没出手。      于是,赵瑟毫无悬念的被陆子周揪了过去。陆子周拿着雪球在赵瑟衣领那儿一比划,赵瑟立即就是一哆嗦,眨着眼睛冲陆子周装可怜。陆子周看着赵瑟冻得红扑扑的脸,心动而笑,将手里的雪球揉到赵瑟的面颊上。      “你这坏蛋!”赵瑟叫着跳开。      这样,两个人的战争终于就演变成了数十人规模的混战。最后,由于赵瑟使用了正确的战略战术,顺利地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成功地向陆子周发动了人海战术,终于如愿以偿地把陆子周压倒在地,得意地欢呼起来。      陆子周笑了一下,抽出手臂撩开赵瑟额前的乱发,在她长长的睫毛尾端轻轻地点了一下,说道:“傻丫头。”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赵瑟俯在陆子周的胸口上,身体随着他的心跳微微起伏。呼吸着陆子周身上散发出的热气,赵瑟低声说:“子周,你都不怪我吗?”      陆子周很轻松的翻了个身,将赵瑟拢在自己之下,就让她躺在冰雪里。他好像有些迷茫的亲吻赵瑟露出衣领的脖颈,极为迟钝地低语:“有什么可怪的呢……”      他们当然不可能就在这白雪皑皑之上欢爱一场。陆子周当然也不能就让赵瑟这么躺在冰天雪地里。就算身体和感情好像都是需要,就算在白雪上欢爱一场这想法着实不赖,就算也没什么不便,终究不能冒着卧病多日不能起床的风险。反正他们还有时间,好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以选……      陆子周很快把赵瑟拉起来,可还没等拍干净身上的雪,赵瑟又闹着要堆雪人。这可真是个难题,因为陆子周没堆过。不过没关系,世上不是有句至理名言叫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小猪跑”吗?在一大堆经验丰富的侍儿们七嘴八舌的指点下,赵瑟和陆子周这两个“笨蛋”终于毛手毛脚地滚出了个大圆球安放在雪堆上。又历经了超过五次以上的失败经验,他们终于给雪人安上了鼻子眼睛。      赵瑟心满意足地欢呼一声。她绕着雪人转了几圈,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雪人的正面,接下来又很无赖地剥了陆子周的外袍罩在雪人的背面。这等不合雪人制造标准流程的行径立即遭到侍儿们的齐声反对。赵瑟歪头去看陆子周,眼睛闪亮亮地不说话。      “回去吧,身上都湿透了……”      陆子周牵上赵瑟的手,用十指相扣的方式和她一起回到暖和和的屋子。赵瑟的心怦怦跳着。之后,他们一起沐浴,并一起在汤池外面的波斯地毯上睡了个香喷喷的午觉。期间,陆子周很为赵瑟从来没有过的格外激烈表现诧异了很长一阵子。      在赵瑟还没有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她无意地问起陆子周:“你说过那件事还有可能吗,子周?”      “是什么事情呢?”陆子周闭着眼睛含糊地回答。即使是智慧如他,在睡梦间也是迟钝的。      “就是……”赵瑟谨慎地选择措辞,“你给我讲过的以军阀对门阀,皇帝有可能这样做吗?”      “原来你还是说傅铁衣……”即便是迟钝,陆子周还是一语就点破了赵瑟话中的主旨,“不太明白你这傻丫头又在想什么……非此即彼,也没什么区别……”      “不……也没想什么……”赵瑟结结巴巴地回答。      陆子周却像是被她问得厌烦了,摸索着探出手臂把赵瑟环在近处。他说:“……不要在这时候和我说这些,阿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只有受到妖精的引诱,皇帝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妖精嘛……据我所知……只有欧阳怜光……啊,睡觉吧……”      过了两天,赵瑟再也沉不住气,亲自找上门去向“明明答应了自己却拖着不肯去办”的二哥赵箫兴师问罪——也就是去找卷走了秀侯李六尘的画像、号称自己要去勾引李六尘,实际上却一直躲在家里睡大觉的流氓赵箫算账。      赵瑟可以指天发誓她去的时候的确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赵箫这地方却比深夜还要安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道小厮们都被赵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院中四面房间房门统统紧闭,隐约可以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动静声。其实这也没啥可奇怪的,赵箫赵二公子向来黑白颠倒,只是赵瑟没想到她二哥胆子大到敢在上都家里,祖母祖父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这样肆无忌惮。      赵瑟当然不会蠢到自己去叫门,使了个眼色叫团子去拍门。团子也不傻啊,磨蹭了半天没找到替罪羊,才撅着嘴去叫门。敲了好半天,门才开了小缝。团子还没说话,人就被揪了进去。      赵瑟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张望了一刻钟,还没等下定决心是不是要闯进去救自己的管家侍儿出来,门又开了。团子红着脸从门里出来,蹭到赵瑟跟前小声回禀道:“二公子要更衣,请小姐先等会儿……”      这不用猜就知道赵二公子没干什么好勾当。赵瑟上下打量了团子一阵,见他衣裳整齐,除了脸有点红之外仿佛也没什么不妥,便也就不去管她那流氓二哥的闲事,耐下性子等待。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赵箫才披衣出来,打着哈欠说:“还真是妹妹啊!你这扰人好事的毛病怎么总不知道改啊!”      赵瑟本来打定主意不和赵箫一般见识,一听这般说话也不由生气,着恼道:“你这又是在鬼混什么?!”      赵箫在回廊上随便一坐,可有可无地答道:“也没啥,过几天哥哥要在上都开一家大大的倡馆,这不是日夜点灯熬油的准备呢吗!来,妹妹,这里坐!”      赵瑟顿时语塞,差点连干什么来的都忘了。她在心里暗骂:就知道不该和他一般见识!忍了半天,赵瑟才勉强和颜悦色地道:“二哥,你答应我的事你到底办不办啊?不办把图还我!”      “啊呀!”赵箫一拍头,懊恼的说:“我怎么忙得把那美人给忘了!今天准备准备,明天我就去!”      赵瑟差点没被自己这二哥急得吐血,缓了半天才没发作。她也是没办法,所谓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她这不是正有求于人呢吗?赵瑟把姿态摆的相当低,走过去坐到赵箫对面,眨着眼睛问道:“二哥,你有把握吧?”      赵箫斜着嘴笑了:“总要见了面才知道,不过,以我赵箫素来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的名望,怎么说也有个六七成的把握!”      才六七成啊!赵瑟在心里撇嘴。赵箫却已经站起来说:“得了,妹妹你就回去等好信吧。我还忙着呢,不送!“话音刚落,还不等赵瑟反应,他就腿脚麻利地进屋去了,并砰的一声在赵瑟眼前关上房门。      这样,赵箫这流氓的话,赵瑟也就只好姑妄言之,姑且听之了……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关于公主大婚的圣旨终于正式发了下来。内容大约主要有七条:      加公主徽号永安,为大郑储君。      封银光侯张夏为凤翔君,益封食邑五千户,赐婚为永安公主侧君;      封源阳赵氏之嫡长公子、从四品上秘书少监赵筝为扶风君,益封食邑五千户,去官,赐婚为永安公主侧君;      封关内柳氏之嫡长公子、正四品上殿中少监柳桓为冯翊君,益封食邑五千户,去官,赐婚为永安公主侧君;      封河东王氏之嫡系小公子为长当君,益封食邑五千户,赐婚为永安公主侧君。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卜之次吉,为公主诸侧君吉期,迎诸侧君入公主府成其嘉礼。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卜之大吉,公主大婚,祭天地社稷,朝家庙,以列祖列宗之命立永安正君于东宫,大赦天下。      单从圣旨上看,确实没有说立谁为公主正君,正式册封的,包括张氏的公子在内,封的都是侧君。然而,稍有经验的人都清楚,圣旨这样下,就是明确表示了以张夏为公主正君的意思。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技巧,向来喜欢为历代帝王颠过来倒过去地使用。      历来大郑皇帝立后,储君公主立君,大体有两种方式,一为迎立,二为册立。迎立者,行六礼,亲迎于外宅,祭告天地家庙乃立后、君。册立者,先以侧君之位纳入宫廷,再以圣旨册立,祭告天地家庙之后立为后、君。      这两者之间,虽然在夫妻的结果区别不大,但在形式礼仪和政治效果上却有着明显的贬抑。一般皇室如果想抬高未来后、君的地位就会选择迎立,如果想压低未来后、君的地位就会选择册立。近百年来,由于士族权大,皇帝公主大婚一般都会选择册立的方法,以遏制外戚的权势。这一次永安公主大婚,很明显用的就是册立。      册立有几个明显的标识。一般公主之夫,正君一人,号与公主同;侧君三人,分别号扶风、冯翊、长当,以合礼法之中的一正三侧之数。倘若册立,就会于大婚之前同时册立四位侧君,其余皆以扶风、冯翊、长当封君,只有名列第一的那一位侧君必封为凤翔君。四位侧君一般在大婚三天前同时被抬入公主府,这三天公主会依序与扶风、冯翊、长当三位侧君行合寝礼,凤翔君独宿东殿。大婚之期,百官集于含光殿,皇帝颁下圣旨,立凤翔君为公主正君,于东宫合卺。      当然,并不排除出现意外无法而册封的情况。也正是因为有过这种意外,皇帝后、君之中才会有着一后四君的说法。不过这种意外不可能出现在张氏公子的身上。皇帝在张氏的咄咄逼人之下,大抵也只能改迎立为册立解解气。若没有让人没话说的理由就册而不立,张氏要造反旁人当然也没话说。      至此,赵瑟心中最后一点儿期望彻底破灭。公主正君之位已经花落张氏公子,再无任何可能与傅铁衣有纠缠。也就是说,在赵瑟的心目中,皇帝这位假想中的盟友彻底倒戈了。除此之外,祖母大人最后破釜沉舟的努力显然没有敌得过张氏。只是可怜她大哥赵筝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现在,为了十一,赵瑟只能背水一战,使用她的谋略了。在此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争取。      宫侍宣诏的时候,赵瑟就在左顾右盼地寻找自己那流氓二哥,结果她贼溜溜地扫了一圈,也没扫到赵箫的影子。正在心中暗恨赵箫靠不住、关键时刻找不着人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来赵箫今天早上正是去找秀侯李六水去了。      盛着祖母虚情假意给钦差行贿的时候,赵瑟便琢磨着一会儿安慰大哥两句就去找二哥赵箫商量大计,不成想到她这边还没算计完,二哥的贴身侍儿就像天塌了一样冲进正堂,大叫道:“小姐,不好了,救命啊!二少爷要被秀侯杀了!”      于是,在淮南第一恶少赵箫到上都不满五天的时候,他就以这种华丽无比的方式名扬上都,进而问鼎上都第一恶少的宝座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改错字 身孕   在传说中,有一招天上地下、四极八荒独一无二的招式,叫做“屁股向后的平沙落雁式”。以前赵瑟偷着看剑侠小说的时候,一直都琢磨不透这个风情万种的“屁股向后的平沙落雁式”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现在,总算老天有眼,她终于不用再为这个烦恼了。      赵瑟一掀开车帘,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中一闪而过的就是“屁股向后的平沙落雁式”这么个名词。当时,她分明看见一个金冠锦衣,肩背宽阔的男人被对面玉冠紫袍,一手执剑的男子一脚踢在胸口,身体直直地向后飞去,堪堪掠过十几级的台阶,仰面摔倒在秀侯的府邸之前,带起一阵烟尘。      稍后,赵瑟才看明白,原来被揣得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正是自己那不知道什么叫丢人的二哥,而踢人的,正是公认的仙子李六尘。不知道为什么,李仙子今天竟然没有戴面纱,满面怒容的执剑而立,愈发显得器宇轩昂,令人望之而自惭形秽。      真是想不到,李六尘竟然还有如此英姿勃发的模样!赵瑟忍不住在心里如此赞叹。      看了看地上狼狈不已的流氓赵箫,赵瑟的心啊,就像三伏天了吃了冰碗一样痛快。要不是考虑到她自己其实也是地上这混蛋流氓的同伙儿,赵瑟估计就得拍着手叫好,欢呼什么“踢得好!踢得妙!踢得呱呱叫!”之类给李六尘助威,兼且跟着起哄撺掇着干脆再接再厉,踢死这败类为民除害算了。      真是老天有眼啊!想不到赵箫你也有今天!大快人心事!大快人心事!      赵瑟就是这么分不清敌我,在一旁袖手旁观瞎高兴的。其实,李六尘那一脚,赵瑟真恨不得是自己踢的。      路上的时候,赵瑟一叠声地问红英,她那拍着胸脯说自己百战百胜的二哥究竟是做出啥样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流氓行径才至于被李仙子追着杀?红英吞吞吐吐开始只说赵箫和李六尘闹着玩,惹恼了正巧秀侯府上做客的几位公子,混打起来,秀侯便要拔了剑出来要杀赵箫。这话一听不实不尽之处就颇多,赵瑟再傻也不能信,当即苦苦逼问起来。      别看赵瑟对付别人不行,欺负侍儿还是很有一手的。红英被逼不过,终于杂七杂八,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实情说了出来。赵瑟上下联系着一听气得肺差点都炸了,真恨不得立时抄起一把菜刀一同去追杀自己二哥。最后如果不是为了“大局”着想,她早就掉头走了,根本就不会来救自己哪个该死的二哥。      据红英最终版本的说法,事情起因是这样的:赵箫今天一早打着赵瑟的旗号去拜见秀侯李六尘的时候,正赶上李六尘的旧情人柳桓请了一大群上都的名门公子给自己做说客,可怜巴巴地牵着秀侯的衣袖指望人家覆水重收。大约柳大公子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还没接到自己被封为冯翊君,傢于永安公主为侧君的准信。和他一起来的诸位公子们估计也不怎么有人品,没一个好心提醒他的,只在一边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搞得李六尘哭笑不得,也不便直说,只暗中派人去虢国夫人府报信。他是打算跟着柳桓磨一会儿时间,耗到柳家把人揪走接旨去,勉强也算和和气气地了了一桩公案。      好不容易李六尘该熬出头了,远远的仿佛都能听到柳家骑奴飞马而来的奔腾之声的时候,赵箫来了。说起来都是同道中人,本来大家见了面还是和和气气地。可这位赵箫,不知道是故意地还是怎么地,趁着授受画像的机会,一把揽住秀侯的纤腰,将人揽到怀里,豪气云天地扯掉李六尘的面纱,望着人家的仙姿慨然言道:“得见仙子真容,我赵箫死也值了!朝闻道,夕可死,此言不虚……”      秀侯倒是无所谓,笑了一下不说也不动,就由着赵箫发挥。一旁刚刚还在期期艾艾做小媳妇模样地柳桓却猛得扑上来,叫嚣着“那你就死吧!”要和赵箫玩命儿。因为没有趁手的家伙,他情急之下竟然抄起一把圈椅就敢往前冲。赵箫哈哈大笑,轻轻推开李六尘从容应战。      那真是胜似闲庭信步,宛若蝴蝶串花,间或还能把从秀侯那儿顺手牵羊来的面纱叠好了放进胸口以示闲暇。柳桓气得眼都红了,把椅子抡圆了胡乱砸去,没砸到赵箫却差点误中副车,伤到和自己同来的伙伴。于是,众家公子纷纷脱衣撸袖,加入战团,大拉偏架。局面遂不可收拾,连李六尘大叫住手的声音都被湮没了。      难得赵箫赵二公子面对数十人的围攻还能如此冷静,以一当百十,以十当百,堪称万夫莫当之勇……乱了一气,那边还打着呢,人赵公子就不知道从谁胳膊下面钻出来上一边凉快去了。正所谓衣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衣。由此可见,群殴这种事碰见赵箫之流的人物是如何地百无一用。这倒也不是赵箫功夫有多厉害,不过是他平日里微服和街面上的小混混架打得多了,战斗经验异常丰富,外带欺负人家急红了眼罢了。      按理说,赵箫是占了大便宜的。若非柳桓冲上来给他配了一把戏,就凭秀侯不说不动的那架势,他后面的戏还真是不好唱了——当然,如果赵箫这厮真敢扒了秀侯的衣服把人家仙子就地正法,那自然要另当别论。可赵箫竟是毫无感激之情,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立在一面大说风凉话而特说风凉话。      “李仙子,你眼光可不行啊!当初怎么就能看上这种人哪?幸好你现在不要他了,可千万别改主意!”      “你瞧着我怎么样?比我妹妹强多了吧!我看我们俩儿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秀侯厌恶地撇了一眼赵箫转身便待离去。柳桓分开众人冲到赵箫身前,揪住赵箫的衣襟挥拳就往他脸上招呼。赵箫一边左右摆头躲避,一边急急冲秀侯呼喊:      “你别走啊!要不然咱们做个交易……只有秀侯肯垂青我赵箫,我保证把我妹妹家里那个陆子周偷出来送给你,以明我赵箫对秀侯的爱慕之心可昭日月……”      这一句话真是比什么都灵,秀侯应声回首,尘世之外的容貌上带了几分清冷的笑容。赵箫刚要说话,秀侯却突然变了脸色,剑眉倒竖,面含杀气,猛然伸手摘下墙上的宝剑弃了剑鞘呼啸斩下。一旁放盆栽的架子应声分成两半,青花瓷盆发出清脆的碎响。      众人都停下手愣住了,连柳桓都望着秀侯直眨眼,张口结舌地不说话。只有赵箫这不知其死的人为难地哼哼了几声,以大义灭亲地姿态道:“不行把我妹妹搭给你也行……”秀侯的回答就是明晃晃地宝剑直接劈过来,就冲着赵箫的脑袋。赵箫就地滚了两滚,好不容易才保住自己吃饭的家伙。侍儿红英一看事情不能善了,觑了个空溜出秀侯府,飞马回家去搬救兵……      就趁着赵瑟在一旁暗中叫好的功夫,堵在大门口的众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公子们你推我搡地挤出门来,在阶下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将赵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看笑话的热情相当高涨。赵瑟的视线差不多全被挡严了。与此同时,柳家的骑奴也已经赶到,牵着马肃立一旁。有两个头领一般模样的中年汉子一人一边揪着胳膊把他们家马上就要傢给公主的大公子死死拦住。还有一个脸都皱成苦瓜的老管家在一旁连声哀求:“公子,快回家接旨吧,可不能再拖了……”      柳桓浑若未觉,只仰着头厉声叫喊:“尘弟,杀了他……”      秀侯默不作答,缓缓步台阶,挥剑指向赵箫,剑尖抵上右胸的时候,凝立不动。      “为什么不跑呢?”他问。      “跑了还如何让你垂青?”赵箫虽然动作很狼狈,气势倒是不弱。      秀侯点点后,轻声说:“好吧,不管你有什么企图,只要你呆着别动让我扎一剑,我就给你个机会。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行啊!”赵箫很痛快地答应,“你扎吧!”      秀侯便不多语,猛得将剑尖往前递去。眨眼间,赵箫将身体往后一缩,接着又猛的迎了上去。周围众人看他躲本来都放声大笑,笑声还没彻底释放出来却都嘎然而止。原来,秀侯挥剑时对准的是赵箫的右胸,赵箫这一缩一迎却将左胸送到了秀侯的剑下。心在左胸,一剑扎实必然要当场毙命,赵箫这么干,实际就是在找死。      秀侯的剑停在赵箫的身体里不动了,似乎也在踌躇着该进还是该退。有血迹在赵箫的衣衫上洇开,慢慢的。赵箫就那么嘴角挂着笑望着秀侯,像是邀请,更像是鼓励。秀侯对上赵箫亮闪闪的眼眸,轻轻把剑向里推了推。赵箫的表情姿势连一丝变化都没有。秀侯的手微微有点抖,呼了口气,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之后,他像刚才一般盯着赵箫,将剑尖一分一分往里推。赵箫慨然受之。四周死寂得仿佛听清楚剑锋穿破肌肉的声音。      现在赵瑟觉得不光赵箫是个疯子,秀侯李六尘也是个疯子。他们这种博弈的方法不是在挑战自己,根本就是在挑战旁观者的神经。赵瑟觉得这场闹剧也该由自己出面来收场了。      “请秀侯饶了我二哥吧!冒犯之处,请让赵瑟代为谢罪。”      众人自动分开一条路出来,赵瑟拿出自己最端正的姿势走到二人面前深深施礼。赵箫和李六尘还都挺给面子,一个收剑,一个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      “多谢秀侯啦……”赵瑟努力回想自己羞涩脸红的模样,并试图作出相似的姿态,小声说,“改日请秀侯一同游园……”总之,她就是在努力创造暧昧气氛。      秀侯怔了一下,继而欣然从命。他眼中的流光异彩让赵瑟不争气地发傻,半天才回过神来。出于掩饰的需要,也出于照顾伤者的考虑,赵瑟伸手去搀赵箫。其实人家赵箫在一边站得挺好,根本就不用她扶。      “真是个呆丫头!”赵箫理所当然地推开赵箫,指责道:“你不来坏你哥哥我的好事不成吗?”      把你亲妹妹和陆子周一起打包卖了的好事?赵瑟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她不理赵箫,与秀侯施礼告别。      赵箫对着台阶顶端那个让人心颤地背影挥手呼道:“李仙子,改日我再来拜访你……”      不知道秀侯李六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一阵恶寒袭上心头,反正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      秀侯府邸的两扇大门一关,大抵也就没什么好戏可瞧了。柳桓挣扎了一阵终于被他家的骑奴们请走,外面一干无聊人等便只瞧着着赵瑟兄妹指指点点。赵二公子现在就是想不认,她也是上都的风云人物了。经此一役,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人对他上都第一光棍的名位有所质疑。      赵箫拉着赵瑟,旁若无人地挤出人群,一边还挥手道:“都散了!散了!都散场了还在着凑啥热闹?”      侍奴们呼啦一声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扶着赵箫上车。赵箫的神情相当享受,可一进车厢,他就直接软到,想赖皮狗一样摊在车里直叫唤。赵瑟吓了一大跳,连声唤人来给赵箫裹伤,自己扯了赵箫的衣衫就要查看。赵箫推开赵瑟,不屑的道:“没啥,还没刺到里面,皮外伤,我就是叫唤两声夸夸我自己。”赵瑟为之无语。      药箱红英是随身带着的,活也是长干的,没片刻就为赵箫裹好了伤药,又服侍他换了件衣衫。赵瑟看赵箫的伤势果然不像有大碍的,方才放下心来,转而埋怨道:“二哥你怎么搞成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赵箫嗤笑道:“你这小笨蛋不懂,这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见真功夫的活计……李六水他只要今天扎不死我,早早晚晚,上天入地,他都得举旗投降……”      赵瑟撇撇嘴,一口气连续问道:“你真这么有把握?这早晚早到什么时候,晚又到什么时候?”      赵箫大笑道:“我赵箫当然说的出做得到。至于早晚,总得要个三年五载才好九转丹成……”      “这么慢!”赵瑟大失所望。      赵箫便敲着赵瑟的头叹息道:“若不是你这小傻瓜早出来了一刻,让李六尘再刺进去个三分五分的,哪儿用得了这么长时间?你现在倒还好意思说慢?”      赵瑟在心里斗争好了一阵,终于把心一横,凑到赵箫耳边说了一段话。他这段话便是连赵箫这等人物听了也要倒吸一口凉气。咬着手指甲算计了半天,赵箫才抬头去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赵瑟,皱眉问道:“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想取傅铁衣呢?”      赵瑟理直气壮的回答:“我不喜欢他呀!二哥你自己不是说过人生在世自当快意纵横,难道你现在改了章程,觉得我应该为了那些乱七八杂糟的东西取个我不喜欢的老男人呕一辈子的心?”      “咦……”赵箫被赵瑟堵得没话说,这还当真是第一次。他楞了一下,一拍手道:“好,说得好!这事我帮你干了!哈……我赵箫最爱干坏人婚姻的恶事!只是……你这法子有点险,换了我是傅铁衣就不一定上当……”      赵瑟咬着嘴唇说:“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把戏做足,傅铁衣肯定不能忍,不是还有大帮手呢吗?我现在只是怕闹得狠了收不了场,到时候前门拒虎后门引狼可当真是得不偿失。”      赵箫知道赵瑟所说的这大帮手便是当今天子,沉吟了片刻笑道:“放心,有二哥我呢!”之后他又不正经道:“不然你干脆就取了秀侯算了。二哥我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此言一出,赵瑟好不容易拿出来的庄重严肃立即被组团儿丢去了爪哇国,兄妹俩儿一场恶战遂遮天蔽日。      马车拐了个弯儿转上朱雀大街的时候,赵箫捉着赵瑟的手把他扔下车,挥手道:“妹妹你自己骑马回去吧,我去外城元元开的那个清歌曼舞堂戏耍一阵,你车里的钱帛顺便也借我了!”      赵瑟听见元元二字,心中就是一阵发虚。她立即反手抓住赵箫的衣衫,反对道:“不行,你受伤了,得回家休养,绝不能再放你出去鬼混!”      赵箫拂开赵瑟的手,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小伤就要回家休养,我赵箫还算是男人吗?”      赵瑟以百折不挠的精神再次抓住赵箫,说道:“那你也得回家!圣旨已经下了,再过三天大哥就要傢给公主。他现在一定很难受,你得回去陪他!”      赵箫这厮极为没心没肺地翻了个白眼,恬不知耻地道:“你安慰他不就结了吗?凭啥要拉上我?”      赵瑟为之气结,怒道:“都已经正式下旨了我如何还能见大哥?宫侍是随着圣旨一起来的。吉礼之前,别说是我,就算祖母大人也不让见吧!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子,我犯得着来求你吗?快跟我一起回家!”      “算了!算了!”赵箫连连摆手,说,“我和你大哥,那就是压根谁也见不了谁!他见着我只会更难受!与其他见着我难受,我见着他想打架,不如我躲他远一点……反正难受也是他自找的,我怎么不难受?”      “二哥!”赵瑟跺着脚抱怨。赵箫却再次推开赵瑟,大声令御者驾车往外城第一坊的清歌曼舞堂去。赵瑟被推地倒退两步,稳住的时候,被赵箫打劫走的车已然快驶出朱雀门了。她叹了口气,被一众侍儿扶持着上了马,垂头丧气的回转苑国夫人府。      府中果然已经驻进了虎贲卫士和内官宫侍。从大门口一直延伸到赵筝所居住的院落,每隔五步即有卫士执戟肃立,赵筝的院落之外更是密密几圈。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东宫的内官和宫侍,抬着各种物事进出于赵筝的院落。府中的众管家也跟着一起忙碌。      因为册封为扶风君的圣旨已下,即使距入宫的吉期只有三天,赵筝身边的一应礼仪器物也都得按宫中的定制来。内官和宫侍立即占领了赵筝的处所,赵家原来服侍在赵筝身边的一众侍仆依制便都得于此刻斥出。赵家陪傢的侍从必须待到嘉礼之后,正式封了内官的品阶,才能服侍赵筝。      嘉礼之前,赵筝不被允许跨出院门,也不能再见任何女子,即使是直系的血亲也不可以。赵氏一族的男子可以在清晨到正午的这一段时间来拜见赵筝,但这也必须在内官长等一众宫侍在场的前提下。      接下来这三天就是准备嘉礼。一应物事都已经事先筹备妥当,这时候按部就班地张罗起来,虽然阖府上下忙得黑白颠倒,却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不过,再忙倒也没赵瑟什么事,她还没授官授爵,不必跟着祖母等人进宫谢恩。原则上,她要做的只是在嘉礼上出席,最后拜礼叩首将自己哥哥送走而已。      嘉礼之期在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的辰时三刻。钦天监给定的时辰,很明显,这是是一个清晨。按大郑的习俗,男子傢人为侧夫,嘉礼都在早上。如果是正夫,就要行昏礼,在黄昏迎取。      先是皇家的使节献大雁,和苑国夫人一唱一和地说了一通文雅而晦涩无比的话,接着又和苑国公说了另外一些,最后,才由宫侍们拥簇了赵筝出来辞别。      赵筝穿着红色的大礼服,以皮弁束发。这也是公主侧君嘉礼的服饰之一,根据场合不同,一共要有十二套。如果是迎立正君,麻烦更多一些,礼服是玄衣旒冕,数量也要到十八套之多。赵筝的精神看起来还好,也没什么格外和嘉礼不配的神情。      步入厅堂,堂上早摆好了一方小几,几上是酒具,苑国夫人与苑国公并坐于几后。赵筝跪坐于几前,宫侍斟了酒,赵筝分别向祖母大人与祖父大人奉上为寿。      苑国夫人叹息一声,语带悲怆道:“能坐你的上首,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以后,自己好好保重,赵氏再也不是你的安身之所,你的家在妻子所在的地方了……”      苑国公接着说道:“君此去,切勿再以外家为念,侍奉君妻,善事诸弟,勿有懈怠。”      赵筝叩首称是,三拜之后起身而去。宫侍将他拥上三十六人抬的车辇,编钟三响之后,抬出府去。众人一起叩拜相送,道路两旁丝竹管弦合着编钟之声齐奏《凤求凰》之曲。至此,公主侧君的嘉礼在外家的正式仪式基本就算结束。      站起身来的时候,赵瑟颇有感触,小声问一旁的陆子周:“你傢给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像是被放上祭坛的祭品?”      “应该是放上秤盘的货物……”陆子周一本正经的纠正。      嘉礼之后,别人还要接着大忙,有官有爵地得立即赶去公主府,无管无爵的,比如赵瑟三叔公四叔公,得忙着安排大宴宾客,迎来送往地恨不得把人劈开了用。像赵瑟这种一无官职爵位二不用张罗管家的女人反而闲了下来,正好可以去做她谋划了多日的大事。      然而,这次事到临头,赵瑟却是一点魄力都拿不出来。在陆子周的书房外面转了还几圈,始终忐忑着不敢进去。若非事情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她恐怕就要落荒而去了。把跟随自己的一众侍从,包括元子和团子通通赶到院门外面之后,赵瑟又做了一会儿缩头乌龟,最后总算浑身哆嗦地进了门。      陆子周正在伏案书写,青玉站在一旁给他研磨,此外屋中就再无第二个人了。因为忙不过来,陆子周被赵瑟家三叔公临时抓差,写一些例行的贺文回复。这等应景的文章虽然难不倒陆子周,却也是他最懒得写得。只因不可推辞,所以特别斥出了侍奴,写起来也安静舒心一些。      赵瑟一进门,立即就开口把青玉赶出去。陆子周放下笔,见赵瑟神色紧张而仓皇的,摇头亲自把赵瑟扶过来坐下。拉住赵瑟的手,笑了笑宽慰道:“这是怎么了?”      赵瑟张了张嘴,觉得实在没脸开口,颓然叹了气望着陆子周发呆。      陆子周便换了取笑的口吻道:“你不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吧,连说都不敢说了?”      老娘我也豁出去了!赵瑟在心里大大发泄了一句粗鲁的市井俚语,继而感慨:十一啊十一,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要是以后敢对不起我,我可和你没完!      赵瑟把心一横,撩开衣袖将手腕伸到陆子周面前,闭着眼睛说道:“我最近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子周你帮我看看……”      陆子周奇怪地望了赵瑟一眼,伸出食指和中指搭到赵瑟的尺关处诊脉。刚挨上赵瑟的手腕不一会,他就低呼一声“不会吧……”,之后有些不知所措样子地对上赵瑟的眼睛,仿佛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摆了。赵瑟这时到也不怕了,只一眨不眨地望着陆子周。      陆子周有些急切地拽过赵瑟的手,死死地握在手里。他用左手诊过了脉,又换右手。他的手劲可真大,把赵瑟的手都握疼了。赵瑟这才第一次知道陆子周原来有这么大劲,她尽力忍着不挣扎。      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陆子周终于惊喜交加地说道:“阿瑟,你这是有孕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学校的网关最近天天晚上罢工,而且时间不确定。这个能算昨天晚上更新的吗? 抉择   陆子周不容分说,将赵瑟打横抱起,几步绕过屏风将她放在榻上。先是拉过方枕让赵瑟枕,后来似乎发现不妥,弃了玉石做的方枕放到一旁的椅上。拿过织锦薄毯折了几折放在背后让赵瑟靠,又将赵瑟进屋时穿着的紫貂毛披风拉扯到前面盖上。      赵瑟让陆子周忙忙碌碌地一阵摆布,更加慌乱起来。虽说赵瑟早就预料到陆子周会很高兴,也为此耗费很长时间做准备,连进门之前她还最后默念了一遍准备好的说辞,但是,一旦亲身来体会陆子周作为男人与父亲的快乐,一旦要她独自一个人去直面陆子周,赵瑟才发现,一切所谓充足的准备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和破绽百出、单薄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赵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勇气以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快的速度消退着。她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或者不客气地说,她根本就没脸说。      赵瑟心头萦绕着的这些复杂难辨的情怀陆子周似乎并没有觉察到。看来,即将升格为父亲的强烈冲击与巨大喜悦的确会让所有的男人在一时之间都不知所措,以至于耳聋眼瞎,观察力指数近似为零,即使是陆子周这样明敏的男人也不例外。      陆子周几乎完全不理会赵瑟沉默不语的现状,只是不停地寻找一些事情忙碌并用一种他从来未曾用过的语气“指责”赵瑟身上的种种不适。看起来,就像是他很需要用这些忙碌和“指责”来平衡妻子怀孕的事实带给他的冲击与喜悦。      “你这傻丫头可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大对前两天汤池外间还敢用那么大力气?这可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幸好没出意外,不然可就要懊恼死人了!还有玩雪、骑马……这些天你都做了吧!怎么都不知道小心呢?以后可得天天守着你,这些事情一律都不能做了!我可是办了件大错事,那天怎么也不该让你躺在雪地上!万一寒气入骨必是要落病根的……从脉象上看倒还没有,不过我医术也一般,还得请个名医来看才稳妥……”      陆子周坐在榻边,握着赵瑟的手历数近来赵瑟做过的一些孕妇不宜的小事儿。真不愧是敢自称“过目不忘”的人,虽然章法有点乱,却是一桩一件都不少的。      赵瑟小声回答了一句:“我也是才想起来的,就算孩子在我肚子里,我也不能知道那么快,这才几天。”      赵瑟的话本来是因为心虚才声音这么小,在陆子周听来却是有点儿委屈的抱怨。他立即笑着抚上赵瑟的脸,说道:“是,你说的对!我是有点而糊涂了!仿佛是刚刚两个月的样子,你没感觉也是正常的!那只要从今天开始注意就行了……这类鞋子不能再穿了,容易难产……”陆子周一边说,一边动手将赵瑟脚上木跟鞋脱了下来。这种木跟鞋是最近两年才在上都流行起来的。以鹿皮和绫罗为鞋身,饰以各色宝石,后跟以檀木削成圆柱垫高。穿起来最显身材秀颀窈窕,正是贵妇仕女的阁中爱物,往往不惜巨万财帛也要精益求精。      赵瑟便更觉得没法开口了,只拉过陆子周的手在他手心上画圈。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陆子周顿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了不好开口之事,神情略有些尴尬,仔细的推敲起来大约含着那么一些女子身上可能会常见的滋味。他接着说道:“……有一桩事你以后千万不要大意……房事是绝对不能再有了!我以后只好好地陪着你,决不招惹你,只是……你暂时也不要动别人了。特别是……米饼是吧?你要是喜欢他,以后再说,现在绝不能再召他侍寝了……”      “我没动过米饼啊?”赵瑟一时糊涂,想当然地回答,片刻之后,陆子周都笑了,她才反应过了,心中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送上门来的机会,这下好,让自己给搞砸了。      这么一说,相当于更进一步坐实了腹中之子是陆子周的血裔的事实。赵瑟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比作为母亲的人更清楚的了。就算和八十个男人在一起过,怀的是谁的孩子也该分得清清楚楚。否则,这女人就真是蠢婆娘了。      赵瑟确定的很,肚子里这麻烦的小家伙就是上上个月十一那天和陆子周在一起时有的。这是瞒不过去的事情,大约陆子周一搭她脉,心里就有七成以上的确定,否则也不会如此高兴。以脉象推算受孕日期,本来就是大郑所有产科大夫拿来混饭吃的本领之一。高明一些的完全可以估算到两三天之内。      在那一天前后,赵瑟的确因为情绪不佳招过侍奴暖床。别的都没什么可怀疑的,整夜帷帐之外都有侍奴伺候,只凭动静就知道她有没有动真格的。唯有米饼,除了赵瑟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有没有当真服侍赵瑟。那天清晨就是赵瑟第一次收到十一传书的时候,为了拷问米饼,她特别斥退了侍奴。有足够长时间,她是和米饼独处的。      赵瑟本打算借着米饼那天的事情瞒天过海,就算陆子周心中怀疑,到底话也好说一点儿。可没想到,她这里还没开始铺垫,陆子周随便一句话,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卖了。换了旁的事,赵瑟还可以怪陆子周欺负自己笨,这件事又如何能怪得起呢?      趁着赵瑟把自己从头到脚大家鞭挞的时候,陆子周正专心致志地替赵瑟解头上的簪环珠翠。陆子周绝对是好心,谁顶着这么一头死沉活沉,靠也靠不得,躺也躺不下的东西也舒服不到哪去,更可况是孕妇?可是这活儿,陆子周根本就干不了。他是真把女人的智慧想的忒简单了,尤其女人在梳妆打扮上智慧。大礼服配套的首饰不下几十件,大大小小地和假发一起固定在头上像开屏的孔雀。陆子周一动手才知道根本就无从下手,勉强取了个金凤,至少硬生生挂断了赵瑟十几根头发,惹来赵瑟一阵惨叫。      陆子周手忙脚乱地把金凤搁回去,满心歉意地起身道:“你躺一会儿,我去唤人服侍你。自从傢给你之后,什么活儿都没干过,一天比一天笨了。”      赵瑟心中一惊,急忙拉住陆子周的手求道:“你别去,你陪我躺会儿……”      陆子周哑然而笑,低头在赵瑟面颊上亲了一口,上榻靠在赵瑟身边,搂住赵瑟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说:“害怕了吗?第一次做母亲都是这样的,乖,我会陪这你的……”      赵瑟的心狂跳了几下,歪在陆子周肩上,轻哼道:“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子周?我……”      “傻丫头!”陆子周敲着赵瑟的头说,“孩子哪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它既然来了,就会赖着不走的。别怕,就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就有个小娃娃了!”      “可是……”赵瑟低声道,“傅铁衣就要到上都了……”      陆子周笑笑道:“你倒是真向着我,你给我生个娃娃我就满足了。我虽然也希望孩子出生之后你再成婚,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答应。”      想了一想,陆子周像开玩笑一般地说:“莫要再胡思乱想了,说起来倒是我对不起傅铁衣。这一次恐怕要害得他洞房花烛夜不能合寝,一定要找个机会郑重道歉才行。还有啊,到春闱的时候,孩子大约五个月大,正是辛苦的时候,可要带累你替我受苦。”      听陆子周说这些,赵瑟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陆子周虽然搞不懂她哭啥,还是摇头替她擦掉眼泪,柔声安慰道:“好了,现在可不能再哭了,伤身体的。”看着赵瑟渐渐止住了泪水,陆子周才起身说:“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写个几个安胎养神的方子唤人拿去煎了再来陪你。”      这种固本安胎的方子不管哪本医书都是一抓一大把,连个医馆的学徒闭着眼睛都能开。若是放在平时,陆子周虽然不是大夫,写这种方子还是手到擒来。可如今一旦到在自己老婆身上,竟然变成世上最大的难题一般,瞻前顾后,往往半天不能落笔。翻了十好几本医术,往返了好几趟,陆子周拿起被自己涂抹得不成样子的药方摇头,回头对赵瑟苦笑道:“天下名医尚无法为自己下药,何况我陆子周这等门外汉……还是明天请大夫吧!”说着将药方团成一团。      如果让赵瑟继续眼睁睁地看着陆子周这样快乐下去,她怀疑自己会先疯掉。说吧!说吧!赵瑟告诉自己,说得越早,子周的喜悦就会越少一点。子周的喜悦越少一点,他的伤心也会越少一些。      “不用麻烦了……”赵瑟坐起身,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与决然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孩子,不能生!我要打掉它!”之后,赵瑟任由自己的身体落到榻上舒展开。这个时候,一种幻灭的美感在她的心头油然而生,让她如释重负,恍若漂浮于云端。把话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陆子周赫然起立,失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取傅铁衣,现在有了孩子,不取也得取了!”赵瑟闭着眼睛回答。现在,她是绑上断头台的囚徒,一切听天由命!      “真是可笑!”陆子周怒极之下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赵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着这声响在哆嗦。      “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不取了吗?这根本就不是你自己做得了主的事情。有孩子,没孩子,他们都会让你取傅铁衣。你真的不明白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阿瑟,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堕胎是怎么回事儿!”      “你小声些啊,子周。我知道你生气,可你这样大声会被外面听到的。你也知道堕胎是要被火烧死的,你总不希望我被烧死吧?”      陆子周颓然坐下,叹息着说:“别闹了,阿瑟,你真不是个乖女人……”      赵瑟站起来,走到陆子周面前,第一次不是用和仰视与请教没关系的姿态开始说话。说话的时候,她心中一阵苦笑:想不到第一次和陆子周以对等的方式交换意见竟然是为了打掉他的孩子。      “子周,我真的不能取傅铁衣。你说的都对,孩子没有了,要我取我也得取。可是,如果没有孩子,我就可以想办法拖延,就可以有时间斡旋,让傅铁衣自己不肯傢我。孩子在我肚子里,那就是站在悬崖边上,再无退路。孩子的事情,现在还可以想办法遮掩,却无论如何也耗不到傅铁衣走。孩子它是要长大的啊!祖母大人正巴不得呢,她立即就会把我捆上和傅铁衣成婚。为了不取傅铁衣,我只能打掉这个孩子!”      赵瑟说到这里,陆子周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就算是只为了这么一点儿微乎其微地希望,你就要先打掉孩子?”      赵瑟急忙道:“不是的,我有个很好的主意……”      陆子周一挥手打断赵瑟的话,冷哼道:“你的主意我猜也猜得了大概。我明白告诉你,最多只有三成希望!即便这样,你也不改变主意?”      事已至此,本来也再无回头的余地。赵瑟当即答道:“是。就算只有一成希望,我也要试试!”      陆子周轻轻地点头,将一个“好”字说得云淡风清。然而在赵瑟听起来,却宛如咬牙切齿一般令她心头发凉。果不其然,下一刻陆子周就将桌上的茶碗砚台之物狠狠扫到地上,怒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你只要自己去做就行了!”      赵瑟在心里叹息一声,怀着对陆子周无以言表的歉意,哀求道:“求你……”      陆子周真是被赵瑟气乐了,以衣袖擦拭着桌案上的水渍言道:“只要你夜夜春宵,孩子想保住也难。求我做什么?总不成这样的事情你还非要我来吧!”      赵瑟为难地,心虚地,小声地,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恐怕我身边所有的侍从都留不下命来,连你,连你恐怕都要受连累……”      “如此可真要多谢你惦念我了。”陆子周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起立施礼,“我陆子周领情之至。”      这样一番谦恭无比的话让陆子周以平淡如水的声调吟出来,奏出格外嘲讽的乐曲。各中的滋味当真是陆子周有陆子周的体味,赵瑟有赵瑟的体味。      就像鞭子抽打在心头上一样,一揪一揪的生疼。赵瑟被陆子周打击地眼前发黑,几乎要落荒而逃。可她现在那又什么落荒而逃的资格,更没有立场去指责,她本来就活该。与此同时,陆子周也表现出明显的摇摇欲坠。直起身体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赵瑟惊呼着伸手去扶。撑住书案,陆子周慢慢稳住身形,摆手低声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静静地看着陆子周坐下,拿起书案上的墨条在手指间无声地翻动着,赵瑟很自然地把自己打上“恶女人”的标签归类到和赵箫一样的混账堆里。在很长时间里,她一直试图狠下心重新把自己溃不成军的心理防线构建起来。然而,她尝试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之后,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发呆与愣神之间的状态——这应该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直到陆子周认命地承认自己耗不过她,沙哑着声音问她:“你到底要求我做什么?”      赵瑟猛然惊醒,像一阵风一样,她紧紧地抓住陆子周的手,哭泣着请求道:“子周,子周,求你,求你……我找不到打掉孩子的药方,所有的办法我都想过了。没有大夫敢开这种药方,连二哥都没有。我不敢乱试啊,我怕以后都生不了孩子了……子周,求你,帮我……帮我写个药方……”      陆子周叹息着笑了,带着一种果不其然地无可奈可,这是他第二次被赵瑟气乐了。她将墨条拍在桌案上,仰头叹道:“赵瑟啊赵瑟,你可真行!我陆子周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佩服什么人,我可是真的服了你了!你还真是有根竿就能顺着往上爬啊?你走吧,真是被你气得胃疼。”      这话赵瑟听得是有点糊涂,再也哭不下去,睁着一双眼睛微微歪着头冲陆子周发怔,眼睛里转着晶莹的泪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子周,再帮我一次吧。等我气走了傅铁衣,我立即就帮你生孩子。只和你一个人生,你想生多少都可以!”      可怜陆子周还以为赵瑟幡然悔悟了呢,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到这么一句承诺。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不禁要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冲动。她这是跟我做买卖呢吗?陆子周心里这么想。他甩掉赵瑟的手,不耐地说:“方子我是不会给你写的。”      “子周,求你了……”赵瑟继续没有创意地重复自己地话。不能怪她,这一块儿她确实准备不足。在她的印象里,陆子周从来没有这么难说话过。      “你求我我也不会写的!让我陆子周亲手写药方杀死我自己的血脉骨肉?真亏你想得出来!”      这句正好撞上赵瑟准备好的词,于是乎,赵瑟这缺心眼地立即爬上陆子周的肩头,大有把握地说道:“子周,其实这孩子不一定是你的,真的!那些日子我心情不好,召过侍奴来侍寝。日子这样近,哪里还能分辨地出是谁的孩子。与其惹这么大麻烦要它,不如以后我们再生肯定是的,你说好不好?”      “是这样……”陆子周以手覆上赵瑟的额头,动作就像他们最亲密无间时一样轻柔。赵瑟心中大喜,还没等她冒出“总算把子周蒙过去了”这等蠢念头,陆子周就开始说话了。      “阿瑟啊,你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诚如你说所,孩子是谁的,你这个做母亲的最清楚。你若是说不清楚,那天下就没人可以说清楚了。可是你真的不清楚吗?阿瑟啊阿瑟,只看你今日这番模样,我若还不能确定你腹中胎儿的亲生父亲,我陆子周还有何面目再枉称天下才子第一?你呀,就是个傻丫头……”      陆子周的话像朦胧的春雨一样浇在赵瑟的身上,让她的反应更加迟钝。这娃本来反应就不怎么快,这会儿更加不知所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竟然还好意思接着嘴硬,小声嘀咕道:“我真的不清楚……”      陆子周冷哼一声,厉声道:“你再敢说你不清楚?”      赵瑟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再胡说下去了。她一愣之后顺势蹲在地上,抱住陆子周的腰,说,“子周,对不起。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对不起你。”      陆子周覆上赵瑟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摩挲了片刻,幽幽说道:“刚才我就想,如果你再骗我的话,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和你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很小气的男人,很笨,一点都不知道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可能真是这样吧,就算我可以轻易地猜到你要做什么,可我终究也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也挺苦恼呢。既然傢给了你,要一生都和你在一起,总是希望你能高高兴兴的……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喜欢自己的男人因为她们而筋疲力尽……我认识的女人太少了,真正说起来,除了欧阳怜光那种怪物,就只有你。我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反正我们男人是希望自己的女人能高兴的……”      “不是的……”赵瑟把头埋进陆子周的衣服里。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吧?”      “……是……”赵瑟觉得自己这么回答简直该遭天打雷劈,可她还是这么说了。      “你帮我把地上的东西捡捡吧,我不想动。”      赵瑟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陆子周,蹲在地上去捡被扫到地上的书简、砚台还有已经摔碎了的瓷器。她心里知道,需要捡的只是砚台而已,可她不敢,她怕陆子周生气。她心里知道下面她应该主动磨墨,可是她不敢,她怕陆子周生气。陆子周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把墨递到赵瑟手里,见她半天还愣着不动,没好气地催道:“磨啊!”赵瑟这才手忙脚乱地接过墨条,人偶一般地磨了起来。      陆子周慢慢铺开纸,选了一支最珍贵笔,沾饱了墨,一路写了下去。先前他写安胎方子的时候,写一行涂三行,艰难无比。现在写堕胎的方子,竟如行云流水一般,就是想慢也慢不下来。      赵瑟偷眼望着面无表情的陆子周,心里直哆嗦。她估摸着陆子周这是被她气得心灰意冷,索性早写完了早打发了她算了。她也挺想偷偷去瞧陆子周写的都是些什么,可她真的没这胆量。她实在是怕陆子周误会她着急,再生她的气。于是,她故意躲的远了一些。      说起来真是好笑,明明最最对不起这个男人的事已经义无反顾的做了,怎么还好意思再细究这些细枝末节呢?明明都已经把刀插到这个男人的胸口了,怎么还好意思捧着他手上的淤青说“我给你吹吹”呢?连赵瑟自己都要忍不住去鄙视自己这种厚颜无耻。      “你拿走吧!”陆子周淡淡的说。语气轻飘飘地一点儿重量都没有,然而,他把笔拍在桌子上的时候,玉质的笔管立即断成两截。他终究还是无法不生气。      “对不起,子周。”      赵瑟没有办法就这样拿了就走,她赖在这里,竟然还奢望能哄好了陆子周再离去。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可救药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她早就懂了,可事到临头,明明已经做出了抉择,明明都已经这么干了,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舍鱼而取熊掌的后果。      “阿瑟,让我安静一下好吗?”陆子周竟然用了哀求的口吻。      赵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跳开,她想自己的确不该继续站在这里让陆子周讨厌了。快跨出门槛的时候,陆子周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鸡公山我们分开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阿瑟?”    夫德   赵瑟心中倏地一紧,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直穿过她的五脏六腑撞击到她的天灵盖。      这个问题,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瑟最最悔恨无比的事情,就是未曾早一些将自己与十一的事情向陆子周言明。      当时,她只是一旦面对陆子周就没有勇气把实情说出来。当时,她只是觉得十一必然不愿意让此事为其他的男人所知晓;当时,她只是简单不希望自己和陆子周之间有什么其他的事。然而,她又如何能料想得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一番无可奈何的境地?      如果赵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相信她立即就会更正这个错误,毫不犹豫地,从一开始。至少绝不会还如此愚蠢以为自己心里一点儿忐忑不安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问题就在于,世间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如果我早知道如何如何”这句开场白。      赵瑟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她惊恐的认识到,她不得不在最差的时机向陆子周坦白了。世间的事情终究不可能真的按照某一个人脑中一厢情愿的臆想去发展,这个道理在不可妥协的事实面前终于鲜血淋漓地撕开了在放在赵瑟手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了拿掉这个孩子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赵瑟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在来自某个暖洋洋的早上,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许是米饼在没人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十一哥为什么会不见了呢?”的那一刻。或许是他的二哥赵箫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有避孕药的那一刻,或许是皇帝的圣旨传来,彻底粉碎了傅铁衣傢于公主的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可能性,赵瑟像溺水的人被无情地抽走后一根救命的木头,挣扎着终于沉没下水面的那一刻。      推究根源是一件异常繁琐而复杂的工作,合并同类项之后好像是这样的:秀侯李六尘的意外出现,苑国夫人与赵瑟的第一次长谈透漏出来的危险信息,谋略在赵瑟脑中偶然成形并茁壮成长起来成为不可抗拒的强烈冲动,发现怀孕的事实和傅铁衣即将归来搅在一起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这些东西以非常短的间隔,甚至几乎完全连在一起分不出先后顺序的方式,强行拍进赵瑟的身体,而不管赵瑟是不是能够接受。就像涨潮的海水只管自己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沙滩,却丝毫不必顾及沙子的容纳能力。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还是可以推测——如果不是谋略本身已经存在,赵瑟这种缺乏勇气的女人或许就真的认命了。取傅铁衣,把孩子生下来,抱持着一生对十一的愧疚。麻烦偏偏就在于,谋略明明已经先存在了,想忽视都不行。所以,赵瑟本人在那一阵格外绝望和无所适从的心态完全应该得到谅解。      于是,在坚持谋略还是放弃谋略的之间,选择变得无比沉重。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感情来解决的问题,赵瑟没有办法把她的感情放在称上去称一称谁重谁轻。这太可笑了!既然不管如何抉择都必然会伤害到某一个人,那么,就只好用纯粹的理智来解决问题了。      一旦赵瑟试图冷静下来解决这个问题,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十一、陆子周、赵瑟自己、傅铁衣,需要考虑的就是这四者而已。留下这个孩子,放弃谋略,那么失去十一,损坏自己,保持陆子周、接受傅铁衣;放弃孩子,继续谋略,那么损坏陆子周、损坏自己、保持十一,摆脱傅铁衣。      经过一番加加减减之后,式子左边放弃谋略就变成了傅铁衣,式子右边放弃孩子就变成了十一和需要修复的陆子周,对陆子周的修复一项可以用以后的孩子来弥补。很明显,式子右边的分量要比式子左边略重。      这是一个四舍五入的结果。赵瑟并没有过多的计算孩子。对于孩子,赵瑟陌生而难以捕捉。作为一个事实,她知道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然而,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能让她体味到这种存在,母亲有什么特殊意义更加无从谈起……总之,赵瑟决定放弃这个孩子,并且,她必须寻求陆子周的帮助。      是否将所有的事实告诉陆子周?赵瑟踌躇了很长时间。      道理上说,必须告诉陆子周。要放弃的是她自己和陆子周的孩子,没有理由不告诉他真正的原因。从情感上讲,赵瑟又不愿意告诉陆子周。为了不爱另一个男人放弃他和自己的孩子是一回事儿,为了爱另一个男人而放弃他和自己的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儿。相比起来,赵瑟宁愿陆子周相信前者……      赵瑟很清楚,“如果我早知道会怀孕,如果我早知道答应了十一会这样,我一定……”这种论调万万要不得,所以,这个问题,她最终选择了逃避。      赵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身。既然陆子周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再继续装糊涂的意思,那么她接着拖延下去也就毫无意义。她去看陆子周,陆子周却已经微微低下头自顾自的开始说话。      “傅铁衣这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但料想以他的身份经历,大约不会做什么让你不能忍受以至于讨厌至极的事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在洛口的,你亲口对我说过你已经决定了要取傅铁衣。当时你还没有见过傅铁衣,后来,傅铁衣把你从刺客的手里救出来之后你们才见的面。我想,应该不是傅铁衣的原因都你才改变主意的吧……他那样的人物,只有见面之后不情愿的变成情愿,情愿的变成千肯万肯,又岂有反而让你生厌的道理?如此想来,恐怕你在见傅铁衣之前,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取他啊……”      “在洛口弃船登岸之后是傅铁云缠着你,再以后,我们就一起被流寇劫上了鸡公山。当天晚上,流寇内讧,点灯子身边的聋哑小喽啰暴起伤人劫走了你。当时我……”陆子周摇摇头,换了别的话说,“从那时起到汝州克复期间的一个月发生过很多事情吧?“      “是,”赵瑟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是有很多事,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告诉你。子周,如果你愿意知道,我这就讲给你听。我是怕……你现在再也懒得听我的这些事儿了……”      陆子周摆摆手,语气出奇地恳切,竟是完全找不到方才愤怒或是伤心的影子。他说:“不是的,阿瑟。本来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该问。你不是一样也没有对我那一段时间都是如何过得追根究底吗?”      “只是阿瑟,如果你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不一定每一次都可以找到办法给你。阿瑟啊,你太习惯依靠我也太相信我了。可是,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总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我比任何人都要容易失败。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直到你不会突然把一个难题放在我面前的那一天为止。我不能让你这样害死你自己,因为相信我……”      “相信你……”赵瑟苦笑着低下头,“听起来真是汗颜……子周你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      陆子周叹了口起,以同样低沉的声音说,“以前我也没想到……不过没关系……”陆子周猛然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现在开始也是一样的。开始说吧,阿瑟。坐到这边来。只要告诉我事情就可以了,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也别去想你对得起谁对不起谁。”      猛然之间,赵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甚至可以用有些玩笑的口吻说:“真希望你把我抓起来痛打一顿,就像……你突然这么说话,我总觉得你要随时大骂我一顿。我宁可你打我……”说到这里,赵瑟又突然难受起来。      只因为陆子周轻松起来,她便也可以跟着轻松起来吗?      赵瑟垂头的丧气地返回来,按照陆子周手指的方向,坐在他的对面。之后,在陆子周完全没有来的,赵瑟想破脑袋都理解不了的宽容态度的鼓励下,开始试着认真去讲她和十一的故事。      “他叫十一……他叫公孙玉,我喜欢叫他十一。他就是劫持着我去刺杀傅铁衣的那个刺客——我那时候是这么给大家解释的。他不是劫持我,本来也没打算刺杀傅铁衣。就是因为我,他才会被傅铁衣当成曹文昭派来的刺客,其实他不是……不,他本来就是刺客,只是现在不是了……”      赵瑟颇为苦恼的抓了抓头发,不知如何才能说得清楚。步摇上垂下的的翡翠环儿套在一起,随着赵瑟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引得她出神。      虽然准备好了要说,一开口,赵瑟才发现,要说得清楚真的很不容易。话明明是从自己嘴里出去的,弹到舌头上好像就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变得杂七杂八。      赵瑟的心飞快地跳着,仿佛马上要从胸膛里跃出来。她偷眼去看陆子周,在心里担忧:子周不会以为我在蒙他吧?我冤枉啊!      仿佛是感受到了赵瑟的担忧,陆子周斟了一碗水推到赵瑟面前。“就从你被送到点灯子的房间开始说起。”陆子周提醒赵瑟。      “那天我被带到那土匪的屋子里,独自一个人坐了好长时间……”      赵瑟盯着眼前茶碗了荡漾来荡漾去的水纹,真觉得嗓子干的像是要冒出火来。她咽了咽喉咙,顺着陆子周给开的头说下去。      果然,一旦开了头,事情就好办了。赵瑟一路说下去,从自己如何和十一在鸡公山藏身,如何冲出山去,如何星夜逃命,如何被困在汝州城,如何又回去刺杀傅铁衣,又如何定下诺言各自分别,一直到十一派了米饼来做内应,专司为他们传递情书。      在说这些的时候,赵瑟的的确确做到了坦白、真实,连她和十一怎么会在山上想起来欢爱的事情以及在渌水堂的密室里亲眼看到小三刺杀曹文昭的公子,也就是曹秋何弟弟的大秘密都一起说了出来。这些东西,很自然地就从赵瑟的心里流淌出来,就像别人的事情一样。甚至在说到她与十一的欢爱之事时侯,赵瑟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羞涩和难为情。      期间,她一共喝了九杯水。      在此之前,赵瑟从来没有和另外一个人如此这般开诚布公过;在此之后,赵瑟再也没有如此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事透漏给第三个人。不管这是不是出于对陆子周的愧疚之情,这一次都将是她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      最后,赵瑟从腰间取出十一写个她的两份书信,展开了,铺平了放在陆子周面前。陆子周脸色凝重地看着书信上的言词,沉默无语,手指屈起来扣在桌案上发出节奏清晰的响声。      赵瑟眼巴巴地盯着陆子周,就像一个囚徒。事实上,它本身就把自己看作是了囚徒。      “原来是这样,难怪……”陆子周轻叹这合上书信还给赵瑟。      赵瑟摸不清清楚陆子周这一声叹息究竟是出于愤怒,出于无可奈可,还是出于……赞叹。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依平时的经验看,赵瑟揣摩赞叹的成分应该更多一些。但是,此时此刻,当然不会是赞叹。赵瑟迟疑地看着陆子周,陆子周却笑了。      这一笑,笑得赵瑟花容失色,摇摇欲坠。她现在就像惊弓的鸟儿一样,经不得陆子周任何逆于常理的反应。陆子周不管如何愤怒,把她揪起来打一顿也好,随便砸东西也好,放火点了房子也好,她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可陆子周对她笑,而且就和平时那样高兴了有趣了的时候笑得一模一样,一点冷笑、哀伤、嘲讽的意思都找不到,赵瑟真的不知所措。她手有些发抖地拉上陆子周的衣袖,哀求道:“子周,别,你一笑,我心都直哆嗦……”      陆子周做了个手势示意赵瑟别担心,继而接着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真有男人为了争正夫这个位置去抛头颅,洒热血。更想不到争也就争了,会有男人实……可爱到用这种方法去争,而且还敢告诉女人。遇见你,他还真是走运……”      这一番话彻底让赵瑟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陆子周。这是从何说起呀!赵瑟的一脑袋的糨糊。      “男人的宿命……他是这么说的吗?公孙玉……我是说十一。”陆子周望着改做呆头鹅的赵瑟这么问,声音很是悠远。      “是……”赵瑟晕头转向的回答。      陆子周点点头,起身说:“我唤人进来服侍你换衣吧!”      赵瑟立即惊觉,警觉地像豹子嘴边的羚羊,死拉住陆子周的衣袖不让他走。      陆子周苦笑道:“你放心,我是说你卸了妆去沐浴。暂且什么都别想,晚上你不是这么……紧张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我想有些事情,我要先给你解释清楚才行。”      谈什么呢?赵瑟忐忑不安的猜测。很想说不如现在就谈,但是陆子周已经出门去了。      侍儿们很快进来,小心地服侍赵瑟卸妆换衣,紧张地仿佛连呼吸都不敢了。赵瑟现在的脸色当真不怎么好看,苍白的,眼睛明显是哭肿了,桌上、地上又是这样一番狼藉。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有大大的不愉快,谁也不至于缺心眼到这时候去触霉头。      “公子呢,元子?”      忍耐了一会儿,赵瑟到底沉不住气,出声询问。她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温柔和蔼,被问到的元子还是忍不住一哆嗦。稍后,元子禀告道:“公子说去挑坛好酒……”      喝酒吗?赵瑟略微放下心,之后又紧张起来,继而又想:子周既是说了晚上要和我详谈,便该不会独自一人去喝闷酒。现在只听他的沐浴去吧。      从汤池里出来,元子等人欲服侍赵瑟回房。赵瑟却说:“去公子的书房,”没走几步,正巧碰见受了陆子周差遣而来的青玉。青玉施礼请赵瑟去陆子周的卧房,赵瑟当然是如奉纶音,转个方向就过去了。      陆子周的房里暖和的很,地龙里腾起的热气让人根本就穿不住衣裳。赵瑟一进门,鼻翼额头就渗出一层薄汗。屋中间,陆子周只穿了宽松的内袍,摆好了小火炉,炉子上温着酒。赵瑟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搭腔。      “阿瑟,快过来坐。”陆子周冲她招手。      青玉忙服侍赵瑟解了外面的披风。赵瑟的心里一下子安了许多,索性叫青玉帮自己宽衣换了寝袍,赤足踩到地毯上。斥退了侍奴。赵瑟坐到陆子周对面。陆子周倒了一杯酒递给赵瑟,赵瑟双手握着酒杯,不急喝,心中就是一阵感伤。      “记得去年我刚傢给你,大约也是这个时节,我们好像总会在晚上这样坐着闲聊。那时候,不管和你说什么,你都要瞪大眼睛怀疑,问我‘真的吗?’。现在想想,好像已经很远的事情了……”陆子周以这样一番略带怅惘的回忆作为开场白。      赵瑟的眼泪立即不争气的流下来。“对不起……”她毫无新意地说。      “别哭了。”陆子周擦了赵瑟的眼泪,说,“以前你是总傻笑,现在是总傻哭,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赵瑟想要说话,却被陆子周用手势阻止了。      “阿瑟,问你个问题。你说是我更厉害一些还是你更厉害一些?若是打起架来是男人更厉害一些还是女人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你更厉害一些。打架,当然是男人更厉害。不过,匹夫之勇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陆子周微微而笑,说:“匹夫之勇虽没什么好炫耀的,却是比什么都重要。譬如,强盗要用匹夫之勇抢走了你做夫人,你可有办法吗?”      “有啊!有官兵,还有亲卫……”      “那么倘若官兵,亲卫都也都一起改行做了强盗呢?”      “怎么可能!”赵瑟理直气壮地答曰,“这世界不就乱了套了吗!”      陆子周点点头,算作认了赵瑟说的有理。转而说起了故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混沌初开之时,天空残留着各种神迹,大地四分五裂。世上有只有人,人圈养的家畜和铁一样坚硬的怪物。那时候,天地间的男人和女人一般多。一个女人,如果婚姻,只能拥有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如果婚姻,只能拥有一个女人。如果女人想再拥有第二个男人,她就必须抛弃掉以前的男人重新缔结新的婚姻;反之,男人也是一样。如果他们在婚姻之外和其他的人媾合,或者失去自由,或者失去财产。一对儿夫妻,一般只生一到二个孩子,最多也不过四五个。有男孩,也有女孩……”      赵瑟浑身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什么故事,分明就是歪理邪说,是异端!洪水猛兽!你从哪儿看来的?不会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夜谈录》”陆子周以最简洁的方式回答。      “《夜谈录》!”赵瑟惊叫一声跳起来,继而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捂住陆子周的嘴巴。半天,她才调匀了呼吸,将声音压的低不可闻,问:“怎么可能?那是大禁,看一眼就是死罪,要诛九族的,和谋逆一般无二。你怎么可能看到?那些书都烧了几百年了。”      陆子周拿开赵瑟的手,笑道:“在岭南一个小镇的旧书摊上。当时,我游学到此,逛书摊的时候,偶然发现一本论语中间夹着些奇怪的内容。仔细一推敲,大约就是《夜谈录》的一部分。这本书古老相传,历代均遭最严厉的焚禁,虚无缥缈的很。大约我所看到的,也是近几十年后人抄录,实在无以推本溯源。可见杀人烧书这种事实在不怎么有意思,只要有一个读过的人没杀尽,总能流传下来。”      “那你买下了?”赵瑟担心的问。      “没有。”陆子周说,“我就在旧书摊旁边靠着读了一会儿……你先听我讲,讲完你再问。”      这等深夜之中悄悄去听要掉脑袋的故事的经历,在赵瑟还是第一次。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起来,格外让她兴奋,连最开始的初衷都几乎忘记了。      “过了成千上万的年头,天空中的神迹和地面上的神迹连成一片,发出七种颜色的强烈光芒,数月不消。祥云从地面升起,五块大地聚在一起,天地间弥漫着尘埃。人和牲畜一起消失,只有很少的一些智者躲藏在岩石之下活了下来。他们把这个时代称为‘崩溃’。”      “过了很多年,天空恢复了澄清,大地郁郁葱葱,生命繁衍不息。可是,生下来的孩子只有男孩,没有女孩。只有在偶然意外的情况下,才会有女孩子降临世间。人们使用了崩溃之前残留的神迹,女孩慢慢多了起来。几十代之后,神迹消耗殆尽。又过了几十代,再也没有人能解读崩溃之前的典籍。从那时起,每出生十几个男孩,才会有一个女孩子出生。这个时代,就是我们传说中女娲造人的上古时代。”      “上古时代持续了数万年之后是我们传说中的蛮荒时代,土地被分成几百个小块,土地的主人在其上建立起高大的城池成为国家。每一天,国家之间,国家之中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杀戮和抢夺。彼此杀戮的是男人,被抢夺的是女人。男人们组成数以十万计规模的军队,彼此攻杀。获胜者得到女人。失败者成为奴隶。蛮荒时代持续了几千年,直到有一个天,一个女人拔剑而起,彻底将其覆灭。”      “这以后,就是我们的时代。那个拔剑而起的女人就是两千三百多年前开创华朝的皇帝。从那时起,男人争夺女人被定为世间的首恶,被铭刻在石头上永远警示后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世上有了婚姻。男人傢给女人,女人取很多的男人,男人服从于女人。”      “为了彻底杜绝男人之间的争夺,丈夫被分成许多等级,并严格遵守各自的礼仪。这就是《仪礼》的滥觞。仪礼经过历代修改完善,到了今天,成为一整套完整的“夫德”以为教化。天下男子,无论贫贱闲愚,自还没开始认字就开始背诵。”      “夫德”凡四万一千七百五十三言,引经据典,核心就只有两条:不可有独占女子之心,不可为正夫之位相斗。原因很简单,防微杜渐。以争夺正夫之位为开端,男子就会有独占女子之心。一旦独占女子,势必引起其他男子的争夺。争夺一起,势必以武力乱天下。则礼崩乐坏,血流成河,纷争不休,天地重归蛮荒之期不远矣。是以‘夫德’开篇第一句就是不争。”      “男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出将入相,可以富甲一方,可以名噪一时,也可以不傢人,也可以继承父母的财产。不如此,没有人生产,没有人打仗。然而,他们必须遵守那两条——不可有独占女子之心,不可为正夫之位相斗。这是铁律,毫无妥协之处。相应的,一旦某个男子公然露出争夺正夫乃至独占女子的苗头,必遭屠戮……”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越来越像一个神棍,原谅我吧,馒头好歹还是拿了本圣经作参考的。 最后那一部分,实际是关于本文的世界设定。在开始准备这个文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时间脉络: 现在的世界——大毁灭与人类社会崩溃——上古时代——蛮荒时代A——女尊时代A(本文的世界) 现在的世界——大毁灭与人类社会崩溃——宇宙时代——女尊时代B 现在的世界——大毁灭与人类社会崩溃——上古时代——女尊时代C 现在的世界——大毁灭与人类社会崩溃——上古时代——男权时代B 世界在大毁灭期间有两个分叉:走向太空和留在地球。 在上古时代存在两个分叉:女多男少和女少男多。我们假设是外界条件剧烈变化(包括核辐射等)导致生育变异。 变故   赵瑟刚才听到的,也就是陆子周今晚所说的全部。它赋予赵瑟的是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令她陌生而且迷茫,赵瑟却没有兴起任何的怀疑。在陆子周所讲述的故事里,带着一种天然的魔力,像咒语一样令人信服。赵瑟相信了,相信陆子周所说的一切。      于是,在赵瑟的生命刚刚跨过十六个春秋,进入第十七个年头的时候,天地在她眼前翻然倒转。      在包含着过多神秘信息的故事里,在陆子周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浓重的危险气息。大多数危险一起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她的十一。这让赵瑟心惊胆战,冷汗直流。所以,她以前所未有的大无畏精神对付炉子上温着的酒,不停地把它们灌下去。      酒水顺着咽喉落下去,烫着赵瑟的肠胃。之后,它们又都变成汗水顺着赵瑟的毛孔慢慢地渗出来。于是,不大一会儿功夫,赵瑟的单薄的衣衫变得潮湿起来,衬托得她风华正茂的体态愈加凹凸有致。衣衫上弥散着浓郁的酒香,而与此完全的相反的,却是赵瑟的神智愈加清醒。      陆子周将最后一些酒一股脑地倒进自己的嘴里,目不转睛地问盯着赵瑟问:“如今,你可知道了你最大的错处在什么地方吗?”      赵瑟呆呆地答道:“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十一”      这个时候,与其说赵瑟是故意做出看起来有些迟钝的表情,毋宁说她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这就像突然被指出自己错处的人们不管如何心思万转,颜面上最开始一时的惊慌失措总要延迟很久才能褪去一样。      陆子周当然并不认为赵瑟是迟钝的,相反,对于此次赵瑟格外的明敏通透,他相当赞赏。不管怎么说,赵瑟能从一大堆事实中一下子找到正确的方向,这在陆子周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着实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如此可见,酒和情人除了能让天下最聪明的男人变成傻瓜之外,还能让傻乎乎的女人聪明起来。原来它们都能最大限度地开发女人的智商。      于是,陆子周以宽慰的姿态与语气说道:“没关系,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赵瑟侧着头去看陆子周,因为酒的原因,她的面容格外憨态可掬。陆子周却已经转了语气,一口气交代了赵瑟好长一大段的话。      “所以,如果你还想让公孙玉好好活着的话,你和他之间的事情,不单包括你们在汝州城上的约定,还包括你们在一起的全部事情,你都千万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特别是家中的长辈……”      陆子周说一句,赵瑟就点一下头。之后,她很自然地问起来:“那么,现在呢?现在该怎么办?”      陆子周顿了一下,仿佛有些不忍心的样子,之后才说:“至于现在,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聪明的女人会选的,另一种则是蠢女人的做法。所谓蠢女人的做法也就是你一开始就打算用的办法——尽可能的拖延下去。虽然你没有权利拒绝傅铁衣,但是你可以想办法让傅铁衣拒绝你,最低限度,你可以找各种理由拖延下去,一直到你和十一约定好的五年之期期满为止。届时,如果公孙玉做到了,那么傅铁衣的问题不需要你再发愁,你只要交给公孙玉来做就好了;如果公孙玉做不到,那么按照你们的约定,你信守了承诺,他也只好按照当初的约定傢给你。那时你再完成和傅铁衣的婚约,对家族也好,对傅铁衣也好,对公孙玉本人也好,都交代得过去。”      赵瑟慌乱着拿起酒杯喝酒,却发现已经一滴酒都倒不出来。她苦笑着低头道:“你看,我心里怎么想的从来都瞒不过你,你比我还要清楚一些。看吧,我就是这样……”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赵瑟不由自住地停口,皱起眉头。      陆子周突然很有一种冷笑的冲动。如果赵瑟的所有想法他都清楚的话,那么他仿佛就不用在这么苦恼了吧?赵瑟的这种说法,完全是混淆了某种东西的界限。最终,陆子周还是摇了摇头,暂时将赵瑟的自怨自艾放到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这当然是个蠢办法。能不能排除万难信守承诺,拖延五年这么长的时间不和傅铁衣完婚先放到一边。仅从最后的结果而言, 这个诺言你守不守,根本就没有区别。五年之后,如果公孙玉一事无成,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你只要诚心以待,他总会傢给你的。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你休掉一个丈夫再取他绝不会比你拒绝和傅铁衣完婚更困难。事实上,一个在五年间取得了比傅铁衣还要高地位的男人,会非常欢迎你和傅铁衣的婚姻。正夫的地位这种事,只有还没有长大的少年才会以为有多重要。男人们喜欢……”      陆子周看了一眼赵瑟,有些担心下面的话是不是对她打击太大。而赵瑟却非常不识趣地反问了一句:“喜欢什么……”      于是陆子周再也没有犹豫的余地,断然说道:“男人们,我指的当然是野心勃勃的男人,喜欢以女人为中心形成一个利益集团。通过傢给同一个女人的方式,他们可以把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权利与利益结合到一起,成为大可以左右天下局势,小可以雄霸一方的实力。没有什么再比傢给同一个女人更简单、更可靠地结盟方式了。会为了一个正夫地位而放弃结盟的男人根本就不可能站到足够高的地位上。”      “可是……可是……”赵瑟结结巴巴地说,她真是被陆子周吓坏了,“放弃正夫的地位,就代表放弃官位和爵位。军权又不是钱帛,又不是买卖,没有了官位和爵位军权也就没有啦!如何还能结什么盟?”      “傻瓜!”陆子周伸手过去轻推赵瑟的额头,笑道:“真正的权利是不可能被夺走的。若非如此,又如何能算是权势者?官职爵位这些物件,形式耳,大有可以推敲的余地。便是非要不可的时候,只要妻子身份不同,自然迎刃而解,只需耐得住性子便是了。”      或许是考虑到进一步阐明如何让妻子的身份有所不同对赵瑟的冲击太大。陆子周暂时放过了这个问题,转而道:“所以,如果是聪明的女人,这时候一般都会……”      “生孩子,取傅铁衣,而后徐图之!”      趁着陆子周停下来翻转手中的玉杯的空隙,赵瑟抢先一步说出标准答案。之后,她跌坐在地毯上,微微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子周点点头,低声道:“这就叫做不可一错再错,也可以叫做因势利导,趁势而为。阿瑟,这是我教给你第一套权谋,你一定要记好。”      “我记住啦……”赵瑟悠悠叹道:“你们可真有学问。书上说‘上兵伐谋’,今日才始知厉害。原来我赵瑟的一桩大蠢事,只要谋略得当,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皆大欢喜的局面!子周,你说的我都懂了。我也知道你说的都对,你是为我好。可是……可是……我还是要做一个蠢女人。”      “我本来也是一个蠢女人。如果我聪明的话,在汝州城头我就不应该答应十一。十一将来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是以前我是知道的。如果我坚持,就算他不情愿也会和我回来的。可惜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是蠢的,当时我只顾着让他高兴了……既然一开始就做了蠢女人,那么,就把蠢女人做到底吧!就算十一以后反而怪我也没关系……”      “答应了的事情,就算很没有道理,就算很难办,总不能连试都不试……子周,我知道我这么做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不敢要求你帮我谋划,也不能请你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我们总会有许多孩子的,请你放心……”      “愚蠢!”      最后陆子周给赵瑟的评语就是这两个字。在赵瑟还在思索陆子周这“愚蠢”二字究竟是针对自己这榆木脑袋明知道蠢还要固执己见的做法还是仅针对自己要给他生很多孩子以为补偿的许诺的时候,陆子周“拂袖而去”——当然,“拂袖而去”四个字是赵瑟在心里自己给加上去的。她以为,陆子周现在有这个权利去任性。      赵瑟在地毯上坐了一会儿,直到重新构建起自己的厚脸皮,她才大声唤了侍仆们进来。吩咐收拾炉火酒盏,并派人去寻陆子周。因为青玉不在,大约跟去服侍陆子周,团子亲自带着两个侍奴去找。一会儿功夫来回禀说:“陆公子正在沐浴。”赵瑟方才松了一口气。      团子见天色以晚,请赵瑟回房安歇。赵瑟迟疑了一下,四顾着吩咐:“今夜就住公子这里,你们下去吧,留公子房中侍奴服侍就是了。”按赵瑟的想法,做了蠢事就要有做了蠢事的态度,留下陪伴陆子周是应该的。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不负十一所托,下面的事情总要好好哄得陆子周不再伤心才是。      团子和圆子为难地互相张望,见赵瑟已经自顾自上床了,团子只好硬着头皮跪下禀告道:“小姐,近几日该是您月信期至,依礼不宜在和公子合寝。这……”      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赵瑟真恨不得就此掐死记性奇好的团子,面上还和颜悦色地道:“无妨,反正也不准,上个月不就迟了好些日子?这个月怕是更要迟几日。死守着那些日子做什么?你们去吧。”      赵瑟的话说得轻松无比,心里却是紧张地砰砰只跳。她知道这几日便是最大的难关,若是蒙混不过去,便只等着过年和婚礼一起办吧。上个月的好运气她是不敢指望第二次的。      果然,赵瑟话音一落,圆子立即上前几步,凑到赵瑟身前说道:“不如明日请个大夫给小姐您瞧瞧。或者有大喜事呢。”      如今赵瑟最大的长进也就是“不动声色”这四个字可足称道了。她闻言笑道:“哪有那样的好运气……过几日瞧瞧再说吧!如果不是,岂不是丢人之极。何况这几天是扶风君的嘉礼,府中乱的不行,我们便不要在这时候拿没影儿的事儿去添乱了。”      待团子和圆子等人退走,赵瑟躲进床幔里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烦恼不已。因为久候陆子周不来,她便命侍奴挑亮了帐外的火烛,自己索性靠在帐内床头,展开陆子周先前所开的药方细读。药方上林林总总列着二三十味药,用法分量俱注得清楚明白。大多数名目都是些常用药,赵瑟是知道的。其中却有三四味相当古怪,赵瑟便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反复思虑了一阵,赵瑟打定主意明日且出门看看形式再作计较。      帐外传来一阵响动,赵瑟忙将药方折起来藏好,分开一线帷帐向外瞧去。果然是陆子周回来了,头发湿漉漉地侧坐在一旁妆台前。青玉蹲下帮他换鞋,另有一个侍奴拿着干布站在后面替他擦头发。      赵瑟轻轻地下床,拿过侍奴手中的干布说:“我来吧。”那侍奴呆了一呆,被青玉拿眼一瞄,才忙识趣地和他一起退了下去。赵瑟也没干过这活儿,只是估量着胡揉而已。陆子周反转手臂过来抓住赵瑟的手腕,赵瑟心里一慌,竟是把干布都掉到了地上。      “我自己来吧。”陆子周笑了一下,拾起干布,推着赵瑟道:“你先去睡吧。”      赵瑟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却不知怎得拉着陆子周的手一起往床上去。坐到了床头,她却又不动了。“向里面些啊……”陆子周提醒她,她却是只是嘴上答应。陆子周叹了口气,将赵瑟打横抱起,平放到床上,在用力往里一推,才给自己匀出一小块地方来躺。      “睡吧!”陆子周说。      和赵瑟预想的一样,他面朝外睡,头发一部分搭在床沿,将帐子都洇湿了。于是,赵瑟放着老大一片地方不去睡,偏要去挤陆子周。像执拗地孩童一般,单纯地为了消灭自己和陆子周身体之间的任何一处缝隙而努力不休。      “傻瓜,你再挤,我就要掉下去了!”在赵瑟挤得正入神的时候,陆子周猛然转过身来如是说道。      “啊……”赵瑟迷惘的看着陆子周,仿佛自己很有理的样子。她说:‘那我应该做什么,你又不肯理我……”      “傻瓜,难道我能一辈子不理你吗?真笨!”      陆子周觉得,自己都要忍不住指点赵瑟一下怎么对付自己才合适了。他伸出手臂去,穿过赵瑟颈下,让她枕着。赵瑟那是相当有天分,立即就又向外面努力凑了凑。      “阿瑟,你是个好女人。只可惜好女人都是蠢女人……刚才我写给你的药方呢?拿来给我吧。”      赵瑟便当真取了药方出来还给陆子周。陆子周坐起身,瞧着手心里叠成方胜的药方摇头笑了笑。之后,竟是既不拆开,也不交代一声,直接揭开帐子,往床脚炭盆里丢去。赵瑟大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半身去瞧。药方却已经连灰都找不到了。、      “你怎么把它给烧了!”赵瑟坐起来埋怨道。      “傻瓜!和尚跑了,庙又没跑,你急什么!”陆子周顺手一推赵瑟的脑门,赵瑟便倒了下去。他接着自己躺好,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傻瓜,你以为把药方吞进肚子就可以了吗?照方抓药,照方抓药,抓不来药方子还有何用?你以为红花这味药有卖的吗?我保证你寻遍上都也找不到。真是笨死了!”      “那该怎么办?”赵瑟大失所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情急之下,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便前陆子周讨教起来。陆子周简单提了两句,大体是说药方上有几位药是朝廷明令禁止贩卖甚至栽种的,那便是赵瑟先前看到的药方上列着的几味奇怪而陌生的药了。故而,世上类似的药方万金难求也不光是因为大夫不敢给开,也是因为有方无药,冒了天大的干系开了也是无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瑟苦笑道:“果然我是最蠢的!这真是个笑话!那就只有……”      “傻瓜,我便教教你吧。”陆子周讲话说了一半,停了半天,像是梳理自己的思路一般,才一条一条的交代起来。      “明天,你随便找个借口禀告祖母,我们去西山的别院住几日。”      “不用带太多人,米饼一定要带。他实际是刺客对吧……这件事你一开始你就找错了人,你该去请教的是米饼不是我陆子周。去问米饼,他若有办法便是你运气,他要是没办法你就认了吧,乖乖等着完婚……”      赵瑟愕然打断陆子周的话道:“你莫不是想叫米饼去刺杀傅铁衣,不成的,已经试过很多次……“      “当然不是!“陆子周断然否决道:“刺杀这样事,等而下之,便是成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岂会出这等春蠢主意!”      “那……”赵瑟疑惑不解。      陆子周道:“你去问他便是了……此事我也没有把握。大抵内家穴脉经络之学自有其妙用,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了。”      赵瑟点点头,算是半信半疑。      最后,作为完结,陆子周说:“傅铁衣的事情,你爱怎么胡搞便怎么胡搞就是了。别来问我,我没办法。我若能想出来主意给你,我早就说了。傅铁衣这种人,我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也能看透,必不会上当。你这傻瓜的主意反而不好说了。反正死马权当活马医,让你没章法的乱搞一气,或许柳暗花明也说不定……”      次日,赵瑟果真一早就去禀告祖母,她用的理由非常气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便是:“傅铁衣要到上都,既没有成婚,便不好与子周相见。所以我送子周去西山住一阵子,等傅铁衣走了再接回来,也免得傅铁衣见到子周不高兴……”      陆子周对她这理由却是大加赞赏,暗中直夸:“总算是有长进。”      总之,忙碌了一宿还没合眼的苑国夫人闻之莞尔,袍袖一挥算是应允。只嘱咐赵瑟新年之前一定要回来。于是,赵瑟便带着米饼等人与陆子周一起轻车简行往赵家在城外西山的别院小住。      ……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公主大婚之期。上都全城张灯结彩,鼓乐齐鸣。百官集于含光殿朝贺。当今天子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带微笑倾听百官的贺表,神情很是专注。宣化天子今年圣寿五十整,在女人而言,可谓韶光逝尽,便是最精细高超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已经开始松弛的面颊和眼睛四周层层叠叠叠的皱纹。然而,从站立在一旁的公主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上,依稀还能寻找得到宣化天子年轻时的蛛丝马迹。      永安公主是宣化天子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大郑唯一的储君。公认的聪明,美丽,只是身体过于孱弱,成年之后甚至屡屡称病不在人前露面,更不曾插嘴过朝政。或许因为身体的原因,及笄之后就该办的大婚一直拖到了二十一岁不能再拖得年纪。      在上都,有一些奇怪的传言,是说公主生不出孩子来,故而一直不便成婚。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然而多年以来,公主虽然未立正君侧君,府中毕竟侧侍宫奴成群,公主何以不但女儿,连儿子都没有生出一个呢?众人不得不在心中悄悄怀疑,而相关人等自从多年以前就开始蠢蠢欲动。      大婚之期,公主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出马,称病再怎么也说不过去。即使是册立不是迎立,礼仪也很多。永安公主被当成提线的木偶忙碌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回到了大殿。如此,只要宣读了圣旨,由公主亲自将凤翔君张夏引入大殿,一起拜过皇帝皇后,至太庙行礼后便算是礼成了。      圣旨就由站在皇帝身边的内官总管恭敬地捧着,永安公主肃立于丹阙之下,未来的公主正夫,即刻就要成为永安君的张夏就在隔壁的偏殿。虽然皇后没有出席有一些不够圆满,然而一切大局一定,只等良辰吉时。作为张氏族长的韩国夫人张媛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笑容与紫色的礼服遥想呼应,带着让人心惊胆战的遐想。      铜漏里最后一滴水滴落,发出一阵轻响。之后编钟七响。六十四名司仪发出他们特有的,气息绵长的呼喊,一起报道:“吉时已到,恭请皇帝陛下降谕。“      宣化天子以优雅而高贵的姿态站起;永安公主肃然而拜,宽阔而华丽的袖子平摊于地,美丽异常。百官一起躬身施礼。宣化天子四顾而笑,拿起宫侍捧着的圣旨,展开刚读了一个“维……”字,便听得殿外猛然传来一阵宏大而悠远的钟声……      天子脸上的笑容立即飘渺得不真实起来,一起僵住的还有张媛脸上的神采奕奕。在一阵接着一阵的钟声中,百官的交头接耳越来越明显。整个含光殿上,唯有依旧跪伏于地的永安公主难以辨明神色。还有就是那些敷着粉的宦者依然挂着阴森的笑容。      钟声一共九响。皇帝把圣旨合上还给宫侍。皇后徐氏便于此时素服上殿,哀声禀告道:“太皇太后薨了……”      宣化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太皇太后谢氏薨于大明宫长生殿,国丧。依礼,储君代天子守制。如此一来,永安公主的大婚不得不就此中断,并推迟到三年以后。      三年!据一些无人负责任谣言流传,韩国夫人张媛事后自家的聚会上曾砸着东西怒道:“三年?!再等三年还有什么用!三年的时间天下都够打下一半了!”      这的确是谣言,没有任何证据的谣言。然而,那一天,在大殿之外,张媛确实咬牙切齿地低语过:“算你厉害,连自己亲祖父的死都可以利用至此……”一位低等的宫侍诅咒发誓他确实听到了,只不过第二天,他就彻底失踪了,从此再也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钟声穿过上都的厚重的城墙一直传到西山那么远的地方之时,赵瑟还在沉睡之中。她立即就被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米饼就睡在她的外侧靠下的位置,忙伸手去搭她的尺关,急急问道:“不舒服吗?”赵瑟看他面色苍白发青,额上还不停的趁出细汗,大是过意不去,忙道:“没事,你睡你的,我睡累了,下去活动活动……”      下得床来,到底有点头晕目眩,两腿发虚。坐在床边缓了一刻,她才看清楚屋里只有陆子周一人。他在桌上铺开了纸笔,一张接着一张地写大字。      赵瑟便问:“出了什么事,仿佛是丧钟……”      “不知道。”陆子周头也不抬地答道:“圆子已经去问了,想必很快就有回报……你别出来,外边风大。”      赵瑟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陆子周聊天。大约过了一刻钟,元子进来跪在外间禀告:“城里传来消息,太皇太后薨了……”      赵瑟心中一颤,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问:“你说什么?”陆子周提着笔的手也是为之一顿,墨汁滴下来污了字。      圆子又重复了一遍:“太皇太后今日黄昏薨于长生殿,公主的大婚已经停了。小姐在病中不相干,还请公子立即回房换了素衣吧。咱们房里的摆设都得换了呢。”      陆子周出门时候,特别回首对赵瑟说,很诚恳的:“别怕,阿瑟。”      赵瑟勉强一笑,拾起地上的纸来看。“事缓而圆”四个字被陆子周写的又大又饱满。赵瑟相信自己这一生都忘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25号要出门考试,22,23号在火车上,所以二十三号不一定可以按时更新。请大家谅解,非常感谢,考完试之后,我会集中补回来的。 宫闱   宣华天子仿佛是一个并不非常追求闺房享乐的皇帝。尽管依照典制天子该有的一后三君九卿二十七世子八十一御侍她一个人头也不缺,然而,在后宫、内官乃至外臣眼中,皇帝陛下对于淫乐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形象。大多数在宫廷混饭吃的女人们——上至白发苍苍的贵妇人,下至刚刚入宫不久,青涩未褪的年轻女官,她们都固执地相信天子的“禁欲”源于当年谢氏十七公子最为光彩照人的一次拒婚。并且,每有一个新人进入宫廷,她们都要神秘兮兮地把人家拉到一边,像施舍天大恩惠一样地悄声指点这些宫闱秘事。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尚有待考证,反正,皇帝陛下本人对以上流传甚广、沸沸扬扬翻腾于水面之下的传言从来没有跳起来反驳过,一次也没有。她是个挺沉得住气的女人。      不论朝堂如何,回到后宫,每个月,她总是按部就班地在朔望之日至昭阳殿与皇后合寝,在固定的日子驾临正一品、正二品君卿的宫殿过夜。如果将皇帝陛下的足迹在大明宫的地图上标识起来,那么,很有趣,以正中的朝阳殿为起点,前半个月,她绕完左边的半个圈,后半个月她必然绕完右边的半圈。其规范之处,堪称天下女子的表率。      在没有被排班的日子里,皇帝陛下喜欢住在太极宫。太极宫中有两座寝殿东西相对,一为神凰,一为甘露。如果皇帝打算整夜独宿,一般她会睡在神凰殿。如果皇帝打算召正三品以下的后宫前来侍寝,则会在太极宫的甘露殿宠幸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后半夜,偶尔也有前半夜的机会,前半夜和后半夜连续召后宫侍寝的次数非常稀少,大约自登基开始算起,一双手的数目都足够数的出来。      据彤史所载,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夜,天子本来独宿于神凰殿……      神凰殿是大明宫里最美丽的宫殿。那些在大明宫里呆了一辈子的女人们都说,众口一词地——神凰殿可以满足任何一个女人任何最绮丽的遐想。宫殿里层层叠叠垂落着的轻罗像云端一样,有让人不由自主漫步的魔力。如果有一阵风吹过,风铃会伴着轻罗一起飘动,而女人就会彻底迷失在朦胧与飘渺之中……      或许女人迷失在朦胧与飘渺之中的时候也会发出欢爱之时那般醉人的吟唱之声吧,当风将轻罗和雪末翻卷到一处的瞬间,神凰殿的深处传来的一阵呻吟之声相当可疑。声音在风铃声的掩盖下显得断断续续,仿佛过了气的歌女咿咿呀呀地歌声。殿外宫侍们小心地侍立着,每五步一人,头一律垂得很低。殿东面的台基下,两个宫监——一个是着正六品宫装的女官,一个是着正五品官服的内官——脱离了宫侍们每五步一人的队列,窃窃私语。      女官还很年轻,大约十七八岁,脸上微微泛着些红晕。她带着些为难地哀求内官道:“裴大人,烦您入内为下官禀告一声。陛下吩咐过飞鱼卫的奏报一到就要进呈的……”      裴性的内官暧昧地笑了。带着一丝轻佻,他说:“崔司记,您这是急什么?陛下这都歇下了。您等会儿……不是也没说一刻都耽搁不得嘛!”      “可是……”崔司记有些心神不定,踮起脚尖往殿门里望了望,一点儿完事儿的迹象都没有。遂垂头丧气丧气地道:“若是宿在甘露殿也就罢了,可是明明是神凰殿……我若不及时进呈,一会儿陛下万一怪罪下来我可怎生说……裴尚寖,你给人家出出主意嘛……”说到后面,崔司记竟是双目含泪,拉着裴尚寝的袖子只摇。      裴尚寝纵然明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是在撒娇,心中也不由便是一荡,神色随之缓了下来。      这位尚宫局的崔书记,双名莺莺,乃是大明宫中第一会撒娇的女官。凭着这番撒娇的本事,横扫六局二十四司一众内官,入宫至两年,就做到了尚宫局书记司正五品的书记,可谓人才了得。偏巧众位内官还真就经不住少女撒娇,比如这裴轩逸裴尚寝吧,都已经三十来岁的老男人了,而况据传还被陛下宠幸过,崔莺莺一对他撒娇,他就立即要缴械投降。      裴尚寝苦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摇了。反正我是不敢这时候进去……不然,你瞅瞅……”崔尚寝伸手指点殿外垂头侍立的宫侍,慷慨道:“你瞅着谁不顺眼,咱们就把谁扔进去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宫侍们闻言都暗中打了个寒颤,齐齐就是往后面一缩。崔莺莺看得都乐了,笑道:“你也太坏了,我要做好人。”      “崔大人您也知道啊!就是您自己被扰了雅兴,那也得发老大一番脾气,何况是惊了陛下的凤驾……走吧,下官先送您去偏殿歇会儿。一会陛下安歇了我招呼你……”      裴尚寝说着便去扯崔莺莺的胳膊,崔莺莺低声骂道:“裴轩逸你这流氓!我……算了,你找个漂亮点的小奴过来给我揉脚。”      “行!”裴尚寝答应地很痛快,笑道:“哪敢让姑奶奶您不满意呢?”      踩着刚积在地上的新雪,崔莺莺忽然好奇心大发,忍不住低声探问:“这是哪位新贵人,竟能进得了神凰殿服侍?好生大的面子啊!”      裴尚寝忙压住她的最嘴阻道:“您就少管闲事吧!”      崔莺莺撇嘴道:“不告诉我算了,明天我去问彤史……”      “你就笨死了得了!”裴尚寝忍不住掐了崔莺莺一把,教训道:“彤史能知道的还劳您大驾到处打听?你当不知道不就完了嘛!我说姑奶奶您这么爱打听,过两年可当不上我裴轩逸的顶头上司啊!。”      顿了一下,裴尚寝换了格外严肃的语气说:“莺莺,里面那贵人可是问不得更说不得的,连皇后都不知道。这可是真要死人的!你千万别不当紧……”      “这么厉害……”崔莺莺一缩脖子。      两人正在咬耳朵间,猛然听到神凰殿中传来一声钝响,之后,便是宣华皇帝明显压着怒气的呼唤:“来人!”      “糟糕!”裴尚寝小声嘀咕着,立即转声就往殿内跑。崔莺莺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裴尚寝。她顺手把奏本塞进了裴尚寝的衣襟,动作利索之极,同时笑道:“烦劳裴大人了!”      裴尚寖也顾不上和这小丫头歪缠,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殿。殿内已有几个宫侍在,却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不敢动弹。      皇帝独自一个人坐在铜镜前,神色颇为不悦,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自己眼角的皱纹。她的头发除去了假发披散下来,有些花白,也有些乱。大多数都聚在背后,只有一簇搭在肩膀之前,盖住了半边胸乳。露出的一半胸乳略显得有些松弛,半搭在状台上,其上桑葚一般的尖端微微颤动。      宽大的凤床之下,却有一个男子懒懒地靠着。这男子背倚着床尾,秀长的腿直直地伸长了坐在地毯上。周身的肌肤婉柔凝脂,在内殿晦暗的烛光之下闪出柔和的光泽,像月光一样。他的头微微仰着,眉头颦得比皇帝仿佛还要紧些,带着一种无以诉说的哀伤,却淡淡地,丝毫无法损害他的绝美容颜。这男子,便是有着“瑶台谪仙”美誉的秀侯李六尘了。      裴尚寝悄悄换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把目光从李六水身上转到皇帝陛下身上。他深深的叩首,膝行到皇帝身前。沿着脚踝向上,他悉心揉捏皇帝的小腿。过了好长一会儿工夫,裴尚寝全身都渗出了密密麻麻地一层汗,皇帝总算是开口说道:“起来吧!越来越会敷衍塞责,连力气都不肯用了!”      “奴婢知罪。”裴尚寝嘻嘻笑着起身,立在皇帝身后,为她梳理凌乱的头发。同时,他还不忘回首骂手下的宫侍:“怎么这等没眼色,半天了还愣在那儿?不知道服侍侯爷吗?地上凉,倘若侯爷贵体稍有损碍,你们等着剥皮抽筋呢?”      宫侍们被他这一骂,终于得以解脱,手忙脚乱地起身。乱过一气之后,众人将李六尘扶到床上,并摆好了迎枕给他靠。李六尘仍是那样一副淡淡的模样,皇帝不和他说话,他便也不理皇帝。急得一旁裴轩逸五内俱焚,心道:神仙祖宗,你这不是要人命嘛!      宫侍奉了茶上来,皇帝喝了一口,沉吟道:“服侍侯爷的人全部都要换过。你重新挑二十个宦者,明天一早就送过去。以前的,也不必带回来了,一律杖毙。”      裴尚寝恭谨地答应,却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只好偷眼去瞧李六尘,只盼他一会儿能给自己提示一二。不然,便是换了新人去,不知何处出错也是无用。      李六尘笑了笑,挺无聊地说:“若非陛下先给臣用过,他们岂会拿红丸来给臣吃。陛下现在才动怒吗?”      “这倒怪到朕头上来了。朕这里还不知道要怨谁呢?行了,那你改日再调养吧!”皇帝对李六尘说完,转而冲裴逸轩一笑,轻声道:“去伺候侯爷吧,朕这里用不着。”      裴尚寝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明白这就是红丸用多了终于用出毛病来。服侍秀侯的宦者果然该千刀万剐,只因秀侯每次都不大情愿叫皇帝宠幸,宦者们便暗中下了红丸在饮食茶水中给他吃。现在好,终于吃出麻烦来。      裴尚寝心中连连叫苦,这非叫秀侯连他都一起恨上不可。可是没办法,他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从凤床一侧的格子上拿下一个青花小瓷瓶。宫侍捧了碟子过来,裴尚寝往碟子中央轻轻一倒,便是一颗拇指大的鲜红丸药滴溜溜滚动。裴尚寝一手端茶,一手托碟,送到秀侯嘴前,道:“侯爷,奴婢服侍您吧……”李六尘将脸扭到一旁,眼眸和声音中都笼罩着一层雾气。      “姑母……”他说。      皇帝便挥挥手道:“算了,轩逸你过来。”她随意指点了两个宫侍道:“过去服侍秀侯,其余的都下去吧。”说完自己便靠到了凤床的另一端。      两名宫侍一起跪在秀侯一侧,其中一人先是含了口水,润过喉咙,便垂头下去吻到李六尘两腿之间的,有别于女子的春笋之上。他先用舌头大略勾过几圈,再以嘴唇包裹住牙齿,最后方才将笋尖含住。李六尘的眉头略松了一下,春笋便如同在水汽中萌生一般发轫起来。宫侍慢慢含吸几次,轻轻松松将春笋送入自己的喉咙深处。宫侍的头侧仰着,和脖子形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因为不敢将头压在秀侯的腿上,他必须一手以肘撑在地上,一手以掌按在床上才得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与此同时,另一个宫侍叩头谢罪,轻手轻脚地爬上皇帝的凤床。他跪在秀侯两腿之间,将头探进最深处的丛林。从最后面的孔道至会阴,再到丸丹,以及勃发出春笋的丘陵地带,宫侍都精心侍弄。大多数时候,他都依靠柔软的嘴唇和灵巧的舌头,偶尔也会用到牙齿和手指。宫侍的节奏掌握的极为精妙,下面一人的舔舐拂动正好可以和上面一人的吞吐允吸相迎合。秀侯很快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声。      皇帝无声地微笑。这个时候,她正享受裴轩逸在自己胸乳上推拿带来的舒适。裴尚寝单膝跪于床侧,一手稳稳地拖住皇帝身体,另一手变换这各种手法在皇帝的胸乳上游走。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正好可以对上宫侍翘起来的圆臀。她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宫侍便反手过来将袍服的下摆统统卷到腰部以上。皇帝覆手上去,似乎感受到冰凉,她轻轻拍打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直到它们暖和起来。      皇帝做了个手势,裴尚寝立即褪下半边衣裳。皇帝将脚搭到裴轩逸的胸肌,上下摸索着用脚心去寻找他胸口那一点儿小小的突起摩擦时带来的舒适。裴轩逸及时作出令皇帝满意地回应,使她不必再用一点儿力气。      一道奏本从裴轩逸的半边衣裳里划出来,擦着皇帝的脚踝落到地上。皇帝顿时大为扫兴,沉下脸将裴轩逸踢开便收了脚。裴轩逸忙端正姿势,跪伏于地,连连叩首。      “什么东西?”皇帝皱眉问。      裴尚寝边叩首边答:“是书记司呈上来的飞鱼卫奏报,奴婢该死,不该带入内殿。惊扰凤驾,请陛下降罪。”      “降罪啊……你自己挑一个吧……”皇帝像小姑娘一样笑了。在五十来岁老太太的脸上露出这等笑容,那可当真是费劲哪!      裴轩逸仰起头,迟疑地道:“那……那……罚俸半……一年?”      “罢了吧!”皇帝大笑道:“一年的俸禄才够你花几天?”她推开上面的宫侍,抱住秀侯,秀侯呻吟之声顿时一窒。裴尚寝连忙上前分开阻隔,皇帝这才俯卧在秀侯的身上,宫侍扶着她的腰轻轻动作。      “姑母……”秀侯挥动手臂,嗓子像是被塞满了一样。      裴轩逸忙伸手过去,秀侯死死握住,指甲陷进他的手背,生疼生疼的。秀侯将头侧到一边,眉目间闪过不可掩饰的厌恶。之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裴轩逸飞快地抓起格子上的某一个瓷瓶,倒出一颗碧色的丸药喂给秀侯。清凉顺着食道滑进秀侯的肠胃,弥散出一阵飘飘欲仙的舒适,并最终及时制止了他的恶心与干呕。      在中途,皇帝突然意气风发的问:“飞鱼卫的奏报呢,念!”      裴逸轩愣了一下,拾起奏疏,念道:“傅氏今日黄昏已入函谷关,携亲兵五千,财帛珍宝十车,计行程,三日后当至灞河……曹氏约于明日正午过浦津入关,曹氏每日需服人参数钱,疑似病入膏肓……”      “傅铁衣!”皇帝猛地松开秀侯,起身在床下踱了起来。秀侯松开裴尚寝的手,支起身体,将还在自己身下的侍弄的宫侍拂到一旁。裴轩逸拾起一件袍子给皇帝披上。      “终于来了。”皇帝自言自语。接着她转头问秀侯:“赵家那个小丫头你还没收拾了吗?”      秀侯摇头道:“那位小姐真有点……奇怪。好多次明明眼神都迷糊了,却又猛然便可以拒人千里……”      “这倒是新鲜了,总不成真是赵氏的芝兰玉树吧?”皇帝一边剥裴轩逸的衣服一边沉吟。      秀侯迟疑半晌说道:“不过……她最近给我送了帖子,约我后天上终南山赏雪……很奇怪,自从我上次刺伤了她二哥我们便没有见过面。听说她最近出城小住。”      “啊……”皇帝笑笑,手掌拍上裴轩逸的脖子,顺着脊柱滑到臀部。她不屑的说:“那是怕傅铁衣眼前不好看,赶着把夫侍都送出去……”      “哎……朕也老了,小丫头的心思我是不耐烦猜喽”皇帝叹息着说,“六尘你回去吧,一切朕都会安排妥当的。六尘要傢人了,姑母还真舍不得呢……”      李六尘就像要逃离这个能够承载住所有女人最绮丽遐思的神凰殿一样,匆匆走了,通过凤床之下的地道。这让皇帝很不高兴,不过,她早已经过了为这种事发脾气的年龄。她在裴尚寝的臀峰上使劲扭着,留下一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皇帝召唤内谒者入殿,宣旨道:      “着内府监制诏,范阳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入都之后,即刻入觐。”      “召飞鱼卫指挥使明日早朝后觐见。”      “召晋王明日侍膳。”      内谒者领命而去。皇帝将手指狠狠插进裴尚寝两臀之间的孔道,微笑说:“去甘露宫。”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裴尚寝整肃衣冠出殿宣谕:“皇帝陛下有旨,起驾甘露殿。召正六品宝林箫氏侍寝……”      *      几乎同样的时间,数百里之外,刚刚进入函谷关不久的武成侯傅铁衣同样彻夜未眠。这个搅得皇帝一夜不得尽欢的男人,这个赵瑟发了疯也要推出去的男人,这个唇上着一些非常好看的短髭的男人正扶窗而立,沉默地望着弦月出神。      他的背后,站着几员将领。其中一人便是当初护送过赵瑟的万将军,因为换下了盔甲,没了的一只耳朵便无从遮起。另有一员虎将,身形与傅铁衣很是相似,便是傅铁衣的四弟铁然。他的身边却是一员女将,全身都湿透了,全靠傅铁然拉扯着才不至于倒下。      “大哥!”傅铁然叫道:“回范阳吧!流寇这时候出山来袭,必是欺你不在河北。铁云重伤未愈,未必守得住真定啊!倘若真定有失,幽燕危矣。咱们在关内,万一有个差错,朝廷问罪,曹文昭这老不死的再跟着落井下石,咱们那就得束手就擒哪!大哥!”      傅铁衣低声笑了笑,并不回头,只说道:“铁然你安静点,先扶阿扬坐下歇息吧。”      女将推辞道:“大帅我没事……”话音未落却被傅铁然扯着坐下。傅铁然倒了杯茶墩在女将眼前,埋怨道:“夫人你厉害啊,跑死了四匹马你到还没事!你说你笨不笨,派个壮汉来报不就行了。你来干啥?这时候你得留在范阳帮铁云御敌吧?”      女将惶然起身,分辩道:“大帅,我实是因为……”      傅铁衣摆手打断女将的话,继而说道:“铁然,你过来。”      “有啥事,大哥?”傅铁然不明就里地走到窗前,和傅铁衣并肩站着。      傅铁衣看了弟弟一眼,伸腿一绊,再举肘一砸,傅铁然便以狗啃屎的标准姿态扑到于地。他“哎呦”一声吆喝刚喊到一半,身体便被傅铁衣以脚背一勾,腾空跃起。傅铁衣抓住傅铁然的腰带,同时推开窗户,直接就把人给扔到外面的雪堆里。      “阿然!”女将惊叫起来。傅铁衣眼光扫过,惊叫戛然而止。女将嚅嗫地言道:“大帅,阿然他只是关心我,并不是没想明白……”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阿扬啊啊扬,我这弟弟傢给你也当真是委屈了你!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来了倒也正好,索性明日先我一步进城,替我去送几份礼……”      唤作阿扬的女将肃然起身,拱手从命。傅铁然却扒着窗框探出脑袋来,不满地道:“大哥,我去吧!你叫阿扬歇息一下。”      “果然谁的夫人谁心疼啊!”一旁留着个山羊胡子的将领玩笑道。众人便都跟着大笑起来。笑得女将满面飞红,横了傅铁然一眼骂道:“阿然你别胡闹!”傅铁然冲她一笑,却眼巴巴地看着傅铁衣小声哼哼。傅铁衣皱眉道:“再哼今晚便呆在外面不要进来了!”傅铁然立即住口,半响换言道:“那……那我先服侍阿扬安歇再来听命如何?明天一早她不是就要动身嘛!”      傅铁衣微微点头算作答应。傅铁然欢呼一声,按着窗楞翻将进来,扯了女将的手便要出门。女将大窘,甩着傅铁然的手留也不是告退也不是。      傅铁衣回身自桌案上拿起一封书信交到女将手上,嘱咐道:“这封信你务必亲手交给芫国夫人,不得有误。”女将肃然领命,傅铁衣便挥手道:“你们去吧!“      正当傅铁然和自己老婆拉拉扯扯的时候,门外闪进一个黑衣人,屈下一膝,拱手道:“属下高储禀告大帅,上都诸军、卫今日均有大规模的调动。另外,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恐等不及大帅入城便要单独召见。”      众将俱是一惊,齐声唤道:“大帅!”连阿扬都回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铁衣。傅铁衣倒是气定神闲,微微迷上眼睛道:“不妨事……”      万将军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帅,听闻赵小姐近日于上都西郊小住,不如我们绕个圈前去拜访,如此一来便可名正言顺地从西门入城,躲开陛下的使节……”      “没有这个必要!”傅铁衣想都不想便立即回绝掉:“既然入了关西,再搞这些小动作毫无用处。何况这时候拜见赵小姐也于礼不合。”      傅铁衣轻轻一跃,坐上窗台,随口分派道:      “阿扬你幸苦一下,连夜动身,务必要在我到上都之前安排好诸事。”      “高储即刻回转范阳,严密封锁有关此次流寇北出太行的消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片纸军报送入关西。违者格杀勿论。你这边的事情,暂时交给副手。上都有任何风吹草动,直接传报于我。”      “从明天开始,铁然扮做我,仍按呈报给朝廷的行程路线行进。招摇一些也是无妨,三日后的黄昏在灞河等我。这几天,我要暗中去见一见曹文昭……他们明天从蒲津入关,应当还来得及……”      众人听到这里,本来到了嘴边的“是”字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众口一词直说太过危险,请大帅三思。然而傅铁衣主意以定,众人再劝也是无用。      万将军情急之下无奈叫道:“至少请容末将随行护卫!”      傅铁衣无声地笑了。      “没必要!”他说,“曹文昭现在正求着我呢!没我傅铁衣给他挡着,流寇就该西出晋阳剿他的老家了。何况,我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大明宫守株待兔……现在暗算我,他吃饱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考完试了。这几天会日更一下以示庆祝。 合力   出函谷关五十里,傅铁衣和属下的将领亲兵分道扬镳。      和傅铁衣身材极为相似的傅铁然把自己装进傅铁衣的盔甲,骑上傅铁衣至爱的追风名驹后,完全可以李代桃僵,以假乱真。他率领着五千军士浩浩荡荡,一路招摇地往上都去。按照预先定下的行程,他们将沿着关西驰道行进,绕过终南山,至上都城外灞河南岸扎营。而傅铁衣,没有带任何护卫,只自已一个人驰马去拜访他的老对头曹文昭。      傅铁衣先是向西,接着向北,最后再折向东,兜了老大一个圈子,终于绕过函谷关向东北方向延伸城墙。自蒲岅小城出了关,他在城外只有三套桌椅的露天小面摊上吃了一碗大名鼎鼎的油泼面,还要了碗面汤,迎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喝下。吃完从容赶路,到浦津口河东军营门之外的时候,正是未时初刻。      这个时间可谓恰恰好,正截在曹军拔营入关前的一刻,充分体现出了傅铁衣作为一代名将对于时间差的掌握是何等的炉火纯青。其绝妙处,大抵与而今傅大将军收敛精神、微行变装的水平不相上下。只不过,微行得太像那么回事儿总要带来点儿小麻烦。比如说,凭现在傅铁衣这等尊容,想进曹文昭的营寨就很困难,更不要说大摇大摆外带列队欢迎的待遇。      现在的傅铁衣,丰神俊朗那是绝对算不上。这一路风沙太大,吹得傅铁衣灰头土脸。他身上是最最普通的武士服,底子原本是黑色的,因为是现讨换的,多少有点脏,所以看起来灰蒙蒙的。他左手拉着马,姿势极为标准,走起路来蛮潇洒。这完全是源于习惯的力量,叫傅铁衣专门作出三流以下马匪蹩脚的姿势,他还真的不会。只可惜,马忒丢人了点儿。那老家伙是路上顺手牵羊来的,看形象估摸着以前顶天也就是拉磨的,毛长得能当被子盖。这也是没办法,军中的马都有标记,出关的时候不方便。右手握着的剑倒是好剑,只可惜配上乱发、土脸、脏衣和劣马就完全变了味道,仿佛更坐实了他落拓武士的身份。      总之,现在的傅铁衣,看起来,不客气地说,就是那种断断续续投靠了许多人家作门客,却总因为本领不济,屡屡被主人当成吃白饭的赶将出来,正忙着找下家蹭饭的武人。这人家当然不能让他进。      要说傅铁衣也可以选择落荒而逃,之后找个背风的地儿窝着,等一会儿河东军拔营,趁着乱怎么也能溜进去找个熟人带自己去见曹文昭。越是老对头,那人头就越熟嘛!      傅铁衣略作考虑,还是没选这个办法。他冒着被守卫直接放狗咬的危险格开了已经伸到他鼻尖的刀戟。最当先的一个守卫可能是新被曹文昭抓壮丁来的,还很年轻。只见他脸色“刷的”就白了,两腮肥嘟嘟的肉和嘴唇一起哆嗦起来,说出来的话当然就更哆嗦了。      “你!干什么的!站住!后退!再往前,我,我可砍了啊!”      傅铁衣知道他不是害怕,是紧张,很配合地往后连退了三步。乌压压一群执戟卫士立即围了上来。傅铁衣专门冲那紧张的小守卫道:“在下是曹大帅的晚辈,应大帅之邀而来,还请军爷代为通传。”      守卫左右看了两眼,吞了几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有,有名帖吗,你?”      傅铁衣一摊手,痛快答道:“没有。”      “那……那……”年轻守卫有点不知所措,求援似的看着旁边年纪大一些的军士只发愣。于是便有一个伍长翻着白眼问:“你谁呀?”      傅铁衣暗中摇头,心道:曹文昭这是干嘛,弄这么一群新兵是什么意思?便是向皇帝表忠心也不必干的如此彻底吧!      营门值守的参将听闻骚乱赶至。曹文昭帐下的人头傅铁衣虽然熟,可参将这等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他自然不可能识得。那参将自然也不认识傅铁衣,以范阳节度使的身份,便是他自家军中的参将大多数都没资格见到,更不要说旁人家的。      傅铁衣不耐烦再多言,扔了手中的剑过去,说道:“拿给贵军帐前司马一看便知!”      参将虽不识得宝剑,一听帐前司马却是立即就识得厉害。原来曹文昭军中历来有个惯例,但凡有贵客至,必是由帐前司马总司提调迎来送往之事。于是愈发恭敬起来,请傅铁衣暂时于帐中小坐,自己亲自去通传。当然,还是要找人守着的,而守着的人,偏巧就是那爱紧张的年轻军士。      傅铁衣看着那年轻军士总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七岁,忍不住含笑指点:“我教给你,当兵呢不能往前冲,也不能跑这么快。跑得越快死的越快,你得学会在后面藏着……”年轻军士目瞪口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傅铁衣只好闭嘴。      果然不出所料,曹家小将军亲自来迎接。这位小将军傅铁衣也识得,便是曹家的曹六,做菜的名气比打仗的名气大,业内人送绰号“吃货”。这绰号不但旁人背后叫,连曹文昭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戏称“咱们家的吃货呢?”搞得曹六把自己一直傢不出的罪责都推到这上面。      傅铁衣一眼就认出“吃货”,“吃货”却瞪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认出傅铁衣。旁的不及提,先就要张罗着要给傅铁衣沐浴更衣。傅铁衣轻轻拍在“吃货”的肩头,说了声“不急,先去拜见曹帅”,竟是反客为主,越过曹六当先往主帐方向行去。      “哎,傅……先生且慢,倒是容我带路啊……”      “吃货”被自己的亲兵阻了一下,姿势有点难看地追出来。带路的变成被带路的,“吃货”很郁闷。他在后面一气猛追,却不知怎么搞得,总是关键时刻腿脚不怎么听使唤,最后变成蹩脚地坠在傅铁衣背后。营中众将奇怪地望过来,被“吃货”拿眼一瞪,便都一起落荒而逃。      曹文昭果然病的不轻!      傅铁衣进帐的时候,曹文昭刚被服侍着穿上衣服,喘息未定,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满头满脸全是冷汗,有侍从在一旁小心擦拭。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一点光泽都没有,干涩地就像秋霜过后的荒草。一旁的小几上放着药碗,碗底残留着些浅黄色的汤根。有经验的人大抵一望便知是上好的参汤。      曹文昭瞪了自己儿子一眼,骂道:“真是个‘吃货’,什么都干不了!”曹六张口结舌,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曹文昭这一阵病得正厉害,不欲在傅铁衣面前露出狼狈之像,故而让自己儿子暂且阻挡一阵,待自己安排妥当了再引来相见。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吃货,然而以傅铁衣的身份,纵然是便衣来拜,毕竟官爵与自己相当,若是只派办事妥当的帐前司马前去招呼,实在太过失礼。万般无奈,只好不论公谊论私情,勉强派儿子去。不出意料,果然办砸了。      傅铁衣微笑道:“不过是和六兄弟开个玩笑,曹帅切勿见怪。以晚辈和曹帅的交情,似乎不必拘于俗礼?”      傅铁衣和曹文昭的交情?你死我活的交情?“吃货”很费解。      傅铁衣接着说道:“晚辈便是怕曹帅勉强起身,于身体有碍,故而才行此无礼之事。曹帅何必见外,让晚辈心中好生不安。”      既是被傅铁衣点破,曹文昭自然不会再装模作样,惹人笑话。当即请傅铁衣落座,大笑道:“果然还是年轻人有气魄啊,倒显得老夫小气了!”笑声和话语伴着剧烈的咳嗽一起喷出来,曹六慌忙过去扶住曹文昭。曹文昭换过一口气,做了个手势,便有侍从上前替他解去宝剑,除去盔甲。      “如此老夫不客气了。”      曹文昭斜到榻上。傅铁衣含笑点头。侍从献了茶上来,曹文昭抿了一口,皱眉道:“真是老了,自从初秋那次遇刺,身体就一直没缓过来。到了冬天,发作得厉害。      傅铁衣便以同仇敌忾地语气回应道:“近来刺客的确嚣张得过分!自初夏在汝州城外,晚辈也是接二连三的遇刺。这半年来,去我范阳一游的刺客竟是比前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晚辈不胜其扰,只好重金求得金丝软甲,日夜宿在军中,便是被人说成胆小怕死也顾不得了。”      傅铁衣这话说的真是不要脸之极。谁刺杀他他可能不知道,可刺杀曹文昭是谁干的他心里还能没数?不过,不要脸本来也是干他们这一行入门的功夫。于是接下来,傅铁衣和曹文昭这两个举世公认的名将,有万夫莫当之勇的男人,就如何躲避刺杀这种大坠英雄之气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历时将近一个时辰。傅铁衣甚至解开衣襟,把金丝甲拉扯出一块来与曹文昭的相比较。“吃货”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      侍从摆了酒并一盘腌肉上来。曹文昭就着酒吃了几口,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连咳嗽都几乎止住了。他一面让傅铁衣道:“这是新得方子,据说有续命之功,我用着确实挺舒服,只是麻烦一些。要活取了百日小儿的心脏出来,趁着还搏动之时切片,用九九八十一味药材腌制三个月方成……”      傅铁衣立时觉得自己中午那碗油泼面吃的太有先见之明,不然现在就得跟着曹文昭混“药”了。他放下筷子,笑道:“说起偏方,我来之前,也有大夫给我小弟铁云开过一方。也是说能续命延年,只是麻烦更大一些。便是要寻未曾及笄的少女夜夜同眠,真是……”他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      曹文昭却问:“铁云怎么了?”      傅铁衣对上曹文昭的眼睛,答道:“前些日子被流寇伤到要害,几乎没命。如今流寇趁晚辈不在范阳,出山进犯,昨天的消息说前锋已至真定。旁的倒罢了,只是铁云还在真定城中养伤,晚辈实在挂心。早知道,当初便是拼着千夫所指,也要依方一试。”      绕了这么半天的圈子终于点到了正题,傅铁衣和曹文昭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曹文昭轻轻挥手,连同“吃货”在内,所有的人一起退出。      曹文昭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踱到帐篷一侧,窗下。他带着赞赏地说:“你很好。我发出了邀请,你回应了我,我很高兴。”      傅铁衣亦起身道:“前辈相召,晚辈岂敢不来。”      在曹傅二人的这一番对答中,正透着河北匪事的大局。自七月末中原一场浩劫平息后,流寇逃入太行山,傅铁衣军在河北,曹文昭军在河东,正好将太行流寇东西围住。历来荡寇,河北一方施压,流寇便要西出河东;河东方向一动作,流寇便要趁势北下劫掠河北。      曹傅二军绝不会同时行动,便是皇帝下圣旨也不怎么管用,最多不过装装样子。皇帝虽然生气也无可奈何,隔着一座太行山,军情瞬息万变,河北河东两军又互不统属,东西夹击谈何容易。派总督节制二军吧,她又不放心把诺大的兵权都放在一个人手里,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局面便只好这样搁着,让曹傅二人轮着番的钻空子。      如今流寇大举北下,固然是钻傅铁衣不在河北的空子,但倘若没有曹文昭推波助澜,逼得流寇在太行上中窝不下去,流寇又如何非要冰天雪地出来拼命?是以,曹文昭的意思非常明显,便是要逼一逼傅铁衣。既然有谈的余地,自然不会是坏处,傅铁衣当然赶着就来了。      曹文昭点点头,问:“你不怨我吧?”      傅铁衣摇头而笑:“曹帅哪里话,世人皆知仰攻河东难,北下河北易。流寇又不是傻子,岂会舍易取难?流寇既是要钻这个空子,曹帅动与不动,河北都是首当其冲。晚辈承蒙曹帅看得起,肯为晚辈费心,晚辈荣幸之至。”      曹文昭回头眺望窗外,视线所及的方向正是为历代帝王视为生命线的浦津口。只要控制住了函谷关和这里,则关中固若金汤。关中稳固,则天下虽危终不可倾。这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看法。      似乎感应到了曹文昭心中的感慨,傅铁衣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雄关漫道啊,果然‘关中险固,沃野千里,子孙帝王万事之业也’!看来扫荡天下的力量不在你我二人,而在大散关之外……”      大散关之外,便是张氏之河西军!      曹文昭瞥了傅铁衣一眼,询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帮河西军一把?”      傅铁衣一愣,继而笑道:“想不到曹帅竟是唯恐天下不乱?既然曹帅尚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傅某正值壮年,岂敢后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曹文昭语气有些低沉地感慨,“傅侯明敏若此。老夫当真眼热非常。唉……我曹文昭本也有这样一个聪敏的儿子,让我可以放心地死去,只可惜……现在我这个老不死的只好赖着不死,来凑一凑这场天下动荡的大热闹!傅侯不会怪我为老不尊,抢你们年轻人的光彩吧?”      傅铁衣正色道:“前辈哪里话?‘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曹帅正是我辈之楷模。何况争与不争,逐与不逐,本不在贤愚老幼,无可奈何耳!”      曹文昭踱了回来,有些凌乱的白发横在额前,模糊了他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这一次,他用了著名的“短歌行”以为应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将自己和傅铁衣的酒杯斟满,叹道:“我曹文昭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老来丧子,五十余年基业无有可以托付之人,而是早生了二十年。天下板荡,风云激荡的时代,便是如何紧赶慢赶都不一定抓得着了!倘使我于傅侯同时而生,这个世界该当如何美妙……不过没关系,纵使不能生于斯,至少还能死于斯……”      傅铁衣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他知道曹文昭这是要他一个承诺,可曹文昭要的承诺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曹文昭活着一天,他的亲族子孙自然可以高枕无忧。然而,曹文昭一旦身死,大树一倒,他的子孙后代又岂是旁人答应了要庇护便庇护的了得?      他们这些靠军功起家的人,归根结底就是根基太浅。现在看起来固然风光无限,天下予取予夺,然而,甚至只要刺客的剑准那么一丁点儿,席卷天下的力量立即就会烟消云散。维系军阀集团存在的,没有朝廷那样子传承上千年的礼法秩序与忠诚,也没有门阀那样子传承数百代的高贵血缘和盘根错节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讲,维系军阀集团存在乃至形成合力的关键不过就是他们个人的魅力与功绩而已。这些东西是要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而终结的,永远不可能传给子孙后代。      对于这个问题,曹文昭仿佛更看得开一些,亲自递了杯酒给傅铁衣,自嘲道:“看来是老夫强人所难了,傅侯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反正老夫一时片刻也死不了……”      酒杯拿在手里真是沉哪!傅铁衣在心中苦笑,的确是越老越难对付!他慎重地选择措辞,尽可能谨慎地说道:“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晚辈……尽力而为就是了!只是尽力而为……”      “这就够了!”曹文昭及时打断傅铁衣无以为继的承诺,坦诚言道:“你要是拍着胸脯说我一定办到,老夫还不敢信呢!”笑了一下,他换了个轻松地话题,问:“和赵家小姐的婚期近了吧?恭喜!”      傅铁衣也松了口气,微笑道:“总要等百日国丧之期过后,且看看这次陛下会留我们在上都呆多久吧。来得及的话便办了婚事再回范阳。我这总算也能傢出去了,着实不容易!”      曹文昭哈哈大笑,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模模糊糊地说:“我家阿大倒是来信说赵小姐相当有趣。到不知以后你我有没有机会结下比今日更牢靠一些的盟约。”      所谓更牢靠一些的盟约,毫无疑问便是两家的男子同傢一妻。傅铁衣心中苦笑:倘若没有自己和赵氏小姐赵瑟的婚约,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曹文昭曹大帅还会不会愿意和自己绑到一辆战车上。门阀与军阀结合在一起会形成怎么样一种可怕的力量不言而喻。      对于曹文昭隐约提出的建议,傅铁衣只能不置可否,含糊了事。曹文昭也没有继续深入下去。毕竟这一切还言之过早,形式上也有诸多困难。不是赵氏,傅铁衣、曹文昭三方都有利便能办成的,需要从长计议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赵瑟本人,虽然看起来还很天真烂漫,仿佛也不是很好伺候的妻子……      傅铁衣确实也不大懂该如何服事妻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从军了。军中是男人的世界,崇尚的是实力和地位。以前的规则,肯定不能通用于世俗世界,或者确切的说是夫妻之间。并且,傅铁衣对于为夫之道的认识,真的只停留在小时候倒背如流的“夫德”那样可怜的层次。所以,对于计划中即将到来的婚姻,傅铁衣绝对比自以为可怜无比的赵瑟茫然无措的多。这位面对百万大军呼啸而来可以面不改色的堂堂名将,实际一想起来马上要傢人,小腿肚子忍不住就要转筋呢!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懊恼的事情,傅铁衣明显有点儿走神。直到曹文昭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暗自在心中汗颜不已。      最后,曹文昭举杯言道:“我老了,一辈子都忠于大郑天子,一生都为大郑的江山稳固征战。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站出来造反弑君的事情,我是死都做不出来的。那么……”      傅铁衣同样举杯,说道:“我虽然还没老,这样的事情也是做不出来。那么……”      那么,造反弑君的事情就留给张氏去做吧,我们只要等着平叛就可以了……      “那么,干杯……”傅铁衣和曹文昭同时说。      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太阳的光芒以不偏不倚的角度穿过窗户,在傅铁衣与曹文昭之间打出一道光柱,掌握了太行山东西两面的局势、函谷关以东最大的两股军事势力至此正式同流合污。      盟约在将来或许还有许多要添加的内容,在短期内,却是以共同促使张氏一族的势力迅速膨胀,直到其敢于第一个举起叛旗,在内部瓦解掉关中之于天下的优势地位,从而为关东集团逐鹿天下扫清障碍为目的。      这一刻,看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尽管傅铁衣心里多少怀着些对于成婚傢人的茫然不知所措与忐忑不安地待傢情怀,可这的确就是他一生之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这个时候,他当然还不知道上都还有一场众人合力营造出的闹剧在等着他。这不是他的错,没有任何人能猜透所有对手的心理。何况,参与闹剧的人这一次谁都没有按理出牌。      不管怎么说,错有错着这一真理将在这场闹剧中得到完美的诠释。不管是各自贡献了谋划的赵瑟,皇帝,大氏族,欧阳怜光还有陆子周,还是出工又出力的赵瑟、赵箫、飞鱼卫,以及出工不出力的秀侯李六尘,临时被拉进来客串一把的傅铁然,和那些无数作为背景存在的大小龙套们,他们都将在这场闹剧中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世事无常”和“人不可与天斗”。      总之,在这一刻,阴谋已经成形,诸色人等开始接踵登场。展现在天空之下的只是一幕幕割断了过去与未来的断章。      在这一天的黄昏,傅铁衣仍然打扮的像一个落拓的武士,混在曹文昭的大军中离开兵家必争之地的浦津口,进入关中之地。      在这一天黄昏,赵瑟不得不离开西郊别院,回到“久违的”都城。她把陆子周留在了别院,并在这些日子里努力制造出她已经厌倦了陆子周的假象。尽管她很清楚这样做会让陆子周在今后一段时间的生活不大如意,但为了避免事后家中将教唆自己的罪责冠到陆子周身上,她只能暂时委屈她的子周。      “一切我都会在以后补偿的。”赵瑟这样安慰自己。      离开别院的时候,陆子周依照惯例送她到门外。尽管他们现在的戏码是“琴瑟不和”,需要遵守的礼仪总得勉强遵守,赵瑟调动起全部的力量,硬下心肠上了车。既没有看陆子周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车上是躺在狐裘里的米饼,赵瑟一上车就把她抱在怀里,疼爱地亲了又亲。现在,米饼的身份是赵瑟的“新宠”,赵瑟和陆子周的“失和”就是源于她对米饼的过分宠爱。所有的人都坚信赵瑟很快就会将米饼收房作侧侍。      在这一天的黄昏,赵箫用他近乎于鸡鸣狗盗的手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一群死士,藏在他新开的曼舞清歌堂的地下密室里研究秀侯李六尘府邸的地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曼舞清歌堂”非彼“轻歌曼舞堂”。上都人都知道,“清歌曼舞堂”乃是歌神元元所开,而“曼舞清歌堂”却是新杀到上都的贵族流氓赵箫所经营。据说流氓赵箫对元元的“轻歌曼舞堂”只卖艺不卖身生意还能如此火爆相当不服气,遂在其对面开了家“曼舞清歌堂”以为擂台,声言只卖身不卖艺……赵氏的长辈对其采取了纵容的态度,于是大道直行,只十天,就开张了。      在这一天黄昏,秀侯正式回复了赵瑟邀请,同意第二天与她共上终南山赏雪。为此,秀侯府中新送来的宦者们做了一整夜的准备。      在这一天的黄昏,作为皇帝耳目的飞鱼卫成了最卑贱的苦力。他们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在终南山的一角弄出了一场小型的地震,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彻底毁了道路。于是,第二天一早,必然途径此处的傅氏亲军为了准时到达灞河,不得不改变预定的行军路线,从终南山中穿行而过。    异梦   “秀侯,能不能……傢给我?”      赵瑟说出这句私下演练了很多遍的台词的时候,还是没能按照原定计划抬头直视秀侯李六尘大海一样的眼眸。对于这一重大失误,赵瑟觉得自己特别有理——她哪敢看李六尘的脸哪?那种近乎于神迹的东西,仅仅只是扫一眼,就可以让人心神荡漾,久久不能平息。对于直视秀侯说出“请你傢给我”之后自己会不会一时糊涂假戏真做,赵瑟实在是一点把握的都有。所以。临上场,她临时把这句本应该情深意重的“求婚”改成了垂头低语。      当时,秀侯李六尘正在烹茶,一些梅花的花瓣正落在他的手背。在羊脂美玉一般肌肤的衬托下,梅花鲜艳得愈加夺目。听闻赵瑟语调刻板的求婚词,秀侯的手不由一抖,几乎将长柄的茶盏掉进锅里。他停了一下,微微抖动着又长又密的睫毛看着花瓣从自己的手背滑落。之后,他便又不动声色地煮起茶来。      赵瑟等了半天,不见秀侯有动静,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人家没听着。于是,她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秀侯,你傢给我吧!”当然,这一次,她还是没敢抬头看李六尘的脸。      “嗑哒”一声轻响,是茶盏轻轻放到案子上的声音。赵瑟的心不知怎的一阵发紧。      “为什么呢?”秀侯问,语调就像天上飘忽的云彩。      “啊?!”赵瑟愕然抬头,吃惊地瞪大眼睛。      她在心里暗暗叫苦:不是你死乞白赖非要傢给我的吗?我说我取你,你不是应该欢呼雀跃吗?为啥还问我为什么呢?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是真要取你!你问这干嘛!      秀侯的脸上带着温和与圆润的光泽,嘴角含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笑容,就像那种礼节性质的,眼眸里流转着一些疑问,眉毛微微向上挑起。      赵瑟发誓,她真的不是想这么仔细地去看秀侯。可是,可是,秀侯这个人,只要看一眼,目光就再也无法再移走。赵瑟心如鹿跳,几乎无法思考。      “为什么呢?”秀侯又问了一遍。      赵瑟愈加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很美……很美啊!一看见你,我就恨不得……恨不得……恨不得和你一起去死。我不是拒绝你……那时候,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是想我答应了别人……是……是家中希望我能把正夫的位置留给傅铁衣……就是那个范阳节度使……”      说到后面,连赵瑟都佩服起自己胡言乱语的本事。她索性闭上眼睛,信口胡诌起来:“我想我总不能委屈你吧。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是应该被所有的人都捧在手心的。何况,我怎么敢答应你?我这样一个女人如何能配得上你!你就是皓月之光,我却连萤火虫都不是。我真是自惭形秽。以后你来找我,我都不怎么敢见你,实在是怕再见到你,我就没有勇气去拒绝第二次。后来,你要杀我二哥,我不得不去求你。那一次见到你,我就再也没办法把你抛到脑后了。我真的离不开你……”      赵瑟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停了下来。眼中含着些泪水等着秀侯答复。她这一套话,大有来历。乃是由那天她二哥赵箫去调戏秀侯时听到的当初的柳氏公子、如今的公主侧君柳桓拉着秀侯的衣摆诉说衷肠之时所说的话改头换面而来。赵瑟和赵箫商议时以为,这等话必定是秀侯听惯了的,决计不会起疑。      秀侯笑了笑,笑声虽然好听,入得赵瑟耳中却引来她一阵心虚。      “不是的……”秀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完全没有先兆的,他抬手托起赵瑟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于是,完全没有准备的赵瑟像是被抛进蛛网的蝴蝶,连翅膀来没来得及呼扇便彻底沦陷了。红晕缓慢地从她的脖颈爬上面颊,如同昙花绽放一样一瞬间将她点染得风情万种。她的眼角眉梢渐渐灵动起来,有一种叫做“眉飞色舞”神采在她的容颜上愈见清晰,有一种被形容为“沉醉”与“痴迷”的波光荡漾在她的眼眸中流转。      “傢给我吧……”赵瑟梦呓一般地低吟。      秀侯点头说:“这样才对啊。”      他牵上赵瑟的手,拉她起身。赵瑟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秀侯顺势挽住她的手臂,指点着天地万物告诉她。      “你看,赵小姐,天空大地,红梅白鹤,还有终南山上的雪都在我们作证。我们将要缔结婚姻,成为夫妻,你和我。”      像是应和秀侯一般,一阵山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赵瑟打了个寒颤,猛然清醒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她勉强笑道:“确实是上天都在为我们作证……”一时之间,两人竟是相对无语。      赵瑟想起正事还没开口,便说:“新年这些日子宴会格外多,你陪我一起去吧?”      秀侯摇了摇头刚待答话,一个眉清目秀的宦者远远禀告道:“侯爷,温泉已经备好了。”      秀侯便转而点头道:“带路吧!”      赵瑟还在发愣间,秀侯牵上她的手随着那清秀宦者的引领往侧后方山坳里去了。      赵瑟忐忑不安地问道:“这是去做什么?”      秀侯将手握紧了些,答道:“终南山上的温泉素来名气极大,有生肌去疾,延年益寿之效。每到冬天上都的达官贵人便都要上山来泡温泉,尘听闻小姐近日身体多有不适,故而借机请小姐一试。另外……”秀侯顿了一下,放低了些声音道:“既是蒙小姐许婚,尘也想就此将一切都献给小姐,留下啮齿之盟以为情表。”      赵瑟吓了一跳,万万料想不到秀侯竟然主动求欢。这可是她计划之外的事。今天她来见秀侯本意不过是做做准备,请秀侯以未婚夫的身份和自己一起出席新年前后的各个宴会,真没打算将计就计,占人家美男的便宜。天地良心,她没这么缺德!      赵瑟小心地去看秀侯的脸色,见他情意殷殷,毫无玩笑之意。于是只好在心中感慨一句:这下想不将计就计也不成了!如此一来更要对不住秀侯了,不光算计人家,还外带顺手牵羊!唉,反正秀侯肯定是要得罪了,再多占一回便宜想来他也不会在意,就这么着吧!总不能告诉他我不是真想取你吧!      秀侯这个要求其实一点都不过分。在大郑,民风开化,已婚男子虽然不能再有二心,未傢男子却是可以随性而为。或许是因为世俗礼法对于男子婚后守贞要求甚严,种种贞环、贞锁、贞印大行其道,甚至连正夫亦不可免俗,于是便索性像是补偿一样,把一生的风流率性统统分给了未傢之前。只要情投意合,未婚男子求欢乃是理所当然之事,没听说女人还有能拒绝的。      秀侯与赵瑟相携来到一处山坳,其中郁郁葱葱,温暖如春,正是一眼温泉汩汩汇入莲花状的池子。热气蒸腾而上,弥乱了视线。池子的四周和底部以山石砌成,石上青苔依稀可见。池旁一角,由浅碧色幕布围住,半边池子和一大块空地便被围进了这小小的私密空间。。十几个宦者环池四处侍立,隐隐约约地仿佛可以望见有带刀的侍从散在远处守护。      秀侯淡淡解释道:“这眼温泉乃是尘的祖父襄慧王冠礼之时先皇陛下赏赐的。因不忍坏了这里的天地灵气,故而没有修建房舍。”      有两个宦者施礼来请,赵瑟随着他们进了浅碧色的帐子。帐中被布置得竟如同内室卧房一般。红烛高挑,熏香牙床,合欢锦被,香笼花瓶,妆镜牙床,竟是一样也不缺。只除了帐中围进了一泓温泉,帷帐未加顶棚而已。帷帐顶部正是一棵百年的老松,枝杈繁盛,一根侧枝伸过来正好将帐顶遮得严严实实。      赵瑟心中好笑,秀侯这准备倒是齐全!倘若自己今日不向他许婚,这一番功夫岂不是就白费了?这看起来倒像是自己一头撞进人家预备好的陷阱里。      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吱吱地围着赵瑟的裙摆挠抓。赵瑟便收敛了心思,伸手去逗松鼠。松鼠一点儿都不怕人,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赵瑟,还微微歪着头。一会儿,便乖乖地跳到赵瑟手心,蜷起来身体,尾巴翻过来盖住头。一动不动地呆着,极为乖巧爱人。      管他呢!赵瑟想,反正我又没什么好吃亏的地方。      宦者过来给赵瑟脱鞋更衣。赵瑟将松鼠递给他们,嘱咐好生看顾,一会儿自己好带回家。除去外袍之后,宦者的手一搭上赵瑟的里衣,赵瑟心中便是一阵别扭。看了看帐中除了宦者便是李六尘,实在没有旁人好使唤。隐约记得李六尘身边仿佛也真的没有平常的侍奴和小厮,她只好委屈自己给自己宽衣解带。没办法,总不能骗了人家李六尘的婚,捎带着还指使人家吧?      赵瑟倒是没多想,很快解尽了衣衫。私心里,能与秀侯这样一种男人有一宵露水之缘,没有哪一个女人不会心神荡漾。赵瑟就算数不上倾国倾城、貌若天仙,是女人这一点倒是肯定没人敢有意见。所以,她在这一刻的表现完全可以归入会心一笑的层面,没什么好说的。      赵瑟走到池边,用脚趾试探着水温,有点烫。她适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把脖子以下都埋进温泉。在水中,她等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实在沉不住气,李六尘那里却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赵瑟是有点急儿。当然,说她迷恋于秀侯的美色,心急如焚她也不能不应着。关键在于她的正事还没办呢!要干活赶紧干活儿,干完活儿她好和人家商量正事啊!那要是不干活儿……也行,紧着商量完她好走人哪!      赵瑟回过头去看秀侯,秀侯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赵瑟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秀侯,有件事……”秀侯眼中笼罩着雾气,以妙不可言的摇头制止赵瑟继续说下去,自己却又坐着不动。赵瑟百思不得其解,宦者凑到她耳边提醒道:“侯爷在等小姐为他宽衣呢?”      是这么回事啊……赵瑟脑中一阵迷糊。亲手为秀侯这样的美男子宽衣解带……只要想一想,就能让人激动得直哆嗦。赵瑟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给秀侯把这个衣服给脱下了的,反正她只感觉到一刻比一刻心神荡漾,紧张与激动冲击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最后,还是秀侯抱着她下了温泉。      和赵瑟理所当然认为的不一样,李六尘并没有要求和她在水中欢爱,他只是要赵瑟给他擦背。这让赵瑟目瞪口呆,但她还是照做了。仅是李六尘后背的风情就差点让赵瑟窒息。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其它地方不行。事实上,其他的地方,赵瑟根本就没敢看。她可不想傅铁衣还没踢出去,自己倒放不下眼前这个男人了。不管怎么说,赵瑟必须承认,李六尘的确有让女人心甘情愿动手伺候的资本。      李六尘将赵瑟抱回到榻上。赵瑟闭上眼睛,耳边却传来秀侯的问话。      “上面还是下面?”      这个问题让赵瑟为之一怔并露出微笑。现在,她真有点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看看李六尘究竟是什么表情。考虑到普遍的做法,为了尽可能少节外生枝,尽管赵瑟不愿意费劲干活,她还是本着自我奉献的精神坚决地答道:“上面。”      说话的时候,赵瑟一直没有睁眼,并且,她打算把这一做法贯彻到最后。她以为,只要闭上眼睛,她就可以把身下的男人想成一个平庸的人,随便一个什么被自己拉过来解闷的男人。这算不算掩耳盗铃不太好评价,只能说,占有非凡的东西的时候,除了让人狂喜激动还会让人心存愧疚,即使非凡的仅仅是躯壳而已。      李六尘握着赵瑟的腰把她放到自己的身上。先是分开腿跪在胯骨以下位置。稍后分开花房之外的阻隔,他扶着赵瑟坐下去。在赵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她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这是赵瑟记忆中最顺利的一次进入,而且,还很……舒服……      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动作中,赵瑟把心思试图放在一些无聊和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事情上。比如,李六尘以前喜欢和男人在一起,难道是因为喜爱他们可以被拿来当做女人的部位而不是他自己已经拥有的部位?也就是说他喜欢的原来是进入而不是被进入?没有丰富的经验,这样娴熟的进入技巧又是从何而来呢?      有宦者悄无声息地入内,跪在香炉前加了一把香料。香味很快弥散开来,闻起来大约是闺房之中常会用来助兴的一种,品质极高。秀侯便于此时用双臂环住赵瑟的脖颈,问道:“刚才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小甲虫顺着松树的树干往上爬,再碰巧在树冠最宽阔的位置拐向最粗壮的一根枝杈,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爬到一个男人的鼻尖之上。这个男人,就是傅铁衣的弟弟傅铁然……      因为地动,山石滑落彻底毁坏了道路,傅铁然率领的五千亲卫只好改道从终南山穿过。这是惯常用的办法,因为终南山总有小规模的地动,道路总被阻毁。到后来,该从何处进山、何处出山、山里如何扎营休息都有了明确的定制。      边军入关本来就是得要格外小心谨慎,再加上傅铁衣不在军中,傅铁然更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一应路线停留俱依规制行事,不敢有稍越雷池之处。于是,黄昏的时候,人马正好宿在半山腰的歇马亭。      亭中却有一伙吆五喝六的武者正忙着推牌九。都带着缅刀,各个目中无人,军队到了他们也是随便瞥了一眼便又你压五两我压十两地叫嚣起来。傅铁衣的亲兵在河北那是当土皇帝当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冷眼?立即便有军士拿了鞭子要去撵人。傅铁然情知上都之外,特别是这终南山上权贵众多,绝不可贸然行事,忙喝令住手。      傅铁然带了两个人进得厅来,四面一扫,只觉得八仙桌一侧将脚踏在条凳上骂骂咧咧正丢筛子的方脸大汉相当面熟。试着唤了一声:“老丁?”      大汉头都不带抬的,先是骂了一声:“那个狗崽子,没见老子正忙吗?”后来仿佛觉得不对,抬头一看,立即像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他把筛子往天上一抛,就那么踩着桌子跳过来,握住傅铁然的手惊喜交加地道:“这不是四将军吗!你怎么到这儿了?”      原来这大汉姓丁名成汉,原本早先乃是傅铁衣属下亲军营中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宣华十七年上都始建万骑营,皇帝下令从各军抽调精锐。丁成汉流年不利,被钦差看中,强行调入万骑营,这才不得不离开了河北军。      丁成汉一把掀了赌博地桌子,“都滚!都滚!”他连骂带踹地把武者们都轰走。请傅铁然坐下,这才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丁成汉在万骑营只待了半年,后来就在上都的诸军、诸卫中辗转流落,一直没能有个长久之计。官爵都六年了才勉强升了一级,从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变成八品下的归德司戈。前几个月,皇族子弟拣选府邸侍卫,他就被分到了秀侯李六尘府中,说起来倒是呆的最长的一个地方。      末了,丁成汉极为懊恼的拍案道:“还是当年跟着大帅好啊!上都这地方,便是再花团锦簇好也不是我们这等人呆的,混来混去还不是混成一看门狗?当年我要是死赖在大帅手下不走就好了!”      傅铁然叹息道:“当年大帅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你想回去,咱们就再想办法,总能办成!”      丁成汉便急着要去拜见傅铁衣。傅铁然到底不敢完全信他,只说傅铁衣累了,已经歇下。因为怕他再缠,随口问道:“怎么跑这么远的道儿偏上终南山赌钱来?”      丁成汉嗤笑一声,不屑地道:“哪儿啊!我们那侯爷和赵家小姐在下面山坳里泡温泉作野鸳鸯,我们这等当看门狗的可不得巴巴地四周巡逻护卫嘛!谁给他守啊?有啥可守得呀?关内有没土匪,我当然找几个弟兄乐呵乐呵!”      “赵家小姐?”傅铁然心中一动,问道:“哪位赵家小姐?”      丁成汉撇嘴道:“原阳赵氏呗,大贵族!芫国夫人的嫡孙女……娘的,我老丁这样的人,给她当踏脚马敦子都不够格。”      傅铁然心中暗叫倒霉,怎么随便问两句闲话就能问当真能问到自己准嫂子的风流韵事呢?这还问不问呢?问吧,以后万一传出去,知道的是自己碰上的,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自己大哥人还没傢过去就要过问未婚妻的闺房之事,扣上老大一顶妒夫的帽子。可是不问呢,心里仿佛又过去。未来的嫂子眼见和大哥的婚期就到了,还和有爵位的皇族子弟夹杂不清可未必是什么好事。有官爵的男子可是不能傢为侧室的!      丁成汉眼见傅铁然脸色阴晴未定,探问道:“四将军,您这是咋了?”      傅铁然连忙掩饰道:“我就是奇怪,那个秀侯以前不是听说不喜欢女人吗?难道是谣言?”      “啥谣言啊!”丁成汉满脸地看不上,张开一双大手道,“他可不就是喜欢男人嘛!上都爬上过他床榻的名门公子不下这个数!都被他搞得要死要活。谁知道前一阵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死乞白赖非要傢给那个赵小姐,手段都用尽了!那赵小姐大约也扛不住他的美色,这不,今天就一起出来赏雪来了,赏着赏着还就赏到榻上去了。我看啊,过几天我老丁还得挪窝,到赵家去给人站门去……”      送走了丁成汉,傅铁然坐立不安,心里踏实不下来。赵瑟和秀侯李六尘她都没见过,也不相信赵瑟和赵家真会为了一个美貌的皇族闲散王侯毁了和自己大哥的婚约。便是再不会打算盘的人也不能算不过这笔帐吧?可话一旦听到耳朵里,终究放不下,像百抓挠心一样,不探个究竟便过不去这个坎!”      傅铁然到底咬牙出了门。他心里清楚这等探查未来嫂子私情的事体万万不能被人发现,不然他大哥的名声就算彻底完了,故而非常小心。一个人也没带,假作出去散步,走远了才换了紧身衣,涂黑了脸,闪进密林。      依老丁话里的线索找到温泉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温泉四周不过是些宦者,在傅铁然眼里,那就和没有一样。借着天色的遮掩,他轻易爬上了松树,趴在树杈上,正好看清楚下面。可惜开始的时候有只松鼠跟他抢地方,松鼠咬他,他就把松鼠给扔下去了。幸好下面没一个专业人士,不然他非被发现不可……      于是乎,傅家小四儿就优哉游哉地观摩了他家准大嫂此次闺房之乐的全过程。饶是小四已经傢了人,不算没见过世面,看得也是眼花耳热,面红而赤。只在心里骂自己搭错了筋,好死不死竟然来听未来嫂子的壁角,当真该痛打一顿……      正在傅铁然打算痛改前非,溜之大吉的时候,猛然间听到下面赵瑟字正腔圆地对秀侯说了一句话。      “我刚才说,过年这一阵的宴会,什么家宴啊,拜年啊,想请你陪我一起。反正说定了要成婚,你便是我未婚夫,一起正合适。顺便也把这桩喜事告诉亲族长辈……      傅铁然一口气没调匀,憋在胸口几乎背过气去。    图穷   “这仿佛不太妥当……”      对于赵瑟殷殷期盼似的要求,李六尘只在简单的沉默之后便立即表示了拒绝。方式还算委婉,就像他先前的沉默一样——沉默与沉思的区别在这一刻表现得极为明显。      如果换在其他情况,即便是出于颜面考虑,赵瑟也绝不会再说下去。但是,现在,大局为重,她只能厚起脸皮游说李六尘。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秀侯李六尘竟然是个如此难缠的人物。亦或她以前真的是习惯于把李六尘这美男子当摆设了吗?赵瑟反省之余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将要为此付出重大代价。      对于赵瑟的游说,李六尘抱之以微笑。他提醒赵瑟道:“总要先请陛下下旨赐过婚才算名正言顺。不如我明天进宫去求陛下,待圣旨下了我再陪你?这样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名正言顺?赵瑟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要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哪!还不要有人说闲话?要的就是大家都来说闲话。这样她才好先气跑了傅铁衣,再把李六尘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要是真把未婚夫从傅铁衣换成李六尘,还外带圣旨赐婚,她不成了白忙活了吗?她看起来有这么缺心眼吗?      因为勾起伤心事,赵瑟多少有一点儿神不守舍。被她卷进身体之内的,属于李六尘的,带着些许炙热的,每当移动一次就要依稀带来一些期盼的美物,此时此刻,似乎也变得像石钟乳一般坚硬,硌得人干涩疼痛。于是,赵瑟颦眉苦笑:看来即便是李六尘这样的美男子,身上的物件,也没有什么不同嘛!至少不会格外管用,能化腐朽为神奇!      李六尘突然以食指滑过赵瑟颦着的眉头,贴心地问道:“怎的如此愁眉不展,我的夫人?”他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暧昧,恰如刚刚欢爱过的房间散发出的芬芳。      赵瑟遂就着台阶叹息道:“是有那么点儿小麻烦……”      李六尘倒是体贴非常,揽着赵瑟的脊背向下轻扯。赵瑟便跌在李六尘身上,胸腹相合,胸腹之下连在一起。“是芫国夫人那里吗?”李六尘吻着赵瑟的耳垂低语道,“我知道她是不会要你去取我的。正因为如此采要先请陛下赐婚,否则……”      “不是这个,是因为傅铁衣。我要取了你还怎么取傅铁衣啊?”赵瑟接口说道。这也算她大胆行险,开诚布公。      赵瑟不能确定秀侯李六尘如此热衷于傢给自己究竟有什么深不可测的目的。她可以装傻充愣,不闻不问。相对的,她也希望秀侯能回报以相同的不闻不问。只要相信她是真的爱上他,相信她真的要取他,配合她一下不就行了?      “如此说来,坊间传言,赵家小姐与武成侯傅铁衣早有婚约,竟然是真的?难怪小姐对我李六尘当面拒婚。想不到四家七氏真有不以门第为意的贵女,连裤脚上的泥水都没洗干净的山野村夫也肯迎取入府以为正夫?真是笑话呵……”      李六尘低低声音地笑了,嗤笑的内容即使是赵瑟也觉得恶毒无比。他嘲讽的声音虽然低得像情人间的耳语,却仿佛尖锐地能冲破云层。      “把传承了数百年的骄傲双手碰到赳赳武夫面前,任由他肆意践踏。在承担了无数代荣耀的家庙里写下他们卑贱的名字,成为子孙后代永远耻辱的明证。即便是在还活着的时候,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肮脏的手指亵渎精致而价值连成的玉器陶瓷,看着他用散发着臭汗的身体去玷污你的丝绸羽毛。在你的身旁,因为他的存在,永远都散发着贱民的味道……赵小姐,这一切,你是不是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过瘾非常?你真的就不想试一试吗?”      赵瑟晒然道:“我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取傅铁衣作丈夫……顿了一下,她顺着李六尘设置好的剧本念下去:“见到了你之后,我当然就更不想取他。”      赵瑟以舌尖勾过李六尘的胸乳之上的尖端,嚅嗫道:“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总是有婚约再先。我要悔婚,祖母大人必然不能答应。倘若如你所说,请陛下强行赐婚……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傅铁衣毕竟有婚书在手,一旦他心中不服,闹将起来,终是一场大麻烦,皇帝陛下也不好公然偏袒我们。何况傅铁衣其人,纵然出身低微,不值一晒,到底有兵权在手。如今天下,话怎么说是一回事儿,实际上谁还能大的过去几十万精兵悍将?万一陛下……大局为重,赐了婚却不肯坚持到底,岂不是平白害了你的名声?我怎能忍心让你……”      仿佛是承受不住赵瑟舌尖上的灵活,李六尘轻轻地呻吟出来。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却因为呻吟和笑声混杂在一起,终究含糊在喉咙里微不可闻。      赵瑟便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她说:“所以我想,只能叫傅铁衣知难而退。寒家出身的男子我虽没见过几个,但听闻大抵以微贱而平步青云乃至封侯拜相之人,尽是傲慢自矜,不肯受辱于人前的品性。只要你我公然行夫妻之事,以未婚夫妻之名招摇于上都名门贵戚之间,傅铁衣是绝不会甘受此奇耻大辱。”      “你是帝室公子,身份贵重,玉体绝不容稍有损伤,这样傅铁衣势必不能如世间男子一般寻你决斗。他也不能来找我算账,否则便是有损夫德,一生一世都不要再想傢出去。如此一来,他便只剩下主动退婚一途才可免于受辱。我可真的不相信堂堂百战名将,三军统帅,当真就肯这样忍气吞声。便是他肯,他手下也必是不肯的……”      “小姐好算计!”李六尘将手指轻叩赵瑟的脊背,算作击节赞叹,道:“尘刮目相看,佩服之至。”      赵瑟干巴巴地笑道:“我是想,这样做总不至于耽误傅铁衣再傢人,也不算太缺德……”      李六尘遂意味深长地笑道:“小姐倒是个热心肠……”      赵瑟大为窘迫,扯着李六尘的乳胸的尖端,嗔道:“到底成不成,你倒是说一声啊!”      李六尘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皱眉呼疼。赵瑟吓得立即松手,连连致歉。李六尘胸口起伏了好一阵子,连伏在她身上磨洋工的赵瑟头都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快得吓人,慌忙问道:“怎么了?”      李六尘轻轻摇头,勉强笑道:“行啊,就照你说的办!”说完看赵瑟呆呆的靠在自己身上发楞,头歪在自己的肩膀上,眼睛呼扇地眨着。便怒道:“你倒是动一动啊,可不带装死的!”      赵瑟吓了一跳,跃起身体来连续勤奋了好几下。虽然说她现在也算得偿所愿了一大半,然而心里却不知为何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今日这一番作为怎么想怎么像是奸夫与淫妇合谋的作派呢,实在令人惭愧。      赵瑟懵懵懂懂地动作了一阵,身体深处渐渐生出愈演愈烈的热切来。李六尘便应和着这热切发出细细密密地呻吟之声,令人闻之心神荡漾。而赵瑟自己的喉咙,也在所谓的心神荡漾中逐渐沙哑咽暗。      一阵山风刮过,松针簌簌落下,在彼此交换着各自最私密空间的男女身上密密地铺满了一层。四周仿佛有鹰隼垂翼滑过天幕的呼啸声,有山中虎豹弓背越过山涧的脚步声。一切完美得像是欢爱的点缀……      毫无预兆消失了的宦者们再次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帷帐中,并以比赵瑟和李六尘还要活色生香的诡异在香炉里添了一把香。两种性情完全不相包容的香料在香炉里发出噼噼啪啪地撞击,只一刻,帐中便弥漫起奇怪的香气。      赵瑟本能的“咦”了一声,未及回头,李六尘却猛得两臂用力,将赵瑟推下榻去。赵瑟在地上滚了几滚,晕头转向地撑着地爬起来,半天没反应过来倒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手臂和小腿蹭青了好几处,头上仿佛也撞出了包。喘了口气,赵瑟终于明白自己这是被李六尘从床上踢下来了,登时大怒,跳起来骂道:“你什么意思?……”      李六尘支着手臂自榻上半坐起来,面色惨白,连累得他月中仙子仿佛的容颜也隐约模糊起来。他似乎张口欲言,却一转头,话还没说出口,便伏在榻边大吐特吐起来。这倒叫赵瑟手足无措起来,指责噶然而止,代之以结结巴巴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不么了?”      李六尘当然还是吐他自己的,没工夫搭理赵瑟。仿佛泥塑雕像的阴冷宦者们立即生动起来,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擦脸的擦脸,端水的端水……好半天才把李六尘安顿下来,放到温泉里顺气。一时间,显得赵瑟多余非常,站在一边不动都嫌添乱。      李六尘回过一口气,神色恹恹地对赵瑟道:“实在对不住小姐,尘旧疾复发,败了小姐的兴致。好在来日方长,日后定当好生服侍小姐……”      赵瑟连说无妨,顺口问起是何旧疾,可有大碍。李六尘大约胸中恶感未消,闭目沉入温泉。旁边的宦者代为答道:“这是我们侯爷自小落下的寒症,只要风大了便忍不住呕吐不止。小姐日后取了侯爷,还乞担待一二。奴婢这里替侯爷拜谢。”说着他便当真叩拜下去。      赵瑟点头称是,心中却想:果然美人易逝,便是风大一点儿都不成。幸好我不是真要取他,不然这辈子,可有得好磨!      赵瑟蹲到温泉边,手搭到李六尘的肩膀,柔声道:“山中风大,终不能在这里过夜。我看起更还有些时候,不如我送你回去吧。看时辰,大约还能赶在宵禁之前回府。你好好歇息一晚,明天我去看你。倘若身体无碍,晚上咱们一起去燕王府赴宴。燕王妃老早就发了我帖子……”      李六尘沉默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一切听小姐吩咐便是。”      他并没有去拉赵瑟的手,也没有回头。尽管是逢场作戏,另有图谋,这样的样冷淡搞得赵瑟也有点泄气。半天她才打起精神,反客为主,张罗和李六水一起回城。      ……      傅铁然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胸中气血翻腾,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着了烧成灰烬。为了扼住拔剑将那一对儿奸夫淫妇扎个透明窟窿的冲动,方才,他从半山腰一口气跑到这一处密林。可是力气都用完了,他还是怒火汹涌,恨不得立即返回去来个一剑穿胸,弥补方才的犹豫不决。      这一对儿奸夫淫妇!蛀虫!四家七氏的狗男女!大士族的不肖子孙!吃祖宗棺材板的畜生!      傅铁然在心中无声地咒骂着,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下接着一下地击打在树干上,发出一声紧似一声地钝响。一直到他把作为一个寒门子弟所能想到的一切对于大士族的诅咒和恶骂都轮过了三四圈,一直到他的所有愤怒都在自己的拳头上发泄尽了,他才终于放过了那棵倒霉的树,也顺便放过了自己的手。他颓然地把自己摊开在地上,四肢张开,眼望着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天幕。      为什么呢?他们凭什么能用那样不屑、那样轻蔑的口气去议论他竟若神明的兄长呢?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吗?就是因为他们是四家七氏的贵种吗?他的大哥,少年及第,英雄了得,只用了十几年啊,就能起于行伍,跻身天下诸侯之列。有纵横天下的力量,有呼啸九州的气概。这样的功绩,即便是大世家子弟也难以实现的功绩,赵家小姐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自己的大哥到底那点比不上那个画出来的秀侯?原来丈夫气概,英雄豪杰,雄兵巨万终究是敌不过一个人身体的血液和所谓微不足道的天人之姿!      傅铁然眼角滑过一滴眼泪,热得他害怕。他真是替自己大哥也是替自己伤心。赵瑟那女人,他所谓的未来的兄嫂。他并不怪她召蜂引蝶,婚期已近还要风流快活,女人本该如此,无可厚非。他也不怪她对李六尘甜言蜜语,慷慨承诺。女人逢场作戏本是常有之事,做不得真,只要不当真去做便是了。他只是不能忍受,她竟然认同秀侯对于自己兄长,她的未婚夫的羞辱。他只是不能忍受,她竟然因为门第这个原因,就不想要自己大哥了,还要和那个秀侯一起合谋去侮辱大哥。高傲地连抛弃未婚夫的责任都不肯付……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做什么要和兄长订婚!一开始就别理我们不就结了吗?难道我们会自讨没趣不成?      想到这里,傅铁然倏地豁然开朗。他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身,拍掌叫道:“都怪李六尘那个妖精!”      他那准嫂子本来就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和大哥的婚事的,每到大小节日都会使人送了礼物来。上次在汝州与大哥相见,也是亲热客气,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若不是李六尘这个妖精勾引她,她怎么会鬼迷心窍,不要我家大哥呢?还要做那等龌龊的算计?      李六尘啊李六尘,任你长得多漂亮,多会勾引女人。我也要叫你在我傅氏兄弟的钢刀利剑前折羽而归!哼!我倒要看看是的眼睛嘴巴厉害,还是我掌中之利有用!      明天晚上燕王府的晚宴是吧……好……我便让你先卷铺盖卷去阎王爷那里赴赴宴……      至于大嫂……傅铁然迟疑了一下,安慰自己道:以后劝大哥多给她挑一些美貌的男子。河北四十四州,总寻得到能不输于李六尘的美男子。女子多情,早晚会抛开去的。      傅铁然简单拍了拍衣衫,辨认方向,往先前换衣服的山洼驰去。换过软甲,他一路琢磨,缓步踱到宿营之地,已然有了定计。亲兵迎出来将傅铁然请进帐篷,帮他更衣打水。傅铁然两只脚在水盆里交替互蹭,吩咐道:“唤傅八和白校尉过来,我有事交代。”      亲兵施礼而去,片刻功夫,便有两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几乎同时听命而至。早一些到的身着正六品武官头目,乃是傅铁衣军中专司刺探之责的斥候头目白唯素。晚一些到的却是一身土黄色的仆从装扮,面目猥琐可憎,正是家人傅八是也。      傅铁然一句废话没有,直接交代白唯素道:“下面山坳温泉,白校尉立即派人严密监视,一有动向立即报由我知。事情要办得机密,不可走漏一点儿风声。”      白唯素多少有点奇怪,但傅铁衣临行前有令,一应事体,尽听傅铁然之令行事。于是便不多言,领命而去。      傅铁然冲傅八招招手,傅八便跪到傅铁然身旁替他洗脚。傅铁然低下去,凑到傅八耳边低语道:“你拣选随行的高手,一会儿等我命令,出去做个活计……”傅八低声领命,仍旧不动声色地替傅铁然擦干了脚,躬身而退。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白校尉亲自来回禀道:“下面温泉乃是秀侯的产业,今日傍晚秀侯和……赵家小姐在……如今他们已经相携回城,此刻已下了终南山,大约半个时辰后进城。属下已命人尾随跟踪,城中斥候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傅铁然点点头,沉默不语。白唯素却胆颤心惊,迟疑地道:“四将军,这不妥吧?赵家小姐不是……可要属下飞马禀告大帅?”      傅铁然横了白唯素一眼,冷笑道:“你让大帅知道了,大帅该怎么办?这不是为难他吗?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没你的事,只管探查好消息便是。你也知道事关重大,管好属下,走漏了一点儿消息……”      白唯素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道:“将军放心,属下以脑袋担保,绝不敢损了大帅的声誉。”      傅八闪身入帐,白唯素连忙告退。傅铁然交代了几句,命他检查了兵刃暗器一无疏漏之处,身上也绝没有任何标记。他嘱咐傅八道:“千万不可伤到和秀侯一起的女子,也最好能将她引开再行事。”      正巧又有消息传来,白唯素入内禀告:“秀侯和赵家小姐在内城门口分道而行。秀侯自回转他的侯府,赵小姐却没有回家,而是掉头去了她家兄长赵箫公子新开的曼舞清歌堂。”      傅铁然冷哼一声:“原来还没尽性……算了,我这嫂嫂走了正好。你们去吧,天亮之前,将李六尘的人头带回来。我倒要瞧一瞧,这位美男子只剩下头颅还是不是美伦美奂!”最后一句话却是吩咐傅八。      白唯素浑身一震,在一旁阻止道:“将军三思,一旦事有不密,后患无穷啊?不如后日等大帅到了再从长计议?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傅铁然摇头道:“那就来不及了。大哥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便是最简单的就在曹文昭军中,一来一回往返也要将近一天一夜的辰光,如何来得及请命?到了明天晚上,一切都晚了。“      白唯素不敢多问,唯有沉默不语。      “……好吧”傅铁然略一沉吟,转而吩咐傅八:“那就抓活的吧。不用手下留情,留口气就行。实在带不回来,也不拘活的。只是事情决不可漏出一点儿马脚,倘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们便都不要回来了。”      傅八抬头看了傅铁然一眼,低低地答了一声“是”。对于这个翻译过来无疑就是“你们自己抹脖子,不要给人家留下线索”的命令,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死士宿命本来就是这样,活着就是为了能死去。傅八脚步轻快的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傅铁然自信满满,以为凭借傅氏的利剑死士,尽可以在一夜之内解决掉将要令自己兄长蒙羞的大麻烦。这个时侯,他还不知道,一场在必然要发生地大变故已经准备好了粉墨登场。      这不能怪傅铁然鲁莽从事。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有什么比宰掉李六尘更加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傅铁然并不是活神仙,要求他洞悉他所见的那一幕令他怒火中烧的场景中实际既包含了皇帝的阴谋又包含的赵瑟的算计可谓毫无道理。      在这一刻,皇帝,赵瑟,傅铁然,每一个人都进行着他们自己的阴谋,并且,他们互相不曾觉察到对方阴谋的存在。或者说,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却都没有当回事儿。那么,事情就变得很可乐了。      一个谋略,最早始于皇帝的的疯狂设想。后来加进了赵瑟的算计,谋略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再到现在,傅铁然的“快刀斩乱麻”也凑进来搅局,谋略又发生了一次变化。谋略的参与者们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现在还不确知。只能说,谋略就像一个傀儡,拉动它的线绳越多,他回报给线绳之后黑手的瞠目结舌也就越多。      总而言之,作为权谋中心的傅铁衣如期赶到灞河,与他的部署将领会合时,一个十足的烂摊子正等着他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前几天赶论文,实在没法更新,请大家见谅,以前没更新的章节以后会慢慢补回来的。 匕现   好不容易盼到赵瑟与秀侯李六尘各自别过,最高兴的,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不是赵瑟本人,也不是临时客串刺客头目的傅家小四,而是赵瑟身边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侍儿元子。当然了,若说这元子不负随时向芫国夫人夫妇随时禀告赵瑟动向之责,连赵瑟自己都不敢厚起脸皮不相信。      握着“尚方宝剑”的侍儿元子日子也不好过啊!最近这些时日赵瑟于西山小住,整日宠爱那个要才没才,要个儿没个儿,要貌一般的米饼,将他发落地连内室的门都几乎进不去也就罢了。谁让以前学的也不是如何在床第见邀宠呢?然而昨晚赵瑟离开了西山别院却偏不回家,非要今日和秀侯李六尘一起上终南山赏雪,元子却着实提心吊胆了一整天。      当时他被遣得远,根本就不曾听到赵瑟和李六尘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聊到宽衣解带,共浴同榻的程度。四周都有秀侯府的侍卫护持,根本就跑不掉,跟不要提回府报信求助。元子就想啊:倘若小姐一时耽于美色,除去一夜风流还想搞出点儿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携美同归,甚或干脆来个私奔,我可就真的不用再活了。      幸好赵瑟只是随便和李六尘做了一次交颈的野鸳鸯便回城了,也没有缠着李六尘不放的意思,只将那美人送入内城便止步作别。元子阴霾了一天的心立即像五月天气一样晴朗起来,低声哼着小调吆喝车队掉头回府。      赵瑟却于此时自车窗中探出头来,责怪道:“谁说要回府?”      元子愕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搭腔。一众骑奴也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纳闷:这不回府还能干啥?该宵禁了哪,大小姐!      赵瑟目光流转,微微而笑,吩咐道:“不是家里二少爷新开了个什么臭名昭著的‘曼舞清歌堂’吗?我们过去见识见识。回府就算了,反正也没人,除夕之夜回去守岁便是了!”说完放下帘子,再也不闻一丝声响。      元子眼泪都该下来了!这小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明天傅侯进城,说好了要过府来拜,礼单都送来了。府中三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提前把小姐接回去。如今小姐非要去少爷开的那个淫窝去“见识”,万一玩得高兴,明天说啥也不肯回家,这可让他如何交差?      元子举目四顾,见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样。他只好硬着头皮,赶到赵瑟车前求告。车中赵瑟冲米饼眨了眨眼睛,米饼抿嘴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打开车门,噘着嘴不情不愿地道:“小姐让你上来。”      元子在心中暗骂:你这小倡奴得意什么?看等小姐过了新鲜劲,哥哥我叫你好看!面上却是笑着连道辛苦,手脚麻利地上了车,米饼顺手拉了他一把。      元子估摸着依赵瑟的脾气秉性,多说废话也是无用,索性开门见山。他膝行几步,垂首抵上赵瑟的膝盖,劝道:“小姐今夜还是回府为宜。府中传信说,傅侯爷明日要来拜见小姐,吩咐小人服侍小姐早早回府。小姐这终究是第一次正式与傅侯相见,依礼自该郑重其事,岂可夜宿倡馆。堂子放在那里也不会跑掉,小姐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赵瑟冷笑道:“你可真爱管闲事。话说的也没有道理!我倒是不知道哪里写着第二天要见未婚夫,前一天晚上便不准女人出外寻欢作乐的?回家抱你们也是一晚,去‘曼舞清歌堂’狎玩小倡也是一晚。元子你说,这里面可有什么差别?”      元子张口结舌,仰望赵瑟说不出话来。赵瑟这话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和赵箫赵大爷一般无二的流氓口径。元子满肚子的腹诽,却又偏偏一时之间噎在那里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登时急得面目通红,额上见汗。      赵瑟展颜而笑,抚上元子的头,柔声道:“好啦,我跟你闹着玩呢!我和傅侯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明天既不是文定之日,也不是婚礼佳期。六礼哪一礼都挨不上,也就不必讲究什么了……”顿了一下,赵瑟不知想起什么,玩笑道:“便是我明天起不来,请傅侯屈尊来‘曼舞清歌堂’一见,仿佛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元子顿时眼前发黑,心道:小姐你还是接着和我么闹着玩的好!未婚夫妻在倡馆相见,小姐你不是和二少爷在一起呆着时间长了,被他传染上疯病了吧?傅铁衣要是不把咱家二少爷那馆子砸了招牌,他还能有脸回他的河北继续做他令行禁止的大将军和节度使?      他自知劝不回赵瑟,只好转而来个曲线救国,禀告道:“那小人使人回府禀告一声,免得家中诸位大人挂心?”      赵瑟缓缓道:“也好,吩咐走吧。一会儿你跑一趟便是。”      元子大喜,探出头去招呼众人掉头往外城的‘曼舞清歌堂’去,并分派侍奴快马前去给赵箫报信。      自打那恶名远扬于上都之外至少十里的倡馆开张之后,这位赵家的赵二公子,一举问鼎上都第一的流氓恶棍就一直窝在里面,一门心思地和对面——也就是元元的‘轻歌曼舞堂’过不去。如今已是连输了好几场,搞得这位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赵公子颜面扫地,愈发不肯善罢甘休。      元子打点好一切,回身施礼向赵瑟告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如何回府搬来救兵将赵瑟请回去。不想赵瑟却微微笑道:“不必了吧?新年将至,祖父祖母大人大约都忙得很,我不过一夜不归,这等小事,便不要去烦两位老人家了。”      元子愕然抬首,未及说话,米饼已经笑嘻嘻地从赵瑟腋下探出手来,堪堪落在元子的侧颈。      “元子哥哥……”伴随着米饼这一声清脆地带着些缠绵与雾气的呼唤,元子应声软倒。瞪得极圆的眼珠轮了几轮便失去了神彩。      赵瑟拍掌赞道:“米饼你真棒!”      “这算什么?”米饼以形式上的谦虚回应赵瑟,并追着提醒道:“小姐,你可答应了,那件事不告诉十一哥的。”      “当然,我没事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傻。”赵瑟如是回答。      赵瑟当然是不能回府的,见不见傅铁衣倒在其次,关键在于今夜她要和赵箫作最后的定计。并且,家中的长辈都是老而成精的人物,知道她今天和秀侯李六尘的风流韵事,明天还肯不肯放她出门真不好说。万一不能如期赴宴,她的一切辛苦不都付之东流了吗?赵瑟傻疯了才会今天乖乖地回家。      路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一刻便到。赵箫的亲近侍儿红英立在门口迎接。赵瑟跳下车,扶着米饼的肩头问:“二哥呢,怎么躲着不出来。难道真得被人家元元压制得连面都不敢露了?”      红英挑眉笑道:“小姐玩笑了。因为小姐要来,怕惊着小姐,二少爷亲自在里面安排呢!小姐您也忒长他人志气了!咱们虽然确实在元元小姐手底下吃了点小亏,要说不敢露头那还是远远不至于的。何况咱们现在占着上风呢,不信您看,咱们这边是宾客如云,他们那边是门可罗雀!”      赵瑟依言回望,果然见对面轻歌曼舞堂门庭冷落。大门也没开,只半掩着隐约透出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其中往来不过七八个孤零零的身影。伶人咿咿呀呀唱着新编的曲子,其中伴着一两声偶尔传出的击节叫好,声音传得格外廖远。门口两盏大灯笼与清冷的月光遥相映照,愈发显得寂寥。      赵瑟一边走,一边奇道:“这可和你们二少爷前两天说的不大一样,不是他又拿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吧?元元可真倒霉,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唉,遥想当初……几个月前清歌曼舞堂刚开业之时,那是何等的炙手可热……”      红英便很尴尬地解释道:“不是,小姐。是最近西山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修仙炼丹的长毛老道,元小姐说是求什么天人感应,上西山求仙去了。她一走,生意自然就抢不过我们。清歌曼舞堂的客人到底都是冲歌神元元的大名去的……和咱们不大一样。”      你们卖肉的,人家卖艺的,当然不一样!      赵瑟心中奇怪,自己最近一直住在西山,怎么不知道了有什么老道。转而一想,自己天天窝在屋里算计,也当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别说来了道士,便是来了神仙她也不准知道啊!于是也就把事情丢开了,只在心里好笑,原来自己二哥总也有靠耍流氓赢不了的阵仗!      就算是按照红英所说,赵箫已经亲自把太刺激人的“玩意儿”打发走以免惊倒赵瑟,赵瑟一进门,着着实实还是被惊倒了。赵箫这“曼舞清歌堂”的大厅啊,说是“无遮大会”那真是替他春秋笔法了。著名的赵箫赵公子果然在用他流氓似的执行力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可见以前开倡馆的老鸨子们都该抹脖子上吊。      赵瑟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脸色发白,四肢发软。在心里,她深深的地在为有赵箫这么个哥哥惭愧不已。缓了好一阵,她才勉强沉住气。厅里客人都忙着高兴,小倡儿都忙着干活儿,也没人注意赵瑟。赵瑟以类似于“张开手掌蒙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窥世界”的伟大情操四面张望了一圈,在一个小角落的看到了她的二哥,那位公子正伙同一伙儿五陵少年脱小倡的裤子呢!据红英说,这是为了之后把铃铛系在小倡的□上,指点他们跳舞。      红英随手抓了个小倡,使他去禀告赵箫。赵箫揽着那报信的小倡亲了个嘴儿,冲赵瑟阳光明媚地一笑,举起酒杯大声说道:“诸位……”众人便都暂时停下了听赵箫说。      “我赵箫的妹妹今天亲自移玉趾上我这小小的堂子捧场,为了襄助这一盛事,今晚诸位的花销一律免了。诸位尽情享乐,出了事儿有我们赵小姐担着!”说完酒杯遥祝赵瑟的方向。      众人轰然叫好,之后一起笑嘻嘻地去望赵瑟,搞得赵瑟像街边杂耍的猴子。赵瑟立即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赵箫的祖宗,转而一想,赵箫的祖宗正是自己的祖宗,恨得牙根都痒痒。没奈何,面上还要做出笑容,说几句场面话。后来还是被几位身分大有来历的名门公子小姐灌了几杯酒才勉强脱身。      赵瑟随着赵箫在万众注目下进了“曼舞清歌堂”最奢华而昂贵的包间。十几个俊美的小倡儿行云流水一般地摆上各色这个季节相当珍贵的水果和美酒。赵箫撸起宽大的袍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酒水四溅,花容失色。      “都下去,唤堂里的十二金钗过来伺候小姐!”赵箫骂道。      不知道是作为老板的威力,还是作为恶棍的威力,反正所谓的“十二金钗”立即就来了。他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身材好得那叫一个没话说,长得——那叫一个难看,庙里的神像的泥胎都比他们脸上的脂粉油彩薄些。      赵瑟啼笑皆非,斜着眼去望赵笑,大意是嘲笑道:原来你的台柱子就是这等美人,难怪被人家元元收拾的灰头土脸!      赵箫撇嘴道:“你不懂!”转而拍手吩咐道:“你们两人一对儿,那边地上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响动大着点啊!”      十二个泥菩萨真是听话啊,折腾的叫赵瑟想不看都耐不住好奇心。赵箫低哼一声,扯着赵瑟的衣袖转进床榻背后的密室。赵瑟急忙叫道:“别忙,元子还在外面车里呢……”      赵箫大笑道:“放心,进了我这堂子还能让他跑回去送信?”      赵瑟喝了杯水,渐渐定下心神,问道:“二哥,事情安排的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赵箫便以街头耍把式卖艺的江湖骗子的看家招式拍胸说道:“我办事,你放心!”      赵瑟忍俊不已。      赵箫取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七尺青锋宝剑,抽出来以手指拨着剑刃说道:“地道已经挖好了,正通到李六尘的卧房。只要你明天把戏唱好,紧着把傅铁衣气得退了婚,我便立即把李六尘偷出来,包管掘地三尺也不要想找出来。这没了新郎,谁再想逼你取李六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样,妹妹,哥哥办的不错吧?”      赵瑟晒然道:“我自己出的主意,别说的和你一个人的功劳一样!事到临头……哥哥,我倒是反而担心,傅铁衣万一明天不去赴燕王妃的宴该如何是好?”      “不可能!”赵箫摆手道:“你知道燕王妃和傅铁衣是什么关系不?”      “不知道……”赵瑟摇头。主意是她出的,日子却是她二哥赵箫选的。      赵箫弹着赵瑟的脑门道:“你还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早帮你查清楚了。燕王妃是谁,那就是当年的怀化将军卢文瑶。她在威武上将军狄桂华身死之后和傅铁衣一拨进河北,一起剿匪剿了五六年。那批人了最后成了气候的也就她和傅铁衣。卢文瑶和傅铁衣是什么关系?戎马倥偬,沃血千里,袍泽情深你懂不懂?不说这些,单凭他们那个时候在河北争权争得你死我活的情分,她发了请帖傅铁衣能不来?”      赵瑟琢磨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赵箫说的有道理。赵箫兴致勃勃地插剑入鞘,问道:“你今天来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给你找个地儿歇下吧,明天有的你忙。新送来几个小倡,大约和你的眼,送过来给你暖床?”      赵瑟忙道:“还是先看看地道吧。我想也要让米饼熟悉熟悉路线地形,动起手来才不至于出意外。”至于暖床的小倡,自然是敬谢不敏了。      赵箫点头称是,命人去找米饼。趁着这会儿功夫,赵箫随意问道:“说来也让人纳闷,妹妹从哪儿找来米饼这等高手?”      赵瑟当然不会告诉他米饼是刺客之王手下的高手,只信口胡说:米饼是昆仑山仙侠的入世弟子,因为练气出了岔子身体重创,又遇仇家追杀,只好自卖自身,混入上都南市为奴隶以避祸。因为相貌不俗,被自己家买进去作侍奴。正好她到上都,米饼便被分配过去服侍她。有一日她偶尔起意,召米饼暖床,不想阴阳调和,米饼走岔了经脉的内息恢复如初。米饼感念她再生之恩,自己愿意留下来给她当五年保镖。      赵箫半信半疑,奈何无处查证,只好半信半疑。      赵箫秉烛,领着赵瑟和米饼穿过密室一侧的夹道,七转八拐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一处四面不透风的房子。房子里有七八个黑衣人,头脸都用黑巾蒙着。正中一个坑陷下去,黑衣人正以滑轮一桶接着一桶的吊泥土上来。见赵箫到来,他们一起停了手,退到一边。      赵箫问:“如何?”      左首一人答道:“已经好了,正把堆到对面密道里的泥土往外拉。”      赵箫便对赵瑟解释道:“本来挖不了这么快,后来发现对面地下有一条年头不短的密道,正好通进内城,出口距李六尘府邸就隔着两条街,我们当然老实不客气的借用,轻轻松松挖到李六尘的床底下。我查过,对面轻歌曼舞堂的地界早年曾是大郑开国时名将贺兰荪的产业,大约是挖了打算造反时直接攻进内城,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真造反了反而没用,倒是白白便宜了我们。”      赵瑟倒不关心这些,只是奇怪今天怎么什么事都能和这元元牵上一星半点的关系。然而这终究是没影的事,在奇怪也没法抓着不放。      于是众人绑了绳索在腰上,依次滑入地道。两个黑衣人当先,之后是赵箫,赵瑟和米饼,后面顺次跟着四个黑衣人,另留两个在上面望风。地道又矮又窄,只能允许一人通过,赵瑟和米饼身量小,正好可以伸直脊背。若赵箫这等并不如何魁梧了得的男子都得弯腰前行。地道里又潮又闷,散发这一股难闻的味道,呆久了胸闷气短。      走在这样的地道了,若说不怕,那是假的。赵瑟越走越心虚,越心虚就越疑神疑鬼。最后竟是紧紧地攥着着米饼的手,嘴唇和腿脚一起哆嗦。      赵箫回头道:“不然到了前面老地道,妹妹你进去歇会儿,等我们回来。那里面通风口做得仔细,舒服很多。这地下确实难受的紧,你身体娇弱,承受不住的。      赵瑟执拗地摇头。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件事是她这辈子第一件自己谋划的事,倘若爬个地道的勇气都没有,她自己都觉得丢人显眼。她想,既然下来了,怎么都不能半途而废,把事情都推给旁人。不就是潮点闷点吗,也不一定真有鬼吧?      赵瑟坚持了没多大会儿,却又怀疑起身前身后的黑衣人来。她紧走几步凑近赵箫,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这些人你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不会靠不住吧?”      赵箫白了赵瑟一眼,骂道:“比我靠的住,不会吧咱们活埋在里面的!”      走到赵箫所谓的老地道之后,宽敞了许多,青砖加固四壁,空气也新鲜了许多。之后又换了狭窄窒息的地道,走了两柱香的功夫,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半间房大小的宽敞地洞。洞顶以石头和木头架子撑住,仿佛还挺结实。      赵箫指着顶壁一块平滑的石板小声对赵瑟说,“那上面就是李六尘卧房的地板。”他伸手上去摸索了几下,石板上透出几条光线下来。赵箫仰头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吊儿郎当地笑了。      “嗨,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啊?看来李六尘真是个抢手的香饽饽!怎么除了我们还有人打这鬼魅主意呢?这是谁啊,竟敢公然捞我赵箫的过界,下手竟然比我还快?真邪门!不过,这伙人可有点儿不知道怜香惜玉哪?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妹妹,这事儿好玩了……”    争锋   赵箫做了个手势,黑衣人像蒲扇一样散开,默无声息地拆洞顶的支架。他们的的身材大多壮硕,不必将手完全举起来就可以触到洞顶。动作也很娴熟,大约事先做过充分的准备与练习。一些木头被拆下来抛到地上之后,黑衣人用手撑着地洞的顶壁——也就是秀侯李六尘房间的地板——动作整齐划一。现在,他们只要往上一掀,再一翻,就可以立即凑上上面的大热闹。      赵瑟心中却是犹疑不决:这个“闲事”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自己这一群人平地里钻将出来,就算是救李六尘于水火,可平地下面的乾坤便再也遮掩不住。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戏可唱?光剩下善不了后的麻烦了!      于是赵瑟扯着赵箫的衣摆,问道:“能不能不管啊?”      赵箫正看要紧要关节,哪有功夫搭理赵瑟。他仍是贴在砖缝上,目不转睛,嘴上却一如既往地把自己亲妹妹往死里打击:“李六尘死了你还折腾什么?笨死了!为今之计,只好先把李六尘抢到手里再做计较。谋划地再好事到临头也得随机应变,你当真以为世上真有算无遗策之事?你们家陆子周那作派可千万别学,那是要害死人的!”      赵瑟顿时哑口无言,很没风度地在心里冷哼:恐怕是二哥你巴不得现在就抱得美人归吧?假公济私!      现在,赵瑟反倒要感谢上天,让不知从何而来搅局的那帮人偏赶上自己“勘察地形”的时候动手。要不是撞在自己手里,明天猛然间传来李六尘或者受伤,或者失踪,或者干脆天妒红颜这等只惊不喜的消息,自己恐怕真的要措手不及了——其实她现在也不知救了李六尘之后该如何应对。      “我看看?”赵瑟接着扯赵箫的手提出要求。      赵箫却懒得理她,甩着手应付道:“你自己看嘛……”      赵瑟气得几乎要跳脚。自己看?她要是自己看得着还求他作甚?      原来,为了方便行事,这地洞的挖得比刚才走过来的地道略深些。赵箫等人昂扬男儿九尺之躯,自然一仰头就能贴到砖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赵瑟却因身材娇小,便是蹦起来也够不到。是以,进了这地洞,众人都能瞧到上面的行情,唯有赵瑟和米饼难兄难弟,只能靠赵箫的三言两语估计情况。      米饼拉着赵瑟的手摇了摇,眨着眼睛冲她笑。赵瑟便低声欢呼道:“好米饼,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就是比我二哥那家伙强!他都不理我!”      米饼有些不好意思,将头歪到一边不看赵瑟的笑靥如花。他伸脚过去勾了赵箫方才抛在地上的青锋宝剑,双手握着抽出剑身,却将纹饰繁杂,镶满各色宝石的剑鞘插到地上,大约有两尺多长露出地面以上。      米饼入鹞子一般灵活跃起,单脚立于剑鞘之上,稳如山岳,而高度正与赵箫平齐。他握住赵瑟的半边肩膀,如火钳子一般向上拎起,赵瑟便被提到了半空中。赵瑟自从与十一分别之后,好长时间不曾体会虚立中空,翱翔太虚的感受。此时触及旧情,立即便是一阵心神荡漾,连微笑都不自觉地爬上了嘴角。      米饼换提为抱,单臂环住赵瑟的腋下,以免她太过难受。两人一起仰头向上瞧去。这时,一层地板之隔的房中,正打得热闹无比。      房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宦者的尸首,献血淌得到处都是,帷帐上,床铺上,尽是一团又一团的红色。大约十几个黑衣蒙面刺客擎着单刀围攻李六尘。可能是要生擒的缘故,刺客的钢刀主要是往李六尘的四肢脊背等处招呼,并不触及要害。秀侯一面举剑迎击,一面大声呼救。      刺客其中一人在秀侯左臂带出一条血口,随即耍了个花刀,以采花贼标准的口吻道:“别喊了,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人早中了我们的鸡鸣五鼓返魂香了!美人你纵然不怕迷药,还能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赶紧束手就擒,与大王我回山风流快活去……”      李六尘闭口不语,提气凝神,一剑刺入那刺客刀花的中心。幸得同伴挥刀来救,那刺客才勉强脱险。于是,黑衣刺客的攻势便又是一紧……      秀侯李六尘的表现,当真是出乎赵瑟顽强。纵然是发髻散乱,汗湿衣裳,却也进退有据,不失章法。凭着掌中一柄利剑,竟在一群显然是职业刺客的高手围攻中勉励支持。一时间,到让赵瑟想不刮目相看也不成。她完全没有想到,秀侯这等容貌出身的男子,生来就注定被无数人舍了身家性命也要维护的人,竟然靠自己也有靠得住的时候?      这时的秀侯,面目因剧烈的运动泛着一种格外夺目的红晕,比之三月间的桃花还要夺人心神。他的身上只着单薄的寑衣,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瞄一眼就够让人心跳加速。赵瑟甚至可以从半透明的寝衣下那具造化的杰作上找到她傍晚刚刚与之欢好的痕迹。      即使是这样有更甚于无的寝衣也被刺客的钢刀划出许多裂口,伴着洇出来一条一痕的血迹,像是能唤起心底里最急切的那种冲动最好的钥匙。赵瑟可以清楚地听清楚旁边二哥赵箫喉咙耸动的声音。      流氓,她想。不过,如果赵箫现在不这样,赵瑟恐怕才会认为不可思议。      刺客们心里无以言表的冲动大约也是被唤了出来。一个刺客指尖似有似无地掠过李六尘的□,带着些戏谑说:“乖乖地器械投降吧。咱们不动你。再不识相,先拿你给咱们弟兄泄泄火!”      李六尘闷哼一声,不做理会,手上的剑却愈加疾风骤雨。然而,即便是赵瑟也能看得出来,他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动手吧!”赵瑟小声跟她二哥商量。      赵箫却是想都不想就摇头。这厮果然流氓,一问原因,他竟然说:“不等美人穷途末路,哪里能显出我赵箫英雄了得。不急,怎么着也得等他受点伤,不然上次他戳我一剑白戳了?”      赵瑟忍不住翻着眼睛想:你不会打算等李六尘被弄得半死,你好把他劫回去困到床上吧?这个败类!      赵箫不再理赵瑟,与米饼商议如何动手,怎么分工。上面的情势却是在赵箫和米饼的你来我往中为之一变。      暗夜中传来幽远的梆子声,三更天了。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似得,刺客们立即收起了戏谑龌龊的嘴脸,猛然间变得像刀削斧劈一般的坚毅。他们的刀式也为之一变,一收一发是不是直冲着李六尘的胸口心房,便是直取他的头颅。李六尘立时便有些支撑不住,勉强翻到于地才躲开了至少五六把夺命的钢刀。      “怎么回事?!”赵箫勃然变色。      米饼说道:“不好,快,我收拾上面的,你们收拾的下面的!小姐……”      “给她扔死角就完了!”赵箫没好气地道。      李六尘在地上将剑滑过一圈,顺次斩向刺客脚面。刺客跃起身,李六尘不得已向墙角滚去,刺客们排成一排,一起挥刀向李六尘斩去。眼见李六尘这夺造化之功的美男子将要被斩成肉酱,赵瑟的心跳都几乎停滞了。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瞧!      “动手!”赵箫低喝一声同时抛了火烛。地洞中立即黑做一团,唯有几丝光亮从顶上透下。      众黑衣人一起掀开地板,赵箫则一脚踢断了身旁的柱子。地洞的天花板,也就是李六尘卧房的地板,像地震一样纷纷垮掉,刺客和李六尘一起落下来。而米饼,正如赵箫所说的,将赵瑟飞甩开去,自己御剑飞出,只眨眼间,便将恰巧站得远些,不曾落下的四个刺客透心穿过,尸首一起穿在剑身上。      “好剑!”米饼抽回青锋宝剑后不禁称赞。之后,他复有跃回地洞。      赵瑟在壁角被摔得七荤八素,等她缓过劲来,知道喊疼了,人家那边也打完了。秀侯李六尘总算不辜负大家一场辛苦,没死,只是昏了过去。蒙面刺客不是被杀就是自杀,只有正巧落到赵箫身边的那个小可怜运气比较背没死成,因为赵箫上手就卸了他的下颌骨。      “走吧,硕果累累,打道回府!可怜的京兆尹啊,您就破案吧……”赵箫眼睛一转,吩咐一众黑衣人道:“留下把地道填了,尸体都扔上去。你们看着办吧,只要不留手脚便成……”      赵箫一手夹着李六尘,一手夹着那刺客,哼着不知什么□小调当先行去。其得意程度,绝不亚于刚刚劫道归来,意气风发的山大王。赵瑟被米饼扶着跟在后面,腿脚还有点不大灵便。      赵瑟心里,现在那是忒郁闷了。怎么想怎么觉的像是为他人做傢衣,只白白便宜了她那流氓二哥一个人!她自己明天该怎么办,还能拿出什么办法来打发傅铁衣,她是真不知道了!      她估摸着秀侯就是人再好说话,明天也一定不肯再配合她了吧?地道都挖到人家床下了,你说你有啥企图?你非说你这是为了偷香窃玉,猪都不能信啊!更可况,他二哥,赵箫,好不容易捡漏捡着个大宝贝,必是誓死捍卫,哪里还能撒手?依赵瑟猜想,他那混蛋二哥必是打着自此之后便叫 “瑶台仙子”绝迹人间的缺德主意。      仍是回到先前的密室,赵箫将李六尘放在榻上,以丝帕盖了他的脸,拍掌叫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转进来躬身听命。赵箫让开床榻吩咐道:“过来看看,可有什么大碍吗?”      老者张望了一眼,脸上毫无惊异之色,可见平日里赵箫夜掳良家美貌男子之事绝不是第一次。老者略切了切脉,便敛手回禀道:“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累脱了力晕过去而已,休息一下,再灌碗参汤就会醒过来。人仿佛以前用过红丸,身体恐怕要好生调养一阵。少爷若是一会儿便要尝鲜,鸡鸣五鼓返魂香之类寻常的迷药恐怕没用。需得更用些烈性的药物才好……。”      “红丸?”这两字入得耳中,连赵箫这等人都有点儿惊讶。的确,秀侯李六尘这样的天人之姿,加上他素来老大的名声,服食红丸这等固元壮阳的药物,实在难以想象。      赵箫略一沉吟,随即释然,摆手道:“晓得了。”又指着地上的蒙面刺客吩咐道:“带下去审,谁是他的主使。这小贼寻死很有一套,你小心些!”老者答应一声,将刺客扛到背上退了出去。      赵箫看来心情不错,兴致勃勃地脱了秀侯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寝衣,指使赵瑟给他打水、拧干布,指使米饼出去给要参汤。赵瑟心里正不痛快呢,能给他干才叫怪,只扭过脸去来个不理不睬。米饼要去,她也拉着不让。赵箫赵二公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并不跟赵瑟置气,起身出去唤了人,又亲自端了盆水回来给李六尘擦洗。之后,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个小药箱,小心翼翼地为李六尘上药裹伤。      赵瑟坐在一旁百无聊赖,越想越是气闷!于是捉了米饼陪她一起到转到外间,赵箫的台柱子“十二金钗”还欢笑戏谑地折腾得挺欢,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精神?赵瑟此时一点儿兴致没有,心道李六尘天仙下凡我都懒得看,你们还能折腾出什么了不起的花样?      缓缓走到露台上,想是透气,不料却远远的望见内城西北方向火光冲天,大有延绵不绝之势。仔细辨认,正是秀侯府邸所在之处。赵瑟心中奇怪:说是堵地道,怎么堵着堵着连人家整个府邸都点着了?那处王孙皇室云集,一旦有所殃及,事情可就大得不可收拾了!想到此处,赵瑟一惊,回头大呼:“不好了,二哥,快来!”      赵箫磨蹭了半天才出来,脸上尽是不耐烦,责怪道:“你喊什么?”然而顺着赵瑟手指的方向望去,他也是一怔。想了片刻却又笑道:“真是我赵箫招募来的人,放个火都放得轰轰烈烈。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罢,只当老大一蓬烟花贺我赵箫得偿所愿……”      赵瑟心道:臭味相投吧!她冷哼道:“事情闹大了怎么办?死罪啊!”      “你当劫持皇室公子不算死罪吗?以前你还不是打算这么干?”赵箫满不在乎地道:“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怕什么?”      赵瑟还待再说,人却已被赵箫扯着回了密室。李六尘已是裹好伤,被赵箫剥光了放进锦被,人还没有醒过来。赵瑟一时又发起愁来,只把那群抢先出手的刺客恨得咬牙切齿。      明天再来不成吗?怎么就一天都等不了呢?!      米饼擦干了宝剑奉还赵箫。赵箫看了一眼,笑道:“送给小兄弟了。这等名器,在小兄弟那里才不算蒙尘,在我这儿那就是个摆设。”米饼倒也不客气,连个谢字都没有便收下了。      先前被赵箫留下堵地道,后来却放起火的黑衣人回来复命。为首一人郑重说道:“并不是我们放的火,当时我们刚砌好地板,外面就着了起来。火并不是从房间里着起来的。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只来得急及填好地洞便不得不撤回。想来一场大火,一切蛛丝马迹都会泯灭。”      赵瑟兄妹两人面面相觑,赵箫皱眉扬声道:“老归,问出来了么?”      那背了刺客去的老者从暗门里转出来,满头是汗。他行到赵箫身前,躬身禀告道:“还没有,少爷。那人实在硬气,怎么问就是不开口……”      赵箫骂道:“真没用,拖过来看我的!”      老者连声答应,果真拖了那刺客出来,扔到正中的地毯上。赵瑟仔细在那刺客身上逡巡,只见他不过神情委顿,面色苍白地吓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受过刑讯的迹象。赵瑟不禁怀疑,这老头儿到底是怎么问的?      赵箫好整以暇地蹲到刺客面前,以食指顶着刺客的下颌令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我叫赵箫,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混蛋,”赵箫笑着说,“咱们两个过过手吧!”      刺客眼中立即显出恐怖非常的神色,赵箫相当满意,手指抚着刺客的哆嗦的嘴唇柔声道:“谁派你来的?招了我就让你死。”      刺客面如死灰,眼见着额上一颗一颗地渗出汗来。赵箫挥了挥手,老者捧了一盘沙子过来。赵箫按着刺客的手在沙中,说道:“写吧!”刺客胸口激烈起伏几下,还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赵箫叹息着笑了,将手指探进刺客的口腔。      “好吧,我便让你过过瘾,也好知道我赵箫并非浪得虚名。”他说。      赵瑟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回避。她可不想以后天天晚上作恶梦。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宛若天籁的声音,声音所承载的内容令赵瑟又惊又喜。      “不用问了,他不会说的。他应该是范阳节度使傅铁衣的手下。”      说话的人是今晚当之无愧的受害者秀侯李六尘。他已经醒了,半倚在床头,眼睛一瞬也不瞬,就像说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他的脸色很奇怪,不知在想些什么,连上身因为半坐而□出来都没有在意。      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春光无限毕竟敌不过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中的危险与转机带来的震撼。密室里一时间陷入一种诡异非常的气氛。刺客苍白着脸色晕倒过去。赵箫一边啃自己的指甲一边把目光在赵瑟、秀侯和刺客之间无规则的移动。而赵瑟,她的表现最激烈。      她扑到秀侯的床边,有那么点连滚带爬的意思。她像抓救命草一样抱住秀侯李六尘,急切地问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是傅铁衣?有证据吗?”      秀侯嫌恶地颦起眉头,两膀用力,将牛皮糖一样黏在自己身上的赵瑟甩了出去。他说,“你离我远点。”      赵瑟此时心潮澎湃,哪里顾得上怪人家无礼。她不等米饼来扶,跳起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是傅铁衣,有证据吗?“语调愈加急切。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李六尘不客气地回答道,扭过头去不再理赵瑟。      这的确是很孩子气,很任性的说法,然而却着实厉害的紧。赵瑟和赵箫加在一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李六尘就是不肯再开金口。毕竟也不能真的对李六尘使出什么太过分的手段,虚言恐吓都得悠着点。      末了,连赵箫都只好认栽,拉住赵瑟劝道:“不说就算了,依我看这情景,大约九成九是傅铁衣做的。”      赵瑟皱眉道:“可是没有证据怎么找他算账?”      赵箫便笑了,避开李六尘,推着赵瑟的头道:“怎么没证据,地上那刺客不就是证据吗?笨死了,你不会带着人去诈他吗?这可比你以前的主意强多了!傅铁衣自己伸过脑袋来让你砍,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赵瑟到底有些心虚,垂着头琢磨了半响,终于顿足道:“事已至此,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试一试便试一试!”      于是,赵箫便帮着赵瑟将刺客藏进赵瑟的马上,送她出城去找傅铁衣的晦气。此时,天已经放亮,城门刚刚打开不久。赵箫恐因为、秀侯之事,天大亮之后要有麻烦,嘱咐赵瑟尽快出城。赵瑟却不以为意,只说秀侯又不在自己车上,有什么好怕的?自己去灞河找傅铁衣,光明正大,谁敢拦她?      赵箫目送赵瑟的马车渐行渐远,摇头而笑。他想:傅铁衣啊傅铁衣,倒不知道你原来醋劲还挺大?刺杀未婚妻的情郎这等事干得虽然没有我赵箫漂亮,倒勉强也算非同凡响。你可别怪我搅你的局,咱俩可没交情!不过,你要是连我妹妹都对付不了,她不要你,也是你活该!      赵箫回转密室,秀侯李六尘仍然怔怔地坐在床发呆。赵箫心中一阵起伏,坐到榻边,拿起参汤笑道:“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真好。”说着便舀参汤递到李六尘的嘴边。      李六尘盯着参汤一阵发怔。玉颜如画,赵箫也是一阵失神。李六尘猛然推开勺子,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掌扇在赵箫的脸上。      赵箫这厮,脸皮那是真厚。挨了李六尘一掌,丝毫不知悔改,立即把另外半边脸凑过去道:“这边儿还缺一下。”      李六尘不理赵箫。赵箫便笑着说道:“侯爷待我真好!上一次我解你的围,你只肯用剑碰碰我。这一次我救你的性命,你便肯用手摸我的脸。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李六尘突然笑了,笑得造化都为之叹息。他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么大力气,横臂一带,便将赵箫带得俯卧在床榻之上。头顶到床尾,脚搭在他的膝上。李六尘不等赵箫挣扎,翻身坐到赵箫膝弯以上。双手按在赵箫的腰眼,不知怎样一扭,赵箫便浑身发软,再也动弹不得。于是秀侯李六尘好整以暇地,以丝毫不疏于赵箫本人那等资深流氓的娴熟动作,将赵箫的下裳扒到大腿以下。      “好吧,那就让尘好生报答一下赵公子的救命之恩!”李六尘的手指像弹琵琶一样拂过赵箫□出来的,起伏尚算理想的部位……      事实证明,赵箫的抗打击能力和恢复能力相当惊人。要不然得说流氓生涯培养人、造就人呢!在李六尘把自己从赵箫的身体抽离的那一刹那,按理说应该像死狗一样瘫在床上才对的赵箫以不可思议的体力翻身,圈着李六尘的脖颈将他卷到自己的身下。李六尘有些吃惊,显然事情的发展大出他的意料。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事情消耗了太多体力的原因,他没有做过多的挣扎,只是枕着双手,饶有情趣的看着赵箫。      赵箫有点尴尬,带着些遮掩意味地说:“算你下手快……主要还是我没提防……”之后,他猛地垂头吻上李六尘的双唇,低声耳语道:“现在,终于该轮到我了……”      宣化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是这一年的倒数第二天,就像老天也舍不得时光逝去,拼命要抓着宣华二十三年的尾巴一样,这一天必将过得格外漫长而精彩纷呈。      这一天的清晨,上都流氓恶棍的代表人物赵箫赵二公子与上都第一美人“瑶台谪仙”李六尘真正意义地“短兵相接”,孰胜孰负目前还完全无法判断。      这一天的清晨,秀侯李六尘的府邸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府中一千余人无一生还。宣华天子接到奏报后,哀怒交加,竟然在早朝时昏倒于含光殿。陛下不肯相信秀侯羽化而去,执拗地下令清理火场,并紧闭九门,大索全城。由于过于伤心,连早就打算好的立即派内官宣旨召刚刚抵达灞河沿岸的傅铁衣的事情也耽搁了好一阵子。      这一天的清晨,赵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面在肚子里打腹稿,一面赶往傅铁衣大军宿营之地的灞河。      这一天的清晨,傅铁衣由于连夜赶路,终于与冒充他的傅铁然和五千亲军几乎同时抵达灞河。听着他弟弟——傅家小四面色苍白,冷汗直流的禀告,一向对自己这个弟弟甚为宠爱乃至纵容的傅铁衣第一次用尽全力扇了傅铁然一耳光,将他打得翻到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周三晚上更新(可靠性90%),如果没更,那就是周四下午或者晚上(可靠性99.9%) 对战   傅铁衣换衣服的时候,他们家小四就蜷在地上做深刻反省。本来他觉得自个儿挺有理的事儿,这会儿就全都成了没理。      没法子,谁让事情让他给搞砸了呢?事情成功了,那就是当机立断,说什么什么花团锦簇;事情搞砸了,那就是愚蠢冲动,提哪儿哪儿就只剩下千疮百孔。可见这伙儿冷不丁把地戳出个大窟窿并抢走了李六尘的不明人物有多了不起,人家一登场可是把一切都翻转了呢!      这娃对着傅铁衣的脊背,口沫横飞。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丁成汉搭腔反省起,一路反省到二不该去偷看赵瑟和情郎幽会;三不该偷看了还要偷听;四不该偷听还要相信——拉磨的毛驴都知道女人勾引男人时说的话最做不得准,人家就是说说,不一定今天晚上真对您用上;五不该为这点“小事”对大哥你的情敌下死手,我小四傢了人的男人,又明知阿扬舍不得休我,只求一时解气便做下这等伤风败行,大损夫德之事。这完全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浑没想到大哥您还得等着傢人呢!您还得要夫德,您得温良恭俭让!甭管人家怎么着,您都得装大度……      傅铁衣转头去瞪傅铁然,傅铁然以为傅铁衣要踢他,就地一滚,远远的骨碌到帐篷一角,表现得相当乖觉。他悄悄摸出贴身匕首藏在背后,刀尖顶着帐篷。他心里想:要是大哥只追过来踢我两脚就算了,他要是气得拿刀砍我,我就划开帐篷逃之夭夭。他这么大儿官总不好满营追打我吧?……都怪我嘴贱,说啥不好非火上浇油?“      傅铁衣倒是被自己弟弟这番动作逗乐了。看着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傅铁衣微微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不打你。你给你自己数落的那些错,纵然千错万错,也不归我管。你也说了你已经傢了人,你就只把你这一番话再学一遍给你夫人听,让她管教你好了。”      傅铁然一听,脸比变天还快,活像苦瓜的祖宗。他立即翻身跪倒,端端正正地施礼道:“我错了,大哥……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阿扬?”      傅铁衣“啊”的一声笑道:“原来我家铁然还有怕的事情呢?”一笑之后,他忽然换了严峻的面孔,喝道:“你给我滚起来!别搞得像我威胁你一样!”      傅铁衣心里是一万个宁愿跪着,然而被傅铁衣这样一骂,却是不敢不起来。只好凑到傅铁衣身边,勉强取笑道:“我倒不是怕阿扬打我,她那板子打下来总和蚊子叮一样。可大哥就算随便提一句,到阿扬那里肯定会郑重其事,至少会拿贞锁锁我三个月……”      傅铁衣摆手令傅铁然住嘴,表示他们夫妻的私事自己不打算听。他盯着傅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没错?”      傅铁然忍了一晚上的怨气至此再也控制不住,如排山倒海般自胸中呼啸而出。他一掌拍上几案,将笔洗带得翻到在地摔得粉碎兀自还不解气,恨声叫道:“那人如此侮辱于你,还怂恿嫂子不要你,使那般歹毒的主意算计你,难道还不该杀吗?”      傅铁衣拍拍傅铁衣的肩,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脾气秉性,所以当初和赵氏议婚的时候才没留你等着和我一起傢给赵家小姐,而是立即把你傢给了阿扬……”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转身过去,以手掌划过交椅之后陈列着的一排斧钺。这些,是军权的象征,说得无情一点儿,代表着傅铁衣所拥有的一切。他仿佛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缓缓的开口。      “秀侯说的并没有错,我们本来就是他话里那种卑贱的人。我们自己肯不肯承认头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不光秀侯,所有的士家贵族,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认为。赵瑟是原阳赵氏的女儿,会觉得我配不上她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我一早就有心理准备。是啊,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男人,又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样貌,如果不是赶上这几十来年天下用武的年代,可不是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吗?”      “可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傅铁然不甘心地反驳。      傅铁衣点点头道:“是的,时代不同了。所以,赵氏才会抛给我婚书,允许我傢给他们最高贵的女儿。如果你妄想因为这个改变天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看法,那你可真是太蠢了。他们需要我和他们蔑视我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矛盾。弟弟,别傻了,我和赵小姐的婚事本来也不是因为她看得起我才确定下来的。大好男儿,自有万世不朽之功业,何必汲汲于这等小事。士族看不起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立于士族之上就够了。”      “赵小姐她说什么,做什么,说到底都是年少无知,至多不过是一场小孩儿的玩意儿。你以为她真能如何吗?在这些事情上,个人的意愿毫无意义。我是一个男人,这辈子只能傢给一个女人。既然决定了要傢给赵小姐,我就一定会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      傅铁然神情黯然,不情愿地道:“我说不过你。”      “那么,”傅铁衣豁然转身,换了极为严肃不悦的口吻说道:“我们现在可以说说你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傅铁然愕然,心中一虚,便又跪倒在地。      傅铁衣转身随意将交椅一横坐下,手肘拄着椅背,手指搭上额角。他望着傅铁然道:“你窥测赵家小姐幽会我不怪你,你擅自暗杀李六尘我也可以算你当机立断。可是李六尘人呢?你折腾了一晚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自己觉得交代得过去吗?”      傅铁然嚅嗫道:“我特意嘱咐过傅八,绝不会有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傅铁衣丝毫不为所动,追问道:“李六尘何在?”      傅铁然低头不语,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李六尘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被救走,必然后患无穷。这无关于死士的忠诚,而是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无头案,孰不知有人能洞悉真相并拿来对付傅铁衣呢?朝堂相争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的,可现在,他们连李六尘落在什么人手里都不知道。      傅铁衣拍案而起,一口气教训道:“既然要杀李六尘,为什么不速战速决,一刀毙命?竟然过了三更还在磨蹭!你多年的仗我看你是白打了!我要活的李六尘做什么?难道我还能绑着他去找赵瑟对质不成?”      正好邵武校尉白唯素入内禀告,听到傅铁衣这般责备,忙惶恐下跪请罪道:“此事都怪属下多嘴。四将军本来确实是要痛下杀手,都是听了属下的谏言才会如此。而今成了一锅夹生饭,属下罪莫大焉。大帅杀了属下吧!”      傅铁衣招手道:“你起来,这件事没有你的错。谏言归谏言,决策之权却在铁然。”说罢唤高声亲卫入帐,指着傅铁然吩咐道:“四十军棍。”白唯素忙起身闪到一边,歉然望向傅铁然,心道:这事儿我就不跟四将军你同甘共苦了。      傅铁然被亲卫按在地上只打了五六下就开始叫唤,要说装实在也忒早了点儿,连白唯素都有点看不过去。傅铁然怒声道:“闭嘴!”他那弟弟却趁着最后机会抬头喊道:“大哥,你打了我可就不能再告诉阿扬了啊!这一事可不能两罚……”      傅铁衣闷哼一声,转而向白唯素询道:“查到了吗?”      白唯素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属下无能。昨日属下赶到时天已近拂晓,只得立即放火以策万全。现今秀侯府已成一片白地,金吾卫封锁了火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想挖开地道追索,只能等金吾卫撤走。陛下而今下诏大索九城,想来还不知内情。属下这就布置追查上都各权贵人家的动向……”      傅铁衣摇头道:“不必了,人都撤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啊?”白唯素哑然。      傅铁然也在“百忙之中”昂起头来发表意见:“怎么能不查呢?大……”他说到一半,脑袋就被数数的亲卫按到地上。      傅铁衣笑笑道:“我相信傅八……既然李六尘不在我们手里,那我们就不要再大张旗鼓惹人注意了。事情本来也不是我们做的……以不变应万变吧,且看陛下她大索九城能索出个什么结果来……”      老天爷也是真给面子。刚说以不变应万变,变化就接踵而来;刚说相信傅八,傅八就成了世上最莫名奇妙的人证。用一句精炼了广大劳动人名智慧的语录来概括就是:说曹操曹操到。七八个校尉几乎不分前后地冲进帐中报告这一重大喜讯:      “禀告大帅,赵家的小姐闯进来啦。她手里还像还扯着着个昏迷不醒的汉子,口口声声要找您算账呢!”      傅铁衣愣了一下,脸色忽然轻松起来,他苦笑道:“不会这么巧吧?”转而吩咐道:“先拦一拦,我亲自出营去接。白唯素使人知会赵夫人。”      校尉急急接道:“拦不住啊,大帅!赵小姐她低头就往里冲,刀枪伸过去,她是真敢拿胸口和脑袋往上撞。属下们也不敢伸手去捉……这就要闯进来了……”      傅铁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他倒真没想到他这未婚妻竟然还有如此像土匪草寇的一面。上次在汝州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啊?士家的女儿不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吗?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一起停手并将傅铁然拉起来。大约是傅铁然这娃皮糙肉厚,亲卫们手劲不够,没打疼他。这会儿这家伙竟然还能有余力以唯恐天下不乱的地欢喜雀跃在心中叫好道:嫂子你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救我于水火。四十减二十几来着……你一来我至少也少挨十几下狠的。就冲这个,我也不怪你了……”      正在傅铁然天马行空之际,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弹着滚进帐中,最后骨碌了两下停在他脚边。低头仔细一看,傅铁然气得差点没骂娘。这不是那个傅八吗?咋还没死?再抬头,一个身着色泽浓丽的低胸襦裙,发髻半挽到脑后,半做成卷曲垂到胸前一侧乳房上端的花信少女扶着一个半大男孩儿的肩头娉娉婷婷地走到帐中央,冲傅铁衣裣衽为礼道:“赵瑟失礼了,傅侯莫怪。”      没错,这少女就是赵瑟,扶着的半大男孩儿就是米饼。别看她现在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她现在心里比傅铁然还要打鼓。诈人这活儿它不好干哪!      琢磨了一路,赵瑟决定来个先声夺人。甭管有枣没枣,先打它一杆,上来给傅铁衣扣上顶大帽子再说。所以,一到营门口,她就把自己想象成她二哥赵箫,报了自己的名号便拿出流氓气概往里闯。一边闯一边在心里念叨:他们肯定得收刀。果然所到之处望风披靡,手下无一合之将。关于傅八的出场问题,赵瑟本来想扔进去,后来在路上练了几次连拎都拎不起来。她又不想让米饼动手,只好改扔为踢,效果好像也不错。      傅铁然直冲着他大哥傅铁衣使眼色。傅铁衣却只看赵瑟,不曾回头,急得傅铁然抓耳挠腮,汗都几乎流下来。他心一横,拎起傅八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索性杀人灭口,米饼却兔子一样的跳过去将人抢到了手中,拽到赵瑟身边,正对着傅铁衣。傅铁衣关键时候比他弟弟沉得住气得多,别说脸色未便,眼睛连眨都没眨。      赵瑟笑笑,指着傅八道:“这人是傅侯的手下吧?”      “不错!”傅铁衣扫了傅八一眼,不曾有一刻怀疑,立即点头承认。他补充道:“这是我的家奴傅八。”      赵瑟如虹的气势为之一窒,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吞下去。傅铁衣矢口否认她早有准备,人家一口认下的情况她可是没想到啊!如此一来,赵瑟一路上辛辛苦苦打下的腹稿至少有三分之一宣告报废。这着实是让她想欢欣鼓舞又不是滋味。      傅铁衣做了个手势,帐中的亲卫校尉纷纷退下。白唯素见事情不对,夹在人群中一起混了出去,自去安排人报信。傅铁然想着事情是自己搞出来,如今嫂子打上门来,自己溜了留大哥一个人在这里顶缸太缺德。所以,只当看不见傅铁衣的手势,赖在帐中等着帮忙。      赵瑟打量帐中连自己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心中不由便是一紧,捏了捏米饼的手才渐渐放松下来。她想,有米饼在,傅铁衣找我打架也不怕。于是,换了口气,她略过一大段,直接说下面的词。      赵瑟沉下脸,带着冷笑道:“既是如此,赵瑟便有一件事想求教傅侯了。只因我近来与秀侯多有纠缠,昨天不过一起上终南山赏个雪,泡了泡温泉,即便往重了说最多也就是一夜风流,傅侯便要立即派出无数高手取他性命,连夜都不肯过吗?傅侯是在下的未婚夫,在下素来尊重。可傅侯您却不肯秉持宽厚之心,凭借武力杀害与未婚妻有肌肤之亲的男子,不觉得有违丈夫之道吗?”      对于赵瑟的指责,傅铁衣沉默不语。傅铁然却在一旁忍不住腹诽不已:你那只是肌肤之亲啊?你们要不算计我大哥,我能匆匆出手吗?然而这话却是没法拿来反驳的,谁能作证?赵瑟只咬死不认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这里,傅铁然却觉出不对来:嫂子你凭啥说是我们干的,你有证据吗?你有傅八的口供啊?我才不相信傅八会招供呢?刚才就不该认下傅八,大哥真是的!      赵瑟见傅铁衣看着她不说话,有点心虚,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傅侯您不至于到了现在还好意思不承认吧?”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想不承认,这件事确实算是我做的。小姐骂得没错。”傅铁然在一边听得直跳脚,心道:大哥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实在,你怎么能承认呢?      赵瑟的语气又是一滞。傅铁衣连个口供都没有,这么容易就承认了,她也没料到。她本来以为傅铁衣怎么也会抵死耍赖。这样一来,第二个三分之一的腹稿也没等到见天日便宣告报废。这个时候,她不禁要在心里怀疑:傅大将军啊,您不是和我打一样主意吧。要是您早说啊,我不就不费这么些事了吗!      “来人!”傅铁衣大声道。      赵瑟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一步,指责道:“你……你想干嘛?”      傅铁衣抚慰似地一笑,请赵瑟落座。柔声对赵瑟道:“小姐放心,在下必然会给小姐,会给赵氏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我既然已经认了,小姐也不用把傅八抓在这里作证了。我唤人拖他下去。”      赵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竟然放着正事不说,关心起傅八来:“你不是要把他宰了灭口吧?”      “难道小姐还想把这件事情拿来对簿公堂?便请高抬贵手吧!”傅铁衣失笑道:“这人并非军中将士,不过是家中奴仆,杀不杀都不当紧。傅某和小姐早有婚约,傅某的家奴便是小姐的家奴。小姐要是有意,一会儿带走便是,生杀予夺但凭君意。”      赵瑟立即就不说话了,连声在心里骂自己多嘴,于是只好看着进来两个人将傅八搬走。她坐下来重整旗鼓,直奔主题。      赵瑟拿出最正宗的士族嘴脸对傅铁衣道:“答复便不必了。我们赵氏家庙延绵数百年,从没有迎取过善妒之夫。傅侯天下名将,英雄了得,赵瑟不才,不敢耽误傅侯的终身。便请焚掉婚书,咸告亲朋,就此作罢为是!”      傅铁衣正在倒茶的手为之一顿,继而扬眉道:“既是小姐要退婚,婚书可曾带来?”      赵瑟暗叫不妙,在一边的傅铁然却忍不住冲过来,揪着赵瑟的衣衫道:“嫂子你不能这样!这件事是我做的,我大哥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能怪到他头上,再说你自己就没不是的地方吗?……现在说这个也没意思,反正你不能和大哥退婚,这样他就再也傢不出去了!”      傅铁衣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这个糊涂弟弟,示意他闭嘴。傅铁然情急之下,一无所觉,继续他勇于承担责任的大业:“这都是我的错,大哥刚刚打了我四十军棍,嫂子要是还生气,就再打我四十军棍好了。真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大哥早上才知道的,他昨天晚上还在……”      “铁然住口!”      在傅铁衣的厉声喝止下,傅铁然终于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对于傅铁然的搅局,赵瑟欢迎之至,那真是解她的围啊。这个时候,赵瑟表现的像一个标准的恶婆娘。她一把推开傅铁然,冷哼道:“你当我是傻瓜啊!我倒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连和正主儿商量都不商量便干做这等事?他打你做什么?我看他打他自己还差不多!傅铁衣,只要你今天照你弟弟说的数目把你自己打一顿,这件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这话一说完,赵瑟就后悔了,话里留的扣子也太大了。不过她想,傅铁衣大概不会和他二哥一样光棍吧?      傅铁衣确实也没占赵瑟这便宜。他伸手拉起傅铁然,以和赵瑟形成鲜明对比的,可以拿来羞愧赵瑟的平淡语气对她说道:“待和小姐婚后,小姐若要那此事来行家法,在下绝不敢推辞。只是还要请‘夫人’于内室之中亲自动手才成。”      赵瑟顿时语塞,只在心里感慨傅铁衣这人大大的狡猾!都成了婚,我还不依不饶地和你过不去做什么?她略理了整理头上的步摇,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有内官的宣召远远地在营门之外传来,声音越来越近。      “制诏范阳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即刻于太极殿入觐。”      傅铁衣霍然起立,踱了两步,转而问赵瑟:“李六尘还在你哪儿吗?还活着?”      赵瑟被傅铁衣眼中突然间勃发出的寒光吓了一跳,没提防,顺口答道:“在……在我二哥曼舞清歌堂的密室……”      “那么,”傅铁衣又问,“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这个时候,赵瑟也有点害怕,小声说道:“没有……没有吧,就是我和二哥一起干的……我早上一出来就上你这儿来了,我不知道……”      傅铁衣露出柔和的笑容,柔声道:“小姐且往后帐少坐,在下去去就来。”    诱惑   白唯素作为傅铁衣手下的密探总头目由于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不得不暂时兼任傅铁衣的亲卫首领。所谓“兼任的亲卫首领”,目前表面上的工作,就是在范阳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牵着马,带领着其他亲卫,在宫门外面等着。      这个活儿在体力上并不算什么太大的负担,只是等着而已,没人要求你站得有多直、多正,和他们惯常会经历的数日数夜追击,连吃饭和睡觉都不下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晒。而且,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只要长得不是那么一点儿人缘都没有,就可以闪进侧门边上宫廷侍卫的值房蹭盏热茶,甚至和不当值的侍卫掷两把色子。一般情况下,不是点儿忒背绝不会被逮住法办——谁让天下的门房都是个至无聊的好差事呢?然而,在内心深处,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一种最严苛的煎熬。      事情并不寻常。姑且不论赵家小姐——亦即他们家大帅的未婚妻今天清晨的意外“拜访”包含着怎样丰富而有不可估量的信息。只是皇帝陛下在这个时间召见大帅便是非常值得推敲的事情。      皇帝召见边帅,以往的惯例从来都是三五个边帅一同召见,往往还要三省的宰相在场。单独召见的例子也不是绝无仅有,但那是个很不吉利的兆头——皇帝登基二十多载只单独召见过当年名噪一时的威武上将军狄桂华,召见之后就是河北寇起,再以后近百年来唯一一个可以在战场上嘲笑须眉的女人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明正典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白唯素一直在心里嘀咕。      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的“黑夜活动”经验的人,白唯素从这场召见中嗅到了极为浓列的阴谋气息。不,对于皇帝来说,阴谋应该称作为阳谋。而阴谋对于他的傅帅而言究竟代表着恩宠还是杀身之祸几乎完全无法推测。在路上,白唯素试图向勉强傅铁衣推演这一切并最终无以为继,换来傅铁衣一阵爽朗的笑声。      “去了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难道我还能不去吗?”傅铁衣这样回答。      作为情报头目,白唯素听到如此回应极为羞愧。当然,无论他和傅铁衣都明白,羞愧是完全没必要的。皇帝怎么想做臣子的怎么可能猜得出来?最好也别猜,现在就窥测这些大约不会有什么大快人心的结果。于是,事情也就仅止于胡思乱想而已。      白唯素宁愿把一切阴谋都归结于秀侯李六尘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那一场莫名奇妙的变故里去,然而,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据宫中隐约传出的消息,仿佛如果不是因为秀侯李六尘出了大事,皇帝很有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傅铁衣刚到灞河的时候便急召觐见。这究竟是为了措手不及还是其他呢?如果实现的话,赵傅这一对儿未婚夫妻好像就不会有时间相见并吵上那么一架了吧?      召见的地点也透着古怪。太极宫是皇帝的居所,处在内宫与外朝交界的地方。一般皇帝只在太极宫召见宗室亲贵和大士族的族长,从来没有在这里召见过外臣,特别是藩帅,也并不合适。      为什么会在太极宫呢?在白唯素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中,皇帝手中的茶盏无意间坠落,藏在衣柜里五百刀斧手蜂拥而出将傅铁衣斩成肉酱的情景隔三差五地要出来晃一圈,让他冷汗直流。      召见两个时辰之后,傅铁衣还没有活着出来。白唯素真的要怀疑自己乌鸦嘴了。他在衣衫上蹭着手心不断冒出来的汗水,变换着各种手势。通过这种方法,将傅铁衣在上都经营了数个年头的力量分布到合适的位置。他知道这样的安排很可笑,一旦傅铁衣在这种地方出了意外,还有什么样的力量有用呢?等着他们就是树倒猢狲散。所以,傅铁衣什么也没交代。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安排了。安排是在身旁赵氏派来协助他的那个怎么看怎么不像军人的“亲卫”的诧异目光下进行的。      远远的有宫中女官由低等的宫侍簇拥着出来。白唯素这才记起来今天是除夕前一天,轮到沐休得女官会在正午后出宫。这些女官们笑靥如花,互相戏谑着谁要去寻哪位情人缠绵。她们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晚些时候去何处吃酒?又取何处找乐子?像是满树的鸟儿一起扑扇着翅膀。      女官们的侍仆早就在宫门口等候。他们和他们带来的马车就和白唯素他们这群人混在一处。女官们一出来,侍仆们便以不亚于暴民打劫的声势一拥而上,各自寻找自己的主人。服侍她们裹上厚而轻软、泛着光泽的貂皮或者狐狸皮披风,拖着她们的手臂走向自家的马车,跪下来请她们踩着脊背上车……      即使是百死而不回的勇士们面对这样一群惹不起的女人造成的喧闹时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白唯素带转马头退开几步,打算寻个安静些的地方。他举目四面张望,不巧碰见了个熟人。这熟人说起来可得好好巴结,便是天子太极宫中的正六品的尚宫局书记司书记官崔莺莺。      崔莺莺大约也看见了白唯素,立即把已经一只踩上侍仆脊背的玉足收了回来,笑着招呼道:“这不是白校尉吗?你这怎么又回上都了?啊,这可叫我捉住了!上次你悄悄溜掉的帐咱们可怎么算?”      白唯素哪有不紧着顺杆儿爬自己找收拾的道理?他立即调动满身的肌肉骨骼,作出最丰神俊朗的仪态,几步跨到崔莺莺身边,主动挽起她的手臂笑道:“大人冤枉下官哪!下官怎么敢在您面前偷溜。当初下官要赶回河北送军报,迟了要被大帅砍头的,实在来不及向大人辞行,大人恕罪则个。”      “嘁!”崔莺莺扁着嘴巴道:“你就不怕我砍你的头吗?”说着并指为掌,切向白唯素小腹之下,两腿之间的家伙儿。那家伙儿应切昂首,把白唯素官袍腰带以下的部位搞得非常难看。白唯素不禁浑身一哆嗦,略微弓腰抓住崔莺莺的柔荑,求告道:“大人饶命吧,都是下官的错还不成吗?大人让下官什么时候去赔罪下官便什么时候去赔罪!”      崔莺莺这才高兴地笑道:“这还差不多。”说着就势抱住白唯素的腰娇声道:“那就现在吧,咱们去那玩儿?”      白唯素连忙道:“下官还要等大帅呢。陛下召见傅帅,还没出来下官怎么敢跑?不然大人先等一下,等下官向大帅告了假立即便赶过去?”      “噢……”崔莺莺一拍头道,“真是糊涂了!我怎么给忘了。你慢慢等吧,可还得等一会儿呢!我可是侯不起了,馨逸院新进了两个极品小倡,还是一对儿双胞胎,和同僚约好了要去碰运气的。本来就买不起,去晚了可就连瞧都瞧不上了!”      说着转身欲行,白唯素却拉住她的手腕奇道:“怎么会?我们大帅都进去两个时辰了,怎么还要等好久!”      崔莺莺回头望着白唯素转了半天的眼睛,娇嗔道:“又跟我耍心眼!好吧,告诉你,是好事!好事多等一会儿怕什么?”      “好事?”      崔莺莺想了想,点头道:“是啊,你们大帅又要升官了。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大吧?可是要和西北的武安侯张钰一样了!”      “怎么可能?”白唯素本能的反诘。大郑武官,最高是从一品的骠骑将军,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一般不封,所以事实上最高的就是正二品的辅国将军。傅铁衣最近又没有什么开疆扩土的天大功劳,流寇进袭河北的军报还压着呢,如何就会平白故无骤然晋封如此高位?      崔莺莺撇嘴道:“爱信不信,圣旨就是我过手的,玉玺都盖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式宣哪。”      以白唯素骤然听到这等消息半天也缓过不过劲,皱眉做百思不得其解状:“怎么会,这没缘故啊?为什么?”      崔莺莺笑了笑,手掌向下滑至白唯素的臀部,在臀峰上下反复摩挲着道:“要不说还是你们拿刀用枪的男人屁股结实呢……我怎么知道什么缘故……紧绷绷地既不松也不坠……皇帝的心思可不是我们猜的……比我家里那些真是好太多了。嗯,隔着布还是要差点儿,就得脱了下裳慢慢体会……得了,我走了,整天关在宫里都要把人累死。我先去歇歇,不然没劲,晚点儿你再来正好……”      崔莺莺拍拍手走了,留下白唯素一个人接着琢磨。果然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傅铁衣才从宫里退出来。他脸色有些凝重,步子迈得格外大些,身上穿的也还是正三品上怀化大将军的服色,并没有崔莺莺方才信誓旦旦要升官的迹象。唯一有些的不同的却是太极宫中的头号内官头子陈尚宫亲自将傅铁衣送出宫门,倒也不怕他的老胳膊老腿颠散架子了。白唯素赶紧卷了一摞通宝奉上以为尊老敬贤。      白唯素牵了缰绳过来请傅铁衣上马。傅铁衣突叹了口气,皱眉道:“坐车吧!”      白唯素心中大是骇然,在他的印象里,傅铁衣便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很少叹气的。他不敢多言,引着傅铁衣转过长街,呼哨一声,自有御者架了马车来到跟前。傅铁衣示意白唯素和他一起上车。然而进了车厢,却靠在车厢上闭目不语,眉头紧锁,仿佛心中有天大的繁难。      白唯素试着探问:“大帅,咱们是回营还是回上都的宅邸。”      “回府吧!传令铁然立刻回府见我,营中诸事叫于扬回去主持,她剩下的事你接着办便是了。”      白唯素一一答应,并将刚刚自己与崔莺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给傅铁衣。      傅铁衣摇头叹息道:“正二品辅国将军,初立国时,非有开疆扩土万里勒石之大功不得晋封;百余年前,扫荡庭犁,灭乌虚九部之一着可获封焉,最近十几二十年,只要依雄关,凭险峻,破乌虚大军与城下即可受封;到了如今,只要像我这样手挽重兵,就算什么功劳都没有,只要愿意卖命,也可以买到。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甚至只要愿意拿自己做筹码,骠骑大将军这样代表了武人至高追求称谓也可以唾手可得……”      他嫌恶地扭过头去,像是鄙视自己似的小声嘲讽道:“你动心了吧!真是肮脏!明知道……”之后,他就彻底沉默了。      这种沉默带给白唯素巨大的压力,让他仿佛有那样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仿佛这样,他才能逃过即将窒息的压力一样。      “赵小姐现在怎么样了?”马车直接驶进宅邸时,傅铁衣突然问。      白唯素猛得一惊,心脏漏跳了好几拍,半天才苍白着脸色结结巴巴地回禀道:“大帅走后,赵小姐在后帐坐了些时候,好像又和四将军起了些争执。没过多久,芫国夫人派了人来接,她藏到箱子里说什么也不肯走。后来没办法,只好连箱子一起抬了回去。方才大帅觐见时赵家传过话来,说是昨晚之事不过是赵二公子的一桩偷香窃玉。请大帅不必操心,他们自会善后。只是赵小姐那边,到底有些得理不肯让人,还要委屈大帅多陪些小心哄一哄。她们若是硬压,只怕反而叫赵小姐和大帅更生隔阂,日后伤了夫妻情份……”      傅铁衣笑笑道:“我想也是……真是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夫妻……不过,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这样说……”      他这样一笑一说,白唯素紧绷着的心弦立即为之一松。他笑着道:“恭喜大帅了。”      下车的时候,傅铁衣已将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挥洒自如。刚才在车厢里的失态与自嘲就像存在于白唯素脑海中的幻想一样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      管事带着些侍仆侯在车旁问安,不过是例行之事,没什么了不起。府中专司迎送之职的谢师爷却也跟着凑热闹,拿着一摞纸张名帖之类的站在一旁。傅铁衣以为不过是寻常拜会宴请,并不在意,径直往书房去,众人忙跟在后面。      傅铁衣边走便问道:“燕王妃今天晚宴的请帖送过来了吗?”      谢师爷本待说话,听傅铁衣一问,只好先回答道:“已经送过来了,大帅……”他还要再说,傅铁衣却已将转过头去问白唯素:“这个宴会赵小姐必去吗?”      “是!”白唯素答道,“赵小姐现在已经开始梳妆了。”      傅铁衣便吩咐道:“准备一下,我要在开宴之后最热闹的时候到。”      管家垂头称是。      傅铁衣转而向白唯素道:“你现在就去安排崔女官的事情吧,晚上不必跟着我了。”      白唯素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如何替崔莺莺暗中买下馨逸院的双胞胎讨她欢心,自己又该如何在床第之上取悦这个小姑奶奶      傅铁衣仿佛犹豫了一下,才张口吩咐道:“去拿一些讲授闺房之乐的书给我……”说到这种事,即使是傅铁衣也不得不面颊发烫,底气不足。然而为了实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思想,本着命令必须明确无疑的原则,傅铁衣还是勉强补充道:“我说的是那些真正教授阴阳之道的书,不是拿来取乐的无聊之作。”      本来让傅铁衣交代这种事,就够让人尴尬的了。偏巧还有一个亲卫大不识趣,错会了傅铁衣的意,和伙伴坠在后面小声商议着一会儿出去悄悄劫个女子献给大帅。      白唯素虽然猜不出傅铁衣这是何意,却也知道内中必有乾坤,绝不相信傅铁衣这时候还会有心思搞点风流,毕竟订了婚的男人了。故而,他在一边听到亲卫的算计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心道:大爷你们以为这是你们称王称霸的河北呢怎么着?你就是在河北这等事也得偷着干哪!你们胆儿可真肥啊。昨天那档子事在赵家小姐那里还没算交代过去呢,好嘛,今天你们就开始打算给大帅找野女人了?这要是传出去,当真是不用成婚了。他怒极之下一鞭挥到那亲卫的脸上,带起一串血珠,骂道:“蠢货!”      这一下却也惊动了傅铁衣,回首以眼神询问。白唯素慌忙下跪,亲卫也有些心虚,不敢说话,最后还是白唯素拐着弯儿的解释了一番。傅铁衣的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淡然道:“以后再有人敢为我傅铁衣行此事,以劫掠女子之罪论处!”众人脸上俱是一寒,劫掠女子之罪,乃是律法上仅次于谋逆的大罪,十恶之首,依律当处凌迟之刑,并夷三族。      顿了一下,傅铁衣却又放缓了口气,道:“还是找个年长些的妇人来吧,我大约也会有些问题要请教……下不为例。”      他踏进书房,亲自关上房门,吩咐道:“都下去吧,这段时间,除非与赵家小姐有关,否则都不要来打扰我。”      谢师爷一听,一个箭步窜到傅铁衣面前,递了个帖子给傅铁衣,施礼禀告道:“大帅,此处有一封重要的文书,为书之人声言关系到大帅的前程性命,请大帅无论如何先看一眼。”      傅铁衣展开文书一看,开篇第一句便写着“圣武皇后以男子之身,未及二十载则权移中宫,而天下束手噤口,何也?是天命乎?是人力乎?其以大郑府兵之弊也……”心中不由一动,认真读了下去。      圣武皇后乃是大郑第四代皇帝的继后,在圣武皇帝归天后拥有了号令天下的权利力。他是大郑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摄政的皇太后。为了号令天下的权利,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接连废立毒杀了好几个皇帝并大杀皇室宗亲。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大郑王朝的恶梦才算结束。然而,不管他的子孙后代如何痛恨他,却也不得不将他的牌位与圣武皇帝并列,代代祭祀。只是,自此之后,大郑留下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先皇一旦涅槃,皇后或者殉葬,或者皈依三清,不得以太后的身份干预朝政。      文书下面,洋洋洒洒五千言,以为论证。最后提到当今之世,藩镇起而府兵衰与国初之时正好南辕北辙,可是中宫之内却反而有了重效圣武皇后之旧事的大好形势。文章到了这里噶然而止,偏偏留下了如何重效不谈。      这文章透着一股妖艳的蛊惑之力,让人不得不信服。傅铁衣换了口气,问道:“写书的人在什么地方。”      “在花厅等大帅。”谢师爷道。      傅铁衣踏出书房,边向花厅走边问道:“知道来历吗?”      谢师爷道:“名气大得很,便是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哪个欧阳怜光?”傅铁衣噶然止步。      谢师爷很疑惑,四顾着说:“自然是上都最有名的那个,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欧阳怜光?”      傅铁衣将眼睛转向白唯素。白唯素吞了口吐沫,小声说道:“大帅你知道的,便是赵小姐的侧夫陆子周少年之时有过交往的那位欧阳才女,属下仔细查了禀告过大帅……”      “原来是皇帝陛下的说客到了!”傅铁衣大笑着将文书揉得粉碎,纸屑入雪花般纷纷落地。“请这位小姐在府中暂住一天,明日再走。至于见,就算了吧。我可不敢见她,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不想再因为这位小姐的缘故再变了……”      傅铁衣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留下院中众位属下面面相觑。    欲念   其实,赵瑟现在也没什心情去赴燕王妃的晚宴。她不知道她去了还能干嘛?以前是为了气走傅铁衣,现在明显不再具备条件。不管本来应该和她配戏的重要的人物李六尘是不是必定缺席,反正类似的计策必然无用。傅铁衣很自然地会把一切归结为她怒气未消而做出的理所当然的泄愤行为。并且,今天一早与傅铁衣首次交锋带来的挫败感和说不清、道不明,赵瑟死都不肯承认的默契感也让她分外地无力。      一切让赵瑟有一种预感: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事情都不会再有转机。      这让赵瑟有点慵懒而颓废,前些日子的斗志昂扬就像是燃烧殆尽了一样只留下些灰白黯淡的灰烬。她没有办法打起精神。谁还能在确定了自己是个傻瓜之后还精神百倍呢?她当然也没不指望自己能在燕王妃的晚宴上——她原本设定好的战场上以高水平的临场发挥解决掉她蓄谋多日都解决不了的傅铁衣。      可是,宴还是要赴的。反正去了也不会比在家发呆更无聊,繁华和热闹或许会让她忽略掉挫败感。而且,礼仪上的事情也不能完全不顾忌。于是,赵瑟在彻底破罐破摔之前,反而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投入华衣美服,脂粉珠宝的汪洋大海里,并逐渐热情洋溢起来。从最实质的意义上讲,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龟缩逃避。      现如今作为总管事站在赵瑟身边指挥一众少年侍奴服侍她梳妆打扮的已经换了一个二十多岁,名唤五音的侍儿,是她的祖母大人亲自派过来的。这以后,赵瑟再也没见过元子。赵瑟那位在人品方面实在没法夸奖的兄长为了在铺天盖地的满城搜捕中保住刚到手的心肝宝贝,在比赵瑟预想之中还要早的时间,以令赵瑟瞠目结舌的速度倒戈投降,向家族求助。      以赵箫一贯的劣绩,赵瑟怀疑他大约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将事情全都和盘托出,但米饼现在毕竟还好端端地坐在地板上和她的衣服们“缠斗”。赵瑟不确定这算不算祖母大人含蓄的威胁,但就算为了米饼,她也不得不谨慎从事了。      这一天的晚宴,赵瑟最终换上的是近来风靡上都名门贵戚间的鱼尾裙,配一双镶满红宝石的木跟皮鞋。鞋跟将近三寸高,鞋身也收得极紧,穿在脚上很累。衬裙上的丝带抽得好像有点紧,勒在身体最娇嫩的部位总让人有点儿心虚。但是没办法,这套裙子就得这么穿,并配这样的鞋子才好看。鱼尾裙就是要靠抽紧衬裙上的丝带将臀部包住托起并束细腰肢才能穿出来玲珑有致的效果。      造出这个裙子来家伙儿真是个天才!对于贴身包臀的裙子来说,确实只有把纤薄的宽丝带相交的位置放在阴部以下才能成功地藏住。些许的瑕疵在于走起路来不太方便,多少会带来一点儿轻微的摩擦,还有就是那些在宴会上急色的女人往往要撕开衬裙才能成事。      对于这两点瑕疵,赵瑟并没有太在意,反正她要走的路不多,更没心情猎艳。如此可见,女人的爱美之心实在不可救药。即便是心情糟透了的时候,她们为了美丽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身体受一点儿小小的折磨。      然而,宴会未到半酣,赵瑟就不得不留意那一点儿小小的瑕疵了。就是那一点小小的瑕疵,现在让她坐立不安,冷汗都要顺着脊背往下流。她狠狠地瞪了新来的五音一眼,暗中骂道:你把衬裙抽那么紧做什么?!她悄悄探出手去在他腋窝下面下死力气扭了一把,五音疼得从齿缝见发出“嘶嘶”的轻响,她才觉得稍微解了一点儿气。      因为摩擦,汗水和带着芬芳的雾气渐渐将丝带润得潮湿起来。潮湿的丝带以相当缓慢的速度收缩、卷曲,以不可捉摸地,却又理直气壮地态度陷进两片山峰夹着的溪谷中,紧绷绷地压迫着某一处至关重要的位置。      丝带本来就有最好的品质,韧性极佳,而湿润让它变得更加坚韧。即便是她身体本能地作出的那对抗压迫的反应也能充分的验证丝带的韧性,让赵瑟确信,就算她一动不动,只凭□的跳跃与丝带的恢复力之间的角逐,也足以勾起她某种遐思迩想的冲动。事实上,一动不动根本就不可能。伴随着那些尽可能小心谨慎的动作,啮噬一般的摩擦使得冲动愈演愈烈,几乎无法克制。然而,这偏偏又是一个不克制不行的场合。      赵瑟现在总算理解了那些穿着鱼尾裙赴宴的贵妇们为什么每每总不会在宴会后半场拒绝主人的热情安排,毫不犹豫撕破了衬裙与那些恰巧分配到身边的歌舞伎共赴巫山。      可是现在,宴会还没进行到后半夜醉生梦死的快意时分,赵瑟只能先忍着。她小心地调整自己的坐姿,以尽可能高贵的仪态缓解紧绷的丝带带来的压力。效果不怎么好,高贵有高贵的不便之处。于是,赵瑟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场中助兴的表演与赴宴的诸位贵人。      可能和燕王妃将近十年,且获得极大成功与荣誉的武将经历有关,今日宴饮安排用来助兴的并不是上都最常见的歌舞升平,也不是近来风靡一时的布袋戏亦或是各种杂耍戏剧,而是豪迈慷慨的傩舞兰陵王破阵乐。      大约三百个一般高低胖瘦的壮硕男子排成整齐的方阵,合着舒缓而有力的鼓声转动身体与四肢作出整齐划一的动作。这些动作都很简单,很多时候却仿佛比天坛之前的祭天舞还要富有深刻的牺牲献祭精神和震慑力。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在赵瑟的印象里,这比不久之前,在汝州城头眺望的那一刻还能带给她金戈铁马的壮烈。      赵瑟有一些心神不定,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一场傩舞,她想到竟然是傅铁衣。那个男人就是这样的沉静而磅礴有力,坚毅而无所畏惧,内敛而野心勃勃。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原来和这傩舞的味道是一样的……      赵瑟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她本能地认为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后果很严重。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跳舞的男人们身上。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些男人并没有穿衣服,只是用颜料将全身涂成介于深黄与浅棕之间的颜色。他们的头发全部盘成发髻固定在头的一侧,脸上带着凄厉的鬼面具。完全没有□的味道,一切都充满了成熟与阳刚的美感。      这一切好像给赵瑟带来的是更为糟糕的结果,她几乎能清楚地解读出被薄纱束压住的位置通过脊柱传递到全身的强烈要求。这感觉太陌生了,赵瑟从未有过。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机会有,她的身边有的是专门为了解决这些需要而准备的美貌男子。大约只在这些欲求还处于萌芽状态的时候,他们就会立即以他们经过充分训练而造就出来的察言观色凑过来。      赵瑟端起酒杯,借机打量四周的宾客。每一张儿坐席都是一对儿一对儿排列的,唯独她自己这一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只好这样,她没有男伴可带,李六尘肯定不可能,陆子周还在城外小住,她总不能找傅铁衣吧?      晋王也来赴宴了,这次当然不可能再和欧阳连光一席,不过欧阳怜光今天晚上好像也没来……晋王和他的未婚妻,也就是赵瑟的表姐崔滟坐在一席。不管以前多飞扬跋扈,订了婚,晋王也只好老老实实地戴上面纱。崔滟仿佛有一些兴致不高地摸样,四五个宦者专门服侍他。虽然因为太皇太后的丧事,她与晋王的婚期不得不延迟到三年之后,但赐了婚就是皇妃,不可能再有混淆皇室血统的机会。      赵瑟坏心眼地想:“崔滟表姐这样一个风流多情的女子,从现在开始一辈子只能碰一个男人大约会非常苦闷吧?整天被宦者围着,当然兴致不高。难怪她气色这样差,大约也是活寡守的!只是不知道她受不了的时候该想什么法子……”      于是,赵瑟遂为自己接下来的想法脸红不已,只骂自己流氓。她把一切都归结于这件倒霉的鱼尾裙以及怂恿她最终穿上的五音身上,在心里反复琢磨着一会儿当怎样打击报复才解气。      大约是瞧出赵瑟一个人无聊,作为主人的燕王妃卢文瑶亲自拎了个酒杯过来找她聊天。赵瑟一点儿都不欢迎她,可她不敢不重视。卢文瑶本身或许没什么了不起,可人家手臂上抱着的那个小小的女婴可是不容小觑的。再小的女孩也是仅次于公主,排第二位有权利在皇帝百年之后要求皇位的人。      卢文瑶身材很好,还带着历经战场厮杀遗留下来的豪爽直率。她把她的宝贝女儿邯郸郡主扔给身边的宦者——没错,就是扔,把赵瑟都吓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宦者怎么也不能让郡主掉地上。      卢文瑶爽朗地一阵笑,坐下道:“小孩子不能养得太娇贵。”      赵瑟是赞同也不是,不赞同也不是,只微笑着在心里想:您没事还是赶紧找别人聊天去吧,我这里可正不便呢,实在没精力招呼王妃您。      卢文瑶给两人倒了酒,仿佛很无聊地问道:“赵小姐怎么今日自己来,您家陆公子呢?我和燕王一到上都便听闻大名,我还以为今日能见到呢?”      赵瑟便答道:“子周他病了,还在城外休养?”      “那可惜了。”卢文瑶了然点头,举酒敬赵瑟道:“既如此,赵小姐怎么不邀傅侯同来呢?虽然没听说你们的佳期定在什么时候,总也过了国丧便差不多了。难不成你们还搞什么避嫌不成?”      赵瑟惊得差点没把酒杯打翻,一面以喝酒作为掩饰,一面哆嗦着嘴唇问:“王妃这话从何说起?谁告诉您我和傅铁……侯要成婚?”      卢文瑶甚至表现得比赵瑟还惊讶,瞪大眼睛道:“难道不是?那可真是奇怪了。小姐今天早上不是闯了傅铁衣的营去找他吗?”      赵瑟放下心,连说不相干的事,自己只是去答谢傅铁衣当年在汝州城的救命之恩。      卢文瑶却是大不好意思,举杯歉然道:“我本来是想铁衣他素来治军甚严,便是皇帝去了硬闯也未必闯得进去,小姐既然闯得营,必是铁衣的未婚妻子他才不敢无礼说什么军令至重。不料竟是想差了,小姐莫怪。”      赵瑟郁闷不已,只拿了赔罪酒当闷酒喝。转而忆起卢文瑶话中“铁衣”二字,似乎亲切熟稔非常,心中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遂抬头问道:“王妃好像和傅侯很熟悉的样子?”      “是啊,”卢文瑶举着酒杯悠然叹道:“当年一起在河北打了好些年仗呢!那时候我可比他出息多了,若不是后来取了燕王,不得不辞官,今天哪轮得到他在河北作土皇……我们可是老冤家对头了。我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我的命。我对他下过狠手,他也对我下过狠手……我想想,大约是从宣华三年调各地精锐入河北平叛的时候就开始……”      赵瑟不知为什么,很看不上卢文瑶这份“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架势。一时冲动,说了句贵族社交层最忌讳的话。她说:“宣华三年啊,好早,那是侯我还没出生呢!”      卢文瑶一怔,转而摇头笑道:“可不是老了吗?小姐才十六七岁吧?看到小姐,才知道什么叫做年轻真好……青春貌美是不敢和小姐比了,来吧,只好和小姐拼拼酒量聊以□。”接着开始大事劝酒。      赵瑟说错了话,只好自认倒霉。左一杯右一杯着实尝到了厉害。这卢文瑶劝酒的本事未免也太过强悍了!几杯酒下肚,酒精在身体里弥散开,愈加助长了□。溪谷深处传来的叫嚣在甘甜美酒的助威下,气焰更加嚣张。      赵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喝了,不然万一一时不查做出点什么不大光彩的事可不大好。卢文瑶却是不肯如此轻易放过赵瑟,任赵瑟如何拼命推辞,她都岿然不动。只不停地满上酒杯,自己喝一杯,一杯递到赵瑟手上。      赵瑟捏着这杯酒,真是欲哭无泪。心道:都是傅铁衣这家伙害的,坚决不能要他!      正在赵瑟于慷慨就义和死皮赖脸间踌躇不定的时候,一双大手从他的肩头探过来拿走了酒杯。赵瑟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回头寻找自己那救苦救难的大救星,却大受打击地趴回桌案。      傅铁衣啊,我不认识你!她想。      大约傅铁衣是趁着酒宴最热闹的时候溜进来的,赵瑟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卢文瑶这做主人也忒不尽责任,光知道灌赵瑟喝酒,一点也不知道招呼客人。搞得赵瑟措手不及,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只好靠装醉蒙混过关。更可气的是,这女人还不知悔改,赶紧拉走傅铁衣寒暄客套,结交权贵去,反而冲着傅铁衣一阵冷笑,拍案怒道:“傅铁衣,这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我干什么你都非要跟着搅局?”      她一叫,声音极大,把她们家宝贝女儿邯郸郡主都给吓哭了。满场权贵一律停杯,齐刷刷地望向他们这边。人傅铁衣到底是久历生死的人,一点儿都不怯场啊!他只微笑着说:“王妃要喝酒,和赵小姐喝与和我喝都是一样的,我们本来就已经订了婚,待过了国丧便行嘉礼。”      满座尽皆哗然。纵然傅赵联姻之事私下早有传言,当场说穿了到底还是有些震骇力。于是便有大大小小的人物,不管怀着真心,还是抱着假意,都纷纷持酒上前祝贺。赵瑟哪里还装得下去醉,也顾不得仪态,跳起来说道:“我才没有和他订婚呢?”然而,一则心虚,再则酒后乏力,声音很快就淹没于热闹的宴会中。      只有对面的卢文瑶大约听得一清二楚,取笑般地瞥向傅铁衣,笑道:“赵小姐怕是还有些害羞,刚才我问她,她还抵死不承认呢!也是,我要取你这样的人,我也不好意思说……”      赵瑟在一旁真恨不得替卢文瑶叫好,在心里连声叫道:大快人心!正合我意!多骂他两句!别客气!      傅铁衣当然不知道赵瑟心中是如何地敌友不分,他伸手过去温柔地揽住赵瑟的腰肢。赵瑟一愣,再想躲时已是躲不开。自己的腰就像长在傅铁衣手臂上一样,不管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她也没有豁出去开咬的勇气,只好暂且认了。      傅铁衣说道:“我家夫人这是喝多了。”接着责怪卢文瑶道:“王妃这事办的可是不妥,就算你我有那么点儿鸡毛蒜皮的旧账,你也该找我傅铁衣算才是!找我夫人喝酒,未免胜之不武,大失当年陆将军的风采!”      卢文瑶“嘁”的一声转过头去,说道:“还提当年作什么?我卢文瑶现在也就也就是生孩子带娃,还有什么风采可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傅大将军,如今我自然不是对手,只好欺负你夫人过过干瘾。”      她突然展颜一笑,不知怎样一带一拉,便拉着赵瑟的手臂将她从傅铁衣的怀里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在赵瑟还在发蒙的时候,卢文瑶已经本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总之绝不吃亏的态度向傅铁衣大肆反击。她说:“既然傅侯不是来给我搅局,那我给你搅局好了。你家夫人,你的赵小姐我这就算劫走了。好歹也不能辜负当年陛下金口钦赐的‘冤家路窄’四字考语……”      她不等傅铁衣答话,立即大呼道:“诸位,傅大将军可是说了,今天他喜事临门,不论谁来敬酒,一律来者不拒。大家可不要轻易放过他啊!”      起哄的人紧跟着呼啦呼啦、乌呀乌呀地就来了。要不然说人头就是力量呢!要不然说以少胜多何其伟大呢!连赵瑟这等巴不得把傅铁衣交代在这的人看了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卢文瑶笑笑,一拉赵瑟道:“把这男人留在这儿自生自灭吧,我们去看点好玩的东西……”      赵瑟估摸着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敢不顾一切和傅铁衣撕破脸,和卢文瑶走了反而逃得一时是一时,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件事要特别道歉。今天馒头回复时,手一抖,误删了一条评论。非常对不住。 尽欢   燕王府的后宅修得真像一座迷宫,赵瑟被卢文瑶拉着转了几个圈,脑子就有点迷糊。她还在心里琢磨呢——看着卢文瑶好像很直率的女人,怎么宅邸修得如此机巧百变?这是不是小器一点儿了呢?然而转头她却发现自己的侍仆们一个都不见,不知是何时跟丢了,不由心中升起一阵警觉。      卢文瑶带着赵瑟进入一处暖阁,热气扑面而来。热气中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仿佛是金发碧目的波斯商人不远万里从西域贩卖来的烟叶。暖阁中极为昏暗,只有在四面的壁角高吊着的铜盘上各点着一盏烛火。烛火摇摇曳曳,发出稀薄而柔和的光,将整个暖阁笼罩在一种朦朦胧胧、或明或暗、醉生蒙死的神秘氛围里。半空中似乎漂浮着一缕缕的烟雾,缭绕着熏得人眼睛发酸。      “怎么才来,就等着你开场呢!啊……这又是谁家的女孩儿被你勾搭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赵瑟觉得这声音她有点熟悉,可是她回忆不起来是哪位熟人。可能是因为那声音有些含糊,并且带着那么点捉摸不透的旖旎缠绵。      卢文瑶握握赵瑟的手,似乎示意她别担心。之后她向屋中回答道:“正巧看见赵家小姐一个人赴宴,拉她一起来玩玩,也免得她无聊。”      里面那女人似乎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便不再言语,另有一个声音脆生生地女子笑道:“可别教坏了赵家妹子,以后岂不是要人家的夫侍抱头痛哭?文瑶姐姐你可真坏,小心以后傅铁衣找你拼命!”话音未落便又有人接道:“错了,这正是燕王妃的隔山打牛之策才对。”于是,便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卢文瑶啐了一声,骂道:“你们这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银荡女,我卢文瑶要找他老傅的晦气还用费这事?”转而对赵瑟道:“赵小姐别理那群银妇,她们那都是肝火太旺!”说罢牵着赵瑟的手往里去。      赵瑟这时候才勉强适应了暖阁中的光线。仔细分辨,见屋中并无什么摆设,只在正中的地板上堆着些又厚又宽的大迎枕,前面是一个半人高的香鼎,鼎中有香烟袅袅升起。旁边是一张长条几案,上面摆着些水果和酒,很凌乱。      满地滚着得都是些三尺来高的侏儒。他们穿着五彩的衣服,满脸涂得花花绿绿,经由昏暗的光线一照,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泽。几个分辨不清年龄模样的女子随意靠坐在迎枕上,四五个完全□的男子腻在她们的身上,发出呜咽一般的声响。迎枕的最深处,一个女子将襦裙挽到腰间,坐在男子的胯间上下起伏,头发就随着她仰头的动作不停地甩动。      迎着赵瑟她们走进去的方向,一个男子分开腿跪着。他的手臂被反扭到背后绑住,两支小臂被直直地并到一起,从手腕到臂弯密密匝匝缠紧麻绳。这让他的脊背挺直,肩胛骨向后夹。      他同样什么也没穿,只除了腿间扣着一只金灿灿,镶满五彩宝石的贞环。赵瑟不太熟悉男子的这些饰物,隐约记得大概那种做工和样式仿佛是这个月刚兴起来的,价格极为昂贵。这男子长得极结实,身材矫健得宛如猎豹,小腹上六块整齐的肌肉,总之完全不像惯常于闺房中取乐的侍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身上全是一条一片的伤痕,红白交错,看得人心惊。      男子膝盖之前不到三寸的地方,横躺着个女子。她衣裳很整齐,并没有欢爱过的痕迹。只是闭着眼睛一手支着头,一手捏着片烟草包在口中吸。卢文瑶在这女子旁边坐下,拍了拍迎枕,招呼赵瑟道:“赵小姐,这里坐,这里干净。”      那吸烟的女子睁开眼随意往赵瑟这边一瞥,赵瑟这才猛得认出来,原来她竟然是张氏的族长,爵封韩国夫人,官拜正三品门下省侍郎的张媛张夫人。这等欢场,大抵也没什么礼可见。赵瑟忍住心中的无限诧异,与张媛点头示意,挨着卢文瑶坐了下来。      那边辛苦作乐的女子干完活收工,倚在一旁啃苹果[1]。她前面的女子掀开裙子,招呼那还在喘气的男子赶紧。男子翻身爬过来,春笋却软塌塌不得用处。女子哼了一声,男子忙双手握住去搓,好不容易有点意思,却是未入门户便败下阵来。女子气得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几巴掌,揪住男子的头发将他的头脸摁到自己腿间。叹了口气,抱怨道:“下次不能猜枚了啊,我总最后一个!”      卢文瑶笑道:“最后一个也比我没有强啊!不然我何必每次都等你们完事了再过来?看着生气啊!”      待那女子舒服够了,跟在卢文瑶身边的宦者便向拎小鸡一样,将偎在女子们身边的□男子带出暖阁。女人们纷纷抗议,宦者们却以平板一样的语气告罪道:“规矩如此,待我家王妃离去,各位小姐夫人的爱物必然完璧归还。”      待他们捉到那跪着的男子时,张媛懒懒地说道:“这个就算了,一会儿我还要教训!”她伸出手指在贞环卡着的春笋上弹了弹,说:“锁着呢,不用担心会和你们王妃怎么样,钥匙你们拿去。”她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钥匙,扔给宦者头目。宦者头目迟疑了一下,终于认同了张媛的说法,躬身退下。      卢文瑶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跪着的男子,奇怪地对张媛道:“这不是小七嘛!你怎么还对人家又绑又锁的,不是给你侍过寝了吗?还没调教过来?我看着挺乖的嘛。”      张媛撇嘴道:“哪是他服侍我,分明就是我强要了他!你看他挺乖的吧,其实心里的算计多着呢,根本就是心里没我。是不是,小七?”她说着将烟叶按在小七的胸口扭动几下,火熄了,发出焦臭的气味。      小七一动不动,平静地答道:“小人全心服侍夫人。”      张媛挑眉向卢文瑶道:“你看吧?!”      卢文瑶摇头道:“大好人才,你非要拿去暖床,实在暴殄天物……”      张媛冷笑道:“既是我的人,我叫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连这点忠诚的都没有,再有本事我也不用……好了,别跟我废话了,赶紧开始,赵小姐第一次来,你陪着她聊吧。”      赵瑟这时候,说实话,还在不屈不挠地跟自己身体内的□作斗争。最希望的就是卢文瑶赶快弄点惯例中会有的善意安排,根本就没工夫细琢磨张媛的龌龊爱好。      卢文瑶拍掌发出三声脆响,一个单薄的宦者沿着对面墙壁推去,暖阁立即别有洞天。原来她们所处的地方只是半间暖阁,另外半间则以厚厚的垂暮格开。只因阁中光线昏暗,赵瑟一开始并未分辨出来,以为只是墙壁。宦者们分成两排,秉着火烛自两侧鱼贯进入另半边暖阁,依次点燃三面成排的蜡烛,暖阁中便立即展现出半明半暗,光明与黑暗同在的奇景。赵瑟心中一阵狂跳。      在光明统治的半间暖阁里,三个身材曼妙、眉目含情,明显服食过媚药的伎子身着华丽繁琐的舞衣,或立、或跪、或卧,静静地排出一副极美的姿态。角落上坐着一个瞎眼的琴师,手按在铮弦上侧耳倾听。      宦者轻拉墙壁上的丝绦,阁顶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瞎眼琴师拨动琴弦,音乐像钻进人心坎一样开始扯动心脏的搏动。于是便有一种春心荡漾在赵瑟的身体里涟漪开。她抱了个橙子在手上,勉强镇定心神。      合着这真正的靡靡之音,三个舞伎偏偏起舞。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带着些别有意味的撩拨挑逗。并且,伴着他们躯干的旋转舒展与四肢的挥动挑起,他们身上一层又一层艳丽华贵的舞衣以最恰到好处的姿势被褪去抛远。舞衣上缀着的流苏饰物随之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极为悦耳。舞到后来,舞伎们褪尽了衣衫。赵瑟这才发觉到,其中一个舞伎竟是女子。      男舞伎跪在地上,扭动着腰肢与手臂先后仰倒,脊背贴着地板,双臂在头顶合出一个圆弧。女舞伎以波斯舞者常见的那种方式,将身体后弯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她的身体叠在男舞伎的上面,头抵在他的胸口,尾骨挨着他小腹最下端。男舞伎将□的春笋插入女舞伎靠下面的孔道,仿佛她原本就是一个男子一样。另一个男舞伎以和女舞伎完全一样的姿态把自己放在女舞伎的对面,他们的两双腿交叠,本该被两腿掩藏住的部位彻底舒展开并遥遥相对。筝曲不断变换着节奏,两人便完全按照筝曲的指示,或激昂或舒缓地动作,直到身体完全相合,就如同生长在一起一样。      距赵瑟最远的那个女子自迎枕中抽出一支羽毛递给身边的侏儒,侏儒把自己藏进女子的襦裙里。卢文瑶也替赵瑟抓了一个侏儒,以主人的殷殷热情劝道:“赵小姐也试试吧,虽然这些侏儒都经过阉割,活儿还是挺不错的。”      赵瑟本来还等着卢文瑶给她安排陪侍的家伎,并且,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才让她支撑到现在。可是,没想到,卢文瑶这里准备的不但是侏儒,而且还经过阉割,实在是大受打击,忙摇头敬谢不敏。      卢文瑶笑笑道:“不若送赵小姐回去吧。这里的真男人,便只有张媛的那个小七了。别说那小气鬼舍不得给你用,就是舍得,现在她也没钥匙。”      赵瑟扭头去看张媛。这女人行迹太也恶劣,听着这样的艳曲,看着这样的艳舞,她却一碰都不肯碰身边无可挑剔的男子,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给他灌酒。男子的春笋反复被唤醒,却因为卡在上面的贞环的束缚,一瞬间便失去了精神。连赵瑟都觉得张媛这么干实在是暴殄天物,特意是在气人。你不用没关系,你把人送出去啊,放在这里不是让人看着难受嘛!      赵瑟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要化成水被蒸腾掉。她的胸腔干得几乎一点就着。赵瑟抛开手里的橙子,拿起一杯酒就要往里灌。卢文瑶抬手攥住赵瑟的手腕,制止道:“喝不得,这酒是和闺房秘药琢玉散一起煮的,给男人用的,你别喝。”      赵瑟暗中大叫倒霉,心道:这淫靡的地方是不能待了,否则大好青春说不定就交代在这里了。趁着她们还没拉我入什么伙儿,我还是赶紧溜吧!想到这里起身告退。卢文瑶也不强留,只说自己有事不送,使唤一个眉毛眼睛都细长的宦者送她。      大约赵瑟跑得快了点儿,出了暖阁没多久,人就把给她带路的宦者给弄丢了。带路的把被带路的给弄丢了,这也不是一般有本事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赵瑟在燕王府的后院转了几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是迷路了。于是,赵瑟便坐在游廊上左顾右盼,等着有人路过了好带她出去。坐了好半天,带路的人没等到,同病相怜的家伙儿倒是碰见一个。      赵瑟不愿意承认,那人也是她怎么扔都扔不掉的未婚夫,如假包换的傅铁衣。这家伙不知道怎么从宾客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来跑进人家燕王府的内宅,和赵瑟一样,没绕两圈,也迷路了。      这时候,与赵瑟看来,他们俩人就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外加冤家路窄。她不知道自己能和傅铁衣能说什么,也觉得自己最好别理他,便扭头换个方向朝回廊里面坐。傅铁衣历来是不要求赵瑟提供符合他身份的待遇的,人家态度很端正,轻轻一跃便进了回廊,特意选在赵瑟对面坐下。      赵瑟觉得他相当碍眼,忍不住出言讽刺:“喂,你大将军也迷路啊,怎么打仗?”      傅铁衣笑笑道:“被你传染的。既然碰见了,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可好?”      “我不去!”赵瑟立即回绝。      “走吧!”傅铁衣拉上赵瑟的手,说道:“你难道你不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我单独谈谈?你该是有话对我说的吧?”      赵瑟一想这好歹也是个机会,便不再过分抗拒,只是甩开傅铁衣的手道:“你放开我。我和你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傅铁衣一笑,果然松开了赵瑟。两人便开始一前一后在燕王府绕圈子。路上,赵瑟想,无论如何得找个地方换件衣服,再穿着这件倒霉的鱼尾裙,万一被傅铁衣发现各中乾坤,这是要窘迫死人的。她倒是没想傅铁衣怎么会发现她衣裙下隐藏的□。      燕王府的空房子好像还挺多,傅铁衣随便找了一间,推门请赵瑟入内。看格局摆设,这好像是个书房。房间打扫地纤尘不染,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翻开了扣在桌面上的一本仿佛是当代画圣名头最响的春闺图集。赵瑟心中猛地一跳,不知为何有些难为情,转头向帷帐后望去。帐后当然是一张床,收拾得好像挺软。床头花架上摆着一盆刚刚从温室里搬出来的大红牡丹,花瓣上还蒙着一层水雾。      赵瑟勉强收敛精神,尽可能正色对傅铁衣说:“傅侯,我确实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希望你听我说完,先别生气……”      傅铁衣对赵瑟的回答就是在她话音还未落的时候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赵瑟惊呼一声,大叫道:“你干嘛!”。叫归叫吗、,赵瑟这会儿脑中闪现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地、完全不合时宜的笑话——难道你们做武将的聊天都是用身体?      傅铁衣也没给赵瑟多长尖叫的时间。大约也就一口气换到一半的功夫吧,傅铁衣以极为坚定地态度吻上赵瑟的嘴唇,封住了她一切的叫喊。赵瑟有点发蒙,瞪圆眼睛在傅铁衣脸上逡巡。傅铁衣伸手合上她的眼帘,她也就干脆不睁开了。      傅铁衣把赵瑟的嘴彻底包裹住,以舌尖勾勒她嘴唇牙齿的形状,并探进去与赵瑟的舌头纠缠。赵瑟有一种咬她的冲动,并且她执行了。后果就是傅铁衣死死吸住赵瑟的舌头,让它动弹不得。赵瑟毕竟也不是白给的,立即以同样的方式还击。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演变为关于谁的气息更加绵长的对决。      这一点上赵瑟具有显而易见的劣势。很快,她就率先进入窒息状态,感觉就像漂浮于云端,又像沉溺于水下。在这样的窒息中,在这样的生与死的不停翻转中,赵瑟体味到一种直击心房的快乐。她无法描述眼前逐渐黑下去,身体里的气息逐渐用完,死亡踏着步子一点一点向她逼近是一种怎样的快感与战栗。赵瑟感觉自己就像一尾甩着尾巴的鱼一样欢快。      傅铁衣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和舌头,她大口的喘息,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傅铁衣开始动手撕她的衣服,上好的丝绸在他手上像纸一样不堪一击。“撕拉”一声,从鱼尾裙的下摆到腰部就全部裂开,再一声碎帛轻响,整个裙子像秋天里的落叶一样飘落。      现在,赵瑟身上只剩下衬裙和系在乳房下端的小衣。在赵瑟开口抗议之前,又一句莫名其妙,完全不合时宜地玩笑话再次在她的脑中闪过——难道你们作武将的对待衣服一贯是用撕的?    共枕   傅铁衣还是没给赵瑟开口抗议的机会。他把赵瑟放到床上,让她靠坐着,自己屈下一膝跪在床前的脚踏上。他解开系在赵瑟胸乳下沿的带子,则本来将胸乳托起的小衣赫然松开,半幅晃晃悠悠地滑落到腋下。于是,赵瑟其中一只小巧玲珑的胸乳就像活泼的兔子一样蹦了出来。而另一只兔子,还在半遮半掩下微微颤动——盖在其上的胸衣可以完整的描摹出□的轮廓和其可爱的颤动。这几乎更加迷人。      赵瑟还没有完全从窒息与在生死之间游走的快感中恢复过来,她有些疑惑的低头去望自己随着呼吸起伏不定的胸乳,继而又以询问的目光在傅铁衣的脸上逡巡。视线有一点儿模糊,不大看得清面前这男人的样貌,只觉得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赵瑟试图进一步解析这个笑容,笑容却率先逼近了她。他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像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走。赵瑟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药,过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吻,并且,先于推开傅铁衣这个煞风景的想法出现在赵瑟脑中的,却是“再试一次,换另一边也挺好……”      傅铁衣埋下头去,吻上赵瑟的跳出小衣的那只胸乳,继而把它吞进去。从□开始,通过吮吸,一分一分地将那只小兔子困进它柔软的牢笼。赵瑟的胸乳属于很小巧玲珑的一类,是以,傅铁衣稍微努力,就可以包裹住三分之一。他不停得地把兔子捉进来又放出去,同时以舌尖与兔子的耳朵搏斗。      赵瑟呻吟了一身,胸乳上产生的连带反应一直延伸到她腰的两侧。她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舌头与兔子的搏斗带给她酥软而痒麻的感觉绝对不是坐着不动就抗拒的了的。在任何时候,如果让非要让她面对这样的冲击而不作回应,她宁愿选择就此落荒而逃。      赵瑟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推傅铁衣。一推之后,力气就像水汇入大海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赵瑟的双手就按在傅铁衣的肩膀上。第一次抗拒没有得到回应,那么随之而来的第二次抗拒明显就带着点蒙事的嫌疑道。      赵瑟开始肆意地推搡厮打,这一次,傅铁衣反而非常给面子地配合起他来。他仍旧保持着单膝跪地,头埋在赵瑟胸乳上的姿态,肩膀却应和着赵瑟的推搡厮打大幅度的摆动。这似乎除了带给赵瑟更大的反应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具有实质意义的效果。      赵瑟的手是软的,心——虽然她不承认——也是虚的,傅铁衣的躲闪是恰到好处的,那么,赵瑟所有的坚贞不屈和大义凛然在效果上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欲迎还拒。      傅铁衣换了另一只兔子去和它的耳朵缠斗,于此同时,他左手搂住赵瑟的腰,右手平展手掌,如同楔子一样,楔入床面与赵瑟□之间的空隙。这时候,赵瑟很慌乱,她下意识地作了个抗拒的动作——向下用力,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将傅铁衣的手压得动弹不得。      当然,这属于必然要起到相反作用的努力。从搏斗角度讲,这属于典型意义的太阿倒持;从战术角度上讲,这属于典型意义的自投罗网;从战略意义上讲,这属于典型意义的“曲线救国”。      傅铁衣立即握住赵瑟的整个阴部,赵瑟的心跟着一哆嗦,哑着嗓子说了一声:“不要……”之后,就像力气用尽了一样低沉下去,最终无以为继。傅铁衣手上轻轻用力,赵瑟就像随风摇摆的杨柳一样仰倒在床上。      傅铁衣并没有立即履行他作为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履行的职责。事实上,他一直还没有时间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拽下来。并且,这个时候,他也还没解开赵瑟的衬裙。      他以食指勾过赵瑟的山风之间的溪谷,摸索到其中至关重要的位置。现在,那个部位已经不再隐藏于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中。由于理所当然弧度和硬度,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就包裹在薄如蝉翼的蚕丝里,被深深嵌入溪谷的丝带压迫着。      丝带湿漉漉的。这让它更加单薄,宛若不曾存在。指尖和赤珠[1]之间隔着它,似乎既不会影响赤珠感受指尖纹路的粗糙,也不会影响指尖感受赤珠那醉人的颤抖。傅铁衣并没有那样不解风情地撕扯去赵瑟的衬裙——就像对待她的裙子一样。他就是隔着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纱,轻柔地爱抚赵瑟那被紧绷着的赤珠。      赵瑟被自己发出的吟唱声吓了一跳,然而,很快,她连自己是在吟唱都忘记了。一种奇妙无比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从指尖接触到的位置向全身扩展,一拨接着一拨,将前浪推过她的小腿,推到她每一个脚趾的指尖;将前浪推过她的脊背,推过她的肩胛,推上她的面颊,直接冲向她的头皮。      傅铁衣持续着这个明显让赵瑟非常满意的动作,尽可能轻地抽回压在赵瑟背下的另一只手,迅速为自己宽衣解带。同时,他把细密的吻落在赵瑟的整个胸腹,其意境,差可比拟于“雨打芭蕉”的绝美。      本来,傅铁衣还是蛮期待这一次是由赵瑟替他宽衣。虽然不是新婚合卺之夜,毕竟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傅铁衣更愿意像新婚一样。但是,傅铁衣想,依他的未婚妻大人现在的情况,倘若真把她揪起来,让她给自己宽衣,她说不定真会一巴掌打到自己脸上。      傅铁衣苦笑着把最后一件衣服抛开,总有那么点儿不太甘心地想:哎呀,这辈子唯一一次可以叫自己老婆服侍的机会,可就让我给搞砸了!      傅铁衣开始解赵瑟的衬裙,这次他不敢撕了。这东西韧性极强,又是这样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包裹住赵瑟的整个豚和阴部。他到底也怕一时失手,伤了赵瑟,那可是真真麻烦了。      傅铁衣换了口气,集中全部精神对付这个集裁缝铺大师傅智慧之大成的衬裙。这活儿他真的第一次干,他可以诅咒发誓,总之业务一点儿都不熟。拆了半天进展不说没有吧,实在也说不上有多大。并且,他也没法一直就用一只手,总要频繁地把另一手调过来帮忙。这样,他就只能偶尔照顾一下赵瑟的需要。这赵瑟当然不能乐意!      事实上,傅铁衣一旦把注意力从对赵瑟的“爱抚”转开,赵瑟就开始渐渐缓过一口气。所谓缓过一口气的表现,就是她可以清楚体会到她身体的需要,她能清楚地听到她身体里的叫嚣。      屈服于欲望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麻烦只在于明知道抗拒是没有意义的却还要考虑抗拒欲望的必要。      赵瑟觉得很烦,这一刻,她彻底厌倦了思考。这里边的得失利益,这之后会有什么后续事件乃至阴谋她统统不想管了。她觉得很委屈。      凭什么这一切都要我自己来承担呢?赵瑟想。      赵瑟现在真的是豁出了,架势很有那么点哪管身后洪水滔天的大义凛然。她在腹股沟的位置扯了一把,衬裙松散下来。赵瑟把它抛得远远得,推搡着傅铁衣的胸膛,抱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磨蹭!”      傅铁衣张口结舌,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说你家的裁缝真厉害肯定不合适!那么,傅铁衣就只好用身体来回应了。按照惯常的说法,就是完全意义上的“投怀送抱”。      经过充分地、彻底地、天然地润滑之后,花房很容易被进入。这样,在一开始的门户之争上面,就没有给傅铁衣留下多少余地让他充分展示男人的魅力。那么,就算了为了避免被当成个银样蜡枪头之类的窝囊废,傅铁衣也只能在后面的事情上全力以赴了。      所谓后面的事情,通常可以称之为耕耘。这的确是和耕耘一样伟大的事情。在人们的感情里,唯一可以神圣到和土地相提并论的就是女人,唯一可以伟大到和耕耘相提并论的就是欢爱。所谓合格的丈夫,抛开一切浮华虚荣的点缀,就是要像辛勤地老黄牛一样犁地并适时地播种、浇水。      傅铁衣那地犁得,是非常非常的好!不谦虚地说,日后他节度使大将军什么的混不下去了,如果侥幸没死,完全有实力找块儿地来个“归去来兮”——事实上,傅铁衣在没成为军阀暴发户之前,本来就是个农民。这样,他的地犁得好也就没什么好惊奇的地方了。总之,该深的地方深,该浅的地方浅,将土地侍弄得连夸他都没顾上。      红晕渐渐在赵瑟的身体上晕开,眩晕像暴风雨一样击打着她。就像万仞之山终于爬到了顶峰一样,一种“一览众山小”壮怀激烈在赵瑟的身体里膨胀而炸裂。于是,一时间,蓬勃汹涌,气象万千地澎湃奔腾,并最终和骨骼血液融化在一起。      赵瑟体味到了久违的欢快,她用腿盘着傅铁衣的腰,模模糊糊地哼出儿时的歌谣。傅铁衣感受到赵瑟格外的缠绵与花心深处几乎无法抗拒的吸引,经过短暂的挣扎,他勉强抵抗住了在这一刻播种的诱惑。      以“农人”而言,这代表着极为难得的控制力。同时,这也代表着彻头彻尾的赌徒精神。因为一旦放弃这一次相对容易的机会,争取到下一次便需要付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努力。并且,一旦给她们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她们就会提出更高,更难达到的要求。      然而,傅铁衣就是一个具备了赌徒精神和控制力的好丈夫!      他把赵瑟抱起来,一边走一边犁第二茬地。他抱住赵瑟的腰和背,赵瑟将腿盘在他的胯上。随着他的步伐和“铁犁”的行进,赵瑟的身体上下跃动。赵瑟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咯咯”地笑了。之后不久,她一次发现,原来山峰之后还有更高的山峰,绝顶之后还有更高的绝顶。她以前所认为地至乐之所,原来并不是最后的终结。      傅铁衣把赵瑟放回到榻上,将她地腿扛到自己的肩头,继续犁第三茬地。在这里,赵瑟继续攀登,越过第二座山峰,找到第三个绝顶。也许这之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快乐花园吧,但傅铁衣这头老黄牛也是要吃草的。他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播种、盖土、浇水。炽热在赵瑟的身体深处喷洒开了,赵瑟有一瞬间短暂的昏迷……      傅铁衣背靠着床坐在脚踏上。赵瑟怔怔地用指甲滑过他的脊背,不说话,只是发呆。间或,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却又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叹息什么。或许,值得叹息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什么时候了?”赵瑟无意识地问。      “深夜了……我不知道,或许天该亮了……”傅铁衣回头冲赵瑟笑了笑。他转身将手臂横搭到赵瑟的侧腰,半边臂膀都抱在赵瑟的身上。他亲了亲赵瑟的胸口,又在赵瑟的唇上和额头上各亲了一下,说道:“我们总还可以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傅铁衣翻身上床,抱住赵瑟,手掌在赵瑟背上轻轻抚摸。      “我有点儿热,你不冷吧?也没有被子……”傅铁衣说。      赵瑟下意识地摇头。傅铁衣便放心地合上眼睛。      “都没办法呼吸了……”赵瑟抱怨,推开傅铁衣的胳膊,往后移了一些。      他们面对面地躺着,赵瑟睁着眼睛,傅铁衣闭着眼睛。傅铁衣呼出的热气正扫到赵瑟的耳际,痒痒的。在这一瞬间,赵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她和傅铁衣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为什么却像是不久之前他们还生活在一起,或者又仿佛是老去了之后呢?难道是前世的记忆吗?赵瑟为自己的怪力乱神失笑。      赵瑟到底渐渐感觉到寒意袭入皮肤。她慢慢缩成一团儿,把腿蜷到胸口抱着。脚掌正好抵在傅铁衣的小肚子上。那里暖和,有一层薄汗。偶尔,因为难以保持平衡,脚心会扫到傅铁衣的春笋。几次之后,那里炽热起来。傅铁衣的睫毛微微抖动,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张开手掌,将赵瑟的阴部包裹住。因为赵瑟取暖的姿势,使得他这一动作相当便宜。      赵瑟突然有点烦躁,她就那样顺便伸腿一蹬。于是,在赵瑟自己的目瞪口呆中,一代名将,勉强也称得上虎背熊腰的傅铁衣便毫无抗拒地滚落下床榻。赵瑟张大嘴巴看着傅铁衣以极为狼狈的姿态在地上翻了几翻才坐起来,惊讶地都忘了把腿放下来。      傅铁衣叹了口气,苦笑道:“夫人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怪我服侍得不好?如此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将我踢下床,这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此乃不教而诛谓之虐……”      赵瑟的脸不争气地红了,慌忙放下腿,翻身把自己地脸埋进床里。她模模糊糊地说:“才不是呢……谁是你夫人?你闭嘴……”      过了一会儿,仿佛是没什么动静。赵瑟忍不住偷眼去瞧,却见傅铁衣以手臂支着床沿,正带着笑容望她。      “我上来睡行吗?”傅铁衣问。      赵瑟真有一种要翻白眼的冲动。她便不理傅铁衣,再次把脸埋进床里。傅铁衣当然也就不再客气,上床躺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赵瑟用脚踢了踢傅铁衣的小腿,问道:“喂,你这大概不是第一次吧?”      “当然……”傅铁衣笑了笑。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躺得很规矩。他等了一会儿,大约是见赵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想了想,便以一种玩笑和自嘲的口气补充道:“你想啊,我好歹也在河北作了那么多年的土皇帝……”      “那是!”赵瑟立即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只是说出来话听起来怎么都有点儿咬牙切齿。她说:“是啊,军纪再严明的军队,总也要明目张胆地抢劫,偷偷摸摸地抢女人。你有那么多部下,谁抢着了敢不挑好的孝敬你?”      “和你订婚之后就没有了,真的,以后也不会的。我虽然不是才高八斗,书还是读过的。都是以前的事情,反正以后你可以把它锁住……”傅铁衣回答得很肯定。      “我不是说这个……”赵瑟微微有些苦恼地摇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她用手掌盖住密密覆盖于他小腹之下的毛发,随意在指头上绕了几圈,又松开,又绕。      “啊……”傅铁衣轻声呼疼。      赵瑟松开他,有些好奇地问:“那么以前,以前你也是这样服侍其他的女人吗?用完全一样的方式取悦她们……”      “怎么可能!”傅铁衣笑了,反问赵瑟道:“你会取悦给你暖床的侍奴吗?”      赵瑟语塞了。是的,上位者对于一切都是傲慢的,即使是宛若新生儿的欢与爱也是一样。但是,一般情况下,不都是男子在取悦女子吗?赵瑟真的不确定,地位和性别产生冲突时,何者应该优先。      傅铁衣侧躺起身体,眼眸里闪亮亮地。他很诚恳地说:“阿瑟,你明白吗?我只会服侍你,只会取悦你。不是因为你是女人,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夫人,我要傢的人。”      赵瑟了然了,她的心头有一些微微的苦涩。是的,夫人,一个男子不管取得了什么样万人之上的地位,或者他们获得了蔑视其他女人的权利,可以把她们当成是下属或者工具,然而一旦他们把自己交给某个女人,成为她的丈夫,他就不得不谦卑起来。几千年赋予“妻子”这个字眼的内容太多了,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承受。      “一定要傢给我吗?”赵瑟问。她的嘴角挂些似有似无的微笑,眼神有些迷茫。      “是啊,一定要傢。和你一样,我也有我必须承担的责任,无数的希望甚至生命。现在,我只能傢给你了,别无选择。我不能用我的部属,我的袍泽兄弟,用他们的献血去堆砌我自己的坟墓。阿瑟,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你的,‘既然傢了,就要爱’……哪本书上说的来着?我们其实是在一起的,我的夫人……”      傅铁衣握住赵瑟的手,很小,合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1】阴蒂,馒头只注释这一次。 绯闻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男人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声音,像苍蝇一样扰得人难以阖眼。      先是一个苍老的男声拿捏着强调,一板一眼地说:“王妃请不要动怒,下官奉圣上之命督办秀侯一案,只是来寻赵氏小姐问问案情,绝不是要查抄燕王府邸……”      接着便是卢文瑶扬高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的骂声:“你办案也好,找人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倒不知道为何要上我燕王府来找赵氏的小姐。你要找赵瑟问话,自该去赵府,凭什么到我燕王府来穿堂过户?”      苍老的男声呵呵地笑了两声,道:“赵小姐夜间在此赴宴,如今宴会未散,自是还在燕王府中。本来确实不该漏夜查案,骚扰王爷、王妃和众位大人,然秀侯一案,陛下震怒非常,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坐等下臣回奏。为君分忧乃我等臣下之本分,便请王妃行个方便。”      卢文瑶冷哼道:“行什么方便!你拿诏命来!”      这时,又有一个怯懦的男生吞吞吐吐地从中劝解道:“夫人,既是母皇差遣,你便帮他们找找吧,何必……”      卢文瑶怒道:“你懂什么?倘若教这陈尚宫在我们府中查问一番,不出三日,必是谣言四起,咬定秀侯失踪与你我脱不了关系!你当光彩的事吗?”      苍老的男声却立即接道:“不用王妃帮忙,只是寻赵小姐出来问几句,王妃叫府中护卫四处找找就是。一会儿下官还要去给武成侯传旨,不会多做耽搁的。这样,下官就在这处书房等着,一步也不多迈。您看怎么样?”      于是,便是乱糟糟众人相劝的声音,房门吱嘎作响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声。      赵瑟从朦胧中猛然惊醒,一个跟头翻坐起来,骇然去看傅铁衣。这一刻,傅铁衣也被惊得坐起身,脸上慌乱的神色甚至比赵瑟还要更甚几分。      他身上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和胸有成竹像山岳赫然从中劈开一样,显露出巨大的缝隙。如果赵瑟想在这个时候报一下总在气势上被傅铁衣压到的一箭之仇,那么,无疑,她肯定能得到巨大的心理满足。当然,赵瑟还不至于沦落至此。毕竟,傅铁衣再怎么说也是男人,这样□地在女人床上被一大群人撞破,怎么说确实也应该比赵瑟更手足无措。另外,赵瑟现在也真的是顾不上笑话傅铁衣。      傅铁衣使劲把床单从他们身下硬拽出来,迅速搭在自己的腰上。他的动作很不顺畅,手指也在微微地战栗,丝质的床单被他他攥得一缕一缕的。毫无疑问,就算千军万马挥着刀从对面冲过来,傅铁衣大约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慌乱不知所措。      这家伙竟然抱着他的床单就往赵瑟背后缩。赵瑟倒没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值得声讨的地方。赵瑟也相信现在傅铁衣所做的一切都是本能的,完全没经过思索的。但是,赵瑟想:你总该给我留一点儿让我也搭搭吧?      事实上,赵瑟只来得及向外面大喊一声:“别进来!”      当然,这话只能起到反效果。这倒不能冤枉人家开门的陈尚宫不听话,人家开门的动作和赵瑟的声音是一起的。一听到里面喊,一看见里面是怎么回事,人家陈尚宫立即就把打开的门使劲往回拽,其品德堪称为老而尊的典范。      问题是,门外不只人家陈尚宫一个人啊!      两边人拿眼随便一瞟,便知道这是有大热闹可看了。看热闹这种事,无关贵族草民,谁都得人人奋勇,各个当先。于是乎,一大群“大人们”以优雅的仪态涌进了房门,倒把“始作俑者”的陈尚宫和作为主人的燕王夫妇给挤到了后面。      赵瑟远远地看着陈尚宫那白发苍苍的老头汗如雨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站在那里发愣,全身上下都像写着追悔莫及四个大字,那模样,就差一头撞到门柱上以死谢罪,忽然觉得很有趣。她想:我和傅铁衣这被抓的人还没怎么羞愧难当呢,您老人家“捉奸”的怎么倒是先抹不开面子了?      卢文瑶越过赵瑟粉肩,瞧着后面傅铁衣那张晦气到极点的脸,大约解气很,大半辈子的仇怨似乎都为之一扫而空。她笑着四顾,也算是为赵瑟和傅铁衣解围吧,说道:“到底少年风流,美不胜收。咱们就别再这儿围着了,在看傅侯可就真要恼了。我倒是打得过他,你们打得过吗?走吧!走吧!”      她转而对赵瑟施礼道:“赵小姐,着实是唐突了,您别在意。过了年,置酒给您和傅侯压惊。”      赵瑟现在这模样,怎么也没法郑重回礼,只好厚起脸皮来,点头示意,胡乱交代一句:“见笑了……”      卢文瑶于是拍拍还在与呆头鹅努力并列的陈尚宫,幸灾乐祸道:“请吧,陈尚宫,咱们上花厅稍坐。您就是再急着向陛下复命,总也要让赵小姐披上件衣服才好问吧?”      陈尚宫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将卢文瑶的手往使劲外一抡,状若疯狂,跳着脚大骂道:“傅铁衣,你!你!你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等罔顾廉耻,失德败行之事!陛下对你的厚望,你就这样辜负!”      众人都看得呆了。陈尚宫啊,那可是坐了二十来年内官署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老儿成精的老匹夫了,怎得会为一妆见惯不怪的风流韵事如此失态?倒真没想到,他还挺古板,这么看重男子的德行!可是,即便如此,他自作他的卫道士,傅铁衣要如何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人家又不是婚后私通,哪条律法也没犯哪?      傅铁衣在后面捅了捅赵瑟的腰。赵瑟知道,这是叫她迎头痛击的表示。赵瑟只好自认倒霉,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光着身子让人家堵到床上的呢?不管什么要死要活,千难万险的事儿,都可以把男人扔到前面去顶缸,一点儿都不丢人,可要是在床上还指望男人,那可就忒说不过去了。      赵瑟挑了挑眉,冷哼道:“尚宫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男欢女爱本来就是最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罔顾廉耻,失德败行之说?难道我赵瑟是勾引了有妇之夫吗。恕在下驽钝,可不知道傅侯他还和其他什么人有婚约哪!”      燕王在一旁瞎点头,很醇厚地应道:“是啊,陈尚宫,您老这次真的是有点儿性急。前半夜傅侯过来的时候,刚跟大家提了他和赵家小姐已有婚约……”      陈尚宫瞪了燕王一眼。燕王小时候就是这陈尚宫教养大的,积威犹在,顿时阖上嘴巴。陈尚宫换了口气,渐渐按捺下怒火,终于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他肃然说道:“现今可是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的国丧期,谈婚论傢仿佛乃是死罪。”      赵瑟心道你吓唬谁呀?她还没想出怎么反驳,原本站在一旁抱胸看热闹的韩国夫人却冷笑着搭腔道:“不能谈婚论嫁又不是不许男欢女爱,人家又不是今天的婚礼,你知道人家什么时候订的婚哪?”说完,竟是一挥袍袖,当先出了房门。众人也都跟着散场。陈尚宫叹了口气,将他那已然抽缩成三角眼的丹凤眼扫过赵瑟,在燕王的殷切陪同下走了。赵瑟感受到一股让她恐惧的寒意,莫名的。      门关上,又打开。五音和几个侍奴以托盘捧着赵瑟和傅铁衣的衣饰进来,请他们起身。后边七八个宦者捧着一应洗漱之物,大约是卢文瑶的好意。傅铁衣随便拉了件外袍披上,取了里衣要给赵瑟套。五音抢过来道:“侯爷你还没和小姐成婚呢,还是小人来服侍小姐吧。”傅铁衣点点头,递了里衣给五音。      赵瑟皱眉问道:“不妨事吧?我是说李六尘的事……那位陈尚宫,我总觉得心惊胆战。”      “不相干,你和李六尘不是昨天傍晚从西山回来就分手了吗?”傅铁衣一边扣腰带一边说。顿了一下,他或许也有有点不好意思,回头冲赵瑟道:“只是让他这样一闹,你可不能再不取我了。不然,我可就真的傢不出去了。”      赵瑟上下打量着傅铁衣,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道:“这不是你故意搞出来的吧?”      傅铁衣苦笑:“便是我乐意,陈尚宫他也不能乐意啊!”      赵瑟沉默了,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她并不比一般的人要愚蠢多少,自己和傅铁衣的这一场金风玉露到底倾注了多少人的心血呢?或许也不是傅铁衣一个人可以掌握得了的。反正事已至此,问与不问还有什么区别?      傅铁衣在赵瑟的头发上亲了亲,说道:“我先出去。”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赵瑟忽然感觉到义愤填膺。她觉得自己就这么挣扎都没挣扎便举旗投降未免太也便宜傅铁衣了。她越想越是生气,握着双拳死命地捶着床板娇嗔,就差蹬脚了。      她最后拿出的最有力道的威胁是这样的——傅铁衣,你可别后悔!      “我不会悔!”傅铁衣回身以为回应,笑容像盛夏的阳光。他回到赵瑟的身边,揉着她的头发说:“好了,不要再耍小女孩儿脾气了,你已经长大了……”      傅铁衣离去了,赵瑟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五音服侍她穿衣梳妆。赵瑟并没有趁机为难五音。正如傅铁衣所说,她已经不能再做小女孩了,为难牵线的傀儡这种无聊的事,大约也不好再做。之后,她郑重其事地在燕王府的花厅接受了陈尚宫的询问。      和秀侯李六尘在一起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分别的?分别之后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之后有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情。      就是这些问题。陈尚宫问的按部就班,一本正经。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赵瑟却总觉得他有点儿心不在焉。有的时候,赵瑟甚至觉得是她在提醒陈尚宫,而不是陈尚宫在问她。于是赵瑟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阴谋,说话的时候便更加小心。这没什么可难的,只要把那个地道和地道中发生过的一切完全从脑子中抹去就足以应付。赵瑟或许在记住什么上不在行,但在忘记什么事上,她很擅长。      燕王起身肃客,送陈尚宫离去。这本来该是他王妃的活儿,可是卢文瑶从一开始就不在。燕王殷切地询问是否要请武成侯过来。既然傅铁衣已经在这里了,就在此处宣旨也是非常便宜的事。这话问得忒没眼色,连混在一旁的赵瑟都看出来陈尚宫满脸的晦气。这位内相大人腮上的肌肉遏制不住地颤抖几下,几乎是闷哼着说自己要先回宫向陛下复命,并谢绝了燕王送到门口的礼遇。      那么,赵瑟更不用燕王送。在宦者的引领下,她在燕王府迷宫一样的院子里穿梭。她想:不用去找傅铁衣了吧?他又不归我管。或者,他现在就在外面的马车上等着我。真是麻烦……而后,她就看见了傅铁衣,傅铁衣和卢文瑶。      这是一处小巧玲珑的花园,大约是专门用来给庭院深深的男子闲坐解闷用的那种。当然,在燕王府做什么用途就不好猜了——卢文瑶家里并没有那种深藏于高墙大院中的男子。花园里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和灌木。一角松枝下的空地砌着石桌石凳,桌子上铺着大幅的地图,图上扔着炭笔。      傅铁衣双手按在地图上,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尽是不可理喻的愤慨。卢文瑶一脚踩在石凳上,一手在地图上用力拍,眼睛里仿佛都要冒出火来。于是,赵瑟有幸作为观众之一,以标准的目瞪口呆,欣赏到了卢文瑶和傅铁衣隔着地图大声对骂的奇景。其污言秽语的精彩程度,愣是让赵瑟掰着十个手指头都没数过来。      卢文瑶她家娃就躺在旁边的石凳上放声大哭。这位金枝玉叶的尊贵郡主这会儿没人管。她娘正忙着,根本顾不上。他娘的宦官都在地上“哎呦”挣扎,纵然有心也是无力。也不知道这等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宦者的光彩夺目之事是现在的大将军傅铁衣干的呢,还是以前的大将军卢文瑶干的?      “还不去快去请燕王殿下来!”赵瑟催促引路的宦者。      宦者小跑着去了,临走之前不忘交代赵瑟:“我家王妃功夫好生了得,赵小姐你千万躲远点儿!”      赵瑟心道: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我看热闹!      然而她想看热闹,卢文瑶却未必肯让她看热闹。卢文瑶到底也是盛名之下的人物,吵架的时候哪能忘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在赵瑟还在为自己作壁上观的大计得意的时候,整个人就被卢文瑶扣着肩膀拎了过去。要不是傅铁衣顺手扶了她一把,估计她的手臂都要被卢文瑶拉脱臼。赵瑟现在总算明白地上那群宦者为何如此狼狈。      卢文瑶指着傅铁衣对赵瑟道:“赵小姐,我和你说,这个胆小鬼窝囊废你千万别取!否则你们赵家的列祖列祖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赵瑟歪着头想:我是不想取,可王妃你倒是给我出个有用的主意啊,光动嘴有啥用!      傅铁衣把赵瑟揽到自己背后,拍案骂道:“卢文瑶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这如何能分兵!太行表里河山之势,巷道纵横,你这分明就是找着叫流寇围歼!”      “胡说!”卢文瑶愤愤地抓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了好些个大大小小的圈,指点这道:“这里,这里,这面一大片的地方,还有这些个重关险宅都在你手里,怎么不能进击?我就不明白了,你非搞那套四面张网,推磨盘一般的胆小鬼打法做什么!几十万精锐之师对几万疲敝之寇,猪当元帅都赢了!还用得着你?”      傅铁衣闷哼道:“你这女人鼠目寸光,根本不会打仗,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谁鼠目寸光?!你才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呢!”      于是两人接着开骂,赵瑟在后面听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只道原来名将吵架也和市井无赖一般无二。      燕王匆匆赶到,拉不住自己老婆只好去劝傅铁衣。傅铁衣无论如何不能不给燕王面子,只好鸣金收兵,拉了赵瑟一起告辞。      卢文骂道:“傅铁衣,我要是再和你说话我就不姓卢!”转而没好气地对燕王道:“哄哄孩子啊!没见着哭呢吗!”言罢气哼哼地拂袖而去。燕王忙抱起女儿,向傅铁衣和赵瑟客气两句,便使宦者送他们离去,自己匆匆去追卢文瑶。      出了府门,傅铁衣替赵瑟紧紧了披风,说道:“早些回去吧,今天除夕。我还有些事要办,不送你了。过了年,我去拜见夫人和国公。”      赵瑟点点头,上车先行。是啊,过年了。她的心里有些苦涩而无聊,在车上越坐便越觉得伤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觉得一不小心便要落下来。于是她便执意换了马骑。      道两旁头不时便有奴仆顶着祭祖用的白肉排成一长串经过。各个府邸门前都乱哄哄,热热闹闹的,或者是家中女儿带着成群的夫侍儿女回家团圆。京兆尹属下的差役忙着给街两旁的大树缠上彩帛。一对儿大约尚在爱恋中的新婚夫妇共乘一骑,欢笑着从她身旁行过。      赵瑟微微地笑了。她调转马头,在骑奴们的惊呼中,打马驰出内城。      我要去看我的子周,我要给他生个孩子……    长夜   护院和门房聚在一起赌钱,粗使的杂役和小厮聚到厨娘的房间里喝酒吃肉,借着酒意丑态毕露。二管事和花房的女奴四儿在暖房里颠龙倒凤,大管事赵一鸣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和他老婆关上门数金锭子,迷糊和煮茶水的幺老头在炉子边上下棋。除了迷糊之外,青玉和其它几个赵瑟留下来服侍陆子周的侍奴均不知所踪。而陆子周,当然也不在。      赵瑟凭着一股冲动与激情冲进她自己的家的别院时,迎接她的就是这样的繁华热闹与冷清寥落。短暂的失神之后,一种浓重的哀伤萦绕在赵瑟的心头。她不过是离开了两天而已,原本属于她和陆子周的世界似乎就已经天翻地覆。      新年除夕,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的热闹。子周是孤独的,寂寞的,寥落的,因为她的离去,她把独自留在这里。亦或和她根本没关系,就算他们长相厮守,满堂花团锦簇,子周也许也是孤独的,寂寞的,寥落的。她也是孤独的,寂寞的,寥落的。现在回想起往年里的繁华热闹,欢声笑语,就像隔着一层轻纱一样虚无缥缈。      骑奴们笼着缰绳牵马朝马厩去。赵瑟解了披风扔在雪地上,径直走进陆子周的房间。五音拾起披风,迟疑了片刻,还是想要跟进去。米饼攥住五音的胳膊,摇摇头道:“不要,让小姐一个人吧。”五音为米饼的手上的力气吃惊。米饼松开他,在赵瑟身后关上房门。之后,他背靠着门坐下,抱膝,闭上眼睛。五音微微笑了笑,折好披风交给旁边的侍奴,过来和米饼并排坐在一处。      隔着一扇门,赵瑟开始打量房间内外。这个房间,她和陆子周在一起住了半个月。两天前她还站在和今天完全一样的地方和陆子周说话。今天再看这里,却仿佛很陌生。      最外间是厅,架子上的青花瓷色泽仿佛有些发暗,走进细看,罪魁祸首原来是厅脚炭盆里的银丝炭,银丝炭虽然和胭脂炭一样无烟无味,燃久了到底屋中要发乌,难怪价钱要便宜一半。      右厢是卧房。赵瑟在床上坐了坐,一感受到柔软,她立即就站了起来。这个床,她宁愿永远都不要坐。床旁的牡丹花有些没精神,仿佛还是今天早上换的。该早上、中午、晚上各换一次才是。      左厢是书房,陆子周就总呆在这儿。书桌和书架上非常凌乱,还有几本书落在地上。赵瑟想:这不是子周自己翻的,他很少要翻书的。桌案上摆着新墨,刚拆,长条状,刻着云海雾松。赵瑟拿起来端详,嗅了嗅,香气和色泽与正品的潘古墨一模一样,也算极好的仿品了,只是墨上的雕工做得略糙了些……      赵瑟笑笑想:子周大约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或者他就算注意到也不会在意。      之后,赵瑟就坐在厅房的地板上,一个一个地砸那些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到刚刚赶到的大管事耳朵里,格外的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盼到赵瑟在里面叫人,大管事和五音,米饼一起冲进去。见到赵瑟坐在满地的碎片中间,着实吓了一跳。米饼和五音一起去搀赵瑟,赵瑟摇摇头说:“你们别管,我喜欢坐地上。”米饼说:“不行……”五音使了个眼色给米饼,米饼只好住嘴,去里间取了个坐垫给赵瑟。      大管事战战兢兢地道:“小姐,您……”      赵瑟抬头问道:“陆公子呢,怎么我两天不在,你就把他给弄丢了。”      大管事稍稍松了口气,恭谨答道:“公子早上起来说天气好,上山踏雪去了……”      赵瑟打断他道:“日色将尽还没回来,你怎么不派人去找找,出了事怎么办?”      大管事忙道:“青玉中午的时候回来过一趟,说是公子偶然遇到一位山中修炼的道士。虽然萍水相逢,却极是投缘。所以派青玉回来拿些文章策论,说是要好生畅谈天道轮回,世间大势,就在翻过前面一个山头的天元观。小人担心有失,特别遣了十个护院和公子身侧侍奴前去伺候。小人实在不知小姐今日过来,请小姐恕罪。小人这就派人请公子回来。”      赵瑟笑笑道:“不,不用。他遇见个谈得来的同好不容易,便让他尽兴吧,我等他。你不准多事,否则我可要向你这大管事好好问问,怎么厅里的青花瓷都变成了赝品?”      大管事赵一鸣当即便脸色发黄,惶然跪倒,眼睛转着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赵瑟笑了笑,自己扶着椅子腿站起来。      米饼见她脸色苍白,精神极是落寞,忙扶住她道:“小姐,我们也出们走走吧。”      赵瑟摇摇头道:“不,我不想动,我身上没劲。我就在这儿等子周……”      五音四面望了望,禀告道:“不如小姐先去西面暖阁歇息片刻,待小人将此处收拾一番,小姐再来?”      赵瑟笑了笑,觉得有了点精神,无聊地道:“这房子还有什么可收拾的?不要了!重新布置一处。”之后边向外走边说:“我去沐浴……随便找两个人就行了,五音你在这看着,不用来伺候我。”转头看见米饼有跟着的意思,忙说:“你留下帮着收拾收拾,什么东西在哪儿你最清楚,别搬的时候丢了。我没事,真的。”米饼猛然醒悟,立即驻足。五音只好指了两个清秀乖巧的侍奴跟去服侍。      赵瑟以前所未有的沉浸在雾气缭绕的浴池里。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在她的胸臆里奔腾,她要和她的子周生一个孩子。当她把烫人的水从头顶浇下来,水柱顺着头发流到脊背上,再一片一片地淌下,绕过大腿根,在腿部缠绕出繁杂的花纹时,她忽然体会到生育与繁衍的伟大。这一切就像是祭祀一样,让人的身心都不由自主地投入。      过了很长时间,赵瑟才浑身泛着热气出来。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和前几天一模一样。天色已近完全暗了下来,黑漆漆的,冬日的黄昏就是这样。陆子周还没回来。这对满怀激情与神圣的赵瑟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大管事和米饼都在一旁劝赵瑟,求她赶紧回家。别的还都是小事,倘若误了晚上的祭祖,这么多人那就都等着倒霉吧!然而赵瑟却是执拗非常,无论怎么劝都不行。大管事悄悄给五音使了个眼色,和他商量是否采用点非常手段。五音暗中摇头道:“不用,小少爷马上就过来。”大管事便要不顾赵瑟□裸的威胁,使人去寻陆子周。五音也拦下了。他说:“不在正好,在的话小姐怕是更不肯回去了。”      赵波一赶到别院,直接捉着住赵瑟的胳膊就将她往回拖。赵瑟气急甩开赵波,道:“小舅舅,你做什么?”      赵波怒道:“还好意思问!除夕之夜都不回家,你要做什么?”      “我等子周……”赵瑟回答得理智气壮。      “你这是等他,还是给他找麻烦?”赵波被赵瑟这等不着调的言行搞得差点没跳起来,忍了忍勉强压住怒意道:“那就去找,一起回去。要送他出来住一阵的是你,到现在坐在这儿发呆的也是你,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别废话了,快点吧!”      赵瑟叹了口气,推开两步,郑重对赵波说:“小舅舅,你回去吧。我今天晚上只要和子周一个人在一起。你们放我独自在这儿,我答应你们,明天回去我就好好地取傅铁衣,绝不再捣乱。我可以发誓!”      赵波奇怪地看着赵瑟,像是不认识这个甥女一样。片刻,她叹息道:“瑟儿,你……”      赵瑟低头道:“我只是想自己安静一晚上。小舅舅,你答应我吧。”      赵波点点头,带着满身湿凉的雾气走了。五音和大管事面面相觑。      赵瑟笑笑道:“大家辛苦了。既然赶上过年,那就每人都赏锭银子,休息一夜吧。”      大管事忙称谢答应,忙着要张别院中的奴仆来给赵瑟磕头拜年。      赵瑟摆手道:“不必麻烦。我在屋里坐坐,不用人伺候。公子回来了,请进来便是。”回身进屋,迈上台阶的时候,忽然想起这别院的大管事仿佛有个女儿也是十六岁,便回头吩咐道:“你女儿回来了吧,叫她拿些酒菜送进来,陪我聊聊。”      大管事赵一鸣的女儿叫做赵思思,长得很漂亮,腰软身轻,还在家馆中读书,并没有派什么活计。她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低着头蹭进来,托盘举到头顶,小心地跪在几案前面,也不知道把东西放下。赵瑟也不是故意要找人家麻烦,便动手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取了下来。赵思思明显松了口气。      赵瑟递了个果子给她,笑着问道:“你有心爱的男人吗?”      赵瑟自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温柔之极,没想到赵思思听到了神色慌乱不已,连手里的果子都落到地上,滚出老远。她急着去追那果子,裙子却被案角挂住,栽倒在地。      赵瑟不禁笑出声,把人拉起来,玩笑道:“你别怕,我不会因为你比我长得漂亮,就把你卖到妓院去的。”      这笑话明显不太好笑,至少赵思思没听出味道。她眼睛里滚着泪珠望着赵瑟哀求道:“小姐你饶了我吧,我……婢子……”      这赵瑟就觉得没意思了。她从头上取了个珠花放到赵思思手上,说道:“这个送给你。拿着做你想做的事,找一个你心爱的,他也爱你的男人取过来吧。过了年,就叫你母亲去管家那儿把你的身契取回来吧。我放你自由……”      赵思思握着珠花呆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哭泣着拜倒,连感谢的话都说不齐全。赵瑟很为怎么劝她发愁,幸好门彭得一声撞开了。他们家的那个除了下棋就知道睡觉耍赖的迷糊连跑带跳的冲进来,认准了赵瑟的怀抱,一头撞进去。      这位小爷谱忒大,赵瑟拿他是真没辙,只好搂在怀里,顺便挥手叫赵思思退下。迷糊说:“小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一回来就没人和我玩了!”他一面抱怨,一面抓了串葡萄往嘴里塞,又拿了个桃子抱在怀里。      赵瑟问道:“真是胡说,你想干嘛,公子都不管你,我更不会管。这两天你和公子在做什么,很有意思吗?”      迷糊想了想,噘着嘴道:“昨天是和我下了半天棋,后来他就画画去了。今天我不知道,我起来晚了,他都出门了。小姐,你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吗?”      “是啊!”赵瑟道。她把迷糊怀里的桃子抢过来,说:“别吃了,一会儿等公子回来了一起。”      迷糊不依,理直气壮地说“我饿了”。这孩子吃了大半盘水果,零零散散地吃了几口菜,大约是饱了,没和赵瑟说几句话,就缩到一旁的地毯上睡熟了。      屋里愈发冷清,赵瑟懒懒地也不想再唤人重置酒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远的传来欢笑的声音和炮竹烟花噼啪作响的声音。不久,悠长清亮的梆子声敲起来,起更了。赵瑟有点冷。她索性把外面披的袍子拉下来盖到迷糊身上。拎着酒壶,坐到火盆旁边。      “子周他,大概也该回来了……”赵瑟想。      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直到□。火光映照在她的皮肤上,红得透亮而可爱。她把烛台上手臂粗的蜡烛拔下来,围着自己摆了一圈。倒了两杯酒,并排摆在自己前面。赵瑟坐下来,依次把蜡烛点着。      这一晚上,赵瑟就这样坐着数蜡烛跳动的火焰。火焰每跳动一百三十七下,正好有十滴珠泪落下,赵瑟就喝两杯酒。一杯是她自己的,一杯是陆子周的。      酒壶空了;跳动的火焰越来微弱,终于次第熄灭,灯芯歪倒在一汪蜡油里;天亮了。迷糊还睡得正香。赵瑟筋疲力尽,头晕眼花。她摇摇欲坠的站起身。陆子周他,的确彻夜未归。      也好……赵瑟想,原来独自一个人等待到天明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      赵瑟就这么走出门。米饼和五音都在外面等着她,她靠在米饼身上。五音飞快地给她穿上衣服。      “回府吧。”赵瑟吩咐。      上车的时候,大管事夫妻领了他们的女儿来给赵瑟磕头。赵瑟回身道:“好好服侍陆公子吧。他要去哪儿,你派人保护,差不多就是了,不要弄那么多人明目张胆地跟着,搞得像打狼的一样。别惹他不高心,他要是皱一次眉头,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头。你数清楚,可只有十次机会。”      大管事一听,冷汗都下来。心道:小姐您那陆公子没事拿着本书都有皱眉的时候,难道这也要算在我头上?待要拼了命也和赵瑟理论一番,讲讲价钱,赵瑟却已经登车走了。      刚进城门的时候,和一群骑马疾驰的武士对头撞上,险些翻了马车。骑奴的首领勒马横在前面,大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长街驰马!车里可是赵氏的小姐!”      武士们的去势本来连停都没停便往前冲,眼见就要直接从骑奴身上越过,大约是因为赵氏的名头太响,竟硬生生将马勒住。当先一人看了一眼车上的标记,跳下马来郑重施礼道:“原来是嫂嫂,小弟性急出城,并非有意冲撞,还请嫂嫂千万恕罪。”      赵瑟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傅铁衣那要命的四弟铁然,只好招呼道:“四将军这是有什么急事。撞到我倒没关系,倘使别人,怕就麻烦了。”      “嫂嫂教训的是。”不管怎说,傅铁然对于赵瑟在形式上还是表现得很尊重的。他答道:“小弟受兄长差遣,有紧急军务要回河北。所以急了些。”      赵瑟点点头,欲与傅铁然作别。傅铁然却又忽然追道:“嫂嫂,近来也请您小心一些,最近仿佛要有些大麻烦,您回去问问大哥或者芫国夫人便晓得了。”      赵瑟心道:这我小心有什么用?倘使真是大麻烦,还用得着我操心。真要指望着我,这还不是等着“其死不远矣”吗?      她笑笑对傅铁然道:“我晓得啦,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傅铁然望着晨曦下赵瑟的马车伴着銮铃声离开,呼了口气,上马调转马头道:“出城!”在疾风一样奔驰的骏马上,他回想起除夕之夜,兄长与他的彻夜长谈。至今,还令他既恐惧不已又豪情满怀。      当时,仿佛是这样的。      傅铁衣一进门就对傅铁然说:“你立即回河北相助铁云。原定策略取消,流寇要出太行山进犯河北,就开个口子让他们出来吧。他们想占几座重镇就让他们占吧,只要我们不失根本便是。你回去吧,告诉铁云:用你手,帮流寇重新点燃河北之地的连天烽火。”      傅铁然愕然道:“为什么?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十年功成。现在河北一乱,流寇抢的就是你的钱,杀的就是你的心腹将士。”      傅铁衣长叹一声道:“为了保命。”      “出了什么事?陛下昨日召你进宫为了什么?是要逼你交出河北的兵权吗?” 傅铁然愤然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早就知道她要来这一手。大哥,此事我们不是早有准备吗,只要小小造成一点纷乱,使河北不可一日无事,她自然只能放你回去。似乎不必这样大张旗鼓,拿十几年的基业去冒险啊!”      傅铁衣微微摇头:“比这麻烦十倍都不止。皇帝陛下她希望我傢给公主做正君,等三年国丧期满之后。大士族那边皇帝来安排。”      或许是为了给傅铁然留一点消化的时间,傅铁衣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在宫里,我答应了。干戈斧钺在侧,没有一点儿迟疑的余地。只有答应了才能活着走出宫门。之后,在昨天晚上,我当着全上都的士家彻底拒绝了她。我宣布了我和赵小姐的婚约。皇帝陛下她现在,除非气糊涂了,否则应该就是在想办法杀我。”    新年   “公主——正君?也就是说……皇后?”      面对傅铁然瞠目结舌的疑惑,傅铁衣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样沉着而淡然的表现让傅铁然更加反应不过来。他举起手去搔头发,却撞上了束发的金簪。虎口上划出老长一个口子,鲜血顺着手腕滴到淡青色的袖口。傅铁然完全顾不上,只随意抹了一把,便下意识地去取酒杯。他想喝酒镇定一下狂跳的心,却一扬手,边将酒都顺着衣领灌了进去。于是,傅家四将军便开始死死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怔怔发愣。      傅铁衣微微皱眉,从傅铁然手中抢过酒杯。      傅铁然却反手抓住傅铁衣的手腕,狂喜道:“太好了!大哥!太好了!只要打败河西军……河西军,还有,还有耗到曹文昭那老不死的咽了气,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答应啊,大哥!快答应啊!是皇后,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地位!”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傅铁衣微微笑道:“是啊,可是已经不能后悔了。有点可惜哪……”      “为什么?”傅铁然的声音因为急切显得有点恶狠狠。他很愤怒,尽管这种愤怒很没由来。反正看起来他比作为当事人的傅铁衣还要惋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因为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傅铁衣以如此无所谓的态度放弃了这样一个珍贵的、唾手而权倾天下的机会,才会如此痛心疾首。      傅铁然使劲摇着自己兄长的肩,质问道:“究竟为什么要拒绝?公主难道不比赵氏的小姐更好吗?”      傅铁衣苦笑道:“是吗?”      “当然!傢给公主,你就有了大义名分,你就不必背上什么难堪的名声!反正是为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傢给公主,现在就能得到,傢给赵氏,也许最后连已经有的一切都保不住!”      “大哥啊,反正都要为此征战天下,流血拼命,与其背负着叛逆的恶名而厮杀,不如为了忠诚的旗帜而战。就算你傢给赵家小姐一样有权倾天下的那一天,就算我们只看最后的结果,傢给公主,你至少可以省十年的时间。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等到十几年之后你已经老了,那样就算掌握了天下为之俯首的力量还有什么意思?看着那个女人坐在你给她打下来的江山上左拥右抱吗?”      傅铁衣静静地听傅铁然发泄完,叹息一声道:“道理是这样的,可惜时不我与。事情恐怕没有你想的这么顺利,皇帝陛下这般的深恩厚赐,倘若真要是接受了,怕是真的没有命活到消受的一天。”      傅铁然向一直乍起毛来的猫一般翻眼道:“难道这种事情还能有说了不算的时候吗?”      “不是的……”傅铁衣摇摇头,说道:“阿然,你来看。”      傅铁衣将桌上的酒菜统统推到一旁,回身拿了卷地图展开来摊平。他指点着道:“如今的天下,看起来仿佛是烽烟四起,流寇纵横的局面。仔细想来,却正好相反。乌虚以杀掠为生,骑兵精悍冠于天下,然其之志不在土地道统,只在财帛铁器,是以西北之患说到底不过是张氏雄踞河西,划地为王的踏脚石。”      “至于关东流寇……”傅铁衣笑笑道:“已经是强弩之末,为祸天下可以,要成大事很难。只不过我和曹帅都要靠他们才能拥兵自重,只好先把他们圈进太行山。”      “所以,乌虚也好,流寇也罢,浮云耳。拨开浮云,事实上,可以震动天下的力量井然有序的很。张氏雄踞河西,河西军久与乌虚交战,是为大郑首屈一指的精兵悍将;秦赵二氏已有河东根本之地,经营淮南多年,掌握天下财富利器;太行上下,幽燕之地,是我们和曹文昭起家之所在。几天前,我和曹文昭达成了一致,那么,曹文昭据晋阳,我据河北。谢氏于岭南经营数百年,势力范围遍及云贵蜀中,是为西南半壁江山的无冕之王;再加上坐拥关中之固,沃野千里和大义名分的皇帝陛下,一共是六家。”      “这六家,谁都有荡平四海,一统天下的实力。可是,为什么谁都引而不发,不肯抢先动手呢?这就叫做势均力敌,各方不得不以皇帝为中心努力维持一个平衡的局面。”      傅铁衣拿了一张纸,拉住两个边缘。示意傅铁然扯住另外两个边缘。四只手一起用力,纸面绷紧,有着宛若一根细弦般的胆战心惊,然而不论如何期盼,终究没有裂开。      “就是这样!”傅铁衣说,“然而……”他松开一个边缘,将所有的力气都加在另一个边缘上,纸张豁然开裂。      傅铁衣扔掉碎片,说道:“只有有一方肆意妄为,平衡立即会被打破。天下大乱,真正的大乱。我们猜测一下,如果皇帝陛下下旨立我为公主正君会发生什么事……张氏大约不得不抢在我和皇帝的实力整合之前匆忙举起叛旗。因为等到那一天,皇帝立即会那张氏开刀,她容忍张氏已经太久了。那么张氏叛乱,谁来平叛呢?你不会以为皇帝会把她手里的嫡系精锐拿出来和张氏一决胜负吧。毫无疑问,最为合适的平叛统帅就是我。我将不得不和张钰这种宁可一辈子都不要在战场相见,就算不得不见也千万不要是对手的一代名将对阵沙场,作为你死我活的对手。我将不得不驱赶我属下几十万被流寇惯坏了的骄兵悍将去和精锐天下第一的河西军厮杀。”      “或许我会赢,或许张钰?谁赢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战争一旦开始,就像漩涡一样,不到把最后一点儿实力绞杀干净绝不会停下来。我不必妄自菲薄,张钰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那么,我和他都会在这个不入流的计策里失去一切。我们会成为最先出局的人。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就会演变成活生生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傅铁然盯着地图沉默了半响,终于低声道:“皇帝是作这个渔人吗?难道只凭借挑动纷争这样的手段就可以保住江山吗?”      傅铁衣笑笑道:“或许是,或许不是。只是我不想做别人的棋子而已。我想还是按部就班吧,争夺天下这种事,大约从来都没有靠走捷径做到的人。就算这真是一条捷径……”傅铁衣摇摇头,接着说道:“其实,我是多么希望这个天下是靠我自己的手夺来的。就算之后要我立即死去,我也心甘情愿……”后面这句话,傅铁衣明显不是为了说服弟弟,而更像是自己对自己的呓语。      “大哥,我明白了。”傅铁然霍然起身道,“我连夜就回河北……你放心!”      傅铁衣点点头道:“过了除夕之夜也无妨。我们兄弟聚在一起守岁未必有下一次了。”顿了一下,他的脸上现出决然而坚毅的神色。他说:“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去,就和流寇合作吧。叫铁云去见曹文昭,或许这个野心勃勃的老家话愿意让开晋阳,一起西扣函谷关。只要入据关西,天下尚有可为。千万别相信皇帝一时的怀柔之策。他会赶尽杀绝的,我是她也会这么做。”      “大哥……”傅铁然的眼睛里不禁含了泪水,他说:“你保重……母亲还在乡下家中,不知是否该先接去军中,以防不测。请兄长示下……”      “母亲……”傅铁衣眉头微微一跳,沉吟半晌道:“此事你且不要管,我专门派人去办。”      恰好有亲兵在外大声禀告赵氏一族有人求见,傅铁然便就此告退,仔细准备返回河北。赵氏派来的信使却是赵瑟久未见面的叔父秦合清。他自从夏末送了赵瑟到上都,因为生意上有些急务,连中秋佳节都未曾过便匆匆去了河东,于今,猛然间回返上都,大约也不全是为了过年。      傅铁衣与秦和清是早就相熟的,此时因为与赵瑟的婚约已然张扬的四处都是,于是迎面相见,便直接施礼叫了声“叔父大人”。      秦和清如今也就是四十出头,较之傅铁衣大不了七八岁,这一声由“秦兄”改成了“叔父大人”,一时片刻间,倒也不免愣上那么一愣,大有些不自在的感觉。反观傅铁衣,这一声倒是叫得理所当然,神色坦然。秦和清终究也是出身秦氏的公子,颜面上的几分无耻还是有的,只一愣,便笑了笑,算是答应。      两人分宾主落座。秦和清开门见山,不及喝茶便道:“家母使我来问,你那边大约要多久才能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回河北。”      这是算过的,流寇在河北闹出点朝野震惊的把戏,至少要一个月。傅铁衣略加上了十来天,答道:“四十天吧……”      秦和清摩挲着茶碗沿,沉吟道:“那还好,夫人和国公已经在想办法周旋,拖延个四十来天应该不难。铁衣你不必太过挂怀,这上都也不是皇帝想杀谁便杀得了的。家母说了,你既然肯为瑟儿冒上掉头的危险,我赵氏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你平安。”      “如此多谢祖母大人了。”傅铁衣起身施礼。      秦和清忙拦到:“都是一家人,何必再如此见外。”      傅铁衣点头称是,继而长叹一声道:“别的倒也罢了,我历来也算小心谨慎,不至于这么被容易皇帝找出个拿得上台面的理由斩首示众。唯有河西增兵一事的廷议,事情太大,凶险万分,大抵熬过此事,一时片刻这命就算保下来了。”      秦和清皱眉问道:“武安侯张钰奏请河西增兵一事,很明显是张氏以抵御乌虚为名行扩张兵力之实,皇帝就是不愿意才召边帅会商。这事,你倒底是怎么打算的?”      傅铁衣脑中一转,还是将自己与曹文昭的盟约暂且秘而不宣,只说:“自是要极力促成。既然张氏想造反,大家怎么能不推他一把?可惜现在还不知道其他人的打算。本来我有意拜访诸位大帅讨教一二。不想出了这件事,却不好再四处招摇……”      秦和清合掌道:“你这样打算便好办了,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她自会去和韩国夫人张媛谈,合众家之力,定能保你无恙。这等事她们做了几十年,驾轻熟路的很。”      傅铁衣笑笑道:“我明白了。今天除夕之夜,叔父大人早些回去吧。明天我去拜见夫人,也该尽早将婚期定下来。趁着过年,我想好好陪陪小姐。”      秦合清点头笑道:“我家这女儿其实是很好的。她喜欢上你,自然就会对你好。夫妻之间,本来也是做丈夫的忍让的多……”      傅铁衣点头称是,随便讨教些赵瑟平日的爱好。两人聊了一阵,新年子正之交将至,秦合请也便起身告辞。临行前,说道:“有批货要从莱州出海,明天我就动身回河北。上次你从王富婆手里买粮时未曾结清的款项我顺便给结了吧。”      傅铁衣点点头,说道:“叔父大人,你且等等。”      桌面上有个红漆小匣,傅铁衣取过来打开,里面整齐排着十二支金漆令符。傅铁衣取出一支,翻过来,提笔在背面写了个龙飞凤舞“傅”字。他将令符递给秦合清,言道:“河北战事一起,前一阵叔父大人一直在用的通关文书便不能再用了。我属下那群骄兵我清楚的很,就像狗一样,不拿链子拴住便要乱咬人。让他们见着了钱,八成是要先抢了再说。叔父大人还是拿我亲笔签的军令去吧。等回了河北,我再好生整饬。”      秦合清接过看了看,揣到怀里。说道:“只要还听你的话便是。我这批货是兵器,说是值钱也要送到塞外才行。我另备些货物,算是犒劳你手下的弟兄。”      傅铁衣摇头道:“不必,这个毛病一旦惯,以后连我都管不了。叔父大人若是想帮忙,尽快出一批货给河北的流寇。”      秦合清道:“这个事现在是我家那个不肖子在和流寇谈,大抵也该成了。他天天泡在曼舞轻歌堂,那等倡馆烟火龌龊之地,本来是为了人来人往,方便行事。你和瑟儿定了婚,也不大合适去那等地方糟蹋自己的声誉。可以叫瑟儿约他出来,有什么事你当面交代。只是瑟儿现下还不知内中玄虚,你先别告诉她,等科考之后再说。”      傅铁衣点头答应,起身送秦合清离去。      于是,这一年的除夕之夜,就成了许多人改变命运的一夜。赵瑟、傅铁衣和陆子周都彻夜未眠。赵瑟独守空房,度过了她记忆中最为寂寥的一晚;傅铁衣谋划了一夜,谋划中的任何一条只要公之于众,皇帝再费心去找什么借口要他的身家性命;陆子周与一个鬓角有疤,面貌黑丑、胡须凌乱的中年道士畅谈了一整夜,喟然叹曰:兄乃在下平生第一知己,愿八拜结以金兰之好。      这一夜,是宣华二十四年的开始。傅铁衣三十六岁,陆子周二十五岁,而赵瑟只有十七岁。当然,对于赵瑟而言,十七岁不是只有,而是终于。      “终于到了十七岁哪!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到不了呢!”回到家的赵瑟轻轻在心里叹息着。      遍地都是炮竹的碎屑,上千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上,烛火刚刚熄灭,到处贴的都是金灿灿的福字,随便哪一处桌案上都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点心水果,府中的侍仆们带着笑容穿梭来穿梭去,说着各种各样吉祥如意的话。一切都残留着新除夕之夜的欢乐地痕迹,痕迹之上,又重重叠叠盖上了新年的喜气。      或许是受到喜气的感染,赵瑟的心情也便得好起来。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她想:“这一年我可得好好过,决不能像去年那样乱七八糟!”      五音像陀螺一样四处张罗着,服侍赵瑟换上大礼服,并画了个极浓的妆,配上十几斤重的首饰,倒也相得益章。赵瑟便坏心眼地想:将正式的礼节装束规定成这个鬼样子一定是那些老太婆们自私自利的想法。因为官职越高,年纪越大,到了宰相,就是个死难看活难看的老太太。那些官高爵显的老太太们反正怎么打扮都像是老妖精。为了免得看见年轻的小妖精们花枝招展,光华四射嫉妒得发疯,索性咱们不管老幼,一律往巫婆神汉的路子上靠拢。反正二斤白粉一斤胭脂往脸上一扑,别说好不好看,分清谁是谁靠的那都不是长相。      苑国夫人与国公朝贺新年归来,与赵瑟一起给祖先上了柱香,算是勉强全了祭祖的利益。她们并没有提赵瑟在除夕彻夜不肯回家的错处,也没有提醒赵瑟有关取傅铁衣的承诺。赵瑟送了一口气。      次日一起去拜见扶风君——也就是赵瑟的大哥赵筝。公主仿佛病者,略坐了坐便去了。赵瑟也没搭看清楚她的模样。大哥的精神好像还不错,赵瑟很想多聊几句,但有内官在场,多说话是不行的。赵萧倒是可以多说,可是这家伙根本就称病没来。不知道是因为本来就和大哥不合,懒得给他下跪,还是因为他舍不得新到手的心肝宝贝,一时半刻都不愿和李六尘分开。      告辞的时候,在大厅之外偶然遇见凤翔君张夏。这位张氏尊贵的公子身上透着浓郁的药香。    作者有话要说:刚答辩完,事情极多,可能没时间回复,过两天一起,积分会送的。 刺客   宴会,宴会,宴会……      从元旦到上元节,充斥着赵瑟全部生命的就是前面加上了各种各样称谓的宴会和无休止的宴会准备。睡觉,沐浴,化妆,赴宴,沐浴,睡觉,就是这些事循环往复。枯燥得仿佛像是过完了一生。      虽然每一场宴会在质的方面或许和以往的年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一样的繁花似锦,一样的歌舞升平,一样的虚情假意里隐藏着剑拔弩张与机会隐秘然。而在量的方面,由于赵瑟和傅铁衣公开了的未婚关系,不论赵瑟还是傅铁衣需要赴的宴会数量都不得不是以前的两倍。      这绝对是意志与勇气的考验。其在体力方面的辛劳绝不亚于码头最卑贱的扛包苦力,而其对于智慧方面的考验,就赵瑟目前而言,纵然不能和那些盘踞凤台、鸾台多年的资深幕僚相提并论,却也总有那么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类似。      当然,对于她挽着的傅铁衣而言,仿佛付出的辛劳要远超过那些扇着羽毛扇子的人物。别人或许不知道,赵瑟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傅铁衣手臂上紧绷着的肌肉和笑容与轻松背后的不同寻常——是以,这一段时间,傅铁衣总是显得异常疲惫。在去往宴会的路上,或者从宴会归来的车上,他每每总是困顿地靠在车壁,皱眉假寐,让人分不清是太疲倦还是需要谨慎考量的事情太多。      总之,傅铁衣私底下的这幅倒霉相,很让赵瑟解气。这个很多时候都会为自己的立场犯迷糊的女人偶尔也会幸灾乐祸地想:哈,活该!谁让你非要傢给我?遭报应了吧!      尽管赵瑟并不知道傅铁衣的麻烦从何而来,但一点儿都不耽误赵瑟小心眼地自娱自乐。      对于这样的麻烦与苦恼,傅铁衣本人并没有特别隐瞒赵瑟的意思。甚至在有一次皇帝陛下亲自出席了的宫廷宴会上,趁着宴会的间隙,傅铁衣非常诚恳地握着赵瑟的手说:“瑟儿,谢谢你。这几乎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你愿意这样陪伴着我,帮了我这许多的忙……我原本以为你这个年纪女孩子,总会要使一点小性子,真是该死……”他说话的时候,一面帮赵瑟正了正头上的牡丹。      赵瑟十分莫名其妙。对于傅铁衣的话,她的确有点费解。她想:难道所谓帮了大忙原来就是不捣乱?那你的要求可真低!你这么说不是讽刺我吧?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为了给你拆台就故意出门丢人现眼吧?我有这么傻吗?真是白痴!      无论如何,或许是出于某种高贵的自尊,或者是出于女人所特有的灵敏嗅觉,在新年的所有宴会中,赵瑟都和傅铁衣一起出席了。没有拒绝,完全配合。他们绚烂夺目,游刃有余。一切像上都所有出身名门的未婚夫妻都要走的过场一样。      这些事情,即使是没有热情,同样也可以做得很完美。所以赵瑟回答道:“不用谢,您可真客气。”      一组歌舞结束,皇帝陛下被宫侍扶持着,踏着醉意的舞步转去后殿小憩。超过十名年轻的,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士庶子弟——亦即人们通常所称赞的“芝兰玉树”——立即尾随皇帝消失。      通过贿赂随身伺候皇帝的内官长,他们可以进入皇帝小憩的后殿。这种程度的贿赂一直以来都是半公开的,并且被视为一桩怡情的雅事,许多甚至门第极高的士家在需要的时候也会安排自己的子弟这么干。当然,之后的事情,就要看运气了。      皇帝离开后,宴会的气氛愈加轻松。许多人离开自己的席位凑到一起闲聊。息国公、安南大都护、武义侯贺兰明月擎着酒盏走过来,和傅铁衣聊起荡寇的麻烦。这位谢氏族长的夫婿,手控西南半壁军权的大人物似乎对西南蛮夷土司们的狡诈善变极为苦恼。      赵瑟并不太关心蛮夷之地的野人们是如何地时降时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她只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想,如果傅铁衣真的铁了心要傢给自己,那么等自己袭了苑国夫人的爵位之后,傅铁衣的正式称谓也会变得和这位贺兰大人一样蹩脚而冗长:苑国公范阳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      这可真够让人笑话半年的!      赵瑟挑了挑眉毛,熟稔的挽起傅铁衣的胳膊,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如果要说新年这段时间的相处在傅铁衣和赵瑟之间改变了什么的话,那首先要提的就是这个动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类似的事情上开始变得十分默契。此所谓婚姻与时间的伟大的潜移默化作用的明证。      那么,赵瑟就用这种极为默契与协调的姿态挽着傅铁衣,堆起的发髻有半边靠在他的肩膀上,饶有兴味地听着贺兰明月与傅铁衣的交谈。当然,所谓的饶有兴味是一种礼仪化的东西。她只需要随着听到的内容变化脸上的表情,并发出一些感叹词就可以了。比如,当贺兰明月说到他为了震慑西南土司,每次入山平叛都会屠灭那些路过的寨子,并将尸体挂在悬崖树杈上,任由鸟兽啄食肠子与肝肺,直到他们的尸首变成森森白骨为止时,赵瑟就会掩着嘴巴发出惊呼。当贺兰明月谈起蛮夷许多奇怪而有趣的习俗时,赵瑟就会发出新奇的笑声……      之后,他们谈到荡寇方略。贺兰明月很隐晦地提到:荡寇之事,劳师糜饷,反复数十年始终不能收全功,非是将士不肯用命,实乃掣肘之事过多。与其天下动荡,九州不得太平,不若授藩帅以专制地方之权,如此不需十年,定可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这番话说得极为隐晦,赵瑟要琢磨好半天才能勉强明白。原来谢氏也起了割据东南之心!只是朝廷一直以来都是靠钱粮军饷控制边军,皇帝恐怕就是再昏庸也不能点这个头。赵瑟估计他们拉傅铁衣入伙傅铁衣也不会答应,傅铁衣傢给了自己富裕着呢,又不缺钱!      果然,傅铁衣将酒杯靠在唇边,缓缓说道:“天下方略,终究还要看陛下的圣意……”      他停了一下。赵瑟便笑着娇嗔道:“好无聊啊,我都要睡着了!我要去外面的捉鲤鱼……”她提起裙摆,跑着离开。      傅铁衣冲贺兰明月歉然一笑,道:“我这个未婚妻还是小孩子,贺兰大人莫怪。”说完,他未及放下酒杯,便追着赵瑟去了。      既然说了要抓鲤鱼,那么不抓也得抓。井鲤五颜六色,很漂亮,捉起来同样漂亮。赵瑟和傅铁衣手忙脚乱地折腾了老大一段时间,浑身衣服几乎都湿透了,才逮到一条深红色带石青斑点的井鲤,赵瑟用裙子兜着带了回去。      坐回酒宴上慢慢静下心,湿衣服黏在身上的难受劲便逐渐强烈起来。但是皇帝已经回来,赵瑟便没有办法去换衣服,只好偷偷掐傅铁衣的腿解气。好不容易耗到宴会结束,回到车上,五音立即给赵瑟盖上紫貂毛披风,塞了一个暖炉到她手里。      傅铁已看了看笑道:“这样肯定是要着凉的。得把湿衣服都脱了,生一堆火烤才能暖和过来。”      赵瑟没好气地道:“都怪你,连个鱼都捉不起来……这上哪去找火去?”      傅铁衣便屈下一膝,一边给赵瑟脱衣服一边道:“生不了火也没关系,咱们另有更好的办法。”      赵瑟微微红了红脸,低声嗔道:“你这个流氓!”她现在也不好推开傅铁衣,只好由着傅铁衣解尽两个人的衣衫,抱着自己滚进披风深处。      赵瑟趴在傅铁衣身上,有一种别样的舒适在她的身体里荡漾,宛若漂浮于碧波翻腾的水面上的小船。她双手食指玩弄着傅铁衣胸口略有些发硬的□,心想:这就不能怪我了,是他自己脱了衣服凑过来的。于是,她趁着自己的声音还不至于有明显的颤抖的时候,大声吩咐:“开车……”      无论如何,不管傅铁衣是一个如何令赵瑟觉得糟心的丈夫,在某件事情上,他的确保持着令赵瑟满意的高水准。赵瑟并没有打算给众人留下自己纵欲的印象,但到家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在马车中耽搁了足够长的时间才下车。于是,他们就此分别。      有的时候,赵瑟也会“严肃”的思考:如果傅铁衣只是一个出身卑贱,一事无成的普通男人该多好。这样,她一定欢欢喜喜地把他取回家。可他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男人呢?这样的男人必须回报以足够的尊重与礼节,这使得她必须失信于她的十一,她的至爱。并且,不得不伤害两个以上的男人。      取就取吧!赵瑟在心里叹息着:总不能一边享受着傅铁衣带来的好处,包括他在床第之间无可挑剔的服侍,一边却一门心思地想把人家一脚踢开吧?这样她成了什么人了!      可是,她该怎么和她的十一,她的子周交代呢?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她的一次错误承诺,以及之后为了继续这一错误的承诺而作出的错误决定,性质完全改变了。在她的十一面前,她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恋人,在她的子周面前,她成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妻子。她该如何去面对他们,如果她取了傅铁衣……      于是,赵瑟的“严肃”思考就此无以为继。每每她总停在这个地方便不得不逃避。她自己安慰自己道:没关系的,就像子周说的,等到十一回来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办法让他谅解。子周……我还有一生的时间去弥补……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节,新年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夜里,上都所有的宵禁全部取消。在这一天夜里,依照惯例,达官贵人的宴会全部都会停止。在这一天夜里,全上都的人都去外城赏灯。上元节的夜,另有一桩属于少男少女的特权,那便是私奔。在这天私奔的男女,如果生了女儿回来,他们的关系就会为家族所承认。无论男子身份多么微贱,都可以为正夫。      傅铁衣陪赵瑟一起去看灯,两个人都戴着昆仑奴的面具,周围的人也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这是上都的风俗。赵瑟没有带多少从人,只拉着米饼和五音一起。大家便随着她的性子。反正她毕竟也不是那些家世一般的女子,怎么也不可能去搞什么私奔来玩。用不找使人看着。傅铁衣原本是有些亲卫跟随,因为街上人太多,赵瑟又一个劲地嚷气闷,便都索性令散去了。      赵瑟和米饼说笑着猜了会儿灯谜,抬头望见前面不远处众人密密围着一个杂耍班子。听锣声鼓点仿佛非常热闹,她便扯了面具塞给傅铁衣,自己挤上前去。傅铁衣不及阻拦,只好跟着她一起往前挤。      赵瑟和米饼身材矮小,左一钻右一闪变便轻松地挤进场地正中。傅铁衣和五音是成年男子,傅铁衣更是武将,前面尽是人头耸动,道路全被阻隔,又不好用强,自然被阻在人圈外围。傅铁衣以眼神示意,四周便有服色各异的壮硕男子围上来,分两边拿肩膀一扛,于是便在人圈中硬分开一道缝隙。      傅铁衣挤进人圈,四面张望,好不容发现了赵瑟高扬起的手和笑脸。他沿着内圈往里走,刚到距赵瑟三尺来远的地方,赵瑟还回头笑着对她说:“快看那个胸口碎大石,你会不会?我也要!”场正中间光着脊背,头扎红绸,同时甩十二把飞刀的中年汉子手上便失了准头,十二把飞刀排成一线直冲赵瑟而来。      赵瑟反应还算快,惊叫一声抱着头就往地上蹲。米饼飞身而起,抽出腰中软剑接连刺落五把匕首。傅铁衣情急之下,猛然发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脱下外袍旋转着扔出去,将余下的飞刀全部卷进袍子,落到地面。这时候,赵瑟才刚蹲到一半。左近刷飞火流星的汉子甩出的两个巨大的火罐正好撞到赵瑟的胸口。傅铁衣扯着赵瑟的脊背后退,米饼却抓起使铁板桥的女艺人往火罐撞去。女艺人浑身上下冒着火苗在地上翻滚,发出声声惨叫。场面顿时骚乱起来,行人互相践踏,抱头鼠窜。至少有十几种凶器同时朝赵瑟攻来。      傅铁衣大喝道:“来人!”抽出宝剑还击。赵瑟早已吓得面色苍白,歪在傅铁衣的怀里说不出话来。      正在情势万分紧急之时,对面一个带着夜叉面具,身材秀颀的男子御剑飞起,剑尖穿过一个持金环大砍刀的艺人,直直冲赵瑟的咽喉刺来。傅铁衣将赵瑟甩到身后,这样,剑尖便冲着傅铁衣的胸口而去去。傅铁衣疾疾向后退了一大步,夜叉面具刺客剑势正好用尽,剑尖堪堪抵在傅铁衣的胸口。      夜叉面具刺客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是在这一刹那转头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赵瑟,自艺人尸首上拔出宝剑。拔剑时,艺人的鲜血迸溅在他的鬼面具上,显得格外狰狞。他宛若夺命的厉鬼,再次挥剑向前刺去。      此时,米饼和傅铁衣的一众护卫已经挥剑赶到。夜叉面具刺客回剑与米饼的剑身磕了一下,两支剑同时磕出一个豁口。米饼有些心疼地看剑,刺客却已经跃起来踏着他的头顶而去。其身姿之美,翩若惊鸿……      打扫残局,杂耍艺人不是力战而死,便是服毒自尽,实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赵瑟惊魂未定,还坐在地上发愣。米饼收了剑过来拍着赵瑟的肩头道:“果然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呐!还真没想到小姐您还有召惹到刺客的时候?我扶你起来吧!”      赵瑟愣过神来,笑笑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可喜可贺。行啊,总算也让大侠你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傅铁衣便望着米饼问:“这位是……”      赵瑟攀着傅铁衣的胳膊站起来,按照以前给赵箫的说法道:“这位可是剑仙,欠我老大一个人情,所以免费给我当保镖。”      傅铁衣或许早就知道,问一问大约只是给赵瑟面子,听到这样的回答点点头没有深究。亲卫牵过来马,屈下一膝请赵瑟和傅铁衣上马。京兆尹时间掐得极准,远远地领着大队的差役赶来。傅铁衣只和颜悦色地对这位上都的父母官说了一句:“还请京兆尹大人尽早破案。”便翻身上马,单臂揽上赵瑟,共乘一骑而去。      傅铁衣在赵瑟耳边道:“现在离内城有些远,不如先去我府上沐浴更衣,歇息片刻再送你回家?”赵瑟低头看自己这身狼狈打扮确实也不适合在内城的大街上招摇,只好点头。      进了傅铁衣在上都的府邸,管家径直引着他们往正中傅铁衣起居的院落去。因为赵瑟与傅铁衣的婚约已定却未成嘉礼,便既无法以客人之礼待之以正厅书房,也无法以主母之礼留住于后房花园,于是只好循未婚妻拜访夫家长辈之时,与未婚夫同住的礼节,请进傅铁衣的日常起居的处所。      一进院子,却见二十来个劲衣卫士分成三排整齐的跪在地上。待赵瑟行到台阶下,当先一人拜伏谢罪道:“属下等人护卫不周,令夫人受惊,望乞夫人降罪!”      夫人?赵瑟笑了笑,干脆连傅铁衣都不看,直接拾级进房。      傅铁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那就八十军棍吧。”      傅铁衣的亲卫首领吴校尉一听,当时汗就下来了。八十军棍,认真打那是真能要人命的。他见傅铁衣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求情道:“大帅,他们虽然该死,还请大帅看在多年侍候的份上,且开恩饶命吧?”      “你也不是第一天跟着我了。”傅铁衣道。      吴校尉求情的勇气像水囊被刺破一样迅速干瘪下去,他只好苍白着脸色下令行刑。      傅铁衣进屋,关上房门。这时,屋里只有他和赵瑟两个人。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瑟儿,有一件事关系重大,请你千万帮忙。”    先知   “我必须趁这个机会送一些人离开上都”傅铁衣说。      赵瑟用一个疑惑的表情表示她不明白。之后,她便坐下来拆头上的首饰。她面前的几案是傅铁衣用来堆地图和军报的。于是,那些可能价值连城的地图和军报上便被赵瑟随意扔了许多发簪、手镯以及种种傅铁衣也叫不上名目的精巧饰物。      傅铁衣转到赵瑟身后,帮她卸妆。同时,他以尽可能简介的方式解释道:“有一件事情,我大大得罪了皇帝。陛下她可能不会放活着离开上都。为了解围,我必须把身边的心腹将领送出去办一些事,迫皇帝放我走。”      赵瑟转头望着傅铁衣,问道:“你连派手下出城都不行了吗?我记得过年那天,你家四将军带了些人回河北……”      傅铁衣苦笑着摇头:“是我大意了。那时候,皇帝或许措手不及,未曾应变。铁然走后第二天,连我自己想出城都不能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赵瑟迟疑了一下,明知道最好不要多问,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而傅铁衣的踌躇竟然比赵瑟更甚。他的手停在赵瑟的头发上,很长时间不说话。在赵瑟的记忆里,这是傅铁衣第一次如此难以决断。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似乎应该更强硬一些。仿佛每当男人彷徨软弱的时候,反而需要女人更加坚定而强硬。于是,她以完全相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问话:“那么。倒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这……”傅铁衣似乎难以开口。      赵瑟看着现在的傅铁衣,突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她还真的不知道,自己能给傅铁衣带来这样大的压力。于是,她便真的就笑了。笑容从嘴角荡漾开,爬上两腮。      在这样的笑容中,傅铁衣终于下定了决心。或者说,他终于决定要冒险了。他用极为简结凝练的方式向赵瑟讲述了皇帝陛下的全部阴谋——简而言之,也就是皇帝怂恿他傢给公主而他拒绝了的那件事。      由于用语过于凝练,傅铁衣甚至担心赵瑟能不能真正了解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政治陷阱与危机四伏。但他真的没有时间详细解释这件事,他必须在他的手下被他自己打死之前说服赵瑟,他只能寄希望于赵瑟的理解力。      这个时候,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和赵瑟沟通这件事呢?一个送上门来的宝贵机会或许就会因此错过。傅铁衣很清楚,如果赵瑟这个时候因为质疑他的忠贞和他吵闹起来,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      事实证明,傅铁衣的担心完全多余。      “原来如此。”赵瑟笑笑道:“难怪你这些日子以来如此小心翼翼,原来是怕皇帝打击报复。”她看着傅铁衣明显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站起来说道:“其实,我真的没你想的那样一无所知,我还是很聪明的……”她的表情和语气里都带着些值得玩味的意味。当然,这是有意为之。      事实上,赵瑟这么说多少有点儿厚脸皮。所谓的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应该仅是指皇帝意欲册立手握重兵的新贵为公主正君,进而收到以军阀对门阀之奇效的谋略。这一谋略的利弊得失,陆子周详细分析给赵瑟听过。甚至赵瑟在一开始为了破坏自己和傅铁衣的婚约,比除了皇帝以及她的谋士之外的任何人都要认真推究过这一可能性。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赵瑟认为不可能发生,而实际上却真的发生了。这样,赵瑟理解傅铁衣所说的一切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赵瑟成功地蒙到了傅铁衣,足以让他刮目相看。如此可见,每一个面对强大对手的人都不应该性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谁都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机会。      短暂的惊愕之后,傅铁衣恢复了正常。这个时候,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有一个聪明的未婚妻,毫无疑问,对他是好事。      于是,他以对待聪明人的方式略过所有废话,直接叹息道: “我需要把我身边最忠诚的将士送回我控制的地方,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价值,才能成为让皇帝不敢轻举妄动的力量。另外,我还需要他们去接我的母亲……就算我不得不死,至少,没有必要让他们留在这里陪我送死。瑟儿,委屈你做一次刁蛮任性的大小姐,送外面那些人走。你刚刚遭遇到最险恶的刺杀,你有任性的权利。”      赵瑟并没有看傅铁衣,她握了一支珠花在手上赏玩。她笑了笑,问道:“这么说来,外面的那些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跟去护卫我们的人?”      “是的。”傅铁衣点头。      “那你应变可真够快的……”赵瑟如此称赞道。然而,在她的称赞里,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诚意。她将手里的珠花扔向几案,珠花恰巧撞在案角落到地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傅铁衣微微眯起眼睛,赵瑟却带着笑容问:“傅侯,你如此迅速的作出决断,真让小女忍不住要想,这个机会是您自己创造的吗?”她的声音并不大,每一句的尾音都微微有些上扬。      一种混杂着委屈与怒意的情感像潮水一样袭向了傅铁衣。他觉得面颊有些发烫,身上渗出些潮湿的汗液。他克制住攥住赵瑟手腕的冲动,以极为压抑的声音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未婚妻置于险地?这样,我还算是男人吗?这只是一个意外,皇帝陛下都比我更有可能做这件事。只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便应该尽可能的利用……”      说到这里,傅铁衣终于难以继续下去。即便是傅铁衣,对着一个十七的女孩子去讲授那些龌龊无比的政治把戏,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就算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未婚妻,是将要和他相守一生的人,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可靠的盟友,他也无法心安理得。他简直就是个大灰狼!      于是,房间里安静下来。赵瑟和傅铁衣都意识到了他们本身的不妥之处,他们都需要寻找合适的开口时机。男女感情的问题,一旦牵扯到联姻的政治利益,就会变得复杂起来。相反的,一个利益同盟,一旦掺杂进个人感情,也会变成一团乱麻。      刑具拍击在肉体上所发出的独特钝响若有若无的飘散进来,在寂静的房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惨叫已经开始从喉咙深处的咕噜发出来成为真正的声音。看来,即使是百战之后的壮士也不可能对疼痛麻痹。      赵瑟很想试一试就这样沉默着等待,看傅铁衣将以何种方式收场。于此同时,她也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的确比她更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和自觉。如果他不比自己这样的人更富有冒险精神,他是不可能取得今天的位置的。这是由他微贱的出身决定的。      总不是他的对手啊!赵瑟在心里感慨!      赵瑟忽然露出一个类似于明眸皓齿的笑容。她攀上傅铁衣的脖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咬上他的腮帮子。是咬,不是吻。当赵瑟的嘴牙齿离开后,它所接触的位置留下了两排清楚的齿痕。傅铁衣抚着齿痕,有点不知所措。他的确没有谈正事的时候被女人抓住咬的经验。      “开个玩笑而已!”赵瑟以上都士家小姐所特有的那种曼妙步法转身向门外走,说,“我当然相信不可能是你。如果我是皇帝陛下,我也会觉得那个叫赵瑟的小丫头罪该万死……其实,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那无所不能得祖母大人或者是我的混蛋二哥的手笔……”      在傅铁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瑟走出门。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像个泼妇。她扫过满院的狼藉,皱眉怒道:“吵死人了,住手!”      傅铁衣的属下们并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夫人是救星还是催命阎罗,因此也就不知道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配合她。当然,他们停手还是蛮快的。      赵瑟轻轻哼了一声,真像上都最刁蛮的小姐一样转头大喊道:“傅铁衣!傅铁衣!你给我出来!”      要不然说傅铁衣可以做大军统帅,而他的手下只能是他的手下呢!      这家伙立即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装得像个受气的小丈夫,低头道:“夫人有什么吩咐?”其唱念俱佳的本事直令赵瑟为之不齿。于是,赵瑟开始怀疑傅铁衣的府邸中是否隐藏着某些势力的密探。      赵瑟撇了撇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哪!不过杀几个人而已,你没省事点的办法吗?搞得吵死人,你丢不丢人?赶紧给我换个办法,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傅铁衣苦笑道:“我的夫人,这些护卫都是在册的军士,并不是府中家奴。要处置当然只能刑杀,直接拿刀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赵瑟便任性地道:“不行,你必须另想个办法。人家旁人遇见这种事,随行的护卫都是直接斩首的。都怪你非带自己的卫士,添这么多麻烦,换了我家的护卫肯定什么事都没有。这万一八十军棍打完了不死怎么办?难道再打八十不成?”      院中众人俱是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傅铁衣,在心中叫苦道:大帅你怎么傢了这么个难伺候的夫人?您可千万要有点志气啊!怎么也不能人还没傢过去就开始怕老婆吧?      傅铁衣低头沉吟片刻,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派人押他们回军中,叫铁然随便找个理由杀了便是。夫人,这你可算满意了吧?”      赵瑟挑挑眉道:“就知道你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好吧,就这么凑活吧。”她转而扬声叫吩咐道:“五音!你回家禀告国公,派一队人帮侯爷将人押送回去。”      傅铁衣想要说“不必!”,却被赵瑟瞪了回去。五音答应着去了,米饼望着赵瑟只眨眼睛,赵瑟也没看见。      “你那个弟弟,就爱和我过不去,我才不放心呢!”赵瑟说。      傅铁衣脱了外袍给赵瑟披上,揽着她的肩往里去。赵瑟头歪在傅铁衣的肩膀上,悄悄问:“下面该怎么办?”      “装病!”傅铁衣回答地斩钉截铁。      终于碰见赵瑟在行的活儿了,这让赵瑟激动万分。有一句话叫做不会装病的女人不是好女人。赵瑟她可是字还没认全的时候便将一套装病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好女孩。      赵瑟慢慢屏住自己的呼吸。于是,在她和傅铁衣相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傅铁衣腾出一只手推门的时候,赵瑟便如同坠落的陨石一样扑到在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她惨白的面色连傅铁衣看清楚之后心里都直打鼓。傅铁衣打横将赵瑟抱起,大步跨进房中。      “快叫大夫来……”他的命令里甚至失去了惯常的沉着与冷静。      宣化二十四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在庆典的最后一个夜晚,大士族赵氏的嫡小姐赵瑟于闹市遇刺,惊寒交迫,卧病不起。当日,与赵小姐同行的还有她的未婚夫婿,亦即官爵显赫的范阳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      这一事件带来了极为深远的政治影响。尽管在当时,相关人等并没有意识到这桩在事实上并没有伤到赵瑟一根头发的刺杀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但它的确有力的推动了立国三百余年的大郑王朝的最终覆灭和群雄割据时代的尽快来临。      在当时,表面上比较明显的影响只有两个:其一,京兆尹由于没能在赵氏极为强硬态度下定下的三日期限内破案,不得不悬梁自尽——其实,三百个三天之后,案也没破。那个时候,大郑王朝的皇旗已经被践踏在泥淖里,哀声哭泣。这桩刺杀最终变成了无头案。其二,本该在次日新年中的第一次朝会露面的傅铁衣光明正大地告假了,他得留在未婚妻的病床前服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皇帝也没有办法阻挠。      于是,傅铁衣便逃过了最开始几天凶险万分的廷议。廷议的内容是关于西北大都护,武安侯张钰奏请河西增兵的大事。廷议的过程鲜血淋淋,很多官员被打入天牢,甚至一些极为点背儿的倒霉蛋直接被金吾卫拖出含光殿斩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形式以所有人都意料不到得方式斗转直下,连皇帝陛下都沉不住气下圣旨勒令傅铁衣必须销假上朝。在此之前,赵瑟深切体会着什么叫做装一天病人间仙境,天天装病生不如死。      赵瑟的装病生活无聊而枯燥。祖母大人,祖父大人,舅父,兄长心疼地握着她的手,并反复责备傅铁衣没有照顾好自己的未婚妻。连远在淮南的父母叔父和藏身于宫殿的长兄赵筝都写了信送来。然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她留在了傅铁衣的府宅,理由是病重不宜移动。      赵瑟必须全天所有的时间都躺在床上,盖着好几层被子,被子里塞着极烫的暖水袋,这是为了制造她发高烧的假象。这样的休养,是一种彻头彻尾地折磨。赵瑟宁愿傅铁衣弄一大桶冰水,一盆一盆泼她,直到她真的生病为止。但是傅铁衣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他认为把妻子搞生病这种事,男人坚决不能干。但是,赵瑟确实比生病还难受。      日子变得极为漫长而难熬。赵瑟现在的全部感想就是后悔,后悔不该给傅铁衣帮这个忙。可是,既然上了贼船,不是想下来就可以下来的。      傅铁衣就日夜留在赵瑟的“病床”边,不在病床边的时候就是在给她煎药。那些药不知道是拿什么熬出来的,傅铁衣说无碍,赵瑟也相信他们不会给她乱吃药。但那玩意实在太苦了,赵瑟甚至怀疑傅铁衣为了报复一直以来自己的任性故意往里面放黄连。当然,再苦也得硬着头皮喝,一碗接着一碗地喝。所有人——属于他们这一以联盟体系内的——都肯定地提醒过赵瑟:傅铁衣的府邸里的确有皇帝的密探,或许是飞鱼卫,或许是更加隐秘的衙门。      皇帝陛下很关心赵氏的小姐,除了在京兆尹和其他一些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赵氏的压力,赐下了大批珍贵的药材,还每天都要派太医署的御医来给赵瑟诊脉,开药方。赵瑟不知道家族的长辈和傅铁衣用了什么手段去对付那些被派来得御医,皇帝竟然真的相信她病了。反正这也不是赵瑟要操心的事,她还是把幸福放在了后悔给傅铁衣帮忙上面。      每一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人前来探病。认识的,听都没听说过的。上都的权贵和诸州扯上那么点关系的人的节。这些像苍蝇一样的人倒没给赵瑟带来多大的麻烦。反正身份低得人只要留下礼物就好,人会被傅铁衣能干的管家赶走。身份高到值得傅铁衣亲自一见的人傅铁衣自然有办法挡驾。只要那些不容被拒绝的大人物才回被引到赵瑟的病床前,而赵瑟,只要会装睡就足够了……      宣华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武安侯张钰的报捷奏疏像飓风一样在大郑的中心掀起滔天巨浪。大郑的政治格局随之发生巨大变化。      奏疏极尽渲染之能事,归纳起来大意如此:乌虚沫水部借冬春相交之际毁我边城,意图借机潜入中原劫掠。我将士浴血死战,仅三日,击毙乌虚左贤王、沫水部族长箬喏,歼敌数万,沫水余部逃窜漠北。      和奏疏一起到的还有乌虚左贤王、沫水部族长箬喏的首级及俘虏三百。目前,正驻扎于灞水沿岸等候皇帝陛下的旨意。这该算是皇帝登基以来西北最大得胜利,应该由礼部安排盛大的献俘仪式,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然而,不只皇帝,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庆不起来。在他们喜气洋洋背后,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张钰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一次,狼真的要来了!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廷议河西增军的问题了。不是河西大胜之后再无此必要,而是必须要尽快给河西增兵。乌虚人,一贯只是入关劫掠一番而去。所以不管张钰如何请催,皇帝从来都不认真理会。可是现在,张钰一战斩杀老乌虚的左贤王,也就是乌虚的王储。按照那个嗜杀民族的习俗,他们必会倾巢来袭以报大仇。      不管张氏有着怎样的野心,事到如今,都只好继续强化河西军的军力。否则,一旦乌虚破关而入,即使是皇帝也难以承担责任。      这一次,张氏赢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赢的。      皇帝挂着欣慰的笑容命令礼部准备献俘事宜,并令中书省拟定对河西大都护张钰及其属下河西军将士的封赏。之后匆匆下朝。不久之后,傅铁衣就接到了皇帝陛下郑重下达的圣旨。暂时,他安全了。皇帝不可能冒着河西、河北同时陷入大乱的风险收拾他。      听到这个消息的赵瑟不顾自己正在装病的事实猛得坐起来,又“啊”地一声重重的躺倒。她克制不住地笑了,笑容里带着嘲讽。      看来,我可以去当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什么的!赵瑟想。      是的,几乎全天下都不知道张钰是怎样拿到乌虚王储的人头的,可是,她知道。而且,她三个多月前就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只知道,她的十一,回来了。       敌手   傅铁衣的危险暂时解除了,赵瑟却还得接着养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大家都懂。昨天还病得起不来床,今天却活蹦乱跳的到处跑。便是问赵瑟自己,她也得觉得说不过去。是以,赵瑟只好继续被困在病房里受罪,将始作俑者傅铁衣恨得牙根只痒痒。      这样,赵瑟一开始预备溜出城去,悄悄寻找九成九混迹于灞河沿岸河西军押送俘虏的的军队之中的她的十一的计划自然而然宣告流产。      或许,赵瑟心底深处是感谢家族和傅铁衣把她关在病房里的。这样,她至少就有了借口暂时不与她的十一相会。赵瑟盼望尽早与见面,相拥着彼此,哪怕早一刻也好。同时,赵瑟也恐惧面对十一,尽管她不承认,也宁愿越晚越好。      作为一个预备并且必然要背信弃义的女人,作为一个活该被抛弃的情人。她该怎样去面对她的情人啊!赵瑟几乎是以一种逃避的心态去对待这个问题。她就像一个即将被审判的囚徒,忐忑而不安。明知道最后的结果不可逃避,却又忍不住拽着命运的后摆,期盼时间就此终止不前。      与此同时,有远比赵瑟态度更为的积极的人们为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心愿关心着这件事。其中,有一道目光完全以审视者的方式落在了赵瑟的情人十一身上。目光的主人从赵瑟的关系讲很难归入旁观者的类别,归入敌手仿佛又违背主人的心愿。这个人,就是已经成为赵瑟侧夫的陆子周。      河西大都护派来押送俘虏的军队超过五千人。军队由官拜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张襄统领。众所周知,这位年轻的将军前途无量。他是张钰最小的儿子,傢给了两淮第一富商薛氏的独生女薛玉京。据说,正是由于是他在这次河西大捷中的出色发挥,才迫使乌虚左贤王将脑袋与战争一起输掉。看来,煊赫已极的张氏又要有一人封侯了。这一年,张襄还不满二十岁,比太祖皇帝在前朝获得封爵的年龄还要小。      军队将俘虏放在队伍中间,迤逦经过西山间的山路向灞河行去。队伍蜿蜒数里之长,宛若盘旋在山间的巨蟒。大约有炫耀武功的意思在里面,河西军并没有按照惯常押运俘虏的方式将俘虏们锁住双手以铁锁穿成一串挥鞭驱赶。他们使用了囚车,押送朝廷要犯的那种木栅囚车。俘虏们钉在囚车上,依靠穿过他们肩胛骨的那条铁链。这种残忍的做法虽然值得称道,但的确让俘虏们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以致于卖相并不好看。但幸好一辆囚车只装钉一个囚徒,三百辆囚车依次排开,将队伍拉得很长,远远看起来确实颇为壮观。      半山腰处,两个人正在数囚车。好不容易所有的囚车都从眼前经过。一个人说:河西的张大帅太浪费木头,大约把河西的树都砍光了,难怪西北的风沙一年比一年大。另一个人说:他要准备还俗上河西贩人口,瞧着张大帅俘虏这点儿人,整整齐齐刚好三百,像跟乌虚商量好了似的。嗯,可能是多出来的卖给人口贩子,少了呢就跟人贩子买。      嫌张钰浪费木头的是陆子周,而打算收拾收拾上西北当人贩子的却是一个老道。那老道,简直就像是单为了站在旁边衬托陆子周一样,长得别提有多困难。他的脸极黑,黑到几乎分不清五官。左边太阳穴上有一道疤痕,两寸来长,泛着红色。眼睛倒是黑漆漆地仿佛很灵动,只可惜瞎了右边一只,用黑布罩着。脸上是络腮的胡子,从左腮延绵到右腮,遮盖住泰半的脸面。唯有他的声音很好听,算是为他争得些光彩。那种声音是醇厚的,又是珠圆玉泽的,没有男人的沙哑黯淡,也没有女人的高挑刺耳,几乎可称为超脱了性别的完美。      青玉从侧面的松树林里钻出来,禀告道:“公子,咱们从后边那里下去吧。刚才我去打听了,薛夫人这次一道回上都,所以张将军在后面压阵,顺便陪他夫人。这会儿大约也该过来了。”      陆子周点点头,伸手请道士,说:“道兄一起去看看吗?张将军的夫人薛玉京是在下细君的闺中密友,我与张将军也有过一面之缘。若是想蹭酒,大约是极好的所在。”      道士眯着眼睛往山下的军队望了望,戏谑道:“哎呀,有好酒蹭自然大妙,可惜老道我马上就要穷得揭不开锅。城中有个冤大头要跟我学炼长生不老丹,这样的可教之才如今是越来越少了。我抓住机会先去蹭几天饭才正经。陆兄,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陆子周笑笑道:“朝闻道,夕可死。与道兄相交着数十日,实乃陆某平生第一幸事。正该后会无期。道兄请吧。”      道士大笑,也不与陆子周作别,汲拉着一双破鞋拖拖拉拉地往远处走去,一会儿功夫便不见了踪迹。陆子周和青玉一起穿过一小片松树林,下到山脚。青玉取出备好的名帖要去拜见薛玉京、张襄夫妇,却被陆子周伸手拦住了。      “且看看情形再说,不着急。”陆子周说。      于是,陆子周便和青玉站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向下瞭望。视野很好,下面经过的军士长什么模样都能看清。      大约五百名挎着腰刀的精壮士兵之后,是一辆蓝锦缎帘子的马车,车辕的位置除了车夫之外还有一个粗大的婆子。车中应该是张襄的夫人薛玉京。或许是因为在西北边塞呆的时间长了,连薛玉京这样细致女子乘坐的马车也沾染上了边军的粗狂气质,看起来简约而粗粝,远较京师那些矫揉造作的珊瑚轿顶,水晶帘子,灵巧的侍儿之类的组合看起来让人痛快。      车的外侧,有两骑并排缓行。两匹马都是雪白的狮子聪,靠里的一匹配着极为珍贵的马具,各种色泽的宝石发出夺目的光彩。马上一员银盔银甲手持银枪的少年将军[1],极是精神抖擞,值得大叫精彩。这个人,便是和陆子周有过一面之缘的张襄。他正兴高采烈地和旁边马上之人说这些什么。旁边马上之人却仿佛兴致不大高的样子,往往张襄说上十句他也不回答一句。大半时间都在盯着马鬃发呆。      那人穿着普通的武士服,淡蓝色,看不出是什么官职。一手控着马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剑柄上没有剑穗,取而代之的是一串链子。链子很长,垂下来几乎可以扫到马腿。他头发长过脊背,只随意将额前的散发宿于脑后,并没有用任何装饰。不客气的说,就连张襄的马都比他打扮得漂亮。当然,那人的马也和他的人一样,只用了最简单的马具。      张襄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大约是那人不愿意听到了,他便微微颦着眉头将视线转向一边。只在这转头的一刹那,陆子周看清了他的容貌。      与此同时,一种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像雷电一样击中了陆子周的心脏,让它几乎为之停止跳动。这个男人的确不需要任何的装饰品,什么样璀璨的宝石放在他的旁边都会黯然失色。当美丽强大到成为一种力量的时候,它就会像火焰一样燃烧掉一切靠近他的美丽赝品,只剩下那些苍白的灰烬让人无情地嗤笑。青玉直接从石头上滚下去,好半天才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道:“我不活了……”      公孙玉吗?就是这样的美丽彻底征服了赵瑟吗?      陆子周不由在心中叹息:难怪赵瑟可以拒绝李六尘。      他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定下心来仔细审视面前这个男人。还很年轻,就算再怎样沉默安静都掩饰不住他的野心勃勃。赵瑟这样的小女孩或许看不出来,但陆子周能感觉到。      野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可以看到的,那些自以为是,喜欢从眼眸中寻找野心影子的人们是何其的愚昧。只有智者才能理解哲人,只有野心家才能理解奋斗者。就像雷电一样,需要两片相同的云彩碰撞才能迸现。      有一种悸动在陆子周的胸膛中激荡。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克制住自己疾步而走的冲动。      陆子周注意到系在公孙玉剑柄上的链子。确切的说,那不是链子,是一串狼牙。狼牙大约有十三颗,钻上孔用树皮搓的绳子穿成一串,两端以一小块豹子皮连接。其中最长的一支狼牙将近三寸,染成红色,吊在下面。      陆子周以他无可争辩的博闻强识确定这串狼牙项链原本应该是属于乌虚左贤王所有。依照乌虚的习俗,男子成年时由部族的巫师戴上狼牙,自此之后便有神灵庇佑。地位越高,狼牙的数目越多。而乌虚王储的狼牙项链便是十三颗。王储成年时,八部的大巫师齐聚圣地祈福七七四十九天,用鲜血将狼牙浸泡成血红。从此以后,草原的神灵齐聚于王储身边护持。很多时候,狼牙项链甚至成为乌虚王储的最重要的信物。失去了他,王储便失去了上天的宠爱,再也没资格称霸于草原。      “果然是这样!”陆子周微微叹息着。      青玉迷迷糊糊地爬上石头,陆子周扶了他一把。      “我们回去吧。”他说。      猛虎年幼的时候,虎崽和猫咪一样可爱。赵瑟啊,我的夫人,你把你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危险的境地啊!你究竟爱上的是一只猫咪还是一只虎崽呢?恐怕你自己都没分清楚吧!他的美丽已经赋予了他为所欲为的权利,他的野心,更重要的是他预备把他的野心加以实现的愿望和能力又给他配上了利器。当美丽和野心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究竟会发生怎么样的电闪雷鸣呢?赵瑟你这个蠢女人,你怎么总是有办法给自己找麻烦呢?      陆子周如此这般地想着,由于过于入神,最后的一句话,在他的无意之间,从齿缝嘴唇之间流露出来。      青玉奇怪地问道:“公子,您刚才说什么?”      “啊……”陆子周答道:“我是说,不知道小姐的病好些了没有?”      青玉突然兴奋起来,怂恿陆子周道:“不如咱们回去看看小姐吧?”      陆子周失笑道:“可以回去吗?”      青玉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没精打采。走了一阵,他又打起精神,热心地劝道:“不如公子给小姐写封信吧。小姐她一定很想念您。”      陆子周笑得很安静。他说:“还是不要再去烦她了。这个时候,需要她发愁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我们还是体谅一些吧。”      青玉疑惑地歪起头。陆子周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半晌,青玉只好认命似得言道:“那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公子。今天一早,府中送来一份奏折,夫人亲自吩咐的,请您给润色。您还没动呢!真是的!傅侯和小姐的婚事还没办呢,就要您给他写奏折,怎么能这样?”      陆子周摇摇头道:“你不明白,这份奏折傅侯他自己是写不出来了。天下敢提笔替人写那份奏折的人……”      只有我陆子周和欧阳怜光……      陆子周把最后一句傲慢无比的豪语压在舌头底下,踏着已经有些松动的积雪返回西山别院。第二天一早,一道奏折经由快马递到了傅铁衣手中。傅铁衣读罢拍案叫绝,递给赵瑟道:“你的子周当真是无价之宝,日后替我好好谢谢他。”      子周……赵瑟的心一阵收紧。她不敢再想下去,展开奏折读完大惊道:“你要辞官……”      傅铁衣按着赵瑟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意味深长地道:“火候也该差不多了。不把去年冬天的野草烧干净,新草如何能破土而出?”      赵瑟似懂非懂,却在心中胡思乱想道:辞吧辞吧,你丢了官正好我也不用取你了。以退为进这种把戏你小心使多了作茧自缚!      礼部关于献俘礼仪的细节纠缠不清,每每拿不出令皇帝陛下满意的方案。这样,献俘仪式只好拖延下来,有关人员的封赏照例是在献俘之后。所以,尽管封赏的圣旨已经拟好,宣旨的日期却不得不跟着拖后。那么,张襄只好天天对着匈奴左贤王珍那贵的、坚持不了多久便该腐败的首级和三百头每天都有可能病死,自杀甚至逃跑的俘虏,尽力约束手下的五千将士留在宿营地,不要胡乱出去惹事生非。      在此期间,河北的局势骤变。龟缩在太行山中的数十万流寇倾巢而出,不到半个月便占了河北两处重镇。      凶信传来时,正在傅铁衣和赵瑟一同去的宫廷晚宴上。满座震惊,鸦雀无声地望向傅铁衣。傅铁衣肃然下拜,向皇帝请罪。皇帝气得将酒杯摔于地面,酒滴溅在傅铁衣的脸上,背上。傅铁衣一动也不动。之后,皇帝以相当严厉的语气责备傅铁衣失职,傅铁衣没有分辨一句,只是叩首认罪。      事实上,皇帝这样将全部责任都推到傅铁衣身上是过于苛责了(本来这就全是傅铁衣的错),流寇出击的时候傅铁衣明明就在上都,而且他现在也还在上都。千里之外,往来信件都要好几天,这让他上哪儿遥控指挥去。在名义上,傅铁衣并不必皇帝更早得知河北的战事。然而,上司为下属承担责任本来就是惯例。      在场的众人都以为皇帝或者语气一转,将傅铁衣抚慰一番,明天就派他回去收复失地;或者干脆就借这个机会宰了他在说。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她痛骂一番之后便拂袖而去,竟是没有做任何处置。      第二天,傅铁衣正式上表请罪,请辞范阳节度使之职。皇帝没有作明确的答复,却赏赐了赵瑟极为珍贵的凤羽披风。那么,傅铁衣也就厚起脸皮在家装病,连朝都不去上了。      礼部关于献俘礼仪的争议小了很多。很快日期和全套仪式就定了下来。献俘的时间定在月底,由公主代替皇帝受俘并宣布册封的圣旨。傅铁衣换了家常的衣服,陪大闹着非要去的赵瑟看热闹。      公主穿着全套的大礼服,远远地根本看不清楚模样。赵瑟望着公主孱弱的身体,不禁怀疑那套沉重的礼服和凤冠会不会把他压垮。      “你见过公主吗?”赵瑟问?      傅铁衣点点头。      “那么她漂亮吗?”赵瑟接着问。      傅铁衣为这个问题目瞪口呆,女人难道就关心这些吗?然而他不回答赵瑟便不肯罢休,于是他只好说:“还行,不过没有你漂亮。”      公主宣读了圣旨,晋封了有功将士的官爵。武安侯张钰官至极品,爵无可加,益封食邑一万五千户。张襄理所当然地被封为武英侯,晋为正三品下的怀化将军。其他的人赵瑟都不认识。只有一个新封的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引起了赵瑟的注意。他的名字叫做叶十一……      盛大而辉煌的献俘仪式之后,河西军将领入都城朝见皇帝。赵瑟像疯了一样挤到前面,傅铁衣拉都拉不住。她的十一那灿若星辰的眼眸划过她的脸转开了,赵瑟脑中一片空白。不,不止大脑,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里,只有她的十一跨马在她的身前走过,连回头望她一眼都吝啬。赵瑟决定让自己昏过去……      “阿瑟!”傅铁衣扶住摇摇欲坠地赵瑟,抱住她道:“阿瑟喜欢美貌的男子吧。那个将军叫叶十一,在河西军名气极大。”      “你认识他?”赵瑟的视线有点模糊。      “他的容貌太出色了,不止在河西,在其他的军队也有传闻。阿瑟,你想得到他的话,我只能去试试,没把握。他毕竟是张氏属下的人。”      赵瑟苦笑着摇头,傅铁衣也有这么傻的时候吗?      傅铁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过些日子,我的母亲要来上都了。阿瑟,对她好一点行吗?”      赵瑟警觉的抬头,问道:“你的母亲?人质吗?”      “是的!”傅铁衣点头,“因为皇帝不可能,也不敢以赵氏的女儿当人质。我这个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1】我一定是想当年评书看多了,不要扔西红柿,要扔扔馒头 醉爱 作者有话要说:这题目太狗血了。不过馒头喝多了,可以不讲理。   宣华二十四年的正月末二月初,整个朝廷都在为调兵遣将忙碌着。河西的危险局面与河北的匪事都迫在眉睫,再也无法拖延,朝堂上却依然为调兵多少,从何调兵和由谁来统帅这样的事情争吵不休。      藩帅们一致认为应该从禁军——亦即通常称为天子六军的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中抽调兵力。反正无论乌虚骑兵还是流寇悍匪都不大可能攻到上都城下,那么上都禁军六十来万,拿着最优厚的封赏,只是随便守守宫殿,仿佛是太浪费了。皇帝却似乎另有打算,对待禁军,她就像守财奴攥紧自己的钱袋一样,一个铜板都不打算出。对于皇帝来说,把军队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远比其他的事情更重要。它是第一位的,无条件必须服从的准则。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所谓的调兵遣将也就仅仅局限于筹集粮草物资和军饷的范围内。当然,这一点儿错都没有。不管仗由谁去打,钱都一样要花。谁也不能让将士饿着肚子去拼命。      一切都和赵瑟没关系,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时候,赵瑟已经从傅铁衣的府邸搬回来。她的病可以好了,得给傅铁衣腾地方。尽管皇帝没做任何回应,自从递了请罪并辞官的奏折之后,这个厚颜无耻地家伙就跟自己已经不是范阳节度使了一样,赖在家里装病,不上朝,也不关心究竟哪个倒霉蛋会被派去河北平叛。只要不是他本人,他就坚定地在家装死,眼瞅着自己的“老宅子”火越烧越大。      “这人就这么有把握河北局势非他不能收拾吗?”赵瑟想起自己走那天,傅铁衣气定神闲地模样就忍不住要翻白眼。      反正赵瑟也不关心这些。想过之后,她就抛开了。      对于赵瑟而言,她生命的全部从献俘仪式那天,十一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一刻开始就变成了等待。赵瑟没有勇气去河西军的宿营地或者是张氏庞大的府邸群寻找她的十一。至少,她还有勇气坐在窗户边上等十一。      赵瑟相信十一一定会来的。就算没有青鸟传书中的殷殷情意,就算没有当初的海誓山盟,至少她和傅铁衣的婚事总会激怒他,令他来找她兴师问罪——赵瑟并不奢望自己和傅铁衣即将成婚的消息可以瞒得住十一,且不论米饼这样的人的存在,仿佛自己的婚事已经在上都传得满城风雨。十一他又不是聋子,没有理由装听不见。十一这个人,可不是那种无声无息黯然离去的男人。      “哎呀,十一他说不定会直接拎着把明晃晃的宝剑来找我算账,这可怎么办呢?……米饼?”通常情况下,赵瑟发着呆发着呆就会猛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不怎么正经的话来。之后,她便满怀期待地望向米饼。      米饼立即就会安慰她道:“不会的,十一哥才不会舍得杀小姐呢。他就算生气……”      “你见过十一了吗?”赵瑟带着喜悦和惶恐问,“他真的不高兴啊?”      米饼随即给赵瑟一个失望之极的答案:“没有,我没见过十一哥。最近两个月,家里没人联络过我……”      赵瑟立即作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表情很可爱,米饼看着总忍不住要发笑。然而,等赵瑟乐此不疲地将以上场景重复了无数遍之后,连米饼都有感到有点乏味了。所以,每当赵瑟一开腔,他便总要想出点什么话来打断她。      宣华二十四年二月初六这一天,赵瑟刚提了个头:“十一要是真拎着把宝剑来找我算账可怎么办?”米饼便立即打断她道:“小姐,傅侯来了,在厅里坐着都喝了两杯茶了,你见不见啊?”      赵瑟一怔道:“他有什么事?他不是在家装病呢吗?”      米饼摊手道:“我不知道,不过他打扮得挺精神的,说不定有什么好事?”      赵瑟疑惑地想:不会是这家伙可以卷铺盖卷滚回河北了吧?皇帝不能这么傻吧?没听说啊!      赵瑟随便绾了绾头发,去见傅铁衣。傅铁衣看着赵瑟这样一副晨起懒梳妆的倦怠模样,不禁转头去瞧窗外的天色——都该黄昏了,怎么也该睡醒了。他摇头道:“快去梳妆吧,这就该到时辰去谢家赴宴了。”      赵瑟坐下来轻轻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不去……我还困着呢!你自己去吧!”      傅铁衣却是不容分说,扭住赵瑟的双手,押着她便往卧房行去。他说:“不去不行!没精神而已,喝杯浓茶就是了。”接着便转头吩咐五音去泡茶。其喧宾夺主行径之恶劣,直叫赵瑟目瞪口呆。      赵瑟被傅铁衣按着坐在妆镜前,五音端了浓茶过来。赵瑟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口,懒懒地道:“你不是在家韬光养晦不出门了吗?什么宴会这么重要非要拉我一起。我不去,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傅铁衣勉强克制住敲赵瑟脑袋的冲动,瞪了她一眼道:“正是为了你才要去。前几天你不是看上河西军那个美貌的将军了吗?贺兰明月要回五岭,今晚谢氏大宴宾客,在都的边将都在受邀之列。贺兰大人答应帮这个忙……”      赵瑟手中的茶盏直接落到裙子上,淡黄色的茶水顺着裙摆的滴落在地毯上。赵瑟看了看地毯上的水渍,又看了看傅铁衣,极为迟钝的问道:“你说什么?”      傅铁衣忍不住闷哼一声,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就算把妻子喜欢的男人送到她床上也是作为丈夫应该做的事,可是,傅铁衣不禁有些郁闷地想:你好歹解也假装客气几句,推辞一番行不行?      于是他板起脸道:“那个叫叶十一的美男子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只是,他到底有官职在身,肯不肯辞官傢给你,就看你自己的了。快梳妆啊,你看着我发愣做什么?你不至于高兴得都傻了吧?”      赵瑟依然发着自己的呆。在她的心里。完全没有办法将十一与傅铁衣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她无法想象她的十一会接受这种极为侮辱的、近乎于拉皮条的方式。      傅铁衣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呢?又或者十一只是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相见?他总该知道“垂涎”于他美色的人是自己吧?他会不会误会呢?傅铁衣这家伙为什么要多事……赵瑟的心中一片混乱。      五音郑重地请傅铁衣回厅中少坐。他提醒傅铁衣,目前他毕竟还只是赵瑟的未婚夫,不是丈夫。现在就公然出入于小姐的闺房并看着她梳妆是极为不妥且失礼的。傅铁衣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过了很长时间,赵瑟终于来到他面前,明眸善睐,光彩照人。赵瑟的妆容很仔细,认真观察起来处处透着用心。这的确是傅铁衣印象中赵瑟最美丽的一刻。“果然是个小姑娘,一说要见佳人就这般欢欣雀跃,连掩饰都不知道。”傅铁衣如此这般地在心中叹息着。他笑了笑,曲起手臂让赵瑟挽着。两人一起上车,往大郑第一大士族谢氏之府邸赴宴而去。      谢氏的这个晚宴,盛大无比。赵瑟去了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肆无忌惮。所谓的肆无忌惮并不在于宴会的服制和器皿多有逾矩之处,而在于邀请的宾客。四家七氏在宴饮斗富这种事情上竞相奢华始于几十年前,到现在早成风气,往往比拟于皇室,皇帝从来都是一笑而已。然而,其他的士族却从来不敢在一次宴会上把所有的武将都请到家里来。      这一次,谢氏就这么干了。他们以为身为藩帅的国公大人贺兰明月送行为由,给所有在上都的武将——包括边军和禁军——都发了请帖,并且,受到邀请的人都来了,连一向在家韬光养晦的傅铁衣都没有推辞。      赵瑟为自己所看到的盔甲数目之多而叹为观止。谢氏的这场宴会,几乎集合了全天下所有的武力。如果这些人围着大郑的山河地理图达成一致,那么,大约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郑予以瓜分。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突然一场大火从天而降,将一切烧为灰烬,那么世界是不是就此便会太平无事了呢?或者,皇帝陛下狠狠心,以叛逆为名包围谢府,将所有人都咔嚓了也是一样。这样多的武将聚在一起,扣上叛逆的罪名礼法上是行的通的,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赵瑟突然一阵心悸,冷汗不受控制地顺着脊背留下来。她转头去看傅铁衣,傅铁衣却回以她一个“可以安心”的微笑。是啊,皇帝陛下怎么会如此孤注一掷。      赵瑟在盔甲中找寻属于十一的那一个,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傅铁衣在和曹文昭那老头说话,她没有办法问。有人拍她的肩膀,赵瑟猛然回头,竟是薛玉京这个女人扯着她新封侯的丈夫。“玉京姐姐!”赵瑟惊喜地叫道。傅铁衣和曹文昭的谈话就此停顿下来。      张襄留下来加入傅铁衣和曹文昭之间东拉西扯的闲谈,赵瑟被薛玉京霸道地扯走。说起别后的情景,原来薛玉京这一年在西北生意做得极是红火。      赵瑟羡慕地道:“玉京姐姐,你多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薛玉京叹道:“话是这么说啊……张家那个臭水沟,恼人的事多着呢。阿瑟,可要恭喜你,还没进城,到处传得都是你和傅铁衣的风流韵事。怎么样?听说你们过了国丧便成婚!”      赵瑟苦笑着点点头,眼睛却在张襄四周逡巡不已,并不怎么专心听薛玉京说话。薛玉京将赵瑟的头扭过来,责怪道:“你这找什么呢?老在我家阿襄身上打转。我可提醒你,朋友之夫不可戏啊!”      赵瑟哪有心情和他玩笑,皱眉道:“那天和你们一起进城的那个美貌将军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薛玉京立即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赵瑟的肩膀道:“叶将军的美貌,果然是融化女人心房的太阳。阿瑟,你都快要成婚的人了,姐姐劝你,还是不要沾花惹草的好。这株芳草,美则美矣,叶片边缘可是有着能划破喉咙的锋利。我给你说吧,刚一回来,张媛就看上他了,悄悄给他下了逍遥散。哪知道一点儿用都没有,他一伸手就把张媛的四肢全卸脱臼了。张襄那姐姐也真是个蠢蛋,叶十一要是靠这种手段到得了手,在河西早就成了别人的禁脔,哪能等到现在?你看我们谁敢打他的主意?她以为叶十一和她身边那些任他□的侍从是一样的呢!我就知道她要倒大霉,可我偏不提醒她!”      赵瑟想起燕王府暖房中那个顺从的男人,心中狂跳,扯着薛玉京的袖子忙问:“那他这样,韩国夫人岂能善罢甘休?”      薛玉京笑笑道:“不罢休又怎样。叶十一也不是良民出身,没什么九族可以拿来让人威胁。他以前是草莽人物,不知道因为什么脑子搭错了弦上我们河西军来。他是有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本领的人,总要以笼络为上。不然万一失手,岂不是以后都没有安稳觉可睡?”      赵瑟放下心来,和薛玉京闲聊几句。有谢家的侍从过来禀告,说谢家小姐请赵小姐去打马吊。谢家的小姐素来傲慢,只和四家七氏出身的女子说话。薛玉京扯着嘴角笑了笑,与赵瑟作别。      侍从引着赵瑟绕过几重房舍,进了一处花园。侍从指着面前的小路道:“此处奴婢是不能进的,小姐顺着路直走,到尽头高楼处左转,绕过花圃有一方竹舍,人就在里面。”      赵瑟依侍从所说向里走,行之高楼前,未及左转,却见楼上一个身影依柱望月,正是她的十一。她跳起来冲十一挥手,叫道:“十一。”那人回首,似乎皱了皱眉,便一声不响地进楼去。赵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隐约觉得自己是认错了人。半响,楼中闪出一个青衣童子,牵了赵瑟的手道:“赵小姐请往这边走,您刚才认错人了呢?”      赵瑟随着安静地走着,脚步声与心脏跳动的节奏一致,敲得人难受之极。赵瑟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不知是哪位先生,赵瑟该当面致歉才是。”      青衣童子操着清脆的声音道:“那是我家十七公子,他是绝不会见赵小姐的。”      谢十七吗?赵瑟陷入一片迷惘。这个名字代表着比美貌更丰富的含义,任何人都难以等闲视之。      青衣童子将赵瑟引导一处小小的竹舍前,抿嘴一笑,飘然离去。赵瑟的手停在竹门上,有些迟疑地回望米饼。米饼催促道:“快进去呀,小姐!”赵瑟吞咽着唾液润湿干涩的咽喉,闭上眼睛,猛地推开竹门。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赵瑟哑然睁开眼睛。这是一处极为精致考究的竹舍,到处都透着清凉和舒适,宛若神仙居所。竹舍中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并不见人影。靠门不远的地方是一条两尺来宽的梯子,上面大约就是阁楼卧室。      米饼在楼梯边坐下,笑笑地对赵瑟说:“我在这等小姐……”      这样,赵瑟就再也没有退路了。米饼坐在这根本就是在后面驱赶她的虎狼嘛!最客气也是个牢头。而前面等着她的,真不知知道是风光旖旎还是暴风骤雨。在赵瑟这个年纪,她还不能明白暴风雨之后的天空是多么美丽。她还不懂得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上楼梯的腿真的是在哆嗦。      床上没有人,十一坐在翠竹编成的地板上,背靠着床。他的剑放在他右侧的地面上,并没有赵瑟一露头就往她的脖子上招呼。这样,赵瑟就不必缩着头了。他的左边是空酒坛,翻到的,扣着的,有四五个。他的左手边还按着一个满满的酒坛。十一他微微仰着头,像星辰坠落于无尽黑暗的深渊。      十一他喝醉了。      赵瑟的心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疼。是因为我的原因吗?她想,是因为我的原因才会让你如此伤心吗?那我宁愿不曾与你相识。      如果赵瑟可以根据她的心意来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一定会选择转身离去。展现在她眼前的十一的颓废与哀伤是她单薄的心脏所无法承受的。然而,一旦面对十一,她就再也无法移动她的步伐。这是蜘蛛与蝴蝶的宿命。      赵瑟走进十一,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十一像骤然惊醒地猛禽舒展开翅膀一样腾空跃起。赵瑟被巨大的力量带翻在地,同时,十一的剑尖已经向她的心脏袭来。像雷鸣闪电一样迅捷,这个拔剑出鞘一剑毙命的动作就像融入进十一的血脉一样。      “我是瑟儿啊!十一!”赵瑟惊呼,处于本能的。      一瞬间,云收雨住,所有的电闪雷鸣化为虚无。世界彻底安静了。      十一的剑尖停在赵瑟的左胸。他的眼眸中还带着朦胧,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短暂地安静之后,伴着赵瑟的尖叫,十一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上。      赵瑟把十一抱在怀里,十一的身体热得发烫,这是酒从他的毛孔中挥发带来的热度。十一把头埋在赵瑟的胸口,他轻轻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嚅嗫道:“瑟儿……太好了……你来了……我是多么害怕……自己一个人……”      十一睡着了,或者是因为酒醉,或者是因为和赵瑟的相逢,或者是因为哭泣之后,或者什么都有点。总之,他现在安静地睡了过去。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睫毛在眼睑上投下迷人的阴影,嘴唇有一些轻微的开合。赵瑟心中荡漾着一种斜风细雨般的柔情。这样一种宛若初生婴儿般的纯粹与依恋,是赵瑟,甚至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她把十一搂得更紧些,只一瞬间,便如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十一的身上沾满了酒渍,头发上也弥漫着酒香。他的嘴唇有点干,是渴了。赵瑟四面环顾,还好,桌子上有茶。她给他喂了水,并且不可避免地吻了他。      赵瑟想把十一拖到床上去,对于娇小的赵瑟来说,一般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赵瑟可以找米饼帮忙,但她不愿意,不知道为什么。所幸十一睡的像一只小猫,并没有给添乱。打他几下,他偶尔还肯配合。赵瑟撕扯了除去头发之外十一身上一切可以拉扯的地方,在他的身上留下好几块淤青之后,终于勉强把十一弄上了床。如此可见,女人的潜力与她们的执拗同样无限——至少是配套的。      接下来,赵瑟帮十一脱去沾满了酒气的衣裳——给喝醉的人脱衣服不容易,赵瑟也没什么经验,但她了解十一。十一他很怕痒,只要轻轻搔动他的腋下,他就会翻身。      赵瑟从屋里找到了干布,却只有凉水。本来赵瑟想凑活着用,想了想还是没有。她是很“聪明”的女人,干脆把滚烫的茶水掺进凉水。然后,这个笨手笨脚的女人便用那种但琥珀色的温水给十一擦了身体,洗了头发。      最后,赵瑟脱掉自己的衣服。不像十一喝醉了酒,一旦辛苦劳动的汗水落了下去,她的浑身都变得冰凉。她上了床,躺在十一的身边,盖上被子。当然,她和十一用一床被子就够了。十一浑身都在发热,并不愿意盖被子,总是会把它蹬开。几次之后,赵瑟的耐性用光了,暴君的本质被激发出来。她侧身抱紧十一,用她的手臂禁锢住他的手臂,用她的腿绞住他的腿。在他们身体相交的部分,冰冷和炽热在这里缠绵。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炽热的身体享受着凉爽。现在他们应该都很合适了。      然而,十一并不适应这样的一种束缚的方式。即便是很舒适,他似乎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束缚。他真是个狡猾的男人。他把胸口,小腹乃至于□都紧紧地贴在赵瑟相应的部位,手脚却挣扎着逃脱赵瑟的控制。而赵瑟必然要做出回应。几次挣扎与控制之后,事情终于上升到了武力层面。一旦上升到武力的层面,赵瑟当然不可能是对手。      “别动!”赵瑟微微有些生气地喝道。      于是,十一竟然真的不动了。他们就这样睡去,度过了一整晚。她很幸福,很满足,不带一丝一毫的淫思邪念。在此之前,赵瑟并不知道,原来,以这样的方式相拥而眠,并不一定是要在欢爱之后。 情表   赵瑟醒来时是已是独自一人。床的另一边空荡荡地,还带着十一温暖的气息。米饼坐在床下,拖着腮帮子对着她发呆。      糟糕,我睡的太死了!赵瑟懊恼得几乎要撞墙:怎么就这么笨呢!连话还没认真说上一句十一就不在了。他该不生气了吧?怎么人就不见了呢?他为什么不摇醒我呢?      五音端着清水从楼梯上来,正对上赵瑟咕噜乱转的眼睛。“小姐醒过来了!”他高兴地叫道,“来人!”侍奴们伴随他的呼唤像成群的麻雀一般熙攘地涌进来。这让赵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宛若回到了家中的某个喧闹的早晨——她还躺在自己巨大的红木床上,脚踏上是打着瞌睡的侍儿,身畔十一的余温只不过是她昨夜带着泪花的梦境的残迹。      赵瑟甩甩头,将这种仿佛仰望没有尽头的星空一样可怕的感觉驱赶出自己脑海。侍奴们大呼小叫地在阁楼上跑来跑去,压迫着地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赵瑟有些无聊地翻起白眼,心想:你们就不能收敛点吗?这是在别人的府邸!好像我做了什么功德无量救人于水火之类光彩照人的事儿似的。”      五音是很善解人意的,一边给赵瑟穿衣服,一边笑道:“谢家的大人们都去了校场。小姐昨晚喝多了,只好在此歇下。贺兰大人临行前特别让我们向小姐交代歉意,不能和小姐告别了。”      “校场?”对于这个词,赵瑟有点陌生。      “是啊。”五音答道:“今日陛下凤驾亲临校场阅兵,下旨朝中众位大人随驾前往。天刚亮便都出了城。小姐你看,如今这整个都城都跟着安静下来了呢。”      赵瑟点了点头,往常这个时候,内城的大街上鳞次栉比全都是官员的车马,人喧马嘶之声即使是隔着深深的院落也隐约可闻。今日确实是太安静了,似乎连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都能听到。      五音想了想,又补充道:“侯爷也去了校场,不能等小姐。他说一会儿脱得开身便来接小姐。”      “我还用他接?”赵瑟轻轻哼了一声,皱眉道:“快点收拾,收拾完告辞吧……你们别折腾那么大动静!就算主人都不在,说不定这花园里还住着什么不容冒犯的高贵人物呢。”      五音多少有些奇怪,好在他没有多嘴多舌,低头应命。      一想到谢十七,赵瑟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感。如果不是傅铁衣明确告诉过赵瑟,她和十一的这一次戏剧性的相逢是由息国公贺兰明月鼎力相助才得以实现,赵瑟几乎会以为这是谢十七的安排。就算没什么证据,赵瑟心中的天平也不由自主地非往那边偏。怎么说呢,她的十一和传说中的谢十七呆在同一座花园里,呆着距离如此之近的地方。赵瑟一想起来,就觉得难以心安……      不管了!最后赵瑟有些烦躁的扯了扯头发,将一切四舍五入:总之,我想先去找十一!      那么,刚一上车,赵瑟便以无可挑剔的“风流”姿态将米饼拉到自己膝盖上,扯下裤子,在他结实而挺翘的臀丘上拍了两巴掌。米饼发出含含糊糊地呻吟,毛手毛脚地去解赵瑟刚刚系上没多长时间的衣带。五音识趣地带着两个另外两个侍奴退出车厢。米饼翻了个身,把自己藏进车脚的兽皮摊子下面。动作快得仿佛有老虎在后面等着咬她。      赵瑟忍不住笑出声来,掩着嘴道:“喂,米饼,你说我们总这样是不是也挺没意思的啊?不然干脆咱们顺便动一次真格的吧!也免得你白背这个黑锅,搞得以后傢不出去我多过意不去……”      米饼像防贼一样盯着赵瑟,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将兽皮拉到脖子以上。他噘着嘴道:“十一哥要生气的!”      “他还肯生我的气,那太好了!”赵瑟满脸都是欢笑,米饼这句话,终于让她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从车板上探了手过去,抓住米饼的脚腕,把他往自己这边扯,另一只手同时去剥他的衣服。米饼大声呼叫挣扎,赵瑟在他的光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低声道:“笨蛋,不脱衣服谁信呐?”      米饼反应过来上了赵瑟的大当,气哼哼地在赵瑟手腕上咬了一口,滚到一边。后来,他还是自己躲在兽皮下面脱了衣服。他望着赵瑟道:“小姐,你以后可千万别再让十一哥伤心了。他都喝醉了!”      赵瑟连连点头,说道:‘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无可奈何之外,以后一辈子我都让他高高兴兴的。”接着,她有些奇怪地问:“十一他从来没喝醉过吗?”      米饼点点头道:“小姐你不懂,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多喝酒,更不能喝醉。喝多了酒,手就要抖。手一抖,便失了准头。失了准头,便不能一剑正中要害。不能一击得手,我们自己也就活不了了。我长着么大从来没见过十一哥喝醉,甚至喝酒都很少。昨天晚上,我一见十一哥喝醉了,就知道是因为小姐你。虽然他没说,我也知道!”      赵瑟以同仇敌忾的姿态对自己进行口诛笔伐,连声道:“没错,都是我不对!应该把我吊树上!”抓住间隙,赵瑟问:“……十一临走的时候交代什么了吗?”      “没有。”面对赵瑟满眼闪亮亮的期待,米饼想都没想便如是答道,“十一哥什么都没说。”顿了一下,他急急忙忙从自己的衣服堆里拉出一个链子,扔给赵瑟道:“啊,差点忘了。这个是十一哥留给你的。本来他给你戴脖子上的,后来我想了想,怕五音给你穿衣服的时候看出不妥来。那小子记性太好使,你身上有什么物件他从来不会记错。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给取了下来。呐,还你!”      赵瑟接住米饼抛过来的链子,托在手心细看。链子挺奇怪,不像是什么稀奇的宝石穿成。只是将一些长长的,坚硬的,有微小的弧度且大小不一的东西,一端打了孔,穿在一起。它们很光滑,有点像动物的骨骼或者牙齿。它们一共是十三颗,大多为乳白色,只有最长的那个是鲜红色。穿绳打结的部位是一小块豹子皮。      赵瑟隐约觉得这链子有点眼熟,想了半天,仿佛是记得系在十一剑上的。她极为欢喜地将链子挂到自己脖子上。链子有点长,红色的那个不知道是骨骼还是牙齿的东西几乎垂到赵瑟的肚脐眼。      赵瑟扭身转向米饼,兴致勃勃地问:“好看吗?”      米饼脸皮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实在没办法颠倒黑白顺着赵瑟的意思说好看,于是只好来个默不作声。      赵瑟不以为意。这个问题,本来也是不用米饼回答的。她兴高采烈地将链子收下来合到掌心,甜蜜地道:‘这是十一第一次送礼物给我呢!看来他真的不怪我了。回去找金匠打个大大的漂亮盒子装上,以后我天天带。该送十一点什么呢?真笨,以前我怎么都没想到。等一会儿回家翻翻……”      米饼对于赵瑟的过分乐观无语凝噎,他也没什么好拿来打击赵瑟的,只好在心中腹诽道:还大金盒子,就你那脖子,带得动吗?小心被坠成个小罗锅!把十一哥吓跑了!”      米饼正想得眉飞色舞的时候,猛然发觉自己的手腕被赵瑟攥住。他情急之下用力一甩,紧张地道:“你干嘛!”      赵瑟被甩到一边的垫子上,纵然没摔疼,怎么也摔晕了。这女人竟然仍是兴致不减,再次将魔爪探向米饼,急急道:“咱们去找十一!”      米饼翻了翻白眼,枕着后脑勺躺下,气定神闲地道:“你急什么?十一哥也去校场了,不然他为什么不等你醒过来再走?咱们回家等着不就结了?十一哥晚上一定会来的!”      “那我们就去校场!”赵瑟将衣服丢到米饼的头上,说,“我现在就要去见十一,我一刻也不能等了……”      米饼终于拗不过赵瑟,下了车与她共乘一骑,做亲密无间状,打着踏青这种睁着眼睛胡说八道的旗号策马向城外行去——赵瑟找这种借口这分明就是欺负随行的骑奴不敢跟她顶嘴,时令才到冰开雁来,哪里又有什么青可踏?      赵瑟从后面环紧米饼的腰,趁机在他肚皮上扭了一把。米饼的汗毛都该被赵瑟搞得倒竖起来,无可奈何,只好微微翻转手腕,猛地抖动马缰。马嗖的一声疾驰而出,左突右转闪电般跃出骑奴们层层守护的包围,不大一刻,便只能望得见影子了。赵瑟回头发出恶作剧成功时的笑声,挥手道:“你们都回去吧!我去找傅铁衣……”      米饼闷哼一声道:“你脸皮也太厚了!谁和你在一起谁倒霉!今天回去八成要被你害得罚跪!我怎么这么倒霉!”      赵瑟厚起脸皮哄他道:“没关系,有我呢!”      米饼冷笑得相当不给面子:“正是因为有你才有麻烦!没你我至于白受这份罪吗?”      赵瑟便没话说了。      他们调转马头,往城北校场而去。刚走到门口不远,只听见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地动山摇,将士们发出山呼海啸一般地呐喊。赵瑟直接从马上掉下来,半天缓不过神。米饼揉了揉耳朵,滚鞍下马,扯着赵瑟的胳膊将她拽起来,茫然四顾,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有刺客?”      赵瑟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是出兵,就是造反!”说罢扭身便往辕门跑去。米饼阻拦不及,只好牵上马追上去。      到了辕门前,只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1】,执戟的将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出辕门而来。他们兵刃上的寒光遮蔽了太阳的光芒,他们踏起的尘土模糊了赵瑟的视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赵瑟很快淹没在千军万马的浪潮中。她甚至需要米饼用力扶持才能在那个无休止的人潮中站稳而不至于跌倒,甚至践踏成为泥土。      “十一……”赵瑟试图在千军万马中找寻她的十一的踪迹。然而,在这样整齐向前的军阵中,他和她都成了一粒沙子,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尘土呛得赵瑟留下眼泪。她和她的十一终于一句话都没说上就分别了。      军阵之后是皇帝富丽堂皇的銮驾,傲慢地从正中经过,将匍匐在地的一切踩在脚下。米饼把赵瑟拉到角落里,让她自己一个人抱着膝盖伤心去。他不能理解这种伤心。      有人拍赵瑟的肩膀,是傅铁衣。他把赵瑟打横抱起,摇头道:“怎么搞得这么灰头土脸?今天出兵是当场颁的旨意,之前不好告诉你。没想到你还是跑过来看热闹。早知道还不如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      赵瑟明显还没从自己臆想中的世界回到现实,她小声地,结结巴巴地道:“十一……”      傅铁衣笑了笑。看来他的未婚妻没能收服得了那位美人啊!这也难怪!听说在河西就是很清白自持的男人。类似于“昨天晚上过的还顺利吗?”或者是“夫人不太满意叶将军吗?”的问话,即便是傅铁衣也是难以出口的。他只好低声安慰赵瑟道:“叶将军随着张襄去河北平寇了。他总会顺从于夫人的,毕竟他要去的是河北……我们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赵瑟苦笑着从傅铁衣怀中挣扎起来。      于是,他们并辔而行,回到傅铁衣挖空心思暂时也很难离开的上都城。      宣华二十四年二月初七日,皇帝大阅六军,于校场颁下圣旨:以新封的武英侯、位在正三品下的怀化将军张襄为河北道行军元帅,统帅河北诸军,专制河北平寇事宜。以左龙武大将军卢文焕为副帅。随同张襄一同入都的河西军作为元帅的亲军随同他一起征讨河北。      与此同时,皇帝也确定了向河西增调的兵力。总兵力一共是十万,其中三万从禁军中抽调,其余七万分则从九镇边军中抽调。除了河西和目前还处在烽火连天中的河北之外,其余七镇各抽调一万。      根据圣旨,三万禁军和张襄率领的河西军在当时就得祭旗出发。由于太突然,许多将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出去山呼万岁,喝酒,然后出征。包括张襄本人,在猛然被要求跪下接旨并听到圣旨的内容时,惊愕的表情几乎难以掩饰。相信他就算听到圣旨的内容是把他推出去斩了也不会比现在还来得手足无措。直到接过元帅金印时,张襄眼眸中的慌乱都没有彻底消退。      这两道旨意,一般看来,是彻头彻尾的乱命。以一个对河北局面并不熟悉的少年将军为统帅主持河北战事,以胡乱拼凑出来的所谓十万大军增援河西,只是听听就觉得可怕。这还是不算从九镇集结兵力去河西的巨额耗费。要知道,从最远的岭南到河西是要走好几个月的。然而,这两道圣旨,实是隐含着巨大的政治利益。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皇帝与地方军阀势力互相妥协的结果——当然,是除去张氏之外的军阀势力。      这正如一起回城时,傅铁衣对赵瑟所说的:“看来,皇帝陛下是铁了心先对付张氏。多了这十万杂牌军,号称精锐第一的河西军恐怕就该变成下水道了。兵力的强大毕竟不是光靠人头来充的。张氏镇守河西上百年,自有他们的操守和底线。张钰便是放弃张氏一族也绝不会当真让乌虚人践踏中原的疆土。皇帝陛下她就是抓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藩帅们当然也想趁机在河西插上一把匕首,自是和陛下一拍即和。要不是河北那边实在分不开手脚,我也会分这一杯羹的。如果我是张钰,我干脆就在第一战就把这十万人扔去送死。只是,这样,把所有的藩帅都会得罪死,而且,搞不好会有哗变之虞……”      皇帝怎么算计张氏的,赵瑟一点也不关心。这和她没关系,。而河北,她现在想不关心都不行了。她问傅铁衣道:“那么张襄呢?他能赢吗?”如果张襄如傅铁衣所愿的死在河北,那么,十一会安然无恙地回来吗?”      “当然不可能!”傅铁衣神色和语气都有十成的把握。他说:“皇帝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固然是算计我,也是叫张襄去送死。张襄也算有点天赋的孩子,可惜了。耍别人的大刀这种事,就算他老爹张钰,就算我傅铁衣,都不敢轻易去试。他才多大岁数,能有什么威望,拿什么去统领我手下的骄兵悍将?别说和流寇交战,只是己方都指挥不动,便是能赢也是惨胜。皇帝派他去,输了,正好把下一代河西军的统帅交代在河北,再派我平寇就是了。赢了,也必是以我傅铁衣在河北的势力荡然无存为代价。皇帝总是不会吃亏的。所以,我不会让张襄胜的,而且他必要败得快。我们在河北的基业不是给他练手玩的……”      赵瑟沉默不语。她认为她似乎应该郑重地请求傅铁衣在一场必然要溃败的战争中保住十一的性命,然而,这似乎又是对十一的侮辱。赵瑟踌躇不定,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或许,不用她提醒,傅铁衣也会去安排。      总而言之,宣华二十四年的二月初七,赵瑟和十一在短暂的相逢后再次分离。直到他们下一次见面。赵瑟一直都在为没能真正和十一说上一句话而遗憾。      那么,征人的步伐仿佛带走了冬日的严寒,春天在第二日开始勃发。赵瑟在一夜间摆脱了狗熊冬眠似的迟钝与慵懒,以无以伦比地热情投入到对河北的战局变化的时刻关注中。      对于这个不用别人催就自觉泡在自己府中等消息的未婚妻,傅铁衣偶尔也会这样取笑:“夫人仿佛比我更适合做这个范阳节度使啊!看来小夫很快就可以回家抱孩子了,只是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给生?”赵瑟便会非常生气地砸了茶杯,飞奔着跑开。然而第二天,她还是准时会到。      出兵不到十天的时候,一个说不上好坏的消息传回来——新任的河北道行军元帅刚刚到达河北,还没来得及召集诸将会议,便遭到刺杀。利剑穿胸而过,只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丧黄泉。刺客当场举剑自刎,死无对证。皇帝虽然生气,却毫无办法,只得下旨抚慰,令张氏派人接张襄回上都休养。皇帝当然没有就这样便宜傅铁衣,放他回河北,下诏以副帅卢文焕为主帅,接替张襄平寇。      傅铁衣特意吩咐在后花园摆了一桌酒。赵瑟鄙视道:“你现在就庆祝是不是太早了?”      “不是,”傅铁衣摇了摇头,倒了一杯酒于地上,沉声道:“我这是在拜祭卢将军。我和卢文瑶虽然是多年的对手,毕竟有同生共死之谊。现在,她的兄长即将赴死,我当敬他一杯,以壮行色……”      二月末,傅铁衣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终于通过紧急军报传过来:河北道行军元帅卢文焕误中流寇埋伏,为流寇生擒,凌迟而死,尸首做成肉羹为贼军分食。河北诸军群龙无首,不及旬日为贼寇连下十九处重镇,河北之势危矣。      事已至此,皇帝不得不承认,稳定河北局面非傅铁衣不可。她晋封傅铁衣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令他回河北收复局面。      这一天是宣华二十四年的二月三十日,金吾卫刚刚在函谷关之外接到傅铁衣请来上都与他团聚的母亲和亲族。如无意外,车队会在三日后到达上都。军情紧急,傅铁衣并没有等到见自己母亲一面便动身了。赵瑟送他出城。      分别前,傅铁衣握住赵瑟的手说:“瑟儿,对不起,本来是打算在上都呆到国丧后和你成了婚再离去,没想到事情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也实在是不得已,会尽快回来的。嗯,等你科考之后,我挑些你喜爱的人先送回来服侍你。那位叶将军,好像也没受什么伤,你喜欢,我回去看看,能不能一起给你送回来做礼物。”      这样的话,听在赵瑟耳朵里,让她有一种勃然变色的冲动。她几乎忍不住把傅铁衣扑到在地上,坐在他的身上死命地捶打。然而,转念一想,她还是忍住了。“别人知道些什么呢?我和十一之间……”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傅铁衣的掌握中抽出来,淡淡地笑道:“你真的不等等你母亲再走吗?好像明天就会进城吧。不见说不定会留下遗憾。”      傅铁衣苦笑着摇头:‘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呢?瑟儿,我知道让你称呼我母亲那样身份的女人为母亲真的是委屈你了。可是,我还是要请求你,就算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不要过于轻慢她好吗?”      赵瑟笑了笑,大士族确实有那么一整套规则对待偶尔也会成为姻亲的庶族。对于这些,赵瑟很无所谓,在礼仪这种事情上找平衡也真是无聊,有本事你别取人家儿子啊?她点头道:“你放心,我少见你母亲就是了。”      傅铁衣在赵瑟的面颊上亲了亲,突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策马驰出老远,大笑道:“说道遗憾,临走之前,有一个人不去见一下才是真正的遗憾……”      赵瑟追上去问:“是什么人……”      “便是你的无价之宝,陆子周。”傅铁衣远远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个不是赵本山说的吧? 对首   赵瑟努力追赶傅铁衣,希望能阻止他。      一想到陆子周和傅铁衣那样的两个男人面对面的情景,赵瑟的心就连着肝一起颤。按照赵瑟最低限度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小小的奢望来说,她是多么希望这些男人们永远都不要有互相见面的时候才好。就算不可能,就算她那一点儿小小的奢望最终只能是奢望,她也希望这个令人头皮都要乍起来的时刻发生在她有充足心里准备的时候。      很明显,目前赵瑟并没有这个心里准备。傅铁衣这纯粹是在偷袭。赵瑟就像一个蹩脚的角斗士没有提前告知便被发了把生锈的长矛,之后扔进了虎圈一样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本能地认为这次见面会造成辐射面极为广阔的破坏。在所有匪夷所思的设想纷至沓来之前,她唯一的想法就是阻止傅铁衣。      傅铁衣显然了解赵瑟的想法。他没有等赵瑟,所以赵瑟也阻止不了他。在两个人的手下都以值得夸赞的智慧严守中立的时候,赵瑟怎么可能凭借她的骑术追上傅铁衣呢?      那么,当赵瑟策马直闯进自家的别院,满身汗水,像一只软脚蟹一样滚下马来时,傅铁衣和陆子周已经见上面了。      陆子周站在台阶右侧,一半的高度,背对着屋子。傅铁衣站台阶下面,正中主道的位置,面对房门。      陆子周问:“傅侯吗?”      傅铁衣答:“正是。”      陆子周点点头,肃客道:“请屋里坐。”      傅铁衣回礼道:“冒昧了。”于是便当真迈上台阶,向屋中行去。      气急败坏的赵瑟在后面跳着脚大叫道:“傅铁衣你这个家伙!你给我站住!你来找子周做什么?我答应了吗?你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我不取你了!”      傅铁衣冲陆子周笑了笑,挺无可奈何的那种,就像他和陆子周有多大默契似的。这个时候,他一只脚刚踏上台阶,另一只脚还留在地面。傅铁衣回头向赵瑟道:“此事确实是我不是。我只是怕问过了夫人,夫人说不准,我实在不好公然违背。万般无奈,只好如此。夫人便许我任性这一次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他不等赵瑟跑到跟前,向陆子周轻轻点头示意,便转身径自进了厅。      赵瑟这女人跑得也实在忒慢,堪堪没揪住傅铁衣的后摆。这也怨不得别人,不过,却正好能抓住陆子周的胳膊。她便索性挽上陆子周的胳膊死命往外面拖,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子周咱们走,让那家伙自己在里面坐着吧!”陆子周并不怎么配合,于是赵瑟的姿势就相当“好看”了。客气一点说,像一头犁地的老牛。不客气地说——还是不说了。      陆子周大约也是忍无可忍,使劲将赵瑟拽了回来,狠狠瞪了她一眼,接着干脆反过来扯着她进厅。赵瑟慌乱之中踩了自己好几脚,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步伐,作出从容的姿态,挽着陆子周的手臂进了厅。      厅里还是上次赵瑟新年来布置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高贵而内敛,正适合赵瑟眼中的陆子周。看来赵瑟对于大管事剁手指头的残忍恐吓还算管用。不管怎么说,这对晦气了一天的赵瑟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      赵瑟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女人在逼上梁山的时候总能有令人惊喜的表现。现在,她可以超常发挥了。赵瑟放开陆子周,自己随便找了个角落便坐了下去。这样,傅铁衣和陆子周谁都没法坐了。不可能坐她的上首,可是也不能坐地上吧?      傅铁衣冲赵瑟笑了笑,说道:“去子周的书房坐坐可好?方便说话。”接着便以询问似的眼光望向陆子周。      陆子周当然不能说不行,他也不至于蠢到把球推给赵瑟,于是便干脆忽略掉自己老婆,直接引傅铁衣去西厢自己的书房。      赵瑟暂时还没工夫为自己的现任侧夫和未来夫君合起伙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弥天大罪愤慨不已。她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把这两个男人的相会过程死死地控制在自己眼皮子下面,绝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所以,尽管人家根本就没邀请她,她还是厚起脸皮,立即站起来跟着去了。      陆子周跪坐在棋盘一侧,收拾其上的残局。他将黑子和白子分开,一颗一颗地捡进棋盒。傅铁衣负手站在一副字画前仔细端详,仿佛能从上面看出千军万马来一样专注。这副字画是赵瑟和陆子周共住在这里时,某个晚上陆子周醉酒后写下的。字很草,内容也很凌乱,好像是随便写的一些不连贯的字句,赵瑟一直都读不通是什么意思。因为陆子周仿佛很满意,便郑重裱糊了挂在书房里。赵瑟倒是没有想到,一贯总有新作的的陆子周还没有把它扯下来换了更满意的上去。      书房微微有些凌乱,陆子周还保持以前的习惯,不怎么喜欢叫侍奴们收拾。桌子上是一摞宣纸和写废了的草稿。大的、小的湖笔就那么横七竖八地扔在桌面上,有一些还压在纸稿上,笔头的残墨污了几层纸,几个字眼。条几上是酒坛和酒杯,不知上次是什么时候喝的,并没有来得及收拾。镂空隔断前面是小小的红泥火炉,上面坐着水,已经汩汩地开始冒泡。      赵瑟虽然不希望陆子周和傅铁衣两个人打起来,毕竟也不希望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呆着。绝不是她唯恐天下不乱,这实在是比闹出点儿不愉快还让她觉得别扭。于是,赵瑟出声打破了这宁静,她唤人上茶。然而等了半天也没人应一声。      赵瑟左右张望,终于确定这附近除了自己之外,只剩下陆子周和傅铁衣这一对儿男人。侍奴们趁她一眼没看到,抓住机会组团溜之大吉。连米饼这娃都不讲义气,在关键时刻弃她于不顾,不知道找哪个角落眯着去了。看来,大家都是经验丰富的人哪!      赵瑟有些慌张地道:“那我给你们倒杯茶……”她说着伸手去提炉子上的水壶。她哪干过这个呀!手还没碰到壶柄呢,就被热气吓得一缩手,叫唤起来。这下,傅铁衣和陆子周便只好都来照顾她。      赵瑟手上白白嫩嫩,连个红痕都没有,傅铁衣有些好笑地推她道:“夫人你先去沐浴,换件衣服吧!身上的汗现在还没落呢!让我和子周单独聊聊……”见赵瑟满脸的狐疑,像看大灰狼一样看着自己。他只好补充道:“放心,我们不会打起来的!”      赵瑟终于半信半疑地走了,不光傅铁衣,陆子周也跟着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清净了。      陆子周从棋盘前跪直身体,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傅侯请!”      傅铁衣摇摇头说:“下棋吗?这个我不会。”      陆子周微微有些错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傅铁衣是科举出身的武将。和那些在军中混迹多年的粗鲁汉子不一样,举凡科举出身的武将大多是儒将。纵然不能全说是诗剑风流,下个把个棋断然没有不会的。      傅铁衣简单地解释道:“小的时候为了考上科举,只学那几门好学的作敲门砖。棋道如海,哪里敢碰。以后多方征战,更顾不上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陆子周笑了笑,起身转到条案边到了两杯酒。自己一杯。傅铁衣一杯。傅铁衣拿起酒杯嗅了嗅,赞道:“好酒!……士族喝酒总讲究配酒器,确实不错。”他拿着半透明的白玉杯赏玩了片刻,并没有喝,便放下了。      “要回去打仗了。打胜前还是不要喝酒得好……”傅铁衣指指自己的脑子说,“如果热血沸腾起来,这里会冲动。”      陆子周了然地点头,复又换了地方去泡茶。他的动作优美而流畅,以木勺挑一点茶,以滚烫的开水冲开,茶叶上下沉浮,别有一种美丽。只不过,陆子周只泡了自己一杯,给傅铁衣的那一杯却只是白水。      “那么,茶也不能喝吧?虽然可以让人清醒,可是如果格外清醒,说不定反而也会冲动。”陆子周说。      傅铁衣大笑道:“你果然有趣!”      陆子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傅侯何以教我?”      傅铁衣轻轻点头,正色道:“今日冒昧前来,一则临行前不见一面实为憾事;再则,有几件事,想最后问一下你的意思。”      陆子周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傅铁衣缓缓说道:“我的弟弟铁云你应该是很熟的吧?你们那个时候一起在流寇手里。他受了些伤,身体很不好。过些日子,我会把他先送回上都。瑟儿她还不大懂得照顾人,所以,请你暂时多费些心。”      这是打算先把自己弟弟傅铁云傢过来的意思,按理说也请求不到陆子周。所以很明显,这是个引子。陆子周又不是赵瑟,不至于以为没人品到让人家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就没事了。陆子周敏锐地扑捉到了傅铁衣话中的一个关键用词,扬眉问道:“暂时?”      傅铁衣没有理会陆子周的反问,转而换了一个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他吹着陆子周倒给他的那杯白开水问道:“如今河北的局面,子周你怎么看?”      “侯爷一回河北自然是天下太平。”陆子周笑笑说,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轻地说道:“只是总靠玩这种猫鼠游戏也不是长久之计。天下风云激荡之势日渐汹涌,流寇和侯爷都不免要想办法在这个僵持局面中破局而出。河北之地,于乱世之中乃是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割据一方的宝地。倘若不能早日将各方势力收于一人之手,恐怕就要白白浪费了这四角之势。”      傅铁衣抚掌赞许道:“好!我就知道你有这份眼光。这样,我打算过些日子请你一同去河北,我们一同来破解这个局面。嗯,我是想等办过了婚事,这样也名正言顺一些。你的意思呢?”      陆子周微微施礼道:“承蒙侯爷青眼,只是不知侯爷如何会想到我呢?”      傅铁衣“啊”的一声微微仰头笑道:“这还是和我那弟弟铁云有点关系。我也不瞒你,铁云多年以来一直替我周旋于流寇之间,可谓我的左膀右臂。现在他身体不妥,自然子周你是最好的接替人选。子周去岁在中原大地的叱咤风云便是瞒得了天下人,又如何能瞒得了我?上都瑟儿这边,纵然千难万险,毕竟有那么多老狐狸在谋划。子周大才,不必在此委屈。”      这也算陆子周意料之中的答案。以傅铁衣和流寇之间猫与鼠也缠绵的暧昧关系,不晓得陆子周当初在中原大乱中出了多大力才叫奇怪。他现在直截了当地说来,也算开诚布公,就此揭过此事。是以,陆子周立即答道:“一切听凭傅侯安排。”      傅铁衣拿着水杯当酒一样跟陆子周的茶碗一碰,说道:“那就说定了。      他们喝了杯中的水,傅铁衣长身而起,轻轻拍在陆子周肩膀上,似乎有些遗憾地道:“到现在,子周你还不肯称我一声兄长吗?”      陆子周微微一怔,继而意味深长地答道:“总要真等成了嘉礼那一天才好算数。”      傅铁衣虎目中闪过一抹光芒,却笑着问道:“子周你的确有……。”      陆子周最终还是选择了谨慎的做法。毕竟是赵瑟只告诉了自己的秘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就这样向傅铁衣和盘托出。他只是玩笑似地说:“啊,小姐她喜欢灿若明月的美貌男子。傅侯和我好像都不太符合要求。”      “到底还是你了解她……”傅铁衣的脑中不知为何叶十一宛若天人的影子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说:“少女心性飘忽不定,难免倾慕佳人。等她长大了就好了。她喜欢什么,自然该为她置办齐……”      至此,傅铁衣与陆子周这场会晤有养分的内容基本上结束,赵瑟也终于忍不住弄了两个小菜假装端进来打探虚实。但见宾主尽欢,一片祥和景象,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天色不早,傅铁衣总不能真留下吃个饭,无论如何也该上路。到底军情如火,不好过于耽搁。赵瑟胡乱送了送,返身回来,一头便扎进了陆子周的怀抱。      陆子周身上是赵瑟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她仿佛要睡着了。半天,赵瑟才猛然清醒过来,仰头问道:“傅铁衣那家伙没欺负你吧,子周?”      “怎么可能!”陆子周失笑道。      搞得赵瑟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点缺心眼,扭在陆子周怀里磨蹭了半天,方才有些结结巴巴的道:“子周,明天早上咱们一起回去吧……”      “好的!”陆子周把赵瑟抱到椅子上。      这似乎鼓励了赵瑟,她再接再厉道:“今天晚上,我们留在西山好吧?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今晚……我们生个孩子。”她把头抵在陆子周的胸口,数他的心跳声。      陆子周摸了摸赵瑟的头顶,轻声道:“我去沐浴……”      “不……不要……”赵瑟一把抓住陆子周的手,说道:“我不要再等了,我们就现在,就在这里,要一个孩子……”于是,她便开始解陆子周的衣带。      “不要再提孩子的事了。”陆子周似乎对赵瑟这种近乎于死心眼的执拗很无奈,他轻轻吻上赵瑟的额头。绕开赵瑟有点碍事的手,替她宽衣。侍奴们识趣地退走。      赵瑟捧起陆子周的春笋,俯身下去,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那上面有紫藤罗的花纹,是陆子周最喜欢的图案。过了两个月,颜色还这么鲜艳。的确只有这种印纹才能配的上子周,那种沾了水颜色总要变黯淡难看的东西怎么能用在陆子周的身上呢?      赵瑟把腿搭在圈椅两旁的扶手上,两只小脚玲珑的脚像秋千一样在陆子周的身畔荡来荡去。陆子周从赵瑟的额头一路亲吻下去,碰到肚脐的时候,赵瑟咯咯的笑了。赵瑟的身体往下滑了滑,半躺在圈椅上,手环着陆子周的脖颈。陆子周在赵瑟的花蕊四周逡巡了很长的时间,直到赵瑟摇他的脖子催促他,他才把他的春笋送进赵瑟那几乎完全盛开的,娇艳欲滴的花朵之中。他们水乳交融,合为一体,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赵瑟的位置太低了,玩了一会儿,陆子周发觉实在不便于干活。他把赵瑟抱起来,保持了他们水乳交融的状态。赵瑟在陆子周的肩膀上专心致志地咬啮着,留下一连串可爱的齿痕。陆子周用一只胳膊扫落小茶几上的盆景。同时将赵瑟放在茶几上。茶几很小,不过一尺见方,赵瑟只能把脊背放在上面。陆子周微微踮起脚尖,继续刚才未竟的事业。      长久别离后的相逢总有一般说不出的美好滋味在里面。他们欢爱了格外长的时间。在他们彼此将要忘情于对方带来的快乐时,五音清凉无比的声音在外面禀告道:“小姐,国公大人派人接您和陆公子回去呢!”      这也忒没眼色了。赵瑟明显感觉到陆子周的背上一紧,之后,他迅速将春笋与花朵分开,快乐在他的手掌上盛开。赵瑟的火大极了,顺手抓了个茶碗便向五音砸去,怒道:“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么着急!”      赵瑟那准头是挺让人无语的,茶盏隔着五音好几尺就变成地上的碎片。五音惶然拜倒,却一丝不苟地禀告道:“小姐,今日是科考验明身证的日子,再不回城就赶不上了!”      这赵瑟还真忘了。所谓验明身证这回事虽说无聊,可是不亲自去人家就不给考。赵瑟只好勉强收了怒火,下令收拾收拾准备回城。      侍奴端了温水来服侍赵瑟与陆子周梳洗。陆子周春笋上的紫藤萝花纹已经开始褪去,经温水擦拭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便是欢爱的奇妙之处。青玉捧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是大大小小各种花纹的贞印,俱做的极为精致漂亮。陆子周随意在上面翻着,寻找合意的纹印。赵瑟却拉住他的手道:“反正要一起回去,赶时间,别麻烦了。”    繁草   在宝贵而有限的几天时间里,赵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再为自己感情上那点破事苦恼。      这一切都是叨科举的光。      赵瑟和陆子周之间,看起来仿佛像是回到了傅铁衣不曾出现过的辰光;赵瑟和陆子周之间,看起来仿佛就像是回到了十一不曾出现过的辰光;仿佛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赵瑟和陆子周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山阳渡那里、他们和霍西楼分别的那一刻为断点,截去老大老长的一段悲欢离合,重新接上他们彼此纠缠的轨迹。      科举!科举!一切都是为了科举。      赵瑟赵小姐的祖母大人、祖父大人、以及不论亲疏远近的亲长都一本正经地对赵瑟这样强调着。虽然这句话和她和陆子周之间的感情毫不相干,但赵瑟每每一听见所谓“一切都是为了科举”便不由自主觉得好笑。这是在赵瑟入场考试之前。      科举之后,这句话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大笑话。其他的事情,赵瑟可能不大清楚,只不过,在科举放榜之前,甚至于试卷刚刚弥缝的时候,她的祖母大人就已经伙同她的祖父大人、外祖父大人等商议给她谋个什么官职最合适。其情其景,活像是一群其乐融融强盗忙于分赃。      大人们在“分赃不匀”的时候确实也曾拉了赵瑟来问——“瑟儿喜欢做什么啊?”“尚书省好呢还是中书省好?”“秘书省少监的官服可是非常漂亮的哦”——总之,只要想像成两个大人吵嘴,非拉过孩子来问“是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的情景就对了。赵瑟在这个时候往往表现得很聪明,一下就能抓住问题的本质。所以,不管隐藏着什么圈套的问题,她的回答都只是言简意赅的“随便……”“都行……”之类的,反正绝对没有超过两个字的。      最后,他们给赵瑟预定的官职是“秘书监少监,从四品下”。确切的说,就是顶她不久前傢给公主的大哥赵筝的缺。对此,赵瑟照例不置可否。      偶尔赵瑟心情好,喜欢自己和自己的脑袋瓜子过不去的时候,她也会琢磨琢磨这件事的诸多不可理之处——      是的,从四品下的官位很适宜。四家七氏这等大士族人家的子弟,照例至少二十一岁一成年便要授从五品的官位,承继家庙的嫡女高一级授正五品的官位。倘使以大士族的出身考中科举,则不仅可以进入尚书省中的重要官署,官职也要再加恩高上一级。这么算起来,赵瑟作为赵氏嫡女,可不是科举之后便该授从四品下的官爵吗?      秘书监少监这个官职当然也是很好的职位,不然入宫前赵筝不会做得如此有兴致,甚至根本就不会去做。这个位置,虽然权利说不上多大,却是沟通天子与朝臣的中枢。天下各地的奏表,朝臣的奏疏,正常情况下都要通过秘书监才能进呈御览,而天子的诏命旨意也要通过秘书监传下去才算合制。      关键在于,这个位置,赵瑟现在就要去盘踞,必须得要通过科举。可是现在,赵瑟只是写满了,交了卷子,根本就还没出来结果。纵然赵瑟心里多少有几分把握,可毕竟不敢得意忘形说出来,以免万一出了意外,给陆子周惹麻烦。家里这群人怎么就这么有把握?这就给她派起官位了呢?      赵瑟悄悄躲在被窝里问陆子周道:“你没告诉祖母他们你把好多题都猜着了吧?”      “我不至于这样沉不住气吧?”陆子周一把捉住赵瑟猛然间纠缠过来的脚,攥着她的脚腕反问。可能是对赵瑟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要偷袭,并且屡教不改的恶劣行径大是不满。陆子周现在说起话来似乎也有那么点儿不够贤良淑德。      “那他们怎么就那么有把握呢?!”赵瑟满脸满眼都是不乐意,嘟着嘴道,“既然他们这么有把握,考试前做什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搞得我紧张得要命!手握着笔都只打哆嗦!”      如果陆子周为人不怎么厚道的话,他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取笑赵瑟:“你恐怕是一看见题目都是做过的,激动地手一直哆嗦才对吧?”赵瑟想不承认都不行,因为第一天考完策论,这位大小姐就揪着陆子周这么说来着。当然了,陆子周一贯是懒得跟赵瑟翻这些旧账本,所以他干脆闭上眼睛装睡,只让赵瑟自说自话。      赵瑟自问自答了片刻,大抵是演绎了一出活色生香的“官场现形记”独角戏,便又紧接着自娱自乐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道:“算了,管他们怎么弄呢!反正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只是以后当真坐了官,便不一定能像如今这般日日与子周同榻而眠了……谁说的‘行乐须及春‘来着?真是有道理!”赵瑟翻了个身,将大半胸脯压到陆子周背上,同时伸了手去陆子周的腋下搔他的痒。陆子周比起十一来稍耐痒些,却也没有坚持到最后的本事,只让赵瑟上下其手地数肋骨数到第三遍,终于忍不住蹬开被子,回身抱住赵瑟……      及至宝剑入鞘,小船入巷,正该好生干活的时候,赵瑟特意揪住陆子周的手臂,在他耳边威胁道:“今天可不准再敷衍我了!试也考完了,总再也没有理由左也克制右也忌讳不能尽兴!今天我一定要生个小娃娃!”      “你还真是个死心眼哪!”陆子周笑着与赵瑟抱成一团,就势在床上滚了几圈,将赵瑟滚到上面的位置,轻轻在她臀上拍了拍道:“那恐怕得烦劳小姐自己干活儿,总要如此才能真正尽兴!”      赵瑟这没节操的女人立即懒病发作,娇嗔道:“我才不干活呢!就不干活!”      “喂!”陆子周嗤笑于自己老婆的不讲道理,道:“天下哪里有不出力光享乐的好事!书上说的闺房之乐总要女子在上,男子在下才能尽兴!你自己不肯出力,偏要躺着舒服,当然不成,反倒好意思来怪我不会服侍?!”      这下总算让赵瑟抓到漏洞,机会千载难逢,她立即以身体和嘴巴一起反击。所谓身体的反击便是猛地收紧花房牝户,拼命捉住陆子周的春笋不放。所谓嘴上的反击,便是得意洋洋的驳斥道:“哈!子周!尽信书不如无书可是你往常挂在嘴边的,这会儿怎么又掉起书本来了?哈,你别不承认,你不承认也没用!反正你说的!那淫书也是书啊!总算让我给逮着一次!嗯,你肯定是功夫不行,才故意拿书来推三阻四,人家……”      说到这里,赵瑟倏地住嘴。她猛然间省悟,她下面要说的话竟然是“人家傅铁衣就可以让人不出力光享乐!”赵瑟不禁要为自己这等“见色忘义”的下流行径脸红,幸好醒悟的快,不然真等说出来再找补可就难了。万一子周也小气一把,可就让人为难了。按道理说,她还应该深深地反躬自问类似于“我难道真是一个只知欲爱之乐的女人吗?”但考虑到这是在床上,赵瑟就自觉地给免了。      赵瑟身体上的反击好生厉害,陆子周立即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赵瑟觉得,仿佛自己身体下面,陆子周的骨肉都随着这一声呻吟柔软了下来。而赵瑟言语上的反击,更是比身体上的反击更厉害三分。      虽然后面半句“人家铁衣就可以让人不出力光享乐”这等集反激策之大成的言语没说出来,但只是前面“你肯定功夫不行?” 就蛮够瞧。毕竟是男人面前百说百灵的话,陆子周便是明知道要上当,也不得不为了证明自己了功夫还行而自愿上当。谁要是敢不让他上这个当,那个居心可就忒不良了。      如此一来,赵瑟就不能怪陆子周奋起努力了。既然攸关名誉,陆子周也没什么客气的话好和赵瑟说,只是翻身干活儿而已。他的动作急了些,快了些,搞得赵瑟颇有些猝不及防,一时被压得喘不过气,竟然败下阵来。好在她脸皮厚,在陆子周耳垂上咬了一口,勉强扳回局面。      简而言之,赵瑟与陆子周的这场欢爱,从床上到床下,从床下到桌子,从桌子再回到床上,最后又从床上落下脚踏。直到赵瑟认输讨饶,才算圆满落幕。陆子周自认尽力而为,至少赵瑟不行的时候他还能勉力支撑。只是,尽欢是尽欢了,欢爱之后,两人谁都动弹不得。      陆子周试着抱赵瑟站起来,没等回到床上,便一起滚到在地上,翻了两三圈才止住。于是两人索性大张身体,躺在地毯上喘气。赵瑟咯咯地笑了,笑意感染了陆子周,两人一起笑了好长时间。      那么,青玉和三四个侍奴进来伺候时,便正好看见赵瑟和陆子周两个人躺在地上傻笑。陆子周靠在桌子腿上,赵瑟就躺在陆子周的腿上,都是东倒西歪像掺了水的泥土。英明神武的形象完全不必提,不着一缕勉强因为是在内寝之中也只好春秋笔法。      在地上耗了老半天,深更半夜,愣是让赵瑟纠缠着摆了几个小菜,一壶酒吃光喝完。陆子周擦了擦手,起身拉赵瑟一起去沐浴。像不到一向好做鸳鸯戏水的赵瑟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宁愿浑身汗津津地难受,说什么也不肯去沐浴。      问起缘由,赵瑟回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不是说,要生娃娃就不能急着沐浴吗?没关系,些许苦日子我坚持得住。你陪我一起坚持坚持吧……不然,你自己去好了!等有了娃娃,我再把这些缺了的好处全补回来!”      她说的挺大义凛然,陆子周却仿佛不十分领情。怔倒是一怔,却到底不会像赵瑟臆想中的那样抱住她感动地泣不成声。他只是一怔,便摇头道:“你是傻瓜还真是死心眼!”说完便甩手独自去沐浴,一点儿都没有和赵瑟同甘共苦,一起受罪的意思。赵瑟本来被自己牺牲奉献的伟大情怀感动得不行,这一下,热情颇受打击,感动随之大打折扣,再也热泪盈眶不起来。      “今天第二次说我死心眼了!以为我没数着啊?找张纸记上!你等着,等我有了娃娃再找你算账!你不给我磕头赔礼,我就不给你生娃娃!”赵瑟坐在地上恨声说。见陆子周都没影了,只好不大情愿地扶着侍奴的肩膀爬起来。      扶赵瑟的这侍奴名叫菱角,才十四岁,生性极是活泼淘气。他在一旁听闻赵瑟这怨气发得如此没志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赵瑟正在找替罪羊出气的当口,便扭住他的耳朵,没好气骂道:“笑什么?”      菱角忙连连讨饶,却忍不住带着笑意道:“小姐饶命啊,小奴只是想起今天的日子仿佛不是吉期,怕小姐白白受苦……”      赵瑟闻说掐着指头一算,仿佛今日确实该是最不好受孕怀娃娃的日子。但是经过年前那件事之后,或许有些变化也未可知。然而不管她如何安慰自己,终究心里没什么底气。索性一骨脑都推到菱角身上。心道:都是你这该死的奴才乌鸦嘴,本来该有的娃娃,说不定就是让你这么一说便说没了!      赵瑟越想越是生气,探手拿过一旁大花瓶中插着的鸡毛掸子照菱角的屁股大腿上抽打。菱角平时因为年纪小,多被赵瑟逗着玩儿,情急之下不辨真假,又一时打得痛了些,竟滚在地上哭闹起来。他又不是迷糊,赵瑟自然不肯担待,怒火上来不免用力打了几下。      本来气头上,她随口说明天派管家押走处置。后来青玉老在一边给她加油助威,她自己把火气都发泄在鸡毛掸子上,也觉得不至于如此麻烦。赵瑟见菱角哭得像一只猫咪,眼睛却红的像兔子,白雪一般的手面上两道红痕肿起来,大约是情急之下伸手去护被自己误伤到的,极是惹人怜爱。      赵瑟一时心软,便将睡衣上的几个玉扣子扯下来哄他玩儿,笑着在他面颊上亲一口道:“好了,今天便算我委屈你便是了。下去歇息吧,日后不哭了,我好好疼你。”菱角孩童脾气,脸上还兀自挂着泪珠,人却高高兴兴地握着扣子一蹦一跳地去了。      过了十几天,科举放榜。果不其然,赵瑟榜上有名,并且名列一甲第三名,亦即通常被称作探花的那个名目。榜眼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在上都一丁点儿名气都没有,名字也很眼生,唤作江中流。至于状元,一得着信差点没把赵瑟其死,正是众望所归的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这样,阖府大开筵席,庆贺赵瑟高中探花,唯有赵瑟自己一个人悄悄生闷气。      欧阳怜光其人其才,比赵瑟高十倍都不止;欧阳怜光中状元,那是众望所归,名符实归。赵瑟这个探花,则是陆子周捉刀代笔堵题的功劳,外带原阳赵氏天大的面子。      这些,赵瑟都承认,然而,她就是觉得难过!难过的要死!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子周的原因她才会这么难受,反正她便毫无根据的认为宁可名落孙山,也比现在做欧阳怜光这一榜状元同组的榜眼舒服。偶尔忍不住要向陆子周抱怨,却一张口便发现没有合适的理由,只好说:“我的卷子是抄的你的,现在她是状元,便是超过了你,我想起来就难受。”陆子周只是摇头而笑,心道:我都没有难受,你当什么真?      所谓苦尽甘来,否极泰来。赵瑟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满三天,喜事便来了。那天一大早,三叔公使人叫她,一进门便是青草郁郁,繁花似锦。依赵瑟那菲薄的眼光看,她们家的美人西楼正在万花从中冲她笑得阳光明媚。      赵瑟惊喜交加,拉住西楼连声问道:“西楼啊西楼,真的是你啊!突然一下就冒出来,我真是……高兴。”      西楼含笑点头,却是悄悄给她打手势,意思是一会儿再说。他身子特意往旁边闪了闪,赵瑟这才看到,原来不止西楼,以前在家纳的夫侍,俞怀英和莫惜时也和西楼一并站在一处。这便不好厚此薄彼,只能依照刚才对西楼的样子,分别牵手表示久别重逢之喜。      三叔公笑道:“本来过年时,你父母送年礼回来,他们便都一并跟了过来,我和你祖父商量,先寄在我这,待考过科举再送过去伺候你,也免得你分心。”      赵瑟施礼道谢,心中却想:你们这些老家伙,口风也太紧了。过年前后我和傅铁衣那么闹,你们都没露出一点儿来!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事你们知道了故意不说……      三叔公接着道:“瑟儿如今你也金榜题名,这家也该齐齐了。趁着傅铁衣还没进咱们赵家的门,三叔公做主,先给你挑几个合适的人伺候,也免得房中太过冷清。”      于是便招手唤身边两个绣衣貌美,刚刚成年的男子上前给赵瑟磕头,说道:“这两个是你刚到的时候,你祖父大人给选下的,子周也见过,今天便带回去吧。”      接着时候又从背后揪出个小孩子,身量都没长齐。赵瑟一看,尽然是自己的侍奴菱角,不知道怎么给自己三叔公给寻过来。菱角之后,赵瑟的另一个熟人,一直以来都最宠爱的事儿碧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在赵瑟身前下拜。      赵瑟有些迟疑地望向自己那三叔公,三叔公笑笑道:“这都是你自己侍儿,既然喜欢,便趁着今天,一并收房了吧。”      赵瑟啼笑皆非,碧玉也就罢了,菱角还是个小孩儿,能干什么?最多逗着玩玩,难道还能真当成男人使?看来都是自己那晚随意一句戏言惹的祸。但这等事情,万万没有推辞的道理,还好攒起来一并带回去。      路上,赵瑟只顾拉着霍西楼问东问西,最后还要霍西楼提醒,她才想起来少了个人,左右环顾着问:“咦,杨同没来吗?”      莫惜时笑着答道:“家里庄子里在练兵,因为杨哥有武艺,大人留他下来帮忙。”      俞怀英只好出言纠正:“不是练兵,是团练,因为最近有盗贼时常响马来犯,这才把庄丁集起来拿些棍棒自卫。”      到了院子,大约三叔公已经送过信,五音使唤着满院子的人收拾房子。本来这院落出去正房和东西厢房,大大小小的偏房、抱厦足有三十多间,显得有的冷清。这下可是妥当了,干琢磨是不是换个大点的了。      陆子周出门相迎,见面先递给赵瑟一封信,道:“傅侯给你的信,另外还有四个美人……”说罢,便一手挽了霍西楼,一手牵上俞怀英,先进厅叙话。      赵瑟拆开一看,信很简单,大体是恭贺夫人高中探花。自己这边很好,勿要挂念。因为河北局面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平定,自己一时不能回去,所以先选了四个男子服侍夫人。时间迫近,河北又不安定,或者有选的不合夫人意的,便请随意处置。过些日子,舍弟铁云身体稍好,便遣先傢过来。      赵瑟把信翻来倒去的看了几遍,并没有一字提到十一,心中便有几分不祥的预感。等五音带了四个男子来看,果然一人柔美,一人健硕,一人儒雅,一人妖娆,尽是美人中的美人,自然不会有她的十一。名字分别叫做傅佳、傅偶、傅天、傅成,一看就是现给取的。赵瑟也懒得改,便就着么着了。      俞怀英和莫惜时都是家里取的,霍西楼也是行过礼,郑重拜见过父母长辈的。身份当然略有些不同,久别重逢,不过马马虎虎行个家里就算完了。剩下的,包括傅铁衣刚送来的那四个佳偶天成便都是新人,总要郑重其事。佳偶天成那四个美人尽管傅铁衣的意思仿佛是也不用给名分,放在身边随便玩玩也便是了,但赵瑟本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的负责态度,索性便都给光明正大的纳了。      因为到底赵瑟还没取这取正夫,事情便办得简单了许多。只不过是给给赵瑟拜三拜,给陆子周拜一拜,奉杯茶,最后大家聚一起吃顿饭就完了。初春季节,没有石榴可吃,这一礼顺便也就免了。      再简单八个人依次拜下来也要老大一段时光,吃完饭,正好,天黑了。现在赵瑟可是富裕了,繁花似锦哪!反正今天晚上除了陆子周那儿不好再去,其余的她随便挑。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欠费了,电脑又出故障,一直没更新,对不知大家了。 贞锁   如果按照赵瑟自己的心愿,当然愿意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夜晚是和霍西楼一起度过。这种愿望无关于所谓久别胜新婚的急切渴望。直白点说,也就是和肉体上的欢愉没有丝毫关系,而只是一种纯粹的感情。肉体上的东西不能说毫无期盼,但它是附加的,真正令赵瑟魂牵梦萦,遏制不住要和霍西楼呆在一起的,是一种复杂难以表述明白的情怀。      每一个男人,包括她所挚爱的,她所爱慕的,她无可挑剔的未婚夫,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除去霍西楼,还有谁是她用自己的手收拢来并真正得到的呢?      就像处女作之于伟大的艺术家,第一件收藏品之于疯狂的收藏家,或许束之高阁不值一提,却总是隔上一段时间便不得不回想起,小心翼翼的从琉璃阁子里找出来,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土。      是的,赵瑟现在感情正是擦拭时不由自主发出的那种会心的微笑。      然而,即使是赵瑟也清楚,她不能依自己的心意行事。平时的时候,作为妻子,或许可以以一种随意甚至轻慢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夫侍,但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比如久别重逢,比如新人初入府的夜晚,不想有麻烦的话就非得按一定之规行事。      很不幸,今晚既是久别重逢的夜晚,也是新人初入府的夜晚。      依照久别重逢习惯上的做法,应该按照男人地位的高低确定谁获得优先与赵瑟“重逢”的权利。就算地位上都是赵瑟的侧侍,身份仿佛一般无二,实际也必然要存在高低上下之分。及笄时纳的总要比后纳的更尊贵些,新人总要比旧人更多几分光彩,而更关键的则在于父母亲族的地位权势……如此算起来,赵瑟今晚怎么也要先与俞淮英凑活儿一夜才能谈到其他。      依照新人初入习惯上的做法,倒可以随赵瑟喜欢,反正都是自己家里的侍奴收房作侍,没什么身份可言。只是数来数去八个人,怎么也数不到霍西楼头上。      赵瑟习惯性地望向陆子周。陆子周就算猜到赵瑟的心意也不可能连这主意都帮她出,只微微施礼告退,交代一句“我去书房看书”便彻底置身事外。赵瑟偷偷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吩咐五音先安排自己这一众芳草美眷沐浴更衣,送入“洞房”。      这般交代,饶是五音也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一锅烩了。于是趁着新人旧人统统都被引走的功夫,他竟悄悄问赵瑟曰:“小姐,您看是一会送郎伴们各自回房,还是都送到您的卧房呢?”      赵瑟乍一听,还真是心中一动。后来她仔细琢磨了琢磨,估摸着自己实在没有将这么多人撮堆儿解决图省事的能耐。何况,这么干虽然无关夫侍不可同房侍寝的规矩,万一传言开到底也不算光彩照人,便只好算了。于是微微斥责道:“想什么呢?房间不都安排好了吗?你命人好生伺候。我再想想,一会儿便过去。”      她到底也没交代要去谁那儿,五音不好追着硬问。好在他自有一番未卜先知的本事,自问怎末也有八成把握,于是便轻声称是,施礼退下安排。临去前,五音奉上一个红木的小匣子和两封书信,禀告道:“淮南那边夫人和院君捎来给小姐的。”      匣子上贴了封条,挺普通的那种。花押像是七叔的手笔,日期是过年前。赵瑟猜想大约是七叔寻找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捎来给自己,便放到一边,先去拆那两封书信。信分别是母亲和父亲亲笔所书。      母亲的信很平常,不过是嘱咐自己多爱惜身体,节制房事,不必急着要孩子。傅铁衣见过了喜欢最好,不喜欢也不要勉强。只是总要做一世的夫妻,该尊重的地方必须要尊重。祖母那里有什么安排实在不愿从命的,可以先找子周商量,却不要自己胡乱行事。      父亲的信却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翻来覆去的只说淮南最近竟也不太平起来。庄园遭了几次土匪,州军有限,集了几千壮丁做团练才勉强安抚住局面。所幸寿州的江别驾很肯帮忙,总算未曾被御史台弹劾蓄养私兵。否则虽然不怕,终究啰嗦起来麻烦……      赵瑟将自己父亲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三遍,终于明白了,这是让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对俞淮英多加偏爱的意思啊!信上的意思很明白,她的父亲大人如今正在蓄养私兵,而蓄养私兵重要的盟友是江别驾。江别驾何许人也?俞淮英的父亲!      说起来,俞淮英乃是四品高官家的公子,纵然是庶族出身,给自己作侍也极是委屈。本来就不合适的两个人嘛!可话又说回来,谁让她们赵家喜欢锦上添花,装点门面,而俞淮英的别驾老爹又爱依附门阀呢?      赵瑟笑了笑,将书信收好,吩咐晚上去俞郎那里过夜。她数着步子往人家的屋子挪,心中极是无奈。她自己心里极不喜欢和俞淮英在一起,也清楚俞淮英也不喜欢自己去他那捣乱。没法子,现如今只好都硬着头皮凑活了。      俞淮英住在后院游廊尽头第一间暖阁。厅里凌乱非常,地上横七竖八的尽是敞开的箱笼,侍奴还在进进出出地安置物品。不知道是不是赵瑟要来的原因,卧房倒是已经收拾齐整。俞淮英坐在床边,与侍儿月官一起侍弄一盆兰花,脸上挂着暖和的笑容。赵瑟一进来,笑容便由阳春三月变成秋风瑟瑟,便是同样的笑容猛然僵在脸上的模样。赵瑟只好装看不见,。      月官退开两步,惊喜着声调给赵瑟施礼上茶。赵瑟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惊喜,自己又不是没让人通报便直接闯进来的。俞淮英僵持了片刻,终于也不得不过去迎接赵瑟,亲手服侍她脱了裙子外面的珍珠披肩。只是,脸上全是例行公事般的凝重,半点热情也勉强不来。      赵瑟觉得自己脸皮也真够厚的,竟然这样还没甩手走人。她微微偏过头,不拿眼睛去看,估摸着大概方向胡乱抓住俞淮英的手腕,拉他一起做到床榻边。      “只当是去国子监听讲授了!”赵瑟自己给自己宽心。      然而国子监的讲授到底不用赵瑟讲话。一旦赵瑟和俞淮英坐了下来,她便发现要说点什么真不容易。反反复复不过是几句通常的问候,无聊之极。赵瑟好不容易说上一两句,俞淮英最多说一两个字。倘若赵瑟不说话,俞淮英便瞅着那盆兰花发呆,坚决不出一声。      枯坐片刻,赵瑟实在耗不过,叹了口气,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俞淮英木木地答应一声。月官等人过来铺床,他便面无表情地服侍赵瑟脱衣,然后自己宽衣解带。两人一起躺进锦被之后,毫不意外,和每次一样,俞淮英躺得像一只木桩,还是枯的。      赵瑟想:做戏做全套,你不来,那就我来吧!她横过手臂去抱俞淮英,却发觉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胸上也是冰凉而硬的。      “你怎么了?”赵瑟问,“不是病了吧?身上抖得这样厉害。”      “确实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药味道太重,小姐要来,怕冲撞到小姐,不曾吃药,所以……”      这是俞淮英第一次对赵瑟一股脑儿说这么多话,而且好像还带着一点湿湿的笑意。赵瑟几乎受宠若惊,忙坐起来道:“那快请大夫来熬了药喝,我不打扰你养病就是。”      俞淮英跟着一起坐起来说:“药是现成的,不必请大夫……怕过了病给小姐,小姐恕罪……”说罢便叫人取衣服来,认真服侍赵瑟穿好,手脚可比脱的时候麻利多了。      赵瑟心道:你找这个台阶正好!她随便关心了几句,并特别吩咐五音,明日一早找三叔公要些越贵重越好的药材给俞淮英补身体。坚持看着月官安顿俞怀英躺下,这才从容出门。      夜已经很深了。满月如银盘从悬在对面的廊顶,如水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间倾泻下来铺满了游廊围出来的天井,桃花的香味飘荡过来,隐隐约约沁入身体里。赵瑟深深地呼吸一口,停下脚步,烦乱无聊的心似乎安静了许多。      五音在后面轻声提醒道:“小姐,前面就是林郎和曦郎的居所,您看咱们去哪处?”      赵瑟抬头望了望,见前面两处建成同心结样式的两处小馆,各自门梁上悬着一对儿通红的灯笼,门槛上分别坐着一个总角的侍奴。赵瑟有些疑惑的问:“林郎和曦郎?”      五音忙说:“就是国公和两位老爷做主送来的两位啊?许是今天人多,小姐记混了。”      赵瑟点点头,她还真是有点对不上号。现在回想起来,隐约记得自己祖父大人做主纳的那两人仿佛一个叫若林,一个叫晨曦,俱是跟着府里姓赵,长得什么模样却是记不清了。她心里记挂着霍西楼,并没什么兴趣,便摆手道:“算了,既然新人多,那便哪一处都不去了,免得以后闹出麻烦。”      五音应道:“是。”      赵瑟又问:“霍郎住哪一处,我去看看。他是我路上捡的,可别让人欺负了!”      五音忙道:“怎能呢?小姐正经纳了的郎侍,小人们怎敢不小心服侍。”于是便指着对面一处抱厦禀告赵瑟道:“那便是霍郎的居处。”      赵瑟见那抱厦隔着一个天井,倘若顺着游廊过去得走好久,索性拎起裙子,翻出游廊,横穿天井过去。五音一怔之下,来不及扶持,忙领着众人追了过去。      可能是认定赵瑟晚上不回来,坐在门槛上的侍奴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躲清闲了。赵瑟正好不欲通报,将霍西楼折腾起来迎她。于是一路穿堂过室,轻声斥走卧房外边打瞌睡边守门的侍奴,并特意将五音等人留在门外,掀帐进了霍西楼的内寝卧房。      房中四五只红烛摇曳着柔和的光。大士族之家的规矩,无论主母宿不宿在侧侍的房中,侧侍卧房中的灯火都彻夜不能完全熄灭。这大约一则是为了宣示贞操,二则是为了主母临时起意过来时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隐晦不可宣之于口的缘故,便是总有些不能在丈夫身上试的闺房花样往往要拿来与侧侍取乐,倘若没了灯火,黑漆漆的一片,岂不是反倒显得没趣了?      卧房里只有一个守夜的侍奴抱膝坐在脚踏上,点着头专心致志地打瞌睡。霍西楼已经趴在床上睡熟了。帐子分开拢在两边不曾放下,赵瑟可以看清楚他熟睡的可爱模样。卧房里确实是太暖和了。被子只搭了一个小角,在他腰部凹下去的位置到大腿,使他整个脊背和两只小腿都露在外面,坦露的,没有任何寝衣遮盖。这也是大士族之家的陋习之一,侧侍入睡时不能穿任何形式的寝衣,也就是什么都不能穿。如果主母未曾同住,床上的帷帐也必须大张着,不能放下。      霍西楼的脊背很结实,肤色是令上都贵女们趋之若鹜的所谓“小麦色”。赵瑟没见过小麦是什么颜色,她只知道霍西楼身上的肤色在和所有与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中只略比傅铁衣淡一点。傅铁衣是戎马倥偬留下来的骄傲,霍西楼,赵瑟却知道,这是早年艰辛生活留下的烙印。      只是养了这么许多时日,还没有养过来吗?赵瑟有些心疼。      她蹑手蹑脚地坐到床沿。脚踏上的侍奴先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冲赵瑟直发呆。赵瑟踢了他一脚,他总算不至于嚷起来,知机地缩到一旁。赵瑟轻轻握住霍西楼搭在枕头上的手,摩挲着虽然已经褪去了茧子,却仍然略显粗糙手指和手掌。      霍西楼“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他歪头看了赵瑟片刻,竟然猛地张开手掌去推赵瑟的脸。赵瑟正待跳起来找他算账的当口,他却模模糊糊地嘀咕道:“又做梦,真是!”接着便翻身向里,复又睡去。被子跟着滑下几寸,露出霍西楼结识挺翘的臀部。      一种温暖涌上赵瑟的心头,让她不由发出微笑。她笑着拍上霍西楼的臀,娇嗔道:“喂,你的细君大人来了,快起来下跪迎接!快点啊!不然我可真打了啊!”霍西楼臀上的肌肉弹性极好,赵瑟的手掌一拍上去立即便被弹开。      霍西楼猛然翻身坐起,伸手触了触赵瑟的睫毛,赵瑟冲他眨眨眼睛。于是霍西楼立即笑逐颜开,抱住赵瑟的腰道:“原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只当是做梦!”他高兴地在赵瑟面颊上亲了一口,随之又疑惑道:“在床上也要跪下接吗?没听灵犀和我说过呀,那你等会儿啊……”说着便将赵瑟推开,真按着床准打算跪起来。      赵瑟忙扯住他道:“我和说着玩呢?床上都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哪有傻瓜忙着下跪的?”      霍西楼笑笑道:“我都该忘光了!”      赵瑟随口和他调笑道:“没关系,我没忘就成……”连她自己都奇怪,这些闺房之中调笑取乐的话她和十一,和陆子周,和傅铁衣都说不出来,和其他的人也想不起来说,偏就只和霍西楼在一起便能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      霍西楼一听赵瑟这样没正经,面颊上立即便有些红晕。他这人在床上可谓一点儿真功夫都没有,正经木讷的很。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便扯着被子平躺下来。赵瑟理解就是“你来吧,我保证不反抗。”只是不知道他干嘛非要盖被子,这会儿倒是不嫌热了!      赵瑟便索性仍坐在床沿,歪着头说道:“咱们先聊聊天也好……当初就那么把你扔回家,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住你。哎,家里没人欺负你吧?”      霍西楼睁开眼睛道:“哪能呢?大家都对我很好。”      赵瑟便放心了,将手探进被子里,在霍西楼的身上游走。她笑着说道:“那就好,来,我先服侍服侍你,给你揉揉,便当是赔礼道歉。”于是大肆上下其手。      霍西楼满面泛起红色,紧紧闭上眼睛,咬住嘴唇不肯做声,极力克制浑身的战栗。他这个人,赵瑟知道,一定是让他娘满山满谷的之乎者也教过了头,上了床力求克制正经。可是偏巧她的西楼浑身上下都极为敏感,随便用手一碰便滋味无穷。身体上叫嚣着要享乐,心里却又想着克制守礼,那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嘛?      赵瑟的手沿着胸腹一路下去,本该揉到郁郁葱葱之所,春笋勃发之地,不想触手却是一篇冰凉。她错愕道:“什么东西?”      “贞锁啊!”西楼睁开眼睛回答。趁着赵瑟魔爪离开的当口,他掀被坐起来,指点着问:“好看吗?我挺喜欢这个样式的,挑了好久呢。”      赵瑟低头去看,见是皮革和金银镂丝做成的一个贞锁,做工形式极为精致。贞锁将霍西楼的整个□包裹住,塑成飞鸟的形状。下面两排拇指大小的锁扣,镶着红宝石,宛若鸟儿羽翼两端垂下的翎子。      “好美!”赵瑟抚摸着赞道,“只是这么多小锁,开起来好生麻烦。”      说着,赵瑟探身在往床头上的暗格里去摸钥匙,却左摸左摸不到,右摸右摸不到。心中不由一沉,暗道:西楼身边的侍儿如此霸道吗?怎得连钥匙都收了去?      于是,赵瑟便打定主意借机大大地发作一番,免得日后自己照顾不到,叫奴仆欺负了西楼去。遂拿起床头的玉摆件掷到地上摔得粉碎,怒道:“来人!人都哪去了!”      霍西楼一时不知道赵瑟为何突然生气,牵了她的手去摇。赵瑟却催他躺下,笑笑道:“你别管,躺下先睡一会儿就好。”说着替他扯了扯被子。      跟着赵瑟过来的侍仆与服侍霍西楼的侍仆一起挤进来,均惶然不知所措。看样子也不像霍郎惹怒了小姐,不知是为了何事。众人皆噤若寒蝉。五音捧了茶奉上,赵瑟拿在手里沉吟片刻,问道:“霍郎这处,是谁带人伺候?”      众人中有一个侍儿上前一步,跪下施礼道:“是小人灵犀。”      赵瑟笑笑道:“原来是灵犀……我今晚过来,你不知道吧?”      灵犀垂首道:“小姐来时,小人的确不知。后来五音哥哥派了人叫……”      赵瑟冷哼着打断他道:“难怪不知道,连看门的小厮都被你管得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歇着啦。”      灵犀连连叩首,赵瑟并不理他,转而吩咐五音道:“去将咱们这儿的大管事叫过来。”五音迟疑了一下,终究推了个伶俐的侍奴去了。赵瑟拉着霍西楼的头发玩了半晌,和他说了好半天闲话,霍西楼屡屡以眼色询问,她才转身问灵犀:“钥匙呢?”      灵犀吃了一惊,顾不上磕头,愕然挺身道:“不在小人这儿啊!”      他额头上虽尽是红肿狼狈,目光神色间却全是理直气壮,搞得赵瑟反倒有点措手不及。赵瑟狠了很心,站起来使劲砸了茶碗,正待发作。西楼此时已然明白,忙在赵瑟说话前及时拉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糊涂了,怎么问他要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从北京跑到天津,又从天津跑回北京,都要累晕了,想更新没更新成,对不起大家。 各位要结婚的朋友们哪,吸取馒头的经验教训吧。结婚前啥钞票房子都是次要的,练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暖帐   一开始的时候,所有傢了人的男子都会被强行施加各种贞操带或者等同于贞操带的禁锢。禁锢或者严厉、或者温柔,都是为了保证男子在傢人之后忠诚于妻子一人。当然,所谓的忠诚,贞操带能确保的只是有关身体方面的部分。这只是为了宣示女人的——或者提醒男人,女人独占他们,而他们却不能独占女人——的高傲姿态而已。事实上,那个年代,女人并不怎么在乎她的夫侍们的贞操。      许多许多年之后,不管男人和女人,都开始将贞操视为一桩重要的事。不管男人和女人,生来便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男子在傢人前乱性是足可称道的风流倜傥,而在傢人后贞洁忠诚却是必须要遵守的德行。      当这种观念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偏执充,斥于最繁华的都城大邑乃至最偏僻的穷乡僻壤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个年代,各种本来用以禁锢男子的各种贞操带以及类似于贞操带的东西反而成了最受男人们追捧的阁中爱物。不仅仅局限于傢了人的男子,甚至未出阁的男孩儿也常会偷偷节省下零用钱给自己买一两个极为倾心的来装饰自己的身体。其情其景,和那些未满八岁的小女孩,并不允许化妆,却总忍不住要溜进母亲的房间,偷偷立在妆镜前一本正经的擦拭口红是何其的相似。      是的,贞操带这种伟大的东西已经堕落成为了男人的饰物,和名驹宝剑一起支撑着他们的骄傲与光彩。贞操带最开始的目的已经沦陷,剩下的只是一些残枝败叶。在这一点上,它们和让女人为之双目放光,心跳加速的戒指、耳环和项链的命运是一样的。      所有的男人小腹以下都被郑重其事地锁上各种做工精巧的贞锁、贞环或者印上纹饰绮丽的贞印,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开锁的钥匙和同样纹饰的贞印就堂而皇之的放在他们的床头,伸手可及。不光他们的妻子想打开很容易,他们自己要拆下来也同样方便。      男人们依然冰清玉洁,贞操的观念远比最严厉的禁锢更有用。      远古时代的高尚行为总有一些作为传统遗留到现在,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残枝败叶。最常见的比如,每当妻子要远行或者夫侍要出门,分别的时候,夫侍总要选一个喜欢的贞操带将自己锁住并将钥匙交给妻子。妻子将钥匙封好,可以带在身边,也可以交给长辈保管。下次见面时,打开封印,取出钥匙还给夫侍,总不免要有一番格外甜蜜的恩爱。      赵瑟这个人总有点儿难得糊涂,对于贞操带的渊源,她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不甚了了,用到时候往往也含糊其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今天这晚上,本来很明白的事儿,到底还是要霍西楼暗中提醒过一句“上路时仿佛七爷派了专人拿着的”才能省悟。      赵瑟不由暗骂一声糊涂,自己竟然忘了。当初在山阳分别时自己没在意这些事,那么西楼身上的这个漂亮飞鸟锁便该是到家拜见过母亲和父亲之后,七叔给他,他一直带着的,钥匙自然也在七叔那里。还好西楼提醒得及时,不然自己白白闹上一场,岂不是大失颜面?      正巧侍奴引了院中的大管事赵月兰到来,站在帷帐外面恭声请命。这正好送了台阶给赵瑟下,赵瑟便借机丢开灵犀,转而吩咐道:“进来吧!”      赵瑟推霍西楼躺回被子,自己起身步下床榻,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侍奴们解开帐钩,放下绣帐,将霍西楼掩入帐内,这才有侍奴掀起帷帐,放大管事赵月兰进入内房。      赵瑟居处的大管事赵月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家中乃是赵氏的世仆。因为忠心能干,所以派到赵瑟这里管事,主要是为了将来赵瑟做官后料理外务琐事,现在只好先管管院中钱财侍仆之类的小事。她进来并不抬头看赵瑟的这些美貌侍者,只福身施礼道:“小姐请吩咐!”      赵瑟便气恼道:“霍郎这处的奴仆都是你安排的吧?怎么尽是些吃干饭的废物?”      赵月兰跪下道:“是!”      赵瑟接着发怒道:“我晚上过来竟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你怎么选的?”      赵月兰低声道:“小姐息怒,全是仆妇的疏忽的罪过。天色已晚,还是先叫他们服侍了小姐安歇,仆妇明日一早便严加整饬。”      赵瑟冷哼道:“麻烦什么?!现在就全换掉!重新去管家那选好的来。”      房中本来立着看热闹的侍奴一听赵瑟这般说,犹若晴天霹雳打在头顶,纷纷跪在地上哭着哀求。赵瑟转向灵犀道:“念在你这些日子一直伺候霍郎,他也习惯了,这次我便暂且留下你。明日和兰管事一起去选几个人来,若是再管不好,我便只好连你也不要了。”灵犀施礼拜谢。      赵瑟挥手道:“哭哭闹闹地吵死了,你们这就办吧!”赵月兰答应一声,起身出去唤来几个强壮的小厮,将分派过来伺候霍西楼的侍奴们尽数一根绳子捆上押走。寂静的深夜里,哭闹声和斥责声夹杂在一起传出去格外响亮,惹得许多无不相干的人都扒着门缝窗户张望窥探。      闹了老长一阵子总算渐渐消停下来,赵瑟打了个哈欠,以手盖住眼睛道:“累了,都下去吧,留两个人伺候就行了。五音,你回去把那红木匣子取过来。”      众人服侍赵瑟换了寝袍,退了出去,只留下灵犀和另一个侍奴。赵瑟掀帐上床,刚冲霍西楼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人便被霍西楼扯进被子按躺下去。他以下巴抵住赵瑟的锁骨,皱眉抱怨道:“刚第一天,深更半夜,你怎么平白无故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这让我以后可怎么办?又没什么事,你根本就是愈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赵瑟悄悄对他说:“我本来就是故意找茬!西楼你不知道,家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下人都可恨得很。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后面都是有靠山的。我若是不先教他们晓得厉害,日后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你呢!”      霍西楼眨了眨眼睛道:“可是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三老太爷知道了怪罪我怎么办?”      赵瑟在床上滚了一圈,笑道:“你放心,三叔公才不会管你呢!只有家里那些不开眼的蠢奴才才会慢待你……”      霍西楼不明就里,抓住赵瑟想要细问。赵瑟却错开了话题,拍拍床铺道:“快躺下,咱们再不快点天可就真的亮了!”      霍西楼顿时窘得面颊发烫,挤到床最里面背对赵瑟躲着,不管赵瑟怎么招呼都不肯转身。赵瑟笑道:“没关系,反正你背后一样风光无限,我坐在一边看看就好。”霍西楼猛然醒悟自己身上除了飞鸟锁之外并无一丝一缕,这样背脸侧躺着,分明就是把光着的背臀送到赵瑟眼前去给她看。      霍西楼在这方面脸皮极薄,心里一时过不去,猛然翻过身以手去推赵瑟,委屈道:“不许你看……”不巧的很,正好推到赵瑟的胸乳,霍西楼立即面红耳赤,木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瑟低头而笑,双手按上霍西楼的手背,轻轻向下压了压,引导霍西楼将自己的胸乳握在掌心。格外的若软舒适像雷电一样自霍西楼的掌心传递到全身每一寸的肌肉骨骼,令他轻轻的战栗。他的眼眸中变得晶莹而流光溢彩。      “西楼,我喜欢你的……”赵瑟的声音朦胧而情深意重。      只这一声,霍西楼便投降了,失落了自己。他抱住赵瑟,赵瑟的头抵在他的怀里。赵瑟侧过头,伸出舌头在霍西楼的胸乳顶端勾弄,霍西楼全身上下都泛起粉红的色泽,模糊地呻吟从他的喉咙里一点一滴地泄露出来。“瑟儿……”他仿佛试图挣扎,又似乎不肯挣扎……      他们相互拥抱着躺下,彼此品尝着对方的唇,在舌头的纠缠中逐渐迷失掉意识。在赵瑟不怎么熟练地引导下,更加不熟练的霍西搂在她的肩头、胸乳、肚脐的周围,小腹,以至于花瓣上留下一连串带着雾气的吻。      如果在清醒的时刻,霍西楼这样正经的男子绝对不肯作如此暧昧的举动,即便是在床上。然在现在,他们是在相爱……      被束成飞鸟状的春笋轻轻地扬起鸟头,赵瑟以手指的指肚划过它的顶端。这里,是整个春笋唯一伸出贞锁的部位,其余的地方或者被皮革包裹着,或许被镂丝金银编织成的笼子关起来。赵瑟微微用了些力气,仍是用指肚在顶端的表面上打着圈儿。呻吟不可遏止的被霍西楼释放出来。同时绽放开来的还有乳白色的花朵。      “小姐……匣子取来了……”五音在外面禀告。他总能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事。      赵瑟伸手探出帐外,接了匣子进来,撕开封条,拉霍西楼一起看。匣子里面是三串钥匙。霍西楼拿出其中一串,道:“是这个。”赵瑟点点头道:“你可别认错了!”于是仍旧合上匣子,还给五音,吩咐道:“明日送去给俞郎和莫郎。”      钥匙和锁一样多,足足有十六把,且锁扣极小,开起来极为麻烦。霍西楼躺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赵瑟坐在对面逐一替他开锁。开的时候,赵瑟拎着鸟的翅膀,好奇心大起,问道:“这样做成张开的翅膀,走路时不会划伤两边的皮肤吗?”      霍西楼闭着眼睛道:“怎么会呢!那个翅膀是按着腿的弧度做的,怎么可能划伤。别说走路,就是骑马也没关系。不过时间如果太长了多少还是有点硌的慌。其实没关系,习惯了一点事儿都没有,这样的东西硌一点儿有什么关系?”      赵瑟便不解地摇头道:“既然硌,不用了就是。不行用贞印也挺漂亮,干嘛非用它?”      霍西楼睁开眼睛道:“那你穿几寸高的木跟鞋脚不难受吗,你干吗不穿?”      赵瑟笑道:“说的也是。”      锁开完了,镶着红宝石的锁扣丢的满床都是。霍西楼自帐中探出头去,管灵犀要了一个小匣子,将飞鸟锁和锁扣逐一放进去,码得整整齐齐。赵瑟在一边看得有趣,便非要抢过去自己整理。她边摆弄边说:“原来你喜欢红宝石,那明天唤匠人帮你多做些镶红宝的玩意儿……”霍西楼便只含笑看着她。      侍奴以琉璃盆盛了温水,捧过来请霍西楼清洗。灵犀刚刚打湿了厚巾拧干,赵瑟便抢过来说:“让我试试……”。湿热的厚巾覆盖住霍西楼的胯骨之下的整个丛林地带,并在他的春笋上轻轻擦拭。加了香精的水喷洒到郁郁葱葱的青草上,草丛立即像初夏的早晨,挂着清凉的露珠,散发出微微的清香……      霍西楼仍然羞涩而习惯于脸红。他微微眯上眼睛,将头扭到一边,好像他不睁眼去看,被妻子轻薄的事实就不存在一样。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双臂放在后面伸直了撑着床铺,双腿则略微分开,弯曲了膝盖虚踩在赵瑟的胯骨两侧。      赵瑟的手掌轻轻按在霍西楼的小腹之下,以手指轻轻缠绕着毛发,很好玩。由于贞锁带了很长时间不曾取下来,毛发有些长。赵瑟将厚巾扔回盆子,轻轻扯了扯,说道:“我帮你整理整理好吗?”霍西楼皱眉轻轻呻吟了一声,似乎在叫疼。“嗯……”他含糊地回答。      赵瑟命人拿来小巧的梳子和剪子,边梳边修剪。她的手艺并不怎么样,只不过偶尔见陆子周在沐浴后整理。这时候,东施效颦,做起来南面笨手笨脚。霍西楼平躺着,视线所及的范围并不包括赵瑟下手的位置。他是太看得起赵瑟,以为她既然敢自报奋勇,怎么也不至于一点儿水平都没有。倘若他看见自己那处地方被赵瑟搞得参差不齐,狼藉一片,他非得跳起来逃跑不可。赵瑟多少也是有那么点羞耻心的,眼看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如此惨不忍睹,哪能不心虚。于是便仗势欺人,不讲道理,命灵犀替自己完成剩下的部分,不准弄坏了。也幸好她停手的早,灵犀勉强还能纠正见面的错误……      赵瑟的双手沿着霍西楼的臀部中央的缝隙从下往上托起,并往前推。霍西楼不停地呻吟着。赵瑟歪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说:“西楼,我们再来一次吧。现在该到我了呢……”      “把帐子放下来吧……求你了……”霍西楼这样低声叹息着。      在赵瑟的挥动的手臂之后,华丽的绣帐如风一般飘落。影影绰绰中,霍西楼双臂紧紧箍住赵瑟的身体,翻转过来,压住她的腿和更多的东西……      次日一大清早,授官的圣旨便到了。赵瑟再不愿意,也只好勉强起床,正式梳妆出去接旨。一夜荒唐,闹得实在厉害了点,刚刚迷糊着又猛地被揪起来,头疼欲裂是少不了的后遗症。赵瑟浑浑噩噩,按着头,并没有听清圣旨上写的什么。      接完旨,贿赂过钦差,送走这群乌拉乌拉的人,打开一看,果然就是从四品下的秘书监少监,祖母大人预先定好的官职。赵瑟不由大发感慨,直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刻苦努力!后来想了想,自己到家了也就是打打小抄,背背答案,也不算啥刻苦努力,只好勉强忍气吞声,只当吃亏就是占便宜。      家中免不了要大事庆祝,准备张灯结彩、大开筵席。赵瑟也要准备四处赴宴应酬,并准备做官。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当务之急,便是换上新作的官服,按品级装扮上入宫拜见皇帝。好在一应物事,大到官服,小到配件,无论巨细早就预备妥帖。这时,由管事赵月兰张罗着,没片刻便齐整了,坐上车轿,直驶向宫门。      拜见皇帝说白了也就是个过场,全套礼仪的花架子而已。陛见天子的礼仪麻烦得要死,就是下了跪磕头,磕完头又下跪。把人折腾得要死,却连皇帝长什么模样都没机会抬头看。赵瑟倒无所谓,反正以前宫廷宴会上见过也不是一次两次。皇帝,她认识。她就盼着赶紧折腾完了她好回家睡觉,晚上还有宴会等着她呢。      陛见的时候,赵瑟有幸见到了其他同年,特别是排名在自己之上的状元和榜眼。榜眼也就罢了,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叫什么江中流。他脸上光溜溜地像颗鸡蛋,连个胡子都没有,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官授的是从六品下的侍御史,可见是庶族出身。赵瑟觉得没劲儿,扫了一眼便没了兴趣。      状元那就是欧阳怜光了,她授的官职是中书省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这个官职品级虽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倘使得到皇帝的宠信,权势常常炙手可热。这女人,赵瑟历来一见就要发根发乍,忍不住想要争斗一番。赵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面对欧阳怜光就从“淑女”变成斗鸡,只好勉强克制,努力不与欧阳怜光目光相接。好在陛见礼仪严正,并没有找茬吵架的余地。      陛见结束,赵瑟转头便走,不成想,她不找欧阳怜光的茬,欧阳怜光却特意跑去她那儿炫耀。实在欺人太甚,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访客   “赵小姐,真的要感谢您……”      陛见之后出宫,秩序稍微有点混乱,有那么一个机会,赵瑟与欧阳怜光并排同行。赵瑟努力让自己不去理睬欧阳怜光。欧阳怜光却这样对她说。      这个时侯,赵瑟和欧阳怜光一起走在队伍的前方,再前面是引导的内官,而后面,她们与其他的新科官员拉开很远的距离,看起来仿佛更像是女子的特权。当是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她们的鼻尖,亮光稍微有些晃眼。欧阳怜光突然就说了这样感谢的话。说话时,她根本就不曾转头看赵瑟,而只是将目光落在前面远处宫门巨大的阴影上,以至于赵瑟很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欧阳怜光这是在和她说话。      赵瑟还正在感慨“春天真的来了”之类乱七八糟无聊的东西,要足足数到十个数字,她才终于肯定了欧阳怜光不是自言自语。她举目四顾,疑惑着问:“您说什么?”      “我是说,能走在这个地方,最该感谢赵小姐您。”这一次,欧阳怜光转过头,正视赵瑟。      赵瑟不能理解所谓的感谢究竟是什么东西。尽管她有和欧阳怜光斗嘴的欲望,然而,出于礼节上的考虑,她还是展开一个笑容,问道:“我可不记得给欧阳小姐帮过什么忙,您这话从何说起啊!”      “啊……如果不是赵小姐你早早的把陆子周关进牢笼,我想我是不可能轻易得到今天这一切的。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我最大的阻碍……”欧阳怜光的语气出奇得诚恳,她说,“是您帮我解决掉了最大的敌手哪!没有对手的战争是无聊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独舞是孤独的,我也渴望对手和失败……可是,虽然希望能有个一生的对手,但如果要确保胜利,最好还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好。胜利和对手,理想和渴望,都是鱼与熊掌一样的东西,让人抉择起来如此艰难……赵小姐,或许你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情,但是,我依然感谢你,希望你能接受……”      就像是故意气赵瑟似的,欧阳怜光面上是一个异常苦恼的表情。而赵瑟,没有办法不生气。她甚至勃然大怒,怒意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身体里燃烧,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焚成灰烬!赵瑟最无法忍受的,便是从欧阳怜光的嘴唇中吐出陆子周三个字!欧阳怜光是春风得意,炫耀也好,是回首往事,无限感慨也好,是斗志旺盛,欲求不满也好,都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凭什么对自己说这些?好像她,陆子周,自己三个人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似的!      “连欧阳怜光这个女人一抓到机会也要来指责我毁掉了陆子周吗?”赵瑟心想。一霎那间,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这样的愤怒,实际并不是针对欧阳怜光,而是对她自己。关于子周的事,她本来就活该被指责,活该被讽刺……      赵瑟停住脚步指责欧阳怜光道:“欧阳大人,我想我们还没有亲密到可以随便谈心的地步,对于我的丈夫陆子周,您似乎关心得也太多了点。这可很容易让人误解!我也不是小气的女人,如果只是随便的侍者,为了避免误解,我早就将人包好了送给您。可惜,丈夫和祖宗都是不能送人的东西……另外,欧阳大人,既然已经入朝为官,请不要再称呼我为赵小姐!”      赵瑟拂袖而去,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自己起码的尊严,然而,这种形式的尊严是何其的色厉内荏!堪堪转过门洞,她昂扬的斗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垂头丧气的模样。      欧阳怜光并没有亲眼目睹赵瑟的垂头丧气,她留在说话的地方站了很长时间。可是她就像直面赵瑟的垂头丧气一样,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她自言自语的话如果说给赵瑟听,那就完全是痛打落水狗——      “哪,子周,你看,你最后就是落在这么一个迟钝愚昧的女人手里!情爱是什么?除了添麻烦之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们这种人本来就该远离这些无法预测的东西!就这样凋零掉吧,子周。与其挣脱掉枷锁出来和我做对,不如就让我孤独下去……我,欧阳怜光,并不需要对手……”      后面的新科官员们赶上来,彼此交谈着超过欧阳怜光。很快,朝门里面的广场变得像死去一样寂静。佝偻着腰背的内官来到欧阳怜光身边,以他们特有的妖治声调提醒欧阳怜光道:“欧阳大人,陛下召见。”      与此同时,赵瑟已经站到自家的马车前面。因为她的脸色不佳,连赵月兰都不敢随便和她搭话,只禀告道:“老夫人交代,请小姐早些回去,今天晚上家里有宴会。”赵瑟点点头,一只脚刚踏上侍奴的脊背,便听见后面有人连声呼唤:“小赵!小赵……”      赵瑟这十七年的生命里,被熟稔而亲切的称过“瑟儿”、“阿瑟”;被半认真半玩笑地称过“夫人”、“细君”,“傻瓜”,被冷漠或者谄媚地称过“赵小姐”,被人叫做“小赵”,的的确确是破题第一遭儿。是以,人家的手掌都拍到了她的肩膀,她才勉强反应过来。      赵瑟心道:这是谁呀?这么一点客气都不讲究她那全知全能的管事赵月兰怎么还没伸手阻拦。回头一看,明白了。原来那人便是自己的同年,新科榜眼,新授的侍御史江中流。她便不由怀疑起来:这鸡蛋是跟我套近乎来的吗?是不是也太自来熟了?小赵?      江中流或许是看出赵瑟眼中的疑惑,叫道:“小赵,你不认识我了?”      “江大人……”赵月兰终于看不下去,出言阻止。      鸡蛋御史江中流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扯下冠带,三把两把将梳的油光水滑的头发抓乱,并将发梢拉到脸上四处比划。“想起来没?”他问。      “邋遢大哥啊!”赵瑟惊喜交加,几乎蹦起来,问道:“你怎么不在太学蹭饭了?”      江中流也是痛心疾首,可惜道:“嗨,别提了,我也想接着蹭啊!可是过年前不知道国子监祭酒发什么疯儿,非说太学床铺不够,要清查太学生,凡是连着住上十年还没考过院试的太学生一律都要扫地出门。我赖不过去,只好被赶出来流落街头。饿了几天,滋味实在难受,我就决定要奋发图强了。就算为了吃饱饭,也要考上科举,混个小官当当。因为前些年运气实在太背,我便找了个算命先生给批流年。人家说只要我剃剃胡子,洗洗澡,在梳个光溜溜的头准能考上。我虽然嫌麻烦,不过想着死马权当活马医,便照着做了。足足花了我半贯钱,心疼得我肝颤。那算命先生还挺灵,竟然真地让我撞上了,还占了小赵你的先,实在不好意思。”      赵瑟拉住江中流的手道:“那你怎么没来找我呢?”猛然想起不知这江中流是否嫁了妻子,自己不好随便拉拉扯扯,忙松开,道:“对不住……”      江中流笑道:“我怎么没去找?要不是从你家借了点儿钱,别说算卦洗澡,连饭都吃不上,哪能活到今天?就是那阵你好像病了,住在你未婚夫哪儿,我没见着面。”      赵瑟便说:“那一阵我也够背的,今天我家有宴会,邋遢大哥你也去吧。虽说现在还没出国丧,动不了鼓乐,但还是有很多好玩的。人也很多,你去了能一下子认识好多人哪!还有上都的名媛都会去,说不定你红鸾星动,成就一场好姻缘呢!……你还没傢人吧,邋遢大哥?”      “那倒没有!”江中流摆手道:“可我也不能去,今天我要去租房子。小赵,你要是觉得欠我顿饭不好意思,那就送我匹马好了。市面上马也太贵了!”      赵瑟一怔,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要蹭啊!行,我回去叫人给你挑一匹好的送去。”      “不用,就从你拉车的马上解一匹给我不就行了嘛!”他老实不客气地来了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人蹭东西绝对大宗师级的,赵瑟哪里是他的对手,到底把赵瑟最喜欢的马拽走了,骑上马他还回身与赵瑟挥手作别道:“改日再去拜访你啊,小赵……”      依照惯例,新科授的官要到四月中才正式入署理事。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赵瑟要做的事便只是赴宴和准备婚事。宴会是赴熟的,如今对赵瑟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负担,婚事却远比赵瑟想象中的麻烦许多。      过了三月二十八,百日国丧期满,举国上下尽脱下素服,而赵瑟和傅铁衣的婚事也由地下转为地上,大事筹备起来。当然,需要赵瑟亲力亲为的事并不多,诸般事物都有她和傅铁衣家里的管事专门操办,但也足够她劳心劳力的。      婚宅虽然可以先买下无数块土地,做好了设计,拉来了材料,但总要赵瑟亲自点头说喜欢才能开始动工。礼服和首饰赵瑟再挑着试也得试它数十次才成。傅铁衣的家产傢妆,赵瑟虽然无所谓,也要简单看看清单。赵家这边要给傅铁衣准备各种新婚礼物,从盔甲宝剑、马匹奴仆,到衣帽鞋袜、日常用品,每一样都要准备几百乃至上千份,极尽奢华之能事。赵瑟虽然懒得管,可为了表示尊重正夫,都要拿过来让她扫一眼才算定下来。另外还有一桩麻烦事,便是婚礼之前,赵瑟须得与傅铁衣的母亲见上一面。      这事儿在礼仪上很麻烦。众所周知,傅铁衣出身庶族,他的母亲自然身份卑贱,无论如何不能与赵氏相提并论?这样身份的女人,倘若不是因为她是傅铁衣的母亲,平时在上都的街头与赵瑟的车马相遇,必然会被赵氏的健仆用鞭子驱赶到路旁跪下,将头脸摁进泥土里。可如果作为未婚夫的母亲,赵瑟未来的婆婆。她绝对有资格坐在赵瑟的上首受她一礼。      就是因为这样的麻烦,大士族绝少与庶民联姻。便是到了不得不联姻的时候,庶族的父母往往也会被留在遥远的家乡以避免礼法上的尴尬。现在,傅铁衣的作为人质母亲就在上都,赵瑟许诺过傅铁衣不见他母亲以免她受辱,可是既然要成婚,近在咫尺不见一面实在说不过去。那么,该以什么什么礼仪相见呢?士族的确也有专门为这种场合的准备的礼仪,可是,如果依礼行事,难免要傅家的老太太受些委屈。倘若不依礼行事,却是践踏赵氏的荣耀。      总之,赵瑟很为难。可是,为难也得见。      宣化二十四年四月初一,大吉,赵瑟与未来的婆婆相会于赵氏恢弘庞大的府院群之正厅,见面的过程无论如何称不上愉快。      原阳赵氏的正厅极为宽敞,形制与四家七氏其余大士族之家的正厅一样。上首为主位,东西两侧是连绵延伸的门口的地席,地席之间,则是一人合抱,雕刻着镏金牡丹的大柱子。赵瑟独自一个人坐在上首,族中其他的长辈不适合在这种情况出现。五音跪在她的旁边,三十二个侍奴半环绕着站在她的背后,厅堂东侧,隔赵瑟座位一张地席远的地方,陆子周正坐着。稍下的位置,赵瑟所有在上都的侍侧分开站在东西两侧。其余的侍奴每隔五步一人垂头站在柱子前面。      管事赵兰月引领傅铁衣的母亲来到距赵瑟六尺远的位置,请她坐下。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坐垫。傅铁衣的母亲还带着两个仿佛是贴身仆役的男子,都很年轻,装扮得很光亮。他们便都跪坐在傅铁衣母亲的身后。      赵月兰曲下一膝,以双手的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撑着地面,恭声禀告道:“启禀小姐,傅家的老太太前来拜见!”      傅老太太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老身特来给赵小姐问安。”当然,话是这样说,这一礼却是不用拜下去。      倘若按照礼仪而言,赵瑟只需回礼道:“烦劳傅太太,小女实在愧不敢当,请用茶。”喝完茶,再站起来送一送就算是完了。但赵瑟既然答应了傅铁衣,便不好在与平常的立即对待他母亲。      于是,傅家太太话音一落,她便索性从五音手上拿过茶,走下座位直接坐到傅太太对面,亲自递了茶去说:“您太客气了,过些日子行过嘉礼,您也算是我的母亲了,实在不必如此多礼。请用茶……”      厅中众人俱是大惊失色,连陆子周都轻轻皱了皱眉。这明显是超过平时太多的礼遇,一旦传出去必将成为大士族的笑柄。好在赵月兰经验老到,一惊之后很快稳住心神,抢着接过茶敬给傅太太,道:“您请用,嘉礼定在六月,到时傅太太该已回转家乡,不能观礼,这杯茶本来也该是我家小姐先敬给您的。”      傅太太因为惊喜和兴奋,面颊闪过一阵红晕。不过她脸上皱纹多,不好看。她颇为忐忑得接过茶,看了一眼赵瑟,才欣然喝下。此时赵瑟虽然也觉得自己略显鲁莽,但既然都坐到人家对面了,不好转身就走,便索性把这人情送大一点,反正将来尽可找傅铁衣讨要回来。      于是,赵瑟便随便和傅太太聊起来。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能聊的,勉强能说说的也就是傅铁衣。其实主要是傅太太说,赵瑟笑着听。或许是过分的礼遇最能让暴发户得意忘形,原形毕现。傅太太说的口沫横飞,越来越是兴奋。赵瑟不由的大为同情与佩服傅铁衣——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母亲,他要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需要什么样艰辛的努力啊!      就在赵瑟忍无可忍,决定立即结束这场会面的时候,傅太太竟然兀地将自己声后的两个侍仆拉到前面,真亏她哪来那么大力气。她兴奋地道:“赵小姐,你看这两个男孩子怎么样?这都是铁衣的表弟,就是他舅舅家的孩子。不如像铁云一样给你作滕,陪着我家铁衣一起傢过来?他们母亲祖上清白极了,祖父还做过一任县令……”      赵瑟目瞪口呆,勉强道:“这不合适吧?”      傅太太却是有理得很,指着陆子周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先取的侧夫家里还不是就是个商人……”      赵瑟终于明白为什么士族要用各种各样傲慢的态度将那些出身于低贱的姻亲隔得远远的。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无知的村妇!赵瑟忍住怒气,笑笑问道:“这件事情,傅侯他同意吗?”      傅太太一愣,却立即嘴硬道:“怎么不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铁衣的意思!”      赵瑟便收了笑容,霍然起身道:“您且先坐,我还有些要事,去去便来。兰管事,替我好生待客。”她走了几步,复转身向陆子周招手道:“子周,我有些事要问你,你和我一起来……”两人挽臂而去,霍西楼、俞怀英等人便趁机一起退了出去。      赵月兰看着俞怀英的背影,摇头对傅太太道:“老太太,我们下人说话粗鲁你不要见怪。便是我家小姐身边服侍的侍郎家中父母都要有五六品的官阶。您这样随便拉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拾来的猫儿狗儿便要给侯爷做陪傢的滕,你让侯爷日后如何自处。便是您不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儿子,我们赵家还不能低了将来院君国公的身份呢!”      傅太太拿着茶碗的手一软,茶碗落在地上打湿了衣裙和坐垫。猫儿和狗儿摇着傅太太的手臂道:“姑母……姑母……”      ……      赵瑟并不知道赵月兰后来是如何打发掉那位傅太太的。反正她的这位婆婆,她以后都再也不想打交道了。似乎,她能干的赵管事成功地让那太太闭上了嘴巴,因为,在今后极为密集的宴会中,赵瑟并没有听闻任何有关自己的笑话,也没有任何人笑话自己。      国丧之后照例要宴会大盛很长一段时间,连皇宫都不能免俗。赵瑟挟着金榜提名的无限风光,要赴宴会之多几乎令人绝望。并且,这些宴会通常无可推脱。一天之内,赵瑟常常要连赶几场,往往前一天傍晚出门,三四天之后的清晨才能回家,疲惫不堪是不消说的事。      这一天,赵瑟赴宴归来,时间刚过正午。她还没下车便打算了要好好睡上一觉,明日见过祖母,便该去秘书监报到任职。不想刚一进门,便被满院子的鸡飞狗跳吓了一大跳。      各种各样的箱笼行李横七竖八地摞在院子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穿着盔甲,挎着腰刀的军士和自己家的侍奴混在一起,不知道是在争吵还是商量,声音响得能把天震塌。西面厢房的门板竟然被卸了下来,十几个军士抬着红木雕花大床往里挤。      赵瑟望向赵月兰,赵月兰报之以苦笑,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见一个矮小的身形踩着红木床从西厢房跃出来,几步跳到赵瑟身边道:“阿瑟姐姐,我来了!你可想我了没有?咦,子周哥哥呢?”      赵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刚打发走了傅铁衣那宝贝娘,他那更宝贝的弟弟傅铁云就扛着行李上门了……    暖房   陆子周比赵瑟稍晚些下车。从距离上看,他正站在赵瑟之后正好三步的位置。由于院中一片狼藉,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另外还有造成这份混乱的不速之客傅铁云就这么横刺刺地撞出来,赵瑟被阻在了门口,而陆子周自然被留在了门外。      傅铁云有着令人赞叹的嗅觉,在一声“子周哥哥”之后,陆子周就被他揪了出来。傅铁云抱着陆子周的腰背,连声说道:“子周哥哥,你想我了没有?我可是天天想你!”      陆子周唯有报之以苦笑,形容可谓狼狈之极。对此,赵瑟挺乐意幸灾乐祸,并且站在一旁看热闹。毕竟,陆子周这样尴尬狼狈的时候可不多见。      所以,赵瑟立即笑眯眯地闪到一旁,说道:“你们慢慢聊……”她随即转头吩咐五音道:“使人看看后面花园还算齐整吗?安排酒宴请公子和傅家少爷过去叙旧。”      五音答应着要去,却被傅铁云拦住。傅铁云从院中如山似海的箱笼中好生一阵翻检,将种种衣物、书简等抛得漫天飞舞,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红木箱子里拎出一个小酒坛,递给陆子周道:“这是大哥送个子周哥哥的酒,着我带来……改日才专门和子周哥哥叙旧,今日还要收拾屋子呢!”      于是,傅铁云便一手挽住陆子周,另一手将赵瑟拉过来同样挽住,欢喜道:“阿瑟姐姐,子周哥哥,你们可要帮我看看,这屋子怎么收拾才好……”      这就叫做现世报了!方才赵瑟还在幸灾乐祸,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傅铁云这麻烦便找到了她头上!      赵瑟心中感慨着人品的重要性,同时沉下脸说道:“你大哥在上都又不是没有宅邸,怎么竟要住到我家来?快回去吧!你母亲还在上都呢!东西回来派人给你送回去!”      傅铁云立即瞪大眼睛,转着晶莹的泪花,委屈道:“为什么不许我住在这儿?明明早就说好了我也陪大哥一起傢给阿瑟姐姐的!大哥现在先遣我回来,我不住在阿瑟姐姐家住在哪里?不然怎么安排婚事,暖暖房子?难道阿瑟姐姐不喜欢,不愿意取我了?!那可不成!”他语带愤懑伤心,仿佛赵瑟一句话说重了他便要放声痛哭。      赵瑟被傅铁云闹得心烦意乱,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她无视于陆子周“你就随他去吧!”的眼神示意,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要给你大哥作滕夫傢给我的!可是现在毕竟还没有行过嘉礼,你就这样大张旗鼓公然住过来自然于理不合,让人笑话!就算我脸皮厚,无所谓吧!对你自己的阁誉总也大大不妥,我们赵氏怎么能做这等事?”      傅铁云一愣,诧异道:“怎么与礼不合了?谁敢笑话?”      一旁一个身着平常护院武士服饰的护卫头目双手奉上一封书信,禀告道:“夫人,这是大帅给您的书信。”      赵瑟接过信,见那护卫头目少了一只耳朵,正是当初有过同为肉票之谊的万参将,便点了点头,展开信来读。      傅铁衣的信写得及时情深意重,大抵内容是说——      日前家母拜会夫人之事衣已知晓。母亲年老糊涂,又性格执拗,请夫人千万看在衣的薄面上不要计较。家中亲戚众多,难免有人借你我婚姻之好有非分之想,夫人尽不必理会。衣已遣弟铁云先行返回上都,铁云回去之后,定能约束众人,绝不会再有不相干之人自荐枕席,令夫人难堪。      近来河北局面已大有转机,衣不日即可返回上都。祖母祖父大人定下婚期在五月十二,两位大人当以告知夫人。婚期已近,小弟铁云当归于夫人府宅,行暖房之仪以全六礼。      铁云日前曾误伤于贼寇之手,多方延治亦为痊愈。身体秉性或有不适之处,还望夫人多加担待。      ……      赵瑟合上信,未及说话,管事赵月兰立即上前禀告道:“小姐,昨日傅家公子便已入府拜见了老夫人与国公大人。因小姐在外赴宴未归,才没有派人去请。小姐和侯爷的婚期业已定下,因为前些时日小姐授官,国公怕小姐分心,特别交代晚些告诉小姐。”      如此一来,剩给赵瑟的便只有叹息二字了。      “暖房礼”乃是几百年前便开始兴起的婚仪,到近代,已成为富贵之家婚姻之中必行的礼节。只因权贵豪富之家婚姻,往往有兄弟几人为滕夫陪傢。为了表示尊重,常常在正礼之前一个月左右先迎其中一个滕夫住进妻家,授以家事,检点婚礼,谓之“暖床礼”。待日后行过嘉礼,一般便由这位行过“暖房礼”的滕夫管家、主理内院之事。比如赵瑟的三叔公和七叔便都是如此。      赵瑟和傅铁衣的婚期既然定在五月,现在是四月中,果然正该是接傅铁云这位极为麻烦的主儿进家门的时候。傅铁云这娃披着羊皮的狼的真面目在赵瑟这里看早就被戳穿。那么依赵瑟看,这就是引狼入室!然而怎么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便将傅铁云这小狐狸扫地出门。      赵瑟无可奈何,只好自嘲道:“成婚的虽然是我赵瑟,可是偏偏什么事儿都是我最后一个知道……”      赵月兰欲要解释,赵瑟却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便好生安顿傅家公子住下吧。明日一早,赵管事和五音将大小事务整理明白,便都烦劳公子操心吧!啊,再去看看三叔公那么有什么事交代没有……”      赵瑟顺手将信递给陆子周。陆子周当然不会看,只合上说:“小姐陪陪阿云吧。我回去画幅画贺他安居之喜。      于是,陆子周就这样躲清闲去了,恨得赵瑟暗中直跺脚。      赵瑟的确脱身不得。傅铁云那是何等人物,眼角一瞥,发赵瑟有开溜的迹象,根本不等赵瑟张嘴找理由,便立即欢呼一声,死死攥住赵瑟的手腕。      他道:“太好了!阿瑟姐姐快来帮我,和我一起布置房间!”      傅铁云心情极好,将几十个人指使得团团转,还不时的问赵瑟:“这个盆景摆着合适吗?”“那个帐子用云纹和床的雕花配吗?”赵瑟哪里有什么兴致去细看,只好跟在后面一味地蒙混。也没有人敢要她搭把手啥的,于是最终便只能成了最碍事的家伙。      赵瑟无聊得很,没话找话与傅铁云闲聊:      “身边带来的人够用吗?回来多挑几个合意的服侍你吧?”      “你大哥信上说你病了,没大碍吧?府里有好几个名医呢……”      “其实也不用收拾得太过。新的宅邸已经在修了好像,咱们过一阵便要搬过去住的……”      好不容易盼到五音拿来陆子周的画,禀告说:“秘书监的属官前来拜见小姐。”赵瑟这才终于向傅铁云告假成功。      出得门来,赵瑟在心中感慨道:还是子周想着我啊,给我找了这么一条脱身的好借口!      然而厅事之中确实有十几个在秘书监任职的官员在等着拜见赵瑟。原来三日之后便是赵瑟正式到秘书监上任的日子,依惯例从明天开始便要和上任秘书少监交接。秘书少监属下的佐官自然要提前一天前来拜见新上司。      秘书监的佐官大多年过半百,言行举止俱是从容不迫,谨慎不肯授人以柄的风格,当真不愧老于文书之人。几十人凑到一起,单是行礼寒暄便折腾到金乌西坠。赵瑟一时之间也记不住这么许多人,只命人统一收下了名帖慢慢去记。稍后命人开了酒席与众人取乐。因为赵瑟打着拖延时间躲清闲的主意,便一直耽搁到半夜才散场离去。      回到院中,万籁俱静,唯有各个门前还坐着守夜的侍奴。西面厢房一片漆黑,大约傅铁云忙了一天实在太累,等不到纠缠赵瑟便歇下了。赵瑟不由大送了一口气,她还真没准备好和傅铁云在一起。傅铁云这个人,怎么说呢,不管装得多么可爱,终究明白了是他装的。只要想想,便从心底里直冒冷气。      赵瑟酒劲上来,靠着五音回房。米饼迎出来,撅着嘴抱怨道:“小姐,新来的那个傅公子可在里面床上等你呢!可不是我不拦着他,他凶神恶煞地我们那么老多人都拦不住……”      赵瑟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想转头便走那是肯定来不及了。万一叫傅铁云追出来可就更加难看了。赵瑟相信傅铁云那娃绝对又能力干出来这等事来。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屋里的侍奴都聚在外间,脸色苍白,俱是面带惊恐之色,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帷帐。赵瑟心中奇怪:傅铁云虽然实实在在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可他平时装得挺像绵羊的啊?何至于将侍奴们吓成这样呢?她揭开帷帐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内室中二十多个带刀的赳赳武士环列。他们一律右手握着刀柄,刀身拉出半寸来长,刀刃闪着寒光。傅铁云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半搭着锦被横躺在赵瑟的大床上,面颊通红。这都不值得一说,关键是傅铁衣送给赵瑟的佳偶天成四个侍者,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且被搞得极为悲惨。      傅天和傅成稍好一些,只不过并肩跪在脚踏上给傅铁云揉腿。他们膝盖之下枕着水晶珠帘。赵瑟认识,那是本来挂在屋中的。赵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小腿骨硌得发疼。      傅偶则侧身站在床头,双臂上举,下裳被拉到大腿中部。傅铁云手执裹了牛皮的竹鞭,一记接着一记敲在傅偶□出来的臀部。其上已经横亘着数十条红肿而密集的鞭痕。傅偶脸上涨得通红,全是大颗的汗水,看起来极为痛苦,却咬紧嘴唇,一声呻吟也不肯发出来。      傅佳趴在床榻旁边的桌案上,剥光了全身的衣服。他的背臀和大腿一片血红,不是有血渗出皮肤来。不知是受了何等难以言表的折磨,他的人已经昏过去,手臂却还伸直了,保持着以手指死命扒住对面桌沿的姿势。      赵瑟怒道:“你这是做什么?住手!”      “啊……”傅铁云笑道很迷离,仿佛天边的火烧云。他飘荡着声音说:“大哥送了他们来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叫阿瑟姐姐高兴,不是叫他们争名分来的。不过都是些用过就丢的东西,竟敢有非分之想?便是大哥他回来了也会重重责罚……既然姐姐已经将他们纳了,阿云当然不敢说别的,只是总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资格服侍姐姐。倘若服侍不好,自然要教训的……”      赵瑟勉强压住怒火,道:“本来是我会错了意,并不关他们的事。你又何必如此残忍折磨?”      傅铁云将手伸到眼前晃动,笑道:“不是折磨,这算什么,不过教训而已!”像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话,他加重了挥鞭的力气。鞭子击打在皮肉上发出惊人的脆响。      赵瑟抢过去抓傅铁云的鞭柄。傅铁云却用另一只手揭开锦被,语调仿佛撒娇的孩童一般道:“阿瑟姐姐,别理这些嘛!你快来啊!”      赵瑟实在坚持不住,转头就走,出了帷帐却又回头道:“阿云我提醒你,我们赵家要教训侍仆从来都自有管家奴婢,只有暴发户才会自己动手!”接着她又含怒吩咐五音道:“告诉兰管事,再有护院武士敢擅入内室,一律拿住处死!”      赵瑟拂袖而去,本打算去后院找霍西楼过夜,走到半路略消了气,终究担心傅铁云这只狼为此要去找霍西楼的麻烦,于是只好深更半夜去打扰陆子周。      傅铁云又接连挥了几次鞭才渐渐停下手,脸色也由红晕转为苍白。他闭目躺在床上,长长呼了一口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轻声问道:“穆叔,刚才是不是赵小姐来过?我都干什么了?”      一个中年武士叹了口气,端了杯茶递给傅铁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腔。傅铁云却已经苦笑着说:“我知道啦……这药是不能再吃了,每次都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      穆叔劝道:“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傅铁云摇头道:“死就死吧!靠这种药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死也不要变成疯子……”      穆叔换了话题说道:“小少爷回去吧。这是赵小姐的卧室,本来就不该来的。”      傅铁云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果然是……”他随即又露出狡黠的笑容,眨着眼睛说道:“既然来了,索性不走了!这个床我赖定了!在我死前,能替大哥守住她,我也算死而无憾。”      次日一早,赵瑟乘车去秘书监交接印信。本来苑国夫人说事先要交代赵瑟些事儿,临到出门,却又改变了主意,派人交代:“等小姐交接了印信,熟悉了秘书监的事情再说。”      对于做官赵瑟可谓毫无经验,原指望祖母指点一番壮壮胆气。如今只好心里打着鼓去做官,只盼头一天不要丢人现眼就好。      秘书监的大头子,也就是赵瑟的顶头上司,官拜从三品的秘书监周晔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平日并不怎么来秘书监理事,一股脑将公事交给下面的秘书少监和秘书郎,只在每逢初一十五的日子才来逛一圈,也不过就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流口水而已。对此,赵瑟相当理解。人家老人家都八十了,还不回家养老,赖在这里为国出力就够高风亮节了,人家犯犯困怎么了?      秘书监的工作说起来很简单,便是将天下各处,以及官员们的奏报分类记档保存,并撰写节略和奏折一起进程预览。皇帝发下的圣旨也要秘书监润色、记录,交付殿中用玺后成为诏书颁行天下。如果通过门下省便是圣旨,不通过便是中旨。      赵瑟本来以为她这个秘书少监不过就是辅佐一下秘书监,监督一下秘书郎,在整理好的文书上盖盖章而已。真干起来才知道不容易。且不说总有那些极为繁难的文书要写,反正秘书监有的是老而成精的人物。单是奏疏圣旨如有重大失误,秘书少监便要和具体经管的秘书郎一起咔嚓这一点让赵瑟直冒冷汗。于是赵瑟入手极为小心,连着熬了四五天夜都没敢回家睡觉。稍有事情便要向秘书监经历丰富的属官问计。忙了十余日,看过不下十万演文书,总算勉强理出一点头绪。      转眼间到了休沐之日。赵瑟提前一天下午便处置好手头的文书,只等一到时间便飞马回府。旁的事无所谓,这一阵总不见陆子周,眼看婚期将近,倘若还不认真努力,如何能在成婚前有个宝宝呢?——凡是有关陆子周的问题,赵瑟便执拗地要把一切都归结在孩子身上,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刚一出门便远远地望见内官捧着诏书过来,赵瑟暗叫倒霉,忙拉着米饼躲到柱子后面。内官进去不久,便听里面说道:“少监大人才刚走,大人先等等,下官派人去追。还是均输令的旨意吗?”      赵瑟一听便明白了。近来朝廷因为连连调兵遣将,钱粮缺的厉害,十封奏疏里便由八封事要钱的。因此皇帝便要设均属官统管天下货物流通,另外,除了盐铁,丝绸瓷器也要专卖,希望以此来筹集军饷。诏书下了好几次都被门下省驳回,看来,这次是要直接下中旨了。      赵瑟记起去岁在太学听到的欧阳连光那一番有关均输和算缗的高论,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于是,他嘱咐米饼回去给祖母报信,自己磨蹭了好半天才转回官署。      这一耽搁,入夜之后才回到家里。沐浴之后,赵瑟直奔陆子周的卧房。这一向傅铁云霸占了赵瑟的卧房,守株待兔,正好赵瑟一门心思要生孩子,索性便收拾几件常用的物事搬去陆子周那里住。只可惜官署忙的回不了家,偶尔回来了也往往要临时出岔子,搞得赵瑟懊恼不已。      陆子周正侧身向里躺在床上看书。赵瑟脱了鞋,蹑手蹑脚地潜到陆子周背后,猛然间抱住他,脸贴上他的背道:“子周,我回来了!”      陆子周回身摩挲赵瑟的额头,赵瑟便在陆子周的胯间流连轻薄,口中说道:“生娃娃了!”陆子周仿佛很泄气地笑了,放下书,抱赵瑟上床开始干活。      简而言之,过程是美好的,结果是不甚如意的!赵瑟所期盼的水乳交融最终以水是水、乳是乳而终结。      这一次,赵瑟再也不愿意了。她不再控制自己的怒火,抓着陆子周的手,不满地叫出声来:“子周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和我生个娃娃吗?你就不能配合点,专心点儿吗?”      陆子周沉默了。他撩起赵瑟额头的散发,动作与当初他傢给赵瑟那日,合寝之夜一模一样。久久地,他终于低低地叹息道:“谋杀自己亲生孩子这样的事,一辈子有又一次已经太多了。我不想有下一次……瑟儿,给我点儿时间……”      一霎那间,在赵瑟的心底,宛若一根细弦噶然崩断,如同辉煌的宫殿轰然倒塌。她所一直逃避着的问题,她一直都一厢情愿的问题,终于就这样□裸地摆在了她的眼前。使她不得不直视。      “对不起……”赵瑟嚅嗫着哭泣。      面对赵瑟的眼泪,陆子周反而手足无措起来。他甚至远比赵瑟更加慌乱。他满脸都是悔意,将赵瑟拥抱进怀里,言辞混乱地安慰道:“我是乱说的……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那件事之后到现在才不过四个月……这样快生孩子对你的身体不好……对孩子也不好……我们可以再等等的……”      赵瑟最终在陆子周的膝盖上睡去。这一夜,他们就这样过去了。      以后的每一夜,他们,赵瑟和陆子周,依然同床同寝。只是,毕竟不一样了!不管赵瑟还是陆子周,他们谁都不敢贸然求欢。      宣华二十四年五月初五夜,陆子周从睡梦中惊醒,一柄冰凉的宝剑搭在他的脖颈上。      “公孙玉?”陆子周问。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人道:“现在我叫叶十一……”    三人   陆子周坐起来,动作很轻,并没有惊醒赵瑟。剑刃割破了他喉咙之下的表皮,只带来很轻微的疼痛,血却静悄悄地渗出来,凝成一滴挂在脖子上,便不动了。黑暗中只能看见剑身偶尔折射来的月光夺人心魄。      陆子周以指肚轻轻地推开剑,无声地下地。他拉下床头衣架上挂着的外袍,以之抹掉颈上的血痕。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袍子,黑暗中袍子上沾染的血液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和袍子上织出的暗纹掺杂在一起几乎难以辨认。陆子周笑了笑,随手披上那件沾染了自己血的外袍,绕过剑,绕过应该站在那里执剑的男子,径直朝外走去。      在绕过理论上叶十一应该站立的位置时,陆子周微微有些遗憾地说:“她一直都在等你,真的太迟了,你来的……”之后,陆子周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心中感慨着自己现在也如此沉不住气了吗?      不管怎么说,他就这样掀开帷帐离开了了。在午夜离开自己的卧室,将自己的半边床铺让给了另外一个男子。并且,床的另半边睡着他的妻子。      陆子周觉得挺有意思,说不上讽刺,但是也决算不上美德。      他顺手拎上了书桌上的残酒,旁边便是本来应该收去残酒的侍奴,他趴在地上睡熟了。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五六个侍奴,都晕倒在地。据陆子周所知,这些就是所有晚间在此当值的的人。由此可见,偷情绝不是什么人都干的了的,而与世家小姐海誓山盟更需要双重的智慧与勇气。      那么路子周怀着不同以往的复杂心情打开门的时候,正巧碰上米饼的后背。米饼托着腮坐在门槛的正中央,百无聊赖,看起来仿佛与平时守夜的侍仆没有太大的区别。      陆子周靠在门槛上,喝了一口酒,低沉着声音对米饼道:“你去睡吧,你和我一起在这儿似乎很奇怪,让我单独呆以会儿……”      米饼瞥了陆子周一眼,皱眉反诘道:“我走了你看着啊?”      陆子周怔了一怔,摇头苦笑道:“这个我真的没兴趣,我另找地方好了,这里,我不和你抢……”他说完随意掩了掩身上的袍子,举目四顾,然而不等迈步,米饼便一把拉住了他。      “你去干嘛?”米饼问,语气很有些咄咄逼人。      陆子周有点摸不着头脑——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吗?然而在三步之内,武力决定一切。米饼和叶十一不一样。对于他,陆子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米饼是不用考虑赵瑟的,也就完全没了投鼠忌器的理由。      万一他给自己来个伏尸当场,岂不是太可笑了吗?陆子周想。于是陆子周安抚米饼道:“我不过是去后面看看月亮……”      “哦……”米饼转过头去,仿佛是释然了,然而抓着陆子周的手却没有松开。这样,陆子周想不和他抢地方也不行了。没奈何,陆子周只好与米饼并排坐在一处。他的酒坛被勾在手指上,在两膝间静悄悄地晃动。每过一会儿,陆子周便会对着月亮喝几口酒。而米饼却很奇怪,他把头扭到另一边,不说话也不动。他的嘴巴微微翘着,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生闷气。这些。陆子周便不关心了。      一阵微风吹来几缕乌云,弦月便像抓破的美人的脸一样留下三两条黯淡的痕迹。陆子周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米饼怏怏地回首道:“你还真在看月亮?”      “也可以看星星……”陆子周静静地答道:“试一下和星月交谈,感觉很不错……深夜的时候,比大河还要浩浩汤汤。唯有此时,才能感受到畏惧和渺小……人是需要恐惧的,无所畏惧比恐惧更可怕……”      “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突然之间,米饼的怒气勃然而发。他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来带她走的,她和他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私奔。你很快就要变成个人家不要的弃夫了!你竟然还有心思看星星月亮?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      陆子周诧异地望向米饼,他承认,这是他第一次正视米饼。米饼在陆子周的注视下,渐渐颓然而失去底气。他松开了陆子周的手,垂头说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不是越看越伤心。”      陆子周轻轻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月光正好洒在他的面颊。他说:“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明白吗?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的,对她,还是对他都一样……“      “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米饼咀嚼着这句诗,异乎寻常地安静下来。很长时间之后,他说:“诗是好诗,只是未免太也无可奈何……我本来一直以为,你这样多谋善断,人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应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想不到,你骨子里竟是如此的感春伤秋,意气消沉。”      陆子周摇头道:“不是伤感或者消沉,只是寂寞而已。许多功业,都是一个人的道路。许多时候,人都需要独自一个人品尝孤独……比如我现在,他和她就需要繁华,而我则只需要孤独……”      米饼相当不耐烦地打断陆子周的话,有些急躁地道:“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可是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就这样放手不管!”      陆子周不得不怀疑米饼的态度了,看起来他仿佛是在激起陆子周与叶十一争夺赵瑟的斗志一样。这完全没有道理,站在叶十一亲信手下的立场上,他完全没有必要找这个麻烦。可总也不能是为了探听陆子周的虚实吧?在陆子周以事实上相当明确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仿佛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如果这是出于叶十一的授意,那么,这个男人的存在恐怕就只是为了诠释何为金玉其外了。陆子周认为,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尽管陆子周疑惑,并且,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似乎是出于善意上的考量,陆子周还是回应了。他以和非常熟稔的老朋友交谈的语气对米饼说道:“无能为力,你懂吗,米饼?不光我,还有他和她都无能为力,所区别的只是早一些承认还是晚一些承认……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去改变什么。他们需要的只是再确认一下而已。”      事实上,陆子周并不在乎米饼是否能听懂他的话。在这样夜里,即使是陆子周也克制不住倾诉的欲望。充满先知腔调的字句像从石头缝隙渗出的泉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可惜米饼仿佛也渐渐陷入了自已的梦魇而不可自拔。      米饼恢复了托腮而坐的姿态,若有所思地言道:“如果我把孩子的事情告诉十一哥,你说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呢?十一哥这个人虽然死心眼,可是如果他知道她为了他做那样的事情,会不会感动且改变主意呢?或许他就不会这样坚持了呢?”      陆子周错愕不已,他不仅确知米饼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还终于察觉到了米饼不同寻常的感情走向。      米饼又问了一次,陆子周感到痛心。于是,他格外诚恳并郑重得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会,但更可能适得其反。叶十一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可是很多时候,连我都忍不住要想——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放弃?为什么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不能坚持到底,就这样放弃,意味着的是双重的背叛。没有什么再比这样半吊子的事让人无法忍受了!”      “那么该怎么办?”米饼茫然道:“我该怎么怎么才能阻止十一哥,阻止他带走她?”      陆子周叹了口气,没有什么再比为了永远都不能的事伤心难过更让旁观者悲哀的事情了。他没有办法让米饼明白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赵瑟绝对不可能和你的十一哥走”这种话即便是直接说出来,米饼也绝不会相信。      “要尝尝吗?”陆子周只能这样说,并且在将酒坛递给米饼之前自己先喝了一口。      米饼瞪圆眼睛愣了一阵子,这才慢吞吞的接过酒坛。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一旦酒坛落到米饼手上,他立即就像积年的酒鬼一样迫不及待。他就那样双手抱住坛身,将酒坛完全翻转,酒水像瀑布一样倾倒进他大张的嘴。      陆子周不免要心疼酒就这样没了。米饼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伸臂去扑陆子周。陆子周一闪——真是给天下第一刺客集团丢人哪!米饼竟然扑空了,跌跌撞撞地用手撑了一下地才勉强逃过了摔个狗啃屎的命运。他发出一声不满的呻吟,再次去拉陆子周的手。却还是因为视线模糊而失手。他摇晃几下,终于忍不住扶着柱子大吐而特吐起来。      陆子周轻轻摇头,欲转身离去。米饼却在他身后断喝一声:“不准走!”同时拎住陆子周的领子将他提回来。这一次,他没睁眼,反而准头极佳,大有一雪前耻之意气风发。      路子周苦笑道:“原来你不会喝酒……”      米饼不理会陆子周的话,就势抱住他,断断续续地说起醉话来。他的话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味道。尽管陆子周并不认为他和米饼此时的心情有什么共同之处,却也不得不听着。      “你一定很奇怪吧,我为什么这样期望你给十一哥捣乱……”米饼说,“你不知道啊,我喜欢赵瑟呵……如果是十一哥,我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了啊。你不知道啊,十一哥是多么的死心眼……”      米饼的脸上泛着一样的红晕,眼神迷离而雾气蒙蒙。醉酒的人总是格外敏锐的,陆子周眼眸中划过的一丝异样立即被米饼扑捉到。他恼怒得浑身都在颤抖,气道:“你觉得我不配喜欢她是吗?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多少大人物是死在我手上的?”      “不,不是的。”陆子周抚慰米饼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喜欢赵瑟那呆瓜!”      “哈哈……这个我可不知道……”米饼的手无意识地挥动着,说:“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们总能睡在一张床上的缘故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喜欢别人了,除了她……”      ……      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近距离地端详赵瑟睡熟的容颜,刚一开始的时候,十一甚至有一种近乎于感动的情怀在心中荡漾。      赵瑟那娇小的,被他轻请一提就能双脚离地的身体蜷成小小一团儿。明明床是那样宽大,她却要缩成这样睡觉,多么像躲在壳子里的蜗牛。她的头枕在手臂上,头发长长地顺在身后,只在背中央的位置系一条丝带,发梢便像流淌的瀑布一样平摊于床上。她红嫩的唇偶尔会有轻微的开合,仿佛呓语,而眉头就随着这开合收紧或者放松。她的脚绞在一起——让十一回想起他们最初的几次欢好。那时候就是因为他一弄痛她,她就会这样欲迎还拒——可爱的脚趾肚聚到一起,几乎令人难以抗拒。贝壳一般的指甲上涂着丹寇,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让它变成了精灵。      十一俯身吻向赵瑟,两个人的唇却仅仅相擦而过。最终。十一的唇落到赵瑟的脖颈上,肩胛骨稍微靠上的位置。赵瑟发出不满的呻吟,像被搔到了痒处的猫儿。十一略有些不知所措,赵瑟的双脚却像蔓藤一样缠住了十一的腰。      “瑟儿……”十一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着,发出轻轻的微笑。然而,他的笑容还没等完全展开便凋谢了。十一分明发现,赵瑟还在睡梦中未曾醒来。他没有办法不懊恼地想:她的每个晚上就是这样过的吗?我不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对每一个投怀送抱的男人来者不拒的?      事实上,十一这样的醋意毫无道理。虽然无法过于细致,但赵瑟每一天和哪个男人欢好这样程度的情报米饼怎么也要汇总了告诉他吧?十一明明知道自己对于赵瑟的指责不和实情,然而赵瑟这样用双脚勾住他的腰,他就没有办法不这么想。      同样的,赵瑟如果知道吻她的是十一,哪怕是无意识的动作,她也想补起来如此行事。尽管她还在睡梦中,她的确把十一当成陆子周。这里是陆子周的卧房,她睡的是陆子周的床。赵瑟和陆子周同床共寝却谁也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余天,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一些放荡和厚脸皮。      十一在懊恼中抓住赵瑟的脚心,赵瑟的身体在朦胧与迟钝中却把这当成了鼓励。赵瑟以令人瞠目结舌的二皮脸和快手快手快教把自己扒了个精光。之后她开始试图用脚趾夹住十一的裤子往下拉。因为屡试屡败,赵瑟的脚趾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十一的腰上,使得即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刺客也不得不心神荡漾,腿脚发软。经过百折不回的屡败屡试之后,赵瑟终于成功地夹住裤腰两端,并将其与他所遮掩的至美之处分离开。      这是足可称道的奇迹。如果赵瑟睡醒了,这样属于技术活儿范畴的情趣她还不一定来的了呢。十一却没有什么余力去大加感慨,赵瑟的脚心还在他已经勃发而起的春笋四周逡巡,仿佛跨马巡视领地的大将军。尽管十一认为应该拍醒赵瑟好生指责她一番,而事实上,情况已经明显超过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十一抓住赵瑟的脚将她猛地向前推,在他欺身上去之前,赵瑟的身体在床铺上翻过半个圈。背着床铺,双腿却由于甩动蜷起来压倒膝盖上。她的大腿腿面几乎可以碰到胸乳,膝盖则正好抵住下巴。这样一来,准备完美无缺,无可挑剔。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多做耽搁……      “十一……”赵瑟猛然间睁开眼睛。      一旦十一进入赵瑟,赵瑟立即就认出了他并苏醒过来。这并不是因为赵瑟只有和十一在一起才格外琴瑟和谐,十一的进入可以带给赵瑟非同一般的愉悦。事实上,恰恰相反,十一是唯一一个会带给赵瑟疼痛的男人。      在赵瑟和陆子周那羞于出口的所谓“第一次”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将疼痛强加给她,除去她的十一之外。不要说傅铁衣和那些专门为了侍寝而存在的侍奴玩物们,连霍西楼至少都可以在欢爱的时候保证自己不会乱动弄痛了赵瑟。      对于赵瑟而言,所有的男人都懂得克制自己,带给女人愉悦而不弄疼他们。这是深入他们骨髓里的东西。所以,欢爱往往会被简单而狭隘的称之为男人侍奉女人。而赵瑟的十一,是唯一的一个只会随心所欲的男人。      他和她之间,从来不存在谁在侍奉谁,即便是第一次十一试图尝试,也在尝试没开始之前便被赵瑟打消了。她和她之间,从来只存在完全的,毫无保留的肆意与激情。或许是缺乏技巧的,生涩的,然而在摩擦之间所迸发出来的火花却绚烂无比。他们会弄疼彼此并因此大叫而挣扎,他们也会给彼此带来快乐并因此大叫而相拥。      事实上,欢爱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欢爱,毫无保留也是爱。事实上,快乐并不是必须的,如果没有快乐,疼痛也是一种快乐……相爱的人们哪……    作者有话要说:热烈庆祝馒头第一天上班 尖叫   赵瑟发出的尖叫声几乎可以掀翻房顶,以五音为首的侍奴们没理由不在听到后跑过来探头探脑。      当时,陆子周正试图从倾诉欲强烈的的米饼的纠缠中脱身——情况很难堪,米饼到最后明显把陆子周当成了赵瑟来对待。不仅抱他,而且还要用带着酒气的湿漉漉的嘴唇去亲吻。幸好陆子周比米饼身量高得多,才让那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亲吻只落在了他的胸口。陆子周很无奈,并且在百忙之中怀疑:难道我和赵瑟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连身体的气息都变得相似而难以分辨了吗?      听到赵瑟的尖叫声后,陆子周和米饼一起皱眉。而后,米饼最先的反应是一掌拍碎地上的酒坛,将碎片收拢到自己掌心以为武器。陆子周最先的反应则是将米饼往房里推。      米饼并不愿意,挣扎起来陆子周完全无法可想。眼见各个房屋的窗户都亮了起来,陆子周断然低喝道:“你就是能将所有的人都杀了,这件事又该如何了局?!”于是,米饼的挣扎便有点蒙事儿的味道,很快被陆子周推进房间并关上房门。      陆子周向下几步,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很快,侍仆们就都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赶出来,衣着潦草,像出巢的蜜蜂。他们在陆子周的面前围成一个近似于半月形的厚实人墙。一些在近处巡察的护院也聚拢在院门外,只因为赵瑟不久前才有“不得擅入内院”的禁令,是以不敢贸然闯入。      五音代表众人问道:“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人服侍您回房吧。呆久了小姐会着急的……”      陆子周站起来道:“帮我另找个地方睡觉吧。青玉和米饼在里面……”      五音跪下来替陆子周合拢敞开的衣襟,低声道:“公子别生气,小姐是不该在公子卧房里的……毕竟事关小姐的闺誉,还请公子……”      “我没生气。”陆子周截断了五音的话,一面往西面厢房走,一面说道:“不过是阿云借了小姐的卧房,小姐借了我的卧房,小姐喜欢,自然不算违礼……既然如此,我便借阿云的卧房一用便是。      这几天,五音着实是怕了傅铁云,明知道倘若自己不阻拦陆子周,傅铁云不好因为此事与陆子周过不去,却必定要来找自己的晦气。然而阻拦陆子周的话他又实在说不出来。      众所周之,世间鄙夷女子勾引夫婿的手下侍者的行为,礼法中更是明文严禁妻子在丈夫的卧室向其他侍奴下手,否则夫婿可以下堂求去。那么,倘若五音不加阻拦,任由陆子周大摇大摆地进入傅铁云的房间,便算是认同了陆子周换房间的说法,傅铁云要来找他的麻烦。倘若五音阻拦陆子周,那便算是间接承认了赵瑟是故意在夫婿的卧房宠爱侍奴。陆子周不计较那是侥幸,万一他不想干了,非要凭着这个缘故管赵瑟要休书,那热闹可就大了!      一时之间,五音踌躇不定,跪在地上只转眼珠子。陆子周自然不可能等他筹划周全,当即绕过五音,径直朝西面厢房走去。身后陆子周的卧室又响起一声尖叫,尾音带着颤抖,其中又有一些缠绵和埋怨。五音便顾不上发愁陆子周的事儿,起身意欲入房查看。      陆子周驻足回首道:“你最好进去看看,别让她兴致来了犯糊涂。搞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五音刚跑到窗下,闻言身形不由一滞。个把人命不当一回事儿,在这种时候搅人雅兴恐怕不会叫当事人愉快。五音在心中反复权衡赵瑟受伤的可能性与自己被赵瑟打出来的可能性,一只金镶玉的鸳鸯镇床却在此时带着风声破窗而出,擦着五音的头皮飞过摔在不远处的青石上。稍后,便是赵瑟的含着怒意的声音:“退下!”五音便立即打消了见义勇为的念头。      这很明显应该是叶十一的手笔,赵瑟可没如此精妙的准头。      一旦在心里开起这样的玩笑,陆子周也要忍不住好奇卧室里究竟就是有何玄妙了。赵瑟和叶十一的这一场金风玉露究竟要何等精彩方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来啊!陆子周暗中摇了摇头,顿时没兴趣再去管他们的闲事儿。      这一耽搁间,从赵瑟的房间——也就是目前正被傅铁云强取豪夺了去的那间房中闪出了一个垂髻的药童。这药童是傅铁云带来的,专门服侍他吃药养病,名字叫做参娃。因为长得胖嘟嘟得十分爱人,迷糊就总“人参娃娃”、“人参娃娃”地叫人家。      人参娃娃几步走到陆子周面前,潦潦草草行了个礼,便拉着陆子周的衣摆往他过来的方向拉。口中说道:“我们少爷请陆公子过去共宿。”      因为有了米饼的前车之鉴,“共宿”这个词在陆子周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然而不过是一个字眼而已,陆子周也不是非要窥探傅铁云卧房中藏着什么机密,兼且和傅铁云这等人物聊上一夜也算难得的际遇。于是他便默认了傅铁云的安排,被人参娃娃牵着去了。      关于陆子周脑中一闪而过的,赵瑟与叶十一金风玉露的细节以及两声惊叫的缘由,确实有着格外令人无言以对的事实。      那时,叶十一蹩脚的进入带给赵瑟惊喜交加的清醒与迷失。类似于快乐和喜悦的东西不必过多赘述,值得一提的是痛感。赵瑟感受的痛感实际有两方面,一是身体上的,来自于腿部的关节和经脉。二是身体与心理双重的,来自渔夫依靠运气和蛮力将竹篙插进桃花源的洞口。      第一种疼痛很好理解。他们欢爱的姿势是这样的:赵瑟躺在床上,十一压在她的身上,在他们之间是赵瑟反叠过来的腿。这种超过赵瑟能力的柔韧不能期待她能坚持多长时间。      第二种疼痛则要复杂的多。经过半年前和赵瑟的一场际遇,在情爱方面,十一的确有了脱胎换骨般的飞跃。他从一只白色毛皮的猫咪变成了斑纹衣裳的虎崽儿。他开始了解欢爱的真谛,并能顺利地找到属于他的洞穴。然而,虎崽毕竟还是虎崽,他要长成斑斓猛虎还需要不断的的努力。对十一来说,对找到洞穴并将头探进去毫无难度,但是,再往里深入就要靠挤了——如果没有赵瑟的引导,他没有足够的技巧顺利进入。      这一次也是一样。十一刚把自己的虎首探进去便被在最狭窄的位置。对于经验丰富的老虎来说,这算不了什么。赵瑟收缩入口并咬住它只是为了调情而已。花房经过充分的润滑,只要依照正确的方向稍微向里用力,立即就可以破茧而深入核心。十一却不懂这些,他或许太急切了。他总是一被咬住便拔出来重新尝试。他也没办法保证每一次都正好是正确的角度。这样,十一已经变得坚硬而富有弹性的部位便以非常密集的频率像雨点一样落在赵瑟的花房四周和内壁上。这感觉,在赵瑟,和直入花心深处是不同的。有疼痛,却更加的缠绵,能唤起欲望,却比调情更加激烈。      经过她与他的无数次激烈对抗,经过她的大腿拼命的挣扎以摆脱被分开并压低的难受感觉,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赵瑟恰好向上抬起她的臀部迎向十一,而十一的笋尖也恰好鬼使神差地沿着赵瑟花房的内壁搅了一圈。这样,十一的春笋终于被送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并且它的力气足够他深入花心尽头。      这样,像暴风骤雨一样的冲击以花心的尽头为起点产生了巨大的连锁反应。微不足道地痛感和无以言表的快感掺杂在一起如洪水一般冲向赵瑟的全身。她的腿和她的尖叫同时从束缚中逃逸而出。      欢爱开发出她身体中隐藏着的惊人潜力。她的腿竟然有力气从她与十一躯干之间狭小的空间拔出来并盘上十一的腰,这几乎不可思议。她的声音违背她的心愿,甚至在她根不就不知情的情况下冲破喉咙的阻碍发出来,这就是外面所听见的第一声尖叫。      第一声尖叫直到落下并完全消逝,赵瑟和十一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们正专注于一种看起来简单而枯燥的运动形式——由浅到深,再由深到浅,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      深的深度取决于十一的本能和赵瑟身体向前倾伸的程度——他们当时的姿势是十一分开脚站在床下,一只手掌托着赵瑟的臀,另一只手掌握着她的一只胸乳。赵瑟只有头和肩部抵着床,臀部被托在半空,脚分得很开,踩在床沿上,这样躯干就形成圆拱的形状——他们的确不记得是怎样调整成这样的,但这种姿势的确很方面赵瑟和十一来选择他们喜欢的深度,通过伸出或者缩回春笋,通过臀部和胯往前送或者往后撤。      暴风骤雨总不能像缠绵而淅沥沥的梅雨一样持久而漫长。尽管他们以为过完了一生,实际上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们满足了,交换着彼此的快乐,将那些承载这些快乐的□混为一体。短暂的窒息之后,赵瑟翻身滚向床里,十一躺倒在她让出来的位置上。再以后,他们同时喘息了一声,长长的。      赵瑟踹了踹十一的小腿说:“拿点水来啊,累死我了,桌子上……”      十一动了动,低声道:“我也懒得去,这次你去……”      “什么呀,上次你喝多了就是我去的,这次该你了!”赵瑟说。      “我不记得了!”十一死不承认。      就在“你去!”“你去!”之类的你来我往中,两个人的战争由讲理逐渐上升到不讲理。      说到不讲理,自然是赵瑟更胜一筹。于是乎,十一缴械投降,支起身体下床去拿水。赵瑟立即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土匪精神,在后面补充道:“顺便弄点水梳洗,帐子后面好像有盆儿……都怪你,肯定都给我弄肿了!疼死了!”      十一听赵瑟还要再加码儿让他多干活儿,本来想罢工来着。后面听到赵瑟叫疼,多少有那么点儿心虚,便乖乖地去了。茶好找,下床几步就有。十一也懒得用杯子,拎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转身递给赵瑟。接着再绕到床后面去找梳洗的水——这也不顺路啊!      帐子后面乃是五谷轮回之所。一对儿香炉燃着极好的檀香,厕筹整齐的码在楠木的雕花匣子里,打磨的光滑而圆润,其上有精致的彩绘。盆架在稍微靠外的位置,盆里盛着清水,清水里隐约扶着牡丹的花纹。盆两边的盆耳雕成壁虎的形状。      十一沾湿软布,胡乱在自己腿间擦了几下,端上水盆出去找赵瑟。赵瑟耍赖非要十一帮她梳洗,十一只好拉起赵瑟的一条腿,把她扯到外面来弄。果不其然,虽然不至于像赵瑟所说的肿起来,的确是红通通的一片。十一多少有点心疼,便认真擦拭起来,动作也放得极轻。      赵瑟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装睡。十一将手掌覆在花房上替她按摩,暖暖得很是舒服。赵瑟便玩笑道:“你说这么多日子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要不是你疗伤的本事了得,人家说不定都没命了呢!”      这一句话几乎将十一心中所有的不快都激发起来。他将湿布扔到一边,怒道:“你让我上什么地方练去?你倒是长进不小的!”      赵瑟顿时后悔不已。在这件事情上,她是亏心的,心虚的。并且,也许永远都要亏心与心虚下去。她透过胳膊间的缝隙偷眼去瞧十一。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柔和的月光下,十一那宛若神邸一样的容颜愈加光彩照人,令人无法自持。他的脸上带着怒容,眉头微颦,白皙的面颊上染着红晕。怒容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美貌,反而增加了他魅力,像电闪雷鸣一样直击入赵瑟的心灵深处。      “十一……”赵瑟低呼着,以手指去触碰十一的面颊。十一侧过脸去躲,赵瑟的手指停在半空,僵住了。十一似乎有些后悔,或许带着一点而羞涩。他又把头转回来,嘴唇一侧轻轻恰巧碰触到赵瑟的指尖。      赵瑟慢慢把手指收回来,按在自己的下唇。之后,她笑了笑,看起来仿佛有点勉强的感觉。她说:“你在我身上练不就好了。”      十一还是缓不过这口气,别扭道:“我累了,没力气!”      赵瑟忙道:“不要你动的,你只要好好躺着休息就是了,我来干活儿……”      十一便不说话了,平躺在床上想心事。偶尔,他的眼神会扫向赵瑟,赵瑟的心便感觉像要是跳出来的一样。      这种时候,正是赵瑟的厚脸皮派上用场的时候,她去推十一的腿,十一不动。她再接再厉接着去推十一的腰,十一抓住她的手腕。扔开的时候好像没使什么力,赵瑟顿时大受鼓励,把手探上十一的前胸。十一啪的一声拍上赵瑟的手背,赵瑟便顺势爬上了人家的身,十一也没有坚拒。赵瑟以头在十一的胸前蹭来蹭去,她呼吸的热气吹到十一的皮肤上带来他一阵悸动。      十一叹息一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磨人,像是个妖精。”      “那你就是妖精的盘中美味!”赵瑟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快让我咬一口。”      她说着咬上十一的耳垂,以牙齿轻轻摩擦着,间或以舌头勾勒。十一忍不住发出一阵连绵的呻吟。之后,猛然间奋起反击,将赵瑟的头压在胸口上,自己学着她的方法去亲吻她的耳垂。赵瑟告饶无效,又不敢大声呼喊,便愤然咬向十一的胸乳。打定主意,反正十一不松口,她就不松口。      十一卡住赵瑟纤细的腰肢,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要干活吗?还磨蹭什么?”      赵瑟便松开嘴笑道:“你还没躺好呢……”      十一气恼着将头扭向一边,却又真的平躺好身体,连手都垫到脑后,便是“我不动就是”的意思。赵瑟那就不好意思再耽搁了。坐在十一胸上往后蹭了几次,找到合适的位置。她改做为跪,一只手握住十一的春笋往自己的身体里送。      然而毕竟是刚刚才尽兴过,赵瑟也许不用休息就赶第二场,十一却不一定可以。尤其是现在采取的姿势,凭空有增加了许多困难。赵瑟试了几次,春笋握在手里感觉没问题,到了进出就不顺手,使不上力气。偏偏十一这次又十分听话,赵瑟叫他乖乖地躺着享受他竟然就一分力气都不肯出了,眼睁睁地看着赵瑟急的要冒汗。也不知道他自己是难受还是不难受。      闺房迷药赵瑟也是有的,可她绝不想给十一乱用。她病急乱投医,猛然间想起以前在宴会上听到过密话,心想不妨拿来一试。于是她笑笑说道:“看来还要再咬一口。”      于是便调转身体,低头咬向十一的春笋。十一浑身上下立即就是一颤。赵瑟觉得有点头晕,随便吞吐几次,在根部咬了那么一两口。虽然有马虎从事饿嫌疑,然而效果的确极好。赵瑟感觉差不多了,自己也有些意动,便不耐烦再调转身体,就这样直接坐下去,果然再也没出什么意外。      她跪坐着上下起伏,没过多久到底体力不支,再也没劲动下去。正想把十一敲起来干活儿,十一却是心有灵犀,抢先一步坐起来抱住赵瑟。他用手卡住赵瑟的腰肢上下移动几次,猛然间将赵瑟向上抛起又接住,花房仍旧套住春笋。      赵瑟发出尖叫,这就是房中传来的第二次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严正警告:谁也不准算两次的时间。 对影   人说“做贼心虚”,其实也不尽然。      比如今天晚上的赵瑟和十一,那“贼”做得只差一步便要被捉奸在床,刻这俩娃竟然还能谈笑风生——当然,说成鬼哭狼嚎也可以——地欢过了又爱,爱过了由欢,直到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歪在床上的歪在床上,歇在地上的歇在地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俩娃以高标准,严要求之伟岸身姿将“久别胜新婚”的任务完成得不打折扣,却愣是没顾上心虚。      十一不心虚。倘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可能一来是因为人家是奸夫人家有理,二来是因为人家特级刺客、绿林“院士”职称,实在不行想怎么开溜便可以怎么开溜。而赵瑟呢,作为一个十天之后就要正式缔结婚姻的准新娘,这时候还不赶紧跟她发誓要相守一生的情人建立民族统一战线,共商私奔大计,反而一方面秉持着十一不提她正好不提的消极策略企图蒙混过关,另一方面却又叫得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在搞奸情,个中的矛盾心理可就耐人寻味了。      这可绝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之类不疼不痒的小问题。赵瑟爱着十一,那么,她绝不让十一因为她迫在眉睫的婚姻黯然离去;赵瑟的家族需要傅铁衣,那么,她不能因为十一的坚持而放弃自己和傅铁衣的联姻。就算赵瑟不具备什么超群的智慧,这两个重点她还是一下便抓到了。只不过最最倒霉的是,这两个重点是不能相容的冰火。      赵瑟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潜意识里,她早就发现,凭借她微薄的智慧实在搞不出冰与火也缠绵的局面。于是,这厮索性就给来了个放着不管——所谓“放着不管”,浅显些解释就是我不管了,反正到时候你们看着办;深奥些解释就是我赵瑟要破罐破摔了!我该和情人颠鸾倒凤就颠鸾倒凤,有了快感我该喊就喊,你们不来捉怪不到我头上,你们来捉奸了正好,咱们捅破这层窗户纸,烦劳你们这群有勇有谋的男人们帮我想个主意便是。      或许赵瑟没有这样老奸巨猾也说不定,反正她叫了半宿差点没把喉咙叫破,最后实在搞不动只好云收雨散的时候发现还是没有半个人闯进来捉奸,赵瑟脸上的那种淡淡的失望可就除了她自己和十一,谁都能看出来了——好在内室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否则陆子周非后悔死干嘛要多管闲事替赵瑟遮掩。由此可见,赵瑟在无意中深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兵法要义,可谓天赋异禀,孺子可教也。      那么,赵瑟颓然躺在床上,我们姑且认为她是累得,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胸前大金链子串着的大金盒子。这动作让十一觉得不问实在不好意思,于是便问道:“是什么?”      赵瑟就等这一问哪,立即甜密一笑道:“就是你上次送我的链子啊!我看着它长得奇奇怪怪的,怕侍儿们起疑,可又舍不得不带,于是就命人打了个大金盒子装上,这样就可以天天都戴着想你了。”      十一本来手已经握上金盒,闻言一怔,默默地将手滑到下面赵瑟的胸乳上,半晌说道:“你倒是会想主意……”      “那当然!”赵瑟得意道。她打开金盒子取出狼牙项链,握在手里兴致勃勃地玩了一阵,问十一道:“可是你送我的这是什么呢?我虽然觉得是项链,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是用什么做的。你又是从那里弄来的呢?是乌虚那边的定情信物吗?”      “啊,这个是乌虚右贤王脖子上挂着的狼牙项链,听说有天地神灵的庇佑。我想啊,你这个人平时昏头昏脑的,说不定有用。所以把右贤王脑袋割下来的时候顺手便取了这链子。”      赵瑟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十一的头在他面颊上使劲亲了一口,说道:“十一你真好!”      十一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后来我才想起来,要是这玩意儿有用,乌虚右贤王的脑袋又怎么会让我割下来?”      赵瑟摇头道:“那可不对……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呢,我都高兴死了!”她说着竟跳下床,几步跑到衣架后面翻检起箱笼来。她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也有好东西要送你……那天那个大象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瑟连着翻了好几个箱子,终于拎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眼睛闪亮亮地捧到十一面前。她一边解绳扣,一边说:“这几天我的地方被个小恶霸占了,东西搞得乱糟糟的。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个是前几天绣衣阁送来压箱底的宝贝,本来是准备做……我一看就特别喜欢,所以特意留下来等着你来了咱们一起穿……”      赵瑟打开包裹,里面是两件锦绣灿烂的亵裤。展开来,一件是稍大些,小腹的位置裁剪装饰成长鼻子的大象。另一件略小,小腹正中绣着一直扭头抛媚眼儿的金毛狐狸,狐狸有一只极为蓬松肥硕的大尾巴。两件亵裤纹绣配色相似,明显便是一对儿。如此看来,便应当是闺阁之中别有风味的爱物,专门用于情侣之间的私密之处。      十一脸皮相对赵瑟还是薄了那么一点半点,一旦看明白了是什么东西,红晕便悄悄爬上他的面颊。他微微转头,既不看赵瑟,也不看赵瑟手里这一对儿宝贝儿。      其实,这一对儿亵裤出自上都最受贵妇仕[img]dy_725.gif[/img]追捧的绣衣阁的老板娘之手。据说是该老板娘在某次皇家射猎之后灵光一闪缝制而成。做工精巧无比,饰以金丝银线、珠玉宝石,仅其上狐狸的毛发便耗时数月,号称上都最最昂贵的送给情人的礼物。赵家为赵瑟筹备婚事时,为了讨个好彩头,便不惜重金砸了下来。本来是打算洞房花柱之夜由赵瑟和傅铁衣穿戴,不想捧到赵瑟跟前一看,赵瑟立即被比真的还可爱的狐狸和大象鼻子上的皱纹迷住双手双脚一起发软。这娃没人品,说啥非要自己留着舍不得送给傅铁衣,于是就这么藏到箱子里。今晚急着要给十一送礼物,想起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便厚颜无耻地拿出来要与十一同穿。      赵瑟当然不可能愚昧到如实招来,只说:“咱们一起穿上看看好不好看。”      十一推辞了两次,一来敌不过赵瑟的死缠烂打,二来自己也好奇,便点头答应了。赵瑟偏偏在这时候又灵光一闪,非要十一帮她穿,。十一那能吃这个亏,立即揭竿而起,提出相同的要求。两人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是互相给穿上了。      赵瑟笑逐颜开,靠近十一的胯骨比较。大象憨实沉稳,狐狸精灵可爱,正是天生一对儿,地造一双。赵瑟心中升起一阵甜蜜,歪头靠在十一的肩上。她将狐狸的尾巴和大象的鼻子系在一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低声道:“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十一搂住赵瑟的肩背。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阵。赵瑟手指缠绕着狼牙项链玩耍,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十一转头敲了敲在赵瑟指掌间跳跃的狼牙,说道:“我帮你带上吧。”赵瑟轻轻地点头,想说“好”却发觉喉咙堵得发不出声音。十一掐住赵瑟颈间的金链子,链子断开,随着金盒一起坠落。十一把狼牙项链套上赵瑟的脖子,抚着最长的那一只狼牙,凝神望向赵瑟的眼眸。“瑟儿……”他说。      伴随着十一呼唤的,是赵瑟心中的一阵慌乱。不知道为什么,赵瑟恐惧听到十一将要说出来的话。尽管她清楚地确知拖延是愚昧的,然而,她还是本能得要去拖延。不经思索地,赵瑟一把抓住十一的手和手中的狼牙,口中却问得轻松无比:“原来乌虚的王储果然不是死于战场而是你的刺杀。我当初就怀疑是你干的来着。”      “啊,”十一仿佛也松了口气,带着薄薄的嘲笑道:“乌虚的王子从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骁勇善战无比,哪里有那么容易在战场上被擒到。去年冬天的确有小股的乌虚骑兵袭扰边城,抢劫粮草奴隶过冬,不过是西北每年照例要有的摩擦,如何会劳动到王储亲自带兵?只因为当时大都护屡次奏报朝廷要求增兵,朝廷不仅拖延不办,反而消减西北士兵军饷的兆头。大都护手下谋士阳嘉献上一计,以刺客劫持乌虚王子酋长甚至乌虚王本人,挑动乌虚大举叩关。这样,朝廷不就范也不行。”      “那时我刚刚投西北军不久,上司是老赵的远方侄子。鬼头刀这个人,当初真是瞎了眼带他一起去,嘴巴未免太也不严,没几天便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还好我吓了他一吓,他才没有把你的事一起说出来……后来,张大都护的儿子张襄便开始与我结交,为的是叫我刺杀乌虚王族,许以封侯之赏。”      “我就孤身一人潜入乌虚腹地,那是秋后,正赶上乌虚九部每年一次的黑水会盟。会盟后是分赃,要把一年一年以来抢到的财帛粮草,牲畜奴隶,还有妇人瓜分掉。乌虚右贤王生性好淫,当天晚上便将分到的妇人拉来□。我扮成[img]dy_725.gif[/img]子,进入帐篷将右贤王劫持。之后,我便夹持着他一路南返,躲过乌虚骑兵几十次追杀,跑了近千里,终于回到玉门关下。入关之前,我当着尾随追吱的上万匈奴骑兵,一剑斩下了右贤王的脑袋。匈奴骑兵怒极来攻,正中了张襄的埋伏,全军尽没。这就是所谓的西北大捷了”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大都护下令将所有的俘虏秘密坑杀,另外悄悄从西北的奴隶贩子手里买来三百乌虚奴隶充作战俘解入上都以作午门献俘之用。大都护张钰给我随便安插了点军功,后来就授了正五品宁远将军的官职,勉强有资格领兵。”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非有开疆守土平叛之军功不得封侯,我虽然生擒了匈奴右贤王,却是没有办法公之于众的。我找张襄和大都护算账,大都护亲口向我保证,五年之内,必叫我官至极品,雄踞一方,超过傅铁衣。我想张钰乃是当世第一名将,又素有大志。我向来只会杀人,不会打仗,若不找个好师傅恐怕永远都不能胜过傅铁衣,于是便答应了。”      “我因为想你,便和张襄一起回上都。一进城就听说你和傅铁衣的婚事。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是权宜之计,等我们见了面,总能想出办法来。不久,傅铁衣果然透过张襄向我传信,约我在谢府与你相会。我就立即知道,你大约不是傅铁衣的对手,要我帮忙。正巧那时候张襄的族姐纠缠于我,闹得张氏鸡飞狗跳。张襄自然乐得观其成,也好死了他族姐的心。”      “我只是没想到那天晚上在谢府出了点变故,我母亲当年的一些旧事竟被无意中翻了出来……这个以后再和你说……我实在是难受,便喝多了……你来的时候,我知道的……清早临时来了军令要校场检阅,想着去去便来就舍不得叫醒你,哪知道竟然是出兵。我们竟是一句话都没来得说……”      “河北去不得,张襄只好拼着性命受我一剑以求脱身。回来时,我纵然归心似箭,可是张襄生命垂危,只能慢慢赶路。他夫人薛玉京怕生变故,揪着不肯放我先行一步。这样,昨天晚间才悄悄回到上都。一回来,我就立即来看你……”      十一回头去看赵瑟,却发现赵瑟虽然嘴里面含含糊糊地应着,人却不大可能在听自己说话。她的鼻腔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两只手臂抱着十一的腿,头倚着已经睡熟了。      十一心中泛起一阵温柔,他想:瑟儿就是这样,每次一和她说正经事倘若不胡搅蛮缠便要打瞌睡。今天她可真是累坏了。      十一轻轻将自己的腿从赵瑟的手臂间抽出来,赵瑟迷迷糊糊间发出一声抗议,十一塞了个大迎枕给他抱,她才乖乖地翻了个身睡去了。十一拉开锦被替她盖好,翻身下床走到外间。      米饼坐着擦剑,见十一出来起身迎接。十一闻到他口中的酒气,皱眉道:“你怎么也喝酒了?陆子周灌的?”      米饼不知怎么样回答,便只好说:“已经醒了。”      正说话间,听见外面“吱嘎”一声门响远远地传来,接着便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米饼透过门缝窥探,但见陆子周从傅铁云的卧房出来,绕过这里往后院去了,身后有一个侍奴跟着,仿佛便是傅铁云带来的,屡屡被迷糊唤作“人参娃娃”的药童。      十一沉吟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守着。”便换好夜行衣,跃上房梁,轻轻揭开两块瓦片,从房顶上去了。      陆子周转到后面花园最僻静的一处假山背后,坐下对“人参娃娃”道:“你去吧,今天晚上我不睡了,在这儿看看月亮,明天早上你来接我便是。”“人参娃娃”摆上酒果之后,便当真走了。      陆子周神色颇为落寞,靠着山石坐了片刻,喝了几杯酒,一时间竟有了几分疏狂的醉意。他摇晃着酒杯,对月长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十一开始以为陆子周这是和他说话,吓了一跳,仔细一听,才知道不过是对月吟诗。心中不由笑道:这人真是无聊,倘使活着无趣,那便找点趣味来,倘若壮志未酬,那便纵马而去,寻一片海阔天空。只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吟诗作对能有什么用?      然而他终于感慨于陆子周其人其行,心中一动,便从房顶跃了下来。他脚尖在陆子周的肩头一点,如白鹞翻身,立在陆子周面前,笑道:“奈何如此哀伤?”      陆子周揉了揉被绕花的眼睛,看清楚是十一,便带着酒意道:“我哀伤我的与你和干?”说罢他不理十一,挥洒掉杯中之酒,如两晋狂士一般起舞,且边舞边唱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十一越听越觉得郁结烦闷,非拔剑长啸不得快意。于是他便抽剑纵横于陆子周身畔以为应和。一时之间,寒气四溢,十一的剑在陆子周的肌肤与被风吹得四处飘起的袍服之间上下翻飞,往来穿梭,只一会儿便在上面穿了百十来个窟窿。      陆子周抓住十一的剑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抓着的,以他一贯打架的水平看,应该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范畴——他怒道:“你这舞得是什么剑?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不对!不对!让我来。”说着便要去抢十一的剑。      十一当然不能给他,只有样学样笑说:“我舞我的剑,与你何干?”      陆子周便笑了,头和身体一起往后仰去,手也松开了十一的剑柄。十一拎住陆子周的衣领,带着他跃上屋顶,说道:“下面太闷了,还是上面畅快!”      风吹过来,将陆子周的头发和衣摆一起卷起来舞动,陆子周拍掌笑道:“巍巍哉大王之风……”      十一叹了口气,,拉住摇摇欲坠的陆子周,说道:“我们可以谈谈吗?陆……兄……”      陆子周也跟着叹了口气,他毕竟不是米饼,作为年龄和酒量都是他的数倍的成年男子,借酒佯狂这种事情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更何况,一旦稍微发泄过,他就又会恢复到睿智冷静的陆子周。      那么,陆子周坐下,十一也坐下。明明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敌人,他们在这一刻却表现得像是老朋友。    错身   “既然瑟儿她没有向你隐瞒我们的事,那么,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你应该很清楚。”      十一用这样一种方式开场,听起来仿佛是□裸的威胁——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杀手和刺客坐在你面前对你说“我是干哪行的你知道吧”时,一般情况下只能解释为“如果你不肯遵从我的意思,我将好不吝惜地割断你的喉咙”。      当时,从陆子周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任何被威胁的迹象。他只是点点头,作了一个愿闻其详的手势,静听十一说下去。      十一没有对陆子周的平静表示异议。作为刺客而言,他最开始学的并不是杀人的技巧,而是对手超出自己意料的反应。大约早在他的美貌才刚刚成型的时候,他就不再会为对手的冷静而失望了。他换了一口气,略过一些无聊的内容,直接提到最重要的部分。      “很多时候,刺杀往往都需要一个洁白无暇的身份作掩护。所以,夜叉——就是我们这一群刺客在外面的称谓,夜叉中专门有一些人在经营这样的身份。需要的时候,这个身份上就会有一个属于夜叉的刺客。身份有很多,比如贩夫走卒,寺庙的和尚,杂货铺的掌柜,穷乡僻壤的落魄书生,倡倌妓院中的琴师舞娘……大多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帝王将相之类的身份是没有的。如果靠刺杀的手段可以做到那一步,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改行去造反。另外,就算勉强准备一些这样高贵的身份,经常也非常容易就被戳穿。所以为了安全,太高贵的身份是没有的。这一点还希望你能体谅。”      “这些身份都很安全,我可以保证,一辈子,到你死那天都不会有问题。像米饼,如果他自己不说,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虽然没有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身份给你挑,但还是有一些蛮适合你。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离开这里,选一个你喜欢的身份重新开始吧。忘了赵瑟,不管你爱不爱她。”      十一一口气说了以上的话,望向陆子周等候他的答复。他的神色是诚恳的,容颜依旧有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美丽。陆子周需要咬自己的舌尖,才能对抗这种头晕目眩。      “果然不只是美丽而已……”陆子周在心里想。他继而扬眉反问道:“你要给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十一眼眸中闪着一些犀利,在黑夜里看起来和璀璨的钻石一样夺目。他的话很直接,比陆子周开门见山得多。他说:“或者这样,或者把你杀掉,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对瑟儿来说不一样。我也希望我们走的时候她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陆子周不由笑了笑,十一这个人还真是自信哪!就算他有着让人不由自主便要跟随的力量,在赵瑟面前可不一定好使的。赵瑟那个傻瓜,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反应慢一点,恐怕就算是十一来拐她,她一时半刻也会反应不过来吧?      陆子周为自己近来越来越信马游缰的思绪苦恼。他把注意力拉回到十一的脸上——强迫自己看那个男人真是幸运中的大不幸,问:“这应该不是赵瑟的意思吧?”他虽然用的是问句,从神色到语气却都不带一点儿疑问。      十一避过了这个问题,到现在他依然认为是不是赵瑟的意思并不重要。他叹息一声,说道:“走吧,陆兄……”      即使是以陆子周的坚定,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便要为这声叹息所折服。他的心仿佛颤了一下,神色也随着黯然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均匀起来。      陆子周低声道:“我承认你是对的,离开这里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的确对我来说是最难抗拒的诱惑,也是最好选择。我很感谢你帮我做了这样的安排。你的确理解了,我也理解了。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为什么?”十一皱起眉头。他实在不能明白:既然陆子周理解了,为什么还要死赖在这里不走呢?耗死在这里和自己过不去究竟对他陆子周有什么好处!      相比于十一以遏制不住的激动,陆子周反而云谈风清地多,好像放弃了一次,甚至是唯一一次自由的机会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对十一解释,口气就宛若向后辈传授哲理的长者。      他说道:“在你这个年纪可能不会明白为什么。男孩子刚刚长大,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心里想的总是战胜和超过前面的高山。像狮子一样,挑战一切代表着力量的东西。厌恶服从与秩序,喜欢用自己的手打破一切,直到他们变成最强的,最高大的。这些就是所谓的野心与追求,就像你现在这样。你喜爱赵瑟的是吧,所以你就不能容忍她爱别的男人。因为和权利和成功一样,她是你渴望独占的,不能和别人分享的,是吧?”      十一神色间颇有些欲言又止的不服气,然而,他还是轻轻点了头。他点头的幅度极小,如果不是盯着看,目不转睛,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陆子周便接着感慨道:“怎么能不是呢?我自己也是那样子的……再长大几岁,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算你不想懂得,也会有其他的东西让你懂得,野心啊,强大啊什么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样的东西。就算有这样的力量,冷静下来想一想,才发现原来有比让自己的心肆意飞扬更重要的东西。”      “责任,十一,你明白什么叫责任吗?”陆子周认真看着十一,“如果每个人都只知道用变得更加强大这种方式满足自己,那这个世界就变成什么了?”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的做法!”陆子周看十一的眼光开始变得同情,那是在看一个即将要撞得头破血流的天之骄子,“我也不能认同和接受你的安排。不论你秉持着什么样的善意和理解,不论我多么渴望摆脱现在这样的窘境,我都不会主动离开赵瑟,永远不会。既然我傢给了她,她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就这样离去。”      十一不可思议地望着陆子周,手搭上剑柄,仿佛这就要拔剑而出。然而他到底忍住了,送给陆子周一句带着嘲讽意味的斥责:“愚蠢!没有爱的守护有什么意义?”      陆子周摇头而笑。十一坚持认为这是苦涩的笑容,而事实上,则是释然的。陆子周从袖子里面掏出小巧的,梨形的陶瓷酒具握在手心,扒开塞子,说道:“守护妻子只是丈夫的责任而已,这和我爱不爱赵瑟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然你以为婚姻是什么?”说完之后,陆子周仰头喝酒。有了米饼的前车之鉴,出于少给自己找麻烦的考虑,他没有让十一。      十一的心猛然间皱缩到一起。陆子周的话就像针尖那小小的一点,扎在他心房最薄弱的位置。一霎那,有一种无以抗拒、无以躲闪的疼痛与不安在十一的全身弥散开。数年刺客生涯练取的宛如猎豹一般的冷静睿智,在这一刻,像冰层一般豁然开裂。      十一心烦意乱间飞身踢出一脚,堪堪踢落陆子周手中的酒器。他尚且意犹未尽,转身怒道:“那你便尽你的棺材瓤子责任去吧。我总要和瑟儿一起走的!”      陆子周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看了看在瓦片凹槽上骨碌碌翻滚的酒具,冲着十一的背影轻轻说道:“她不会和你走的……”      “你说什么?”十一霍然回首,语气严厉得近乎于恶狠狠。      “她也有她的责任与坚守啊。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让她不顾一切的。我担保她不会和你走。所以,就算为了你自已,还是另想办法的好。十一,你这人最大的好处,也是最大的毛病,就是你自以为你无所不能……“      “是吗?”十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笑容就像破开乌云的阳光。他说:“那就让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做到了,你就按我的安排离开。如果如你所说我做不到,那么我就皈依于你的理念,承认你所说的责任,永远都不再要求瑟儿,如何?”      陆子周觉得很没道理,明明和自己不相干的事,赢了输了好像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于是他小声嘀咕道:“我可没打算和你打赌,这事儿和我没关系。”      “赌不赌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就这么定了!”十一摆着手离去,丢下这么一句话给陆子周。      “真是个霸道的人哪!”陆子周腹诽不已。半天他才发觉十一这人太也年少无知,办事大大的靠不住。怎么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儿不管了呢?这管拎上来不管拎下去的可说啥也不能算好人品!      酒具顺着瓦片的凹槽一路向房檐滚去,终于跌落了,发出清脆的响声。满树的麻雀拍翅惊飞,像龙卷风一样从陆子周的头顶卷过,成为不祥的征兆。      这一刻,是宣华二十四年五月初六的拂晓。在这一刻,叶十一和陆子周终于第一交换了彼此的心意。也就是在这一刻,他们因为彼此的理念实在无法调和不得不选择了错身而过。对于结局而言,这一次错身而过承载着无以计数的苦涩和无可奈何……      十一回到房间,天近五更,正是拂晓前最寒冷的时间。米饼已经把昏迷的侍奴们搬回椅子,一一推拿活血。大约不用一个时辰,他们就会醒过来,只当是自己夜里精力不济,瞌睡了过去。赵瑟还在熟睡中,或许是因为冷得缘故,将被子在身上裹得紧紧的。      十一喝了几口热茶,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向米饼做了个手势,米饼便在下颌和额头发际间轻轻按揉起来。不大会儿功夫,一张薄如蝉翼,略微透明的面具便渐渐脱落下来。米饼捏住两根手指,在眼球表面捏了几下,取出两片圆形的透明薄片,米饼接着在手上倒了些水,扑在脸上,又以热丝帕覆面。反复几次之后,终于从脸上抹去一些浅黄色仿佛泥块的东西。这样,他的庐山真面目便终于暴露了出来。      米饼的真实的样貌和易容之后的模样大约有七分相似。只是年纪稍微大些,大约已经过了十七岁,肤色也较赵瑟见到的要黄一些;他的眉毛稍微往下搭,不若赵瑟看到的剑眉好看;颧骨低一些。两颊上肉不多,需要垫些东西才能有胖嘟嘟的效果。鼻骨很直,鼻翼小巧玲珑。眼睛里的薄片取出来之后,他的眼睛轮廓便由大大的杏眼变成了略微细长些的凤眼。      十一接过米饼取下来的那一套东西,就这赵瑟的妆镜,摆开一连串的碟子颜料等等——这些东西都是米饼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拎出来的,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在自己脸上开始装扮。米饼便守在一边打下手。      大凡易容化妆的事,总是从漂亮往难看收拾容易,难看往漂亮靠拢困难。十一的底子没说的,只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弄得八九不离十,大约离个一半米看不出破绽来。十一对着镜子四面照了照。点头对米饼道:“你先走吧,回家等我消息。”      米饼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却又返回来,有些为难地对十一说道:“十一哥,还有个事儿……前半夜陆公子……那个陆子周给他们说赵小姐与我和青玉一起来着……”      十一敲着自己的头怨道:“那人怎么这么会捣乱!算了,那把他扔床上好了!”      于是,十一便只好和米饼一起从晕倒的侍奴们中间翻出青玉,剥光了衣服抬到床上,放到赵瑟外侧。十一同时也翻身上床,躺在赵瑟里侧。他从赵瑟手里抢过一半被子盖上,在里面脱了夜行衣扔给米饼,米饼也脱了自己的衣裳扔到脚踏旁边。      米饼临走之前,还不忘比划着身高提醒十一道:“十一哥,你可记着要缩骨啊!”      十一折腾了一晚上,不挨床还好,一碰床便觉得身心俱疲,索性便搂住赵瑟,先睡醒了再说。这一睡便睡到了天光放亮,日上三竿。      十一一睁眼就看见赵瑟凑在自己脸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卧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青玉抱着枕头在一旁发呆,大约是苦恼于回想不起昨天晚上的事儿。      看见十一醒来,赵瑟疑惑地问道:“米饼?”      十一有点儿生气,想道:这么近你还认不出我来?!便悄悄伸手过去在赵瑟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赵瑟立即回身推青玉道:“我渴了,帮我拿杯茶来。”青玉便迷迷糊糊地去了。      赵瑟在十一脸上摸了几下,奇怪道:“明明是米饼的……”      十一便掀开被子道:“傻瓜,再认不出我来,我不要你了!”      赵瑟便欢呼一声,扑倒十一秀颀的身体上,压抑着高兴唤道:“十一!怎么扮得如此之像,我就说不对劲嘛!”她想了想,以手丈量着十一的身体,不住地摇头道:“不对,不对!米饼可比你矮多了。你就算脸装得像又有什么用?”      十一便气恼得敲着赵瑟的脑袋道:“让你不许和他滚到床上去你不听话是吧?人家多高多矮你怎么拿手一卡就知道?快与我从实招来!”      赵瑟向外努了努嘴,示意十一外间都是人。十一只好先给她记在账上以后再算,转而说道:“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将锦被兜头一罩,盖住自己和赵瑟。他在被子里不停的摆动身体,骨头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赵瑟伸手去摸,觉得他身上烫得吓人。不一会而功夫,揭开被子一看,十一生生小了一号,活脱脱一个米饼躺在锦被中间。      赵瑟不由赞叹道:“当真神乎其技!”      十一咬着赵瑟的耳朵给他解释道:“这门功夫其实一开始是用来盗墓的,盗洞狭窄,非缩骨术不得成功。后来这一招让我们学来,爬个狗洞啊,听个壁脚啊,十分好使,便也成了刺客的必修之计。”      赵瑟便笑嗔道:“我可不许你去爬狗洞!”      正巧青玉端了茶水进来,于是便打住话头,随便喝了几口,命人服侍梳洗。十一是真真不耐烦看着一群男人围着赵瑟献殷勤,动手动脚的。然而现在假扮米饼,实在发作不得。只好自己穿上衣服躲去外面,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青玉不禁奇怪地看了十一一眼,猜想一定是昨夜她和小姐闹得太疯的缘故,只恨自己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呢!      赵瑟趁着十一不在的功夫悄悄问五音道:“陆公子上什么地方去了,昨天我仿佛听见阿云邀他同住,现在还没起吗?”      五音回禀道:“早就起了呢,都已经出门了。只因小姐睡得熟,没有禀告。”      赵瑟疑惑道:“出门,他出门做什么?”      五音便笑着说:“小姐怕是忘了,今天是初六,满九之期。陆公子依礼该亲自过府去拜见傅老夫人,结下母子之缘哪!”      赵瑟一经提醒,这才记起来。今天是自己和傅铁衣婚礼之前的第九天,依礼来说,这一天,陆子周作为的赵瑟的侧夫,应该到傅铁衣的府上拜他的母亲为义母,以全《仪礼》中“兄弟同傢,毋以他姓之子为滕夫”的要求,称为“满九”之礼。    求娶   所谓“满九”之礼也是近一两百年才兴起来的礼节。以前,女子不取侧夫,自然没这些礼节。后来由贵戚之家到平民百姓,大多婚前就由长辈做主迎取侧夫,以为照拂督导及笄成人而未成年的女儿。这种做法明显有悖于《大礼?昏礼》中“女子之婚,当以男子一人为夫,诸同源兄弟为滕御,他氏之子仅充闺房以备燕娱”的成规,然迎取异性为侧夫已经巍然成风,任凭卫道士如何痛心疾首,大呼人心不古都毫无用处。于是,便有了这么个变通之法。侧夫在妻子婚礼前一律要拜正夫之母为义母,在“满九”之礼上亲手编制五彩丝带储之与玉瓶,代表脐带。此外,在婚礼前一天,侧夫还要与未婚的正夫举行仪式,结拜为兄弟。      赵瑟想起这些麻烦,这才发觉自己和傅铁衣的婚事破在眉睫,不发愁实在不行,不由一阵灰心丧气。她懒洋洋地随口问了一句:“那阿云和子周一起去了吗?”      五音答道:“小公子身体不适,今天没有陪陆公子一起去。是兰管事跟着去操办的,小姐请放心,必不会出岔子。”      赵瑟心道:我巴不得出点岔子才好。      五音见赵瑟双手按在侍奴捧来的热帕子上怔怔地发愣,便接着说道:“小公子说这个不过是走过场,意思意思就算啦,待到您和侯爷婚礼的正日子到了,陆公子和侯爷义结金兰时他才亲自操办。”      赵瑟听到婚礼二字时生生被吓了一跳,心咚咚跳着,脸色也白起来。她怎么都觉得五音的声音实在太大,于是飞快的瞄了外面一眼,责怪道:“这么大声音做什么?”      然而,十一还是听见了。在外面冷冷地说了一句:“倘若是我,死也不会叫不相干的人为母亲。”      赵瑟心中尴尬,然而此时此地,侍仆环绕,都眼睁睁地瞅着她,实在容不得赵瑟抱住扮成米饼的十一撒娇耍赖。赵瑟暗地里给自己打气,硬着头皮自己冲外面叫道:“米饼你这死家伙给滚我进来!”说完之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十一按捺不住冲进来要自己好看。      好在十一很肯给面子,真的听话进来了。不仅如此,还躬身行了老大一个礼,说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赵瑟顿时觉得阳光明媚,初夏的风怎么就这么舒服呢。心道:看来我们家十一还是有温柔可人的时候的……她觑着十一的脸色,虽然没笑模样,说不上好看,到底也没有多难看不是?赵瑟便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道:肯定是因为十一扮成米饼,才被化妆遮住了笑容的。      赵瑟索性将心一横,伸手去抱十一,活生生一派轻薄纨绔的做派。她的手略微有点儿哆嗦,主要是因为紧张。赵瑟暗骂自己一声不争气,换了口气,笑道:“你跟着这样不忿做什么?你放心吧,我总不会叫你唤不相干的人作母亲?”      十一靠在赵瑟怀里,头歪过来压着赵瑟的胸乳,如同乖巧的小猫。赵瑟心中便生出几分侥幸,以为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只是没有想到,收起爪牙的虎崽也一如打瞌睡的猫咪。      五音在一旁笑道:“小姐这么说岂不是平白让咱们米饼伤心?平时那么宠爱,小人们还等着小姐成婚后改口叫公子呢!小姐不叫人家唤傅老夫人为母亲,岂不是成了不要人家?”说罢取了一只风头钗给赵瑟戴。      赵瑟给米饼闭着眼睛捏造出来的什么剑仙身份五音是知道的,是以敢于开这样的玩笑。而况看平日赵瑟待米饼的情意,都知道早早晚晚必然是要收房。在加上剑仙这种世外之人的身份,恐怕还要正式取来做侧夫,故而才会有改口叫公子之语。      这句玩笑正说到赵瑟的心虚处,一时竟然慌张起来,低声斥责五音道:“胡说什么?还不掌嘴!”然而赵瑟终究忍不住要借机再试探一番十一的心意。她不敢看十一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头发,假作玩笑似地对十一说:“不然你真的傢给我吧?我肯定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就算我成婚了……”      说到这里,赵瑟歪过头去看十一。这句话轻易说不得,她实在不敢不看十一的眼色。十一也恰好正看着赵瑟。眼眸中目光流转,令人心生妄想。真是奇怪,一旦十一变成了米饼,他原本像雷电一样犀利,让人心跳、让人不能抗拒的的眼眸也跟着柔和起来。暴风雨像经过什么过滤过一样风光旖旎起来。让赵瑟几乎感受不到压力,反而像是受到了鼓励。这给了赵瑟力量,让她鼓起勇气说完后面的话。      “……就算我成了婚,有了……夫君。我们的情意也是一样的,和以前一模一样……”      十一低头略作沉吟。这短短的几刹那放在赵瑟心里是经年的煎熬。她几乎坚持不住要说:“我和你开玩笑嘛,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之类的话来弥补刚才的鲁莽。十一却在这个时候仰头向她展颜一笑,一探手便勾过了五音手上的凤钗。随手一抛,风头钗便斜斜的插进赵瑟的发髻里。      那笑容像天边的一抹晚霞映进赵瑟的心底,让她许久都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      “今天是休沐之期,我们一起去好生玩耍一天。”赵瑟说。      于是便吩咐准备车马,赵瑟欢天喜地地挽着十一出门玩耍。赵瑟嫌五音跟着碍眼,怕到时候不好打发,不方面自己和十一说情话,索性便借口兰管事不在留五音看家。五音这次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没怎么叫赵瑟费口舌便含笑留下。      待送赵瑟出了门,五音收敛笑容,回身望着远远靠在墙角发呆的青玉说道:“走吧,小公子叫你呢,说有话问。”      青玉闻声立即就是一哆嗦,按着桌沿道:“我不去……成吗?“      “你觉得这事儿是我做的了主的吗?”五音反问。      青玉惶然道:“可是昨天米饼也和小姐在一起了,小公子怎么不曾叫他。”      五音晒然道:“那人家有本事让小姐开口说我取你,你怎么就没有呢?”      青玉眼睛立即就红了,只是强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五音看着心中一软,到底物伤其类。过去执着青玉的手,淡淡责怪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小姐要完婚了,要有陪傢的公子来管咱们了,你怎么还敢在自家公子的卧房里勾引小姐?陆公子是不会和你计较,可你当新来的那傅家小少爷是吃素的吗?倘若小姐肯护着你也就罢了,现在明明……”说到后面不由叹了口气。      青玉委屈道:“我没勾引小姐?”      五音便觉得这人不可救药,到现在还要嘴硬,便冷哼道:“那就算是米饼勾引的吧,可怎么你也会在床上?一张床上睡着两个你当好光彩的事吗?小姐的名声都该叫你们败坏光了!”      青玉急忙分辨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就记得我在外面值夜,后来就睡着了……”      五音摇头道:“但愿一会儿小公子问你你也这样嘴硬才好。走吧,别拖着了。这种事情可是越拖着越没有你的好处的。”      青玉便抓着五音的胳膊哀求道:“五音哥哥,救救我!不然你派人去找公子,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五音爱莫能助,只说:“傅小公子一个院子里住着,现如今我可没本事替你遮掩了。陆公子今天是“满九”之礼,你还嫌自己没被打死的理由,竟然想去找他?”于是便唤了几个小厮来扯他。青玉看没指望,也就灰了心,甩开小厮,抹了一把脸,挺起背当先走去。      到在台阶下面,青玉回头对五音说:“五音哥哥,我有块玉是初去服侍小姐时,小姐亲手赏的,在匣子里收着。日后你帮我带给我哥哥吧,留个念想。我大哥叫青袖,在淮南夫人府里服侍七爷……”      这一番郑重其事的托付到把五音给说乐了,他推了青玉一把,笑道:“别搞得和真的似的。他就算再凶神恶煞,到底也是公子不是主君。你虽然作了该死的糊涂事,却怎么说也是陆公子身边最得力的侍儿,他怎么也不能问都不问你家公子一声便把你打死或者发买。你就装可怜点儿,别吃眼前亏。待晚上陆公子回来,你好生求求不就过去了吗?”      青玉恍然大悟,一时憋着的那口气松下来,腿脚发软,再也往前走不动。说来也奇怪,刚才存了必死之心尚能凛然不惧,这会儿知道死不了反而害怕起来。也难怪青玉害怕,傅铁云来了不过几日,恶鬼之名便有一丈三尺之高,无事听到了也要打哆嗦,何况犯了这样的大忌。五音见状不住地摇头,和几个小厮连拖带拽的总算把青玉弄到了主居门前。      门前参娃挥着个扇子熬药,两个侍奴站在门边上,却是五音以前给派过去的。五音便使了一个进去通报,片刻工夫,便见里面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汉子年纪虽说是不太大,总也有个二十五六岁。脸盘黝黑,皮糙肉厚,还长着络腮的胡子,却穿着侍奴的花衣裳,头上梳成两个垂髻,做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少年侍奴打扮。着实让人目瞪口呆,摇摇欲坠。然而五音却是见惯了的,自是巍然不动。      这奇情怪景说来也是有几分出典的。那夜傅铁云刚来,头一天晚上便使随行的护卫抓了赵瑟的侍郎来凌虐。赵瑟一怒之下,下令护院不得再入内宅。哪知道傅铁云这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和赵瑟过不去,闻说既不惊也不恼,只令护卫们统统换上侍奴的服饰,于他的私房之中服役。第二天带给赵瑟看,赵瑟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认不是对手,从此对傅铁云有多远便躲多远。原本夫御入门,父家便可以陪傢侍仆贴身伺候。人家爱使唤老的、黑的,丑的你能有什么办法?      那汉子似乎很不屑于和五音等人打交道,斜着眼睛瞥了一眼软在地上的青玉,不耐烦地问五音道:“怎么就来了一个?还有一个呢?”      五音压了压火气,和颜悦色地解释道:“这个是青玉,伺候陆公子的。另一个是米饼,刚才小姐出门带着一起走了。我如何敢拦?小公子这就问吗?”      汉子哼了一声道:“我们少爷旧疾复发,刚刚才好一点儿,哪有功夫见这小倡奴再生闲气。早就交代好了,不劳你操心!”想想,勉强在后面加了一声“哥哥。”绕是五音日日听惯了,也不由满身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      大约汉子开口叫这一声哥哥也极难受,话音未落立即扭过头去,打了个响指说道:“鞭子拿来。”于是便有一个小厮提着木桶从耳房出来,放到院子正中。木桶里是满得将要一出来的凉水,插着十几支各式各样的鞭子。      青玉身上立即更软了,恐惧地望向五音。汉子一脚踩在青玉的背上,喝道:“看什么看?”说罢伸开蒲扇一般的大手像拎小鸡一样将青玉拎起来,几步走到院落中间,将人一扔。他抽出一只又长又直的鞭子,以一头捅着青玉的腰背喝道:“跪好!”      五音远远地看清那支鞭子,心中不由也是一阵发凉。那鞭子三尺来长,拇指粗细,乃是十几股牛皮,竹子和紫铜扭成。实实是打牲口的不是打人的。还好青玉看不见,不然非要吓昏过去不可。      青玉手撑着青石砖跪好身体,汉子远远地以鞭头轻点他的臀道:“衣服撩起来,脱了裤子……”      此时已有许多侍奴小厮远远的围在一边看热闹,四周压抑着无声的窃窃私语。青玉手指发颤,只将衣摆拉到背上便迟疑着做不下去。汉子催道:“快点!别磨蹭!”声音不大,却粗粝地叫人胆颤心惊。青玉不由得浑身一紧,手上使劲一扯便将裤子拉了下来,□出臀部。      汉子满斯条理地将鞭子在水桶里反复浸着,神情凝重,更像武士检查兵刃。他将鞭子拿出来在空气中挥动几下。未及向青玉身上招呼,便听旁边有人脆生生的叫道:“且慢。”      汉子转头观瞧,只见一个穿着水碧色长衫的少年抱肩靠在大树下面,瞪圆眼睛看着自己,正是赵瑟才收房不久的碧玉。他便用鞭柄扣着掌心问道:“碧郎有何指教?”      碧玉走进两步说道:“青玉是陆公子的近身侍儿,就算日后主君在,也要知会公子一声才好处置。如今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要罚也该由陆公子来罚。趁着陆公子不在的时候对他的侍儿施以重刑恐怕不是小公子的意思吧?只有你这种不识仪礼教化的蛮人才会如此行事!”      男汉子冷哼一身,不理碧玉,径直将鞭子搭在青玉的腰上。四顾言道:“我们公子说了,这倡奴竟敢在陆公子的卧房勾引小姐,辱公子甚矣。他的意思是打死了喂狗,但这倡奴毕竟是伺候陆公子的,既然公子不在,便捉到此处,等公子回来了再发落,以为效尤。”说罢扬长而去,只是进门前嘱咐了参娃一句:“药好了没?赶紧送进来。”      五音心中奇怪:不知昨天夜里这陆公子和傅铁云那恶鬼在床上谈了些什么,以至于傅铁云要用这等手段叫他难堪……      赵瑟要等坐在马车上才开始琢磨十一方才对自己求婚的反应。不说话,却笑着给自己插上凤头钗。这究竟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以前十一明明是坚决不做侧夫的,如今这暧昧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赵瑟越琢磨越觉得没谱儿,却没胆量再次向十一探问,实在是难受地紧,枕在十一的腿上不停的翻滚。      十一蒙住赵瑟的眼睛,问道:“想什么呢?”      赵瑟心道:死就死吧,我也豁出去一次!遂顺竿爬道:“我只是在发愁,日后你若是和傅铁衣化敌为友一起欺负我可怎么办?”      赵瑟这话算盘打得极响,但凡十一应上一句,不过是与不是,那么他答应傢给自己的事就算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哪知十一只随口说道:“也就只有你才会有这种着三不着两的念头。这几天咱们说好了,只在一起快乐,旁的事都不准提!”      赵瑟再问的信心顿时被打击得四分五裂,像泡泡一样升上天去。她想了想,问道:“真的这些天都陪着我?万一你军中有事呢?张襄和你关系怎么样,出了岔子可不是玩的。”      十一摇摇头说:“也不是无事,日前乌虚骑兵已至玉门关外,大战一触即发,可西北诸军还在终日寻隙争斗,军饷又不足,几乎连大都护都弹压不住。你也知道,张襄是大都护最得力的儿子,所以想尽快调他回西北帮手。大约也快了,这几天都下令做准备了。”有关张氏的重要机密,就在赵瑟与十一的闲聊中被十一随意说了出来。末了,十一加了一句:“虽然有事,可是现在对我来说,什么也没有陪着你重要。”      赵瑟“唔”了一声说:“这个我知道,上个月看见西北大都护给陛下上的奏折来着。好像因为陛下爱惜张襄的身体一直不肯准奏。张襄的身体好了吗?不是说伤得极重吗?”      十一摇摇头说:“没有,面上是好了,里子却后患无穷。为了走不得不用了虎狼之药撑着,还不知道会留什么病根呢!他现在这个样子,倘若勉强长途跋涉返回西北,还要带兵打仗。必定会暴毙。只可惜我说了他不听。”      赵瑟担忧道:“那可糟了。玉京姐姐岂不是要伤心死,纵然以后还能再取,怎么也比不上结发夫妻。而况张氏又是这样的显赫。失了这靠山,玉京姐姐在北方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我记得以前她还给我说过要连通西北诸州的商路呢。”      十一瞥了赵瑟一眼,道:“是可能暴毙,又不是已经死了。你这人怎么想的这么多?还有,薛玉京已经怀孕了。”      “啊!”这次赵瑟真是大吃一惊,道:“这么快!玉京姐姐不纳侧侍又不肯动侍儿,只和张襄一个人在一处,怎么如此能干才一年就有了身孕?”      十一瞪了赵瑟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看,现成的好榜样在这儿放着你不去学,偏偏整天就知道沾花惹草!你自己说你都多少风流韵事了!”      赵瑟深悔失言,这又是讲不得理的事,只好抱着十一拼命撒娇耍赖。辛苦了半天总算才按过此事。      十一问:“想去哪儿玩?”      赵瑟歪着头想了半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十一扮成的米饼,突然拍掌道:“我想到了,我们就玩这个!”她凑到十一耳边道:“你别装米饼了,还弄回原来的模样,你把我打扮成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咱们甩了这批麻烦去你那玩儿,就说我是你新拐来的女友,过过瘾,好不好?你有办法带我从车里溜走的,是吧?”      这是要过家家吗?十一想,或者我们考虑一下假戏真做?于是他含笑点头,说:“如花似玉是没有的,丑丑笨笨倒没问题。”    偶遇   “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焉?”      原本十一给赵瑟画妆脱衣,却引来一场云翻雨覆。而后云消云散,赵瑟便是这样喜吟吟地对十一倾诉。当是时,马车驶出内城九丈七尺,左为康乐坊,西域胡商云集之所在;右为瓦当坊,商铺酒楼鳞次栉比。      十一没有以一个含情脉脉的深吻回应赵瑟,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抖开赵瑟足有半匹大小的绫绡裙将赵瑟兜起来甩到肩上扛着。之后,他撞出车顶,脚尖在某个骑奴的头上轻轻一点便逸出骑奴们的护卫圈,顺势滑出一丈多远。骑奴们待要追时,十一已经翻身跃上右侧瓦当坊的墙头。      赵瑟努力从包裹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笑着说:“你们都回去吧,我随便逛逛,晚上就回家!”话音未落,十一便已经把她按回去,从房顶上跳过几处院落,没入瓦当坊的汪洋大海,再也寻不到一点踪迹。      彼时赵瑟容貌实际已然改变,奈何十一动作太快,在一众骑奴看来不过是眼前一花,小姐的声音远远传来罢了。众人冲进瓦当坊仔细寻访一阵,毫无蛛丝马迹,只好留下几个人守在坊门外面碰运气,余者垂头丧气地回府禀告。      十一接下来干的事儿实在给剑仙大侠们丢人——躲在一处背街小巷的拐角处,一剑拍晕了个恰好倒霉从此路过的卖花小姑娘。眼睛都没眨,他伸手就剥了人家的衣裳,扔给赵瑟让她穿。      打闷棍抢劫小姑娘之事,不消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加不光彩的。然而十一是刺客,大约做起来心安理得。只是赵瑟却很不好意思。她们的习惯是——窃钩着诛,窃国者为诸侯,小偷小摸是绝对不屑做的!      赵瑟横了十一一眼,娇嗔道:“坏蛋!”接着便摘了手上的宝石戒指放进卖花小姑娘的手心。十一在一旁看着连连摇头,拿回戒指还给赵瑟。      赵瑟扁着嘴道:“你怎么这么小气!”      十一便以教训笨蛋的口气回击道:“易容跑出来还敢乱送首饰出去,你想被抓回去呢吧!我教给你,你记着啊,身上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往外送,稍有疏忽就是线索。身上还有什么首饰,全收起来藏好。”      赵瑟辩不过十一,只好拿块丝帕将首饰包起来收进衣袋。她身上素来是不带银钱的,便问十一道:“有钱吗?总不等白白打晕老人家还抢人家衣裳吧?”      十一摸出一小锭纹银丢得给赵瑟,且看她如何行事。果不其然,赵瑟将银锭放进花篮,回身招呼十一走人。十一本来不想再打击赵瑟,见状也忍不住叹气道:“又错了吧!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劫了也就劫了,本来没什么了不起。可你既然非要装模作样充好人,也不能害人家不是?这等背街小巷,常有奸邪恶徒出没。这样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姑娘晕倒在地,身边还有不菲的银钱,大约醒来之时已然人才两空。”      他说罢举目四顾,发现不远处一棵数丈之高的槐树,枝叶及时繁茂。于是便拎起卖花女纵身一跃,将她横搭在树杈上。下来时,手上抱着一大捧鲜花,乃是从卖花女的篮中顺手牵羊而来。十一将花一股脑推给赵瑟,说道:“送给你的。”      赵瑟生平第一次得男子送花,虽然是抢来的,也欢喜得眉开眼笑。一面跟在十一身畔转出小巷,一面将手中横七竖八的花枝理成一束。满心欢心地问十一是否好看,总之再也想不起来质疑十一将卖花女藏上大树,卖花女醒来之后该如何脱身。      未几两人手牵手行上闹市,四周尽是繁华热闹。不管外间如何烽火连天,民生凋敝,上都总归还是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十一这等品貌的大好郎君,绰约若仙人之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走上人潮密集的集市,自是路人为之侧目,山呼海啸一般的目光争先恐后的扫过来。      那些目光既钦且羡,既息且惊,还带着几分奇怪,看得赵瑟欢喜非常,不由在心中得意道:早就说我家十一最是光彩无比,决不能遮头盖脸的与我走在一处。如今总算都叫大家羡慕我们是一双璧人了吧!      赵瑟自与十一相爱便总盼着能有一天心无旁骛地牵手走在一处,奈何两人相识以来,不是十一易容,便是遭流寇追杀,总没有能见天日的时候。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只觉足以快慰平生,余者皆可一笑置之。是以,路边有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冲将上来,递了一贯钱给赵瑟说是买花,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一,半晌才失魂落魄地攥着一只茉莉,跌跌撞撞地离去之时,赵瑟一点都不生气。      后来赵瑟于地摊之中随意拿起一块铜镜,顾影怜惜之际总算省悟过来,不由跳着脚大怒道:“十一你这坏蛋,怎么把我打扮成这般鬼样子!”      原来十一虽不曾如嘴里所说的将赵瑟搞成一副又丑又笨的模样,确实是将他打扮成了个土里土气的柴火妞,难怪要抢卖花女的衣衫穿,难怪众人的眼光带着可惜和奇怪,原来竟是在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赵瑟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要在街面上和十一大打出手。好在十一很肯在情人面前光挨打不还手,任凭赵瑟上下其手,自己只管辖制着他的腰肢,快步走出闹市,闪进一条僻静的小街。      十一搂住赵瑟的头深吻下去,在换气的间隙喃喃言道:“我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从不管你长什么模样,是何家世,我只爱慕你这个人。”      赵瑟闻之不仅回嗔作喜,甚至深感悔恨,自觉辜负十一的一番情意,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湿气。她笑道:“真是呢,若说美貌,天下谁能比得上你。我还是长得丑一点合算。”说罢一口咬住十一的嘴唇。      十一轻抚着嘴角道:“原来还要盖章以为表记?”      赵瑟遂厚起脸皮道:“就是的!现在盖了我赵瑟的私印,你可是想不傢给我也不成的!”      两人玩笑一阵,十一看看天色道:“将近正午了,不是要去我那儿炫耀吗?那就快走吧。不然等到下午,那班人的情人各自寻来,可就进不去屋子了!”      于是,赵瑟挽着十一的手臂出了瓦当坊,跟着十一往城西走去。她平时金尊玉贵,不曾走过长路,这时即使是换上平底的绣花鞋,走了这一阵也实在举步维艰,连呼脚疼。十一无法,大道之上既不能公然背也不好大方抱,只得故技重施,二次打劫,只不过这次劫的是马匹而已。      大约十一也是专门觑着弱小欺负,但捡一个二十来岁,身畔只有一个马童的女子下手。他揽着赵瑟躲在暗处,弹出一颗石子。石子正中马耳,马匹嘶鸣一声,抬起前蹄立起,继而打起转来。马上女子似乎体弱无力,根本拉不住马儿。稍一挣扎便顺着马屁股滑下去。马童接在怀里。十一便于此时腾空跃起,正好跨上马背,将赵瑟安置在身前,拉缰圈住马头。回首之间,正和马的主人四目相对。      那女子本来满脸的晦气,面色苍白得带着些病态。一看十一,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次第染上浅浅的红晕,似嗔还休地低语道:“多谢公子援手。敢问尊姓大名,父母家乡,小女也好拜谢。”      赵瑟在心中连连呸道:这么老的女人了,还好意思装小姑娘勾引我家十一,看我回家不找人把你的舌头勾出来!      十一朗声笑道:“拜谢倒是不必,借马一用罢了!”说话间打马驰去,只余下一缕烟尘在女子的鼻尖荡漾。      女子一怔,皱眉不语。那马童却跳起来高声骂道:“好一个强盗,竟打劫到我家头上来!你就等着凌迟碎剐,诛你的九……”      女子摆手打断马童的叫骂,叹息一声道:“罢了,时候不多,赶紧去余庆坊吧。一会儿人多起来,叫人认出来少不得啰嗦……今日之事,且莫声张,我自有计较。”      马童凛然称是,扶着女子慢慢走开。转过两条街,便是余庆坊。坊口有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人候着,一见女子便上前施礼一阵耳语,之后引着她绕进一座雅阁的后门。这雅阁,名为“五花”,乃是鼎鼎大名的才女欧阳怜光高中状元前与上都名门才俊品茶论道的所在。此时,阁前车马已然阻塞了道路。仔细分辨,车马上的表记不乏高门大姓。其代表的门楣之高,纵然不到四家七氏这样的地步,也足以令人惊呼……      赵瑟靠在十一的怀里,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为什么,那面色苍白的女子的影子总在她心头挥之不去,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善。然而仔细去推敲之时,那女子偏又面目模糊,和自己的任何一个熟人仿佛都对不上。这让她烦恼不已,只好自己安慰自己道:必是她勾引十一,自己才会疑神疑鬼。      “到了!”      十一的声音唤醒沉思中的赵瑟。她扶着十一的手跳下马,顺着十一手指的方向望去:从外表看,这只不过是西城根下一处不起眼的大车店。店中进出往来人等极是鱼龙混杂,大多是贩货来上都做小买卖的行商,还有算命先生,落魄书生,投亲的败落官宦之家的小姐,江湖亡命之徒等等不一而足。      赵瑟怫然变色,怒道:“张襄怎么能让你耽搁在这么龌龊的所在!当真岂有此理,我非要找他和薛玉京算账不可!”      十一笑笑道:“比这更龌龊十倍的地方我都住过,有什么当紧的。张襄确实也邀我去他家同住,可我还有一般生死弟兄要照拂,另外张氏人口众多,为免不必要的纠缠,我也懒得去住。张襄自然也不好强人所难。”      赵瑟了然点头,掂脚在十一的耳际间轻啄了一口。      依照朝廷典制,边军不得入都城。张襄有皇帝诏旨回府养伤,总要想办法多带些武士以备不时只需。但在册的军兵不好公然带入府宅,便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将人安置在此处。如此说来,这处大车店也该是张氏的一处重要所在。至于十一所说的不必要的纠缠,只想想当日薛玉京所说的,张媛在床上被他卸了四肢便可知一二。如同十一这样的天人之姿,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张氏府宅,岂非无人觊觎才是咄咄怪事。这样算起来,十一住在这种地方,对赵瑟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才对。      两人相携进店,老板娘许是见到美男就热情似火,拦住十一说了好一阵闲话才放他进了后面的一个跨院。老板就只在柜台上吹胡子瞪眼,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院中确实有六七个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坐着喝酒,大呼大喝地极是热闹。一个长着宽额头的青年第一个看着十一,立即扔了酒碗跑过来欢呼道:“十一哥,你回来了。大家等你好久了呢!”众人边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聒噪得赵瑟头疼也没挺清楚说的是什么。      另一个剑眉薄唇的男子上下打量了赵瑟一番,挑眉笑道:“这是谁啊?”说话间便要伸手去摸赵瑟手上的花。      赵瑟心中恼怒,本欲翻掌向那人脸上打去,然而虑及十一先前曾说住在一起的都是生死弟兄,一时之间倒不好翻脸,只顺势将花束推给那男子,脆生生地道:“卖花的!”      男子一怔,十一却已经抱住赵瑟的腰肢说:“这是我的爱人,大家千万客气些。”      众人立即惊呼起来,大叫十一哥原来已经有了心上人,难怪韩国夫人频频献殷勤都不理不睬。只是这嫂夫人何许人也,竟有如许本事,能让咱们十一哥甘做裙下之臣。      十一握住赵瑟的手道:“我只知道她是我一生的爱人,不需要什么本事。今日特地带来给众位弟兄相看,便是请众位做个见证。日后再有人给我叶十一保媒拉纤,便是我的生死仇敌,莫怪我用剑说话。”      众人俱惊,虽然还挂着笑意,脸色却有些讪讪的。赵瑟冲那剑眉薄唇的男子笑笑道:“喂,我的花钱呢?”男子未着上衣,自然没地方摸银钱出来,只好尴尬地探手道:“打白条成吗?”大家都笑了起来,一个下颌有个铜钱大小疤痕的汉子回头冲着窗户吼道:“老赵,快来,你的买卖从此便要关张了。”      于是便听见“哐当”一声门响,一个五十来岁的糟老头子插腰站在门槛之后,破口大骂道:“这是哪个兔崽子胡说八道!”他两眼扫过十一立即一亮,奔过来喜道:“小叶你总算回来了!快来,韩国夫人送了好东西给你呢!”说着拉住十一的手不住地唠叨道:“我说你也是,你好歹敷衍敷衍那尊大佛,咱们大家不都能跟着升官发财吗?反正又不让你吃什么亏……”      十一挣脱老赵的手,皱眉欲言。赵瑟却笑吟吟地截口道:“老赵,可还记得汝州城中的故人乎?”      老赵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赵瑟打量老一大圈,突然变了脸色,点着手指说:“莫不是……你莫不是就是那个……”      赵瑟拍拍老赵的肩膀道:“你既然这么想升官发财,连我家十一都要拿去给张媛送礼,不若我帮你换个地方,叫你好生升官发财,过够了瘾才好!”      老赵战战兢兢,张氏的族长韩国夫人他固然想巴结,赵氏的嫡女他也得罪不起啊。只哭丧着脸对十一道:“小叶,你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我从来都是说你们俩天生一对儿的,只是韩国夫人自己愿意当冤大头,我们为什么要白白便宜了她!”      众人不禁莞尔。于是十一便问起:“出了什么事,怎么众位兄弟都说等着我?”      一个矮个子,大约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抢着说道:“十一哥你不知道吗?今年的新科状元欧阳怜光今日在她的五花阁摆下擂台,说是要招亲。听说不论出身高低、相貌美丑、年龄老少,不管是未出阁的男子还是死了妻子的鳏夫,甚至被休弃的下堂之人,只要对她欧阳怜光有意,能答对她三问者,她便三媒六礼,取回家去作夫君。我们就想着吧,去碰碰运气。”      “是啊!是啊!”剑眉朗目的男子接着道:“咱们这些人位卑官微,又在西北苦寒之地从军。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回家乡胡乱找个土里土气的村姑傢了,哪里有机会去找合意的妻子。欧阳大人那般的女子,是天上的人物,若非她要招亲,咱们就是辞了官给人家做侧室人家瞧都不会瞧一眼。既然有这个机会,咱们总要试一试才死心。”      另一个光头也说:“就算没指望,出去逛逛也是好的。整天闷在这里,都快憋出个鸟来了。咱们偷偷的去,偷偷的回来,决不让少将军知道怎么样?”      欧阳怜光招亲的事赵瑟也略有耳闻。欧阳怜光一直都是上都贵戚公子竞相追逐的目标,特别是在晋王赐婚崔氏,欧阳怜光一跃成为皇室王妃的可能性不再之后。因为正赶上太皇太后崩殂,事情才耽搁了下来。开春之后,欧阳怜光于春闱一举夺魁,高中状元,授为中书省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是天子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近臣,于是愈加炙手可热起来。国丧之后,各家公子的婚贴便像雪片一样飞向欧阳怜光的宅邸,相传最盛之时连门口排队的号牌都要从黑市花高价抢购。      当然了,这是升斗小民不负责任的玩笑。事实上,欧阳怜光的确不胜其扰,这才有了招亲一说,不论身世品貌,只要答对她三题便可傢给欧阳氏为正夫。这种选夫的法子实在匪夷所思。大世家们都当成笑话来听,然而欧阳怜光却郑重恳求皇帝下了圣旨。      这一下,上都大凡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未婚男子便都蠢蠢欲动,其中不乏四家七氏这等大士家出身的公子。只不过四家七氏自持门楣,严令约束族中弟子不得去凑热闹。别家赵瑟不知道,反正他家的小舅舅赵波,就是因为想去参加招亲,被祖父大人拉到家庙跪了一夜,后来严加看守才没得逞。      倘若在平时,赵瑟自然是躲这个欧阳怜光能有多远便有多远。然而如今有了十一和她佳偶天成,一心一意,赵瑟便觉得自已没什么比欧阳怜光低一头的地方,完全可以过去凑凑热闹。于是便力主要去。      十一无奈,只好点头答应。并约法三章,众人皆不可惹事。特别是赵瑟,更不准脑子一热搞出收拾不了的局面来。众人一一答应,只有赵瑟转了转眼睛,要求道:“既然是招亲,大约不能让女子进去,是以你还得帮我装扮成个男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欧阳怜光取走的。她的题,不是我妄自菲薄,别说三道,就是一道我九成九也答不上来。就是进去看看热闹嘛!”    招亲   欧阳怜光此次招亲,纵然听起来像是闹剧,不论出身一律一视同仁的优惠条件也多为士族大家的傲慢所诟病甚至不能接受,但欧阳怜光却的确是在一本正经地搞。这个女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能让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变成理所当然,最后演变成谁要说一声“荒唐”谁就会成为不识时务的典范那样的局面。      那么,当赵瑟等人半分招亲的诚意都没有,本着看热闹的心理赶到余庆坊的五花阁时,面对 “贵戚名豪竟延至”的局面也不得不微微叹息。十一那班原本只是打着招亲的旗号来凑热闹解闷兄弟感染于阁中的剑拔弩张,一时间竟然踌躇满志,纷纷摩拳擦掌,大有不傢欧阳连光誓不罢休的架势。搞得赵瑟也不禁患得患失,频频转头去看十一。十一给赵瑟一个安慰的笑容,赵瑟方觉心中的一块儿大石头落了地。      如欧阳怜光所宣称的那样,招亲不限家世,才学,样貌,年龄,是以大厅中专管录名之责的师爷宽松之极,大有白拿钱不干活的嫌疑。赵瑟冷眼旁观,大抵看起来是个男人,随便说个名字就能上楼招亲。当然了,赵瑟这位男扮女装,化名叶十二的大小姐也顺利蒙混过关。      简单的录过名字之后,一个中年仆妇引着他们一行人上楼,暂且安置于一处小客厅喝茶等候。那仆妇很有几把刷子,面对十一那样的天人之资竟然眼皮抬都没抬。她唤小厮上果茶,裣衽为礼,低眉垂目地道:“众位公子先请稍坐,招亲是要一人一人的进去,小人到时来请。请诸位不要喧哗,搅了场中之人的思绪便算违规。”说罢施然而去。      这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一整座楼层。厅中是几排地席,陈设完全和学宫书院论道的大堂一模一样。席上已坐了六成满,还有十一人疏疏落落地站着。赵瑟随便拿眼睛一扫,便看得出大厅中有名门公子,有微末小吏,有满身铜臭的暴发户,还有一班走狗斗鸡的市井无赖游侠儿,似赵瑟他们这一伙儿出自士伍之人也有一些。这么些平时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的男人偏偏就安安静静地挤在这厅里,赵瑟平生第一次得见,感慨之余不得不佩服欧阳怜光这份举重若轻,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本事。      军中武士不耐就坐,十一的一班兄弟便都立在窗户边上小声闲聊。他们看着厅中去了又来了的人彼此说这笑话,一起发梦琢磨起作了欧阳怜光的正夫之后如何如何。十一大约不怎么喜欢听这些,一笑置之,握着赵瑟的手坐去一边。赵瑟本来还在东张西望,看见几个熟人之后便开始一个劲的往十一的背后缩。除去四家七氏的贵公子们因为家中有严令不管来之外,其余的高官显贵家的公子赵瑟大多也是认识的。这时倘若让人家认出来岂不尴尬?至少免不了日后老长一段时间做宴会上的笑料。      中年仆妇隔不了一盏茶功夫便要请人出去与欧阳怜光相见。奈何那些人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去时壮怀激烈,誓在必得,回来时却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一看就是被欧阳怜光拍得不轻。大多数人自持身份,放不下脸面去打听题目。只有那般游侠儿嬉皮笑脸地拦住去路打听,一般换来的都是一记白眼,偶尔有人回答,也是摆手说一句“告诉了你也没用”便灰头土脸地去了。      如此一来,赵瑟的好胜心倒被激起来了。她凑到十一的耳边说:“我们一定得赢了欧阳怜光这女人!十一你好好努力,让欧阳怜光哭着喊着非要取你。到时候,你可就不要她了。你给她说:‘欧阳大人,在下不过是随便下场玩玩,蒲柳之资,实在不敢委屈大人。何况在下已有爱人,马上便要傢人,辜负了大人的好意,请大人千万赎罪。’哈……”说道后面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小声笑起来。      十一在赵瑟的面颊上点了一点,晒然道:“我就说人家招亲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十一摇摇头,半响有些苦涩的问:“你这样放不开,是因为陆子周吧?”      赵瑟一怔,笑容僵在脸上。只因为陆子周和欧阳怜光的旧事,她屡屡将欧阳怜光视作假象敌。这种心理虽然无聊,虽然极没有风度,但倘若是其他的人,甚至是陆子周本人指出这一点,以赵瑟之厚脸皮,最多也就是笑几声便抛开了。然而,由十一这样说出来,真真让赵瑟既无言以对又无颜以对。      赵瑟从来不知道,从十一的口中说出其他的男人的名字会让自己如此难受。而偏偏十一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又是“陆子周”,偏偏又是她的丈夫,她注定了要纠缠一生的男人,她已经对不起并发誓要用一生来补偿的男人。      十一与子周,她最爱的男人与她最放不下的男人。她为了得到她最爱的男人以最不可原谅的方式伤害了她最放不下的男人;她因为她最放不下的男人的缘故,拉着她最爱的男人去她最放不下的男人以前的女友招亲的擂台捣乱。现在,她最爱的男人以最直接的方式拷问她。没有比这更令人哀伤的情景了。      赵瑟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意气翻腾,眼睛压上十一的肩。湿气在十一的肩头润开。      “我没有办法,十一……”赵瑟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是不曾出现过,不曾存在过的东西也就罢了……我有了你,我可以再也不看别的男人一眼,我可以再也不取其他的男人。可是子周他一开始就傢个了我呀……写休书不要他了吗?永远都不在乎他了吗?不能这样残忍的……我也做不到……”      十一的唇角有扯出一个迟疑的笑容。他靠在赵瑟的头上,带着些许的遗憾和不解道:“你这人啊,从来都不知道既然要伤害那就一定要伤害到底,半吊子的东西最可恨。就像杀人不肯一剑毙命,偏要拿钝刀磨脖子一样。真不知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般一样,还是只有你自己没有决断之力。”      “有啊!”赵瑟顿时来了精神,指着外间笑道:“若论杀伐决断,特别是壮士断腕之类成大事者的本领,再也没有人比今天这位欧阳怜光更胜一筹的了!”      十一不禁莞尔,捏住赵瑟向上扬起的鼻尖道:“可惜啊,她来得迟了……”      这一番小小的口角引来厅中众人屡屡回望。赵瑟做贼心虚,便老实起来,只敢趁着人来人往,乱的时候说几句风凉话:“你看他们去了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被赶出来,八成是一道题都没答上来。不知欧阳怜光这女人出了什么缺德题目!”      虽说快,但毕竟架不住人多,轮到十一之时已经是午后时分。赵瑟一把拉住十一的袖子,对那仆妇说道:“我们是一起的,不用分开!我是他的小跟班,不傢人的!”      中年仆妇目光如电,在赵瑟脸上一扫,便和气地道:“既是不打算傢人,一起去无妨,堂中尚有我家大人请来的见证人。上都的名媛小姐们倘若有意,也都可入座观战。如此,两位便请吧。”说罢,引着赵瑟和十一两人拾梯上楼,到最顶层的观星台。      观星台上并无什么摆设。台上照例有一半搭着凉棚,上面缠着些茂密翠绿的蔓藤叶子。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三五朵花蕾含苞欲放。凉棚的深处是幔帐,米黄色的缎子,绣着同色的水纹。观星台正中,看大小仿佛安置着一方大书桌,上面盖着布,看不分明。楼梯口架这一面小小的锣      除此之外,观星台上更是人多,围着四周坐满了三层,多是上都的贵妇名流们约齐了过来捧场。毕竟皇帝给了圣旨的,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上首还坐着一个老头子,赵瑟认识,乃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的内官陈尚宫。这位陈尚宫,也就是当初闯进燕王府,无意中捉到赵瑟和傅铁衣奸的那位差点没被气死的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想来皇帝既然下了圣旨,总要找个人来督战才是。赵瑟没有从人群中找到欧阳怜光,大约躲在凉棚深处的幔帐里。      果不其然,中年仆妇轻敲锣面,发出一声脆响。众人安静下来,于是,便从帷帐里面闪出一个二八少女。少女手捧一钟磁盏,袅袅行至赵瑟和十一面前,顾盼生姿,微施一礼问道:“哪位公子先来?”      赵瑟指着十一道:“自然是他,我是小跟班。”接着又问:“难道欧阳大人不亲自问吗?”      十一露出一个笑容,冲那少女道:“原来你不是欧阳大人。”      少女远没有那中年仆妇功底深厚,面对十一的笑容还能镇定自若。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道:“我只是小丫鬟……第三问小姐才出来……这个汤你尝尝,只要能照样作出一份来,这一问就算你答对了……”      小丫头杂七杂八地说了一气,便将汤盏塞到十一手里,飞也似地躲进帷帐里再也不肯露面。中年仆妇咳嗽一声,于是便有两个小厮上前揭开盖布,竟是一张灶台。炊具柴火,肉羹酱料,还有各种菜蔬俱全。中年仆妇举手说一声“公子请吧!”便退到一边。      小丫头拿出来的汤呈淡黄色,各种配料已然滤出,单凭那个眼睛看是绝看不出用什么熬制出来。十一拿了个调羹,皱眉细品。赵瑟在一旁却是意外得连眼睛都瞪圆了。赵瑟以先入为主对欧阳怜光的偏见,万万料想不到以欧阳怜光这种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女子放着那么多指点江山的难题不去出,却上来第一关就是让做菜!      难道欧阳怜光心目中的丈夫竟然不是和自己迎风而立的奇男子,而是无才便是德的贤内助?赵瑟心中怀疑:难道这就是欧阳怜光和陆子周最终不欢而散的真正原因?这也忒不靠谱了吧!谁家也不缺厨子啊!何至于迂腐至此?      赵瑟在心中连连摇头,就是她自己也不会缺心眼到以会不会洗衣做饭为标准来选丈夫。她难免不厚道地想:欧阳怜光你出这种题,那就相当于把上都九成以上的贵公子拒之于门外。世家公子,你让他们尝菜可以,让他们站在一旁指点奴婢动手也有不少行家里手,可你让这帮人用握剑拿笔花钱玩玉器的手生火做饭,那可真是不如等着太阳打南面出来快一点。全上都真是没几个啊!      这时,十一已经放下调羹,冲赵瑟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笑容,便待出言认输。赵瑟却在此时灵光一闪,咬着十一的耳朵提醒他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十一一时没听明白,疑惑地望向赵瑟。赵瑟情急之下,便在十一耳边背诵起来:“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      十一有一点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管赵瑟的话听起来多像是胡说八道他都肯听。听了赵瑟在他耳边的嘀咕,十一虽然不大理解,意思还是明白的,当即点火烧水,拎了一尾小鱼,砸晕了直接扔进去煮。未几水沸,倒出汤来。其实以十一杀人的本事来说,刀工一定相当可观。可惜这菜忒简单,让十一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时之间赵瑟竟然还有点儿惋惜。      四周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道:“第六个了!”,“这个差不多……”“如此玉树临风,欧阳怜光好福气……”“那可不一定,后面还有两关呢!”“后面的他答不上来就好了,咱们姐妹一起去追求可好?”      中年仆妇再次敲锣,上前施礼道:“公子答对了。恭喜!还请稍待片刻……”      四五小厮过来,在中年仆妇的指挥下搬走灶台炊具等等物事。在观星台正中设座,请十一坐下。赵瑟因为刚才非要说是十一的小跟班,这下只好客串到底,站在十一身边将欧阳怜光的祖宗从十八代之前开始腹诽了一遍,只盼望一会儿十一争气,替自己把所有的委屈一齐找补回来。      这次换了个清秀的侍奴从帷帐中出来,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匣子放在十一面前,施礼道:“这个匣子里装的是我家小姐早年的文稿,只因下仆一时大意,弄丢了钥匙,匣子多年未曾打开。请公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帮我家小姐解开匣上锁扣,这一关便算是过了。”说罢点燃线香,置于十一的左侧。他的声音清脆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动作优雅细腻,场中一时之间便静了下来。      十一翻转匣子看了看,随即放下,沉吟不语。事实上,锁住匣子的并非惯常所见的锁扣,而是十几只玉连环串在一起结成的结。这种解连环的游戏在贵族少女间非常盛行,很少有男子拿来解闷。欧阳怜光以这种方法来选丈夫,实在匪夷所思。      赵瑟一看那玉连环,来不及感慨欧阳怜光如此坚毅的女子竟然非要选一个藏于深阁之中的小男人,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看起来,欧阳怜光更像是和她自己过不去一样。      匣子上那玉连环,赵瑟认识,乃是多年之前就风靡于宫廷之中的样式。据说,皇帝非常沉迷于此道,后宫中的帝卿宫御为了博得皇帝的宠爱往往不遗余力求解连环。五年前,宫中谢贵君以五百零三步解开之后,玉连环的解法便在世家贵族之间流传。这五百多步的玉连环,便是再快的手也不可能在一炷香燃完之前解开。更可况十一的出身经历,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解法。赵瑟顿时没了兴致,当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十一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线香渐渐燃尽,眼见就要熄灭。倘若是平时的宴饮聚会,在场的那些贵妇们恐怕早就不依起哄起来。然而十一偏偏就有那样的容貌风采,让女人们一看见便情愿静静地看到天地相合。台上的气氛越来越让赵瑟难受。现在,女人们用神往与羡慕的眼光盯着十一再也无法让她觉得骄傲,反而让她感受到压力,让她恨不拉起十一落荒而逃。      或许是赵瑟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唤醒了十一,他像一头豹子一样跃起,拔剑挥下。动作一起呵成,有着令人窒息的诱惑。匣上的玉连环随着一道剑光,断成几百段落下来。女人们,包括赵瑟,发出整齐的惊叹。      十一打开匣子,调转方向冲着帷帐,说道:“这不就行了吗!”      帷帐中久久无人应答。中年女子步进帷帐,大约是请示欧阳怜光的意思,耽误了好久也不见出来。作为看客的女人们却分成两派,就算不算过关的问题进行激烈的争吵,几乎要大打出手,场中顿时乱做一团。赵瑟颇有和十一趁乱溜掉的打算,奈何刚开始算计,没等抬脚又让人家抢了先手。      中年仆妇偏这时候钻出来敲锣说:“这一题,正该作此解。”      周围的女人们便都不乐意了,吵吵嚷嚷地闹道:“欧阳怜光这分明就是作弊,明明就是看人家公子美若仙人才会作如此说。”      中年仆妇对于议论一概不理,只到十一面前躬身一礼,肃然道:“恭喜公子,过了这一关的,您是唯一一位。请稍侯,我家小姐稍事整理便出来与您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去军训,一直没时间更新 帷幕   欧阳怜光这种女人很会在关键的时候摆谱。      惊鸿髻,飞霞妆,将腰肢束到不及一尺八寸并露出双肩的曳地长裙,鸡心大小的红宝石吊坠。欧阳怜光带着如上所述的妆容走出帷帐的时候,被惊得目瞪口呆,头顶冒烟的绝不止赵瑟一个人。那些年纪轻的,没经过见过什么了不起的稀罕的年轻女人们姑且不论,连久经后宫——这地方,大家都知道,乃是集世间匪夷所思之大成的所在——考验的陈尚宫都没办法控制自己喉头的耸动。      毫无疑问,欧阳怜光所展现的正式最近十几天上都贵族最流行的装束。流连于奢华宴会中的名媛淑女们近来最喜欢打扮成这样媚态横生的撩人装扮,扶着矮小侍奴的肩膀,走出步步生莲花的款式。那么,也就是说装扮本身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欧阳怜光。      是啊,一个只穿深衣,只束发的女人招呼都不打一下便突然改穿宴会名媛的艳丽衣裙,这让观众何其地茫然无措,正如本来卖脑子的女子突然该行卖身一样令人别扭。      赵瑟还能作何感想呢?除了在心中愤慨兼且破口大骂“你竟敢勾引我家十一”之外也就顾不上别的了。      陈尚宫努力调整自己脸上近乎于僵硬的肌肉骨骼,尽可能调动那些皱纹们,堆砌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以代表众人之姿,字斟句酌地称赞道:“欧阳大人好生明艳!”      欧阳怜光向陈尚宫轻轻点头示意,眼光扫过台上众人,最后想当然落在十一的脸上。她双掌交叠平举到眉间,郑重其实地行礼,说道:“多谢公子。”十一料想不到欧阳怜光刚一露面便行如此大礼,只得答礼,连道不敢。      这一问一答之间,尽显女才男貌,璧人一双。一旁赵瑟看得心中沸反盈天,几乎要忍不住插在欧阳怜光与十一中间。她搭住十一的肩膀,轻轻冲欧阳怜光笑道:“如何要谢我家公子呢?明明是欧阳大人招亲。”      欧阳怜光淡淡一笑,不急说话,先在十一的对面坐下。她明显习惯于正襟跪坐,此时换上了又窄又薄的曳地长裙,正坐不便,于是便将小腿偏过去一些坐着,显得闲适无比。侍奴在她和十一之间摆上茶具。      欧阳怜光一面捏着木勺配茶,一面悠然道:“怜光少年之时,曾于白马书院求学。也算有几分天赋,十二岁那年就有了蜀中第一才女的美誉。年少轻狂,总以为天下无有敌手。宣华十五年,才子陆子周游学蜀中,与我辩难于白马书院心道堂。当时,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介小子,我一时大意,堪堪以一语落败……后来,院中老儒常与我戏言:怜光之才,本来世间少有,倘使衣时世妆,则天下无出其右者,而况陆氏?自此之后,我就只穿深衣。以身为女子之故而名冠天下,怜光虽不才,亦不屑为之。”      “此次招亲,乃是怜光恳求陛下。怜光曾向陛下盟誓:倘若今日无人能答出怜光的三问,则怜光终身不取,如此才蒙陛下隆恩降旨。女子之婚,棠棣其华,当彰显其美,而非炫耀其才。是以今天一早,怜光就换上了这身时世妆。当时怜光就想:便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丈夫,倘若能有人答对两问,能让怜光从帷帐中走出来,有机会炫耀一下女子之美,到死的时候大约也不会为平生未曾美丽过一次而悔恨。公子您是今天唯一一位答出两问的招亲者,算起来正该是怜光谢您才是。”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欧阳怜光对于美貌的鄙夷是上都的贵妇淑女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欧阳怜光镇定如桓,只是垂下睫毛去吹杯中的热茶。赵瑟沉溺于陆子周与欧阳怜光的往事。这是她的心病,总有探究根底的冲动。十一有些意外地打量欧阳怜光。没有人比十一更有资格谈论美丽带来的烦恼,而他面前的女人,就是这样和他一样蔑视美貌。而且,她比他高明的多,她用不着面具和头套,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自己的美貌稀释掉,即便是换上了最能彰显美貌的时世妆,也还是让人觉得美貌是如此的卑微。      “那么,”欧阳怜光将茶杯推到十一的面前,沉静地开口:“请公子听第三问吧……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可能诸位听过之后,要以为怜光爱慕公子的美貌,是以故意作弊……”欧阳怜光说完轻轻笑了笑。      “请问吧!”十一说。      欧阳怜光慢慢喝下一口茶,问道:“公子是河西军官拜正五品下的怀化将军是吗?”      十一点头道:“不错!”      欧阳怜光放下杯子,直视十一的眼眸,郑重问道:“敢问公子,汤武革命,孰是孰非?”      观星台上的窃窃私语在一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场寂静得吓人。原本嬉笑无状的女人们或者用扇子遮住嘴巴,或者皱起眉头,或者以探究的目光在欧阳怜光、十一与她们身后的帷帐之间逡巡不定。一种诡异的气氛伴随着“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眼的飘荡愈演愈烈。      赵瑟几乎忍不住拉起十一落荒而逃。她在心中咒骂着欧阳怜光:“活该你一辈子讨不到丈夫”,汗水却从背部的毛孔里渗了出来。      十一对这种事情似乎比较迟钝,他有些拿不准,略有些迟疑地的问:“汤武革命是什么意思?是上古三代中,商汤代夏而立,周武灭殷为王的事情吗?”      欧阳怜光倒没有想到十一的学问这么差,自嘲地一笑,点头道:“正是。”      赵瑟大松了一口气,只道十一既然知道所谓的汤武革命是造反,是改朝换代,便不会随意作答。正巧一阵微风吹过,拂起对面的帷帐,影影绰绰仿佛有一角镶着流苏的裙角闪过。赵瑟觉得眼熟之极,不由多看了几眼。      就在赵瑟走神的这会儿工夫,十一已然开口道:“果然是很无聊的题目,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成王……”      赵瑟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十一喝道:“住口!”于是场中数十双眼睛便都集中在赵瑟身上。赵瑟勉强一笑,冲欧阳怜光道:“欧阳大人,我们公子不过是凑个热闹,其实早有爱人,本没有要傢大人的意思。我看这第三题不答也罢,咱们就此别过!”说罢一拉十一衣袖,低声道:“快走!”好在十一在关键时刻很肯听赵瑟的话,并不问缘由,当即将赵瑟夹在腋下便向外掠去。      欧阳怜光眯起眼睛,未及说话,上首坐着的陈内官却一拍桌案,怒道:“来人,与我拿下!”      陈内官身后的飞鱼卫蜂拥而出,各擎腰刀向十一招呼。十一抽出宝剑迎战,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斩杀卫士,只是挥剑磕飞他们的兵刃而已。没片刻十一便退到了观星台的边缘,飞鱼卫围成半个圆圈缓缓逼近。      陈内官冷笑一声,威胁道:“藐视诏令罪在不赦,尔等何人,竟敢负隅顽抗?还不弃械受缚,免得连累父母亲族。”因为十一毕竟没把“成王败寇”的话说出来,牵连着河西张氏不可能就这样直接扣上谋逆的罪名。陈内管便只好算他搅乱皇帝亲自下旨的招亲,是藐视诏令,。      十一哪理陈内官那套,那满脸皱纹的老家伙是谁他还不知道呢!十一挥剑逼开飞鱼卫,纵身跃下观星楼。风吹起他的衣衫,像大鹏一样扶摇而去。女人们凑过去看,为眼中的绝美身姿发出赞叹。继而,她们纷纷指责陈内官小题大做。美男面前,女人们的心总是善变并容易融化的。      “飞起来了……”赵瑟惊奇地欢呼,发出愉悦的笑声。      余庆坊的车马行人多得堵塞了道路,十一很容易就带着赵瑟脱了身。这都要归功于欧阳怜光的好行情。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十一和赵瑟手牵手走在内城的朱雀大街上。十一问赵瑟:“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了呢?那道题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赵瑟叹了口气,推推十一道:“总算碰见比我还没学问的了,真该摆酒庆贺。汤武革命是什么?以臣弑君。‘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非弑而何也’【1】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汤武革命是以臣弑君,背天还行。那么我朝太祖皇帝代前朝而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只能是国君无道,臣下受天命伐之罢了。”      “汤武革命是自古以来就说不得的题目,天命所归也好,以臣弑君也罢,反正各说各的道理,开国之时呢就是天命所归,立国日久呢就变成以臣弑君。你要说的是成王败寇罢?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倘若这么说便是意图谋逆的大罪。”      “现如今是什么时候呢?流寇四起,边将拥兵自重,到处都有人举旗造反,大郑的万里江山摇摇欲坠。你这个时候说成王败寇是什么意思?岂非和流寇逆贼是一个心思。所以欧阳怜光这道题,刁钻之极,注定没有人能答出来。她这个亲,真是招的奇怪,我看这三道题,明明不是为了取丈夫,分明是为了永远都取不到丈夫才出的。必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      十一沉吟半晌,失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是皇帝也真想不开,明明有人想造反抢她的江山社稷,难道不准说那些想造反的人便都忠臣做到底!”      赵瑟撇嘴道:“不懂了吧,这就叫倒驴不倒架。大义名分这事儿蒙人着呢,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皇帝陛下她也得死抓着这一点不妨放,不然她还有什么?”      十一在赵瑟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夸道:“看不出来,瑟儿你还挺有学问!我可不懂这些。”      赵瑟这人就是不禁夸,闻言立即得意起来,仰头自卖自夸:“那是,平时那么多能干的人也用不着我,我当然乐得装傻。等你们都没办法的时候才轮到我呢!”      十一顿时有翻白眼的冲动,指点着赵瑟的额头说道:“你还好意思说呢!都是你非要去搅人家的好事,现在妥当了吧?我连假名字都没用,这下就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吧!”      赵瑟反驳道:“你长成这般模样,再报什么假名都没用的!”她想了想又摇着十一的胳膊道:“没关系,藐视诏令这种事可大可小。你是河西军的人,对张氏,皇帝陛下谨慎的很,不会轻而易举发作的,我看一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什么,你在我家一躲,咱们过咱们的快活日子,我还不信谁敢闯进我家里去抓你。”      十一笑了笑,便不说话了。一旦赵瑟出语试探将来,他总是不置可否。这让赵瑟心里直打鼓,愈发不敢肯定昨晚十一当真答应傢给她了。      事情果然如赵瑟所说的那样,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去追究十一,久到十一几乎都将这件事彻底忘记,需要别人提醒才能勉强记起来。而欧阳怜光的婚事,似乎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她没有通过这种方式选出自己的丈夫,于是宣布不取夫君。上都的酒价在那一段时间翻了两倍,因为贵公子们要为了失恋而借酒消愁。许多人把这件事当做笑话来看待。当然,最终证明她们是完全错误的。      当时,赵瑟和十一还没有意识到危机。他们徜徉于黄昏的余晖中。上都歌舞升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街上挂着家族表记的熏香马车渐渐多起来。它们由成群的骑奴护卫着,汇聚往各个宴饮的场所。马匹脖子上的銮铃交汇成一曲动听的乐曲。      远远地四对顶马从大道疾驰而过,路上的车马纷纷避道,引来一阵人仰马翻。顶马之后便是巨大的紫色中幡引导着金瓜、金斧、金钺等等皇家銮仪。仪仗中央是一顶十六人抬的辇,四角悬胭脂神鸟。      赵瑟忙拉十一避进一旁的岔道。十一问情由,赵瑟答道:“是公主侧夫长当君的銮驾。他是博陵王氏的小公子,算起来是我小表婶的弟弟,是我的长辈。可他有和我大哥同傢公主为侧君,如此便不知道这笔账该怎么算了。不知道他出宫做什么?难道前两日外祖父大人说王富婆和我小表叔要回上都竟然是真的?”      赵瑟想起王富婆的三千夫侍便替她难受,也不知道她和小表叔日子过得怎么样了。赵瑟是去年在洛口见过一面王富婆夫妻之后正好就遇见了十一,现在想来颇有些感触。正好十一没见过皇家仪仗,拉着她问,赵瑟便指点着一一解说。大抵皇帝用缯幡,凰鸟;皇后用玄幡,凤鸟;皇帝的三侧君用橙幡,青鸟;后宫卿御用玄鸟;公主用黄幡,朱雀;公主正君用红幡,大鹏;公主侧君用紫幡,胭脂。此外,仪仗的数目和种类也各有不同。      赵瑟和十一一边走一面说,绕过一条街竟岔进一条小巷子。两边院墙高耸数丈,赵瑟抬头看了看,口中道:“糟糕,怎么转到柳尚书家的后宅来了。”正待转身回返,却见柳府的角门闪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由几个小厮服侍着上车离去。赵瑟在后面大声叫:“玉京姐姐”,却换来小厮们的一记白眼。赵瑟这才想起自己易容成了一个小男孩儿。      她望着薛玉京远去的车马,撅着嘴小声嘀咕道:“玉京姐姐怎么如此偷偷摸摸的?奇怪,他怎么会想起来拜访柳尚书?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十一?按理说是不该再到处乱跑的,否则伤了胎气可是大事。何况张襄不是病得正重吗?她哪还有心思出门应酬啊!”      十一挠挠头道:“仿佛薛玉京在谋个什么官位。大约是管运钱粮的,我也没记太清。”      “莫不是均输官?”赵瑟诧异道:“昨晚刚刚才下的圣旨,现在说不定发还没发下来呢。他们下手也太快了!”      十一拍手道:“对,就是这个均输官。好像大都护来信说不惜一切定然要谋到这个均输官,也不知什么官位如此厉害。”      赵瑟笑笑道:“果然是大大的一块肥肉!均输官统管天下货物转输,倘若玉京姐姐做了,河西军便再无军饷钱粮受制于朝廷的顾虑……”      于是赵瑟便急着回家,两人重新换过装束,回到赵府已是掌灯时分。赵府门前一派忙乱,平日里的肃穆齐整十分里只剩下两三分。赵瑟身边的大管事赵月兰站在角门旁踮脚翘望,看见赵瑟一阵风般地跑过来,一叠声道:“小姐你总算回来啦,再晚些三老太爷便要派人搜城了。”说罢去瞪十一,骂道:“米饼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带着小姐溜出去玩你还上瘾了?三老太爷可是说了,再有一次绝不姑息!”      赵瑟笑道:“可千万别,你们欺负他,他可就要欺负我了。”      于是便有一班侍奴过来扶赵瑟进府,边走边服侍她换了衣衫。赵月兰在一旁禀告道:“九爷回来了,一直等着小姐呢。”      “九叔回家了?”赵瑟迟疑了一下,加快脚步往祖父大人的正厅走去。一进门,发现赵氏亲族和外祖父秦氏的至亲几十人坐在堂中叙话。九叔正端着茶碗和祖父大人商量着什么。赵瑟暗叫倒霉,只好逐一施礼过去,众人难免要责怪她几句,教训她不该甩掉护卫到处乱跑。      秦合清一把将赵瑟抱在怀里,疼爱道:“我的好女儿,可想死叔父了。这次来便是专程为了你和傅铁衣的婚礼。本来你母亲和父亲也要一起来,可惜临行前,你母亲病了,出不了门。你父亲官署忙,又有团练的事,实在脱不开身,委屈我们的乖女儿了。”      叙了一阵别情,秦合清又说起均输官之事,打算帮王富婆谋到这个官职再走。赵瑟心中感慨,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还是欧阳怜光厉害啊!随便出个主意,整个大郑都跟着发疯!于是便当场把刚从十一那听到的张氏有意于此的消息贩卖出去。      因为赵瑟婚期将近,众人也不愿她在这些事上劳神。说了一会儿话便催她回去休息。三叔公戏言道:“瑟儿快回去好生安抚安抚你的陆公子和傅公子吧。刚刚因为一个奴婢,他们两人竟生出些不快来。你的婚期将近,与谁都要留些颜面,我做长辈的可不好多管……”    作者有话要说:【1】史记啊史记 埋伏   赵瑟也认为自己差不多该是时候对傅铁云忍无可忍了。      自从这头披着羊皮的狼住进她家之后,赵瑟可谓一天顺心的日子都没过过。占她的屋,抢她的床也就罢了,还打她的奴婢欺负她的小老公,称王称霸起来当真一点不带含糊的。狼就是狼,随便伸了伸爪子,一整院子的繁草如锦便都噤若寒蝉,约好了似的离赵瑟远远的,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赵瑟也就是还能上上陆子周的床。偏偏这一段时间陆子周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十二分地敷衍塞责,赵瑟理亏在先,横不起来。于是乎,这一个来月,赵瑟几乎混成了不沾荤腥的尼姑,可谓要多凄凉有多凄凉。赵瑟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自己荣登“夫奴”榜首的日子不远了。      要说连陆子周都和傅铁云起了争执,赵瑟一开始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问五音,他也语焉不详,只拿眼睛在赵瑟和十一脸上逡巡,倒好象罪魁祸首是赵瑟一样。那就不用猜了,肯定是因为昨夜十一和赵瑟的幽会。      赵瑟握了握十一的手,觑着五音问道:“可是因为昨夜的事?”      五音想了想还是答道:“并不是因为米饼,是陆公子他太护着青玉了……”      个中的微言大义赵瑟还听得出来,立即便生出几分恼怒与后怕。心想幸亏今日是休沐之日,她和十一一块儿出门玩耍,否则自己去官署,将十一独自一个人留在家岂非羊入狼口?她这是典型的关心则乱。十一是猫是虎不好说,肥羊肯定还排不到他。于是赵瑟便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好生跟傅铁云探讨一下何为“夫道”。      然而真说起要找傅铁云的晦气,也是一件知易而行难的事。赵瑟琢磨了半天也没有个定计,反而想来想去想起傅铁衣来。赵瑟心想:若是傅铁衣在,必定会管教他的弟弟,何必由我来操心费神。尽管这想法多少有那么点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偷懒意味,毕竟也是赵瑟第一想念傅铁衣。      转眼到了地方。赵瑟想着不好带十一一起去吵架,便对他说:“你先歇会儿吧,玩了一天也累了。我去给咱们抢地方……”十一也没坚持要跟,或许是既然扮成了米饼,便要在人前乖乖的听话,或许是不屑于卷入男人之间这种低层次的争斗。      赵瑟下了车,院子里倒没有大闹过一场的痕迹。她抬头正看见陆子周窗前的灯火,甚觉意兴阑珊,懒懒得只想睡去。本来说是去找傅铁云的晦气,此时却腿脚不听话,连头没有调,径直便进了东厢陆子周的房间。      “昨天晚上的事,总要和子周交代一下才是……”赵瑟心里这样想。      陆子周没有看书,拿着把扇子用温酒的小泥炉熬药,眉头微颦着,不知道想什么心事。赵瑟心中慌乱,过去一把抢了陆子周的扇子,急道:“怎么熬起药来,难道你也伤到了?”      陆子周看清赵瑟,眉头稍展,伸手将赵瑟散在肩前的乱发理了理,轻声道:“没有,是给青玉熬的。”      赵瑟便丢了扇子坐下道:“吓死我了。你随便叫个人给熬就是了,何苦要自己动手。”      陆子周的神色便黯然下来,声音里也满是歉意。他说:“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昨晚先是一时疏忽,未曾细想便将青玉牵扯进来;后来又和阿云作意气之争,惹恼了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终究是我昨夜失了分寸……”      说到错,当然是赵瑟错的更多。这时她也深悔早上没能安排好青玉,以至于害他受这无妄之灾。然而当时她与十一久别重逢,又是一夜恩爱,眼中心中当然只有十一,那里还能顾及得到别人。于是,她便靠着陆子周的肩问道:“青玉他伤得可重吗?”      “阿云没动他,青玉是气郁于兄胸,吐血晕倒的”陆子周叹了口气说:“他一指头都没动青玉,只是叫他脱了下裳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天,并且,将鞭杖置于腰际等我回来处置罢了。”      赵瑟为之一怔,继而笑道:“的确是那个小鬼能想出来的办法,难怪你会生气。我就说你怎么会和那小鬼一般见识……不管怎么说,没伤到就好,过两天赏几件稀罕的玩意儿给青玉也就是了。”      陆子周摇头道:“杀人未必要用刀枪,鞭笞斧钺加诸于身不过是外伤,须知士可杀不可辱。”      “青玉算什么士?”赵瑟小声嘀咕着,终究还是顺着陆子周的意思说道:“青玉呢,按我以前的打算,的确是等过几年等找到合适的人伺候你便纳了的。如今让傅铁云那小鬼闹了这么一出,只好算了。你要是非觉得对不住他,回来我把他的身契找出来,让他赎了奴籍出府傢人吧。”      陆子周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年月,外头兵荒马乱,还是等等再说吧。”      赵瑟便说:“你拿主意好了。”接着又问:“昨天晚上你和那小鬼聊什么,怎么就惹恼了他?”      陆子周自嘲而笑,答道:“说起河北的方略,话不投机最后搞成意气之争。我说他是阴谋诡辩之道,不足以成大事,着实泼了他几盆凉水,阿云就生气了。”      对于天下大事,赵瑟素来都秉着能不关心就少打听,于是也不多问。又随便问了几句陆子周今日“满九”之礼是否顺利,便开始打主意要走。她这一阵一直住在陆子周这儿,现在让她开口说要去陪十一,一时之间也甚觉为难。      陆子周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他在赵瑟的额头上弹了一记,笑问道:“他呢?不是刚一天就把人弄丢了吧?”      赵瑟也是有点缺心眼,连个虚情假意都不知道。她直接推开窗子,指了指外面大石头上翘腿躺着吹风的男孩子道:“那不是嘛!”      “米饼?”陆子周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意味深长,“他怎么想起扮成米饼了,难道昨天晚上你说服他了?他愿意这样留在你身边?那么,以前的事……他以前的坚守可就都变成笑话了……”      “我也不知道?”赵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提过来着,他好像是答应了,可是我以后再试,一提傅铁衣他就说我庸人自扰,该趁着现在长相厮守才是……罢了,就算他不答应,。我和傅侯的婚事也无可更改,以后总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劝他回心转意。现在趁着他高兴,我也高兴,先这样糊涂混着吧……”      陆子周心里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兆,并且赵瑟这样的回答也不能令他满意。既然已经以一个孩子的生命为代价,不管多么愚蠢,总该把希望换到的东西换来才行。然而,陆子周知道,对赵瑟发泄以上的不满说不定会逼疯她。这样,陆子周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品尝这杯苦酒。于是,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寂寥。他说道:“他说的没错,你们也只有趁现在还能像恋人一样厮守……快去吧,别耽搁了。”      这样一说,赵瑟反而不好意思立即便走。她磨蹭着说道:“不着急,我换件衣服洗个澡,陪你说会儿话再去。”说罢不等陆子周反对便唤侍奴进来服侍她更衣沐浴。因为近来赵瑟一直住陆子周这儿,平日常用的衣物悉数搬去了陆子周的卧房。于是赵瑟便去卧室更衣,说了要穿昨天新裁好的裙子,侍奴却只翻出几件晚间穿的寝袍。      陆子周跟在后面说道:“衣服大多拿回去了,这里剩得不多。”      赵瑟愕然回首,诧异道:“那小鬼把我的房间还回来了?你把他赶出去的?”      “怎么可能!”陆子周断然否认,说道:“傅侯这两日就到,大约阿云也怕挨骂吧!”      这话赵瑟并不怎么相信。傅铁云如何行事最后傅铁衣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是怕傅铁衣骂,大约一开始就不可能这样做。但陆子周既然这样说了,赵瑟便不再多问,只得把“要叫那小鬼好看”的算计无限期推后,扶着侍奴的肩膀去洗了个香喷喷的澡。      或许是今天变故频仍,太累了,或许是昨天晚上的辛劳还没缓过来,赵瑟泡进汤池就舒服得不想动弹。五音一起下了水,在赵瑟的身上拿捏着。他的手法有这令人叹为观止的魅力,不多时,赵瑟便昏昏欲睡。在完全睡死过去之前,赵瑟一直想着找十一来共浴。可是在她飘忽的意识下,只朦朦胧胧地说着“十一一起来……”没有人知道十一是什么人,他们一致把这当成了赵瑟的呓语。      五音指挥着侍仆们将赵瑟抬上软榻,用丝帛吸干身上的水气,点绕一缕安息香。翠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赵瑟竟然睡着了,压低声音急道:“怎么办,小少爷刚刚唤了米饼去?要不要禀告小姐。”      五音沉吟了一下道,招手叫过一个侍奴,命他去问陆子周。片刻之后,那侍奴回来说:“陆公子说不用管,小姐要是睡了就不必特意禀告了。”      翠玉还有些迟疑,五音却已经拍着她的肩膀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让小公子和米饼闹去吧。便是闹出人命来,自有人担着,和我们没关系。”      就这样,赵瑟把十一交到了傅铁云的手上,或者说,把傅铁云交到了十一的手上也一样成立。      当时,十一正躺在石头上数绵羊。他之所以躺在里而没有回房去睡有充分的理由,绝不是因为他要在这儿守着赵瑟,更不是因为赵家分配给米饼的房间不够宽敞。      今晚,这个院子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像赵瑟这样的天真无邪的少女可能感受不到,如陆子周那种运筹帷幄的书生也许也浑然未觉。只有那些习惯了经历在生与死的之间徘徊,只有那些习惯了战争和杀戮的人们才能感应到——那种极轻微的风吹过来,逆着汗毛生长的方向使它们一根一根立起,血液在皮肤之下叫嚣,每呼吸一口都能砸下一片尘埃的感觉。通俗来讲,这种气息被称之杀气。      针对赵瑟的刺杀?在她自己家里?十一立即否定了这种可能性。那么,他只能认为是针对他的。      十一躺下来,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降低到极为缓慢的频率。这样,周围的一切就变得清晰无比。能看到的东西的,不一定是眼睛。      按照土匪们的算法,东面是三十只肥羊的呼吸儿心跳,南边和北面也是三十只。西面的肥羊最多,超过五十只。这五十只肥羊拿的兵刃不同,因为他们呼吸的方法不一样。呼吸均匀而绵长的肥羊应该是用刀的。呼吸很轻,轻到大多数时候都难以察觉,却每过一阵便要剧烈喘息几口的是拿弓的,并且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东、南、北三面的肥羊都用相同的近乎闭气的方式呼吸。      这样说起来,自己被一群职业的杀人犯围住了。十一在心里开着玩笑。能比他们夜叉还职业,还规模化的杀人犯集团大约就只有军队了。傅铁衣的弟弟可真有闲情逸致啊!用这样华丽的手法葬送情敌未免太浪费了。      十一并不关心傅铁云怎么从混乱得犹如乌云密布的,互相矛盾的信息中得出自己是他们最大情敌的事实。或者只要和赵瑟睡过一晚的男人,他都不想放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十一是只关心结果,而不关心原因的人。他很清楚,如果四面同时放箭,他就算是活神仙也无可奈何,运气好的话,或者可以抽签上天去做真神仙!      “这就是业余刺客比不上职业刺客的地方啊!”十一继续在心里开着玩笑,并且深感自己这行算是改对了。业余的改作职业的,可不是应了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的景吗?      四周有弓箭手引而不发,杀他是绰绰有余了。西面多出来的二十来只肥羊又是做什么用的呢?应该是为了保护傅铁云。那么,事情就简单了……      十一翻了个身,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不长,一阵很齐整的步子由远而近,停在距他三米远的地方。      “喂,你就是米饼吗?”说话的是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十一抬眼去看,饶是以他陷入重围仍能谈笑自若的定力,也差点没从石头上滚下去。不能怪十一啊,这群男人打扮得实在太也触目惊心。六个啊,六个赳赳武夫穿上一水儿的薄丝彩衣,就是十几岁还不辨雌雄的侍奴穿出来有风摆杨柳那种风情的衣裳。最前面唯一一个穿得不像疯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衣着极像账房。当然了,十一知道他不可能仅仅是个账房。      大约刚才说话的就是那老者,他见十一睁开眼,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小公子请你一见。”      一般情况下,老者身后那群人应该于此时散开围住十一,截断他的去路。这次没有,那群打扮得仿佛跳大神的武士们紧紧地围住老者。的确,四面弓箭上弦包围着,哪还有必要多次一举?      十一有点不屑,心道:我要是想杀你,你就是再躲远点也没用!      老者见十一嘴角带笑,并不理他。冷哼一声道:“不想去吗?那么我家小公子移樽就教也不是不可以……”      十一心道:你们把我射成刺猬,可不是只能叫傅铁云出来见我了嘛!      于是,十一立即出声阻止道:“慢来,慢来……”而老者正巧伸掌欲拍,仓促之下收势不及,发出一声脆响。十一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骤然缩紧,那是弓箭手在拉动弓弦。他站起来拍拍衣裳,笑笑道:“那就走吧。自然是我们做奴婢去见公子。”      老者大约没料想到十一不等他出言威胁便同意跟着去。十一往前走,他一时惊慌,竟跟着往后退。十一往前走了三步,他就往后退了三步,然后才断喝一声:“等一下!”      十一歪头看着老者,笑问道:“怎么,非要让我见识一下弓箭手才准去吗?”      老者恢复了镇定,冷冷说道:“兵刃交出啦,你有把软剑缠在腰上。既然知道有弓箭手,就该知道听话。”旁边两个跳大神的一左一右要过去搜身。十一当然不能让他们搜到,抽出软剑扔了过去,口中嗤笑道:“未免也太怕死了!”那剑是赵箫送给米饼的,剑是好剑,不过十一从来不靠装成美人宠嬖之流杀人,是以并不怎么惯用。      老者对十一的嘲讽置之不理,示意十一跟着他往前走。走到西厢房前面,老者让他站在回廊上,说道:“我们小公子有事请教,屋中狭窄,就请在这儿说吧。”      这是为了始终把他控制在弓箭之下啊!十一暗中为傅铁云的厚脸皮和怕死叫了一声好!同时他也知道,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冲进屋子制住傅铁云,那他真的就要受制于人了。      十一笑道:“小公子让我进去吗?那太好了!”老者蓦然回首,十一却已经平平跌倒,手臂以完全不可思议的长度抓住老者的脚踝。其实老者距十一甚远,足有米饼两个身量那么多,防的就是这一招。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凡脑子正常的人谁能想到好好一个人不但在霎时间可以长高,手臂还能伸长的?      十一将老者甩到身后,外面上看起来像是老者压着他去见傅铁云,实际却是十一的挡箭牌。十一单手随便一抓,抓到一个倒霉蛋,抡起来横着一扫,再一推,六个跳大神的便扎成一排撞进门里,替十一开出一条宽敞的大道。十一丢开老者,紧随其后跃进,一刻不待,凌空飞起直冲正前方抓去。      傅铁云的呼吸很好分辨,满屋的护卫中气十足,唯有他气息微弱,且时断时续,一听就是病得不清。      屋中的侍卫反应很快,兼之蓄势待发,只在十一扔人进来的时候乱了一下,之后立即就围拢成一圈向十一攻来。傅铁云身前也立即挡上了两人,各执宝剑相护。十一却是飞身跃起的时候就脱了自己的一双靴子砸过来,这时正砸在那两人的胸口,两人应声倒下。      那么,十一将手卡上傅铁云的脖子的时候,十几柄明晃晃的钢刀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可谓说时迟,那时快。十一动手时,院门口有个扎着双垂髻的药童端药过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药盅翻落。到十一的手掐上傅铁云的脖子,那药盅才刚刚碎开。    内伤   “动手!”傅铁云断然喝道,就在他刚落入十一的掌握,喉咙还能勉强发声的时刻。、      很明显,赵瑟口中的“那个小鬼”并不是一个能让劫持者放心的好人质。或者确切的说,他是全体坏人质的典范。当十一拿出值得赞叹的专业素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掌握住他的命脉时,“那个小鬼”立即就回报以相同的迅雷不及掩耳。他既没有给十一喘息的时间,也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时间,直接就打算把自己和十一的性命一起交代出去。其当机立断的无赖嘴脸着实令人发指。      “看来不是第一次了,这小鬼原来是那种肉票经验丰富的倒霉蛋啊!”      说起来,十一多少有那么点儿郁闷。这种毫无肉票自觉的人质未免也太差劲了!素来都为全体业内人士所不齿。      好在护卫们都是优秀而尽职尽责的,没有浪费傅家的钱粮。而十一的专业素养也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不至于让夜叉的金字招牌蒙羞。      随着傅铁云一声令下,十几柄钢刀一起向十一的喉咙,心口,小腹和后背处斩去,毫不留情地。十一在漫天飞舞的寒光中微微眯上眼睛。他没有动手做任何多余的反抗,像洁白而沉默的羔羊一样静立。当然,他掐住“那个小鬼”喉咙的手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和速度收紧。      的确是恰到好处,以这样的力道和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十一先捏碎那个小鬼的喉咙,之后他自己被大卸八块。他的内心平静,每到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都能心无旁骛。      刀还是停了下来,搁在十一脖子上的划破了一圈表皮,捅向十一心口的,刀尖没入胸口一寸堪堪没有伤到心脏;斩向十一躯干四肢的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便都撤了刀。鲜血迅速渗出来,晕染了十一的全身。尽管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小伤,看起来却很重的样子。如此可见,傅家确实是有人才的。      这就是所谓的先声夺人吧!十一想。他轻轻松开捏着傅铁云喉咙的手。      傅铁云脸色惨白得吓人,身体萎顿,如果不是十一拎着他的脖子,恐怕已然软在十一身上。他喘息了一阵,勉强恢复了呼吸。然而他一开口便是指责刚刚挽救了他性命的护卫:“为什么停手!如果是大哥的命令,你们还会这样吗?”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听起来确实恶狠狠的,护卫的双肩都不由缩紧。      先头被十一抓来当挡箭牌的老者这是已经扶着墙壁走进来,远远地说道:“大帅的命令是一定要保证小少爷毫发未伤……”      “毫发未伤?”傅铁云嗤笑道。他趴在十一的肩膀上咳嗽了一阵,垂着头说:“这样也算毫发未伤?”说完,他抛开浑身都不自在的手下,转而对十一道:“怎么不出手呢?留了这样多的血,看起来真让你害怕。”      十一静静答道:“出手就要分心,一分就没把握先一步捏碎你的喉咙。你应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眼光准,现在我们两个都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样。”傅铁云点点头,说,“这可真是个难题,我不想先放你,你也不敢先放我。我叫他们动手杀你,你却有本事先杀了我。我要他们别管我的死活,可他们偏又不肯听。这岂不是成了个僵局了吗?”他说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问:“不知道照样再来几次会怎么样?”      十一心道:这人是个疯子。嘴上却说:你不妨试试看。      结果傅铁云这个人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真得就逼着自己的护卫动手再试,而且试了不止一次。因为太过紧张,护卫们被他折腾得汗顺着额头的纹路往下流,拿刀的手在也微微颤抖。情况很清楚,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哪怕下刀重了那么一丁点儿,刀下的十一就会因伤中要害而立即死亡,而他手中捏着的傅铁云也会同时失去宝贵的生命。当然,十一和傅铁云也好不到哪去。每一刻,十一的伤口都在加多加重,而频繁的窒息对于傅铁云本来就羸弱不堪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他的脸色泛出一种死样的青白,眼珠也渐渐凸出来。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而其指向的结局只有一个——十一死于失血过多,傅铁云死于窒息。      十一首先厌倦了这个游戏。他的鲜血在顺着伤口不停得往外流淌,他的力气和生命一正起缓慢地消失。他的确有把握在最后的时刻携那个小鬼共赴黄泉,但他根本就没打算死在这儿,更没兴致帮着那个精神好像有点问题的小鬼凌迟自己并虐待他本人。于是,十一断然改变了游戏规则。      在护卫的第四次挥刀往十一身上招呼时,十一松开了傅铁云的喉咙,以一个优美的宛若飞天舞的腿法将傅铁云勾到了脚下,为了这个改变,他的左侧肋骨受了一记重伤,估计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恢复。不过,这一切四舍五入之后都是值得的。现在,十一的足尖踩着傅铁云的心口,只要稍微用力,他的生命就会彻底终结。      “我们来换个玩法吧,”十一对脚下的小鬼说,“我现在这个力道,以你的身体,大约可以坚持两个时辰不死。盼着你的手下争气点吧,在两个时辰内杀掉我。否则我们就只好一起去死了。在此之前,如果你改变主意,不想死得这样莫名其妙,随时可以开口。最后提醒你,我看你印堂发乌,八脉俱损,恐怕本来就是早夭之兆。时间越长,可是越要折寿的。”      因为喘息,傅铁云的笑断断续续,格外让人心惊。他说:“两个时辰吗?那足够了……你们动手吧!”      护卫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其余众护卫吐纳呼吸,开始有条不紊不稳地围攻十一。十一举掌还击。尽管受了伤,他依然像猎食的豹子一样敏捷而犀利。然而这场搏斗,他打得并不向表面上那样轻松。正规军与乌合之众的差别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十一曾经经历过人数是今晚十倍乃至百倍的围攻,却从未有像今天这样艰难过。其艰难的百分之一只看十一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夺到兵刃便可知一二。      十一不禁要怀疑,如果自己不曾闯进来劫持傅铁云,围攻是不是也一样要发生呢?围攻的阵势如此的厚重与坚毅,不像是临时能拿出来的。如此这般水银泻地,不存在任何漏洞的攻势对于剑客来说正是最可怕的。重剑无锋,隐藏的却是压迫至死的结局。这样的感觉,十一似曾相识,那是每次在河西军的战场上都要给他带来悸动的东西。      一只手掌击中十一的小腹。“妈的!”他不禁在心里咒骂,踉跄几步,堪堪让开背后的要害。三把以上的刀一起斩上十一的两肩。“不会真死在这儿吧?”十一想,“赵瑟这个靠不住的家伙!真是什么事都指望不上!”      十一越来越觉得吃力,虽然围攻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但是他们人多。除了流血,腹上挨的那一掌给十一带来的危害似乎更大,他几乎难以凝神提气。他的眼前发黑,脚上越来越用力。他想,或许必须要冒险破围,可能也会死吧。不管怎么说,他实在对和傅铁云一起下地狱的壮烈场景不感兴趣。      “就这样吧。”十一脚下的小鬼突然说。他也气若游丝了。护卫们立即收刀后退,动作整齐得连十一都想替他们叫好。      十一把那小鬼拎起来。对,还是掐着脖子,问:“你又想干什么?”      “别误会,”那小鬼用看比他年纪还小的人的眼光瞧着十一,“我只是想和你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米饼小弟弟。”      十一觉得那小鬼的眼光和称呼比他厚颜无耻的行径更不可原谅。他都二十二岁了,比那小鬼可大得多。遗憾得是,米饼确实只有十五岁。十一敲着离自己的咽喉不到半尺的钢刀,笑问道:“便是如此开诚布公吗?”      那小鬼眨眨眼睛,点头道:“玩笑而已,请不要介意!”说罢吩咐道:“都下去,另外拿点伤药来。”护卫们竟然真的一个不留,施礼离去,倒也真不怕十一宰了傅铁云。      那小鬼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被十一拎在半空中,喘了几口气,笑着对十一说:“你千万别因为我先放了你就自卑。我被捏在手里作人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然要比你大方个一分半分……”      “我不自卑。”十一笑着打断那小鬼的话,却引来伤处一阵剧痛。他擦擦头上的汗,接着道:“我收了钱再撕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放心,我不会放了你。你这小鬼太也狡猾。”      傅铁云那家伙竟然十二分的经吓,闻说之后毫无惧色,仍然笑语盈盈。只是他面色太差,仿佛马上就要断气一般,看起来也没多光彩照人。他说:“可千万别,我杀了你至多叫我大哥打一顿,没什么了不起。你杀了我,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傢赵瑟。以前在这里苦心蛰伏的辛苦可不是都白费了吗?”      十一将那小鬼扔到椅子上,运刀指着他的喉咙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小鬼呵呵笑道:“倒没什么,当日听瑟儿姐姐说你是剑仙,就是想问问,你是出身昆仑呢,还是出身蜀山?我查了许多日都没查出来。”      十一心道:赵瑟的话还有人当真的听?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小鬼说:“昆仑的剑客最是傲慢无礼,不常入世。闻说行事偏激,喜为一妻一夫。倘若爱慕世俗女子,则绝不肯为侧为侍。否则不是分手而去,便是在婚礼上掠了爱人做一对儿生神仙眷侣。行事极为离经叛道。蜀山的剑客嘛,虽然人品大多怪异,好杀个人,放个火,炼个丹,成个仙的,可毕竟没那些奇怪的讲究。瑟儿姐姐和家兄嘉礼在即,我自然要问问你出身何处!倘若是蜀山,我给你磕头赔礼,待婚礼之后,请瑟儿姐姐隆而重之地取你。倘若是昆仑嘛。那边只好对不住了。”      十一心道:你倒是有学问的很。      那小鬼说了这一阵,身体支撑不住,趴在旁边小几上歇了好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若按我的主意,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可临来之前,兄长特别交代我不要与你为难。所以我今天并不是真要杀你。你想想也该明白,我要下决心杀你,直接喝令放箭就是,何必多次一举。大约也没人为了个侍奴和非我纠缠不休……只是你太性急,不等我说话便抢先动手,我也只好投桃报李,给你点颜色瞧瞧,莫叫你视我傅氏兄弟于无物!”      十一心中冷笑,打断那小鬼道:“那怎么突然又停手了呢?我看你的身体,大约也没一两年好活,总不会是因为怕死吧?”      那小鬼不屑道:“死算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那阵法本来就是准备好了专门围攻于你用的。你能坚持一个多时辰不死,必受内伤。受了内伤,则不能御剑。不能御剑你还有什么本事在婚礼上捣乱。你既然没本事搅乱婚礼,是与不是,有无此意,还有什么干系?我做什么要与你再耗下去白白丧命。”      “原来你就是竟然是为了防我在婚礼上抢走赵瑟?”十一在心里连连摇头,他们这些人知道什么呢?他觉得这面前这小鬼简直是无知,不,自以为是到可笑的地步!如果他想靠武力抢走他的爱人,他有必要等到今天吗?于是,十一就真的笑了起来。笑的动作牵得他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那小鬼却很认真,一本正经交叉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说:“我知道你觉得很愚蠢,毕竟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测。但是,我的习惯是万无一失。伤得你这么重请谅解。如果你希望傢给阿瑟姐姐,那你还是最好尽快习惯这种万无一失。因为在我死之前,我都会用这种方法保护兄长。”      十一抬手把刀扔了。现在,他认为他真的没必要和这个小鬼一般见识了。这个小鬼其实就是个小鬼而已。自己受的这些伤,算了,就当是和山猫打架被挠的吧!他揉了揉那小鬼的头发,嗤笑道:“喂,你不会觉得爱情是可以靠抢得到的吧?”      这场景真的很滑稽。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男孩儿像大人一样抚摸着另一个身材矮小的羸弱少年。傅铁云微微一怔,一把拍开十一的手道:“白痴!”      十一也无所谓,一屁股坐到那小鬼旁边的空位上。他确实太累了,再站下去说不定会晕倒。他对傅铁云抗议道:“不是说有药吗,在哪儿呢?顺便给我弄身衣服,拿点吃的。”十一拉了拉身上惨不忍睹的破衣烂衫,认真道:“既然你的目的达到了,那么作为这一切糟糕后果的始作俑者,你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烂摊子了?”      傅铁云白了十一一眼,轻轻拍掌。很快就有打扮得和十一的惨不忍睹不相上下的壮汉侍奴拿了药箱,衣服,清水和肉羹进来。十一也不客气,吃了片刻觉得恢复了些精神,便打开药箱开始上药包扎。他的动作很娴熟,甚至超过用刀的水准。      傅铁云多少有点吃惊,咬着手指甲道:“现在我几乎有点怀疑你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你是哪行?”十一转头问。那小鬼便闭嘴不说话了。      身上的伤口很多,上完药天色已经微明。十一想着赵瑟昨天说今天要和他一起去官署,便套上衣服向外走去。      傅铁云在后面摆手道:“改天见!”      十一心道:我可再也不想和山猫打交道了,然而还是不禁回身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出身何处吗?便看你傅家武士的眼力如何了……”他拾起地上的刀在梨木桌案上连削几下,之后,便在傅铁云的眨眼中离去。      傅铁云扶着桌椅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一阵发黑,一阵恶寒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他的身体里乱窜。随后她苍白着脸色仰面摔倒在地,发出“咚”的一身巨响。门外的护卫争先恐后冲进来。那老者托着傅铁云的头将他小心抱起来。      “穆叔……”傅铁云轻声呻吟。他慢慢抬起眼皮,目光有些涣散:“我这是要死了吧……”      “胡说!”穆叔轻声责备着,冲门外大吼道:“参娃!参娃!拿药来!磨蹭什么呢!”      参娃很快捧着药碗进来,到了近出却又往背后藏,口中道:“这药不能再吃了!”      穆叔一把抢过药碗,掐着傅铁云的人中给他灌进去。这种时候,就算饮鸩止渴也顾不得啦。喝过药之后,傅铁云的气色慢慢好转,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扶着穆叔的手站起来。他指了指桌案道:“去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穆叔走进看了片刻,有些惊诧道:“难道是夜叉?!”      “夜叉……”傅铁云以手指敲击着桌案,自言自语道:“幸好没有真的下杀手,这么说,他傢过来正是好事……信誉卓著的刺客家族啊……”他猛地转身交代:“这件的事情,立即报告给大哥知晓!”      穆叔踌躇片刻,小心说道:“可是如此一来,咱们今晚给小姐用迷药的事势必瞒不过大帅。大帅恐怕要生气……”      “怕什么……”傅铁云不以为意,就着参娃的手喝着参汤,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们头上……”       沃血   正如傅铁云所预见的那样,十一果然向赵瑟隐瞒了昨晚的一切。对于十一来说,和一只山猫掐架,而且最后还搞成重伤绝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儿。这想都不用想,当然说什么也不能告诉赵瑟。这无关于忠诚或者欺骗,而是没有道理连打架斗殴都要靠女人。      像是个被打了之后哭着喊着找妈妈的鼻涕虫!十一不屑的撇了撇嘴。左肋那道刀伤带来的疼痛在十一的身体里叫嚣着,让他忍不住想说粗话。      “那个小鬼!”十一恨恨地想,“昨天真应该划他几刀!”      那个时候,赵瑟正挽着十一的手臂叽叽喳喳,像一只晨起的鸟儿。十一基本没听清他的情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不仅是因为赵瑟至少压着他五条以上的伤口,身体里凌乱的内息更让他胸闷恶心,头晕眼花。      赵瑟红着脸说了句什么,接着飞快地踮起脚尖在十一的脖子上啄了一口。这样,十一脖子上的伤痕便赫然压在了她的嘴唇下面。赵瑟立即大叫起来:“你受伤了?怎么搞的!”      十一受伤之后的恢复期脾气总有那么点儿暴躁。他果断地用武力制止了赵瑟的大呼小叫。具体说来,就是按着赵瑟的后脑勺将她的头窝进自己怀里。      “别吵!”他说,“我只是昨天晚上打了场架而已,我是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      赵瑟倒吸口了凉气,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你咋又重操就业了呢?是谁呀,今天没听说谁家出事了啊?你的伤重吗?”说着便去拉十一的衣服检查。      那可是在秘书监的外面,人来人往的,闲杂人等极多,立即便招来了一叠加一叠的暧昧眼神和一叠加一叠的暧昧笑容。迎面走来的书记官崔莺莺带着小宫侍来抱奏疏,立即用她那特有的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取笑道:“少监大人好生风流多情啊。您这小奴真不错!奇怪了,以前也常见,怎么竟一直都没看出风情来呢?下官刚得了一对儿双胞胎,和大人换两天怎么样?”赵瑟随便应付了两句“以后再说”,赶忙护着十一“抱头鼠窜”,逃进厅事。      当值的差役相当乖觉,笑眯眯地将茶点摆进后面的“茶水房”。所谓的茶水房,主要是给女官们公务的闲暇做消遣用的,每个官署都有。当然。原则上讲,未婚的男性官长想用也没问题。不过,做官的男子大多要维护自己的清白声誉,所以对茶水房一贯敬而远之。这玩意儿最初流行的时候还有点偷偷摸摸,后来也就堂而皇之起来。甚至许多官署都会定期买一些漂亮的男孩儿放在里面,并且相关的花费还能以“炭火费”的名目报销。      赵瑟正打算检查一下十一的伤势,帮他裹裹伤,顺便骂自己的情人几句。于是她也就不多做推辞,厚起脸皮在秘书监众位官员明目张胆的窥测中将十一扯进茶水房,“咔“的一声关上房门。临关门前,低声吩咐了五音几句。稍待片刻,五音匆匆送了个小药匣进去,很快退了出来。于是,秘书监那些嗑着瓜子花生的无聊女官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在背后议论她们的顶头上司。      “哎呀,没想到咱们少监大人还好这口!”      “不是说少监大人的未婚夫是武成侯吗?好像挺厉害的,你们说这新郎官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啊?”      “哎,你们知道吗,少监大人老早就和武成侯幽会呢!我有个表舅亲眼看见过。”      “真让人羡慕。我以前也有个情人是河东军的将军,那滋味确实非同一般。可惜我们家那位太小气”      ……      十一捉住赵瑟的手道:“都是些皮外伤,我自己来就行了!”      赵瑟当然不乐意,就着十一褪下半边臂膀的袖子把他的衣服直往下划拉,嘴上说道:“不要,我帮你包!你看伤得这么重,我可得好好数数,每一条那都是你的罪状。等伤好了给我跪搓板!”      “你拉倒吧!”十一以手掌一推赵瑟的额头,将她推得四脚朝天跌在榻上,抱怨道:“我那是和你客气。你包得也太差了,我可不想再被你折腾了!你看你刚才包得那几个,痛死我了!”      赵瑟歪头一看,十一额头上都见汗了,顿时大是心疼。靠过去刚待说几句体己话反省一番,却听门外差役大声禀告:“启禀大人,河西大都护八百里加急送来紧急军报。”      这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大事,赵瑟再不愿意也只好起床。回望十一道:“我去去就来,可千万别又是为了让张襄回西北。我可舍不得你走。”      “管他呢!”十一换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下,轻轻打了个哈欠,挥手驱赶赵瑟道:“你快走吧,正好我自己一个人好睡会儿。些许外伤都是小事情,待我调理好了内息很快就好。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你别少见多怪,给我丢人……”      赵瑟心里虽然心中还有些疑虑,但见十一说得无比轻松,也稍微放下一点儿心。她倒了碗茶放在十一旁边,这才掩门而去。      差役捧着粘了鸡毛的奏报等在门口。大多数时间都在嗑瓜子闲聊的女官们也忙碌起来,乱糟糟地扶着梯子爬上爬下,从高到屋顶的大柜子里翻出河西军以前的奏疏军报。赵瑟打开奏报一看,果不其然,乌虚骑兵数日之前大举进攻,绕过河西军重兵把守的玉门关和阳关,自疏勒河口毁长城入侵。目前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钰正亲帅大军与之鏖战,胜负未知。此一战倘有万一,则大郑的整个西域防线都有溃败的危险。      赵瑟轻轻叹了口,心想:总要想个法子将十一调离河西军,不然动辄大战,刀枪无眼,便是剑术无敌也难保无虞。      秘书丞许嗣东拎起一张墨迹未干的节略递给赵瑟。刚刚,他一直在女官们发出的堪比花街柳巷的嘈杂中伏案疾书。赵瑟大概扫了一眼,正是这一年来河西情势变化的总汇,于是忙趁着女官们整理奏报的功夫默记住。这位许丞,当真是个人才,乃是赵瑟到秘书监后第一佩服之人。这位强人可以什么都不参考,在半个时辰之内写出大郑任何一个地方十年之内的大小政事——当然,这不包括奏疏公文中无法推测出来的东西。那不是人类这个品种能力范围以内的事。只可惜这位许秘书丞出身庶族,傢得也一般,不然现在这个秘书少监的位置也轮不到赵瑟这么小丫头来做。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这许嗣东本事了得,以他的出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四十出头还算风华正茂的时候坐上从五品上秘书丞的高位。      监中秘书郎找全了奏疏,整理成一摞交给赵瑟。赵瑟略微整理过衣裙,入宫拜见宣华天子。此时早朝已过,皇帝正在太极宫。赵瑟将奏报交给内官进呈入殿,自己在外面等着。赵瑟挺不爱这样干站着,不过没办法。皇帝有的时候会要以前的奏报,好在时间一般都不会太长。      大约赵瑟正在发呆的时候,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宫侍甩着浮尘跑出来招呼赵瑟道:“赵大人,陛下宣你觐见。”      “啊?!”赵瑟一时之间还真有点发懵。虽说这秘书少监也有以备皇帝垂询职责,可她做了一个多月的官,除了在大朝和宴会上见过皇帝,甭管出什么事儿,皇帝可从来没召她问过什么啊!      她跟在小宫侍后面进了太极宫正殿,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太极宫。还好,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高官都在,当然也包括赵瑟的祖母芫国夫人和祖父大人。他们一个是宰相之一的凤阁右相一个是兵部尚书。祖母和祖父相距得很远,这是因为官职的原因。祖母的对面是韩国夫人张媛。因为官拜中书令的鸾台左相谢夫人不在场,她作为中书省的鸾台侍郎就和祖母一左一右站在皇帝的两侧。      赵瑟敛衣低头下拜。皇帝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转身对芫国夫人说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的孙女竟都要成婚了。想起当年我们在崇文殿偷窥母皇嘉选的事,好像还是昨天一样。虞微……”皇帝叫着芫国夫人的字,声音有点飘摇:“有的时候真羡慕你呢。你看你的孙女眼见就要成家立室,朕的女儿却连都还没有给朕添上……”      芫国夫人低首施礼,劝慰皇帝道:“臣女驽钝,安得与公主相提并论。公主春秋正盛,风华玉露。日后立了正君,必能早传佳音,以慰陛下圣心。天命所归,必将佑我大郑国脉延绵。”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皇帝又问。      芫国夫人答道:“就在这个月的十五。”      皇帝微微点头,命赵瑟免礼,略瞧了几眼,吩咐道:“赐酒吧。”她对赵瑟温和地道:“当年你祖母婚礼时可是被灌得不醒人事,大约到了你这一代总要有几分长进。”      宫侍拿来赐酒。赵瑟抬眼看了看,满满一巨觞,当时就怀疑皇帝是不是因为给傅铁衣和自己女儿拉皮条没拉成所以找机会出气呢。然而没办法,只好下拜谢恩,硬着头皮灌下一巨觞烈酒。皇帝大约还有正事,便就此放过赵瑟,命她退下。      赵瑟刚踏进秘书监的院子,酒劲便翻上来。头脑中飘飘然仿佛支持不住便要睡去,脚下也仿佛踩着一团棉花。她还记得十一说过要睡觉,怕自己回去了必然忍不住要打扰。迷迷糊糊中想起秘书监后面有一处小花园,极是僻静,便扶着廊柱摇摇摆摆得走过去,隐约是想坐一会儿吹吹风,醒了酒才好回去。      赵瑟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略微散开些衣襟。那酒好生厉害,赵瑟整个人都仿佛在水上飘着。这一坐,便更没了力气,不多久便搞成了半躺于青石,半倚靠在树干,罗裙半解,酥胸微露的可爱模样。赵瑟也顾不上这些,一旦闭上眼睛,慵懒与倦怠就像翅膀一样包围住他。翠羽的飞鸟落在赵瑟的脸上,低头轻啄赵瑟粉红而滚烫的面颊。赵瑟“咯”、“咯”地笑起来,软绵绵地挥手驱赶小鸟,嘴唇轻微开合着发出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含义的字句。那红唇娇艳欲滴,宛如白雪中绽放的红梅,令人怦然心动。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赵瑟的额头,带来清泉一样的冰凉。赵瑟欢欢喜喜地抱住这手掌,曲起下肢,想要翻身睡去。另一只同样舒服的手掌捉住赵瑟的脚踝。赵瑟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朦胧的雾气与密密的睫毛寻觅来人。      “十一……”赵瑟笑得像小鹿一样,“你睡醒啦?我可是困了……我要你抱着我睡……”      赵瑟伸手去摸十一的面颊,想要攀着他的脖子坐起来,却最终因为腰软无力躺回去,手臂也软绵绵地垂下青石一侧,微微地晃动着。正是一派海棠春卧的妖娆风情。      十一仍然握着赵瑟的脚腕。他把手往上移,试图弯腰将赵瑟抱起。他的手指划过赵瑟的小腿腿肚,带给赵瑟一阵带着战栗的麻痒。“还要一次……”赵瑟任性地说。十一满足了她,并在赵瑟微开的红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于是赵瑟的心就和她的小腿儿一起麻痒起来。      她轻轻蹬着双腿,以近乎猫咪一样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别走,十一……我们玩一会儿……多像那时候……唔,要结婚了……他们都欺负我……你要走了,永远都……别走啊……”之后,她就小声啜泣起来,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像初夏清晨的露珠。      十一吸掉露珠,并用自己的眼睑反复夹赵瑟的睫毛。赵瑟立即回应给十一一个火热的亲吻,其火热程度令内息涣散的十一几乎走火入魔。十一托着赵瑟的背,将头埋进她半露的胸乳中间。赵瑟扯开抹胸,伸腿去勾十一□之物。当然,以她浑身瘫软的现实来说,其必然无法实现。      到现在,十一也没有办法再顾及自己伤重的事实而畏首畏尾了。他捉住赵瑟的脚脱掉鞋子,之后分它们。官服裙子的下摆一贯裁剪得比较紧,这让赵瑟双腿分开的角度远远达不到要做点什么的要求。撕开——肯定不行,在官署的时候得自觉。于是十一就把它们推上去堆在赵瑟的大腿根。最后一层阻隔就无所谓了,直接用武力毁掉。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事后胆敢掀起赵瑟的裙子探究里面是不是空无一物。      这样,十一就可以抓着赵瑟的双脚将她拎起来,让自己的春笋齐根没入赵瑟的花房。这一次,赵瑟没咬那小老虎,门户大开放它进入巢穴。然而十一大腿内侧的伤口还是因为这个动作破裂并渗出血来。      十一轻柔而缓慢地往复运动着,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儿就会引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不过没关系,他和赵瑟彼此的相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让他忘却疼痛。或者说化腐朽为神奇,将疼痛变成快乐。也许这样说也不确切,没有疼痛何来快乐?疼痛本身也就是快乐。      然而,伤口和流血本身是不会管这些大道理的。已经闭合的伤口伴随着十一与赵瑟协调一致的动作逐一裂开,血液以它们自己喜欢的方式流出来。对于十一来说,这点儿血还远远不够      十一渐渐沉溺于这样的快乐里,赵瑟也在这样的快乐里将她的柔弱无骨远远摒弃到阴沟里。十一托着赵瑟的腰和臀,赵瑟的脚盘上十一的腰,手放在肩膀后面支撑起后背。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而血也越流越快。赵瑟翻出来的白衬裙沾染上那血,像秋天里唰唰作响的枫叶林……直到他们一起发出一声呻吟,慵懒地躺倒,世界才安静下来。      尽管赵瑟还有些头晕,欢爱之后,她很快清醒过来。接下来,她被十一满身的红色吓得哭出声来。她颤抖着双手解下外袍给十一裹上,想抱他却又不敢下手。      十一虽然脸色有着明显的苍白,但还是伸臂把赵瑟揽进怀里,漫不经心地嗤笑道:“你可真是没用啊!这么点儿血也至于吓哭了!”      虽然十一这么说,在今后的日子里,赵瑟还是不敢再和十一贪欢。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模仿那些世俗中刚刚相识并相爱的小男女们,把一切爱恋都搞得朦胧而富有诗意。他们绕过欢爱这个主题而重新回过头来重温不含肉欲的爱情。他们总呆在一起,白天由十一客串赵瑟的书童,晚上则睡在一张床上。于是他们突然发现,只是就这样简单地呆在一起竟是如此的美好。事情就是这样,直到婚礼之前的三天。      婚礼之前的三天,也就是宣华二十四年的五月十二,傅铁衣回到上都。这预示着赵傅的联姻终于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从这一天起,赵瑟可以开始休假直到婚礼之后的一个月。并且从这一晚起,赵瑟必须开始斋戒,也就是说不能在碰未婚夫以外的男人。这毫无疑问是为了保证正夫的绝对权力,这和婚月之内只能和正夫同宿一样都是为了宣示孩子的归属。      当然了,赵瑟也不可能在这三天碰傅铁衣。未婚夫妻在婚礼前照例不能见面。尽管对于赵瑟和傅铁衣这一对儿曾被捉奸在床的人来说,这有点儿可笑,但该盗的铃还是要盗的。如此一来,赵瑟也就不必担心十一和傅铁衣提前发生冲突。事实上,完全放心也不可能,十一也在这一天离开赵瑟并替她召回米饼。他给赵瑟的交代是“处理一些事,马上回来”。 结发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像大家道歉,超过一个星期这么漫长的时间没能更新,也没能在此期间通知众位亲爱的朋友们一声,实在是对不起。 上一周,馒头一直在和醉酒,加班,聚会,感冒还有敬爱的网通搏斗。基本上没怎么回家,好不容易回家了,网通又罢工了,昨天才被我们家包子修好。总之,经过醉生梦死的一周,馒头终于生机勃勃了。这周一定会努力更新。   宣华二十四年春夏之交,时间大约在大士族赵氏之嫡女赵瑟那场轰动天下的婚礼前后,有一则流言在上都内外悄悄流传。      流言的内容很龌龊,大抵是张氏一族以凤翔君张夏公主正君第一候选人的身份为筹码与皇帝陛下达成某项协议——张氏不再以朝堂言论为武器,逼迫已经服完国丧,正在家丧之中的公主立即册立张夏为公主正君。作为回报,皇帝下旨放张襄回河西作战,并补发朝廷十数年来拖欠河西军的军饷以确保此次河西之战的胜利。      这听起来的确让人恶心。一国的国君竟然用类似于放弃自己的疆土的手段来要挟自己派去的、负责守卫这片疆土的臣子。而臣子竟然就接受这样的要挟,甚至为了保住属于“国君”的领土而放弃掉后宫那个仿佛专门是为了创造傀儡天子而存在的重要战场。      如果流言属实,那么其所意味的只能有三个相当残酷的事实:      其一,作为大郑西北屏障的河西之地只在名义上还是大郑的领土罢了,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张氏一族的割据王国。西北大郑牡丹王旗下虚掩着的真实正无情地嘲笑着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虚无飘渺。      其二,张氏已经下定决心。他们将放弃由公主正君而皇后,由皇后而太后的后宫路线。他们将摒弃通过太后外戚控制皇帝进而号令天下这种权臣们惯常使用的、含情脉脉的手段。他们明显倾向于更加铁血的,更加直截了当的做法。简而言之,就是凭借武力造反以实现改朝换代。是以,为后宫斗争而存在的公子张夏最终成为弃子,而为征战天下而存在的公子张襄则被保全,不惜一切代价的。      其三,公主正君这个位置作为无价之宝将被皇帝陛下待价而沽。可以预见的是,拥有武力的人们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为了居于男子顶点的位置,消耗掉张氏的实力,也消灭掉他们自己。这个高贵的位置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台绞肉机,成为了皇帝陛下的杀手锏。      那么当然,无论皇帝陛下还是张氏,都不希望以上的流言继续流传下去。然而流言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只要有一点点养分,那是不需要温床就可以茁壮成长的怪胎,甚至在上都城墙上最不起眼的一处凹陷上反射一次它都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放大。      糟糕的是,这一点点养分刚好具备,而上都这座城池又恰好是滋生一切流言蜚语最大的温床。      赵瑟休婚假前,最后办的一件公务,便是将“诏令爵封武英侯、官拜正三品下的怀化将军张襄率军增援河西,并遣使犒赏三军”的圣旨分送有司并归档保存。于此同时,言官们自太皇太后国丧释服之后便来势汹汹,大有炸平含光殿之势的“国嗣至重,恳请公主早立正君”的谏言奏章逐渐稀少直至销声匿迹。      上都巨大的城池宛如即将沸腾的大釜,水面之下翻腾着沸反盈天的水泡。一切都指向流言中的后果。养分,温床,俱已齐备,那么流言要如何尽情地滋长就不是皇帝陛下和张氏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控制的了。毕竟皇帝或者门阀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如果连流言都没有了,大约最后的时刻亦不远矣。      坐在窗前发呆的赵瑟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傅铁衣又选在这样一个风云际会的时机回上都完婚!”赵瑟有些苦恼地想。是巧合还是故意?她拿不准。      赵瑟百无聊赖地旋转着中指上镶着鸽蛋大小宝石的戒子,从傅铁衣的手上,也能找到相同的戒子。它们本来就是从一块石头上琢磨出来的,价值连城。赵瑟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情怀在流转。赵氏,她的亲族将这一场联姻搞得如此不容质疑,连戒子这种大约一生中之能璀璨一次便要永远封存于木匣,最后带进坟墓里的东西都不肯稍稍委屈了新人。      戒子,戒子,戴上了它,这场婚礼就能受到上天的祝福与庇佑,戴上了它就能幸福美满,戴上了它就能一举得女传宗接代以祀家庙!赵瑟喟叹着将戒子从手指上褪下来,迎着太阳的光放在自己眼前。宝石折射出的令人迷醉的光芒使赵瑟微微眯住了眼睛。      “这是我和傅铁衣结成夫妻的明证哪!”赵瑟想,“可是事情真的会这样顺利吗?我的十一啊,你究竟想让我如何死去……”      穿着着缯色罗裙的妙龄侍女们托着鲤鱼形状的水晶盘子,以近乎于祭祀的庄严肃穆的姿势在赵瑟面前摆开六十四道菜。赵瑟克制不住皱起眉头。所谓婚前的斋戒,就是三天之内,作为新娘的赵瑟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间斋宫,只能吃规定的菜色,不能和异□合——当然,和同□合更加不允许,只能接受这群穿着红裙子的侍女的服侍。事实上,对赵瑟来说,这种服侍毋宁说是一种管束。      是的,侍女,不是侍奴。说起来,这的确让赵瑟无法习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女子的侍奉。如赵瑟这般出身高贵的女子,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享受的便是男性谦卑的,自我克制的,温柔而又有力的侍奉。如果不是婚礼,怎么可能允许女人碰触她们呢?连她们的母亲也只是给她们喂奶,而不会给她们换衣服、洗澡,注视她们的裸体。尽管这些侍女都是从赵家世仆中挑选出来的年轻貌美,未曾经过人道的处女,但赵瑟仍然感觉到肮脏和亵渎。      由同性的手为自己盥洗私密的部位,由同性的手脱去自己的衣衫直到不着一物,在同性目光的注视下起居。尽管从身份上讲,这些侍女们在赵瑟面前依然是低贱而卑微的,和男性的侍奴们没什么区别,可那些原本在侍奴们面前可以极为傲慢的事情却变得如此难为情以至于赵瑟每每都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侍女们裙子的红色正得赵瑟眼晕。婚礼那天,她也得穿这种颜色。新娘服缯,新郎服玄。上古婚礼就是这样规定的。赵瑟尤记得迎子周进门那日,子周一身的喜服就是这般正红的缯色。这就是婚和傢的区别了!唯有正夫在嘉礼上穿玄色的礼服,唯有正夫不是作为附庸被妻子迎进家门,而是要妻子别居父母另立家宅,自此以后成家立室。这才是婚姻。      赵瑟有想哭的冲动。“今天,子周要和傅铁衣正式结拜为兄弟了吧……”她想,“子周该是怎么样的伤心呢?他要怎么样才能若无其事地行完这八拜之礼呢?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是要……就算得不到什么,难道连失去什么也没有吗?换了我我也无法接受!”赵瑟不敢再想下去,一旦揣测起陆子周的心意,她便感觉仿佛是踏上了无底深渊的边缘,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她转而去怀念十一,私心里期盼他能为这一切做点什么。“至少……可以杀了我,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梳着双丫髻的侍女刚刚发现赵瑟将戒子褪了下来,惊慌得仿佛天塌下来一样抢过来替赵瑟戴回去,指责她说:“不能摘下来,不吉利,是戒子……”      侍女的动作和语气对赵瑟来说都太野蛮了。赵瑟认为自己没必要连这个都得忍受。她轻声命那侍女取来笔墨,在散发着香气的花笺上写下一行字——“请鞭打这名女奴直到她无法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字是很漂亮的行书——为了让赵瑟练出这手字,陆子周可费了不少功夫。它写在价值连城的薛涛笺上几乎是一种高雅的艺术。赵瑟没有折叠花笺,直接将它递给那女侍,让她拿去交给管家。女侍确实脸色有些苍白,然而她还是轻轻施了一礼,之后便无声地去了。      她不曾出一语哀求,和那些动不动便仆倒在地痛哭流涕的侍奴们完全不一样。活着怎么样可以不论,至少死去的时候女人总要比男人来得有尊严。相对于屈辱地活着,她们宁愿选择高贵的死去。      侍女毫无疑问是勇敢的。赵瑟为自己的软弱而哀伤。      另一个侍女——看起来,她和先前的那个几乎一摸一样,她捧着一只玉碗在赵瑟身前屈膝。赵瑟俯身去看,玉碗里是浓稠的红色。赵瑟的心为之抽紧。      侍女以极为端庄肃穆的声调吟唱道:“使尔笾豆,饮酒之长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与此同时,旁边另一女侍奉给赵瑟一把精致的金错刀。赵瑟接在手里,指肚划过带着寒光的刀刃,轻声叹息道:“他们已经结拜过了啊……”      “是的。”捧着玉碗的女侍抬头望了赵瑟一眼,回答得极其简洁:“侯爷与公子已拜奠过皇天后土,行八拜之礼,只等小姐歃血盟誓,则金兰礼成。”      贵族女儿多在婚前取侧夫,是以在成婚的前一日照例要行金兰礼。当然,这一礼并不需要正在斋戒中的新娘亲自出面。而是由新郎在未婚妻家庙的侧殿,与未婚妻之侧夫结拜为异性兄弟。那么现在,作为新娘的赵瑟需要付出的,也只不过是一滴血而已。      赵瑟顺着窗户向家庙的方向张望去。赵氏的府邸群实在太大,亭台楼阁几乎与天际线相交。站在这里,无论如何,都张望不到家庙,更看不见家庙里互拜的两个男人。赵瑟轻挑刀尖,大滴的血缘着她的指缝滑过掌心,并最终在手腕的根部滴落。血珠一倏便融化在两个男人的血液里。赵瑟以手指蘸取一些抹在嘴唇上,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番妖艳的美。      女侍小心地捧着三个人的血退下。赵瑟的心中有一些哀伤。      “子周也是那样的勇敢……”赵瑟想,“可见我是个胆小鬼……”      赵瑟略有些木然的转着头。于是,她在漫无边际的屋脊充斥着的视野中拿准了主意。      “我的十一,回来吧,我们终究要有个了断……我等着你。”赵瑟在心里呼唤她的十一。      午夜时分,十一果然带着一身的凉意乘风而来。      他用属于他的容颜出现,没有装扮成米饼或者其他什么人真是太好了!当他穿过阁楼中堆砌着的,满眼的,用于在明日婚礼上装扮赵瑟的,闪着令天下所有女人都会为之疯狂的宝石珠玉走近赵瑟时,他的容颜与风姿令散发着璀璨光彩的宝石们黯然失色,把它们搞得像灶膛里的灰烬一样惨白无力。      “你来了,我的十一!”赵瑟在床铺上张开手臂。在她的脚边,躺着的是穿缯红色罗裙的女侍。这个在夜间负责陪伴赵瑟入睡的女孩儿被赵瑟一花瓶敲在后脑并踢下床。由此论证了赵瑟和十一是如何地心有灵犀。      十一在腰上扯了一把,紧裹着他修长的身体的衣裳便松散下来。与此同时,他总束在脑后的,泛着柔和光泽的长发也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赵瑟发出一声惊叹。这样带着些许的散漫与醉狂的十一赵瑟也是第一次得见。在此之前,十一他总是穿紧身的劲装,总是神采奕奕。因为习惯于每每便要拔剑而击,他的生机勃勃总收敛于皮肤之下。他总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现在,十一他彻底放松下来。仍然是另一种不可抗拒的美。如果说此前的他是照耀荒原的太阳,那么此刻的他就是夏夜吹过的凉风。      赵瑟踏着舞蹈一般的步子跌进十一的怀抱。除了外袍,十一他什么都没穿。赵瑟的世界似乎颠倒了,似乎里面什么都不穿的应该总是她而不是他。并不需要怎么撕扯,只要指尖轻轻碰触,他的袍子就滑落于地面,远望去,宛如绕着他脚面的一汪春水。      他的伤看起来似乎是好全了。那些伤口只余下一些白色的印记,微微凸起于他羊脂美玉般的肌肤上。赵瑟以指肚划过那些白色,轻轻摩挲着他们。她呻吟一样地说:“以后就远离这样的生活吧!再也不要受伤……”      十一发出爽快的笑容,像雪花飘落于烈焰。      这以后,他们彼此拥抱着滚落于地面。他们在木板铺就的地面上翻滚着,用她们的身体丈量卧室的尺寸。始于斯而终于斯。      在这样的翻滚与纠缠中,赵瑟可以最大程度地打开自己的身体。十一回应了赵瑟的邀请。他仿佛是把生命中的全部热情都留在了赵瑟的身体之内。通过他们交合的位置,他们将彼此的灵魂抽离自己并送进对方的心灵,在那里烙下永久的痕迹。      赵瑟的口里始终含着一个雕刻成鸣蝉模样的玉哨子。它一直挂在赵瑟的腰间。当十一抱着赵瑟滚落,撕开她裙子的时候,赵瑟立即将它含进了嘴里。在赵瑟和十一如此炽热的爱中,玉哨并没有发出任何“咿呀”之声,然而赵瑟的的确确在不停得呻吟。这令热情燃烧之后的十一非常奇怪。      十一从赵瑟的嘴里取出玉蝉,轻轻吹了吹,仍然没有声响。他问赵瑟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赵瑟抽出一条五彩丝线,将那玉蝉穿起来,系于十一的脖颈。她双臂搭在十一的肩上,目光如水,点染着化不开的温柔。她说:“这是知了啊,你爱我,我知道了,所以它发出声响。士族成婚,每一对儿新婚夫妇洞房花烛之夜都会有,合卺时新娘含在嘴里,第二天挂在新郎的脖子上,以喻夫妻恩爱,地久天长。”      十一用手覆上赵瑟的眼睛,轻声说道:“可是刚才它,并没有响。”      赵瑟笑了,攥着玉蝉,手掌根部在十一胸乳的顶部轻轻摩擦。她说道:“这哨子并没有开口哪!多年前或许还有新娘敢用货真价实的哨子,后来士家中有些败类专好比较士族贵女合卺之夜的哨声以为谈笑之资,后人学了乖,这玉知了自是徒取其形而失其实了。”      “你们真喜欢掩耳盗铃……”十一说。他在赵瑟的唇上轻啄了一口,依偎着赵瑟,像孩童一般任性道:“我却只想和你共眠到天亮,便别无所求。”      “那怎么成呢!”赵瑟抱着十一坐直身子。现在看起来,她是坚毅的,而十一是软弱的。赵瑟以她好不容易才拿出的坚毅站起来,半拖着十一来到桌前。桌子上有青铜的酒壶和酒爵。酒具形式古朴,纹饰简约,似乎是上古年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没错,那正是为明晚赵瑟和傅铁衣合卺之夜准备的,用来饮通常所说的交杯酒。      赵瑟单手给两只酒爵倒满了酒——另一只手得拖着十一。仍然是用单手,她递了一杯给十一,自己端起另一杯。      “我们还得喝这杯酒,这是我们的交杯酒!”赵瑟说,然后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十一。      十一多少有一点儿惊讶,或者说,他有点手足无阻,不知道该拿自己手里这杯酒怎么办。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推开赵瑟的扶持站直身体。      “好吧,交杯酒……”他带着一些微笑说,“我第一次遇见,真不知道该怎么……”      “没关系!“赵瑟打断他道:”因为我也是第一次……”      之后,赵瑟的手腕像灵蛇一样缠上十一的手臂。十一的抗争的无力的,敷衍塞责的。在这种时候,男人的意见往往可以忽略。他们总在动摇,没有办法秉持坚定的立场,只要女人拿定了主意,他们就会跟随。      最终,他们喝完了交杯酒。      赵瑟把十一留在桌子旁边,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一套合欢梳。透过妆镜,赵瑟窥见十一双臂支撑着桌沿站立着,头略微有些下垂。      “男人都是软弱的啊……”赵瑟想。      她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说:“十一,来帮我梳梳头吧!”      十一没有说话,却从赵瑟的手中接过合欢梳。梳子是木头的,艳红的,雕工细致得像是专门为了夸耀权势和地位。毫无疑问,这也是专门为婚礼准备的。十一拿着合欢梳在指尖翻转着,时光便从他的指缝中流走。      “要梳九十九下。”赵瑟说。      十一便开始梳。赵瑟的头发很长,散下来垂到地面。梳过九十九次,十一的鼻翼出也出现了薄汗。赵瑟捧着十一的下巴,替他轻轻拭去薄汗。他从十一的手中取回合欢梳,在十一头顶、左、右发际各梳了一次。十一去握赵瑟的手,赵瑟则极为坚定地反握回去。      赵瑟稍微用力,合欢梳分为两段。雕凤的一段卡住十一头顶心的一缕头发,雕凰的一段则被赵瑟放上自己的头顶心,同样卡住一缕头发。再将合欢梳合上,两缕头发便合成了一股。赵瑟取出一个小巧的缠死丝金剪子去剪那股头发。金剪子也可以称为是典型的重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要剪好几次才勉强剪下来。      赵瑟冲十一抱歉地笑了笑:“没办法,只能用这个。”      她将头发分成两缕绾着,手指灵巧地像春日里筑巢的燕子,片刻功夫便绾成了一个同心结。赵瑟拉过十一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相合,将同心结锁在两个手掌之间。      “这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移’”赵瑟说。      “瑟儿……”十一的眼眸中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雾气。      “留下吧,十一,为了我。”    分离   “留下吧,为了我!”      在这一瞬间,十一动摇了。      赵瑟知道。      铜镜里的十一显得有一些单薄与软弱,像雾气笼罩着的大江大河。他那星辰一般的眼眸里掺杂了彷徨,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如幼年的鹿一样弱小而无助。      赵瑟突然发现这一刻自已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完全控制和笼罩住她的十一。她是结网的蜘蛛,十一就是蛛网上扇动翅膀的蝴蝶。不,她是邪恶的虎姑婆!能把豹子变成小鹿,不是虎姑婆是什么呢?      赵瑟有一些后悔,她几乎不忍心继续逼迫十一。她为她自己感到肮脏和丑恶。尽管以感情为利器逼迫自己的情人就范并非赵瑟的本意,然而赵瑟,终于还是,不得不,以爱的名义亮剑。      与此同时,赵瑟的心里飘荡着一些若有若无的、不可捉摸的快意。或者快乐本身就是伤害与暴虐的伴生物……      不管怎么说,话题还是要继续下去。从来得到贯彻的,只有单方面的真理。今夜,赵瑟与十一,她与他,必定要有个了断。      赵瑟右手绕过前胸握住十一按在她肩头的手,左手搭在妆台的案子上。她通过铜镜凝视十一,清楚地说出如下话语:      “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全都给予你,除了明天晚上的那场婚礼。我知道这并不是我最初的承诺,但这是我所能给出的全部。那场婚礼是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但是我发誓,十一,你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形式上的事情没有办法,在实质上,我把一切都留给你。我发誓我将用我的生命捍卫这一切。只要你答应,我的十一。”      十一沉默了很长时间。从铜镜中看去,他的全身都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让他的人朦胧飘摇起来。大约所有的女人都不忍心再逼迫这样的男子了吧?赵瑟在心里叹息。然而,她必须寸步不让。      “说点什么吧,十一?”赵瑟静静地说。      十一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本来就在天人交战之中。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我并没有想要抢属于别人的婚礼。这似乎不怎么公平,对傅铁衣来说。”      傅铁衣三个字一旦被点出来,赵瑟和十一都愣住了。很明显,这三个字无论对赵瑟还是十一,打击都是近乎于致命的。      赵瑟勉强笑了笑,点头说道:“的确不怎么公平,不过傅侯这个人,大约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哪,你看,十一,我就只有这样一个人,没有办法让一切都尽善尽美。给了你的,就没有办法在给别人。对他不公平,对子周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我都知道,可我仍然祈求你留下来。哪,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宁愿你留下来怪我,也要你留下来。因为我爱你,十一。”      薄薄的哀伤与怒意在十一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上交织着。他按着赵瑟的肩头的手掌力气愈来愈大。赵瑟忍着痛没有呼叫。她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手握着十一,一手放在桌面,直视镜中的十一,目光坚定而有力。她握着十一的手的力道几乎都没有变。这对于赵瑟而言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然而事实上,对于柔弱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意志和勇气本来就是她们生来就有的。      十一在这样的注视中侧过头去。终于,他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瑟儿,我们到此为止吧。”      “不,不行!”赵瑟本能地反对。她握紧十一的手,似乎是为了扭断他的手指一样用着力。她执拗地摇着头。      “你听我说!”十一扳着赵瑟的肩膀扭过她的上身,使她不是通过铜镜,而是直接望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眸子是温柔而哀伤的,足以融化赵瑟,却没有融化。他在赵瑟的眼睑上轻吻了一下,赵瑟终于融化了,安静下来。      “不要这样死心眼。”赵瑟轻声说。      十一微微摇头,眼眸像大海一样深邃,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违背我们的诺言。这不是你的错,取傅铁衣不是你的选择也不是你的决定,你所选择、所决定的只是责任而已。”      “这个责任我一开始是从陆子周口里听到,虽然我不能认同,可是我理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真理和坚守。在你的世界里,在你的真理与坚守里,你本来就应该这样选择,也应该这样要求。我没有资格以我的真理与坚守去责怪你。同样的,你也可以以你的真理与坚守要求我,却不能把将它们……强加于我。瑟儿,我爱你,愿意用我的一生与你长相厮守。可是,你有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坚持的真理!你能明白吗,瑟儿?”      有一种被称为绝望的嫩芽从赵瑟的心底破土而出。她明白了,或者说十一理解了。一旦不能触碰的实质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叙述出来。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选择便该是就此相望于江湖。这样,至少他们还能将流星划过天幕的绚烂永远铭记。      赵瑟懂得这道理,然而她真的舍不得放弃。她抹掉脸颊上泪水指责道:“不要想那些无聊的事。那是陆子周那样的人才会有的感叹。留下来或者抢走我,我的十一应该这么想。      “我终究成不了陆子周也成不了傅铁衣。瑟儿,自私的是我,不是你。我不要那种半吊子的婚姻。彻底地拥有,或者彻底地放弃,不要中庸。是的,瑟儿,今夜,我们在此成婚,结为夫妻。在我死去的那一刻,它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十一松开赵瑟,将哀伤与眼泪遏制得无影无踪。在赵瑟朦胧的视线里,他如仙人一样向后飘去。在赵瑟有些嗡嗡作响的耳朵里,留下这样的声响:      “今夜我们彻底离弃,再无相干。永远都不要原谅我,瑟儿,痛恨我吧,只要你能永远忘了我……”      十一向后翻过窗户,宛如飞翔在天际的大鹏鸟。他走了,走得毅然而决然。他不曾回望赵瑟一眼。他留给赵瑟的最后一句话在风中飘荡。      “让别人去作出牺牲总是简单的啊,瑟儿……”      赵瑟心底有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只剩下些残垣断壁。      “有什么了不起!分离就分离!”赵瑟仰面躺在榻上,咬牙切齿地说着。然而不管怎么看,她都像是个负气的小鬼。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把扯下半垂的帷帐,团在手里使劲擦拭着自己面颊上不断流淌着的泪水。      次日五月十五,良辰吉日,婚礼之期。      尽管正礼要到黄昏才举行,亲迎礼也要等到正午之后才开始,但作为新娘的赵瑟总要在天刚亮的时候便起床开始梳妆。昨天那些穿着缯红色裙子的女侍们捧着同样颜色的礼服叫醒赵瑟。她们被赵瑟眼睛上异乎寻常的红肿惊讶,却懂得默契地闭上嘴巴。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原则上只要赵瑟乖乖地行完婚礼,她想怎么样都可以。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赵瑟,不然婚礼上出了差错绝没有人给兜着。      赵瑟还在懵懂之中,昨天晚上的事像春梦一样虚无缥缈。如果不是自己红肿的眼睛,她几乎认为她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梦,是臆想,是不真实的。赵瑟隐约记得十一是走了。于是她奇怪于自已为什么不伤心,不哭天抢地,不寻死觅活。于是她更加坚定的认为那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她的幻觉。      自己不是总喜欢幻想那些悲惨的结局吗?赵瑟想。      这样,赵瑟整个人看起来就有点儿呆呆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多双肥腻的白手给镜子里那张面无表情的少女的脸上羊脂,匀白粉,涂胭脂,描眉画嘴挽头发,最后摞上一层又一层的珠宝。她们给她穿上足有十八层之多的礼服,架着她站起来。是的,衣服太重,赵瑟几乎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赵瑟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很难确定镜中的那人就是赵瑟自己。如果非要说镜中的那人是赵瑟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们在弹指一挥间的功夫,令妙龄少女老去了。那里面,怎么看都应该是十年以后的赵瑟。      她们把她打扮成一个雍容华贵,浓妆艳抹的贵夫人了。是很漂亮,很高贵,但赵瑟觉得很陌生,或者说很熟悉。镜中那个影子,和充斥着上都的、裙摆飘香的贵夫人们重合在一起。赵瑟无法从其中找到自己的味道。她们没有区别,只是支撑起华衣美服的架子,是捏出不同高矮胖瘦与容颜的玩偶。      赵瑟在心里开着可有可无的玩笑:“不知道傅铁衣有没有长着一双火眼金睛。透过这样厚重的脂粉,他还能认出我来吗?或者根本就不用我去结这个婚。反正都是带着面具,就算上都城外的乞丐婆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哈……”      女侍们扶着赵瑟走出斋宫。从斋宫到家庙,漫长的青砖道路上均已铺上了红毯。道路两旁整齐的站着执事。他们举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礼器,有些连赵瑟也不能确定名称。几百名音质极美的小男孩应和着丝竹管弦之乐,齐声反复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赵瑟的叔父秦合清含笑立在斋宫门口,女侍们簇拥着将赵瑟送到他面前。秦合清拉住赵瑟的一只手,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家庙走去。他很高兴,一面走,一面小声地安慰赵瑟:“别紧张,什么都安排好了,只要跟着做就好。我们的女儿啊,终于也长大成人,转瞬间就成家立室。早日生个娃娃吧。”      赵瑟脑中一片混沌,只亦步亦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合清自然以为她是紧张,笑着宽解她道:“没关系,婚礼谁都只有一次,紧张一点儿没有人会笑话。别怕!”      因为礼服束缚的原因,赵瑟每迈一步只能向前移动很短的距离。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赵瑟才从斋宫走到家庙。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尽管有秦合清扶持,赵瑟仍然汗湿重衫,累得几乎站立不稳。由此可见,古往今来结婚都是一个体力活。      秦合清在家庙的台阶下松开赵瑟。赵瑟呼了口气,略微整理衣衫,自己踏上十几级台阶走进家庙,女侍们排成两列跟在后面。      今日是赵氏嫡女完婚的日子,除了赵瑟那位誓死不入上都的亲娘之外,赵氏一族人数超过数百的女人们全都聚集于家庙。尽管这些贵妇人们尽可能打扮得庄重朴素,一时之间,严正肃穆的祠堂里也仿佛沾染上了脂粉的旖旎。那些女人们在赵瑟眼里如浮光掠影一般,赵瑟知道自己精神有些恍惚。她抬眼看见自己祖母带着慈祥的、欣慰而期待的笑容站在家庙的正中望着她,她勉强打起了精神。      家庙那种地方总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这不是人多就可以抵消的东西。赵瑟的脊背上立即泛起细小的颗粒。垫上供奉着赵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二十九代,六百多年。如此漫长历史的辉煌与荣耀本身就是力量,连那些牌位上的灰尘似乎都值得肃然起敬。      赵瑟屈服于这种伟大的力量之下,深深地顶礼膜拜。经过阉割成为庙祝的祭司帮助赵瑟行少牢礼。在祖宗的牌位前献上羊和豕,赵瑟按照女侍的提示轻声祷告:“赵氏再传三十二世之宗女瑟,将以今日亲迎于涿郡傅氏,不胜感怆,谨以少牢以告祖先。”庙祝遂醮赵瑟而命其亲迎。      女侍扶持赵瑟起身,退后几步。赵瑟接过女侍手中的酒爵,在她的祖母芫国夫人前行稽首礼,奉上酒爵。芫国夫人以族长而非祖母的身份喝下这杯酒。赵瑟再献,则芫国夫人以酒醮赵瑟说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      话是依照古礼一板一眼地说出来的,听起来有些晦涩。的确也是,“早把你的丈夫接回来啊早生娃”这样的话在家庙里说得好听真不容易。      芫国夫人递给赵瑟一只黑羽白绫的野雁,让她抱着出门。这样,告祭家庙的礼就算大功告成。赵瑟坐上五彩的喜车,亲自前往傅铁衣的宅邸迎接他。      “亲迎”这活儿说得不好听一点儿那就是游街示众,还是在一众帮凶的协助下游街。婚礼办得越盛大,街就游得越光彩照人。赵氏的婚礼毫无疑问是盛大的,盛大到赵瑟都怀疑傅铁云怎么靠他那碰一碰就要咽气的身体操持下来。      婚礼历来都是世家贵族炫耀奢华的绝佳场所。在赵瑟前往傅宅迎亲的路线上,赵氏花了大笔的银钱装饰。从赵府到傅府,再从傅府回到赵氏新建的婚宅,这对未婚夫妻将要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要用名贵的织毯铺盖。道路两旁的树干一律裹上五彩锦缎,树冠饰以彩灯。迎亲的队伍蜿蜒迤逦延绵数里,一路招摇,终于在黄昏之前到达傅府。      赵瑟也终于可以稍稍松下一口气。一路上她不知为何坐立不安,怀里抱的野雁也不老实。那玩意儿是活的,总要时不时的扑腾着翅膀逃跑,搞得赵瑟极其狼狈。直到赵瑟愤愤不平地将那“野鸭子”夹到胳肢窝儿下面,它才总算老实了一点儿。      女侍们扶着赵瑟下车。如何走得优雅,赵瑟懂,关键时刻并不需要别人为她操心。傅家的傧相引领赵瑟从东面的台阶步上傅家的厅堂,傅铁衣的母亲端坐于上首。这位傅太太在今天做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像是傅铁衣这样人物的母亲,所以赵瑟上前跪拜——其实,就算这位老太太今天偏要作泼妇,高贵如赵瑟也得屈膝下拜。所以说,赵瑟找这个心理平衡,一点意思都没有。      赵瑟两拜之后,奉上野雁。傧相以素帛扎住野雁的双脚,置之于木盘,捧到傅老夫人面前。傅老夫人低头看了一眼,以手帕拭了拭双目,表示舍不得儿子成婚。随后女侍扶起赵瑟,傧相从堂后请出傅铁衣。      傧相们拥簇着傅铁云,傅铁云扶着傅铁衣。不知是不是穿正红色礼服的原因,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神采奕奕,看不出久病缠身的模样。      傅铁衣比年初的时候更黑了些,因为身着厚重的礼服,他身材看起来比平常更魁梧一些。礼服是玄色的,绣着金色的蟒。男人穿黑色就是好看,威而不凛,暴而不虐。因为新婚,傅铁衣唇上的胡须做了细致的修剪,饰他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粗狂。赵瑟第一次觉得他有那么点“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      赵瑟看着傅铁衣张了张嘴巴,很想和他说句话。当然,这个场合注定是说不成的。作为新郎,傅铁衣只能尽可能的收敛自己,他冲赵瑟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便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      傅太太牵着傅铁衣的手放到赵瑟手上,依礼说道:“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赵瑟答礼,牵着傅铁衣的手,由女侍和傧相们簇拥着出门,送傅铁衣上车。      于是,鼓乐齐鸣,爆竹声声,在响彻半个上都城的凤求凰古曲中,赵氏之嫡女赵瑟亲迎其未婚夫傅铁衣归家。道路两旁的彩灯一起点燃,展现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奢华景象。天空中烟花次第绽放,遮蔽了月亮的光华。      迎亲队伍连绵不绝,连接了婚宅与傅府之间的道路。队伍两边,一百零八匹骏马往返奔驰,不停地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抛洒铜钱。正前方八对纯白骏马缓缓而行,马上旗手举着五彩的喜幡。骏马之后是三十六对童男童女,装饰华丽,洋臂挥洒百花花瓣。这之后,是八十一对男女傧相。男女傧相之后是赵瑟的五彩车,五彩车之后是傅铁衣的玄墨车。玄墨车之后再有八十一对男女傧相,傧相之后是一百零八对的仪仗,仪仗之后便是傅铁衣那本该抬三天都抬不完的各式傢妆。      傢妆这回事儿,傅铁衣其实并无意招摇。但人家好歹在河北做够了十年八年的土皇帝,如何敛财有道也不消说,大郑数一数二暴发户总还算得上。倘若他太蒙混了,恐怕全天下都要嗤笑他装模作样。      队伍从正门直入赵氏的府邸群,一直走向新起的婚宅。宾客盈门,今晚,大郑的权贵毕集于斯,连皇帝都派了燕王妃代她来做证婚人。新郎新娘并没有直接被送上大堂行婚礼,而是送进大堂两侧临时搭起来的青庐。      那么,简而言之,赵瑟胳用胳膊夹着一只野鸭子领回来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两个人钻进极为简陋的青布帐篷——当然,是各钻各的,不是一起。现在,只差最后的同牢礼,他们两个人就会正式结为夫妻。       婚变   依照惯例,同牢礼之前,作为新郎的傅铁衣要在青庐里释服梳头。从家里穿来的礼服一件不留全部脱掉,重新换上绣有赵氏家徽衮服。换下的衣服则在青庐中由傅铁衣亲手烧掉。接下来,由赵氏一族中最尊的长者,也就是赵瑟的祖父大人崔景之亲手为傅铁衣梳头。这位祖父大人辈分最高,儿女双全,官高爵显,也不是死了夫人的鳏夫,可谓福禄寿喜俱全,完全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要将傅铁衣头发全部盘至头顶,并为他戴上冠冕。冕旒依赵氏的爵位,前后各七串珠玉。前面的冕旒垂下来一直遮盖到傅铁衣的下巴。此外还要以笄两侧垂下的纮珎塞住耳朵。      这样说起来,诸如傅铁衣一类的新郎在同牢礼前实际是很忙禄的,联姻双方的亲朋也都会聚集到新郎的青庐里去看热闹。是以,越是门第高贵的士族办婚礼,预留给新郎们在青庐中的时间就越长。而反观作为新娘的赵瑟,亲迎礼之后同牢礼之前基本上就没她们什么事儿。大多数新娘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小憩一下。正礼之后还有许多花样要热闹,往往通宵达旦,新娘们没有充沛的体力是绝对撑不过去的。      女侍们替赵瑟补过妆,一起施礼退出青庐。一般说来,女侍们会利用新婚夫妇在青庐里逗留的这段时间梳妆换衣。她们过一会儿便要在同牢礼上充当执礼之宾,因此必须脱下缯红色的衣裙并拆下过分华丽的首饰,换上肃穆庄重的打扮。以斋宫之女侍为执礼之宾是婚礼的古制,即使是以赵氏的奢华,也完全没有必要在三十六名斋宫女侍和三百一十六名女傧相之后再额外预备三十六命执礼之宾,毕竟美丽的少女永远都是稀缺的物资。如此一来,女侍们也就只好暂时将赵瑟还给侍奴们去照管。      赵瑟睡不着。他的怀里像揣着一只小鹿。或许是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婚礼的原因。作为女人生命中第一次的婚礼,这本也无可后非。然而赵瑟总觉得不是这样单纯,她的心里总仿佛有一道弯儿转不过去,急得她几乎要跳脚。      青庐狭窄,十几个侍奴挤在屋子里让赵瑟胸闷气短,难以呼吸。令侍奴们掀开窗子,仿佛宽敞了些,然而门口司仪高亢绵长,带着回声的通传却又一声接着一声地闯进赵瑟的耳朵。它们像钻头一样钻进赵瑟的心底,让她非常难受。      八镇藩帅的使节到了……上都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四家七氏的贵夫人们都携着夫君到了,四家七氏的族长也都亲自赏光捧场。唯一的例外只有韩国夫人张媛,。她生病了,不能亲至,只好由她的夫君韩国公牵着他们的小女儿出席……      司仪们一声接着一声的通传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这名单永无休止。赵瑟被这永无休止折磨得头疼。于是她挥手令侍奴们退去,并紧闭门窗。感觉似乎好了一些,但仍然睡不着。于是她只好便命外面立着的侍奴送参汤进来。      或许是怕吵到赵瑟,只有一个侍奴被推举进来送参汤。他的脚步很轻,托盘齐肩举着,又低垂着头,青花瓷的汤碗便遮蔽了他大半的容颜。于是,等到赵瑟从他手里接过碗,才发现碗后的这张容颜竟是如此的可爱。      汤碗掉在地上发出不怎么爽快的脆响,参汤从碎片的缝隙蔓延开来,将周围老大一块儿红毯润染成棕色。赵瑟猛得从卧榻上跳起来,握着那侍奴的手叫道:“十一!”她的手和声音一起颤抖着。      侍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他咬了一下嘴唇才轻声唤道:“小姐……”      “米饼……”赵瑟虽然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失望,声音却依旧激动。她抱紧米饼,念念有词的嘀咕道:“你在这儿,太好了。你不知道,十一他欺负我!”说着,她的眼泪便流下来,晕开了妆容,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彻头彻尾的小花猫。      虽说和米饼告状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但有个人能让你抱着发泄也是好的。赵瑟便觉得满足了许多,呜咽着拉扯米饼一起坐在卧榻上,以和米饼同仇敌忾的精神对付参汤。可是米饼从来都没有正式认同赵瑟和他是一伙儿的说法。他只是重新盛了一碗参汤,喂着赵瑟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罢了。      赵瑟喝完了参汤,大约也哭过了瘾,随便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她搂着米饼一边摇晃一边说:“十一他不要我们了没关系,以后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气死他……”      米饼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阵为难的神气。他尴尬地听着赵瑟自说自话了半天,终于还是箍住赵瑟的两臂,颇为难受地说道:“赵小姐,米饼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过了今日,咱们大约再也没有相见之日。我想……”      赵瑟闻之色变,几乎是死命得在米饼手掌中挣扎着。她怒道:“不行,我不放你走!十一他怎么能这样!这个坏蛋!坏蛋!”      米饼哀伤地看着赵瑟挣扎,放开她,轻声说道:“十一哥说,就是要让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全部消失,只有这样,你才能忘了他。”      “不要!”赵瑟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着米饼,使劲地摇头,“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十一哥!”米饼略微提高了声音,“十一哥他走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我也要走了……”      在这一瞬间,赵瑟可以听到心底里“嘎”地一声轻响。维系着她的最后一根细线就此断裂。将要失去米饼,失去她和十一最后一点儿相关的事实成为压垮赵瑟的最后一根稻草。昨晚的一切,那梦境一般被她嗤之以鼻地场景在她的眼前飞快地闪现。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此时此刻,她的脑中似乎千头万绪,有无数地锦囊妙计耸动着;又似乎一片空白,如死去了一般寂静。      米饼从赵瑟软弱无力的控制中挣脱出来。拿过妆镜前的粉盒帮赵瑟补妆。他的动作极其温柔,眼睛注视着赵瑟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事实上,赵瑟的脸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表情。而如果赵瑟这时候是清醒的话,他一定可以从米饼眸子中发现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那是一种怎样危险的预兆啊!      米饼补好了妆,捧着赵瑟的头仔细端详着。他的嘴唇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不会和赵瑟的肌肤接触。他端详了许久,不舍地道:“我可以亲你一口吗?既然要永别,再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我一直都是那么的喜欢你……”      赵瑟仿佛并没有理解这段话的含义。她明显陷入了米饼所不知道的未知世界。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她的目光也是涣散的。然而,赵瑟的确是轻轻点了点头。      米饼在赵瑟的鼻翼轻啄一口,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触即走。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粉红。      “那我走了……”米饼压低声音说。      然而他退到青庐门口,见赵瑟仍然陷入另一个世界的思绪无法回来,终于于心不忍。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无论如何算不上温柔的指责便如井喷一般汹涌而出。他只盼可以当头棒喝,打醒赵瑟。      “你们女人,总是不肯承担责任!总是什么都不肯失去!总是不肯做出一点儿牺牲!总是等着别人来替你来收拾烂摊子,总是等着别人来为你们牺牲!明明都是你们靠自己的力量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偏不去做!你明明既舍不得傅铁衣的好处又舍不得我们十一哥,就应该大方的承认,偏要装出那样一副深情模样做什么?”      “十一哥他走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他难道不应该走吗?难道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十一哥有权利伤心,陆子周有权利伤心,傅铁衣有权利伤心,可你又有什么权利伤心?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自己一个人造成的吗?”      赵瑟的眼珠轮了一轮,恢复了些生气。她沙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      米饼叹了口起气,坐回到塌边,扶着赵瑟的肩膀说道:“本来我也觉得十一哥死心眼,那天夜里,十一哥回来看你,我在外面守着,听了陆子周一袭话,总算才茅塞顿开。那夜陆子周给我说,就是打掉孩子的那件事。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放弃?为什么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就这样放弃,意味着的是双重的背叛。没有什么再比这样半吊子的事让人无法忍受的了!陆子周都无法谅解的事,十一哥他更加难以谅解。十一哥他怎么能答应你的要求留下来?那样子你何止是双重的背叛,那将是三重的背叛。十一哥这个人一直就是个死心眼,他要的是纯粹的东西,便是再舍不得也要离去。”      “双重的背叛……子周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赵瑟开阖着嘴唇,像垂死的鱼儿一样问着。      米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转而换了抚慰的笑容道:“好了,不要伤心了。事已至此何必徒劳哀伤。乖乖地做一个小新娘吧。你能忘了十一哥,快乐地活下去,就是十一哥最大的心愿。”      “怎么可能忘得掉……”赵瑟无意识地说着。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当赵瑟从不知所谓的世界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米饼已经彻底从她目光所及的世界中消失。赵瑟有一种溺水而亡的感觉。这青庐,她再也呆不下去,抑郁憋得她胸口几乎要爆炸。赵瑟走出青庐透气,外面守着的侍奴完全不能和斋宫的女侍相比。赵瑟是要杀人的,他们怕死,女侍不怕。所以他们根本就无法阻拦赵瑟,只能引着赵瑟往后面相对比较僻静的花池去。新人不好好在青庐呆着,在婚礼之前跑出来勾引男人是非常丢人的事。      赵瑟坐在牡丹花海里,身畔就是一株血红的牡丹。不怎为什么,赵瑟偏就觉得它像眼泪。盯着牡丹花瓣和其上嗡嗡采蜜的蜜蜂,赵瑟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十一和陆子周的声音。      “要求别人牺牲总是容易的啊,瑟儿!”      “这是双重的背叛!我永远不能原谅……”      赵瑟在霎那间豁然开朗了。是的,她理解了!的确是双重的背叛,的确是只能让别人去牺牲……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双重的背叛吗?赵瑟想。      对十一,明明一开始心底里就知道不能实现,还是迷失在对他的爱里做出了那样的承诺。这是第一重的背叛。到最后,贪心地以为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于是以爱的名义作了那样的要挟,这是第二重的背叛。      对陆子周,放弃掉和十一的誓言也就算了,为什么,明知道希望渺茫还要坚持。因为十一的缘故,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她对他的第一重背叛。既然失去了孩子,就应该换来坚守誓言的代价。然而明明按照她的要求牺牲掉孩子还是要取傅铁衣,孩子的死,陆子周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这是她对她的第二重背叛。在这件事情上,她毫无疑问同时背叛了陆子周和十一两个人。难怪陆子周无法谅解,就算她自己也无法谅解。      对傅铁衣,或许,她对他的背叛已经像千层饼一样,数都数不过来……      “爱情或者没有什么了不起……”赵瑟双手交叠着贴在小腹上,那里礼服上的金光闪闪的神鸟高傲的昂着头。她想:“然而,背叛则意味着失去……”      “要求别人作出牺牲总是容易的,十一,你是这样说的吧……”赵瑟慢慢的开口,将以上的话语说出声来……      女侍们很快找到赵瑟。当然,有侍奴领路,这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她们半强迫地将赵瑟扶起来,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将赵瑟的妆容整理如新。之后,她们便架着赵瑟进入喜堂。吉时已到,上都所有的权贵都看着呢,绝不容赵瑟的任性搞出一点儿意外。赵瑟则乖乖地由着她们摆弄,像绣衣阁那些展示衣裙样式的玩偶。      “做一个乖乖的小新娘……”她想,“如此重要的一场大戏,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有别于迎亲之时的奢华,喜堂布置得反而朴素起来。堂上以白鹿皮、青铜礼器和玉器为装饰,完全没有世俗婚礼的恶俗。男女傧相穿着墨绿色的礼服分列东西两边,从满堂的宾客中间隔出一条道路。道路上铺着三尺来宽的苇席。苇席一直延伸到喜堂的尽头。苇席的尽头是一张长长的几案,几案后并排摆放着两个坐垫。案上则竖着一对儿镶金龙凤,手臂粗细的红烛,红烛上的火焰猎猎起舞。这是喜堂陈设中唯一的一抹红色,士族的婚姻从不向庶民那样到处都充斥着热闹的红色。对于他们来说,婚姻是和祭祀一样庄重的事情。嘉礼正堂必须高贵肃穆,完全合乎古礼。      因为皇帝特别派了燕王妃代表自己做证婚人,于是嘉礼便由燕王妃卢文谣主持。女侍们充当的执礼之宾全部换上肃穆高雅的深衣,以皮弁束发。为先导分别从东西两侧将赵瑟和傅铁衣引上喜堂。      傅铁云做为陪嫁的滕娣扶着傅铁衣,他头上的冕旒既遮蔽了他的容颜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作为赵瑟的侧夫,陆子周扶持着赵瑟。他在临上场之前才被傧相引来,并没有机会和赵瑟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瑟一眼。这一眼,在赵瑟眼里就曲解成了期望。赵瑟也需要用团扇遮住脸盘,因此也看不见路。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缺德规矩,好在陆子周还是靠得住的。      他们走过那长而窄的苇席路,一并坐在桌案之后。带着鬼面具的神汉一手举干戈,一手执鼓,绕着他们跳了一阵大神之后,嘉礼正式开始。      最先是沃盥礼,执礼之宾呈上铜瓶和铜盆,赵瑟和傅铁衣需要在这铜盆里洗干净手。傅铁云拿着一只铜瓶帮傅铁衣沃盥,陆子周则拿着另一只铜瓶帮赵瑟沃盥。他微微弓下腰,从铜瓶中倾出冷水,衣襟中散发出艾草的味道。赵瑟有一点迟疑,但陆子周坚定地将水浇上她的手背。于是赵瑟洗了。陆子周用白色的软巾帮赵瑟擦手,赵瑟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些提示,然而什么都没有,赵瑟微微有些失望。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同牢合卺之礼。所谓同牢便是夫妻合吃一碗豕肉,所谓合卺便是夫妻共饮交杯之酒。行过同牢合卺之礼,夫妻便算是作成了。经过洞房花烛之夜,还要将两人手上的戒子摘下来封存于匣,生下的女儿才能得到家族的祝福。      同牢礼一点意外都没出,赵瑟喂了傅铁衣一口,傅铁衣喂了赵瑟一口。傅铁衣喂赵瑟时格外的温柔体贴,他已经完全将赵瑟视为自己的妻子来对待。赵瑟的心为之剧烈的摇动,几乎难以自持。她再也不敢去和傅铁衣对视。直到陆子周和傅铁云一起吃完碗里的豕肉,赵瑟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就是合卺。燕王妃卢文谣亲自给她们到了合卺酒。傅铁衣欣然饮下一半,停杯在手等待赵瑟。赵瑟接过酒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在满堂的肃穆中翻转手腕,将酒杯倒扣于桌面。在赵氏亲族与上都所有的目瞪口呆中,泛着浅碧色光泽的琼浆顺着案角缓缓流淌。      即使是傅铁衣也措手不及。他举手将冕旒拢到一边,直视赵瑟,以目光询问。      赵瑟低头笑了笑,站起身对傅铁衣郑重说道:“抱歉,傅侯,我不能和你成婚。我答应了别的男人,对不起。”      卢文谣一时站立不稳,失手跌落了酒壶。她顾不上这些,立即攥住赵瑟的手说:“新娘怎能紧张若斯。”      然而,这绝不是一句紧张就能蒙混过关的事。众目睽睽,大郑三百余年,从来没有一位士家女儿有胆量在婚礼上搞出这等变故。是以,卢文谣一句话之后,喜堂之上鸦雀无声,连苑国夫人夫妇都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傅铁衣扫视四周,偌大的厅堂立即笼罩上一种死一般威压。赵瑟向傅侯施礼,已不是夫妻之礼,而是贵族男女间一般的礼节。傅铁衣叹了口气,长身而起,慨然道:“赵小姐,你肯选择我一直都是我的荣幸。现在小姐既然不愿意给予这样的荣幸……”      他停顿了一下,绝然说道:“在下理当从命!”      之后,他越过赵瑟,迈着很大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卢文谣本能地伸臂去拦,却被傅铁衣一个毫无留情的过肩摔砸到地上。傅铁衣回头望了一眼堂上兀自站立于阴影中的赵瑟,一把扯了自己身上的冠冕衮服抛于堂上,大步跨出大门。那些跟随傅铁衣而来的傧相立即随傅铁衣而去。他们的皮靴轻蔑的践踏过那只有最高贵的士族才有资格穿着的衣冠……      侍卫们牵了马来,默不作声。傅铁衣长舒一口气,翻身上马。      “回河北!”他挥鞭打马,骏马昂首嘶鸣,疾驰而出。马队发出响雷一般的啼声。      之后,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响就成了大郑王朝彻底坍塌的开始。    强傢   许多年之后,大凡谈起大郑帝国的衰亡史,那些在故纸堆中皓首穷经寻找历史真相的大牛们都要提起赵瑟和傅铁衣那场未曾完成的婚礼。他们不吝溢美之辞将其称之为“改变历史方向的舵标”,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如果赵傅婚姻成立……”并不约而同地在他们严肃的论文之上冠以这样的题目——盛世终结与赵傅婚变。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在场的人们理所当然不能从如此宏大的尺度上看待这一变故。事情实在是太突然,即便围观者都是上都最资深的老狐狸,作为婚礼上的看客,他们也只好尴尬地看着眼见的一幕,任由情势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      当时,傅铁衣决然离去,变故的另一主角,该当千夫所指的新娘赵瑟握着承载了她的罪恶的合卺铜杯站立着。苑国公挟着勃然而发的怒意冲过来抓住赵瑟的,气得面颊不住地颤抖,几乎找不到言辞来责骂。芫国夫人则拉着自己的丈夫的另一只手臂,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那些跟随傅铁衣的侍从以如此傲慢的方式离去留下了满堂的狼藉与噪音,傧相仆役们也跟着手忙脚乱,不得以凋零成一副乱糟糟的局面。然而赵瑟似乎就是自己一个人,和以上的这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的双肩向后,将背夹得很直,看起来是决然而坚定的,并没有这样快就后悔。她的睫毛下垂,仿佛把一切心思都收敛起来。而唯有她唇角一丝若有如无的苦笑轻轻诉说着她的哀伤与无可奈何。      斜次次插过来一个通身火红的瘦弱男子。他扬起手掌,仿佛用尽全身气力一样甩在赵瑟脸上,放出极为响亮的声响。厅堂中骤然安静下来,众人尴尬地盯着中间那个施暴的病弱男子和赵家嫡女左颊上极为清晰的红色掌印。他们心里深处开始有小小的骚动。的确,大热闹还没完。好戏一般都要买一赠一。      一时间,赵瑟真的是被打懵了,而并非假装。如此高级别以至于让看热闹的人都热血沸腾的待遇赵瑟实实在在是第一次接受。她虽然也曾设想过自己当堂悔婚将有什么后果,却万万没有料想到当场就会有人给她献上这样的简单粗暴。赵瑟抬头去看眼见这个男人,是傅铁云。不知道什么原因,刚才他没有追上傅铁衣一起离去。或许傅铁衣被赵瑟气糊涂了,也忘记照顾自己的陪傢弟弟。实在是看不出来,他那样病弱的身体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赵瑟的面颊火辣辣地疼。      的确是有资格打我的人,赵瑟想。她尽力管住自己的手不去碰脸上被打过的地方,低声对傅铁云说:“阿云,别这样。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吧!”      傅铁云扭住赵瑟的衣领怒骂:“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无耻!无耻!你竟敢侮辱我的兄长!你毁掉了他的终身你知道吗?我必要你后悔!我必要你后悔!”      他越骂越是愤慨,复又提起手又在赵瑟的脸上左右打了几下。赵瑟痛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然而现如今自己最没理,只好叫人家打来出气。苑国夫人夫妇虽然心里恨不得也一掌敲死了那不肖的家伙儿好省心,但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看着傅铁云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打得不亦乐乎,只好出面阻拦。侍仆们一窝蜂的拥上来隔开赵瑟和傅铁云。傅铁云奋力推开面前的一个侍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之后便摇摇晃晃地向后仰去,晕倒在侍奴的怀里。      “快扶进房去,叫大夫!”苑国公急急吩咐。本来就不知该如何向傅铁衣交代呢,怎么能再饶上他的病鬼弟弟?      于是又是一场大乱,宾客们不管看没看够热闹,都不好再赖着不走,便就此陆续告辞。芫国夫人亲自送燕王妃卢文瑶离去,并请她在皇帝面前多加转圜。卢文瑶叹了口气道:“陛下那里倒还罢了,好在贵家小姐的婚事并不是圣旨赐婚。只是此番傅侯愤然离去,必不肯轻易作罢。文瑶昔年也算和傅侯有几分袍泽之情,或者可以追去转圜一二。只是如今上都恐怕已是满城风雨,大家都是要脸的人,您家小姐……少女心思,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少不更事!少不更事啊!”卢文瑶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只是到底没您家小姐胆大罢了。”      剩下的都是赵氏的至亲,众人拥着将傅铁云抬去大堂左厢的暖阁。赵瑟缀在最后,踌躇着不敢进门。陆子周回过头,喜怒难辨地对赵瑟道:“怎么,那么大的事都已经做了,现在却连门都不敢进了吗?”      赵瑟还真是有点不敢进门,怯懦地说道:“不是,我是怕阿云他醒过来载被我气死了。”      陆子周闻言倒是笑了,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赵瑟气的。他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吧。阿云哪里是就这样莫名其妙便能气死的人?你要是害怕,我看还是赶紧溜吧。等他一会儿明白过来,绝对有你好瞧。”      “不能吧?”赵瑟吓得一缩脖子,说道:“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傅铁衣都走了,便是让我难受也是日后的事啦!”      陆子周“嗯”了一声点头道:“你总算还知道有日后,他的主意吗?”      “不,不是”赵瑟双手乱摇,纠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他早就走了。”      陆子周脸上薄怒一闪而过,愠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走了算了!现如今可怎么收场?难得你主意这么正一次,到底是什么缘故?”      赵瑟立即现出满脸的为难神气,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说话。      陆子周冷哼道:“又在自以为是!你若现在不肯和盘托出,事到临头我可未必能有主意给你!”      赵瑟闻言说道:“我不是瞒着你,你怕你知道了难过……只因他寸步不肯相让,我偏巧有了……”话说到一半,苑国夫人沉着脸过来,赵瑟忙闭上嘴巴。      苑国夫人瞪了两人一眼,斥责道:“又想做什么?还不进去!”说罢拂袖入内。      陆子周若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扯着赵瑟进了暖阁。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道:“早晚让你害死!傅铁衣傢不了你,真是他的运气!”      暖阁很干净,即使是燃了很浓的熏香,鼻端依然可以感受到木头和桐漆散发出来的清新与生涩。这房子还没住过人,一切都是新的。婚宅是女子成婚之后的主宅,建造时力求宽大精致。虽然这宅邸别的男人最终也要搬进来,但毕竟要正夫先住过了之后才行。婚礼不成,宅邸也就只好是新的,空的。赵瑟心里有一些愧疚。然而,也只能愧疚着了。      几个大夫愁眉苦脸的围着傅铁云忙碌,一边施针,一面连连摇头,唉声叹气的样子连苑国公都觉得晦气。参娃端着一碗药跑进来,撕咬着几个大夫破口大骂道:“这些庸医有什么用?让开啊!我来喂药。”      三叔公也知晓傅铁云平日用的药很有些古怪,斥退了大夫。参娃小心地喂了傅铁云药,在他的胸口轻轻揉起来。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傅铁云那惨白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人也悠悠转醒。      苑国公索性也不提今日之事,只是请傅铁云先好生养病。傅铁云笑了笑。并不答话。场面一时之间便有些尴尬。便在此时,府上大管家陪着汗湿重衫的赵波进房来。赵波手里还握着马鞭子,今日变故一生,苑国夫人便立即着他去追傅铁衣,如今看来大约是不能成功。      赵波到芫国夫人身前,躬身道:“母亲赎罪。”      芫国夫人叹了口气道:“本来也是强人所难,岂是你的不是?先下去歇息吧,一会儿再议。”      赵波瞥了一眼床上的傅铁云,低声道:“傅侯派万参将过来接铁云。”      芫国夫人点点头,似是自嘲道:“叫进来吧。总归不能扣下来当人质。”      万参将已然换了盔甲,大步走进来,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勉强向苑国夫人抱了抱拳,几步跨到床前,低头道:“属下抱您回去吧。”      傅铁云挥了挥手道:“你别挡着我。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万参将立即退出暖阁。傅铁云目光四面一扫,便发现了缩在后面的赵瑟,招手说道:“你过来!”      赵瑟虽然不怕傅铁云再动手,但毕竟心虚。陆子周悄悄推了她一把,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了她一眼,赵瑟便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够呛,啥啥都干了,如今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霎时间豪气顿生,将袖口后往后拉了拉便过去了。      到在床前,傅铁云倒是既没有打也没有骂的意思。他和颜悦色地对赵瑟说:“扶我一把,我好起来成吗?”赵瑟当然不能说不行,现如今正欠着人家的呢。傅铁云按着赵瑟的手下了床,也没穿鞋,直接就跪倒在赵瑟的对面。别说赵瑟,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赵瑟忙弯腰去扶。却不妨被傅铁云用力扯住裙子,一屈膝,变成了和他相对而跪的窘迫模样。      傅铁云刚服过药,力气甚大。赵瑟挣扎了两下没挣扎起来,战战兢兢地道:“阿云,你要做什么?”      傅铁云回答得云淡风清:“别怕,我找你拜天地罢了。虽然你和大哥的婚成不了,我还是照旧傢你。”说着便按着赵瑟的脑袋一起对拜下去。      赵瑟大惊失色,死命挣扎,奈何一旦说到武力,即便是傅铁云这样柔弱的男子,她也全无还手之力。三叔公伸手欲言,却被苑国公以眼神制止。赵瑟挣扎未果,却也不再用力,就着傅铁云的手掌和他拜了三拜起身,望着傅铁云一幅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模样。      早有伶俐的侍奴扶起傅铁云。他冲着赵瑟笑了笑,笑容像初夏的阳光一样纯粹而绚烂。他盯着赵瑟,仿佛宣布特大喜讯似的告诉她:“有生之年,我们两个人就耗下去吧!大哥他以后傢不了别人,你也一样,你什么人都别想取。不管你是为了哪个野男人这样作,我都不会让你得逞。不相信的话,咱们就等着瞧好了。”      说罢,傅铁云躺回到床上,挥手道:“叫万参将进来吧。”之后,他指着赵瑟对万参将道:“当才我和那个女人拜过了天地,以后就是她家的人了。不能和你走了,你回去告诉大哥。”万参将认为这近乎于玩笑,然而傅铁云干出来的事情连赵瑟都抗拒不了,万参将不是无赖,自然更没办法,只好留下随行亲卫二十余名,自己跺脚走了。      傅铁云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口气里用尽了。他疲惫地道:“我困了,同房合寝什么的是否可以改日。”      苑国公立即点头道:“自然是你的身体重要。”      芫国夫人挽住苑国公的手臂,恳切道:“虽说喜事从简,病好些了还是要去家庙上柱香。”于是便吩咐管家:“还是送傅公子去长生阁安置,多选伶俐的侍奴服侍。”长生阁本来就是预备好了婚后给傅铁云居住的处所,地气极佳,最是养生延年的住处。      众人一起出了大堂,苑国夫人强压住许久的怒火便再也遏制不住,翻掌便向赵瑟打去,然而目光扫到赵瑟面颊上的红肿,便再也下打不下去。长指甲扫过赵瑟的鼻尖重重地打在旁边陆子周的脸上。她随即横眉立目地骂道:“我们把最珍贵的女孩交给你来教导,你便把他教导成这个样子吗?”陆子周只得跪下,他实在无话可说,便只好低头不语。      赵瑟虽早就料想这一关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却不想祖母大人上来便找陆子周发作,忙插到中间阻道:“今日之事和子周一点儿干系都没有,祖母大人何必迁怒于他?要打打我便是了。”      苑国夫人愈加愤怒,指点赵瑟道:“闭嘴!你可还是我赵家的女儿?跪下!你莫不是为了他才敢当堂据婚?”      赵瑟听芫国夫人这样一骂,便不敢再说,特意避开与陆子周并排的位置下拜。她知道,倘若再在芫国夫人盛怒之下替子周争辩,便是坐实了那罪名,那是要害了子周性命的。      芫国夫人冷哼一声,转而接着问陆子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      陆子周想都不想,立即答道:“我不知道。”      这虽然没有十分,至少八分是实话,陆子周说起来并无碍难之处。芫国夫人盯着陆子周看了一会儿,大约有几分相信,便放过此事又换了一问:“那么,瑟儿在婚礼上说答应了别人所以不能成婚,这个别人是谁?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陆子周却是有些迟疑。他当然不吝惜于说谎,然而,依照他的判断,事已至此,仿佛说出来更有利些。然而,赵瑟曾经是那样坚定地反对将十一的事情暴露于阳光之下,他也不希望违背妻子的意愿。芫国夫人的腿遮蔽了陆子周的视线,使他无法看见赵瑟的表情。最终陆子周只能将判断的权利留给赵瑟。他回答道:“我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这是违背夫德的。”      芫国夫人摇了摇头,嗤笑道:“这个夫德你倒是真的很守,妻子不希望你说的你就怎么样都不肯说。既知何为夫德不知何为孝道吗?难怪我家的女孩你教不好!”她转头对自己的丈夫芫国公道:“你问吧。”接着便站远了一些。      芫国公是很儒雅的人,一贯很喜爱陆子周,便又好言劝了一次:“子周,你一直都是识得大局之人。今日之事,我不多说也该知道该是个怎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倘若还有什么我们不知之事,你说该如何善后?”      陆子周心里一万个同意芫国公的话,但想起当初赵瑟讲述自己与十一情事之时的信任,便觉得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去。便是要说,也只能是让赵瑟自己说出来。于是,他郑重叩首道:“子周实在无话可说。”      芫国公叹了口气向左右吩咐道:“取家法来吧。”      赵瑟闻言大惊失色,站起来挡在陆子周面前,大声道:“祖父大人,你不能对子周用家法,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天的事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      “那么你自己说。”芫国公说。这时候,侍儿已取了长鞭来。芫国公拿在手里,并不急着动手,只看赵瑟。赵瑟摇头,芫国公便一鞭敲在陆子周的肩上,扫出一道血痕。      “不!”赵瑟尖叫着转身抱住陆子周的脖子,留着眼泪叫道:“你们不能这样逼我,不能拿子周来逼我。”      “瑟儿……”陆子周在赵瑟耳边轻叹。      赵瑟心中便升起一阵愤慨,直觉得再也不能这样退让下去。她转身站直对着芫国夫人说:“祖母大人,请不要问了。再等一下,你们不问,我也会说的,我发誓。不要再拿子周来逼我了,你们不能打他,不然我就真的不做赵家的女儿了!”      芫国夫人哼了一声,却也发觉赵瑟眼神不大对劲,不像虚言蒙混。芫国公道:“罢了,却像我们做长辈的要挟于你一样。来人,送陆公子回房,取本夫德给他抄,没我的命令不准出门。带小姐去家庙给列祖列宗请罪。”      侍奴们扶着赵瑟和陆子周去了。芫国夫人与芫国公并排走着。芫国夫人道:“那不肖女的话可不能当真的听。最迟明天,事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太气人了,我非少活几年不可!”      “知道。”芫国公道:“我让老三去查。瑟儿身边那么多人跟着,她这个年纪,并不懂得一个密字重要,只要有那么个人,必有蛛丝马迹可寻。傅铁衣那里,要交代也不在今晚,好在他弟弟还在,不管是为了什么,终究大有转圜的余地。你也别急,待有了眉目在做打算。如今只着紧想些应急之策便是了。”      于是芫国夫人便交代了一连串的人名叫管家请来密议,末了,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恼道:“赵箫那家伙呢?今天这日子怎么连面都不曾露一下?又作死吗?多带人立即给我揪回来,不管他正在做什么!”      ……      这天夜里,赵瑟坐在家庙的顶楼看星星,陆子周不紧不慢地抄着他烂熟于心的《夫德》,傅铁衣则消磨了意气负手站在终南山的半山腰眺望万家灯火下巍峨雄伟的长安城。      万参将远远地下马拜伏于地,请罪道:“属下无能,无法带回小少爷。”      傅铁衣有些诧异,皱眉道:“难道赵家竟敢扣下阿云,亦或是他病发。”      万参将不敢看傅铁衣的脸色,低首答道:“小少爷说,他已经傢给那女人了,要留在赵家。”      傅铁衣按了按额头,低低道:“阿云他,总是要做得比我彻底……起来吧!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就随他去吧……”      “以后上都的事情,便都听由阿云处置吧!”沉默了一会儿,傅铁衣吩咐。黑暗中有人答应。      傅铁衣最后看了一眼灯火掩映下的长安城,扭转过身体。而这一眼,也就成了傅铁衣与长安城的最后的交集。       阁楼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题目,才想起来原来是某著名色情杂志的大名。   赵瑟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下面跪了一会儿,大约也就是刚满一盏茶的时光吧,她便惫懒起来。她是享受惯了的人,跪在冰凉如水的地板上,只这么一会儿便觉得腰酸背疼不可忍耐,脚也被压得有些发麻。      赵瑟原本也没有如何真心去忏悔的意思,于是便跪得愈加不认真起来,偏转了身体几乎成了侧坐于地板的姿势。家庙的主持祭司轻轻咳嗽了一声,赵瑟置之不理,主持祭祀便吟唱起一种奇怪的调子。吟唱是祭司们说话的方式,发音也和世俗的完全不同,称作吴音,据说听起来宛如仙鹤歌唱的声音。这一切都流传自追寻不到年代的上古时代。除了祭司,只有高贵士族的女孩儿会学一些吴音。赵瑟一直没能从吴音奇怪的语调中扑捉到鹤唳九天的风采,她只能认为它的使用者和跳大神的巫婆神汉们有着共通的智慧,所以一直以来都不肯认真。那么,这一句话,赵瑟也就勉强只能听明白是请她拜祭先祖。      年幼的祭司们围成一圈绕着赵瑟不停的走动,他们手里以相同的节奏摇动着焚香,伴随着摇动发出“嗡嗡”的吟唱。赵瑟抬头看了看祖先的牌位,如果她还想“痛改前非”,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孩儿的话,她就得把赵氏一族二十九代共计一百八十七名祖先一一拜到。      “这么说起来”赵瑟想,“回头做一个好女儿可太不划算了,又不是向祖先磕几百个头,做过的事情就可以全当没发生过。我还是坚持做我的坏蛋算了。”      赵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转着眼睛四面打量这座承载了赵氏无限骄傲与荣誉的祠堂。很奇怪,现在看起来再也没有亲迎礼前祭告时的无以言表的压力。一切庄严而肃穆看起来也不过如此。那些牌位尽管被擦拭得不见一星灰尘,那千篇一律的暗红色却怎么瞧怎么都泛着一股陈旧与腐败的征兆。撑起整个殿堂的巨椽漆着轮回往生色彩极为浓重的绘画,却只要侧耳倾听,便能感受到白蚁在其中啃噬木材的沙沙声……      赵瑟索性自己站起来,略微舒展了一下有点儿倦怠的身体。她拨拉开前面正好经过的少年祭司走出人圈。要是再在里面耗一会儿,估计缭绕的烟气能熏晕了她。赵瑟径直走去将大殿一侧排到门口的长长的一列拜垫敛起来,全部堆到墙角。虽然有点难看,可如今也不是讲究的时候,赵瑟便在祭祀们“震惊“的目光中坐了下去。      赵瑟估计,她那祖母大人怎么也要把她在家庙里关个十天半个月的。就算不为搞什么守株待兔的把戏,也不能放她出去让全上都转着圈的看笑话吧?那么既然怎么都出不去,赵瑟自然不愿意再受祭司们的折磨。她忙了一天,又累又饿,心想还是赶紧自己找地歇一下吧,晚上十一来了也好有精神。      祭司们楞了好长时间都没反应不过来。主持祭司哆嗦着嘴唇,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大约是被赵瑟气得不知骂什么好了,连吴音都忘了说。憋得脸都红了又白了两轮,他才猛得爆发出一连串的吴音。话太长,说得又太快,赵瑟只勉强听懂个大概。反正就是说自己把士家门阀的脸都丢尽了的意思呗。      赵瑟心中冷笑:方才当着全上都权贵世家的面,我那么大的人都丢了,现如今还能怕在你这儿丢人?      赵瑟情知只要自己无赖那么一点点儿,这些祭司们就绝拿她没办法。不说她还是赵家唯一的嫡女,家庙的祭司也不可能和女人扭到到一处。士族家庙的祭司讲究绝对纯结的男子。做祭司的男子一定要在十二岁之前出家,并且终生都不能有男女之爱,甚至碰一碰女子的衣摆都严格禁止。许多大士族为了保证他们的祖先得到更好的侍奉,常常将家庙里的祭司阉割。这样,他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先祖交流了……那么,赵瑟仗着祭司们拿自己没办法大耍无赖,主持祭司只好派人去禀告芫国夫人。这赵瑟是更不怕的,她的祖母大人与祖父大人此时应该集合了家族中所有的中坚力量商议如何为她收拾残局,大约明日一早能出密室就不错了。      于是,赵瑟有恃无恐地选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今天这一整天,她从一早起来忙到天黑,期间接连经历的都是正常人一生之中可能连半件都碰不见的激烈刺激之事。并且因为婚礼,她除了参汤只吃了一小块冷猪肉,还是讨傅铁衣的光,到了现在的深夜,实在是身心俱疲、又累又饿。先前接连出事,一直紧张万分,赵瑟作为局中首要之人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旦坐下却再也难以支持,歪倒在垫子上起身不得。什么“卧薪尝胆以图后事”等等的精神与算计都抛到了爪哇国之外。      相对于累,对赵瑟而言,饿更难以忍受。饿对她是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感觉。这使得被称作大杀器的饥饿的威力顿时倍增,使得赵瑟忍不住频频向祖先牌位前的供桌瞟去。当然了,赵瑟还不至于沦落到觊觎祖先供桌上饭菜的地步。虽然还说不上后悔,但赵瑟还是不禁在心里不停地抱怨:十一啊十一,你可赶紧给我回来,害得我挨饿受累外带丢人的可都是你一个人哇!      果不其然,派过去的人只带了大管家回来。赵家的大管家姓赵,名斯诚,苑国夫人给取的名字。他四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完全没有士家总管惯有的沉稳风采,倒有几分市井之徒的爽利模样。当然,人不可貌相,他理所当然是位人物。如果他和赵瑟以平等的立场相对,毫无疑问,赵瑟的命运一定会很不幸。不过身份和地位是个好东西,作为赵氏的奴仆,他呼风唤雨的本事绝不敢用在自家小姐的身上。那么,只要赵瑟拿准了主意,也就完全没有必要特意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位作为救兵被搬来的大管家。      赵斯诚显然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尽管他带了女侍来,却不是要靠她们贯彻芫国夫人的命令,强迫赵瑟向祖先谢罪,而是一进门就命女侍们将大殿之上的阁楼收拾出来。之后,他以绝对的温良恭俭让屈膝于赵瑟身前,认真说道:“夫人说家庙清静圣洁,请小姐在此暂住几日,如此便是对祖先最好的交代了。夫人亲自下令送小姐来家庙,奴婢实在不敢违抗,请小姐恕罪。”      “就是软禁,对吧!”赵瑟笑了笑,问。      赵斯诚俯下身去道:“小姐恕罪,夫人的意思是请小姐陪伴列祖列宗。”      赵瑟盯着赵斯诚露出来的后颈瞧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就去看看我的牢房吧……”      阁楼以前大约是储香料用的,临时收拾出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道。屋子布置得极为素净,像是家庙这种地方该有的样子,只是狭隘异常,是那种所谓的仅能转身的斗室。室中只有一桌一榻。桌面上除了老生常谈笔墨纸砚,还摆了一本书。赵瑟拿起书翻了翻,却是一本《春秋》,心中微微有些吃惊,自言自语道:“本以为祖母大人要让我读读家谱,抄抄家训,倒是想不到竟是让我读史……”      赵斯诚保持着躬身施礼的姿势,插嘴道:“夫人说,请小姐以史为鉴。”      赵瑟笑了笑,忽然有了些恶作剧的心思。她靠近赵斯诚,微微垂下头去探问:“《春秋左传》开篇第一段就是‘郑庄公克段于焉’。子周告诉我说,‘郑庄公克段于焉’讲的是阴谋,满本《春秋》讲的都是阴谋。我虽然一直都没大读懂,但是我想,子周说的总是对的。祖母而今让我学史,不知有何深意?大总管你觉得呢?”      赵斯诚后退两步,站到门外,仍然以波澜不惊的口气答道:“奴婢微贱,不识诗书,看不懂《左传》,小姐恕罪。”      “那也没关系……”赵瑟挥挥手道:“你下去找祖母大人复命去吧。”      大管家赵斯诚退下之后,女侍们多留了片刻。他们拿来素衣黑纱请赵瑟换。赵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缯红色的喜服。今日之事,桩桩件件对赵瑟而言都不是轻松的事。心中的沉重掩盖了身上的沉重,她竟是没有发觉自己一直都穿着这沉重的礼服。而今看起来,可真是绝妙的讽刺哪!      女侍们服侍赵瑟换过衣衫,以托盘盛了白粥和三五样小菜送进来。总算可以吃饭了!赵瑟几乎忍不住要欢呼雀跃。的确,菜是忒差了点,但既然是软禁或者说坐牢,自然就没有资格去质疑饮食方面的待遇。所幸赵瑟是真饿了,清粥小菜吃起来仿佛也不是那么差劲。女侍们等赵瑟吃完,收拾了托盘,又帮赵瑟铺好了床,便一起施礼退下。      赵瑟凭窗眺望,大约在女侍们结伴离开后不久,穿着白色法衣的祭司们也排着队离开了这座家庙。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赵瑟住在家庙,严禁亲近女色的祭司们自然就只好搬出了。那么,现在一整座宏大的殿堂就只有赵瑟一个人了,而且她得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过夜。院子里也是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个扫院子驼背老仆弄了把生锈的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摆弄。      “祖母大人这简直就像是给我行方便一样!快来吧,我的十一!”赵瑟的心中有妖精在跳舞。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出于巧合还是别有用心,芫国夫人这一次的安排深得赵瑟之心,完全可以称之为不谋而合。其直接导致了多年以后,史官们众口一词判定所谓“赵傅婚变”乃是赵瑟与其家族共同策划的阴谋。这完全是倒果为因。站在已知结果的历史上,评判者总能推导出各种各样的阴谋论,却忽略了血脉相连的默契往往能带来神迹一样的结果。这就是所谓的知女莫若母。而事实上,作为当局者的赵瑟,始终都相信这一默契的存在。      当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星星也跟着愈加璀璨起来。赵瑟怀着极为激动地心情一面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面等待她的十一。这一刻,赵瑟远比拒绝傅铁衣的那一刹那要激动、要紧张。拒绝傅铁衣是一场恢弘的大戏,导演和演员都是赵瑟,观众是整个上都的权贵士族。那一刻,是赵瑟牵着命运的手往她设定的轨道上走,她激动却不紧张。这一刻,她在等十一,该是命运牵她的手的时候了,该到她冒险的时候了!赵瑟为此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自己的血液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因子,令她的血液沸腾。      然而,直到璀璨的星光渐渐黯淡下去,激动不已得心情渐渐平复下去。天亮了,十一还没有来。      说赵瑟心里不失望,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拒婚的事情搞得如此风光无俩,恐怕一阵风都没吹完谣言就已经传遍了上都城。只要十一他还在上都,就绝没有理由没听说。      “既然他听说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对这一点,赵瑟无法释怀。接着她又安慰自己道:“哪有如此容易的事情,十一他一定有事拖住了,或者他不知道我被关在家庙……”最后她想起除夕之夜自己也是这样等了陆子周一宿的事,不禁自嘲道:“看来我真是命不好,偏偏什么时候都是我等男人……”总之,赵瑟打算继续留在家庙,再耐心等十一几天。      白天的时候,家庙里仍然只有赵瑟一个人——锁门的老头当然不能算数。女侍们只送了饭和换洗的衣服就走,并不留下伺候赵瑟。而赵瑟白天睡觉,晚上炯炯有神地看星星、等十一。如此,又过了三天,十一没有来,赵瑟却再也等不住了。不仅她的心中对对十一充满了疑虑,而且有些至关重要的事情再不能在等了。初次之外,天天清粥小菜也吃得赵瑟想起来就要反胃。      赵瑟她扒着阁楼的窗户看了看,虽说下面没人守着,可距地面足足半丈有余的高度打死赵瑟她都不敢跳。在屋里转了几圈,想了个笨主意,将榻上的被褥铺盖拆了结成一条绳子,打算顺着绳子出溜下去。可是绳子都已然系好了扔出去,赵瑟站在窗台上攥着那些以轻薄和韧性著称的丝绸做成的“绳子”时却又不免临阵退缩。她捏了捏自己的腰,又望了望地面,心想:还是再想想看吧,万一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总好过拿着身体与性命去冒险。就算自己无性命之忧,出点别的岔子也够要命的。      赵瑟转过身来背靠着窗户想办法。哪里还有办法可想,她分明就是在发呆。正发呆发得神游太虚之际,猛然间有人拍她后背。后面,那就是窗户啊,!窗户外面就是……赵瑟吓得跳起来。转头一看,却见她那救苦救难的二哥赵箫攀着梯子露出半截身体,得意洋洋地冲她微笑。      天上掉下个大救星。虽然这救星人品凹了点儿,但救星就是救星,赵瑟立即抓住。她惊喜交加道:“二哥,你怎么才来救我啊!急死我了!”      赵箫撇嘴道:“你又事先没和我打商量,我来救你就不错了,你还敢挑肥捡瘦?”      赵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笑笑将手臂伸出去。赵箫抱着赵瑟缘着梯子下去,院子外面有赵箫的马车等着,赵瑟藏到车上,凭赵箫的恶名当头,顺利出了府门。      赵箫在车上笑道:“妹妹你这人真好拐诶,一抱就跟着走啊!”      赵瑟瞥了他他一眼,嗔道:“那你为什么要拐我?”      赵箫大笑道:“我是你哥哥呀。你说你总算干了一件连我赵箫都未必敢干的大快人心之事,我能不赶着给你捧场吗?我说妹妹,你也忒不顾兄妹之情了,那么大一桩热闹,你也不知道事先告诉哥哥一声,我就是排除万难也得去看热闹啊!你看错过了吧?又不能让你重来一遍。你要是早告诉我,有我给你谋划,你早就脱身了,还至于被关起来?不相信哥哥是把?”      “想跑我早跑了……”赵瑟小声嘀咕一句,转而取笑赵箫道:“我还真是不相信你。自从你为了李六尘卖身投靠,你哪还有什么信誉啊?为了跟李六尘,你敢说你没把我们合计的事情向祖母和盘托出?我哪里还敢再找你商量,指不定你又为了什么连夜都不过便又把我卖了呢!”      饶是以赵箫的厚脸皮也不由红了那么一红,他纠正道:“不是我跟他,是他跟我!“      赵瑟撇嘴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正你们的事我才不耐烦打听呢!咱们去哪儿?”      “自然是去避风头!”赵箫说,“我救了你,祖母肯定饶不了我。这是一查就有的事,赖不过去。正好六尘想去西域游玩,咱们一起去,上乌虚逛个一年半载再说。”      “我不去!”赵瑟说。赵箫那主意,是一如既往地不靠谱啊!      “那你想去哪?”赵箫问。      赵瑟咬了咬嘴唇道:“我要去找他?”      “他,谁呀!就你那姘头啊?”赵箫连连摇头。      赵瑟勃然变色道:“别胡说,他是我的情人!”      “好吧,好吧,情人!”赵箫以给猫咪捋毛的神态顺着赵瑟道:“那你见过他之后打算怎么办?私奔哪?”      “才不是呢!要私奔我早走了,何必如此麻烦。我才不像你呢。”赵瑟说完之后,沉默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开口道:“我就是去一趟,去过之后二哥你再把我送回家庙去。”      一瞬间,赵箫总算是被自己妹妹惊到了。像下巴几乎要掉的进衣领里的那种表情能出现在赵箫的脸上绝对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他嘲笑道:“你溜着我玩儿呢?为嘛啊,这是?”      赵瑟闭上眼睛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被关在家庙,然后他才好来救我!”      赵箫摸摸赵瑟的额头,道:“你不是发烧了吧?你这儿不是出来了吗?”      “我就是要让他救!”赵瑟坚定地说。      赵箫这会儿那是真对自己这妹妹刮目相看了。他刷拉拉地玩着折扇,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赵瑟盯着他,而他只想自己的心事。后来,他“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点头道:“明白了,你那情人住哪儿?”    阴谋   赵箫这个人,之所以能成为贵族中的流氓,无赖中的王者,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总有本事一手给你雪中送炭,另一手捎带着向你耍流氓。而每每当他耍无赖的时候,你都拿他无可奈何。      比如现在,马车刚出内城,弯儿都没顾上拐,这位赵箫赵二公子就拎着自己亲妹妹的衣领把她扔下了车,招呼都不肯事先打一个。他极有流氓风度地交代了一声:“你要找你的情人就自己去吧!哥哥我是不奉陪了。我只打算和你一起逃,可没打算跟你一起关家庙。妹妹你放心,只要你不和我一起溜,我保证最多一个时辰,你顺顺当当地被揪回去关家庙。到时候你千万别客气,该怎么出卖我就怎么出卖我,反正祖母她也抓不着我,我不怕气着她。”说罢,露出一个专门勾引良家夫男的所谓“邪恶”笑容,扬“车”而去。      赵瑟根本就没醒过神来,人还一直琢磨怎么甩了赵箫呢。于是乎,等赵瑟反应过来,连马尾巴都没揪着,便被自己亲哥哥无情地抛弃于当。,可怜赵瑟一路上在心里犯嘀咕自己与二哥一起去找十一是多么多么得不合适,如何如何才能留下二哥的车,赶走二哥的人……种种谋划至此就都算是打水漂了。      赵瑟顿足捶胸也无济于事,诚如赵箫所说,她的祖母大人留个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实在没有闲暇可浪费。赵瑟举目四顾,上都繁荣,出了内城就可以随便租用车马。可是赵瑟没钱,也不拿出赵箫那厮的无赖本领蹭车。最后,赵瑟还是自己一个人用走路的方式来到城西的那个十一曾经带她来过的大车店附近。      从门口看过去,大车店还和上次赵瑟看到一样——肮脏、混乱、嘈杂,远远地就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汗水与大饼牛肉的油腻味道混杂在一起散发出的奇怪味道。赵瑟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远远地望着大车店门上灰蒙蒙的碎花布招,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应该直接进去。      这个时候,见与不见十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赵瑟所期望的,也就是她费了这样大周折特意跑出来一趟的目的,只是希望传达给十一这样一个信息——她被关在家庙里,等着十一去找她。当然,如果十一愿意理解成去救她,她也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如果直接见到十一,还怎么能要求他去救我呢?没道理让十一他藏到一边看着我被抓回去,就是为了晚上在跑一趟啊?那不是成了笑话了吗!”赵瑟想,“可是在这种地方肯定不行,那无异于昭告天下,不给祖母大人留一点儿余地。风险这么大的事情,祖母大人她绝不肯就范的吧。”      所以,谈判的地点只能在赵家的势力完全控制的地方,在极为隐秘的条件下。赵瑟并不愿意给十一留下自己玩弄阴谋算计他的误解,然而,不如此,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将自己的家族和她的十一拉到同一张谈判桌前。      说道谈判,有一天,赵瑟回忆她与十一的美好过去时猛然发现,如果排除了傅铁衣,赵氏的家族利益和十一的个人利益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线。那么,一切都可以谈,十一也不是只能做她的情人。唯一的麻烦只在于她的家族与十一之间存在着天然的敌意。十一恐怕很难理解作为屈指可数的大士族,大门阀之一的赵氏的确有可能帮助他获得与赵瑟联姻的资格,而赵氏的权利者们恐怕也不清楚十一之于她们可能存在的巨大价值。赵瑟所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间与合适的地点将她的家族和她的十一拉到谈判桌前。      “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赵瑟想,“当然,祖母大人的帮助与十一的支持都是不可或缺的。”      赵瑟并不喜欢谋划这些。阴谋,或者阳谋都是很烦人的事情,赵瑟一直觉得就交给那些喜欢操心的人好了。然而现在并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赖,赵瑟只好赤膊上阵,在令她头疼不已的千头万绪之间寻找出路。一切简而化之,四舍五入之后,对赵瑟而言,最有利的情况莫过于就在这座大车店的门口,在十一来不及出手的情况下,自己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捉走。之后的夜晚,十一翩然而至……      的确,或许十一并不在这大车店里面,但十一落脚的地方赵瑟只知道这里,她只能相信即便十一不在,也有人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于他。世间并不存在毫无风险的谋略。不在这里就只能在张氏的大门口,赵瑟不以为那更容易一些。      赵瑟决定在门口多耽误一会儿,等等祖母大人。或者风骚老板娘的柜台前被擒也是赵瑟想象中极为美好景象。于是她转身绕进旁边的小巷子,打算在里面绕一个圈,等有了动静再跑进大车店。      巷子是一小爿市场,两排低矮的小食店面夹着一条又破又窄的小路。小食店大多是落魄潦倒的西域胡商经营,卖一些奇奇怪怪的面食和烤肉,客人也大约都是贩夫走卒之流。路上倒处倾倒着脏水和垃圾,没有双腿的乞丐在泥淖里爬行,瞎了眼睛的巫婆开阖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低沉的吟唱,已经发福走样的胡姬画着极浓的艳妆游走于小食店的座位之间招揽生意。只要往她们高高耸立起的胸衣里塞一个通宝,就可以撩开她们的裙子,把手掌插进她们并紧的大腿……还有一群人,有男有女,像是乞丐那样衣衫褴褛。他们头上或者肩上披着巨幅的粗麻布,大多数倚靠墙壁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律精神萎靡,反应迟钝,痴迷地吸食着一种干叶子裹着的大麻,一切都透着彻底的颓丧与绝望。这些人,就是上都中著名的流浪者。      赵瑟有点后悔进这种小巷子,但也势必不能转头离去。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尽力不引起巷子这些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的家伙们注意。好在她身上这身素衣并不如何抢眼,否则说不定真要被这群渣滓与贱民拆了骨头吞下肚子。然而赵瑟是士族的女儿,即便是再不肖,也与这条巷子的氛围格格不入。很快,越来越多人的视线开始积聚到赵瑟身上。赵瑟越走越紧张,尽管一再小心,还是被墙根一个半躺着吸食大麻的流浪者伸出来的腿绊倒,摔了个漂亮的狗啃食。      赵瑟不由伸手摸了摸小腹,还好,是膝盖先着地,没什么大事。这时侯,赵瑟贴着地面的身体感受到大地的震动,是马蹄。风中传来次第起伏的銮铃声,这意味着来的是权贵之家的骑奴。赵瑟有理由相信是自己家的护院。如此偏僻简陋的巷子,如果不是为了找自己,会有什么权贵人家派大批的奴仆来?      赵瑟急着起来,手脚却不怎么听使唤。巷子里骚动起来,人群仿佛吹枯拉朽一般惊慌逃窜,店铺的老板们忙着关门,实在来不及跑得就缩在角落里。大抵土匪来了是什么情景现在就是什么情景。赵瑟不禁要怀疑:我赵家的名声当真就如此之差吗?      赵瑟挣扎起来,四周避世的流浪者们大多拖着麻布躲进黑乎乎的席棚,只有绊倒赵瑟的那个女人还若无其实的坐着,眼睛紧闭着,一面吸食叶子,一面轻轻晃动脑袋,神情宛若漂浮于天空般浩渺。赵瑟觉得这女人相当眼熟,可实在不敢认。此时,十几骑骑奴已如狂风一般袭来。红衣,不是赵府骑奴的装扮。赵瑟松了一口气,闪到流浪女旁边,打算等他们过去了再走。而那些骑奴们却偏偏到了赵瑟附近便带转马头,一起跳下马。赵瑟偷眼打量领头之人,仿佛是那个在燕王府暖阁中被韩国夫人张媛玩弄的男子。穿上了骑装,他更加英俊了,只是不知道衣服下面的鞭痕消退了没有……      赵瑟猛然转头,盯着那兀自还在过瘾的流浪女,讶然道:“韩国夫人?!”      骑奴们一起屈下一膝,抱拳施礼道:“夫人!”      流浪女,现在可以肯定,就是高贵的韩国夫人张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瑟,吸了口大麻,懒懒地道:“原来是赵家小姐啊,听说您近来可风光的很,连傅铁衣都被你甩了。”      赵瑟暗道一身惭愧,蹲下去问道:“夫人见笑,怎得夫人会在此地。”      “啊,我被男人拒绝了啊,当然要伤心得在泥淖里翻滚。”张媛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咦,赵小姐,我被男人甩了是这样,怎么你甩了男人也来这里厮混?难道你我乃是同道中人?”      赵瑟目光扫过一旁安静地跪着的骑奴,仿佛认得第二排左边第二个骑奴乃是前几日就在这个大车店见过的剑眉男子,遂狠狠心,厚起脸皮答道:“说来惭愧,因为婚礼之事,祖母关我在家庙思过。我心中烦闷,溜出来散心,怕家里找,所以只好专拣偏僻的地方去。走累了,本来想去哪个店里歇一歇,不想就绕进这条巷子……”说罢,还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大车店。      张媛笑了几声,伸着懒腰说:“小孩子逃家可不好,一会儿派人送你回去。”说罢收了笑容转向一众骑奴,不耐地问:“又有什么事?说罢!”      为首的英俊骑奴垂下头低声道:“国公大人已经点了人马往薛府去了,如今正和襄将军对峙。夫人再不回家,国公大人他恐怕就要打进武英侯府将那叶将军杀了。”      张媛一听便冷哼一声,扔了大麻,怒道:“怎么闹得没完,阿襄明日可就要出征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为点儿争风吃醋的小事内讧!快扶我起来!”      英俊骑奴向前膝行几步,握住张媛伸出的双手将她扶起来,之后单手一按马鞍,便抱着张媛飞身上马,一众骑奴跟着也上了马。张媛在匆忙之中仍不忘回头吩咐,留下两个人送赵瑟回家。赵瑟似曾相识的剑眉男子和另一骑奴便留了下来。      听英俊骑奴话中之意,仿佛十一在武英侯张襄的府中,却不知与韩国夫人有什么纠葛。赵瑟心情顿时无比沉重,大车店自然是不必再去了,闷闷不乐地随着两个骑奴回府。坐在马上心里一直在想:似十一这般的容貌,终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他万一对自己情意稍减,想要和别人跑了岂不是容易之极?      还没进内城,赵家的护院便已经寻了过来。两个骑奴完璧归赵,打马离去。赵瑟被众人拥簇这回到赵府,并没有见到祖母亦或是被什么人兴师问罪,人便直接被送回家庙。女侍们仍然按部就班的送来衣服和饭菜,仿佛今天的一切都不曾发生。那感觉写在心头就像春梦逝去,露水干涸。      白天的日子是难熬的。赵瑟一忽而记挂着十一的安危,一忽儿怀疑十一与张媛牵扯不清,一忽儿又担心自己被关在家庙的消息能否传到十一耳中。总之,不能安然睡去,每每都要在朦胧中猛然惊醒。之后,盯着满头的汗水渐渐平复下去。月亮升起来,第一颗星星开始闪烁于天际之时,赵瑟习惯性地坐上桌子。这个角度看星星正好。      “十一啊,今晚你会来吗?最后一晚上了,明天大军就要出征……”赵瑟想,“你收到我给你的消息了吗?你还安然无恙吗?韩国公的利剑一定伤不到你吧?或者从那一天起,你真得狠心与我离别,从此再不相见?即便我回心转意,抛弃了一切,你也最终不肯回头吗?不能这样欺负我啊,十一,不能这样残忍地对待我……”      赵瑟没有勇气一直望着黑暗下只有屋脊檐角的寥寂远方,那一成不变的景象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十一永远都不会出现。于是赵瑟决定闭上眼睛,每默数一百下才睁开眼睛看一次。于是,她就傻乎乎得数了起来。那么,在某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赵瑟分明看见他的十一支着手臂坐在窗棱上,头扭过来凝视她。眼眸中尽去了犀利与凌凛,只剩下缠绵入骨的温柔。唇上挂着那种可以杀死世间所有女子的动人笑容。      赵瑟扑过去抱住十一结实的腰背哭泣不已。她将脸贴在十一宽阔的脊背上,任由自己肆意流淌的泪水渗透十一的衣袍湿润了他的肌肤。她不停的哭泣道:“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      哭泣始终是女人最大的武器,一旦赵瑟流泪,不仅十一立即缴械投降,连赵瑟自己也跟着理直气壮起来。霎时间,眼泪将笼罩在赵瑟心头的阴谋的暗霾冲刷得干干净净。      “好啦,好啦。”十一搂住赵瑟,抚摸着她瀑布一般的长发,轻声安慰着她,直到赵瑟停止哭泣。      而赵瑟一旦收住了哭声,立即就变成了张着利爪的猫科动物。她扁起嘴巴死命地摇晃十一,并以牙齿和指甲在十一身上留下可疑的痕迹。她气恼地指责十一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找我?毁了婚你都不来找我!坏蛋!骗子!你一定不爱我了!你走啊!你走啊!”      为了免于被推搡下去的悲惨命运,十一只能苦笑着团身后翻,躺在赵瑟目前侧坐着的桌子上。这又给了赵瑟可称之机,她只需转个方向就坐到了十一的大腿上。现在,赵瑟更不用客气了,攥紧粉拳用力敲上十一的胸膛。边敲边骂道:“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张媛了,做什么要和她纠缠不清,搞得人家夫君都要找你玩命?”      十一轻轻咳嗽了一声,抓住赵瑟的手腕道:“别打,我的内伤还没好呢。”      赵瑟忙停了手,凑下去问道:“你没事吧?”      十一摇摇头,在赵瑟的唇角上轻吻一下,解释道:“我真的是今天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些。谢谢你,阿瑟,我必此生不负于你。那日我从你这儿离开,很是伤心,便去找张襄喝酒。在他府里,碰见了张媛。那女人向我求欢,非要我傢他。我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大约说了很难听的话。张媛很伤心地走的。他的夫君得知此事,尽出家中的武士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内伤未愈,张襄便把我关在了他的府里的密室养伤。这几天,出了什么事我竟是一概不知,直到今天听小丁说笑话,我才知道你放弃了傅铁衣,被关在家庙里……对不起,瑟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赵瑟笑着摇头,眼眸中还挂着泪水。她摩挲着十一的脸刚待说话,只见霎时间窗外火光冲天,一声清晰的叫骂传入耳中“兀那贼子,速速放了我家小姐束手就擒还则罢了,否则万箭齐发,定叫你死无全尸!”      赵瑟和十一相拥着向窗外眺望,只见间几百名家丁擎着火把将家庙围得密不透风,四面壮硕的护卫刀剑出鞘,张弓蓄势,只要一声令下,家庙中人断无生还之道。正对阁楼窗户的一方,众人簇拥着芫国夫人夫妇并肩而立。他们前面有护卫手池藤盾蔽护身体,两翼分别是赵波和秦合清,均佩着贵族男子惯用的长剑。在火光中,芫国夫人被风吹动的白发赫然而分明。      “祖母大人哪……”赵瑟无声地叹息。    孩子   遭遇明火执仗的捉奸,这在赵瑟已经是第二次了。耳热心跳,紧张兴奋等等复杂多变的心情完全相同,都是呼啸而来,刮过狂跳的心房。唯一不同的只在于第一次是由别人的手推动的阴谋,这一次则是由赵瑟自己的手来推动的。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赵瑟还是对祖母大人如此高度的默契与不加保留的配合赞叹不已。赞叹之后则是小小的失落。      赵瑟曾经无数次设想并期盼着这一刻发生的事情,然而,真等到了这一刻,赵瑟却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她究竟是怎样卑劣而愚昧的女人哪,终于连自己最爱的男人也要算计。赵瑟可以在心里鄙视自己,却不得不继续下去。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是如此。阴谋的车轮一旦转动,就必须一直向前,碾碎一切螳臂当车之物,包括阴谋的发动者本身。赵瑟清楚的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如果她现在才停下来,那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赵瑟侧过头去看十一,将一切歉意都深深的埋藏在眼眸里。“反正我会用一生去补偿的,十一,只要你不知道就好。我也一定很快就忘了它。”赵瑟想。      十一或者是错会了赵瑟的意思。女人抱歉的眼神和求助的眼神往往不存在任何区别,都是那种小鹿一般温柔清凉的眼神。十一首先的反应就是伸手摸剑,尽管他实际上因为内伤根本就不可能提气御剑。      不应该苛责十一总喜欢诉诸于武力而忽视谋略,这本来就是男人最本能的反应。非但十一,连陆子周实际也难免有冲动的时候。而赵瑟从来就没想过要诉诸于武力,因为她本来就不曾拥有过武力。所以,赵瑟立即按住十一的手道:“不要,十一!”      窗外猛然间传来家将的呼喝,数百人齐声呐喊和金戈交击充斥着力量和威慑,暂时打断了赵瑟的心声。赵瑟和十一一起转头向外看,却是持刀的家将跨步逼近,将密不透风的合围之势更清楚的展现在他们的猎物面前。      秦合清拔剑跳上家庙前的基石,家将们停止前进。秦他举剑大声命令道:“倘若贼子劫持小姐,立即放箭,格杀勿论。”于是,家将们发出更大声音的呐喊,树上的麻雀惊慌地扑腾着翅膀像龙卷风一样逃窜到更高的檐顶。      十一轻轻叹了口气,捧起赵瑟的脸。火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绝美与坚毅交织在一起,令赵瑟心痛不已。他再次向窗外瞟了一眼,转过来冲赵瑟笑了笑。笑容是无所畏惧的,他却以完全相反的温柔对赵瑟说:“瑟儿,你看,我们并不能……”      赵瑟用手指压住十一的嘴唇,不让他说出下面的话。她微微踮起脚尖,昂头直视着十一那凝结了太阳光芒的眸子,开口说道:“不要说下去。我再也不要你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去,留下我独自在这里。”      “那么好吧,我们一起下去。”十一闭上眼睛想了一下,突然间,他断然说道, “我也不能总把一切都留给你去承担。既然他们已经来了,难得这样合适的机会,便用来求婚吧。反正没有他们的首肯,我们也最终无法在一起。”      赵瑟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十一就这样认同了我的阴谋啊!赵瑟想。她死死的抱住十一的腰,不停的说道:“让我取你,十一,让我取你……”      “是啊,我们不能总这样偷偷摸摸,就让我们从今天开始光明正大吧。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期望。”十一说。      赵瑟维持着抱紧十一腰的动作。让十一的腰填充满自己双臂间的每一寸空间,让十一结实的小腹与自己相贴。这动作让赵瑟觉得安全而充实,舒服得令她沉溺。她最后说,小声地,仿佛自言自语:“我必护你安然无恙,十一,我发誓。”      十一愣了一下,由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说法对他而言实在是他陌生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需要别人保护他,而不是他保护别人。或许是生活在只讲究武力的世界太长时间了吧,十一想,原来世俗世界的妻子是这样的。随即,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我也是一样。”他说。      十一将一直不曾离身的利剑留在了阁楼的桌子上。他单手抱起赵瑟,跃起身体在窗楞上一踏,便如一只轻灵的鸿鹄下降于地面。赵瑟感受到一阵晕眩,飞翔与坠落的美感在她身体里的每一寸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十一似乎总喜欢以这种近似于神迹降临大地的方式出现或者消失,这和他的天人之资正好相配,完美无缺。 即使是四周那些弯弓搭箭,举刀挥剑的家丁也因此忘记了职责,发出“嗬”、“嗬”的惊叹。      赵瑟和十一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站在包围圈的中心,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火把“噼啪”燃烧的响声。这一刻的风姿,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到死都无法忘记。      “瑟儿,你过来!”苑国公站在藤盾后面喊。      赵瑟和十一互望一眼。赵瑟挽起十一的手臂,微微扬起下巴,很骄傲的样子宣称道:“祖母大人,祖父大人,这就是我要结婚的男人,请您祝福我吧!”      “胡说!”苑国公的话里的勃勃怒意已然遮掩不住,“你给我过来!你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都可以作我赵家的娇客吗?!你过来,否则我立即杀了他!”      “不!”赵瑟摇头,“我不过去!如果祖父大人喜欢流血的话,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吧!”      苑国公气得不轻,沉着脸给旁边的赵波打了个手势。苑国夫人却适时地拍了拍自己夫君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她沉稳地笑了笑,说道:“瑟儿,你误解你的祖父了,我们完全没有要流血的意思。既然你说你的婚姻还期望我们的祝福,那么,是不是至少应该让我们看一看和你缔结婚姻的究竟是什么人?我们可是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呢!总不会真的是叫米饼吧?”      “啊……当然……”赵瑟微微有些失神。看来,祖母他们果然问出了所有能问出来的东西。既然子周不曾开口,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以多少数量的鲜血和泪水为代价得到的。赵瑟几乎没脸去见那些与她朝夕想出的男人们了,她一直在损耗他们卑微的生命。她现在所能奢望的,只是西楼还平安无恙……赵瑟甩了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此时,芫国夫人已经从藤盾后面走出来。她以历经风霜的沉着,踏着那种贵族特有的步伐缓缓走到赵瑟和十一面前。她的身边仅跟着一个常年服侍她的护卫,替她举着火把。      “祖母……”赵瑟突然之间慌乱起来。十一握了握她的手。      “如果夫人愿意祝福我们,我将不胜感激。”他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护卫将火把略微下倾,火光打在十一的脸上,将他神祗一般的容貌完全而彻底地映射进芫国夫人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即使是芫国夫人这样的早已逝去了青春的女人都有了明显的动摇。虽然时间很短,但不论赵瑟还是其他什么恰好在近处的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芫国夫人脸上那经年累月淬炼的完美面具露出破绽,宛如初春河面冰破的痕迹。她的瞳孔收紧,笑容里孕育着若有若无的欢快与灵动,青春的源泉似乎在眨眼间又回到了她苍老而干涸的面颊上。      十一轻轻将头别到一边,虽然不想承认也不愿意使用,但是容貌确实一直都是不必召唤就会自己努力干活儿忠实伙伴。十一和赵瑟都无法为此感到欢欣雀跃。      “难怪……”芫国夫人点点头,面具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问十一:“您是什么人,是您怂恿我的孙女抛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君取您吗?”      “叶十一。”十一简单地回答。关于芫国夫人的第二条指责,他没有回应,算是默认。尽管大有可以耍赖的余地,但赵瑟的悔婚的确是因为他的原因。说成怂恿也不是不可以,十一认为,这个时候没必要纠缠于一两个字句的用法。      “叶十一吗?”芫国夫人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讶然之色。转而以询问的眼光望向自己的夫君。苑国公跟着走近几步,看了看十一,确认道:“没错,这正是那位河西军的叶将军。是河西军,也是我大郑全军最英俊的男子。”      苑国夫人微微挑眉,神色有些许的嘲讽。她说:“原来是叶将军,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啊!   闻说韩国夫人因爱慕将军,不仅混迹市井吸食大麻,甚至还与韩国公伉俪失和。今日得见将军,实乃三生有幸。果然芝兰玉树,胜于流言百倍。”      十一略有些鄙薄之意,淡淡说道:“韩国夫人要怎样是她的事,我并没有答应她。”      芫国夫人笑了笑,不再说话。苑国公却冷哼一声道:“你是河西军的将领,白天还在与张氏的族长纠缠,倒不知为何转眼之间,我赵家的女儿便非你不取。叶将军,你身为张氏的部署,到底为什么非要怂恿我赵家的女儿,破坏她的大好姻缘。这是韩国夫人的命令呢,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还望叶将军于我解惑。”      这话说得十一着实一头雾水,讶然道:“这和张媛有什么关系?”      苑国公摇头而笑,说道:“将军不知道也没关系,便请在此稍后。待请了韩国夫人来,咱们一起上殿面君去吧。”言罢吩咐大总管赵斯诚道:“你拿夫人和我的名帖亲自跑一趟吧,务必要把韩国夫人请来!”      赵瑟忙喝道“且慢!”      十一不清楚四家七氏之间堪称史诗的恩怨情仇,赵瑟却是清楚的。她情知祖母等人这是将十一当成是张家破坏赵傅联姻的美人计了。于是,她不及细想,急急说道:“十一他是因为我才去的河西军,他是夜叉……”      “瑟儿!”十一、秦合清和苑国公同时出声阻止赵瑟。      芫国夫人与苑国公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说道:“夜深露重,还是去厅里谈吧。”      此所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赵瑟虽然一晚上就等着这时候呢,一时之间也有点发呆。十一拉了她一把。他们才一起被家丁刀山剑海地包围着往宅院深处去了。      说是去厅里谈,实际最后去的是苑国公居处的密室。护卫们虽然大多留在外面没有进来,但无疑赵氏的权力者们对十一的防备更加严密了。他们让他坐在正对面,两柄钢刀就直接压在他的脖子上。十一没有拒绝。现在,他反而能够以更加沉着和冷静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正如他所说的——这没什么,谈生意的时候,主顾往往会要求更严格的防范。      现在,十一坐那里,温柔缠绵的情人于是就成了寒光凌冽的宝剑。他坐着,身体像豹子一样完美,眼神像鹰一样锐利。赵瑟为此黯然神伤。她不禁要拷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完整的十一吗?要一个只有爱的十一还不够吗?我为什么要把他拉到这种龌龊的地方来!      “瑟儿,把我们的是事情告诉他们吧。所有的事情。我想我们首先得开诚布公。”      十一的声音惊醒了赵瑟。也只有靠不停地说点什么她才能停止酷刑一样的思考。于是,赵瑟开始说自己和十一的故事,从那个小哑巴说起。故事讲得并不怎么有章法,赵瑟却可以把自己讲得哭泣。那些美好的事情,那些痛苦的事情,那些所有的细节像海浪一样从她的心底扑打出,再一一倾倒出来。她讲了所有的事情,只除了那该死的堕胎。那件事,赵瑟宁愿相信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赵氏的权力者们长时间沉默着。当然,如果认为他们会为所谓的爱情而感动那未免太天真了。事实上,他们一直都没有掩盖他们对此的不屑。赵瑟甚至想,她是否该回避一下,以便于长辈们能更好的计算。      “其实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反正以我现在的声誉,一定没有哪个高贵的男人还愿意傢给我。”赵瑟想。      芫国夫人按了按额头,终于开口了。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们赵氏的女儿是绝不可能取无名小卒的。你和瑟儿一开始约定的时间是五年吧。好吧,那就以五年为限,拿张氏的河西军做你的傢妆吧。按照士家的惯例,不允许女人迎取那些地位低于她前一任的丈夫的男人为正夫。傅铁衣现在的官爵是范阳节度使、武成侯。既然瑟儿排出了他,选择了你,那么就请你至少取得高于他的地位吧!”      “很宽厚的条件。”十一点头道,“我毫无异议!”      芫国公接着道:“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河西军几乎是张氏的独立王国,既然你有武安侯张钰亲口给你的承诺,留在那里必然会前途远大。我们要求你对赵氏的忠诚,任何条件下。”      十一微微皱眉,沉吟半响说道:“别的和我没关系,但不能伤害张襄的性命。他是我的朋友,于我有救命之恩。”      所有的人都微笑起来。贵族的方式和土匪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贵族从来都不追求从肉体上伤害什么。看来瑟儿的这个爱人还可爱的很。      “当然没问题。”芫国夫人眨着眼睛说。      十一点点头,捉着赵瑟的手说道:“那么,可以算是成交了吗?”      芫国夫人含笑点头。秦合清站起来道:“那么,照规矩,将军似乎该留在些什么作为定金。毕竟让瑟儿等白白你五年这种事可是一点儿保障都没有的。”      十一立即反驳道:“你们答应在五年之内不迫瑟儿成婚也是一点保证都没有的事。”      芫国公磨着手中的茶碗缓缓说道:“当然,我们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相信能让你事半功倍。要知道,封侯与拜帅什么时候都不是光凭军功就可以轻易得到的。”      十一垂下眼帘,说:“那么,什么作为定金合适呢?”      “最合适的莫过于夜叉……”秦合清说。      “这不可能!”十一断然拒绝,“夜叉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可以帮你们杀人,但你们得付钱……”      秦合清轻请轻拍掌,有侍奴捧着托盘放到十一面前。赵瑟瞥了一眼,是金丝银线织就得贞锁,顿时面颊绯红。秦合清说:“那么就请你接受这个吧。只要你能保证对瑟儿绝对忠诚,我们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你。我想你也不需要依靠那个位置。”      十一很有些迟疑。贞锁本身没什么,问题在于超出贞锁本身的意味深长。赵瑟一阵反胃,这实在是太龌龊了!她猛得站起,奋力掀翻托盘,宣称道:“我相信十一,这就够了!”      芫国夫人叹息:“罢了,我们也该留一点时间让他们聊聊,不是明天就该出征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年轻的人,总是经不得离别的。”      最后,他们留给赵瑟和十一独处的时间仅仅就够他们彼此相拥。      “对不起,”赵瑟反复的说,“这都是我的错。”      而十一则一直在回答:“等着我回来,瑟儿。”      大管家赵斯诚谦恭地捧着十一的宝剑在一旁无声的催促他们。天快亮了,今日是出兵河西的日子,皇帝会亲至校场。赵瑟恨他。一个缠绵的亲吻之后,他们终于不得不分离。他们禁止赵瑟送十一。出于对张氏策略的考虑因,赵氏不允许赵瑟和十一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      赵瑟就站在祖父的院子里,目送着他的十一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拂晓里。他们总是在相聚后就离别,再也没有比这更甜美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哀伤的事情。      “终于结束了!”赵瑟紧绷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下来。之后,一阵眩晕袭来,她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大夫呢!”尽管的确是不肖的女儿,长辈们也都着急了。      大夫在赵瑟的左手上耗过脉,讶然换到右手。老半天三叔公都生气了,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她,小姐她,有身孕了”      “你说什么?”秦合清揪起大夫的衣领,好像孩子是大夫弄出来的似地。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刚刚搞砸了婚礼就怀了孕。这上什么地方去给孩子找一个人叫父亲啊!士家嫡女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没有人可以叫父亲,还有比这更丢人显眼的事吗?看起来,就像专门把孩子的父亲赶跑一样啊!      “好啦!终究是喜事。”芫国故人瞪了一眼秦合清,问大夫道:“大约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多一点儿。”大夫战战兢兢地回答。      “三个月?”芫国夫人闻言一怔,“那时候不是……老三,查问一下。”      三叔公自出去命人提了赵瑟的近身侍儿拷问。芫国公敲着桌子,不无遗憾道:“倘若早几日知道瑟儿有孕,必不在婚礼上如此行事。便是为了叫孩子有父亲也不会这般任性。”      芫国夫人哼了一声道:“糊涂!哪有怀孕三月尚不自知的母亲 。此事大有不对儿,一会儿瑟儿醒来了你们都别说话。我来问她。”      灌下一碗参汤,试过针后,赵瑟悠悠转醒。睁开眼就是祖母大人喜气盈盈的脸,赵瑟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耐着性子等祖母开口,反正现在都知道她有孕了,皇天后土都没她大。      芫国夫人握着赵瑟的手说:“瑟儿,你有孕了。真是个傻孩子,怎么不说呢!出点儿什么事可怎生了得。”      “现在没事吧?”赵瑟问。      “没事,一切都好。”芫国夫人笑吟吟的回答。之后,感慨一声道:“瑟儿,是十一的孩子吗?是为了这个所以才要悔婚的吗?真是个傻孩子……”      “不,不是的。”赵瑟苦笑了一下,“不是他的孩子。谢府那晚上,我们没能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要……你明知道有了孩子,怎么还能随便悔婚……”      “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才敢悔婚啊,祖母。这个孩子,是傅铁衣的。”终于说出这句震慑住所有人的话之后,赵瑟喟然叹道:“我就想啊,反正已经有了孩子……”      芫国公站起来道:“你怎么能肯定。”      赵瑟笑笑道:“我当然能肯定。”      芫国公沉默了。是啊,这种事只有做母亲才能知道。      “这件事情傅铁衣知道吗?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芫国夫人问。      “当然不知道。”赵瑟答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子周知道了我有孕,大约能猜出来吧。他太了解我了……祖母,放子周出来吧,是我在亏欠他。”      芫国夫人点点头。她看着赵瑟表情很有一些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感慨。过了好长时间才以手掌梳着她的头发说:“瑟儿,我的孙女,你是太贪心了……”      “我觉得也是。”赵瑟回应得极苦涩,眼里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      秦合清起身道:“我出去写封信。”      “九叔!”赵瑟拭去眼泪阻止了他说道,“实在是不必急于一时啊,一切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不好吗?”      是啊,一切都要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宣华二十四年的五月终于行进到了尾声,刚刚初夏的时节,上都的空气里就已经有了秋天的肃杀。      卷三终    卷四 从此萧郎是路人 秋凉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十月初的上都城,总是落叶最美。每年秋风一起,北燕南归,落叶满地,西域的商队便摇曳着驼铃回到魂牵梦萦的上都城,润湿而凉爽的秋风转眼拂去了他们满身的沙尘和疲惫。运送士家的庄园和作坊岁入的车辆和地方官员送礼的马队络绎不绝,马蹄踏在厚实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朝廷岁赋也开始陆陆续续到达上都。或者飞刍挽粟,逆黄河西上至潼关,经砥柱天险再逆渭水而上以至长安,或者取道荆襄,由武关而入关中。一时之间,渭水上大小船只布满了河面。于是,一年之中又一个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好时节就到了。      内城士家贵族的宴会不好评说,外城目前最受追捧的所在则是开在外城第一坊的“清歌曼舞堂”,达官显贵早早就蜂拥而至。这座清歌曼舞堂与其正对门的由上都公认的流氓之首赵箫所经营的臭名昭著的销金窟“曼舞清歌堂”相映成辉,同为上都达官显贵们交口称赞的两朵奇葩。区别只在于两者有着南辕北辙、截然相反的格调。许多善于便装的达官贵人往往出了清歌曼舞堂的门就入曼舞清歌堂的室,前半夜找拍,后半夜拍人,实在是便宜之极。      这天午后,清歌曼舞堂二楼临街的雅阁什音一卧一坐歇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穿着绿色的袍子,就是那种六、七品年轻的朝廷官员轻装外出时常用的服色。凭栏而坐的男子才二十出头,举止相貌很是温润儒雅,一看便知是出身高贵的士家公子。一比之下,另一个躺着的男人看起来可就怎么都不像他的同伴了。那男子就躺在栏杆内的横板上,发髻松散,胡子乱糟糟得像杂草也不知道修理修理,脸似乎也算不上洗得十分干净。他闭着眼睛,双手捧着壶酒放在胸口,隔三岔五地便高高地举起来倾一缕进口,却十次里有八次都准头不佳,搞得前襟一片水渍。他也没觉得狼狈,仍是怡然自得地晒他的太阳喝他的酒。      此情此境,倘若赵瑟遇见,一定要会大叫一声“邋遢大哥!”没错,这位大哥就是当初在国子监学宫混日子几乎混进丐帮,后来托算命先生洪福齐天一举高中新科榜眼,一跃而官拜从六品下侍御史的江中流。大约这位不思进取的江大人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刚做了半年的官儿便懒病复发,由一颗油光水滑的鸭蛋生生懒成了丐帮票友。此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来着实令人唏嘘。      坐着的士家公子趁着江中流不提防,夺过他胸口的酒壶一蹦躲出老远,摇着酒壶道:“江兄,说好了今天庆贺你高升,怎得好不容易进了清歌曼舞堂,你歌也不听,舞也不看,连我秦舒白也一起不理,就这么闭上眼睛开始喝酒了呢?你让小弟我这情何以堪哪?”      江中流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坐起来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清歌曼舞堂的客人,有人是为了结交权贵而来,有人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来,还有人则纯为了犯贱而来。我则只为了这一口新丰美酒而来,否则秋高气爽正该吃饱了睡觉的好时候,我才懒得出门呢!小白,劳你费心。要不是你那一个“秦”字,金字招牌,好用之极,咱说不定还进不来呢!承情之至,承情之至!”      “哎,江兄,若是有朝一日你连饭都懒得吃了,那你可就厉害了!”秦舒白到了两杯酒,坐到江中流对面道:“来,江兄,这杯酒贺你高升之喜。”      两人喝了酒,江中流将酒杯顺手丢到地上,两臂张开架在栏杆上,打着哈欠道:“何喜之有啊?除了俸禄多了那么三升五斗,我是一点好处也没看出来啊。你看着吧,小白,过两天你再找我,指不定我正坐在地上哭呢!”      秦舒白被这话逗笑了,把着江中流的手臂道:“不至于吧,江兄。虽说这均输主薄是从六品,比你以前的侍御史只升了一级。可是均属令统管天下货物流转腾沸,乃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官位。多少人打破头都进不去,我听说武英侯夫人薛玉京都动了心哪!现在均输令一职悬空未决,均属的诏旨却已经颁了下去,既命你为均属主薄,那上上下下还不都是你做主。到时候自是位卑权重,以下克上,你有什么可怕的?”      江中流笑了笑,拍拍秦舒白的肩膀道:“小白啊小白,我可真不相信你是在秦氏长大的。均输令为什么悬而未决?四家七氏一入仕就居五品以上贵阶的大人们总不好意思屈尊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均属主薄吧?我老江地无三尺,房无半间,坐在这把烫人的椅子上与天下豪富权贵斗法,想留下命来就只得好生听话。这等为天子犬马之事,正是可喜可贺啊!我告诉你吧,这个均输令陛下原来是意属欧阳怜光,她不肯干才轮到我这个冤大头来顶缸,不过就是做人家盖戳的手罢了。如今我也不想别的了,能趁机发点儿小财,当个贪官最妙不过。”      秦舒白刚要说话,听闻楼下一阵吵闹,不由探头去看,皱眉道:“咦,江兄,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倒是天大的奇闻,赵流氓的曼舞清歌堂前也有人敢闹事,这是哪来的乡巴佬啊?”      原来楼下乃是两伙军汉吵闹不休,吵着吵着野性发作,竟拉出刀子混战起来,一时间竟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路人为之抱头鼠窜。曼舞清歌堂的台阶上却闲闲站着一个金冠玉带,威风凛凛的公子,左右一手揽一个美貌倡伎,由一群花花草草簇拥着看热闹,嘴上还得意地不知向什么人炫耀道:“怎么样,我说得打起来吧?这回可改换我做了吧!”很明显,这厮便是曼舞清歌堂如假包换的老板赵箫了。      江中流看了一会儿便无聊地道:“这是剑南节度使的部下和范阳节度使的部下争倡伎,没啥好看的。倒是赵箫赵二公子,久闻大名,今天总算是瞻仰了。”      秦舒白点头道:“就是他没错!算起来还是我表叔呢,真真是……”他家教甚好,说不出什么太过难听的话来,只皱眉道:“你怎么看出来是剑南节度使和范阳节度使的部下?”      江中流便说:“这又有什么难猜的?除了各镇节度使的部下可还有其他军士敢几十上百得在上都闹市当街械斗的?秋末各地藩帅依例入都朝觐,上都到处都是边军。剑南节度使上个月刚刚平定西南土司作乱,挟全胜之势气焰嚣张再所难免。九镇藩帅中呢,只有河西大都护张钰和范阳节度使傅铁衣托辞战事正酣而派属下入朝。张氏士族高门,河西军军纪素来号称大郑第一可以不论。而河北军,近日一扫颓势军威大震,在河北四十四州节节大胜,眼看着为祸数时间的匪患竟有平定之像,属下将士本来就匪气难驯,这一下更加有恃无恐,而今有又失了主帅管束。所以说,要为争个倡奴之类的无聊事体打起来,只能是剑南节度使的部下和范阳节度使的部下。这两拨人碰一起,他们不打架谁打架?”      秦舒白面有不平之色,愤然道:“如今的边军,未免也太嚣张了!仗着立了点微末功劳,便敢在上都横行,简直是无法无天!”      江中流“哈”地一声道:“得了,小白,别说得跟你第一天才知道似的。这事儿,皇帝都没辄,你就甭跟着凑热闹了。”      “怎么没辙?!”秦舒白反驳道。      “哎呀,那你说怎么办?将傅铁衣撤职问罪吗?人可还在战场上饮血杀敌呢!就算退一万步说,河北不是非傅铁衣不可,换个人就有用吗?河北诸军答应了吗?流寇答应了吗?那可是十几二十万的精兵悍将啊!”      秦舒白不情愿地撇撇嘴,小声道:“那又怎么样?他就是再了不起还不是叫赵家小姐当堂拒婚,一辈子都傢不出去!也幸好如此,不然我还得叫他姑父。虽说英雄不论出处……”      江中流一笑置之,扶着栏杆看打群架看得是眉飞色舞。      时候不长,五百金吾卫飞马而至,封锁道路两头,将鏖战正欢得两拨军汉团团围住。为首的金吾郎将挥手下令拿人,有些军汉虽然叫嚷着“一个金吾郎将区区五品官阶,还敢来拿老子!”到底还是不敢真和金吾卫玩命,能跑则跑,跑不掉的只好扔了刀就擒。      赵箫不无遗憾地道:“真扫兴!”转身进门。      这一下没得热闹好看,秦舒白却高兴起来,拉着江中流非要去看歌舞,江中流却死活不肯动弹。懒是懒人的通行证,于是只好换人将雅阁上的竹帘卷起,设座观瞧。大堂里的歌舞还没开始,只有驰名上都的艺人在演布袋戏。      门口一阵嘈杂,却是来了新客。远远地四五个侍奴与两个持刀的护卫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男子进来。男子舒袍广袖,别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看起来虽然没有十二分的相貌,也没有十二分的高贵,却有着十二分的味道。似皓月当空,又如春风化雨。管事立即就迎了上去,满脸堆得都是笑容,与方才迎接江中流和秦舒白的嘴脸可大不一样。      这倒是叫江中流奇怪起来。往来于轻歌曼舞堂的多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其中不乏高贵如王孙公子者,可真真没见着堂中执事对哪个露出过这般谄媚的笑容啊!于是不由问道:“小白可知此乃何人?”      “他你都不认识!江兄你今年高中前果真混上都的吗?”秦舒白大叹稀奇,随即摆出一副“原来世间也有你老江不知道的事情啊”的面孔宣布道:“他就是冠盖满京华的陆郎啊!”      “陆郎?”      “是啊,陆子周,赵家小姐的小夫”一说起来,秦舒白满脸都是钦羡:“就是那个诗词雄长长安,一诗既出而满城纸贵的陆郎啊!”      “啊,知道!”江中流恍然大悟,“不就是那个明明已经傢了人,满上都的女人还争先恐后追捧的那个家伙嘛!听说有好些个疯婆子把他的诗纹到自己身上呢!当时我刚被国子监扫地出门,就想啊,我老江要是会写诗,何至于为个饭辙发愁……”      秦舒白却是陆子周的拥趸,急急纠正道:“不是女人纹身上,是男人纹身上。女人那是将长诗纹在宠嬖身上赏玩。”      这态度将江中流惊得一乍一乍的,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我以前也是见过他的,咱好歹也和赵家小姐是同科啊!就是宴会上我打瞌睡,估计没记住。”      秦舒白极端鄙视江中流这等行事,只说自己一直想求陆郎亲笔赋诗一首,奈何总没有机会开口。      说话间陆子周已然跟着管事上楼。秦舒白目光追逐着他的身体移动,不无遗憾地道:“论起来,赵氏小姐也是我的表姑。她的外祖父安邑侯和我的外曾祖父本是同胞兄弟,都是秦氏的嫡公子,也都是召女为妻以延秦氏之宗庙。安邑侯善兵事终得因此封侯,生子傢赵氏,又得了女儿,最终成了秦氏煊赫的一支。而我外曾祖父的这一支却是靠祖宗荫庇虚度光阴,到了我这一代,不过空有秦氏之名罢了。若非如此,如今求陆郎一书,未必如此艰难……”      管事打开他们正对面雅阁的房门,躬身送陆子周入内。江中流这是第一百次听秦舒白痛说革命家史,正牙酸的紧的时候,秦舒白突然不说了,猛得藏到江中流背后,死活都不肯露脸。半天,他才关了门,颇为忸怩地解释道:“刚才那管事开门之时,我仿佛看见家中族长坐于房间之内……”      江中流闻言大笑:“小白你好没出息!族长又不是你亲娘,就算是你亲娘有如何?难道你这么大个人还能不准你逛秦楼楚馆不成?”      秦舒白怏怏答道:“族长可比亲娘厉害多了。她坐着我就只能站着,她站着我就只能跪着,她要骂我我一句话都不能回,她要打我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脱裤子,她要杀我我最好自己抹脖子……”      秦舒白很想就此溜掉,却又怕一出去就撞见他家族长,反复踌躇了半天才决定耗到对门走了他再走。江中流哪有精神安慰他,只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谁叫你姓秦!”便由着他去怨天尤人。      事实证明,小白的嗅觉像狗一样敏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便有秦氏家奴在帘外施礼道:“二十七公子,夫人有请。”      秦舒白的脸立即苦下来,求救似地望向江中流。江中流想起平日里小白送酒又送肉、送房又送车的种种好处,顿时觉得自己该报答报答。遂大义凛然起来,拍着胸慷慨道:“行啊,我陪你去就是!”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对面的雅阁。雅阁中上首坐着一位年纪三十许的雍容贵妇,想来便是门阀秦氏的族长,魏国夫人秦歌。陆子周则坐在左侧,提笔为文。他身后立着一名着深衣的女子,低头看陆子周写字。秦舒白和江中流进门时,她视线扫过来,明眸皓齿,目光却透着通透,仿佛能瞧进你的心里去。她的右额有着鲜红若滴的弦乐形纹绣,便是斜红。另有一名散着头发的琴师坐在一旁抚琴。      秦舒白一进门便规规矩矩地下跪请安。江中流绝没有陪他同甘共苦的意思,胡乱揖了一礼,便自己给自己看了个座。      魏国夫人唤秦歌起身,问道:“二十七,你如今是什么官阶啊?”      秦舒白恭谨答道:“禀告姑母大人,小侄今年三月晋的宣德郎,正七品下。”      魏国夫人秦歌点点头道:“回来也该给你做些有实职的官位了,也免得你整日游手好闲。”      秦舒白忙跪下谢罪,陆子周却与此时搁笔。身后女子拿起来默念,秦歌忙道:“元元,念出来我也听听啊!”      元元回眸一笑,出声吟道:“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騣。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秦歌皱眉道:“说是给你的轻歌曼舞堂题首诗,怎得又写得如此慷慨激昂?不成!不成!子周你得重写!”      元元和陆子周同时道:“不必了!”      停了一下,元元说:“诗写得很合适,我很喜欢。”      秦歌撇嘴道:“我算是认识你了,元元!方才子周让给你老大一个便宜,如今你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陆子周道:“实是刚才来时,见剑南、范阳部众相斗,一时有感。”说罢长身而起,施礼道:“如此在下也该告退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实不能回去得太晚。”      正事已了,元元与秦歌也不再留客。元元道:“我送你。”      下楼时,元元本能地要挽陆子周的手臂。手伸到一半才猛然醒悟面前这人已是身有所属,只得怏怏缩手。陆子周似乎也发现元元有异,回头问答:“元小姐是否有心事?倘是与生意有关,子周愿尽绵薄之力。”      元元轻轻叹了口气道:“陆公子,近来河北的形势想来你也略有耳闻。傅铁衣一反常态,大军势如破竹,一点儿余地都不肯留。我也不瞒你,家里已是焦头烂额,难以支撑。眼见几十年的基业就要随风逝去,怎得不愁?倘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日,咱们这买卖怕是也没必要再做下去了。想你我相交,短短不过数月,你陆公子却是我元元生平第一知己。一旦河北克复,你我人鬼殊途,亦为一桩憾事啊!”      陆子周皱眉道:“何能轻言生死?”      元元摇头道:“若是众家兄弟都去了,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陆子周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事不至此,元元小姐一代女杰,当知留待此身,将以有为。我观大势,绝非山穷水尽,更遑论舍生取义……”    觊觎   “倘使傅铁衣进一分,你们便退一分,最后龟缩进太行山,那自是死路一条。依我之见,反其道行之,或可有一线生机。”      “反其道而行之?”元元微颦眉头道,“分兵突围,藏匿于草莽,待时东山再起或者可行,再想反击怕是力有未逮。何况我们义军,历来长于进取而不擅守成,便是攻下了关隘不过劫掠一番而去,哪有守得住的?不过平白折损弟兄的性命。”      陆子周垂下眼帘,盯着下面逐级矮下去的楼梯,简单说道:“间出太行,迂回塞北幽燕之地绕过河北军右翼,南下山东以据淮泗上游,向西得淮泗而窥中原。凭借江淮之富庶与形胜北上中原,下东都洛阳,之后就可以西扣潼关而拥天下。”      元元愣了愣,苦笑道:“子周你这说的是争夺天下之路。你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保命尚且应接不暇,哪里还敢有雄霸天下的野心?说出来不成了笑话了吗……”说道这里,她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关键之处心中已然知晓,却又扑捉不住,难以用言语说清楚。她若有所思地望向陆子周,缓缓道:“你是说……”      陆子周点头说:“你们没有争夺天下之心,也没有争夺天下之力,未见得别人也没有。元元,走一条历代帝王人杰都走的路吧!这是唯一的求生之策。也只有走傅铁衣希望你们走的路,他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      最后,陆子周留给元元的忠告只是这样。青玉挽着披风和众人一起迎上来,簇拥着陆子周上了车。陆子周看了一眼对面富丽堂皇的曼舞清歌堂,堂中传出不堪入耳的龌龊言笑。他毕竟已经傢了人,即便是至亲,这样的场所也不能再厚颜进去,便是在门口多呆一刻传出去也是十二分的不好听。      “去请二少爷出来吧。”陆子周吩咐,“我们去后门等他。”      马车停到曼舞清歌堂背后的小巷,足足一盏茶功夫,才见赵箫身边的亲近管事老归愁眉苦脸的开门出来。赵箫?那是连影子都没有!      老归到车前施礼道:“二少爷正忙得脱不开身,小人也进不去门。请陆公子先回,少爷说今天晚些时候过去找您。”      这不消想也知道赵箫是为下半身那点儿事忙得脱不开身。陆子周虽然要赞赵箫一声“真豪杰”,但也一直以来都不能完全苟同于赵箫颠倒混淆的行事手段,闻言不过一笑置之。      他说道:“也不必,只有一件事。对面要五千担精米,五千担粟米,另外还有三万斤薪柴。时间很紧,只三天时间,请二哥尽快凑足。”精米者,钢刀;粟米者,弓弩;薪柴者,羽箭;这一套话,乃是赵氏用了多年的暗语,以免落人口实。      自从夏初赵瑟当堂拒婚,气走了傅铁衣,在上都内外不可避免地引起轩然大波。赵氏一族凭借数百年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政治势力,百般补救,方才没有伤到根本。然而,一场轰轰烈烈的联姻闹剧即便暂时告以段落,其深远的影响也往往仍是连绵不绝,数年难以消弭。朝堂上的事,有芫国夫人夫妻亲自居中提调,勉强尚可。私底下,赵氏那门见不得人的军火生意却因失了傅铁衣的支持,江河日下,一日难似一日,几乎难以为继。      赵家的军火买卖,由淮南转运到北方之后,不管是卖给西北的乌虚人,还是卖给河北的流寇,都少不了取道河北,更少不了傅铁衣的鼎立支持。一朝拒婚,将傅铁衣几乎得罪到死,生意还怎么做?确实,傅铁衣不曾亲自下令与赵家的军火贩子为难,以前给秦合清的令箭也依然有效。可傅铁衣不与赵家为难,不代表他的部下也高风亮节,不与赵家为难。赵家散布在河北的军火贩子们眼见河北诸将燃烧着仇恨和愤怒的眼睛,没一个敢运货出河北。不用人家赶人,纷纷自己夹起包裹逃回关内,更有甚者,一路跑回淮南。眼见北方的半壁江山就要不保,秦合清虽然脸厚心黑,但现如今毕竟还不到拿女儿腹中的孩子说事儿的时候,则亦是无可奈何。      按理说,谁惹出来的麻烦谁收拾,正该押着赵瑟去收复失地。奈何这位大小姐现如今正有孕再身,皇帝第一,她第二,连去秘书监当值都是混着,没人敢让她操心,更别说做买卖了。于是乎,素来不肯闷声吃亏的赵箫赵二公子也只好一面在暗地里跳脚大骂,一面收拾自己亲妹妹搞出来的麻烦。      正巧此时,朝廷颁下均输令,整顿天下货物流通以及丝茶盐铁专卖之事。皇帝以四方不靖、军用不足为由,下旨在六军之外另设神策军,招募关中健儿充之。另外还将上都城外冶铁锻造兵刃的铁场扩大了一倍。说到炼铁治兵,两都大匠俱是安邑侯秦氏的徒子徒孙。赵箫虽然是败类,但实实在在是安邑侯的嫡亲外孙。靠着这层极过硬的关系,赵箫很快与铁场官吏结为一党、沆瀣一气,事实上将铁器控制于手心。若非赵箫名声实在太差,或者甚至可以顺利授官,继安邑侯之后成为家族的第二位兵器之王。至此,东南一派的军火贩子与关中一派的军火贩子正式合流,一手掌握了大郑三分之二的兵器锻造。这样一来,赵箫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此事上,如何重新建立一条通道,将掌握在手里的私兵贩出去,他便再也无暇多管。秦合清考虑再三,终于禀告过芫国夫人和魏国夫人秦歌,拉了陆子周上贼船。      陆子周虽然不耻于勾结乌虚蛮夷,但还是不得不通过混迹于上都吃喝嫖赌的曹秋何曹大公子与河东的曹文昭达成默契,另辟蹊径从河东运货。自然,少不得要分大半的好处于河东军。赵箫与陆子周,一个专司垄断军火货源,一个专管买卖。一番合作下来,将秦氏与曹文昭尽拉入局中,虽然再也无法如当初一般独享暴利,总算也可勉强维持。      至此,陆子周方才知晓,原来盛名如歌神的元元竟是河北流寇巨头之一。其人周旋于上都权贵之间,首要之事便是刺探并影响朝廷方略,另外则是负责为流寇贩卖贼赃,采办军火粮草等事。难怪赵箫非要开个倡馆在人家对面啊!      马车碌碌前行,陆子周回想方才自己指点元元之事,心中略微有些后悔。就任由搅乱天下的流寇倾巢覆灭不好吗?就看着傅铁衣走上以武力争霸天下的荆棘之路,用鲜血肥沃了西进路途上的土壤不好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而修长的双手,心底泛起一阵厌恶。他总能从自己的身上找到与欧阳怜光相似的东西,那种以天下为棋盘,以人命为棋子,不经意间就要挑起天下纷争的冲动。      “元元……她竟是如此精准地体察了我的内心吗?”陆子周微微苦笑着想,“我似乎和土匪很有缘分哪!本以为汝州之后再无瓜葛……”      傅铁衣在遭遇赵瑟拒婚之后,立即放弃了他先前坚持了十数年并令他飞黄腾达、封侯拜相的所谓“养寇自重”的方略。一夜之间,河北多年以来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猫与鼠也缠绵的和谐局面翻然碎裂,竟成了你死我活的形势。      陆子周也曾仔细揣测傅铁衣的打算。倘若他是傅铁衣,在彻底断绝了与大士族联姻的希望之后,也绝不会再与流寇分享河北。没有了根深叶茂的士族作依托,对傅铁衣来说,对所有的新兴军阀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完全彻底的控制住自己的领地,形成稳定的大后方。在争霸的道路上,从来无有不圈土地就形成割据的势力,从来无有不要安稳富庶的大后方就能一统天下的奇迹。流寇不事生产,专做破坏,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如今已然成了傅铁衣进取最大的掣肘。傅铁衣有赵氏做后盾,或者还会多忍耐几年。如今,河北已经是他争霸天下最后的资本,他势必要把屋子打扫干净。      对于傅铁衣来说,最有利的情况不是彻底绞杀流寇,而是让他们从他的地盘滚出去,踏上陆子周所说的争霸之路。这样,傅铁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踩着他们的脚步前行,收复他们所占领的失地,扩大自己的版图。      只有我打下来的,才是我的!      在大郑的末世,这句话是所有军阀藩帅的心声。大郑的土地一直都为士族所盘踞。士族是绝不会轻易向那些出身低贱的,昨日还跪在自己脚下献媚的武人低头的。是以,军阀要圈进一块土地,往往需要流寇为他们开道。流寇将土地上的士族杀完了,军阀就不必染红自己的双手。枪杆子里出政权是不错的,然而当不止一个人握有枪杆子时,如何使用就需要智慧了。何况,在大郑的皇权还没有彻底沦丧之前,屠杀士族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容易。      陆子周估计,傅铁衣并不需要流寇走到东都洛阳那样远的地方,甚至也不必到掌控天下漕运转输的荆襄之地。只要控制了河北、山东以及江淮重镇的其中一两个据点,他就可以暂时停下来,练兵积粮,静待关中乱起萧墙……      回到府里,天色还早,连赵瑟这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上官署报个道便回的孕妇大人还都没回来。陆子周近来思虑过重,颇为疲惫,便待回房小睡片刻,待赵瑟回来了也好有精神陪她。不想,进了院子便见管事赵月兰握着手在门口走来走去,神情很是焦急。她一见陆子周,仿佛看见大救星一般,拉起裙摆跑过来急急道:“陆公子,快请去一趟长生阁,小公子他捉了霍郎去!”      “这又是怎么了?”陆子周现在是一听傅铁云三个字就头疼。自从那日傅铁云强傢了赵瑟,待能起床了拜祭过祖庙,便没有一天不给大家找麻烦。他现在倒是不怎么和赵瑟的宠侍过不去,偶尔的几次也是因为服过药情绪暴躁,顺便给赵瑟添堵罢了。真正麻烦的是,他随时准备将损人利己的行事原则贯彻到底,公开并肆无忌惮地利用一切赵氏的政治资源将傅铁衣的利益最大化。他混迹于上都权贵名门的宴会中,暗中操作着各种各样的肮脏交易。而每当出现什么纰漏,他就理所当然地要求赵氏去补救。或者是出于对傅铁衣的愧疚之情,无论赵瑟还是赵氏的亲长,都对傅铁云的这种做法选择了彻底的退让与包容。若非如此,傅铁衣的河北攻略,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有的时候,陆子周不禁要想:等瑟儿的腹中胎儿落地,不知阿云他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对于陆子周明显夹杂着不耐烦的问话,赵月兰深有同感。她匆匆答道:“小人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今日小公子今日去宋国夫人府赴宴,回来就带着怒意。正巧三老爷派人送了好些冰帖过来,都是品貌家世相当的仕宦子弟。说是等小姐生产之后再取位公子进来,也免得两位公子都忙,无人照管家中琐事。因为小姐还在孕中,不能劳神,便请两位公子先看看,日后再请小姐亲自定夺。小公子便大怒,厉声命人将霍郎擒去,如今也不知怎样。陆公子,旁的人也就罢了,霍郎是小姐极放在心上的,若是有什么不是,惹小姐动了胎气可怎生了得!”      陆子周转头便向长生阁走去,口中埋怨道:“怎么不曾去禀告三老爷!”      赵月兰叹了口气道:“三老爷说,从来没有祖父去管孙女房中之事的规矩,叫我来找公子。”      陆子周便不再说话,匆匆赶去傅铁云起居的长生阁。傅铁云素来的决然陆子周也知道几分,是以不等侍儿通报,便直接掀帘闯了进去。      傅铁云这长生阁,因为他久病的缘故,收拾得极为暖和。如今才十月的天气,便烧了地龙,封了门窗,不让一丝风进来。厅中尽是大盆的花草,草木葱翠欲滴、牡丹含露怒放,除却牡丹、兰草等上都贵族常用的花品,还有特意从五岭运来的一人多高的杉树盆景,将整个房子掩映得生机盎然。      霍西楼就跪在厅房深处一株巨大的迎客松盆景旁边,手臂向前伸长横搭在花盆中的泥土上,头就侧枕在手臂上,上身也跟着前倾,看起来好像是斜趴在盆景上的模样。他穿着淡黄色的衫子,睫毛很长,闭上眼睛轻轻地颤抖着,看得陆子周一阵心疼。私心里,陆子周一直是将霍西楼作为自己的弟弟甚至是儿子来对待的。明知道他读书已是无用,只要他想,陆子周甚至比教赵瑟还认真几分。      傅铁云并不在,厅里只有两个侍奴守着。青玉帮陆子周宽去外面的披风,侍奴接了过去。赵月兰跟在后面斥道:“怎么还不去倒茶?”侍奴吓了一跳,慌忙去了。      陆子周问道:“阿云不在吗?”      另一侍奴答道:“小公子说屋里闷,出去透透气。”      陆子周点点头,走到霍西楼近前,弯腰轻拂他的额头。霍西楼立即睁开眼睛,眼眸里依旧是初夏清晨的灵动。他眨着眼睛笑了,呼唤道:“公子你来了。”      陆子周在心中叹息一声,温和地问:“如何就惹恼了阿云,你啊,真的好不小心。”      霍西楼想了想说:“小公子叫我来问问家世,好些我答不上来,是以惹他生气。”      陆子周回想霍西楼的身世,更多了几分感慨。伸出手去道:“起来吧,一会儿阿云回来,我就接你去陪我。最近手腕酸痛,提不得笔,你帮我写几个字。”      霍西楼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将双手向上抬了抬。他的一双手,十只手指被一副精钢指拷紧紧箍在一起。手铐下端有铁环,铁环系着铁链,铁链尽头是大一些的铁环,箍在松树的干上,环上扣着一把精致的小锁。铁链极短,长度只允许霍西楼以现在的姿势跪在地上。      陆子周心中恼怒非常。这种指拷是刑讯奴隶的刑具,扭动下面的螺扭可以收紧指拷,直至将受刑人的十指手指挤成粉末。他呼了口气,勉强压住胸中的意气,直起腰转头去看那侍奴,皱眉吩咐道:“打开吧,是人不是牲口。”      那侍奴有些慌,跪下道:“小人没有钥匙。”      “那就把树锯了!”陆子周坐下对赵月兰说:“西楼有错,一会儿我禀告小姐,兰管事你带去教训便是了。如此滥用私刑,实在毫无道理。我在这里等阿云,你先送西楼回房吧。”      赵月兰答应一声,浅浅福了一礼,招手唤了几个小厮去砸松树盆景。侍奴奉茶过来,见到此景吓了一跳,茶盏应声落地,情急叫道:“使不得!”那跪着的侍奴想起平时傅铁云将这盆景示若生命,常说“这松树死了,我的命大约也就尽了”之类的话,哪里还敢眼睁睁看着?遂鼓起勇气跳将起来去拦。      赵月兰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向外拖了几步,道:“如此没规矩怎能再伺候小公子,公子,小人这就将他押回去学规矩,另选温顺的送来长生阁!”      陆子周头脑一阵眩晕,不禁以手按头。若非是为了霍西楼,他绝不会来凑如此可笑的热闹。幸好傅铁云的声音远远传来,总算暂时结束了这场闹剧。      “兰管事,你好生了得啊!侍奴无礼,冲撞子周哥哥,我自会杀了向子周哥哥谢罪,何用你如此厮打?”       国士   除了陆子周之外,所有的人都一起屈膝下拜,迎接这位很快就将以狡诈暴虐著称于那个风云激荡年代的男孩儿。尽管那个 “胡狼”的称谓要到宣华二十五年的冬天才会加诸于傅铁云的头顶,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时光里震慑天下,但在宣华二十四年的秋天,在赵氏的宅邸里,他已经具有了相当的恶劣声名,以至于许多人还不曾见到他便簌簌抖动。      傅铁云略显虚弱地靠在他长着胡子的壮硕“侍奴”身上。虽然只是十月的天气,然而他的全身都裹在厚实的狐裘里。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加羸弱,宛若失去了母兽庇佑的小兽。他戴着风帽,衣领白色的狐毛簇拥着他的下巴,趁得他的脸只有巴掌大小。他脸色是苍白的,带着飕飕凉意的秋风也没有办法让他的面颊染上红晕。他的眼眸却依旧大而明亮,像大颗的宝石,嵌在他苍白而虚弱的脸上愈发凸显神采,让人忐忑不安。看起来,他的精神,他眼眸中每一刻所流转的神采奕奕,似乎都是在燃烧生命的结果。      傅铁云脱离开侍奴的扶持,自己一个人慢慢走进来。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将头深深的埋进两臂之间。虽然这座府邸里视人命为草芥者比比皆是,但大多数人都是伪君子,公然宣称暴虐不需要理由并且切身实践着的只有傅铁云一人。      这个时候,赵月兰却跪直起上身,抬头说道:“禀告公子,下奴升赏黜罚之事本来就是小人之责,依例若非公子之近身侍儿,的确不必请示公子。”      这一番理直气壮地回答,是针对傅铁云方才那句“侍奴无礼,冲撞了子周哥哥,我自会杀了向子周哥哥谢罪,何用你如此厮打?”的诘问。她的回答全在理上,只是稍显强项无礼,实是傅铁云进入赵府之后遭遇到的最大顶撞。由此可见,傅铁云的行事手段于士家素来所推崇的娴静高贵格格不如,以至于作为高层仆役的赵月兰都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傅铁云噙着冷笑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拉子周哥哥来做什么呢?不如我抛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七窍玲珑心如何?”说罢并不看赵月兰,径直走过她向陆子周行去,口中呼道:“子周哥哥。”      跟随着傅铁云的两个侍奴却以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赵月兰,一人扭住她的手臂,一人翻腕亮出一把淬着寒光的匕首,挥着向赵月兰胸口划去。赵月兰胸衣豁然中开,一双颇为可观的胸乳颤颤巍巍地跳将出来。持匕首的侍奴待要再划,赵月兰本能地将身体后仰,奋力挣扎。      “阿云!”陆子周不及阻拦,站起来喝道。      赵月兰毕竟是妇人,不论如何泼辣,力气上终究比不过壮年男子,更何况随着傅铁云的明明就是杀人的武士。眼见挣扎不过,她情急大呼道:“傅公子,你如此行事,以无过而杀臣仆是为虐,如何能叫人心服?”      “我用不着你心服……”傅铁云笑着说,神情很是蔑视。这位暴君站到陆子周身边,去拉他的手说:“子周哥哥,你许久不曾来我这里,今日总算来了却又是为了那小子。想来不是为了别人,你也懒得踏我的地方,子周哥哥,你可真是让小弟伤心非常哪!”      陆子周反手握住傅铁云的手腕,捏了捏,薄薄的一层皮肉。他说:“阿云,你仿佛又瘦了许多。总生意气,恐怕很难胖回去。”      “子周哥哥说的有道理。”傅铁云点头道。      他轻轻挥手,执刀侍奴收起匕首,立在一边。另一侍奴却仍然扭着赵月兰的手臂,不使她动弹。这样,赵月兰上身向后仰,划开的衣衫敞开到身体两边,前胸一对儿水梨般的胸乳俏生生地立着,直令她满脸尽是羞愤。      陆子周不好多看,转头说:“先带她下去。”      “不忙!”傅铁云却是熟视无睹,对陆子周道:“我和兰管事还有别的事情要请教。再说,子周哥哥你又何必要护着她?”      于是,傅铁云神态自若地拉着陆子周一起坐下,命侍奴换茶,说道:“子周哥哥,好不容易你来一次,便尝尝我这儿的梅花茶吧。我来煮茶,想必子周哥哥还没品过我的手艺。”      侍奴林林总总的搬出大大小小的坛子和茶具,陆子周微微皱眉,目光瞥过去瞧霍西楼。他仍是侧身伏在在松树盆景上,眼睛一眨一眨的。      傅铁云于是笑道:“叫他多跪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又不会跪死人。放心吧,子周哥哥,我若是真想将他怎样,如何会等到现在?尝尝茶吧,一会儿小弟还有一事要请子周哥哥相助……这梅花茶又唤作踏雪寻梅,乃是河北大族陈氏的不传之秘。传说是由族中十四岁尚未及笄的美貌少女亲手制作,前一年冬天收了雪,次年春天摘了梅花,到秋天才成。一年总共也产不了一斤,珍贵非常。前些日子,陈氏满门罹难,一门老幼尽数死于寇乱,大哥去得迟了,毁得就剩下不足二两之数,此次进京陛见,特别派人给我捎来。子周哥哥,你尝了一定喜欢……”      说着,傅铁云洗手烹茶。陆子周一时猜不到傅铁云这是要算计自己什么,遂收敛心神,专心看傅铁云烹茶。不一刻,香气四溢,竟是将满屋花草的香味尽数都盖住了。      “小姐来了!”有侍奴在外面招呼。      于是,陆子周和傅铁云一起停了手,转头望向厅门。侍奴卷起帘子,赵瑟穿着外袍拖曳至地面的襦裙,一手扶着侍奴的肩,一手撑着腰,慢慢走进来。她的身体已然非常沉重,连腰身极宽大的襦裙都遮不住隆起的小腹。      她一进门就放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欢呼:“原来子周也在!”      傅铁云虽然一贯不欢迎赵瑟,也只好推开杯盏站起来迎她,陆子周亦起身从侍奴手中接过赵瑟,扶她去坐。      赵瑟推着陆子周笑道:“我不坐,在秘书监坐了半日腰都酸了,我站一会儿歇歇……你们忙你们的。这是烹茶吗?好香!”说话间转眸见满地跪得都是人,自己的管事赵月兰又是如此一副狼狈的模样,语气不由一滞,唉声叹气地对傅铁云道:“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阿云祖宗?”      “大事倒是没有,”傅铁云的视线在赵瑟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扫过,落到她的脸上,指着地上的赵月兰道:“我只是想等你来了,烦你问问咱们的兰管事。什么时候我出门她可以不派人跟踪窥探?”      “原来是为这个啊!看这架势,我差点以为兰管事这是被你捉了奸哪!”赵瑟立即如释重负,显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说,“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家里就是这样,再说也不曾碍到你什么,倘使你有什么不便,还能及时相援。子周出门也是一样有人跟着的……是吧,子周?”说着转头找陆子周捧场。      陆子周心道:傅铁云做得那些事,十件有九件半都见不得光,岂肯落到旁人的眼睛里。难怪他好端端地非要和赵月兰过不去。遂避重就轻道:“确实也不是兰管事的错。叫她下去换衣服吧。如此未免太不像话。”      果然,傅铁云立即说道:“即是这样说,那就是此事你也做不得主。既然这样,我去求祖母大人好了。如要什么援手之处,我自当明白说出来,不会客气的,夫人放心吧!”      赵瑟在心中翻白眼道:我怎么不放心?你会客气那才叫见了鬼了!她抚了抚孕育着生命的神奇位置,腹中胎儿已经会动了,心想反正临盆在即,不虞傅铁云搞出什么麻烦,实在不值再为此事与他置气,遂道:“好吧,好吧!就依你!你可别去烦祖母,最近为均输令之事,她正在心烦。”说罢,退开两步坐到椅上。      陆子周以为赵瑟动了胎气,忙去把她的脉,并回身埋怨傅铁云道:“哪里有和孕妇置气的?阿云你做什么!”半响,见脉象渐平,方才命人抬了软榻来,抱赵瑟躺上去。      傅铁云大约也有几分后悔,亲自端了杯刚煮好的梅花茶放到赵瑟面前,嘴上却仍是说:“我看她这胎稳着呢!眼看都快满九个月了,哪还能出什么事?多劳动劳动才不会难产!再说了,还不知道是哪来的……”      当然,野杂种三个字他不曾说出口。赵瑟很败类地想:等孩子生出来你就知道是哪来的野杂种了!她笑了笑,吩咐道:“好了,都起来吧!”      赵月兰奋力挣开被扭住的手臂,掩住前胸和脸面飞一般地跑出厅去,侍奴们也纷纷起身退到一旁,只余得松树下一人。赵瑟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霍西楼,不由得就势揪住傅铁云怒道:“那是怎么回事儿?西楼最是可爱听话,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却要这般折磨他?还不解开扶起来!”最后一句,声色俱厉,乃是向这傅铁云身畔的随侍说的。那随侍虽是从傅家随来的,却绝不敢如傅铁云一般随意忤逆有孕在身的赵大小姐。忙施礼答应,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锁链,扶起霍西楼。      傅铁云竟是一点儿都不生气,笑着道:“他也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只是我今天去宋国夫人府赴宴,席间听到一个极妙的故事,回来有几处不明白,是以找霍郎问问。问得急了,总不免动些意气。”      赵瑟估计大约是傅铁云怀疑霍西楼的身世,忙道:“西楼他能知道什么?你这分明就是在委屈他!”      “委屈便委屈吧……”傅铁云笑笑望着赵瑟的脸道:“反正你喜事将近,日后我大约也没机会再作威作福。自该是抓住现在的日子,多委屈委屈你的宠侍,把瘾过足了才算够本。”      陆子周心中暗暗叹息,直道傅铁云实在聪明。事情刚有一丝苗头,甚至在赵瑟心里尚不明确之时,他原来就已经洞悉了。赵瑟则并没有完全清楚傅铁云话中之意,只觉得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她听得喜事将近一语,以为说的是孩子,脸上不由洋溢开暖洋洋的笑容。她手搭在有孩子心跳位置上,带着些漫烂与羞涩说:“总还要有一个多月的辰光呢……”      傅铁云挑挑眉,看了一眼旁边静静坐着品茶的陆子周,点点头,坐上塌,问:“好了,咱们还是说点正经的吧。今天怎么不请自来?总不会真的只来救的爱宠吧?”      赵瑟抬头看霍西楼按着一把椅子站立,似乎方才跪得时间长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于是便唤道:“西楼,上榻来给我揉揉腰,酸了。”待霍西楼脱鞋上了塌,她才对傅铁云说道:“事情是有一件……可能你也已经知道……今日午后,金吾卫郎将捉了两伙当街械斗的边军,一种一拨是剑南节度使属下亲兵,其中一拨为首的却是傅侯帐下的忠武将军夏侯广德。这是死罪,人已经押在北衙,明日朝上,御史台必将大肆弹劾,怕是还需早作准备。”      傅铁云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正在发愁,该怎生保住夏侯将军的性命。”      赵瑟不由伸出手去试傅铁云的额头,诧异道:“阿云你糊涂了?这等事倘若往大里追究,甚至可以治谋反的罪。傅侯是河北军的主帅,绝脱不了关系。这等事哪里还有拖延迟疑的,自然最好是依军中私斗之成法将动手之人全部枭首示众,以求息事宁人,一了百了,怎还能去顾他的性命?据我所知,剑南节度使立即就上了奏折,请杀为首的剑南军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杨虎。傅侯远在河北,已经吃了亏,你怎么还能反其道行事呢?”      傅铁云有些烦躁地抓住赵瑟的手,说道:“我知道!可是夏侯广德乃是兄长的心腹爱将,是可以托付大军的左膀右臂,绝不能就这么死!这太可笑了!你得帮忙想主意!”      赵瑟无可奈何道:“那就只有请傅侯上表请罪,自己将过错全部揽过去。反正如今河北战局正是十数年所未有的大好局面,能不能一股作气平定流寇就在此一举,陛下无论如何糊涂也不能降罪于主帅。是以,陛下送给顺水人情,将人交给傅侯处置的可能性极大。只是这奏折如何措辞须得斟酌再斟酌,一句话说不好,陛下说不定就把夏侯广德的脑袋用金托盘送给你大哥,美其名曰‘请范阳节度使安心平寇,朕绝不相疑’。到时候那可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啦!“      傅铁云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催促侍奴准备笔墨,并不由分说,强拉起赵瑟道:“不错!那你赶紧帮忙写一封!”      赵瑟抗议着为什么我写的时候,人已经扶着腰被傅铁云按到了几案前。傅铁云道:“你不写谁写?你堂堂秘书少监,谁有你看过的奏折多。如何措辞行文对皇帝陛下的脾气,也自然是你最在行,这你推是推不掉的。”说着蘸饱了墨,将笔塞到赵瑟手里。      赵瑟攥着笔都该哭了。谁说看过小猪跑就知道猪肉什么味?可怜她可是连个朝贺的表章都是陆子周捉刀代笔的啊!      “我来写吧!”陆子周放下茶盏,轻轻叹道,“西楼先扶小姐回去安歇吧……”      傅铁云有求于人时,向来很放得下身段——当然了,对赵瑟照例例外。于是,他亲自站在一边拢了袖子磨墨。不一刻,陆子周写完,吹干了墨,递给傅铁云看。他也不看,只合上放在一边,递上一杯茶,笑着说:“子周哥哥动笔,哪里还用再看?”      陆子周摇头而笑,直接问道:“阿云你先前说有事要我相助,不知道是什么?”      傅铁云闻言扯了身边一片牡丹花瓣含在唇上,沉默半晌,挥手斥退堂中侍奴,认真问道:“子周哥哥,倘若我想知道流寇从你这里买了多少刀枪弓箭,你能告诉我吗?”      陆子周道:“如果瑟儿答应,现在就可以把账目拿给你。或者你还可以去问赵箫。”      “那么,”傅铁云点点头,继续问道:“如果我想见元元一面,并说服她上个大当的话,子周哥哥你愿不愿帮我去骗她呢?”      陆子周仍是摇头:“现在元元是我的主顾,我若和你一起算计她,以后的生意便再也没法做了。我虽不一定非做君子,然在商言商,便是见不得人的买卖,总也不能不讲信用。”      傅铁云连被拒绝了两次,竟是毫不气馁,面上波澜不惊,扔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问道:“那么倘若我请子周哥哥带句话给元元呢?”      “那要看是什么话?”      傅铁云拿起笔在纸上简单几笔勾勒出太行山河北方向的地图,指点着说道:“流寇现下被河北军包围于太行山。看起来似乎是四面合围,包围圈密不透风。实际上却是上虚下实,倘实流寇想突围,向北迂回塞外必能逃出生天。就是这句话。”      陆子周不禁在心里叹息一声,傅铁衣果然是打算以武力争夺天下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似乎也没必要说给元元听……”      傅铁云拨弄着桌上一方小小的盆景,好正犹暇道:“真糟糕,我多希望子周哥哥都答应呢。子周哥哥还记得当初在西山与兄长的约定吗?兄长说,虽然如今赵傅婚约不在,你们当日的约定仍然作数。子周哥哥,你站的高度完全可以看得清天下大势之所在。你当明白,如果你不想永都做这盆景之中的苍松翠柏,早晚必要有所选择。我想,并不需要我来游说你……”      陆子周突然觉得傅铁云的表情很可爱,并着两指在他脑门敲了两下,说道:“间出太行,迂回塞北幽燕之地绕过河北军右翼,南下山东以据淮泗上游,向西得淮泗而窥中原。凭借江淮之富庶与形胜北上中原,下东都洛阳,之后就可以西扣潼关而拥天下——这是我今天刚刚告诉元元的唯一的生存之路。阿云,如果你是元元,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在一阵只闻得两个男人的心跳的死寂之后,傅铁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   一路圈着霍西楼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际走回来,赵瑟难免有些意动。      自从赵瑟公开有孕之事,便不得不就此断绝床第间的享乐。平日里专以投怀送抱的侍奴们一律改作了牢头狱霸,非但绝不敢和赵瑟动真格的,连很平常的搂搂抱抱,为免意外,往往也尽量避免。孕中女子本来就脾气古怪,加之赵瑟孕中反应很是剧烈,过了三个月之后时常吐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便愈加难受,好端端的拢月入怀之喜简直就成了活受罪的煎熬。      于是,赵瑟往往没有来地恼怒,又没由来的悲从中来。偶儿难以自持之时便发狠说:“日后死也不再怀孩子!”      苑国夫人便要笑话自己的孙女道:“再也不怀孩子?你现在就把这句话说尽了真不知等日后生时还能叫喊些什么?”接着便安慰道:“乖瑟儿,再坚持几个月,一切都是为孩子!”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赵瑟追忆往事,多有愧疚之情,直觉得自己不论受什么苦都是应该的。如此清心寡欲了大半年,连赵瑟自已都有点佩服自己。      那么,既然赵瑟圈着霍西楼回来,于是身体和神态也就一起跟着发腻。赵瑟大半年不曾有床底之欢,那么霍西楼只能更久。赵瑟这般媚态横生地靠过来,他几乎把持不住。秋天的凉意渗入他皮肤里转瞬间变成夏天的炎热,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随之坚硬起来。赵瑟仍是浑然未觉,将脸侧到霍西楼唇际,要求道:“西楼,亲亲!”      霍西楼情知不能继续玩火,一跃跳开两步,瞪圆眼睛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      这一下就让人想起为非作歹的黑心匪徒,赵瑟为此忍俊不已。五音等人忙扶住赵瑟,以免她闪了腰。霍西楼呼了口气,长睫毛呼扇了几下,也过去扶赵瑟坐下,话语中颇有几分埋怨的味道:“小心啊,万一伤了胎气,可是糟糕了。”      赵瑟便抚霍西楼的面颊道:“好啦,我知道了,一定再也不叫你受委屈。”触手一片温热,心中也有些尴尬,便吩咐侍奴服侍霍西楼去沐浴,并问道:“身上可曾伤到了?”西楼笑着摇头,翩然而去。赵瑟想了想,实在是对傅铁云一贯的名声无有信心,最终还是叫五音拿了药酒跟进去。      片刻之后,霍西楼带着一身的清爽出来,愈显秀颀挺拔。赵瑟再不敢与他同榻,却又觉得房中空寂,舍不得就这样要他去了。抬眼间见墙上悬着宝剑,记起初见西楼之时,他便是如此一个配着宝剑的美少年。于是,赵瑟便摘下宝剑递给霍西楼道:“西楼,从没看你舞过剑呢!”      霍西楼虽然接了剑,却颇为踌躇,问道:“剑气纵横,恐怕伤了孩子……”      赵瑟微微而笑,心道这孩子的父亲何等人物,如何至于就这样伤到呢?何况当初与十一日夜相伴,若论剑气纵横谁又是能比得过十一。于是遂道:“不妨事的,我想看你舞剑……”      霍西楼便不再推辞,因刚沐浴过衣衫单薄,也不脱外面的袍子,直接挽了个剑花舞将起来。起先侍奴都围在院中拍手叫好,他尚有些放不开。后来渐渐入神,忘记了四周的人物嘈杂,才渐渐放开手脚,由此始见气象。霍西楼所舞之剑,乃是游学书生必学的剑术,世上流传极广。此剑与杀人之剑截然不同,不重实效而重养气。是以,霍西楼一套剑法舞到最后,竟是浩然坦荡,隐隐有先秦之风。      赵瑟心中很是惭愧。西楼之才,本来或可有他自己所喜欢的人生和前途,只是因为跟了她,这一切便都毁了。      “这可不成……”赵瑟想。      于是,她亲自拿起丝帕为西楼擦汗,以商量的口吻说道:“西楼,不若你明日扮成个漂亮的长随与我一同去官署吧?一则你自从来了上都还没有出过门,正好可以好好玩玩。再则阿云这个小鬼,素来喜欢把事做绝,谁知道他以后还会想起什么来。子周他也不是时时都在的……你自己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能成吗?”霍西楼歪过头去问,眼眸里却尽是欢喜的意思。      “我说成自然就成……”      次日,霍西楼便果然换下锦绣衣衫,扮作一个幕僚从仆,跟着赵瑟一起去了秘书监。      大郑的任何一所官僚机构都是怀孕女人的天堂。虽然制度上要求女性官僚听事到生产前一个月才能交接了公事回府待产,但是制度之外不过人情。事实上,一般从女性官员宣布怀孕的那一天起,她在官署最重要的公事就是歇着。不要说赵瑟这种四品高官,就算是八九品乃至不入流的微末女官,一旦怀孕,上司和同僚便都不会再烦劳她。她们最长听到的一句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好好呆着吧!公务有什么要紧的?若是累掉了娃娃,我们怎么陪得起?      国子监作为大郑官僚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自然也没有任何例外的可能。就这样,赵瑟挺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走进官署,像每一天一样,立即被同僚和属官发配到阳光充沛,保暖又通风的角落呆着。秘书丞许嗣东甚至还亲手将抱了两盆牡丹放到赵瑟案上,拍拍手道:“赵大人,没事儿多看看牡丹,到时候生女儿。真的有用!我家夫人生女儿时,便是一天看七八个时辰的牡丹。”      赵瑟笑靥如花,连道费心。心中却想:女儿哪里是这样好生的?倘使恰恰生了女儿……怕是这一生的福气都要尽了……      喝了一盏茶,属官抱着公文过来请赵瑟签字封押。都是仔细核过的,决不至于有差错,是以并不需要赵瑟费心。许嗣东踱着方步走到赵瑟对面,递了份节略给赵瑟看。说道:“繁杂琐事下官都已经处置完毕,大人可以放心。其实,今天没旁的大事,就只一件,百官弹劾剑南节度使与范阳节度使纵容部下当街械斗。”说着看了赵瑟一眼,见她听见“范阳节度使”几个字仍是笑吟吟地面容不改,方才接着说道:“这一次可谓来势汹汹,我在秘书监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山呼海啸一般的奏折都冲着一件事。其中,不乏大呼应以谋逆论处者。陛下看得都头疼,命秘书监誊写节略送进去。赵大人,你请看看,若无不妥之处,便遣人递进宫禁了。”      赵瑟展开来一看,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吓了老大一跳。仅是节略就有好几尺长,搞得像上吊的白绫。果真是上至宰相,下至流外,都爱凑热闹啊。这么多人,仿佛众口一词,都要将谋逆的大罪推到剑南,范阳两节度使头上。看起来,就像起哄一样。相反,中书省的意见却出奇地谨慎。      赵瑟不禁要怀疑,傅铁云这样搞是否太过了点儿?总而言之,皇帝陛下头疼了。以谋逆之罪将边帅治罪绝不可能,压制朝野的清议却要皇帝来想办法。      于是,许嗣东便派了个老成的属官游大送入宫禁。赵瑟看看天色,皇帝应该还在召见大臣。便笑着对霍西楼道:“西楼,想去宫城里面看看吗?我身体不方便,不如你和老游一起去,也可以增长一番见闻。”霍西楼可有可无,见赵瑟冲他眨眼,自然点头答应。于是,便叫他换了秘书监差役的黄色号服,拿上一副号牌,与老游一并入城。      说是宫禁,实际也就只能进到宫殿外围、内官当值以及皇帝与朝臣议政的区域。按理说,绝不该出什么差错。然而,霍西楼这一去,便是大半个时辰。赵瑟也有点着急了,盯着门口望眼欲穿。派人去打听,亦不曾听说宫内出了什么事。      总算盼到霍西楼回来,赵瑟一把拉住他说:“怎得耽搁了如此之久?”      霍西楼尚在发愣,犹大已在旁边接口道:“路上碰见尚书左丞聂大人议完事出宫,聂大人问下官河西军要军饷的奏折发下来没有,什么时候到尚书省。后来看见这位小哥,便说像是同乡,多聊了几句,是以耽搁了。”      赵瑟笑笑对霍西楼说:“尚书左丞大人是宋国夫人的夫君,确实不是大士族出身,到没想到是你的同乡。他都问你了些什么?”      霍西楼皱眉答道:“似乎那位大人也不是我的同乡。我家在淮南,他的家乡在北方。只是他说我长得像,声音也像。至于问,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父母亲族,家乡生活可还富足之类的寻常问题。”      赵瑟点点头,抵着西楼的肩胛骨随意说道:“看来你和聂左丞或者有些缘分。聂左丞以科举入仕,如今尚不到知天命之年就已经官至副相,这在上都文官中可谓首屈一指。更了不起的是,以他的家世,竟还能在离异之后入主宋国夫人府,几乎令人不敢置信。这也就是周氏,换了我们赵家,无异于白日做梦……不过话又说回来,聂云毕竟不是一般人物,你既然能合他的眼缘,也算一场际遇。日后倘使便宜,说不定另有一番光景。”      霍西楼只笑道:“我又不考科举……”之后,便沉默不语,安静地站在一边帮赵瑟研磨。赵瑟情知要将霍西楼之身世和盘托出须徐徐行事,绝不能莽撞。于是,也不多说,不过一笑置之。      晚些时候回转府邸,赵瑟先放西楼回房休息。喝过安胎药,小憩片刻,管事赵月兰便进来禀告道:“小公子去曹家赴宴了,可要小人请回来?”      赵月兰有此一问内中大有道理。所谓曹家的宴会,便是河东观察使曹文昭家的大公子、爵封宜春侯的曹秋何到上都之后,每半月例行要办的酒宴。该酒宴在上都声名远扬,一般的恶人那都不敢登门。盖因此酒宴名为酒宴实为赌局,席上五毒俱全,肆无忌惮。赵箫那等士家中的败类爱去无妨,傅铁云不管怎么说形式上也是赵氏的夫婿,跑去那种地方真不是一般二般地丢人。      所以,赵瑟立即直起腰肢问道:“子周没去吧,他仿佛也有事要找宜春侯?”      赵月兰答道:“陆公子一早就去了清歌曼舞堂,二公子也一起。”      于是赵瑟便放下心,挥手道:“宜春侯那个宴会,阿云是去找剑南节度使共同进退的。你不要他去,他不放火烧房才怪!昨天不是说了不必在派人随侍了吗?不能说了不算。以后每晚请三叔公唤阿云的近侍过去问几句不就行了!”      赵月兰恭谨答应。随即五音奉上一纸礼单,禀告:“这是各家送来给小姐安胎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赵瑟扫了一眼恍然笑道:“昨天刚向吏部呈了请假的条子,今天全上都便都知道我要生了。当真让人无颜出门……”停了一下,她随便问道:“周家送的什么?”      五音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回答道:“本来早上已经送来两株新培出来的‘姚黄’牡丹,却在小姐回来前又送了一双奶母过来,人现在还在门房等着呐!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正要请示小姐,收还是不收。”      赵瑟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到宋国公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想来刚刚聂云见过霍西楼,转手就送了两个奶母给赵瑟,正是为了试探霍西楼在赵府中的身份。习惯上说,奶母是极为贵重的礼物,即便是送给孕妇,也要回之以鲜活的物件才不算失礼。倘使霍西楼不过是赵瑟身边无关紧要的长随,既然他今日与聂云说过几句话,那么送过去做回礼便最合适不过。奈何霍西楼是绝不能送人的。赵瑟便打定主意装糊涂,只等诞下婴儿,庆生宴上拉了西楼同去,且看上都政治中枢鼎鼎大名的老狐狸聂云如何应对。      赵瑟脑中转着无数念头,嘴上却道:“既然宋国夫人的一番美意,便敬谢不敏了吧。记得刚来上都时,家里买了几对儿双胞胎,便挑俊俏伶俐的送去做回礼。改日家里摆庆生宴,还请宋国夫人和宋国公千万拨冗前来……”      于是,日子就如同流水一般淌了下去。在等待吏部核准休假待产的一段时间内,赵瑟按部就班地前往秘书监当值。如赵瑟事先所预料的那样,她某种意义上讲的对手有着远比她深沉的自制力与耐性。尽管赵瑟每一天都带着霍西楼去秘书监,并允许他在特定的范围,亦即尚书左丞目光所及的范围出现,然而,那位从不起眼的小门小户一步步爬上副相的尊位,甚至于攫取到“周”这个姓氏的儒雅方正的老男人的眼光却再也不曾被霍西楼的身影留住。甚至为了河西军军饷的事情,聂右丞不得不亲自莅临秘书监时,霍西楼就站在他的身边为他磨墨,宋国公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      “这样一来,果然一切都要等到庆生宴之后吗?”偶尔,赵瑟也会对聂云的态度没信心。一个已经抛弃了自己亲生骨肉的男人应该绝不介意第二次忽略自己的儿子吧?      赵瑟由此而产生的更为恶劣的联想在于:她自己将要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一样呢?如果傅铁衣如同这位聂右丞一样无视属于自己的血脉,那么,她的拒婚将变得何其可笑!赵瑟心目中原本确定非常的事情,于是就变成了一点儿谱都没有。这样,赵瑟作为孕妇的脾气更差了。      苑国夫人完全不能理解赵瑟这种杞人忧天。每当赵瑟说出类似泄气的话的时候,她总要笑着说:“怎么可能?傻女儿!血浓于水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等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只要是他的孩子,在感情上,他都只有屈膝投降的份儿。你以为聂云真的能将自己的亲儿子视为无物吗?祖母告诉你,他这是在故作镇定。故作镇定你懂吗?聂云能有今日的成就,周氏的作用不言而喻,对于前妻的孩子,在一切安排好之前,他当然只能故作镇定。他坚持的时间越长,事情放到台上的时候他就会越炽烈。西楼的这件事,我们完全更有资格气定神闲……至于傅铁衣,他有什么理由对你和他的孩子装模作样?你给他的东西早就超过了他所要求的。孩子本身就是用血浇铸的婚书与盟约……”      赵瑟在形式上送了一口气,但在情感上,她依然要默默地叹息:真是没脸再与你相见啊,傅铁衣!      关于傅铁衣目前在上都的麻烦,赵瑟没有过多的插手。她所能做得,只是尽职尽责地将一切以秘书监为中介而流转的情报如实地告知傅铁云而已。      傅铁云无视于自己随时可能昏倒的身体,像一阵风一般流转于各种形式的宴会。就在这样的宴会中,全上都都被他带进了巨大的混乱,以至于对他亲亲的兄长傅铁衣和剑南节度使到了人人皆曰族诛的荒唐地步。并且,傅铁云以极为无耻的手段与剑南节度使达成默契,推翻前面的奏请要求亲自承担责任。当远在河北的范阳节度使傅铁衣与近在上都的剑南节度使分别具名的两封几乎一模一样的奏折竟然在同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时,皇帝一定和赵瑟感受到了相同的讽刺。      所以,宣华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皇帝不堪忍受百官喧闹,终于御笔轻挥,将长安械斗的军士一律押往驻地,交给他们的上司处置。百官纷纷谏言,堵住了含元殿的大门,大有皇帝不收回成命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皇帝玩笑道:“诏令既出而百官不肯从命,是边军谋逆耶?是大臣欲反耶?”      于是,前后喧嚣了一个月之久的上都至此终于勉强平静下来。赵瑟也于此日正式交接公务回家待产,而她所交接的最后一件公务便是将该圣旨发往有司。      之后,赵瑟像珍贵的瓷器一样,被小心地轻拿轻放,安置于彻底隔绝了一切危险的精美房间。每一时间都有超过十二名的大夫和超过十二名的产婆在外间等候。每过一个时辰有大夫前来诊脉。陆子周和傅铁云轮流陪伴她,苑国夫人和家族中女人也会在晚上过来探望。为了避免胎儿过大造成难产,她的膳食受到最严格的控制,相应的,厨师的技艺也必须臻于化境……      总之,一切都无可挑剔,直到第一波阵痛袭击了她。       孕育   赵瑟第一声惨叫跨越层层帷帐传到外面的时候,陆子周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别人或者不知道,但陆子周很清楚,赵瑟这个孩子分明是在堕胎之后尚不满两个月的时间怀上的。每一个大夫都清楚堕胎对于身体有着怎样近乎于毁灭的伤害,而况赵瑟在身体还在恢复的时期就因为某个他们心照不宣的原因将自己无情地陷入夜夜春宵的无奈境地,甚至因此怀孕,甚至在怀孕之初还不节制房事。倘使这样生产时还没有艰难,恐怕连苍穹与大地都不能答应。      “怀孕本身已经很勉强了,何况是生产……”陆子周在心中默默地叹息着:“真是个傻瓜!不可原谅的傻瓜!”      陆子周的前半生,始终在胸有成竹与算无遗策中行进,然而,一旦遇到赵瑟这个傻瓜,便开始了由措手不及与即兴发挥交织而成的绚烂瑰丽的曲线。现在,赵瑟又让陆子周陷入了不可预知的境地。即便不能说陆子周对于今天可能发生的意外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毕竟他没有一点儿把握在极可能出现的难产中同时确保赵瑟和她腹中胎儿的宝贵性命。      陆子周为此而略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尽管赵瑟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无关,赵瑟本身却需要他来操心。他实在没有办法像傅铁云那样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喝茶。      傅铁云极敏锐地扑捉到了陆子周心中的不安。于是他放下茶碗,以看似安慰,实则揄揶的口吻说道:“子周哥哥,别着急,就算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帮瑟儿姐姐安排妥帖,生孩子的事恐怕还得她自己来。”      傅铁云那孩童一般清纯的声音与赵瑟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交响辉映,宛若残阳如血。陆子周的心猛跳两下,渐次恢复平静。他看了傅铁云一眼,没有说话,手指无声地扣着茶碗。      当时,苑国夫人正死死攥着自己国公的手,连声说着:“不妨事的,不妨事的……瑟儿这是第一次生育,理当叫得格外惨些……我当初也是这样的!是吧,国公?我那时嗓子都叫哑了,好像都昏过去了呢!后来还不是顺顺当当地生了那么多!”      相比于安慰在场的众人,苑国夫人这一番话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很明显,她也被帷帐之后孙女过于嘹亮的嚎叫声搞得六神无主。于是,原本在产房外等待的经验远比长久以来都是作为生产者的芫国夫人更为丰富的她的国公,她的丈夫们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些习惯于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慨然送死,眉头都不会眨一下的大人物们,这些习惯于将成千上万的人的彻底消失看做是死亡人数最后几位数字的大人物们,原来都无法承受住一个女人惨叫的重量。苑国公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三叔公拿了个茶壶去了院子,四叔公则说起赵瑟幼年时的趣事。至于赵波,他不顾产婆极不赞同的目光,极力怂恿陆子周进去瞧瞧……      庆祝的仪式和宴席都准备妥帖;报喜的帖子——一份儿男孩儿的,一份儿女孩的——都已经写好,叠在账房的桌子上如同名匠的工艺品;遣去各处报喜的仆役整装待发……士族新一代的第一个孩子降生时往往有着无数繁杂的礼仪和庆贺,常令管家的夫主们焦头烂额。而今,在赵氏,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孩子却还没生下来。      那些一贯号称“即便婴儿是横着躺在母亲肚子里,咱也能把他活着拉出来”的大夫和产婆们终于承认他们并非神灵在人间。为首的大夫掀开帷帐走出来,后面浩浩荡荡跟着其他的大夫,产婆在留在里面陪着赵瑟尖叫。大夫们一律苍白着脸色,以他们那个行业所特有的委婉向众人表达这样一个几乎大家已经知晓的事实——“夫人,小姐她,恐怕是难产……”      芫国夫人一直以来都喋喋不休的自我安慰噶然而止。她的神态与语气都带着优雅与高贵。她微微侧过脸,讶然问道:“难产?难产是什么意思?”      大夫们无法承受芫国夫人平淡话语之中意味深长,如同压倒脊梁的骆驼一般跪倒在地。他们面颊上的肉明显因为巨大的恐惧不停地颤抖着。为首的大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大人和孩子,夫人您只能要……一个……”      “废物!”在苑国夫人没有作出决定之前,苑国公攥着为首大夫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复又重重地扔出去。如苑国公那般儒雅自持之人,竟会如此动手,可见其是何等的气急败坏。他怒道:“两个都要!有一个出了闪失,你们全都陪葬!”      大夫苦着脸道:“便是国公诛小人九族,小人也是这句话。羊水早就破了,胎位也正,可孩子就是不出来。倘若大人再不决断,孕妇体力不济,失血过多,孩子也要憋死。小人恐怕……”      陆子周心念一动,刚要说话。傅铁云已然冷笑着说:“自然是要母亲!孩子值什么?要鸡蛋不要会下蛋的母鸡,傻疯了吗?”      道理也当如此。芫国夫人叹了口气道:“命当如此!罢了吧……那孩子,便尽人事,听天命罢……倘使保住了,赏万两黄金!”转而又厉声道:“大人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便烹了尔等盍族老小!”      这群大夫惯为贵女助产,大约类似的狠话也是听多了,并不见如何慌张。听见保大人的话倒是齐齐松了口气,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匆匆施过一礼便要钻进帷帐。      陆子周却在此时横过一步,阻拦住大夫。他向芫国夫人夫妇深施一礼,郑重道:“祖母大人,祖父大人,可否允子周随大夫一起进去!”      苑国夫人与苑国公一起皱眉。三叔公也说:“子周你心切瑟儿,我明白。可是产房还是不要进了,大不吉利。男子阳气过重,本来就不许进产房!”而众位大夫更是纷纷用极不屑的眼光瞪向那位公开抢他们买卖的无耻家伙。      陆子周道:“昔年子周年少之时,也曾悉心钻研助产之术。进去看看,或者可有把握叫瑟儿母子平安。”      傅铁云横了陆子周一眼,笑了笑,大约是怪陆子周多管闲事的意思。他站起来说道:“子周哥哥,你纵然是天下名医,倘若手下的是自己至亲,恐怕也是要手抖的吧?依我看还是不要去了,一切便交给大夫们可好?”      陆子周照例不理傅铁云,复又向苑国夫人夫妇施过一礼,坚持道:“祖母大人,祖父大人,请允我去吧!”      傅铁云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苑国夫人却于此时挥手制止了他。苑国夫人沉吟半响,点头道:“好吧,我把瑟儿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便都托付给你了。”      及至陆子周当先去撩帷帐,芫国夫人却又叫住他,恳切地道:“别把她当你的妻子,也别把她当赵家的女儿……子周,你只当她是上都街头最低贱的乞丐婆!”      “我明白!”陆子周点头,回身掀开帷帐进入里间产房。      产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烛火摇曳,令人眩晕。房中的气息也闷得令人窒息。赵瑟躺在房屋深处的大床上,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形态宛如一尾涸泽之中的鱼儿。她已经没力气叫了,口中发出沙哑的,微弱的呻吟。女侍们端着热水,热巾往来穿梭。那些纯净而洁白之物只从赵瑟身畔一过便染上了红晕。产婆们围在床的四周,按住赵瑟的手臂防止她在挣扎中伤到自己,因为同样的原因,她上下两排牙齿之间也卡着产婆的手指。她们分开赵瑟的腿,用手指调整胎儿的位置,手指上毫无疑问涂上了血。她们用手掌在赵瑟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推拿,并给她嗅一种精致的小瓶子。那是掺了大麻的迷药,能够镇痛并催生出已经力竭的产妇的潜力。      陆子周低头稳了稳心神,快步走到赵瑟身边。产婆们对于男人进来有点儿意外,然而干她们这一行的,素来习惯于各种各样的意外,于是只是和尾随进来的大夫们交换了一下视线,便让开了位置给陆子周。      赵瑟已经陷入了昏迷。陆子周拉起她的手腕,她只稍稍呻吟了一身便没声响了。陆子周伸手在赵瑟的腹部按了按。的确胎位很正,完全没道理生不下来。于是,陆子周取了一方热巾替赵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伸出手指仔细号脉,同时示意大夫们取参汤过来。      服下参汤之后,赵瑟渐渐清醒过来。眼眸中已见涣散的目光渐渐收拢到陆子周身上,霎时间绚烂起来,转瞬却又黯淡了。      “子周,你来陪我了……”赵瑟低声道:“我要死了,果然是有报应的……不过也好,这样我就没什么对不起傅铁衣的了……对不住了子周,作了那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一直想给你生个孩子的……现在看来,都要靠下辈子了……你能原谅我吗,子周?”      陆子周将手覆在赵瑟眼上,轻声责备道:“又在说胡话!乖,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没事!”      赵瑟却近乎于顽固的执拗攥住陆子周的手,追问道:“你还怪我吗?”      陆子周无奈,只好用替赵瑟诊脉的那只手去拿银针,一边顺着赵瑟说:“我永远都不会怪你,你是我妻子。”      赵瑟并没有分辨出“我不怪你”和“我永远都不会怪你”这两种说法啊之间的区别。听到这样的回答,她没有理由不满意。于是,赵瑟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念叨道:“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去死了,在阴曹地府等十一来找我……到时候,可就该换我欺负他了,哈……”      陆子周很为赵瑟的“临别遐想”无言以对,然而现在毕竟不是给赵瑟准备墓志铭的时候。他凝视着赵瑟的表情,在她神情最为欢愉的一刻,手起针落,深深地刺入赵瑟的小腹。赵瑟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声音几乎穿破耳膜。之后,便是婴儿的啼哭之声。      产婆抱着新出生的孩子大喜道:“是个女孩儿!恭喜大人!”之后便将婴儿略作擦拭并裹进襁褓,送出帷帐去向众人报喜。大夫们拥上前替赵瑟号脉,直说身体还好,只要好生调养便是,接着便去写药方熬药。女侍们则拿着极烫的热巾替赵瑟净身并捧了粥来喂她喝。      赵瑟眼睛闭了好长时间才睁开。她仍旧拉着陆子周的手不放,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地说:“真不好意思,没死成。孩子呢,真是个女孩儿吗?”      陆子周接过女侍手中的粥碗喂赵瑟吃粥,温和的笑道:“是啊,是个女儿!虽然没死成。可终归是喜事,你要赶快好起来才成,不然到孩子的好日子,你起不来,可是要被埋怨一辈子……”      赵瑟嘴里含着粥,含含糊糊地说:“原来天上掉金砖是这样的感觉!我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子周,你说我坐完月子出门,老天爷不会一个天雷劈死我吧……”      说话间,如暴雨惊雷一般的爆竹声便响了起来,将赵瑟的胡言乱语湮没得无声无息。绚烂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绽放,光彩透过迷失的窗帘照在陆子周与赵瑟的脸上。一切沸腾之中,门阀赵氏新一代的继承人降临世间的消息响彻于整个上都城。      芫国夫人一众人等喜气扬扬地拥进内室。芫国夫人坐到陆子周刚才坐的位置上,替赵瑟掩盖好被子,手伸进去攥着她的手腕轻声责道:“傻孩子,怎么能着凉呢?快好好躺着不准动。”      芫国公也弯下腰去,抚着赵瑟的头说:“乖瑟儿,你生了个女儿,咱们赵家宗庙有继了。辛苦你了,好孩子!正该好好歇息一阵,养养身体。”他的语气里很有几分压抑着的激动。      赵瑟突然间感到一阵委屈,扁着嘴巴望向芫国夫人道:“祖母,我再也不要生娃娃了,好不好?”转眸见看见一旁立着的陆子周,想起一定要给他生孩子的心结,便又改口道:“最多再生两个就不生了!”      芫国夫人想起大夫刚才悄悄在外间所禀告的——“小姐身体损耗极重,再要坐胎恐非易事”之语,不由一阵心酸,眼眸中笼罩上一层雾气,说道:“你想怎样都依你……”      产婆抱着盥洗好的婴儿进来,递给赵瑟瞧。孩子胖嘟嘟的粉团儿一般,天庭饱满,双目水汪汪的,极是有神(新出生的孩子能睁眼吗?馒头真的不知道啊),端是个漂亮可人的女娃儿。孩子手臂如同藕节,手腕上已经套了一双银镯子。镯子上银铃轻响,小小的一只手掌张开来往赵瑟的脸上探。      霎时间,一番近似于热血沸腾的情怀在赵瑟的全身流转,没由来地令她热泪盈眶。这就是她的孩子啊!只要一靠近,不,只要一想起来,她就忍不住要全身颤抖。一种极为神秘的力量在赵瑟和女孩儿之间流转着,像是无形的桥梁与纽带。赵瑟不由得像孩子张开手臂。      “抱抱孩子吧!你的女儿呢!”芫国夫人慈祥地笑着。      赵瑟从产婆手上接过孩子,搂在自己怀里,忍不住亲了一口,并用脸去贴孩子的脸。孩子起先仿佛很高兴,“咯、咯”地笑着,后来就不情愿地扭动起身体,口中发出依依呀呀地声响。      赵瑟不明就里,芫国夫人却叹了口气,抢过孩子道:“怪不得是第一次做母亲的人呢,连孩子还都不会抱。她不舒服,当然就要闹了……”于是,便亲自给赵瑟示范如何抱孩子,而比芫国夫人更会抱孩子的他的夫君们亦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动手的动手,动嘴的动嘴,纷纷指点,一时间热闹不已。      赵瑟学了个囫囵吞枣,糊里糊涂地接过孩子来抱,被一帮老头老太太这里不对、哪里不妥地纠正了一气,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几乎连手该往哪儿放都要发懵。这一下,孩子索性就不找亲娘了,放开嗓门大哭起来。孩子一哭,赵瑟更加慌乱起来,竟是将孩子向往推去,口中急道:“子周,快来帮忙!”      陆子周也来不及在心里鄙视赵瑟,忙伸手接过孩子,托在手上摇了几下。说来也奇怪,孩子被他这样一摇,竟是不哭了,乌溜溜地眼睛瞪圆了四处乱看。赵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嗔道:“仿佛你以前带过孩子一般!”      三叔公伸手去逗孩子,笑道:“看来果然女人就是不如男人会抱孩子,你祖母当年是这样,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如今瑟儿你生孩子,还是这样。”      自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傅铁云这时也走进一些逗弄孩子,口中随意道:“恭喜子周哥哥了,得了这样一个可人的娃娃,日后可要借我玩几日。”      陆子周闻言一愣,赵瑟却已经撑着床榻坐起身体,沉静地说道:“阿云,你也该抱抱孩子了,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可是你!”      趁着傅铁云目瞪口呆的当儿,陆子周将孩子塞到他手上,动作极其利索。而婴儿一入傅铁云的手,傅铁云差点没直接把孩子扔出去。他几乎是以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悲愤,誓死不做冤大头的不屈精神跳起来骂道:“你胡说什么?谁说这是我的孩子!怎么可能!”      说起来,傅铁云的确冤得要吐血!他是说出皇天来也是连房都没和赵瑟圆过的清清白白的小处男呐!      赵瑟叹息着笑了,歪过头去看着气急败坏地傅铁云轻轻说道:“我说的,还不算吗?”    猗猗   若论起抱孩子的姿势,虽说赵瑟和傅铁云都是临场发挥,可即便是身为男子,且病体支离、虚弱不堪如傅铁云者看起来怎么也比半吊子的赵瑟讨婴儿欢心得多。小小地婴孩儿安安静静地躺在傅铁云的臂弯里,不哭也不闹。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很圆,粉嫩的嘴唇轻轻开阖着,似乎对自己现在的摇篮非常满意。一时之间,几乎将扎扎实实作为母亲的赵瑟鄙视到死。      这样,赵瑟都到了口边的那番说辞——“哈,你看,这孩子在你怀里那样乖,你还敢说不是你的娃娃?”于是便再也没脸说出口。傅铁云这小鬼向来顶没人品,倘若毫不客气地回应一句:“那你是她亲娘,他为嘛不找你?”之类的来针锋相对,场面恐怕就要相当好看了。因此,赵瑟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装深沉,坚决秉承怎样有恃无恐怎样来的行事准则,静待傅铁云反应。      当时,傅铁云正低头仔细端详那女孩儿。他一声也不响,既没有掰着手指头去推算赵瑟怀孕的具体日子,也没有揪着赵瑟的衣领一句接着一句声嘶力竭地追问前后因果。他只是将视线落在在女孩儿的脸上,四处逡巡着,试图从其中扑捉到与傅铁衣无关的其他男人的蛛丝马迹。这时的傅铁云,神态与一个挑剔的买主一般无二。面对一个不得不买,或者说难以割舍的珍宝,却要因为珍宝价值连城,买下来势必要倾家荡产的缘故踌躇,所以不得不拿出全部的谨慎小心。      他端详了许久,直到赵瑟的耐心全部耗尽。虽然赵瑟先前打定主意要等傅铁云先开口,此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不耐烦地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还给我!我重新给孩子找个男人叫爹还是容易得很的事!”她说着伸出手去拉孩子。孩子刚脱了她的魔爪,哪里还肯要这狼外婆抱回去,闭上眼直往傅铁云怀里躲。      傅铁云抱着孩子后退一步,扬头道:“你总要容我多想想。竟是个女孩儿,瑟儿姐姐事先也不曾想到吧?”      傅铁云如此说话,便是信了九成的意思。赵瑟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念一想,细品他话中深意,似乎大有嘲讽自己明着算计傅铁衣的意思。赵瑟做贼心虚,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惭愧,因为生产而苍白的面颊涌上些血色。她放低声音道:“孩子没生出来,谁知道是男是女,我又不曾是能掐会算的赛神仙……”总之,再也不复方才的气势如鸿。      傅铁云轻轻一笑,将孩子搂紧到怀里,扬眉道:“这孩子我自是要的!既然你说是我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要?我怎么能让我家的宝贝儿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叫父亲。”      “小少爷!”跟着傅铁云一同进来的“侍奴”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孩子的血统,犹如帝王之位,一旦承认便成事实。傅铁云这般问都不问傅铁衣一声便将孩子认下来,恐怕大有不妥之处。      然而傅铁云也有傅铁云的无可奈何。赵瑟这是未婚生女,因为没有正夫给孩子做父亲,照例可以由妻子在生产之后讲明孩子的亲生父亲。士族门阀之家,倘使孩子的生父地位过低,为孩子考量计,妻子会同时指定一位侧夫作为孩子的养父。由于赵瑟拒婚之举搞得太过光彩照人,一时之间,上都还没有哪个大士族门阀的子弟头脑发昏被诓进赵家作正夫,所以现在,她便只有陆子周和傅铁云两个侧夫。这女儿,倘若傅铁云多几分骨气,咬着牙非说不要,那势必就要便宜陆子周。好端端的亲侄女变成叫旁人作爹的假侄女,是个男人就不能乐意啊!何况素来以损人不利己为道德底线的傅铁云?      如此,尘埃落定,众人纷纷向傅铁云道喜。芫国夫人取下中指上一枚样式朴素的玉戒指,令侍奴拿来红线,穿好系在女孩儿的脖子上,亲亲她的面颊道:“这是曾祖母给我们乖孙女的见面礼。后天洗三礼咱们再要更好的。”说罢直起腰对傅铁云道:“阿云身体不好,洗三和满月的宴会恐怕很难操持下来,依我看便都由你三叔公给操办吧!到时你只管抱着孩子便是了。”      三叔公闻言笑道:“此番大喜之事,老朽便是拼了命也要办得十全十美。曾孙女都出生了,如何能不老?看来果然要抓紧为瑟儿再寻一房夫婿取进来,不然再过几年,我精力愈发不济,岂非连个肯管家的人都没有了?”      傅铁云看了看女孩儿胸前的戒指,终于没有说话。赵瑟却连声说不要,心想孩子的事儿还瞒着十一呢,再取一房侧夫,他岂不是要与我玩命?      众人乱了一阵,芫国公抱了抱女孩儿,还给傅铁云道:“说到后天的洗三礼,也该看着给孩子取个名字。虽说满月之后才授官乳族谱,之前可以不急,但洗三宴上也总要有个乳名。瑟儿,你看你是什么意思?是你们自己商量呢,还是我和你祖母集了阖族会商?”      赵瑟玩了一会儿手指,垂着眼睛说道:“孩子的名字,还是请他父亲去劳神好了。我只有一条,这孩子的乳名要叫‘猗猗’”说罢既不敢去看陆子周,也不敢去看傅铁云,只攥着孩子的小手。      “猗猗……”陆子周闻言不禁皱眉,傅铁云脸上也露出明显的愤怒。半晌,傅铁云才勉强压抑住情绪,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嘲讽问道:“哪个猗猗?难不成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的那个猗猗吗?”      既然被点破,赵瑟索性脸皮厚到底,点头道:“正是!我知道怀了这孩子的时候,便决定要用这个乳名。至于名字,便烦请你费心……”      费心去问我大哥?傅铁云几乎为赵瑟的厚颜无耻吐血。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面前这个女人,以那样一种彻底而无情的手法葬送了她自己和兄长的婚姻。然而转过身来,她便要生他的孩子,她便胆敢用至美的淇奥来命名他们的孩子!傅铁云认为自己无法理解赵瑟的思维,他宁愿把一切归结于阴谋。可有必要做得这样彻底吗?傅铁云无法接受。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本人习惯于使用这样彻底的阴谋,他才无法接受同样的算计。      他有些僵硬地说:“起名字好难。我要回去翻翻书。不是满月吗?不着急。”接着又说:“既然是我的孩子,那便应该是我带吧?长生阁虽然好,可被我住得带了病气。既然有了孩子,便得换个敞亮的地方,我怎样倒是无所谓。”      赵瑟可有可无,只要每日将猗猗抱来给她玩儿她便毫无异议。三叔公却摇头说:“倘若是个男孩儿,自然该跟着父亲。可咱们猗猗是女娃,该是作娘的亲自带才对。何况每天往来哺乳,大不方便。不如还是瑟儿带吧。”      傅铁云随便道:“那有什么,找奶母哺乳就是了。”      这一下,连芫国公都直摇头,叹道:“虽说多找几个奶母不难,但是我们赵家的女儿,怎能不是母亲亲自哺乳?”      赵瑟也说:“我要自己喂的。”      在世家大族,往往都会强取豪夺好些刚刚生育之后的妇人做奶母,哺育家中新生的公子,以便母亲可以早日恢复身体。即使律有明文亦难以禁止。可如果生了承继家族的女孩儿,往往便要由母亲亲自哺乳。这主要是为了培养母女间的感情。然而抛开这些不谈,说得刻薄一些,便是反正已然有了女孩,做母亲的似乎也不必急着断奶以便再次怀孕。      这样,由于傅铁云坚持要自己带孩子,场面便有几分混乱。芫国夫人考虑再三,终究觉得不叫傅铁云亲自照管猗猗,难消傅铁衣对于孩子身份的疑虑。于是,便以家长的身份下了决断:“猗猗由阿云来带也是应当的,就这样吧。瑟儿这次生产大是不易,也该好生调理身体,何况满月之后还要回官署听事,确实也无力分神照管孩子。当然,我赵氏的女儿不能吃旁人的奶,阿云还是每日抱猗猗来给瑟儿喂。另外,老三,阿云身体不好,你多选些得力的保姆和师傅送过去。”      “多谢祖母大人。”这是大礼,即便是傅铁云也要郑重道谢。      这时,猗猗似乎厌倦了,依依呀呀的哭泣起来。傅铁云低头去哄,孩子却再也不肯听话。四叔公看着着急,接过去哄了一会儿也是无用。站在一旁伺候的产婆见状忍不住笑着上前一步禀告道:“小姐这是饿了!落了地一直还没有吃奶呢。给小姐喂过奶正该抱去睡呢!玩了这许久,新生的婴儿支撑不住呢。”      芫国夫人拍头道:“正是,正是!你们看我这一高兴都忘了!”      于是,侍奴便解开赵瑟的衣襟,送孩子过去给赵瑟喂。赵瑟便是抱孩子都还处在“大人叫,孩子哭”的阶段,喂奶当然就更加不会,只是按产婆的指点将孩子的嘴凑到胸乳上。猗猗十分聪明,自己就会找着了含上吮吸。赵瑟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疼痛,但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女儿,便觉得再疼一些更好,按着孩子的手也不由多用了几分力气。孩子吸了一阵,吃不到东西,哇哇大哭起来。      赵瑟垂头丧气道:“之前大夫让吃的补品再难吃我都吃了啊,怎么竟没有奶可喂?”      产婆谄笑道:“小姐这是第一次生育,不是没奶,是没喂过孩子,孩子吸不出来。先要由大人挤过或者吸过,然后才能喂孩子。”      “原来是这样……”赵瑟恍然大悟。她随手指点了个侍奴帮自己弄。那侍奴胆子小,赵瑟一皱眉他便不敢用力。只轻轻压了几下便用口去吸,之后喂猗猗,猗猗仍是大哭,吃不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傅铁云再也按捺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将那侍奴甩到一边,怒道:“我来!”难为他一向体弱多病,此时情急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傅铁云这是含怒出手,两手握住赵瑟的一只胸乳,用尽全身力气向中间挤。只这一下,赵瑟的眼泪就下来了。事实上,眼要准、手要稳、心要黑果然至理名言,收拾赵瑟尤其管用。就这一下,不需再吸,奶白的乳汁便自己流淌出来。赵瑟眼泪仍挂在腮上,她顾不得擦,忙托着孩子的头去喂。之后,傅铁云对另一只胸乳如法炮制。纵然大有准备,仍是疼得赵瑟叫唤起来。      趁着这一对儿怨男怨女纠缠的功夫,芫国公招手将陆子周唤道外间。摒开侍奴,他悄悄问陆子周道:“瑟儿这次难产是怎么回事儿?可有什么古怪不曾?”      陆子周想了想说道:“瑟儿这胎本来作得极好,胎位很正,万没有生不出来的道理。生产之时,孩子的手不知是什么缘故攥着脐带。我在她手上扎了一针,她才松开降生。这种情况很少见,我也是数年前在古书上见过一例,着实侥幸得很。至于什么缘故,便实在说不清了。可能接触了什么性寒之物,致使孩子手指痉挛。”      芫国公点点头,说道:“知道了。我来查,此事不要再提。瑟儿如今的身体怎样?照大夫的说法,大是不妙。”      陆子周轻轻摇头说:“瑟儿受孕之初,太过贪欢,又遇难产。倘使还要生育,需得节制房事,多方调养,三五年之后或者才能说到。”      芫国公叹息道:“好在上天庇佑,叫瑟儿得女,否则……这些日子,你就住在瑟儿这里,也好管住她,旁的人我也不放心。事情先不要告诉瑟儿了,免得她伤心……”      陆子周点头答应,便依着芫国公的吩咐,留在赵瑟身边陪他过日子。军火生意上的事暂且都丢开给赵箫,只每五天才略问一问管事。倘使有要事,赵箫自会派人寻他去商量。赵箫对于平白加在自己身上的负担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屡次说起轻歌曼舞的堂的元元太过难缠,竟是比他赵箫还不要脸,须得陆子周亲自出马才能收拾。陆子周亦是无可奈何,只好在赵瑟睡着的时候忙里偷闲做些交涉。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当时,傅铁云抱着吃饱喝足,沉沉睡去的女儿回转长生阁。议定了等猗猗满月之后,便带着她一起搬去更为敞亮且生机盎然的鹿什苑。接生的大夫分一半跟去,剩下的留下伺候赵瑟。孩子的保姆与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三叔公复又慎重筛选了一番,挑了四个保姆、八个师傅跟去照料。另外,更添了无数灵巧的侍奴与稀罕的物品。傅铁云自己的陪傢便尽善尽美,,只因不好拒绝,便留了下来,却并不许随便碰猗猗。      说起傅铁云其人,当真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王。只一晚时间,四个保姆、六个大夫、八个师傅,另外还有十来个新派去的侍奴便都被他做了花肥。      次日一早,傅铁云抱着孩子来找赵瑟吃奶。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赵瑟总觉得傅铁云今天的笑容亲切许多。正巧当值的大夫诊过平安脉要退去,傅铁云阻住他们对赵瑟道:“这几个大夫今天也跟着我过去照顾女儿吧?你重新叫几个大夫进来伺候便是,何况子周哥哥还在你这儿……”      赵瑟接过猗猗,给她喂奶,同时诧异道:“昨日不是分了一半大夫专门看顾孩子的吗?猗猗生下来就好好的,又不曾有什么毛病,要那么多大夫做什么?”      “那些大夫啊,”傅铁云冷哼一声答道:“都叫我杀了。”      赵瑟不由皱眉,这孩子都生了,傅铁云那小鬼好端端地怎么还要无事生非?这时,她才发现今日跟着傅铁云一起前来的保姆和师傅已经不是昨日选出来服侍猗猗的那批人,料想叫他杀了的不只几个大夫,便叹了口气道:“好端端地这又是为什么杀这许多人?洗三都没过,你就不知道给我们猗猗积点儿德吗?”      傅铁云翻然变色,想到赵瑟还在坐月子,才勉强压低声音道:“不过十几二十个人,便是为了庆贺女儿出生我杀着玩作人牲又有什么了不起!还要什么理由不成!”      赵瑟料定傅铁云不会实话实说,指明了他身边管事的侍儿小金问道:“你来答,小金!”      小金不敢不答,看了一眼傅铁云,方才娓娓道来。原来昨晚回去,傅铁云有旧疾复发之兆,于是服了药早早安歇,孩子便交给大夫和保姆照看。不成想,一觉醒来,发现保姆不当心,不知怎得划伤了猗猗的手心。傅铁云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大夫、保姆、师傅还有屋中当值的侍儿全部施以杖刑。他着急照顾孩子,只知道下令打人,却既不定下数目,也不知道下令停手,亲随更不敢问。这些人被拖出去堵上嘴巴打了一宿,到第二天早上傅铁云想起来,早就成了一团软泥,除了做化肥啥地方也用不上。      赵瑟闻言忙翻过猗猗的手掌来看。只见左掌掌心横亘着一条长长地伤口。她眼前一阵发黑,心疼得几乎昏过去。待静下心来细看,才发现伤口整齐,明显为利器所伤,绝非保姆所能误伤。如此一来,她要是还肯相信小金的连篇鬼话便是连傻子都不如了。赵瑟当即便要和傅铁云翻脸,却见陆子周站在傅铁云背后连连以眼色示意她冷静。      赵瑟勉强压了压满腔怒火,说道:“伤了孩子,不管是谁,都是该死。大夫你带谁走没关系,猗猗确实再也不能由毫发之伤!孩子既然是你亲自带着,你就不能当心点吗?再伤着她,我可和你没完!”      “你放心,再也不会伤到她一丝半毫!”傅铁云举手为誓。之后,他又忽然笑道:“其实,就算有什么事,你也不用和我过不去。我本来也没有几天好活,无论如何伤天害理,天理不容,反正报应就在眼前……”      傅铁云带了大夫走后,赵瑟问陆子周为何阻她。陆子周叹息一声答道:“换了是我,倘若有人平白无故抱来一个娃娃就告诉我是我的,恐怕也免不了如此忍痛行事一番。阿云是什么人?这样大的事不亲自验证一番只凭你一句话便能相信?空口无凭,割血为证!否则他该怎样向傅侯交代?”      赵瑟沉默半响,她纵然舍不得孩子,却也知道要套住傅铁衣这只狼,早早完完少不了那一刀之苦。于是她拭了拭眼中的泪水道:“难道我还会骗他不成?我赵瑟何至于下作如厮?便是要试,不能等猗猗长大些吗?这样小,傅铁衣又不在,折腾什么?!”      陆子周笑笑道:“这法子各个医生有各个医生的门道,倒不一定非要父亲,否则阿云他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来杀大夫?”      赵瑟扁扁嘴道:“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至于全部灭口?”      陆子周立即反诘道:“难道你觉得很光彩?”      赵瑟便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赵谖   转眼间,洗三之期便到了。      大郑习俗,在新生儿出世的第三天为其行沐浴之礼,会集亲友为婴儿祝福。其用意在洗涤尘埃,屈灾避凶,祈详求福。洗三乃是比满月之礼更为隆重几分的庆生之礼,往往大事庆祝。不要说赵氏这样累世显贵的士族门阀,便是平常之家生了女儿也会倾尽所有。至于赵氏此次为猗猗庆生,自然更是极其铺张奢华之能事,一器一物尽是价值连城,上都显贵无一漏网,连主持洗三之礼的长者都特别请了大郑名门之首的谢氏族长、位在百官第一的鸾台左相、爵封息国夫人的谢蕴谢老夫人。      那么,洗三那一天,赵瑟还不能起床。她本来也不是那种精力充沛、英姿飒爽的女人,何况还经历了鬼门关前一日游的难产,实在没办法像许多强悍的女人一样,刚生完孩子便能蹦起来到处跑。然而洗三礼上母亲不能出现,就算起不来床也得去!这是向神灵祈求新生女儿一生福祉以及家族繁衍的重要事情,母亲不到视为最不吉利之事。是以只要还有一口气,抬也得抬到宴会当场。于是,像大多数第一次做母亲的贵族女子一样,赵瑟果然是被抬过去的。      赵瑟并没有格外认真地梳妆换衣,也不必佩戴那些可以将脖颈压弯的珠宝——这也是产妇的特权之一。侍奴们将赵瑟扶到软榻上,并取了一床纹绣着孔雀翎花纹的华丽锦被盖住她腰肢以下的部位。      “好想睡觉啊……生个孩子真是麻烦……”赵瑟抓着陆子周的手小声嘀咕着。随即,她的脸上就浮现出甜美的笑容,说:“不过我生的猗猗是个乖孩子。每次阿云那小鬼把我揪起来给猗猗喂奶,她可一次都没咬过我呢!”      陆子周很想提醒赵瑟她的娃还没长牙呢,后来还是温和地说:“也差不多是时候过去了,宾客已经开始进门了。”      赵瑟侧耳倾听,隔着重重的亭台楼阁,前厅的喧闹依然传到了这样远的地方。她含笑点头,左右顾盼一番,诧异道:“猗猗呢?不是今天该我抱过去的吗?阿云那小鬼怎么还带孩子过来?五音,去接接。”      五音立即现出万分为难的神情,迟疑一次啊才上前施礼,禀告道:“奴婢先前已过去请过一次,却是这几日少小姐闹的厉害,公子亲自照管,已是几日都没阖眼。今天早上才哄着一起睡过去,小人……实在不敢去请……”      赵瑟与陆子周不仅面面相觑,恶名远扬以至于如傅铁云这般侍奴连叫起都不敢,也算是殊为不易。叹了口气,陆子周起身道:“我去抱孩子吧,你再歇会儿……”      信步走到傅铁云携猗猗起居的长生阁,周围一面肃静,连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门口一排又黑又壮的“侍奴”分左站得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直如标枪。陆子周不由在心中感慨,能将“宁叫人怕,不叫人爱”贯彻到这般彻底地步的,恐怕只有这傅铁云了。他径直进门,近处的侍奴伸臂来拦。陆子周目光依次从他们身上扫过,侍奴终究不敢当真阻拦,掀帘请陆子周入内。      傅铁云这屋子一如既往地暖和。陆子周一进门,额上便渗出一层细汗。青玉上前替他宽去披风。厅外当值的侍儿过来施礼,小声禀告说:“我家公子和少小姐还未醒来,公子请先用茶。”陆子周摆手示意青玉等人退去外面,自己一个人朝里间卧室去。      卧室略有几分凌乱。除了小金坐在脚踏上打瞌睡之外,再无第二个人伺候。地上团里一些写废的纸稿随意扔着,几案上一摞书笺,上面也只写了“兄长大人钧见”六个字开头便是老大一团墨迹,之后便再也无以为继。陆子周叹了口气,心想:大约阿云也在为给傅铁衣的信该如何措辞而苦恼不已吧!      傅铁云背冲外向内护着猗猗犹在沉睡。陆子周低头去看,他侧卧着微微弯曲身体,手臂虚搭在猗猗的襁褓上。傅铁云睡着的神态几乎和猗猗一模一样,十足是个孩子。脸色惨白,嘴唇抿着,神情中隐隐约约带着几分委屈和几分疲惫。陆子周的心没由来地一阵心疼,大约傅铁云也有着傅铁云的万般无奈与不得已。他本来分明就是个和猗猗一般无二的孩童啊。      陆子周弯下腰去,轻轻将猗猗抱起来。猗猗大约很是贪睡,只颦了一下眉头便又睡去,傅铁云却猛然惊醒,捉着陆子周的手腕一骨碌坐起来。待他看清了面前之人乃是陆子周时,方才放下心来,松了手道:“原来是子周哥哥……”说罢便转身下床,伸脚踢醒了小金。侍奴鱼贯而入,服侍傅铁云梳洗换衣。傅铁云由小金服侍着以热巾抹了一把脸,便道:“咱们走吧,子周哥哥,怕是有些迟了。”      陆子周见傅铁云面色惨白,神情萎顿,便道:“我替你抱一会儿吧,孩子大约也闹人地紧。“      一时间,傅铁云也百感交集地道:“这小祖宗着实要命,一离手便要大闹而特闹。我总算明白了,世间最难的事原来竟是养孩子!难怪人家说女人了不起,比起孩子,开疆辟土,算无遗策之类的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陆子周忍不住微笑道:“传宗接代便是如此……终究熬到会说会笑,能跑能跳便好带了。”      两人一起出了长生阁。迷糊很是喜欢猗猗,以前傅铁云抱着时他没胆量上前,这时换了陆子周,不免要忍不住凑上前伸手去逗。陆子周大力打了他手背一下,迷糊眼圈一红,扁着嘴躲到青玉背后。      傅铁云接过孩子,叹息着问陆子周道:“子周哥哥,你说抱着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陆子周一时有些出神,愣了片刻才牵过迷糊委委屈屈抱着的手说道:“大约总是百感交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终究是自己的孩子……”      “是吗?”傅铁云有那么一点儿疑惑地重复:“到底是自己的孩子?”      “当然!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才对。”陆子周斩钉截铁地道。      傅铁云以一声叹息作为回应。自从猗猗出生并确认为他的孩子,傅铁云叹息的次数超过了他此前生命历程中叹气次数的总和。      后来的洗三礼上,傅铁云总算打起精神。作为被承认的门阀赵氏新一代嫡长女的父亲,他必须得在洗三礼上认真给请来替猗猗盥洗的息国夫人谢蕴打下手。这是关系到孩子一生福祉的事情,不管傅铁衣最终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他的血裔,作为傅家唯一可以在场的和那孩子血脉相连的长辈,傅铁云有傅铁云必须尽到的责任。      猗猗一生出来就很可爱,这几天喂得胖嘟嘟的,谢夫人给她沐浴之后,替她穿上一个红灿灿的肚兜,看起来便更加惹人恋爱了。谢夫人将猗猗抱起来放进大厅中央一个更大的木盆。木盆里盛了薄薄的一层水,恰好能将猗猗的身体漂起来。这时候,猗猗早已从睡梦中醒来,咯咯笑着四处张望。满堂的宾客都围着她,她也不怕。她胡乱舞动着手臂,在空中带出一星半点儿的水珠。宾客们纷纷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枣、栗子、桂圆之类的喜果投入木盆,直到盆中之水漫出边缘,顺着桌幔的流苏滴到价值连城的西域地毯上。于是,一片恭喜之声充溢了厅堂。      感染于这欢快的气氛,不仅在一旁守着猗猗的傅铁云露出难得的温暖笑容,连厅堂一角,屏风半遮半掩,靠在软榻上的赵瑟洋溢起满心的欢喜。      正礼结束之后,照例是盛大而热闹的宴会。宾客纷纷举杯,共庆诞育贵女。傅铁云将猗猗抱给赵瑟,之后便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当然,除了赵瑟这位产妇得到充分的尊重之外,赵氏其余的人,也全都踏上了与酒战斗的征程。上都的名门贵族们,不管是赵氏的盟友,还是他们的敌人,都打算在今天这个日子用美酒作为唯一的交流方式。      或者傅铁云想当年还有那么一点儿半点儿的酒量,但酒量这回事儿,到最后往往演变成拼体力的局面。所以,远在傅铁云醉之前,他的身体便开始吃不消,被侍奴悄悄拂去偏殿休息。陆子周因为今天那没由来的一阵心疼的原因,颇替傅铁云挡了几盏酒,然而他也不是没有极限的,被上都疯狂的贵妇小姐们合力围剿一气,也渐渐有些酒意,索性坐去赵瑟身边,陪她和宾客们逗孩子。      当时,在酒宴上大展神威的赵箫赵二公子正霸占了一张几案,与他的老冤家死对头一碗接着一碗的拼酒。那人也上都城中一时权贵名门趋之若鹜的风流人物,亦即流氓之王赵箫恨得牙根痒痒亦可奈何的歌神元元。      元元瞟了一眼陆子周,见他踏着略有些虚漂的步子踏上台阶,往赵瑟那里去。他的妻子则笑靥相应,没抱孩子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软榻上收拾出一块地方拉他去坐。元元一阵头晕眼花,一口酒堵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几乎喷出血来。      赵箫在一旁哈哈大笑,连声道:“怎么样,我说你不是对手吧!元元,我劝你还是少喝点酒吧,你那嗓子要是完了,还凭什么留在上都给我赵箫添堵哪!”      元元勉强顺过一口气,之后淡淡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真有那一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元元就靠你赵二公子留在上都也是蛮不错的。”      赵箫吓得往后一跳,连声道:“可千万别!我赵箫不爱红妆爱青衫,天下尽知。求您了,元大姐,您可千万别坏我名声!”      元元嫣然而笑,正待说话,却听旁边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元元小姐,您在上都乐不思蜀,却不知何时返乡看望父母亲族?在下听闻您祖籍燕地,家兄忝位范阳节度使,倘使道路不通,云或者可以帮忙。”回头一看,正是傅铁云更衣归来,笑得清澈如水。      元元想起河北众家兄弟虽然依照陆子周之计勉强从太行山破围而出,却仍是在傅铁衣的铁骑追逐之下朝不保夕,顿时有些黯然。她点点头,轻声说道:“是该回去了……”      傅铁云浅浅施了一礼,冲赵箫叫一声“二哥”,便靠着侍奴找他的宝贝女儿去了。元元的目光越过傅铁云的头顶,落到陆子周温润如玉的侧脸。      “那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为了我自己的心也好,为了众家弟兄我好,我必须……”元元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赵箫以为元元在对着傅铁云的后脑勺发呆,拍过去一掌,与她勾肩搭背地向外走去。嘴唇凑到元元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给你帮忙。你可是我的大主顾呢。”      元元白了赵箫一眼道:“你以为这是勾引男人,有你赵二公子便能反败为胜?”      ……      洗三这一天的酒宴与许多宫廷之中的狂欢颇为类似——并没有固定的座位,贺客们往往擎着酒盏随意走动,按照自已的喜欢频繁加入或者离开一个谈话或者饮酒的圈子。主人则穿梭于各个交际圈之间,像蝴蝶一样弥合宴会的气氛。在喝酒和闲聊,或者说推动阴谋之余,宾客们会依照自己的身份,具体说来就是门第和官爵,次第去祝福新生的宠儿并与孩子的母亲闲聊几句。      傅铁云过去的时候,在屏风一侧与赵瑟闲聊的恰是宋国夫人周庄和她的国公——那位在尚书省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聂云聂右丞。周夫人优雅地坐在赵瑟对面,随便聊一点儿有关孩子的话题。聂云则微笑着站在她身后,一手撑着屏风,一手拿着酒。巧合的是,聂云的对面,站立的不是赵瑟的其他宠侍,偏偏就是霍西楼。霍西楼配着剑,没有穿世家宠侍常用的华服锦衣,而是一袭淡青色的武士服。自从上个月他给赵瑟舞剑之后,赵瑟就爱上了佩剑的模样,时常叫他打扮成少年武士的模样陪自己出入,今天也不例外。霍西楼左边是陆子周的座位,陆子周左边是赵瑟,赵瑟再左边就是她其他的宠侍。      周夫人还带着他们的女儿一起。当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女孩儿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而是不久之前刚刚从周氏旁支过继而来的。这女孩儿,也就是周氏下一代的族长,取名叫周瑾,上个月才满十二岁,从年龄上看,和卢家十岁的墨国夫人倒是极好的玩伴。事实上,周夫人的女孩儿的确童心未泯。      那女孩儿,就是周瑾兴致勃勃地和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猗猗聊了老大一会儿功夫的天,抬头看见佩着剑的翩翩美少年霍西楼,立即欢呼一声丢开猗猗,跑过去牵住霍西楼的衣摆,冲周夫人娇滴滴地呼唤:“真漂亮!母亲大人我也要!”      “瑾儿过来……”聂云招手呼唤女孩。      女孩儿被伺候的侍奴半强迫地抱到自己父亲那儿。周庄上下打量了霍西楼一番,缓缓地点头道:“确实是个美少年,让人看了喜欢。不知道却是赵小姐从何处所得,唤作什么名字。”      这一下,赵瑟倒是不好作答了。倘若如实说这是自己的侧侍,恐怕宋国夫人接下来就会要人。宋国夫人周庄这样的身份,一旦因为西楼这么一个区区宠侍开了口,赵瑟便很难拒绝。然而,要编个瞎话,一时片刻却又难以圆上。      正在踌躇间,陆子周抬头说道:“这孩子姓霍,名西楼,是我的学生。”      于是赵瑟立即接道:“是啊,去年我从淮南来上都的路上遇见的。因为西楼家境贫寒,我和子周爱惜他才华,所以就带来上都。”      聂云微微皱了皱眉,低吟道:“西楼……这名字倒是不错,看来也像是出自诗书之家,不像贫寒的家境。或者是陆公子后来给改的名字吧?”      周庄也附和自己的国公道:“难怪看着就非同一般,原来竟是陆郎的学生。如此方才确是有些冒昧了。”说罢微微向霍西楼点头致意。因为霍西楼穿着武士服,便只好郑重抱剑还礼。      傅铁云瞥了陆子周一眼,心道你倒是真肯给赵瑟那家伙帮忙。于是上前一些,笑笑说:“似乎西楼这个名字确实是他母亲取得。或者做了子周哥哥的学生之后才变得风度翩翩?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如我这般从小在军营里厮混长大的人,便怎样都不行……”      聂云转头向傅铁云致意,寒暄道:“傅小公子,恭喜喜得贵女。傅侯近来可好?”      傅铁云一笑道:“已然好些日子没收到兄长的信啦。该是我问右丞大人才是,您执掌尚书台,诸将的生死祸福最是清楚不过。”      聂云客气几句。周庄转而对赵瑟和陆子周道:“说到此处,一直倒想给我家瑾儿找个先生,以前也曾想麻烦陆公子,始终也没好意思开口。既然陆公子也收学生,不如我这做母亲的郑重相求,请陆公子也收了我家瑾儿做弟子?”      陆子周进来忙得天昏地暗,哪里有什么时间教学生。然而既然宋国夫人开了金口,万没有拒绝的道理,赵瑟只好点头。于是说定了等赵瑟坐蓐期满,便送周瑾跟陆子周读书。却也不必每天都来,只一个月中有十天便很合适。      周庄饶有兴致地望着霍西楼道:“看起来这位霍公子和我家瑾儿年纪相差不大,一起读书做个伴倒也不错。”      女孩高兴地拍手道:“太好了!”      赵瑟心道:你知道什么呀就太好了!嘴上却说:“西楼今年十九,确实相差不大。”      洗三礼之后照例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宴会。这一场大热闹,一直要持续到猗猗满月酒那一天才算暂时告一段落。好在后面的宴会,除了满月之外,赵瑟都可以不露面。于是,她便索性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坐月子。接近满月的时候,赵瑟的身体已是好转了大半,只是心里却越来越急。      眼看满月的日子就要到了,猗猗的名字却还完全没有着落。礼部掌管勋位的官吏隔三五日便要来催一次,烦得赵瑟头疼。可这也怨不得人家礼官,士家的子女降生,除了要在满月那日写如族谱,皇帝还有另有一番封赏以为恩典。倘使没有名字,你让人家圣旨怎样去下?      礼部催赵瑟,赵瑟便只有去催傅铁云。傅铁云有没有催傅铁衣不得而知,反正总是没取出来。有时问得急了,他还要不耐烦的答上一句:“急什么,不是满月吗?满月还没取出来你给取就是了!”      这一切只能证明傅铁衣心中是如何的踌躇不定。从上都到河北,快马飞骑最多半十来天就能往返一趟。拖了这许多时日,傅铁衣究竟是怎样想的呢?赵瑟的心同样踌躇不定。      及至猗猗满月前的两日,傅铁衣终于以伯父的身份给猗猗送来满月的礼物。是春夏秋冬各九十九套的衣物配饰。严格说起来,外家送这样的礼也算合乎风俗,却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在同一天,傅铁云也给猗猗起好了名字。      “赵谖。”傅铁云如是宣布。      这和礼物一样,又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名字。谖者,忘也。可按照“猗猗”二字所出的淇奥中相应和的句子——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却又是不能遗忘的意思。如果是忘,那么忘得什么呢?是忘了她赵瑟呢,还是忘了她对他的背叛呢?反之对不能相忘也是一样。      总而言之,一切都那样暧昧不清。赵瑟本着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精神苦苦思索了半日,终于愤愤不平的宣称:原来傅铁衣这个人,竟是这么的不厚道!      猗猗的满月宴上,皇帝下旨赐授门阀赵氏新一代的嫡长女赵谖宣德郎,正七品下。这是惯例,如无意外,猗猗将在周岁那年晋封为从六品上的奉议郎,及笄之年晋为正五品下朝散大夫。日后或者以举荐直接进入中书省,或者像普通人一样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便都以这正五品为基点。      就这样,宣华二十五年在一片暧昧不清中结束。事实上,对于新的一年的来临,赵瑟心中一点儿都不期盼。    中场   新年伊始,西北边疆捷报频传,算是为宣华二十六年开了个好头。      去年五月初,绕过玉门关和阳关,旬日间连陷武威、酒泉、张掖、天水四郡,逼得安西大都护张钰不得不亲帅大军与之决战的乌虚大军终于在长达半年的鏖战后败退西域,河西四郡旋即光复。是役,乌虚大单于倾举国兵力来犯,高张为王储右贤王复仇之血旗,最辉煌时陷地五百余里,掠夺金银人畜无算,而仅只半年,便不得不抛下五万余具尸首仓皇逃回西域。谨以战果而论,可算相当辉煌。      至于河西大都护张钰本人,能指挥那样一支一直在暗中被戏称为“遍集九镇鸡鸣狗盗之徒”的良莠不齐的军队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的确无愧于乌虚大单于对他“狄桂华之后大郑唯一之武将”的赞誉。      当然,伴随着辉煌的战果,作为张氏之根本的河西军必然要受到相当程度的折损。为此,河西大都护的爱子张襄曾在战后不无可惜地质疑自己地父亲:“为什么呢,父亲大人?为什么您任由那些藩镇派来的援军躲在一边看热闹,却要咱们河西军自己的兄弟为此多流那么多的血呢?战争总有牺牲,就算您像朝廷中所非议的那样,将那些援军当作肉盾来用,只要打赢了,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责您啊!族姐似乎对此很是不满。”      当时,张钰跨坐在烈火一样浓烈色泽的赤云驹上,举目远眺乌虚骑兵退却后萧条而寂寥的战场,最后一抹残阳笼罩着大地,河西军血与火织就的军旗在他的身后猎猎作响。这位大郑最后的军人抬鞭指着眼前一望而不见边际的战场,对自己儿子说:“阿襄,你看,前面就是玉门关和阳关。张氏和河西军世代就镇守着这两座关隘。我出生的时候,那两座关城将乌虚人阻在中原之外。到我死的时候,河西这片土地和那两座关城也不能落入异族之手。阿襄,你记住,这才是我们张氏的祖训。看来你在上都待得时间太长了,那里的阴谋诡计和风花雪月快要把你毁了……”      “父亲……”张襄微微低头。      另一侧,十一弯弓搭箭,一只雄鹰“隼”地一声坠落于马前。他圈回因为精力过分旺盛而显得有些焦躁的马儿,回首道:“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胜利吧,大帅!”      十一的眼眸中折射出令人窒息的光彩,以至于连他的美貌都似乎被燃烧了。很奇怪,即使他这样的美丽,旁人也难以从他身上感受的如水的温柔。那个少年刚到河西军时还是那种如风吹过草原一般的气质,只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电闪雷鸣中的暴风骤雨。很奇怪,似乎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流血之后,这个少年的心就要更炽热一分,眼神就要跟锐利一分。即使张钰也越来越无法将十一培养成一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这个少年对胜利的渴望似乎时刻都在吞噬着他的心,偶尔连张钰都难以掌握。然而,张钰自己也是一样,一旦听到胜利两个字,就止不住浑身的热血沸腾。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胜利……”张钰微笑着对上十一的眼睛。之后,他轻轻地嗤笑一声,重新回到儿子刚才的话题:“那些习惯了和土匪草寇捉迷藏的军队是无法和乌虚作战的。派他们去送死没关系,可他们即便是死了也挡不住乌虚铁骑的步伐。放眼天下,能战胜乌虚骑兵者唯有我河西一军而已。为了胜利,我没有办法吝惜自己的鲜血。”      “张媛嘛……”张钰沉吟半响,缓缓说道:“她根本就是个蹩脚的野心家。万里河山算什么,一家一姓的天下算什么。只为了争天下就要出卖祖宗,这天下不要也罢。”      这话,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完全是在炫耀一个造反后备军的所谓骄傲。如果在上都说出来这样一番话来,完全可以作为张氏灭家诛族的依据。然而,这里却是河西。除了胜利的军报,什么也传不到皇帝的耳中。      朝廷接到河西军的捷报时,不管皇帝多不情愿,也都得高高兴兴大事封赏有功将士,加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钰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师。这些官衔已经到了极高的从一品,如果张钰再不长眼立下什么功劳的话,极少加给武将的骠骑大将军也只好封给他了。      圣旨颁下的这一天,是宣华二十六年的二月十四。赵瑟因为身体尚未完全复原的原因,还告假在家修养。苑国公散朝之后过来看望孙女,径直取出一份吏部令谕的副本给赵瑟。赵瑟翻开一看,正是此次封赏河西军的最新任命。长长的名单,没扫几眼,便见清清楚楚一段写着晋河西军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叶十一为从四品下的宣威将军,授轻车都尉。      即便是因为经过大战,不到两年的时间便能官至四品,也算平步青云。料想祖父主持兵部,总还是帮了点儿小忙的。官至四品,在武将,才算境界始开,以后便可以作为主将独立领军。这样一来,出镇一方乃至封侯的几率也就大大增加。同时,战死于沙场的比例也随着成倍地缩小。赵瑟心中欢喜,甜甜地冲祖父一笑,道:“多谢祖父大人。”      芫国公哼了一声道:“倒是不用谢我,这是张钰的保荐,皇帝照准罢了。不过瑟儿,这一战之后,乌虚伤了元气,西北总要平静几年,你指望他在三年之内有所成就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赵瑟却是一点而都不丧气,眨眨眼睛道:“没关系,等武安侯把他教出来,祖父想个法子把他调到别处升官不就是了?”      苑国公以手指点了点赵瑟的额头,佯怒道:“你以为从河西军调人是那般容易之事吗?何况你那人张钰还在极力栽培。”      赵瑟便只管抱着祖父撒娇。苑国公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陆子周呢,怎么没陪着你?”      赵瑟答道:“他教学生去了,周夫人非要送女儿过来读书,推脱不得,只好每月应付几天。”      苑国公点点头道:“也是急不得的事。你三叔公近来急着给你寻亲,你要是闲呢,就多见见,碰见合适的定下来也无不可。聂云这人,素来沉得住气,你不逼一逼他是不行的。”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赵瑟为祖父话中的老谋深算击节赞叹。取侧夫是有讲究的事,就算是皇帝公主都不能超过四个,士族门阀家的女儿取三个一般也就到家了。倘使赵瑟再迎了其他男人进门,那么势必就没办法再取西楼。这样,聂云大约也该坐不住了。      苑国公走后,赵瑟一阵烦恼。不管是谁,这侧夫终究还是要取一位。西楼虽然很好,恐怕十一知道了也不会高兴。可怎生写信告诉他呢?难道说:反正总是要取一个逃不掉,从家里现成的寻总好过新找一个,总之人头不变?      说到写信,真正让赵瑟苦恼的是怎么写信告诉十一她新生了个女儿。这位大小姐竟然孩子都满月了还一直都不敢告诉十一自己怀孕这回事儿!      婚礼那日的谋略被傅铁衣看破了赵瑟只会难为情,却不会害怕。对于傅铁衣,赵瑟能背叛的都背叛了,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剩下的只差也是挽回和弥补。对于十一看破这种可能,赵瑟却是一想起来就会莫名的恐惧。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婚礼前夜十一决然离去那一刻,就始终在患得患失。      赵瑟手指拂过斜斜地叠成一摞的帛书。那是十一在战火纷飞的空闲里写给她的。或者沾着血腥,或者带着焚烧过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片破布。每当收到这些书信的时候,赵瑟就再也没有勇气厚颜无耻地写下“我生了个女儿,虽然不是专门为十一生的,可你也千万不要伤心呐!快点回来吧,我和十一才好生个乖宝宝”这样理所当然的话。      最终,赵瑟还是没能在写给十一的信里提起猗猗的事。她不停地在安慰自己:其实不说也没关系,反正结婚前生的孩子想不起告诉恋人是很正常的事……再说米饼也会如实地告诉十一的。      傍晚之前,米饼来取书信。这次,他别出心裁地从接入赵瑟浴室的温泉孔道中钻出来,在浴池中翻起一片美丽的水花。泉水溅到赵瑟脸上、身上,成功地带来一阵欢笑。      赵瑟笑够了,揽住米饼滑漉漉的鱼皮衣裹紧的细腰,开心地道:“米饼,你真好,每次出来都是这样惊喜!”说着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自从婚礼那日米饼亲了赵瑟,颠三倒四地和赵瑟说了许多话之后,他就再也不避讳赵瑟无意中所做的亲密动作。当然,因为十一的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和赵瑟欢好。赵瑟也很清楚十一无法接受自己与他的下属欢好这样的事,所以,暂时只满足于玩笑程度的接触。与此同时,米饼再也不作为侍奴公然出现在赵瑟的眼前。尽管赵瑟可以确信米饼一直在暗中保护她,但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就像他完全消失了一样。米饼只在需要的时候以赵瑟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并总能引来她一阵欢畅的笑声。      对于米饼的行事方法,三叔公私底下颇为微词。他曾认真建议赵瑟说:“那个米饼,既然是你那人下属,瑟儿你便索性先纳了算了。省得他每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搞得全府的护卫都如临大敌。”      赵瑟只是笑而不语。她的三叔公只知道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和仆从献给自己的妻子。赵瑟却不敢告诉他,她的十一正好相反,越是亲近的人就越不能容忍和他们一起分享自己的爱人。      米饼走后,或者是因为抱他的时间长了一点,赵瑟突然有了坏一坏的心思。从保胎到分娩再到做完月子,足足八个月赵瑟没有碰过男人了。她划到池边,顺手拉了一个侍奴下来,剥掉他的下裳。      很让人苦笑哪!那侍奴身上认认真真地套着贞锁。原来自从生产之后,所有的大夫众口一词说赵瑟应该节制房事,芫国公难得过问一次家务亲自交代。于是乎,赵瑟的所有宠侍爱奴一夜之间全套上最为严格的贞锁,并将钥匙交给陆子周来管。这种局面让陆子周很无力,却又不得不一本正紧起来。幸而赵瑟生猗猗疼怕了,并不怎么上他那儿偷钥匙。      现在,赵瑟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偶尔玩一下,便一面吩咐侍奴去叫惜时,一面叫五音去找陆子周要钥匙。惜时很快像一阵风一样卷进来,笑得妩媚无比,滑进温泉与赵瑟玩一些不为言语所道的小花样。      不一刻,五音两手空空地回来。赵瑟有点儿诧异,又有点心虚,问道:“怎么,没拿到?不然就是宋国夫人家的小姐还没走!”      五音垂首禀告道:“方才公子接了二少爷的帖子,去曹侯那里了,并不在家。”      原来,今日宋国夫人家来人接走周瑾后,陆子周本来打算回来陪赵瑟,却一出书房,管事就递上赵箫的信。竟日河东路上莫名丢了一批货,曹秋何紧急找众人商量。没奈何,陆子周只好立即过去。赵瑟心里多少有点不快,顿时就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她挥手斥退惜时,索性换了衣服去傅铁云那儿逗猗猗      这以后,那门生意上的事情竟是一天比一天多,赵箫和陆子周往往要和元元,曹秋何等人殚精竭虑才能妥当。这样陆子周在家陪赵瑟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只是不管多急的事,绝不在外面过夜,总要回家来睡就是了。而赵瑟,一无聊了就去寻女儿玩。傅铁云虽然也时常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兴风作浪,但毕竟见面的机会要多一些。尤其是有猗猗,两个人原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冤家总能在某方面达成点一致。时候一多,彼此看起来倒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偶尔傅铁云竟也肯好生与赵瑟说几句话……      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四月末,赵瑟身体将养得差不多了,正式销假回秘书监听事。小半年不问政事,一时之间,倒是生疏了。赵瑟这时也只好萧规曹矩,学她八十来岁的顶头上司秘书正监的样尸位素餐,一应公务俱是秘书丞许嗣东操持妥当。      过完端午节,芫国夫人突然唤赵瑟去她的书房,摆好茶点,屏退左右,摆出与赵瑟促膝相谈的架势。赵瑟被这番郑重吓了一跳,起初以为十一那里出了什么变故,祖母这是又要逼她成婚。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去年自己当堂拒婚,不光扫尽了傅铁衣的脸面,她自已同样搞得灰头土脸。傅铁衣固然再也无法和门阀士族联姻,赵瑟自己又何尝不是声名狼藉,名门公子退避三舍呢?大约也不会这么快就有傻瓜上门吧!      正在赵瑟胡思乱想之际,芫国夫人开口道:“瑟儿,书架第三排有一套史传,你帮祖母取过来。”      史传是大部头的书,一套十八本,蓝布包着,要靠抱才拿的动。赵瑟不敢多问,取了抱到芫国夫人面前。芫国镶着红宝石的假指甲在史传封皮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瑟儿,你可知当初你入仕之时,我和你祖父为何让你去秘书监。”      赵瑟如实回答道:“是为了叫孙女通盘了解朝廷政局。”      芫国夫人欣慰地点头,叹息道:“说得不错,我们瑟儿的确是长大了……看来家里的事也到了可以慢慢交给你的时候……”说到这里,芫国夫人“啪”地一声翻开蓝布封皮,将书册推到赵瑟面前道:“天下官吏僚属,为我赵氏门生者尽录于此,你拿去好好看吧。士家门阀能于帷幄之中翻云覆雨,左右政局,乃至于废立皇帝,有六成缘故都在其中。”      所谓门生之说,乃是由门阀士族举荐出仕,或者投卷于门阀权贵之后考中科举的官员。大郑官场的政治规则是,门生对于老师有着不得不尽的政治义务,这些义务不尽体现在朝局纷争中,还包括扶持并辅佐老师的政治上的继承人,甚至体现在丧礼上门生必须戴孝和扶柩。      交代完这件事,芫国夫人扭开书房中的密室,从里面拿出两个匣子。她先指着略大的一个告诉赵瑟:“这里面是赵氏一族的庄园田地,佃农庄丁,倘使天下动荡,此乃安身立命之本。”又指点略小的一只木匣说:“这是家中招揽的奇人高士,门客家将。日后慢慢让你见过。”      “祖母大人……”赵瑟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芫国夫人摆手道:“秘书监你也呆的差不多了,待今年大考之后,调你去中书省吧。别担心,瑟儿,每一个人士家的女儿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也可以,祖母会找人辅佐你的。”      芫国夫人举起玉锤敲了一声缶,两个不到三十来岁,面容勉强算是不丑的男子一起推门进入,肃然下拜。芫国夫人道:“这两个人唤作白下成与连明之,是在中书省淫浸了数十年的小吏,日后便跟着你做个长随吧……”      六月初,大考天下官员,赵瑟名列优等,升为正四品上中书侍郎。说来真是奇也怪哉,去年一年,赵瑟或者请婚嫁,或者请产假,在家呆着的时间远比听事的时间长,却不知这个优等如何而来。      升了官,照例是一场庆贺。赵瑟去中书省报道前一天,陆子周身边的青玉慌慌张张来请:“宋国夫人找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回家结婚,十一期间恐怕很难专心写文。所以在这期间,更新频率很可能更加不规律,敬请见谅。 义子   厚脸皮这种事儿,向来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今日我夫妇前来,特为求贵家西楼公子为小女侧夫,如蒙赵氏小姐允准,不胜感激。”      纵然赵瑟早有准备,一旦听到宋国夫人周庄夫妇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出如上所述一番话时,也不禁像挨了一闷棍般摇摇欲坠。半晌,赵瑟才略微转着由于发呆而有些僵硬着脖子望向陆子周。那人一脸无辜的模样,只差一摊手说:“我不知道”了。      事实上,陆子周并没有放弃赵瑟。他只是有些无奈地说:“宋国夫人特意前来提亲,因为提亲的对象是西楼,此事我作不得主,只好请你前来。”      宋国夫人周庄脸上仍是一派恬淡的笑容,她的国公则饮了一口茶,略有些尴尬,略有些不安地说:“小女年岁渐长,算算还有三年就时及笄,那么也到了该认真为她求取一位侧夫的时候。我和夫人原本意属西楼公子,以为他们两人既有同学之谊,年岁相差不多,也算相当,应该很相处得来,故而备齐礼物,前来求亲。料想陆公子为西楼之师长,自然能够成全。不想西楼已有身契在赵小姐处,冒昧开口,实在失礼之至。只因小女格外心仪,不得不觍颜开口,小姐如能念及周赵俩家世交,忍痛割爱,夫人和我都感激不尽……”说罢,一瞬不瞬地望着赵瑟,眼中尽是无尽的诚恳,大有赵瑟不点头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赵瑟一时被聂云这一番又长又不要脸的话噎住,在心里翻了半天的白眼才缓过一口气来。心中不由暗骂,怪不得人家都说为老不尊,聂云这厮的厚黑大法果然非同凡响。既然都说了两家世交,怎么你就能好意思开口要我都取了的人给你家女儿做侧夫?然而世间的事,不管多不要脸,全是只要你有本事先开了口,就变成了理所当然。话说到这里,反而变成了倘若赵瑟说个“不”字就成了不通情理。      西楼早已退出书房,只有周瑾乖乖地依偎在宋国夫人周庄身边。这时,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赵瑟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陆师说不成呢?赵家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赵瑟无言以对,虽然她自己也还处在可以被称为“小女孩”的年纪,但是被这样天真无邪的眼光拷问着,她也有着无法承受的重量。赵瑟眼眸次第越过周瑾疑惑的目光与聂云诚恳的目光,对上宋国夫人恬淡笃定的笑容。她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对陆子周说:“西楼的契约在我房里,烦你亲自去一趟,拿来给宋国夫人看。”      不一刻,陆子周取来契约,连匣子一起递给周庄。赵瑟做了请便的手势,自己挽着陆子周的手臂一同落座。趁着两人口耳相交的机会,陆子周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赵瑟说:“你终于还是上了聂云的当了……”赵瑟一错愕间,陆子周已经坐直身体,微笑着与聂云一起端起茶盏来喝。      宋国夫人周庄垂下妆容细致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如微风吹过麦田一般轻轻抖动。她望着那匣子好一阵才打开来看里面那厚厚的一摞契约,动作优雅从容,堪称上都世家贵妇的典范。那么,从她的表情上,也就不可能扑捉到任何令人期待的内容了。      赵瑟并不清楚,关于霍西楼的身世,聂云向周庄坦白到什么程度。事实上,尽管她实行了,可她并不忍心去仔细窥视并揣测周庄脸上那精致香粉的缝隙中所隐藏的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因此,赵瑟牵过周瑾来,笑着和她玩了起来。聂云和陆子周则非常有默契地谈论起书房中悬挂的一副卷轴送子图。那是起当代画圣最得意的作品。细致到究竟是从额头下笔,还是从脚底下笔,都有一番小小的、颇为愉悦的争论。      那些契约,周庄终于在匣子旁边整理成一沓的时候,茶已经换过三道。包括聂云在内,所有的人都停下自己的谈话,一起望向周庄。周庄径直将契约递给自己的国公,一笑对赵瑟说:“倒是要多谢赵小姐替周庄留些许颜面。看起来,西楼那孩子似乎我家国公前妻的儿子。如此相见,倒也算是缘分。”      赵瑟倒是真没想到周庄竟能如此直接,愕然道:“果然是吗!当年我遇见西楼的娘亲,看起来和一般村妇并无两样。即便她自己说曾经科举入仕,孩子也是那时所生,我也并不敢轻易相信,只当她是为了抬高西楼的身价,有意夸大。终究不能因为一介无知村妇的胡言乱语,我便带了西楼去府上拜见聂大人……”说到这里,赵瑟不由转头去看聂云。那位国公大人却颦着眉头,全身神贯注地审视可以说明霍西楼身份的种种契约。      周瑾大约明白事情有些不妙,暗中松开赵瑟的手,转而呼唤宋国夫人道:“母亲,咱们回去吧。”      周庄招手叫过女儿,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对赵瑟说:“赵小姐还年轻,上都的一些旧人旧事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倘使是我和你祖母这个岁数的人,大抵一听名字就能知道真假了。当年我和国公成婚之时,正当狄桂华逆案初期。此案是宣华朝第一大案,株连甚重,上都之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和国公婚后回乡祭祖,等回转上都,案子已经到了尾声,霍氏也罚没离开上都,不知所踪。过了些年,国公转任吏部,这才无意间从年老官吏口中得知那霍氏离开上都之前已然身怀六甲。然而事过境迁,物是人非,那孩子是否是国公的血脉,霍氏究竟有没有将孩子生下来,倘使生了又流落何方,实在无从查访。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我和国公的心头憾事。西楼……我看着像那霍氏的孩子,岁数也对……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聂云正好看完,合上契约,抬头说道:“霍西楼的确是我前妻的儿子,这一点可以肯定。”他的语气很是笃定,话也说得干净利索,仿佛更像是在官署里商讨公事。      周庄微笑着叹息道:“果然缘之一事妙不可言。想当初侦骑四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竟是轻易相逢。大抵天道奥妙,不可洞彻之故。我等俗人,只好知人事而安天命……”      他们夫妻如此这般一唱一和,倒叫赵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了,于是只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以不变应万变之大法。      聂云那是何等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哪里会遇到赵瑟这一点小小的大法就裹足不前?他立即就提出如下不合理要求:“这样一来,我倒是更希望赵小姐能允准小女和西楼那孩子的亲事。赵小姐想必也知道,我和夫人成婚多年,一直没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管西楼的身体里是不是流着我的血,他毕竟都是在我和霍氏离异之前有的,叫我一声父亲绝不过分。倘使他与瑾儿能缔结良缘,实在是天作之合。”      “正是!”周庄附和道。她用上都贵妇人那种无可挑剔的笑容将这样一个天大的难题又推回到了赵瑟的面前:“只看赵家小姐是否成全了?”      至此,赵瑟终于体会到陆子周先前为什么一定要说“你终于还是上了聂云的当了”。原来这夫妇二人并不是来给自己女儿提什么亲,根本就是聂云伙同自己老婆来抢她的西楼!用迂回手段迫赵瑟开口讲明霍西楼的身世,从而打开僵局。这番手段在赵瑟看来绝对算是别开生面。然而转念一想,于赵瑟自己仿佛也没什么不便,反正西楼的事总要聂云承认了才算有意思。唯一的麻烦只在于手中的筹码似乎少了那么一点儿半点儿。      既然如此,赵瑟唯有抛弃上都贵族间那种以互送宠侍为尊荣的派头,拿出比聂云更不要脸的嘴脸才能避免鸡飞蛋打的悲惨局面。于是,她很是为难地说道:“可是……可是……西楼已经跟了我,您家小姐要是再取,我就要先休了西楼,这……恐怕不太方便吧?诚如聂大人所说,周赵两家世代交好,赵瑟正该成人之美。奈何上都向来风行流言蜚语,倘使赵氏所出之人,重披傢衣,隆而重之地傢入周家,议论起来定然大损周氏之颜面。何况聂大人昔年旧事,似乎也不宜重提,还望夫人三思。”      周庄一思也没思,眼尾扫过赵瑟,温和道:“我家国公昔年旧事,上都人尽皆知,并没什么可忌讳的。只是实在不曾想到,既说西楼是陆先生的弟子,怎得赵家小姐也一并纳入香闺?否则也不会如此冒昧相求。”      赵瑟自己揭人家的短,自然怨不得周庄话中含蓄的教训与嘲讽,只好讪讪而笑。由此可见,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话下次果然不能再说。      陆子周相助道:“西楼的终身,是当初霍大娘郑重恳求过小姐,小姐才答应的,是以并不曾请教国公大人的意思。至于说西楼跟我读书,做了我的弟子,那确实是在小姐取了他之后的事。那日没和夫人和国公分说清楚,是子周之过,还请夫人和国公千万恕罪。”说罢起身,肃然为礼。      陆子周这样一说,连聂云一时都有了几分幽幽戚然之容。他叹道:“原来是他母亲的意思呐……真是想不到……这的确是我没资格过问的事……”      周庄转动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只差一点儿就做出拉动嘴角的表情。她不无遗憾地道:“既然如此,此事恐怕还要从长计议……”停了片刻,她搂住自己的女儿说:“只可惜我们瑾儿的一番心意。陆公子,改日读书,还是不要她和西楼一起吧,我怕那孩子伤心!”      陆子周自无不答应的道理。周庄话语里便有了要告辞的意思,赵瑟难得占一次上风,而且还是占比她厉害了不止一点半点儿的外人的上风,哪里舍得贯彻“穷寇莫追”的翩翩君子风范,浑身一热,便忍不住要哭着喊着去充“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大瓣儿蒜。      赵瑟忙说:“聂大人可还要再见见西楼吗?”      聂云犹豫了一下,转头去看自己的夫人。周庄颌首而笑,意思大约是“一切都随你高兴好了。”聂云便向赵瑟郑重施礼道:“如此甚好,烦劳赵小姐。”      于是,赵瑟派人叫来西楼。“给聂大人换杯茶吧!”她说。      西楼不明就里,只知道大士族之中翘楚的周氏竟然有意讨了他去给世女作侧夫。这时叫了他来换茶,心中忐忑在所难免,拿着茶盏的手都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好在不曾将开水溅几滴出来到自己亲爹手上。然而,尽管西楼是那样的紧张,他仍然忍不住在紧张之余偷眼去瞧聂云。他用那样一种姿势,那样一种表情——歪过头,视线一半落到茶碗上,一半绕过因为把盏而扬起来的手臂下面,透过衣服和桌案之间的缝隙,落到聂云的脸上,眸子里满是鲜活的好奇与不解。那个据说是周氏国公,朝廷重臣的中年男人一直在用一种霍西楼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亲切而热烈的眼神盯着他。      而只这一半的鲜活,聂云就沦陷了。或者说,只需要半眼的相望就足够了。血缘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确定他们仿佛什么都不需要,又仿佛倾尽一切都不够。      “夫人,我想认他作儿子,可以吗?”很明显,聂云未加思索就说出了上面一番话。因为他尽管是在恳求自己的夫人,视线却宛如长在西楼的侧脸上一样,至始至终就没有移动分毫。宋国夫人不动声色地表现着自己的惊讶与不满,这并非是她和她的丈夫事先约定好的脚本,当然也不在承诺范围以内。      简而言之,宋国夫人周庄与尚书右丞聂云之间牢固而不可撼动的同盟终于因为血的原因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想必不仅周庄,连聂云本人事先都没有料想到,“儿子——亲生儿子”这一组词语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吧!      “没能养育属于自己孩子的夫妻果然事先做了多充足的准备都是不够的啊!”作为已经有了亲生女儿的赵瑟,幸灾乐祸地在心中欢呼!      面对此情此景,人品堪忧的赵瑟欣儿喜之。她抓着陆子周的手在几案下面摇了几下,忍住得意,在心里炫耀道:“怎么样?我干的不赖吧!就算上了聂云的当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将计就计……”      陆子周翻手拍了赵瑟手背一下,大抵对她的这些小伎俩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赵瑟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宋国夫人周庄的身上。      “你是说,我们认这个孩子做螟蛉义子吗?”周庄以大拇指圈着瓷杯,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说。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弥补自己丈夫话语中的不妥与漏洞。      赵瑟绝不介意在这种时候推波助澜。于是,她做恍然大悟状,欢喜道:“这样也不错呢。夫人!”      霍西楼为这一连串的变故而吃惊,尤其是赵瑟的奇怪反应和抽空给他的笑容。舀水的木盏如赵瑟所愿地失去轻重,几滴滚烫的沸水溅起来落到聂云的手背。聂云一惊,茶盏落地,破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碎片则都像是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星星。西楼暗中吐了吐舌头,退到赵瑟身后呆着,令有侍奴过来收拾残局。      聂云总算在沸水的提醒下省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然而,事已至此,他宁愿将错就错,也不愿更正。他是个坚决而坚定地男人。他恳求似的看着自己的夫人,说道:“求您答应吧,夫人,只是收一个干儿子而已,并不会影响到周家的宗庙,仅此而已。求您答应,为了我……”      可以说,聂云这一番话,从表情道声音都很到位。赵瑟很不厚道地在心里评价:“如果他能屈下一膝,那就完美无缺了。”遗憾的是,这里是赵家,并非周氏的内宅。然而不论如何,连赵瑟也得承认,聂云这家伙太有说服力了。      无疑,周庄没有理由不动摇。她脸上仍是不需加工就可以作为贵族仪态样板而发行的浅浅微笑,眉眼间却满是郑重。她抿了一下嘴,问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聂云回答得干脆而坚定。      “那么,就如国公所愿吧。只要您高兴。”周庄又恢复了云淡风清的笑容。她抚着周瑾的头发说:“相信瑾儿也会喜欢自己能有个哥哥……是吧,女儿?”      “哥哥?”周瑾斟酌了一眨眼的功夫,勉强表达了满意:“哥哥也很好啊!”      这样,事情就算是说定了。然而,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便是他们在决定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征求当事人,也就是霍西楼本人的意见。这也难怪,缺席审判一向都是权利者们的最爱。所以,他们作决定的时候,习惯于忽略当事人的意见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那么,接下来,赵瑟唤西楼去给聂云和周庄磕头行礼,西楼虽然照做了,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开口叫父亲。      “孩子,别害怕,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啊!”聂云说。他抱住霍西楼,从肩膀外面最宽阔的的位置。      “父亲……”西楼叫出声,声音的内容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我们还需要一个更加正式的仪式,稍过几天吧……”周庄对赵瑟说:“看来,我得为此拜见一下苑国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结婚是天下最累的事,馒头今天刚缓回来。 罗网   事后,赵瑟如上所述的一番作为果然遭到了陆子周毫不留情地抨击。他颇为担忧地提醒赵瑟道:“除了你看到的好处之外,还有更麻烦的事情隐藏在后面。你这么干的时候就真的没想到吗?”      “现在已经想到了!”      回应这句话的时候,赵瑟早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地、愁眉不展的嘴脸。她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支着自己的下巴,苦着脸发愁道:“我可怎么办呐!到了这个时候,西楼的身世我该怎样说给他听才好?我们这样为了政治上的利益和盟约,为了获得周氏的势力而利用他,西楼他知道了一定很伤心。西楼那样聪明,一定想得到……就算能把他蒙在谷里,可是,就算只是平白多了那样一个龌龊无耻的父亲,他也一定难以接受!”      “我说得并不是这件事!”陆子周看了赵瑟一眼,说道。对他而言,可能早就习惯了赵瑟脑袋里琢磨的事情偏离他所要引起她注意的问题的核心。陆子周说:“相比于西楼和与周氏结盟的事,我宁愿你把你今天这番堪称完美的表现用到将来弥补和傅铁衣的关系上。”      “啊?!”      “因为相同的手段只能用一次。”      话说得有些晦涩,赵瑟只发出一声困惑的声响,之后就是满眼迷茫与不解。陆子周便觉得自己这是不可救药了!不知道是好为人师的心态作祟,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和智慧来教养女孩子其美无比什么的,每当赵瑟摆出这样一副神情,陆子周总能不自觉地耐心起来。      他轻轻按住赵瑟放在几案上的手,随即便为自己这个动作的孩子气暗中摇头。苦笑着想,怎么像是怕她不听话溜掉,特意锁住了一样呢?      事实上,赵瑟的确像是狼爪下的小红帽。      陆子周解释给赵瑟说:“利用西楼身世和周氏结盟的确是很不错的策略和智谋。赵氏获得了新的盟友,聂云或获得了儿子,你获得了合意的新夫,西楼本人也可以得到更合适他的身份,可谓两全其美。可是,你要知道,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你明明可以更耐心一点儿,也完全不必急于揭开西楼的身世,只要等聂云他自己沉不住气就可以的。”      “可是,那样实在是太慢了,子周你不知道,聂云这种人的耐性是多么得好!”      “只有耐心地豹子才能猎食到羚羊。”陆子周叹了口气,使用了一个并不恰当的比方。他说:“瑟儿你有足够的聪明,却还没有足够的耐心。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学会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不会以为阿云他不知道详情吧?这将明明白白地给傅铁衣留下一个相当不好的印象——利用血脉相连之情。”      “以聂云对西楼的父子之情为开端,最终可以成立赵家与周家的政治结盟。同样的,以傅铁衣对猗猗的父女之情为纽带,同样可以重建赵氏和河北藩镇的亲密关系。既然早晚都必然要利用猗猗,你至少应该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儿。是的,利用西楼身世和傅铁衣本身没关系。可是想象一下吧,瑟儿!你这样□裸地利用了西楼,那么,当你把猗猗放到傅铁衣面前时,他也会认定猗猗是你利用他的工具。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赵瑟的心像针刺了一样缩紧。陆子周很少用这样粗粝而无情的言语来刺激并伤害她。赵瑟却没有任何立场来责怪陆子周,因为他说的是事实,甚至比事实尚要多了几分温情脉脉。赵瑟只是奇怪,陆子周怎么会为如此感性的问题操心。他们不是一直都在强调所谓的大局为重吗?      于是,赵瑟反驳道:“我本来就是在算计他——就算没有西楼的事,傅铁衣不是也一定会这么想吗?我没奢望过他被骗过去……”      “傻瓜,他会一直说服自己,直到他相信你爱他,那个孩子不是阴谋为止……如果没有多余的证据。”对上赵瑟出神的眼眸,陆子周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多了几丝溺爱与放纵。      “傅铁衣说服他自己我爱他,所以为他生孩子?”回过神来的赵瑟惊异地瞪大眼睛,“他不至于缺心眼到这个地步吧!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喜欢自欺欺人的,不止是女人啊……”陆子周如是答道。      赵瑟耗费了好长之间才勉强消化了这句话。沉默之后,她苦笑着说:“看来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有办法补救吗,子周?”      赵瑟神采奕奕地期待着,稍后就得了否定的答复。之后,她立即就拿出破罐破摔的精神风貌,顺着陆子周的胳膊攀上他的脖子,懒洋洋地道:“那就不管他了,反正到时候总有办法……真好,每次我搞出的麻烦连子周都要头疼呢!”      这样就很有成就感了吗?陆子周觉得赵瑟自我安慰的功力非同凡响。不过,不管怎么说,笑看风云的精神风貌还是值得赞扬的!      遗憾的是,陆子周称赞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个值得赞扬的女人就又想起了她先前发愁的事儿——“那么子周,怎生告诉西楼才好呢?”      陆子周为之气结,笑了一声道:“这件事情哪里还需要你来操心?聂云总会想办法的,你就张开嘴等着接熟透的果子吧!”      “原来如此!子周你真聪明!”赵瑟这才恍然大悟,欢快地在陆子周的眉骨上亲吻。      陆子周和赵瑟的交流形式总是这样。赵瑟总以比陆子周低一个层面的高度思考,并为那些陆子周以为完全不必担心的问题忧愁;而陆子周,他为赵瑟指出的危机也总要落在赵瑟的眼界之外的一尺之遥的距离上。总而言之,就是他们的智慧在两条不同角度的轨道上行进着,数万光年才有一次相交的机会……      关于数万光年的交汇,人们喜欢用一句极美的诗来形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      赵瑟的脸静静地贴在陆子周的脖子上,宛如疲倦的小鹿。她感受到陆子周颈上脉搏的律动,和她自己心跳的节奏一样。她感受到陆子周呼吸的频率,和她自己吐纳的深浅一致。很自然地,她说:“子周,我们该在一起了。就算不是为了生娃娃,我们也该在一起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得,生个娃娃……”      说到后面,赵瑟渐渐地语无论次,呼吸紊乱,面颊也堆起可疑的红晕。同样的,她的声音也如同爬山虎的须抓一般抓挠着陆子周的心脏。轻柔温暖的、甜甜的。      求爱本身远比打着生个孩子之类掩耳盗铃的旗号更能让男人意乱情迷。不论多么理性的男人都是男人,陆子周也不例外。在这个时候,原始的丛林法则决定一切。类似于以前曾经用过的比如“你刚生过孩子,小心身体”之类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原因都应该践踏于脚下。      总之,这一次,陆子周没有用任何借口拒绝。他从赵瑟的裙子下面掏进去,扯下她的裘裤,并握住她小腿最饱满的地方。与此同时,他将温柔的吻落到赵瑟没有贴在他脖颈的另一半侧脸上。      “我要在地毯上!”赵瑟娇嗔着。      于是他们就滚到了地毯上,通过对拦阻他们去向的几案以及几案上的茶盏瓷器进行毁灭性的物理破坏的形式。      地毯是波斯商人从波斯带来的波斯纹样的波斯毯。花纹有猫咪皮毛一样神秘的气质。赵瑟也就化身为牙尖嘴利的山猫,喵呜一声弓起背,以便可以手脚并用地脱掉陆子周的下裳。      由于山猫忽视并拒绝陆子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合理愿望,脱裤子的伟业进行的并不顺利。这并不奇怪,谁也不能指望一只山猫脱裤子像男人一样利索。这事儿得办得情趣无限。而代价就是陆子周大腿上浮现出几条可疑地、类似猫科动物脚趾甲挠出的浅浅红痕。      陆子周身上的贞锁是简单洗练的样式,锁扣用椽子的方式巧妙地扣住。只要按住前后两个突起就能分开两半儿并从身体上拆下来。      偶尔的时候,陆子周也会尝试贞印之外的装饰。尽管贞锁和贞印一样,实际上很难发挥作用。但由于陆子周近来常常出门,选择贞锁似乎更能令他自己心安。贞印那玩意,简直熨帖得像是不存在一样啊!      “你先干活儿!”赵瑟说。      她蹭着自己的脊背挪成最舒适的姿势,同时以双臂圈上陆子周的脖颈。陆子周跪在地毯上,将赵瑟的腰身卡在他的两膝之间。他的一条腿屈着,另一条则半支着,这是为了避免将所有的分量都压在赵瑟身上。他一直都是这样体贴,不管是采用在上面的姿势,还是采用在下面的姿势。      陆子周一面去解赵瑟胸腹之间的带子,一面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身体嵌入赵瑟的神秘花园。经过一番小小的,兴趣盎然的嬉戏,它正好推开花园的大门。那么,按照一般的惯例,煞风景的事儿合该粉墨登场。      “小姐!二少爷有十万火急之事请公子过去!”      这一声叫唤从门外传来,极为嘹亮,乃是赵箫身畔第一得力之管事老归的声音。可见,实在没有侍奴敢于在这种时候入内替他禀告。陆子周按着地板支起身体。赵瑟却怒极骂道:“什么事!”      磨蹭了片刻,五音捧着一封书笺入内。信封左上角极为显眼的是血红的一个圆形表记。陆子周瞟过一眼,立即便有了起身的意思。赵瑟却用脚勾住他,娇嗔道:“干嘛?!”      陆子周不自主地将视线转向信封上的血红,那标记意味着最紧急程度的麻烦。赵瑟恨恨地撇嘴,抢过信三两下扯成碎片,说道:“这样不就没事了?”      什么叫做掩耳盗铃啊!然而此时此地,似乎不宜和赵瑟讲什么道理。      陆子周一边敛衣,一边说道:“恐怕真是有急事,我先去看看,马上回来……”      赵瑟只是一味地嘟着嘴赖在地上发呆。陆子周只当她是答应了,按了按头,唤人帮自己更衣。赵瑟却在此时猛得蹦起来抱住陆子周。她的双臂圈住陆子周的脖子,双脚卡上陆子周的腰,仿佛长尾的猿猴晃晃悠悠地在树枝上荡秋千。      “不许去!”她说,“今天只许你和我在一起……”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有一种暧昧的温暖在赵瑟和陆子周的心头流转。陆子周轻轻地亲了赵瑟一下,之后,他们开始欢爱。赵瑟选择的姿势很妙,几乎没有更正的必要。只要陆子周稍稍用力向前送胯,他和她就可以水乳交融,或者也可以形容为如鱼得水。并且,陆子周可以在抱着赵瑟走动的同时欢爱;而既然赵瑟的双脚已然离开了地面,她也就可以尽可能的在上下起伏的同时寻找全新的刺激……      “像个猴子……”陆子周轻轻地笑着说。这也是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可以称之为调情的私房话。      人们常说,以不妙开始,以美妙结束。如果事情就这样的话,那么赵瑟的一场风花雪月也能如此总结。当然了,还有然而。然而,因为不妙的开始是以赵箫这位流氓贵族开始的,那么体验过美妙的过程之后,赵瑟也必将迎来不妙的结束。绝大多数人,包括陆子周,不包括赵箫,都不喜欢不妙——美妙——不妙这样的句式。可是,赵箫,赵二公子,那个混账,就在最后的时刻破门而入,无情地掳走了只有腰部以上勉强套着纱衣的陆子周。      赵瑟之所以没有破口大骂,完全是因为咒骂的词汇太多以至压垮了舌头、阻塞了舌头之后的通道。赵瑟长时间地蜷在地毯上,不吝惜以最恶毒的诅咒问候她自己的亲二哥。随后,她又把全部精神投入到谋划怎么报复上面,比如说把带人砸了曼舞清歌堂,重要的是把李六尘揪出来暴揍一顿之类的。      当然了,以上的一切只成形于赵瑟的脑袋里,注定了没有机会付诸实践便会夭折。赵瑟的确实践不了明明白白的暴行。最后,赵瑟的所有报复也就只好全部留到了陆子周回来。她就躺在那儿等着他,等他一回来就扑倒他。      他们欢爱了一整夜,尝试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姿势与角度,以至于连陆子周在天亮之后都要悄悄地脸红。      由于女子在房事上的天然优势,最后累得动不了的人必然是陆子周。这让瑟在今后的好几天心头都荡漾着小小地得意与快乐。      一直歇息到第三天,陆子周才又开始忙碌起来。他频繁地出入于元元的密室,并且,一贯吊儿郎当无赖相的赵箫脸上也整日笼罩着凝重。      这个时候,赵瑟已经知道出了什么样的大事——河西送往上都的战利品中包含着数量巨大的可疑军火。那些制造精良的武器很明显出自大郑官府督造。那么如此大量的军火是怎么流入敌国乌虚之手的呢?皇帝在朝堂上发出令人肝颤的冷笑。接下来,由赵瑟的同年江中流担任主薄并暂时掌管的均属署开始着手整顿盐铁专卖之事,大郑排名第一的军火贩子赵氏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皇帝的心意姑且不论,赵瑟似乎已经看见了欧阳怜光手上不紧不慢敲打着折扇的模样。和元元比起来,欧阳怜光似乎更让赵瑟讨厌。她们就像是天敌一样,毫无理由地保留着对彼此最大可能的敌意和不屑。并且,她们仿佛都体会得到对方的敌意。是以,尽管赵瑟也不高兴陆子周和元元混在一起,也只好让陆子周出门。因为那些愿意在暗中为赵氏出力的权贵都喜欢在清歌曼舞堂——元元的密室——里见面。      其实,在这件事情上,元元帮了很大的忙。她有着足够的智慧和天生的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她能以与陆子周几乎一致的步调思考并在关键的时刻默契地配合他。最后,连赵箫那样的败类都难得正经说一次话道——幸好我们有了元元作同伴,不然事情要糟糕十倍。      赵瑟为这句话郁闷不已并和陆子周莫名其妙地吵嘴。尽管她事后很后悔,却也没有办法解释真实的原因并道歉。那么这以后,因为陆子周的原因,偶尔只要赵瑟可以从中书省的琐事和自己永无休止的宴会中脱身,她就坚持陪陆子周一起去元元的密室。虽然是很小气的行为,但赵瑟一贯心胸宽广。她给自己找借口说:“我也到了该关心一下家里大事的时候……”      寸步不离的亲眼监视是不可能的。除了公务,赵瑟还得操心西楼的事。周家的橄榄枝几乎是和军火的危机一起伸到赵家面前的。因此,结盟的事情变得更加重要起来。宋国夫人周庄亲自拜访了苑国夫人之后,一致认为单只有西楼的关系是远远不够且是脆弱的。于是,一夜之间,事情就变成了周家的世女周瑾与芫国夫人最小的儿子赵波之间的天作之合。      这桩婚事,不仅辈分上有着令人摇头叹息的苦笑,年龄上也像是个闹剧。毕竟,赵波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周瑾却要连及笄都得等上个三两年。然而,联姻毕竟是联姻。事情还是谈成了。周赵两家在宣华二十四年的七月末行完盛大的定亲礼,议定于周瑾及笄后的第二个月圆之日成其嘉礼。赵波一开始的确有几分闷闷不乐,但在定亲礼之后与周瑾一起去城外游玩过几次之后似乎也就认命了。      紧接着,八月初八,中秋节前,聂云派了管家来,要接西楼去小住几日。    合寝   宣华二十五年的上半年,是大郑王朝武功煊赫的半年。西北方向上,乌虚骑兵败退草原,边境熄灭了狼烟,重归太平;西南方向上,此起彼伏的土司叛乱在剑南、五岭两节度使疯狂而血腥的镇压之后勉强平息下去。为此,西南苗蛮的人数削减了三分之一,有实力聚众作乱的土司头人也几乎被屠杀殆尽;紧接着,河北方向,在范阳节度使傅铁衣十几万精锐围堵清剿下,为祸数十年的各股流寇终于在宣华二十五年的七、八月间先后逃入齐鲁之地。彼时前有怒涛汹涌的黄河拦路,后有步步紧逼的傅铁衣大军,流寇插翅难非,眼见便要踏上覆灭的道路。      外敌打退了,叛逆镇压了,军阀和士族的私兵却起来了——尽管所有的和平与安定都是假象,然而随着边疆狼烟次第熄灭,风雨飘摇的大郑王朝还是在宣华二十五年的八月间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与昌盛。      适逢“万方财富入长安“的好时节,于是,整个上都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歌舞升平中。那种歌舞升平与繁华富贵带着浓厚的幻灭气质,透着病态的绝美,仿佛知道了这是一个王朝最后的芳华与绽放。露乳装与乱交开始在上都风靡,林林总总的宴会从月头排到月末,宴会上充斥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把戏与乐子。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贵族士家们喜爱收取美貌少年做为干儿子的臭毛病在上都乃至天下死灰复燃,大行其道,并呈现出愈演愈烈的架势。这一恶习在百余年前曾间接导致了那场著名的、令盛极一时的大郑王朝由极盛转向衰败的叛乱。      一切一切都开始呈现出亡国的末世征兆,醉生梦死的人们对此呵呵而笑,投去冷漠地一瞥,转身便沉溺于美酒与狂欢,唯有恢宏而古老的长安城上历经数千年风霜的青砖默默见证着一个王朝逐渐逝去的背影。      西楼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与混乱中确立和周庄、聂云夫妇的义子关系。当然,周氏也准备了正式的仪式和盛大的宴会,然而,在上都一片大认义子的疯潮中丝毫不见显眼。那一天是宣华二十五年的八月十二。之所以定在这一天,或者是为了赶上几天之后的中秋家宴吧?      当天的宴会赵瑟以周庄晚辈的身份参加。西楼作为她的宠侍的事实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彻底抹煞掉了。聂云为西楼准备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经历。上都的人们只当聂右丞新收的义子是今年新进京等待秋闱贫家书生,花光了盘缠落魄于市井,却因祸得福得到了宋国夫人的青眼。      “都是那样亲密的人了,怎么让人家装不认识嘛!”赵瑟心中暗暗抱怨不已。纵然赵家与周家早有协议,然而眼睁睁看着明明是自己的怀中禁脔的人眨眼前就变成别人家毫不相干的儿子,赵瑟多少有点儿不放心。      霍西楼则要比赵瑟更加不会演戏。席间赵瑟有心事,眼神直直得看他。他竟不懂得装看不见,先是有些心虚得与赵瑟对视,之后却又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别开头。      于是,上都那群吃饱了以无事生非为乐趣的贵妇仕女们便一起起哄道:“哈,赵大人,你怎么都把我们玉树临风的十八郎看得都含羞了呢?”——霍西楼认作聂云的义子之后,不好照他原来的姓氏称作霍郎,女人们便都按照周家的排行称他为十八郎。      赵瑟现如今脸皮也厚了,顺着大家的捧场抑扬顿挫的地吟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便是倾慕十八郎又有何不可?”说罢冲西楼眨了眨眼睛,神态极是可爱。西楼见到不禁抿嘴而笑,推了手边的水果盘子到赵瑟前面。      “啊,果然是赵家的赵瑟小姐啊!又在祸害上都的大好儿郎!”立即便有某家的浪荡女笑着打趣,并擒住霍西楼的手道:“十八郎,你可莫要上那祸害的当?你可知道她是谁?他便是上都头一位负心薄幸、风流多情的贵女,连武成侯傅铁衣都叫那家伙儿给始乱终弃了呢!”      傅铁衣这三个字现在都该成了赵瑟的魔怔了,但凡一入耳胸口就是一闷。喘了口气,她才缓过来,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白眼,不服气地想:我冤枉啊,怎得傅铁衣之后,“负心薄幸、风流多情”八字评语就像是跟定了我一样呢?哪儿哪儿都要拿出来夸奖!我真的冤枉啊!      然而冤枉也只好认了。      赵瑟摊手笑道:“你们怎么编排我无所谓,可是这么胡乱造傅铁衣的谣,可千万要小心有人上门理论……”      说到有人上门理论,自是除了傅铁云一家之外别无分号。谁闲得没事也不愿意招惹那么个家伙啊!于是,话题便默契地转开了。      清惠翁主家的小女儿虽然自己还没成婚,却是上都最热情的媒婆。她趁着喝茶的功夫不怀好意地问霍西楼道:“十八郎,你有心爱的女子了吗?过了中秋,我家有宴会,你也一同来吧?很热闹的!我介绍几个体贴的姑娘给你认识如何?”      话里的热情将霍西楼搞得很不好意思。他疑惑道:“小姐是说结交女子吗?可是终身大事应该父母做主才对啊!”      一众无良女纷纷以扇遮嘴发出“嗤”、“嗤”的笑声,霍西楼更加摸不着头脑,赵瑟却知道清惠翁主的宴会近来是上都贵族男女大开无遮大会的取乐之地,忙说道:“你别听她们这班人的!和她们去还不如和我去呢!十八郎,咱们明天一起出城赏秋怎么样?”      “好啊!”霍西楼笑着点头。      第二天,赵瑟刚一过正午就收拾了车马去接霍西楼。然而,昨天仿佛还互相牵挂,有许多话要说的两个人,见了面,独处了,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霍西楼手挽马缰,低着头任由马儿前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瑟心虚,也没勇气和他搭话。马蹄践踏在厚实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人感觉怪怪的。      远远的柳家女儿秋游的马队迎面过来,赵瑟和霍西楼同时拨转马头转向另一条岔路,之后,赵瑟才有点儿慌张地说:“咱们避避吧,省得见面啰嗦。”说完,两人便一起笑了。的确,倘若柳小姐再调侃一句:“想不到赵大人这么快就约到了十八郎,您二位走在一处还是蛮女才男貌的”未免就让人有点儿脸红了。毕竟人家不知道他们是夫妻,他们自己可是知道的。      赵瑟再三鼓了鼓勇气,问道:“西楼,聂公他已经和你谈过了吧?”      西楼的笑容还留在脸上,声音却沉静了下去。他说:“是谈过了,父亲他……”      赵瑟有点难过,在马上转过头去看西楼。“……你这是再怪他吧?”赵瑟迟疑着问。事实上,她觉得西楼应该怪,不只怪聂云,也应该怪自己。她只是实在没有勇气问“你是不是在怪我”罢了。      “不怪……”霍西楼轻轻的摇头。他的睫毛向下垂着,使他明亮的眼眸全部躲进阴影里。他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马鞭无意识地在马匹上扫来扫去,马尾巴也是那样悠闲的睡着。      “我以为我会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怪不起来……”西楼略有些苦恼的颦眉,“父亲他扯开衣服,露出胸膛,把匕首递到我的手里,要我杀了他。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母亲……我没办法怪他。我看见他,他什么都没说,我就总觉得一切都可以谅解,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他是我的父亲啊……我想,母亲也没有怪他吧……”      “那么,你怪我吗?”赵瑟忐忑的问。在她印象中,似乎面对女人,特别是他们所爱的女人的欺骗和隐瞒时,男人总是脆弱而容易被打倒的。      西楼却突然抬起头,笑着说:“怎么会怪小姐呢。是你帮我找到了父亲……”他的笑容如初夏的风一样清新,眼眸明亮如星辰。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如露水一样纯净,永远都不吝啬于以最美好的善意去解释对方。      “傢给我吧,西楼,等过完中秋。”赵瑟认真地说。      “好啊!”西楼爽快地答应,之后有些苦恼,有些疑惑,又有些兴奋的说:“只是,明明已经都傢过了,还要麻烦再傢一次。会不会很古怪?”      “和同一个人成亲还能成个两次三次的也不容易。肯定好玩儿!”赵瑟从马上伸出手,抓住西楼的手腕。      这样,赵瑟就可以安心地等待重取西楼进门的日子。尽管一切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但毕竟该走的程序都要走到,操之过急是万万不可的。并且,在迎取之前,总要过中秋。      赵氏在上都的族人数百,每年的中秋家宴都要团聚起来热闹。赵箫这厮近日愈加嚣张了,自己迟来了好久不说,竟连李六尘都一并带来。虽然昔日的瑶台谪仙从头到脚都罩进风衣,一时间也将赵瑟吓得心惊胆颤。      家宴上有一道菜,乃是名满天下的淮南鲈鱼脍。赵瑟尝了一口,正和昔年在闺中密友薛玉京家中吃到的一般无二。由此想起两年多以来的情爱胶着,到如今果然物是人非。便是连薛玉京,当年如此要好的朋友,也终于因张赵二氏的摩擦生分了。赵瑟不由悲从中来,几乎落下眼泪,哑着嗓子对身边的陆子周说:“这鲈鱼脍和薛姐姐家的味道真像呢……”      陆子周尝了一筷,叹息道:“眨眼间到上都两年了,时间真快。”      对面三叔公笑道:“倒亏得你们尝得出来!这的确是淮南薛氏的鲈鱼脍没错。今年中秋,薛夫人特别送了一筐鲈鱼和厨子来。”说罢,吩咐传唤厨子到席上问话。      厨子长相很憨厚,口齿却很清楚。他跪在地上禀告道:“我家夫人吩咐小人转告赵小姐。当年淮南分别之时,小姐便只要每年中秋都能吃到正宗的薛氏鲈鱼脍。前两年夫人在河西做生意,没办法。今年中秋既然在上都,正好践了前约。夫人说,待过完了节,定然登门拜侯小姐。”      芫国夫人点头道:“武英夫人愿意赏光自是大好。”      傅铁云笑笑说:“武英夫人啊,那可是个妙人!”      赵瑟抱过猗猗,暗中笑话他道:“你不是对手吧!”      傅铁云晒然道:“笑话!你以为她那个均输令总是谋不到是为什么?若非如此,张家何必冒险拿军器的事与我们发难!”      这倒是提醒了赵瑟。她悄悄与陆子周耳语道:“军火的事,差不多也该了解了吧?不然玉京姐姐怎么会如此示好。”      陆子周点头道:“是快了。似乎张氏想跟咱们要一批匠人,所以才会许薛玉京来见你。事关重大,你可千万莫要轻易答应。”      “我知道!”赵瑟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之后,高兴地说:“那军火的事情了了,你可就不许再天天往外跑了!”      家宴之后,照例各房还会温酒小酌。赵瑟与众位夫侍围炉饮酒,猗猗已经会爬了,滚在一旁绣金的地毯上玩耍。室中宁谧非常,一时间,赵瑟只觉得平生所历良辰美景均莫如今朝。倘若十一,铁衣,西楼今夜也在,平生于愿足矣。转而便醒悟自己这是痴心妄想,不由摇头而笑。      “我说妹妹你这是笑什么呢?是喜欢哥哥我来吗?”赵箫半边肩膀上随便甩着件猩红的披风,大踏步的走进来。这厮做不速之客做惯了,压根不知客气为何物,直接在赵瑟与陆子周之间硬挤着坐下去。赵瑟虽然不欢迎自己这二哥,毕竟也不好把他轰出去,只好委委屈屈地贴着傅铁云坐下。      赵箫先不说话,伸手去逗猗猗。猗猗哇的一声就哭了。      傅铁云抱过猗猗哄,没好气地道:“你咋又来了!不知道孩子一见你就哭吗?”      难得赵箫也有些讪讪地。缩了手,他说:“找你啊!”      傅铁云鼻孔哼了一声道:“找我?那就必定没有好事。索性还是免开尊口吧,反正我不会答应。”      赵箫脸皮厚,让傅铁云抢白两句没事儿人一样,照旧左边和陆子周喝一杯酒,右边又和赵瑟喝一杯酒。赵瑟有些尴尬,随意找了个话来问:“二哥,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啊……”赵箫一面张开手在炉上烤火,一面随意说道:“元元要卷铺盖卷回老家了。我当然要趁火打劫,去抢她的轻歌曼舞堂。”      “元元要走了?”赵瑟、陆子周、傅铁衣一起惊诧。      “是啊!说是要去齐地。你们都觉得她傻疯了吧!我也觉得她那脑袋瓜子是进水了!”赵箫握着酒杯摇头晃脑地说。      傅铁云皱眉道:“她去齐地做什么?送死吗?山东那边流寇都准备上表请降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不是正该留在都城为她难兄难弟斡旋保命吗?回齐地做什么?”      “不知道。”赵箫将头摇得如同一只拨楞鼓,之后说:“拿轻歌曼舞堂跟我换一封你兄长通关文书,好入山东。”      傅铁云冷笑道:“既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岂能给她?”      “你拉倒吧!”赵箫嗤笑一声,挥手道:“就是没有那文书难道她还回不去吗?你就送人家个人情得了!反正你们也不是真要敢进杀绝。他们答应不回河北不就完了嘛!”      “不回河北吗?”傅铁云低低地道:“我倒要看看元元她能有什么本事反败为胜……”      陆子周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这一晚,因为赵箫这混蛋赖着不走的原因,号称千杯不醉的陆子周终于喝醉了。他和赵箫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踉踉跄跄地走到院中。在一片银白的月光下,陆子周拂琴而歌,赵箫甩下肩膀上的披风,和歌起舞,竟如同两个疯子,拉都拉不住。      赵瑟便只好抱着猗猗去傅铁云哪儿睡。今晚是中秋夜,女子不得独宿,总要在一个丈夫那里过夜。并且,赵瑟也不得不去傅铁云哪儿。因为赵瑟和西楼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那么她和傅铁云圆房的事就破在眉睫了。以前还可以以傅铁云身体为借口就那么混下去,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拖延不下去。总没有新夫进门,旧夫尚未合寝的道理。三叔公催了好几次,赵瑟终于咬咬牙,将日子定在中秋夜。      两个人哄了猗猗睡熟,一前一后回到卧房。房间已经布置了喜幛与花烛,洞房中两人却是一脸的不自在。如果说赵瑟和傅铁云之间也存在感情的话,那么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不是交流也不是□,而是互相敌对与彼此不忍耐。他们总是唱对台戏,以至于今天一旦突然被告知需要通力合作才能过关便手足无措起来。赵瑟不好意思一本正经,更没脸撒娇耍赖,傅铁云习惯于将赵瑟打击得体无完肤,但这无助于帮助他们完成合寝。      总之,一切都是那么别扭。      侍奴不至于傻到感受不到这种别扭。他们哆嗦着手指替两人宽衣解带,之后灰溜溜地顺着墙根逃出去。在红烛摇曳中,毕竟是作为没经验的小处男的一方首先撑不住,呼得一声吹灭红烛躲进帷帐。      赵瑟有心提醒他熄了红烛不吉利,话到嘴边一想还是算了吧。其实,她也不怎么敢说。于是,赵瑟就上了傅铁云的床。      傅铁云的床,那是真难上啊!如果不理解其中的心理压力,只要想想与一只胡狼抢床位需要怎样的大无畏就足够了。    破冰   傅铁云的床称不上如何宽敞,尺寸大约只在倘若亲密的一对人儿一起用尚算富裕,而同床异梦的两个人割据一方则分配不开的程度。赵瑟和傅铁云的关系,大约距离后者比前者要近得多。那么,他们的床位明显不够用。      尽管赵瑟一开始也不过只抢到三分之一的床位,傅铁云却还是觉得太挤了。于是,他开始反击——背对着赵瑟,将她往更外的地方赶。傅铁云进一步,赵瑟就没出息地退一步……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赵瑟便只能小心翼翼地侧身而卧并屏气凝神才能避免自己从床上滚下去。其惊险程度,差可比拟于睡麻绳与走钢丝。      如此看来,虽然在傅铁云过去的短暂的十七岁的生命中并不存在和女人的同床共寝的经验,但很明显一点儿都不耽误他伸出狼爪子去捍卫自己的领地不受侵犯!或许在他的理念里根本就没有暧昧的概念吧!情爱也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所以他很难在生命中的第一次把自己把自己装点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事实上,他把这事儿等同于普通的政治媾和了。      他不耐烦地说:“你快点儿成吗?有什么好磨蹭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突然一下,委委屈屈龟缩在一隅的赵瑟被彻底激怒了,满腹被傅铁云欺负的心酸与委屈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她大声指责道:“你把我挤得连翻身都找不着地儿了,还让我怎么弄?!你给我转过来,躺好!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男人!”      傅铁云要是肯听话转身,那他就不是傅铁云了。他转头鄙视了赵瑟一眼,也没吭声,直接伸手就把赵瑟给推下了床!      “不是早说好的吗!不然谁耐烦上你床!你不愿意你早干嘛去了!当初可不是我生拉硬拽非要跟你拜天地的!”      赵瑟屁股在脚踏上撞得生疼,不由怒火中烧,一手按着痛处,一手指着床上的人大骂起来。除了以上文字所能表述出的内容之外,其中还夹杂着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粗鲁言辞。      傅铁云在帐子里面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笨蛋,有本事你也把我踢下来啊!”      这话算是把赵瑟刺激大发了!      赵瑟心道:我赵瑟再怎么无能也至于打不过你一个病猫吧?!      她这时候也觉不出疼了,“蹭”的一声蹦起来,一个便箭步跳上床。三两把扯掉帷帐,扑向傅铁云。傅铁云因为背冲外侧躺着的缘故,反应稍慢了点,不及应对,便生生叫赵瑟给压得趴到床上。      要说傅铁云打架,那的确不行。他挣扎了两次,没把赵瑟甩开,反倒叫赵瑟趁机骑到了后腰上。他接着反手去擒赵瑟。赵瑟正打在兴头上,气势如虹,有如神助,一拍爪子便按住了。      “放开我!”傅铁云怒道。      “就不!”赵瑟顿觉得扬眉吐气,得意地道:“你看我有没有本身把你扔下去!”      于是傅铁云便不再说话,死命挣扎起来,摇晃得床都在吱吱作响。赵瑟腿和手都占着,情急之下索性亮出雪白的牙齿撕咬起来。没办法,全身上下只要那地方能当武器了。傅铁云大约是被咬急了,闷哼一声猛得弓背将赵瑟掀翻。之后他也如法炮制,坐到赵瑟的肚子上,伸出手掌去劈头盖脸地抽打赵瑟。赵瑟奋起反抗,死死揪住傅铁云前胸两点红色的,小小的要害,死命一拧,傅铁云苍白着脸色歪倒一边。这下,又换了赵瑟坐在傅铁云身上报仇……      就这样,他们扭打到一处,如同翻板一样频繁地交换着坐在上面控制局面的人。情况看起来有点糟糕,发生在两个成年男女之间则更有点儿可笑。这是任何两个不超过十岁的无知顽童之间最有可能搞出来的糊涂局面啊!但赵瑟和傅铁云都觉得很过瘾,不是因为挨打或者打人,而是积攒了无数日子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反正,当时,他们打架打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在窗外守候的五音都听不下去了。      “小姐,三更天了。”五音不怕死地在外面提醒。      赵瑟和傅铁云同时呆了呆,之后慢慢放开对方,动作和表情看起来仿佛都很有默契的样子。当然了,这完全是巧合,不管赵瑟和傅铁云,两人都坚决不承认这种默契算什么心有灵犀的范畴。      “啊,累死我了!真疼!”赵瑟靠到床角的大迎枕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手臂张开了搭在床架上,腿也长长地分开很大的角度伸着,十足的流氓像。      打架就是这样。它能在一瞬间撕掉最高贵的伪装,将温文尔雅的淑女变成吐着舌头喘粗气的癞皮狗。并且,不管当时多过瘾,他们都要在停手之后才知道疼是怎么回事儿。现在,赵瑟周身百骸没有一处不疼。至于傅铁云,情况只能更糟糕。他摊开四肢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阖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看起来几乎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赵瑟有点儿后悔,欺负要死的人,这也太不给自己长脸了。于是赵瑟拿了茶碗进来递到傅铁云嘴边,见傅铁云只是一味的喘息,也喝不了水,便期期艾艾地道:“不然……不然……我找参娃来给你熬药。”      傅铁云微颦着眉摇头,自己歇息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平复下来。赵瑟放下心,心想,得了,不用偿命就算我运勇气了,还折腾个啥?这么想着,她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含含糊糊地道:“睡觉吧,三更了都!”紧接着,身上就是一凉,却是傅铁云揭了她的被子。      “装死吗?”傅铁云说,“人家是催着你赶紧洞房。快点吧,弄完完了!”      赵瑟气得鼻子都该歪了,心道:这会儿您倒是大方了啊!行啊,既然您敢说,我还能不敢干?搞得跟我怕你似的!      赵瑟横过手臂搭上傅铁云的肚皮上,明显就感觉到僵硬,不由心中好笑:处男就是处男啊,不管嘴多硬,只是碰一下就要紧张。忍着笑认真向下探去,稀疏的草地自指缝间划过,在一片丘陵中捉到其上萌发的春笋。春笋原本软软地歪在那里,毫无生气的样子,一入赵瑟的手,便倏地醒来,在赵瑟的手心变粗变壮,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勃发姿态。      “你快点啊!”傅铁云有些焦躁的催促。他要控制住身体的战栗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有余力让那坚硬起来的东西软回去。他为他身体某个位置的变化与躁动而吃惊与不安。傅铁云不能忍受。他希望尽快结束,在他还勉强能控制的时候。      赵瑟笑了笑,以食指和拇指圈紧春笋的根部,并以其余三根手指在笋尖处拨动。并且,她以另一只手在春笋下面的丘陵地带逡巡着抚摸。而傅铁云被深深隐蔽着的某个孔道明显为之收紧,惨白的脸上也出现了病态的红晕……很快花朵绽放,比赵瑟预想中的要早一点儿,但也无可厚非。      她试着亲了傅铁云一口,胆战心惊地。所幸傅铁云并没有像赵瑟所担心的那样把她踢下去。“看来这时候的男人都是温柔如水的啊,连傅铁云都不例外。”赵瑟心里小小的兴奋了一下,但接着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因为这时候傅铁云怎么看都是一副自己想心事的模样,或许根本就没发觉她亲他?      于是赵瑟决定再来一次,也到了该上正菜的时候。总不能她老为人民服务,人民不为她服务吧!      “那小鬼大约也该歇过来了吧?”赵瑟这么想着坐起来。眼睛在傅铁云身上逡巡着,准备找一个自己相对有把握的姿势开始干活儿。      傅铁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伸了个懒腰,率真地说道:“原来欢爱的感觉是这样,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哎,下次应该是什么时候?”      下次,下次必须同房的日子么?赵瑟很费解,这次还没同呢呀!但她向来不敢随便碰傅铁云的钉子,便老实答道:“下个月十五……”      “那就下个月再试一次好了。”傅铁云满意地点头,揉了揉眼睛道:“睡觉吧,好累!”之后,便翻身睡去,留下赵瑟自己尴尬地坐在黑暗中。      “你还有脸叫累?!”赵瑟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一来不好意思,二来胆量不够肥,实在不敢把已经睡着的傅铁云拍起来告诉他刚才那都是垫唱的前戏,正戏还没开始唱呢!总之,现在赵瑟心里的滋味,那就不要提了。今天的日子,绝不可能从其他的男人处得到弥补,于是剩下的后半夜,只好全拿来用目光凌迟傅铁云。      次日一早要去中书省执事,赵瑟昏昏沉沉的起来。傅铁云到是睡够了,罗衫半解地靠在床头,双目炯炯有神。      赵瑟想了想,试着探问道:“元元要的那张通关文书,不然你弄给她算了。”      “哦,”傅铁云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元元那个女人,我总不喜欢她留在上都。不知道为什么……”      傅铁云低头笑了笑,才扬眉说道:“好吧,不过还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      “你知道,兄长的军队进山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好平卢节度使的位置空了出来,中书省也没有议定合适的接任人选上达天听。那么,趁着流寇困在山东的机会,最好在他们请降之前能授兄长为平卢节度使……”      赵瑟闻言皱眉道:“中书省也不是我们赵家开的,想怎样就怎样!”      话虽如此,提起平卢节度使之事,赵瑟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祖母大人的确提过,如果能帮傅铁衣谋到平卢节度使的位置,或许就能借此与他和他代表的河北藩镇重修旧好。      ——时间回到宣华二十六年的五月十四。那一天,是平卢节度使病逝的日子。他的病逝,在日后直接导致了山东的混乱,再以后则间接导致傅铁衣的势力从河北扩张到山东。而一切都要从前平卢节度使的夫人生不出孩子说起。      这位节度使说起来生前也是大郑一朝赫赫有名的笑料。其人节度使的官位得自老丈人,别的本事未见得多了不起,只有一门功夫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便是大收干儿子。只因他夫人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便收了三千义子在身边,号为外宅男。五月中平卢节度使一死,朝廷态度尚在暧昧不明之时,三千外宅男就为争夺节度使的官职火并起来。正当此时,河北流寇被傅铁衣撵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趁乱进入山东,于是齐鲁大地一片焦土。等傅铁衣控制住山东的局面,将前任平卢节度使留下的干儿子们收押听候朝廷处置,时间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八月末,而平卢节度使的位置上仍然空空如也,山东十几州的广袤疆土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实际处于无政府状态。      关于平卢节度使的人选,朝廷也很为难。前任节度使本身没有后代,义子又作乱,那么以前的惯例便都用不上。另选贤能也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轻易实现的事。何况没几把刷子的谁敢去角逐一方藩帅的地位?士家与皇帝之间,士家内部之间,士族与庶族将领之间,争夺得一塌糊涂。比如赵家第一次为傅铁衣争夺这个地位时,就是因为突然爆发出来的军火事件而不得不裹步不前。再比如可以在最短的事间平定山东的人是燕王妃卢文瑶,这一点大凡脑子比猪强一点的都知道,但世家们因为他是皇族不放心她,皇帝也因为她有继承权仅排在公主之后的女儿邯郸公主而不敢给她兵权,最终还是以“诸王之妃不预朝政”的祖制为由否决掉了……      那么,经过三个月的混乱与杀戮之后,傅铁衣实际已经成为了山东境内最大的武力者,并且他手中还握着流寇这样一张王牌,朝廷还需要用他的兵力对流寇最后一击,事情是不是真的有了转机呢?      赵瑟努力回想了一遍事情的始末,思虑再三才又说道:“就算中书省勉强可以通过,送到皇帝那里,也很有可能被驳回。你要知道,傅侯他身上还有范阳节度使的官位呢!且河北山东接壤,倘使以范阳节度使兼任平卢平卢节度使,则意味着仅次于河西张氏的军事势力……皇帝陛下她怎么可能放心把如此巨大的权利交到一个人手上。”      傅铁云对这一点表示赞同。他像松鼠一样捧着自己睡衣的带子无意识的咬啮着,等赵瑟说完了才仿佛像是拨冗一般边咬边说:“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皇帝在流寇请降前点头,你只管中书省通过、上奏就成。”      “什么办法?”赵瑟呆了呆,信口胡猜道:“莫不是和元元有关系?”      傅铁云专心致志磨牙的动作噶然而至,紧接着抬起来头来,眨着他那双生来就是为了骗死人不偿命的亮晶晶、水汪汪、纯洁无垢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瑟儿姐姐,你好坏啊!你看送走元元是多么两全齐美的事情,你答应我嘛!”      虽然傅铁云一摆出纯情少年的架势赵瑟就开始准备警惕上当,但听到两全齐美四个字的时候毕竟小小地心虚了一下,遂道:“好吧,我去找祖母大人商议。”      临出门的时候,傅铁云突然叫住赵瑟。赵瑟回头,他却又不说话了。赵瑟以眼神探问,见傅铁云嘴巴张开又闭上,如此几次,才很不自在地说:“请子周哥哥给猗猗画张像吧……大哥他……想看一看。”      赵瑟心中涌起一阵狂喜,这意味傅铁衣开始控制不住父爱并原谅她了吗?      “……啊……那太好了……”傻傻得答应了一句不知所云到让人挖地洞躲起来的话之后,赵瑟像风一样转出傅铁云的房间,她恐怕再迟一刻自己就做出抱着傅铁云起舞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事后,赵瑟冷静下来曾想过,自己大约还是能和傅家的男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吧?傅铁衣这样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或者被女人欺负了就欺负了,只要还有一个理由留给他们,他们就愿意原谅吧。就算是阿云那小鬼,当初是如何咬牙切齿的痛恨着说“我必要你后悔!”现在还不是可以平心静气地相处下去。尽管那小鬼把一切都搞得像交易,但毕竟剑拔弩张也是交易,一团和气也是交易。      中秋之后,没几日,薛玉京果然登门拜访。她就那么直接抱着她的大胖儿子来了,也没搞个宴会什么的花哨的形式。      薛玉京是那种浑身上下总透出烈火如歌的气质的女人。她似乎每一刻都活力四射、热情如火,并且,她能轻而易举地就将这种活力与热情传递给靠近她的人,就像冰靠近火。      三年的时间,在赵瑟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印记如同风和雨雕刻在岩石上印记,她再也回不去了。而薛玉京,她的笑声一如三年前淮南那座酒楼里一样清脆而爽快,透着小女儿家的狡黠与聪慧。仿佛这三年,她不曾成为大郑第一流士家的姻亲;仿佛这三年,她不曾成为西域茫茫沙漠中丝绸之路上最显赫的富商;仿佛这三年,她不曾在被称为烂泥坑的上都城中谋取均输令的官职。      赵瑟跨进客厅门槛的时候,那笑声扑面而来。赵瑟的脚步为之一滞,那一刻,她真的嫉妒了。    友谊   “瑟儿!”      不提防间,薛玉京如风一般卷到赵瑟的身前,拥抱住她高兴地呼唤!雪白的披风在她身后翩然翻起,露出一角猩红,宛如蝴蝶的翅膀。赵瑟的肩膀被薛玉京紧紧地箍着,一瞬间,她仿佛穿越过重重叠叠的时间迷雾,回到了色舞眉飞的十五岁。于是,赵瑟浑身都战栗着欢呼道:“玉京姐姐!”      “阿瑟变漂亮了,人也胖了,真好!”薛玉京端详着赵瑟说。      “玉京姐姐也一样,比以前更精神了呢!”赵瑟歪头看着薛玉京说,“西域的风土果然别具一格,玉京姐姐去了几年,仿佛沾染上了许多异域风情。”      “啊……”薛玉京猛得想起什么似地,拽着赵瑟来到桌边,打开上面一个锦盒,对赵瑟说:“这是特别从西域带回来送给你的。”      锦盒里面是一整套的酒具,似乎是琉璃做成的,但又仿佛不像琉璃一般打磨出一个个折射着七彩光芒的棱角。赵瑟拿出一只来看,杯子薄而圆滑宛如瓷器,却透明晶莹,竟是中原从未有过的器物,连西域的商人都不曾货卖过。      “这是玻璃。”薛玉京磕着瓜子说。她还是喜欢磕个瓜子花生什么的,把皮和壳在自己面前堆成一座小山。“是波斯王的工匠新造出来的贡品,东西倒是好东西,大海对面穿着白袍的贵族们趋之若鹜,可惜就是太容易碎。大漠茫茫,丝绸之路上也没什么商人敢冒险贩来中原卖。我带了几套回上都,送你做个玩意儿……我仿佛记得河东王富婆是你家亲戚,最好奇珍异宝,便索性也请你送她一套。”      赵瑟也不是三年前的赵瑟了,闻言立即心生警惕,抓了一把瓜子假装剥着,玩笑似得逼问道:“你有什么企图?说!”      “那企图可大了!”薛玉京大笑这说:“不送王富婆礼,我怎么勾引她与我一起贩玻璃。从西域贩玻璃一本万利,从陆路走却千难万险。我考虑了好久,始终还是要靠海运才能成事,如此自然要借助于王富婆的船队。”      “原来我竟是沾了王富婆的光!”赵瑟怏怏地说,之后奇怪道:“你们薛家的船队在大郑也是数一数二的,不比王富婆家的差,你何必求她?”      薛玉京摇头笑道:“阿瑟你不懂,这大海里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有数丈之高,鲸鱼张开嘴能吞掉一整艘船,大鹏张开翅膀,连天都要变黑,岂是区区江河可能比拟。我薛家的船队只在大江中货运,船根本就出不了海。并且海盗横行,没有专门的护卫舰根本不成。王富婆家每年都有船只从蓬莱出海,东渡扶桑。倘若我与她连手,造一只海上的船队,就可以从广州、泉州出海,到达红海,再从波斯湾和红海到更远的地方贸易。伟大的罗马,光荣的希腊,不朽的亚历山大港,还有神秘的埃及……瑟儿,你想象一下,有那么一天,地中海的港口里成千上万只货船都飘扬着我们的旗帜,那是怎样的美妙与伟大!”所到后面,薛玉京的眼眸亮晶晶地,似乎完全陷入自己的臆想中。      赵瑟虽然不是很明白薛玉京话里的内容,但却也感觉得到心潮澎湃。在此之前,她对海上贸易的全部认知就是从东瀛和朝鲜蜂拥而来的遣使以及从遥远的地方贩运而来的漆黑而高大的昆仑奴。      “这样,你该直接去见王富婆才对啊!把你的想法说给她!”赵瑟出主意道。      这段话将薛玉京拖回到现实里,她一摊手道:“前一阵为了争均输令的位置把她给得罪狠了,没脸上门了啊!当初也是我昏了头,听了张媛的话非去争什么均输令,现在倒好,耽误我多少正事!”      赵瑟倒是觉得争均输令比薛玉京那所谓的用货船填满什么地中海的正事靠谱得多,但她还是说道:“好吧,我帮你试试就是。只是玉京姐姐,你该怎么谢我?”      薛玉京慷慨地一挥手道:“真成了我让你入股好了!”      赵瑟便用一种“你当我是傻瓜吗?”的目光看着薛玉京。      薛玉京摇头笑道:“你还真是不知道什么是宝贝儿……好吧,咱们还是照张媛的意思来吧。就是你们家正头疼的那件事,就此了解了可好?”      所谓“你们家正头疼的那件事”应该就是军火的事吧。赵瑟颜色一正,吩咐五音去找陆子周。薛玉京却拦住了说:“军师就不必找了,很简单的事,我们单独聊聊就好。我又不叫你立即答复。说着她从保姆的手中接过自己胖嘟嘟的儿子亲自来抱,并吩咐跟着自己来的一众侍从退出去以为表率。      薛玉京的儿子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模样只像了英武儒雅的张襄的三分,却有七分长得与“泼妇”薛玉京深似。薛玉京以母亲的骄傲说:“这是我们家薛崇信。”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的赵瑟立即开始眼红人家儿子,并忍不住立即命人抱了猗猗过来给薛玉京显摆。对于女人,亦或是母亲而言,最不可救要得品行大约就是显摆并互相攀比自己的孩子吧!      猗猗已经八个多月,会爬了。薛崇信则比她大上一岁,能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他和猗猗玩得很开心。都在牙牙学语阶段的两个小娃娃,大人往往理解不了他们的言语,而他们之间却彼此交流得极为欢畅。她们一起在地上爬,玩得兴高采烈。      赵瑟看着他们,这时就是完全意义上的母亲。她忘情地感慨:“这么看起来,仿佛像是可以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人哪!可惜还太小了,不然说不定可以定下一门亲事。”      “说不定真的可以啊!虽然错过了指腹为婚,能赶上定娃娃亲的这一拨仿佛也不错哦?”薛玉京眨着眼睛说。      赵瑟愕然。      薛玉京抿嘴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赵瑟道:这是乌虚降将阿史那提那的供状,瑟儿不妨先睹为快。”      赵瑟展卷细读,只看到一半,冷汗就不禁顺着脊背往下淌。状上所供,尽是乌虚九部如何每年从大郑某显赫士族手中换取军火铁器的辛密。所谓大郑某显赫士族,虽然未曾指名道姓,一切线索却都直指原阳赵氏。倘使这封供状公之于众,一夜之间,赵氏将千夫所指,大厦将顷。除非不顾一切立即起兵造反,否则绝免不了诛灭九族之祸。      赵瑟暗中换了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将信折了几折还给薛玉京道:“玉京姐姐以为如何呢?”      薛玉京以手指划拉着桌子上的瓜子皮,将它们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她边堆边说道:“倘若按张媛的意思,自然是希望得到赵家冶铁的独门秘方,但我们不这么认为。大都护说得很对,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冶铁就是赵氏的国之利器,倘使相迫就是坏了道义。终究士族之间并非你死我活的立场。”      “所以,这封供状的存在张媛并不知情。我并没有把它交给张媛作为对付赵氏的杀手锏来用。张媛那种排除异己以图天下的政治思路不是大都护和我所认同的方式。相比起来,大都护希望未来能和赵氏一起开创……其实,瑟儿,你知道吗,我更希望去海上乘风破浪而不是留在这个龌龊的泥水坑里争一顶跌落了的王冠。所以……”薛玉京笑了笑,说,“我就厚颜无耻地拿出来威胁你了,请你一定要帮我说服王富婆!”      你还真会假公济私啊!赵瑟心里想。她克制不住澎湃地情绪说:“其实,如果你要求更多,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答应。比如冶铁的秘方……”      薛玉京摆手制止了赵瑟继续说下去。她拿出两盏高脚的玻璃酒杯,向其中注入殷红的葡萄美酒。之后,她点燃了信笺,黑色的蝴蝶从烈火中破茧而出。在犹如妖精般舞蹈的火苗两边,薛玉京举杯说:“为了我们的友谊,阿瑟。”      “友谊地久天长。”赵瑟举杯应和。她又一次超常发挥了。      宣华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三,历史记住这一天。薛玉京缔造的“海上大帝国”的宏伟蓝图自此开始动笔。尽管这一蓝图最终并非由薛玉京所完成,然而,作为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她的名字永远被写入自由的荣光。      与此同时,也是在这一天。大郑第一实力派士族张氏中掌握政治话语权的一派与掌握军师话语权的一派的分歧正式明朗化。赵氏选择了掌握军事话语权的一方,或者说,掌握军事话语权的一方选择了赵氏。他们暂时结盟了,约定在今后的逐鹿天下中互为奥援,彼此辅佐。尽管赵瑟一生的情人十一现在仍然作为秘密间谍留在河西军的决策中心,尽管河西大都护张钰手中仍然掌握着复数的能令赵氏极为被动的证据,盟约还是达成了,借助于赵瑟和薛玉京少女时代宝贵的友谊。      那么,很快,在宣华二十六年的九月初,赵氏耗费了无数的金钱与政治资源之后,终于度过了事态严重的军火危机。这一次,作为替罪羊的是官拜正四品上的军器监、上都郊外官营铁厂的一批官吏,河东军几位将领也受到了牵连。      赵箫和陆子周不得不为重新建立起完备的生产与走私网络忙碌起来。而河东军方面,由曹秋河这位难缠的家伙出面,代表他的父亲曹文昭曹观察使向赵家表示了强烈的谴责与不满。赵家这边对付曹大公子的重任偏偏好死不死落到了赵瑟的头上。他们一个是太过自负的赌徒,一个是将一问摇头三不知贯彻到底的无知少女。      那么,经过一番长达数日的、精彩绝伦、鸡同鸭讲的激烈争斗后,曹秋河曹大公子勉强保住了自己的清白男子之身,赵瑟也勉强拒绝了曹秋河要求“加钱”的无理要求。然而,河东军受损是不争的事实,赵氏要维持住原来的军火贩运水平,仅仅依靠河东军已经不可能实现。于是,与傅铁衣及他的河北军重修旧好终于成了拖不过去的事情。赵家的长辈们正式向傅铁衣递出了橄榄枝。      宣华二十六年十月十一,中书省经过近五个月的漫长争论后,终于就平卢节度使的人选达成共识,并上奏给皇帝裁可。中书省的意见,毫无疑问,该由现在正在山东境内作战的范阳节度使傅铁衣兼任平卢节度使。      当时,皇帝看完奏折,只笑着对芫国夫人说了一句:“卿可真是外举不避仇啊!”之后便下令退朝了。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中书省再议。      尽管暂时没有结果,可毕竟中书省的确郑重推荐了傅铁衣。那么按照赵瑟与傅铁云事前的约定,傅铁云拿出了元元要的通关文书。赵箫一接到消息,立即就取了文书哼着歌去轻歌曼舞堂席卷元元的家产。      元元这时候反倒表现得不那么急于离开上都,而是坐下来一分一毫地与赵箫认真讨价还价,气得赵箫经常要翻桌子骂娘!这厮脸皮厚,不管骂得多难听,只要吃顿饭,他就能跟自己啥都没干一样潇洒地坐下谈。后来在陆子周的调停之下,元元总算答应将轻歌曼舞堂折算成军火的尾款结给赵箫。按赵箫的要求,名义上的老板仍是元元。      另外,赵家的长辈开始考虑在适当的时间创造机会让赵瑟和傅铁衣见一面。当然,带上他们的女儿猗猗是必要的。赵瑟觉得着安排有道理,却害怕与傅铁衣相见,极力推脱着。她虽然清楚傅铁衣不会把她掐死,然而,她就是控制不住心底里的忐忑不安。一想到要把猗猗递到傅铁衣面前说:“那,你的女儿,抱好!”她就觉得浑身都要打寒颤,心想这还不如直接掐死她自己算了。      这世界上怎么还能有她这号人呢?赵瑟总是对着镜子如是想到。      后来,芫国夫人也受不了她那宝贝孙女的神神叨叨,没好气地骂道:“行了,你就别怕了!话是说尽快安排你和傅铁衣见面,可也是不是明天就要你动身。你到中书省才四个月,资历尚浅,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理由外调,总要过了年才真正办得了的事二。你就放下心来办喜事吧。趁着皇帝陛下还在考虑平卢节度使的任命的时候,先把聂云的儿子取回来完成和周家的约定吧!”      赵瑟立即转忧为喜,抓住自己祖母的手惊喜道:“真的吗!日子定下来了?”      芫国夫人以过来人的神气笑了笑,说道:“昨天聂右丞找你祖父提过了。十月十八正式纳彩,喜事就定在十一月初六,到时候接了人来大办一场宴会也就是了。你三叔公已经在办了,现在告诉你,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吧!”      办喜事赵瑟也算是各种老手。何况取侧夫与正式的昏礼不同,大抵行半礼即可。照理这一次该轻车熟路,但是偏偏到了西楼的事情上,每每总要出些意外才算吉利。事情其实也不大,便是三叔公在操办完纳彩里之后,因为受了些风寒,病倒了,后面的杂事自然没有精力过问。以前遇到这种情况,自然会有赵波管家。但是现在赵波已然定下了婚事,纵然成婚傢人还有几年,可依礼而言毕竟算是旁人家的夫婿,不好在问娘家的家务。这样,这个家暂时就该交给赵瑟的夫婿来管,婚礼也该由他的夫婿来操办。      这可生生为难死了赵瑟,能给她管家的人她可是还没取进来呢!总不能叫西楼他自己操办自己的婚礼吧?      于是,赵瑟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被傅铁云数落得体无完肤得代价去求。果然,刚说个来意,就碰得灰头土脸。傅铁云将猗猗抱在怀里哄着,不屑地瞥了赵瑟一眼,骂道:“滚!我不给你捣乱叫你取不成,你就该磕头上香了!还敢让我帮你办喜事?嘁!”      被赵瑟拉来做说客的是三叔公身边的管事崔笑。一时听不过去,上前见义勇为道:“公子为小姐在家事上尽力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如此断然拒绝岂非大违夫德?”      “啊,是这样……”傅铁云冷笑着打断崔笑道:“那好吧,你留下帮我!”      傅铁云那在赵家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名声啊!崔笑就是再舍身为主也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便拍着胸脯说“好,我留下来送死”吧?于是,和赵瑟一起落荒而逃。      接下来只好找陆子周帮忙。虽然陆子周不会叫赵瑟难看,可赵瑟却知道他更不会答应管什么家。当初还在淮南时,陆子周就明白说过管不了,不要为难他。然而颜面攸关,赵瑟琢磨着与其为难自己,不如为难陆子周。      她既然想到了陆子周不会答应,便索性一进门就耍赖。她坐在地上几乎是蹬着腿撒娇道:“子周你就帮帮忙吗?等西楼取进来了一定不再让你操心。你不是也很心疼西楼的吗?也不想他好不容易一次婚礼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吧?”      陆子周这时候正在为元元留下的麻烦头疼,起身去拉赵瑟,赵瑟又死赖着不起,便无可奈何地道:“我是真的管不了家,当初并没有骗你。”      赵瑟不依道:“你就试试嘛!江山都指点得了,逞论一个小家?再说了,你一个男人,哪有连家都不会管的?肯定骗我。喂,欺骗妻子和不会齐家可都是有违夫德的啊!”      这样厚颜无耻地一说,陆子周便当真不好拒绝了,于是勉强点头。赵瑟转嗔为喜,攀到陆子周肩膀上,大力亲了他一口。      这样,赵家的家事就走向了凄惨而混乱的深渊。指点江山的陆子周竟是真不会管家啊!没几日,连赵瑟都估摸着换了自己来都得比陆子周强许多。没法子,赶紧趁着家奴还没有造反的时候将这位爷就地免职,乖乖送出去给她赚钱。由此可见,果然陆子周也不是万能的。之后,赵瑟再三考虑,最终指派惜时暂时管一管家事。      难得傅铁云知道后也过问了一下:“怎么会选那个惜时,喜欢他,日后等我死了也要正式取吗?”      赵瑟以为傅铁云要去找惜时的晦气,忙道:“怎么可能!他是早些年薛玉京送给我的,其实我也一直不放心,但现在不是没办法吗?”      话虽如此,傅铁云还是本着给赵瑟添堵的原则,将惜时唤去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放出来时,脚步都有些不稳。      然而不管怎么说,自从将家事委派了西楼,一切井井有条。十一月初六这天,喜辇顺利地抬进了赵家,霍西楼与赵瑟拜了天地家庙,正式成了赵氏名正言顺的侧夫。    离歌   宣华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赵氏嫡女赵瑟迎娶周氏义子西楼为侧夫的喜宴成为宣华二十六年结束之前最盛大的宴会。宴会上如云,盛况空前。许多年之后,即便朝代更迭,尘埃与黄土掩埋了士家的亭台楼阁,人们仍然对那场宴会津津乐道。或许是因为宴会中平凡无奇的几个主角在日后都成为了传说中的神话的缘故吧!而在当时,除去姻亲双方家长煊赫的地位之外,歌神元元在离开上都前最后一次应邀献唱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元元已经很久不曾开口唱歌了。确切地说,自从今年新年她应皇帝的诏命在元旦大宴百官的宫廷宴会上唱了一曲之后,宣华二十六年一整年她都没有再公开登过台,不管是在她自己的清歌曼舞堂,还是在哪一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召集的宴会上。即便是到了夏末,元元透露出离开上都的意思,耽于声色犬马和文章风流的贵族之间一片唏嘘,挽留未果的情况下众口一词要求元元再唱一次,元元都没有点头。      这一次,赵瑟喜宴,原本也请不到元元,然而赵家是有赵箫的!这位大人物不知道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竟然自动请缨!或许是赵箫自己觉得赵瑟帮自己从傅铁云那儿搞到了通关文书,也就算间接帮自己搞到了清歌曼舞堂,自己做哥哥的不能老是厚着脸皮白拿白要,也该报答自己亲生妹妹的缘故吧!赵箫突然人品爆发起来,自发自觉地出面去请元元,好让赵瑟的喜宴更加风光热闹。他们具体怎么交涉的不得而知,反正流氓说话,一句顶一百句,元元竟是答应了,搞得无数打赌赵箫铩羽而归的娃们血本无归。      由于元元离开上都的日子定在两天后的十一月初八,赵瑟喜宴那一天实际就成为了元元在上都的告别演唱。那么,宾客们究竟更多的是为祝贺赵瑟而来,还是为了告别元元而来,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困扰赵瑟的烦恼。为此,赵瑟四处“追杀”自作主张的赵箫。然而,不论赵瑟如何地不欢迎元元,她都必须准备接待更多的宾客了。      赵瑟暗中安慰自己说:反正最后一次了,后天,后天,她就永远离开上都了!      总而言之,喜宴当晚,元元按时到了。她裹着红狐狸皮的风衣,抱着琴从马上跳下来,站在皑皑白雪的大地,宛如天际燃烧着的一抹火烧云。站起来欢迎她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赵箫得意地像赵瑟表功道:“怎么样,妹妹,热闹吧!谁家的喜宴能有你这么热闹?你说你前几天竟然还不领情!”      ——的确是热闹大发了!      赵瑟白了自己那混账哥哥一眼,低头捉住西楼喜服下面的手。西楼头上蒙着面纱,微微转动着头颅,仿佛不太习惯这样嘈杂热闹的氛围。      赵瑟低声安慰他道:“很憋闷吧?无论如何再忍一忍,等元元那家伙唱完歌,开始喝酒了,就可以先送你回新房休息,头纱也就可以取掉了。哎,西楼,你就知足吧!我比你可惨多了,晚上不知道要被灌成什么光景才能入洞房呢!”      西楼忍不住小声地笑了。只因新人不能说话,隐约在面纱后面冲赵瑟眨了眨眼睛。之后,收敛身体,正襟危坐起来。      “……也不知道今晚子周会不会替我喝几杯,解解围呢……啊,我都一直没有问他……今天取西楼,他不会不高兴吧?”赵瑟小声嘀咕向陆子周望去。      陆子周就坐在赵瑟右侧的一席,他没有看赵瑟,也没有受到元元到来所引起的骚乱的影响。只是,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开始饮酒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了。赵瑟左面的那一席,傅铁云双手举着猗猗的腰,让她柔软的小脚踩在自己的腿上玩。他的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笑容,宛如一个真正的父亲与合格的家庭夫男。偶尔的时候,他会抬眼去看对面的陆子周并扫向旁边的赵瑟和西楼。目光中隐约闪动着的鹰隼般的锐利却是唯有赵瑟才能识破的。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赵瑟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那日傅铁云强傢于自己时声嘶力竭的誓言。她担忧地想:“那小鬼不会是这样不顾大局的人吧?或者子周有什么烦恼?明天!明天一定要亲口问问他……”      尽管明天不是个好主意,然而赵瑟却不得不等到明天。今晚是她和西楼喜结良缘的日子,必须得坐在他身边全心陪伴他,其他的男人的事情无论多么重要都得放一放……说到其他的男人,赵瑟不得不思念起她的十一。尽管她尽量避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想到十一,赵瑟仍然遏制不住。她有一种冲动,去幻想十一也在这里的情景。      “如果十一在这里,或者我就不敢牵西楼的手了吧,如果他看着我的话!”像为了确定似的,赵瑟使劲握了握西楼的手。“他一定会和我闹别扭,一定会那样撇着嘴看我……或者说不定直接抱着我飞走,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他总是这样小气的!和子周可完全不一样。哼,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不会忍受……好吧,没错,十一的话说不定。他一看过来,女人的心就碎了,呼吸就停止了……可他是我的,我们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封侯,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了,我可得帮帮他了……或者的确该和傅铁衣谈谈了。只有他谅解我,我才能安下心来与十一成婚吧……”      赵瑟明显走神了。在她的心里,描摹着一番与她瞳孔中所映照的场景完全不同的画面。她沉溺在其中,一会儿甜蜜的微笑,一会儿又忧愁地颦起眉头。直到周围的嘈杂彻底消失,全场肃静得连心跳声都可以听清时,赵瑟才猛得被这安静吓醒。      原来,元元要开口唱歌了。      元元将火红的披风甩给随行的琴童,倏地旋转身体之后便盘腿坐在庭院正中,身形翩若鸿鹄。她将琴横搭于膝上,信手一拨,琴弦发出铮铮声响,如金玉相击。继而按弦抬头,眸中目光流传向四周扫去,浅浅地露出一抹微笑。众人以为她有话要说,便都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却在此时,元元突然拨动琴弦,一段高昂慷慨的调子拔地而起,犹如一支寒光雪亮的匕首直刺入人的胸口。紧接着,便是一派风起长河,立马孤峰的气象扑面而来。元元声音自胸腔中迸发而出,由低而高,一声高过一声唱到: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山儿屼当安之……”【1】      这歌元元从来就没有唱过,一时之间,竟是把场中众人都震慑住了。按理说,这歌该是唱给皇帝那老太太的听的,绝不该在人家的婚礼上唱出来煞风景。然而不论元元的琴,元元的歌声,还是元元所唱的词,任何一样拿出来都可以牵动人的心肠。现在,这三样完美的糅合在一起,以至于宾客们都沉浸于她所营造的世界并潸然泪下。这就是所谓的伤心人别有怀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梁父吟。赵瑟的婚礼算是彻底让元元给搅局了,尽管这个时候还没人意识到这一点。      当时,赵瑟也在热泪盈眶。之后,她在元元的歌声中反复咀嚼唱词的时候,一种愈来愈不安的感觉笼罩住她。并非赵瑟反应过来这是元元在搅她的局,这时候,赵瑟根本没工夫想这些,更没功夫抱怨什么——元元啊元元,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干嘛老和我过不去?      赵瑟只是觉得元元的唱词自己熟悉非常。是的,这首歌元元从来没唱过,赵瑟本人也从来没在任何时候看见过。这都可以确定。但是,这曲中之词的风度与意气,每一句的低沉与昂扬,甚至于每一个字用在那里,赵瑟都觉得熟悉。就像是原本她也会背,却背不出来。元元没每出一句,赵瑟心中就有“哦,果然是这样”的想法。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仿佛和陆子周帮她写文章,她立在一旁看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是了,这诗是子周写的,元元作成曲子了”赵瑟在心里想,“子周他不是总不愿意写诗的吗?他什么时候写的呢?我怎么不知道呢?”      赵瑟想着回头去看陆子周,却只看见右边空荡荡的一席,陆子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有青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元元发愣。赵瑟叫青玉来问,叫了几声青玉才回过神来。      赵瑟皱眉问道:“公子呢?”      青玉比赵瑟还要后知后觉,茫然四顾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刚才还在呢,怎么不见了?”      “还不去找!”赵瑟恼怒道。      惜时立在赵瑟身侧,这时候弯下腰来低声禀告道:“方才陆公子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元元小姐唱到一半的时候,就是‘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那句,陆公子就拿了只酒壶走了。想来是不喜欢元元小姐的歌,嫌耳边聒噪,自己找地方喝酒去了。”      赵瑟想:大约我今日取西楼,子周心中也不快吧!元元又唱那样的曲子,也难怪他听不下去,要找地方喝闷酒。于是便拦住青玉道:“也罢,他自己清静清静也好。你晚点再回去……明天我一早就去陪子周……”      这时,元元一曲终了,余音半响才歇。一众屏气凝神的宾客这才松下一口气,一时间议论纷纷,大有叫元元再唱一曲的架势。      赵箫第一个跳出来抗议道:“元大姐你也忒不厚道了,人家婚礼上唱歌,不是凤求凰就是喜洋洋,总之都是喜喜庆庆,热热闹闹。您看您刚才唱的,十句里有九句半我赵箫根本就听不懂。不行啊,咱可得重唱!”      元元按弦沉吟半响,目光越过赵瑟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落到赵瑟身上,认真说道:“赵小姐元元一贯都是钦佩的,是以小姐的婚礼不愈唱些俗曲。所谓闻弦而知雅意,此曲是元元生平至爱,特意唱给小姐,以为你我分别之前的纪念。失礼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赵瑟轻轻点头,却一时也搞不清楚元元这个雅意到底是啥。      “那么,就唱一曲凤求凰祝赵小姐与十八郎执手偕老。”元元垂下睫毛,说出丝毫没有新意的吉祥话。赵瑟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凤求凰的曲子,每个教坊艺人都会唱。元元除了声音好听一些之外,倒未必比他们唱得更好。只不过歌从元元的嘴里出来,价钱总要翻几个跟头。价钱一高,自然非同凡响,不然也对不起白花花的银钱啊。于是,元元一曲终了,赵瑟的婚宴便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      依照正常的轨道,在宴会开始以后,也就说无节制的饮酒和由此产生的不正经言辞多起来之前,新人应该退席回洞房休息。作侧夫唯一比作正夫走运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不必在喜宴上留到最后。当然了,新娘什么时候都没有逃跑的资格,因为她们始终是重要的主角。      一阵歌舞结束之后,西楼由灵犀扶着站起来,微微向赵瑟施礼示意,之后便被惜时带着一大群侍奴簇拥着送进洞房。至此,喜宴的狂欢部分正式开始。赵瑟的实力,大约即便是挖空心思想寻觅一些含蓄的言辞来增光添彩也是徒劳。很快,她就被灌的有点五迷三道的。能不能找到洞房的门不好说,反正一个劲儿地看着猗猗作慈母状傻笑,看得猗猗眼睛都直了。她还横冲直撞地要去抱猗猗,后来小腿狠狠地撞上几案的边沿……      傅铁云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道:“找个风大的地方醒醒酒去!笨死了!怎么从来就没人能把我弄成这样呢?”      “那是因为不是你取丈夫!”赵瑟小声抗议着。      傅铁云冷哼了一声,嘴角露出淡淡的冷笑。不过他到底没说什么,大约是也要考虑在公开场合维护自己妻子颜面的缘故吧——虽然是不肖的妻子。      “本来就是嘛……”赵瑟含含糊糊地说着,然而话是这样,人还是听话的往后面花园去了,走得歪歪斜斜。五音忙追过去。      傅铁云照例不理会赵瑟,随便抓了一个刚刚拿着酒杯来井赵瑟酒的四品官,和人家挑衅道:“大人您刚才和我家细君说什么来着,你和我说……啊,喝酒,她走了没关系,我和你喝!”大家轰然叫好,跟着起哄。      此言一出,那位老大人的脸立即缩爸成一只剥了壳的核桃,仿佛每一条皱纹都变成了灰色。倘使赵瑟清醒着,一定会大发感慨:名声歹毒一点儿果然占便宜啊占便宜!      事实上,这个时候,赵瑟正和自己的头晕眼花搏斗。她走在由中庭花园通往后院的小径上,夹着小径的是高达数丈的粗树。它们像张牙舞爪的魔鬼一样扑向赵瑟。赵瑟努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优雅而高贵,心里想:“我才不怕呢!”      五音扶赵瑟,被赵瑟一把推开。“不要你扶!”她任性地说,之后就固执地一个人朝小径的尽头走。不出所料,果然没走几步,就被迎面低着头匆匆赶过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像所有醉酒的人一样,赵瑟索性就不起来了,侧身躺好,支着腮端详撞到自己的男人。      撞到赵瑟的是惜时。说起来,惜时很少有这样匆忙而迟钝的时候。他眉头紧皱,满脸的忧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撞倒了赵瑟也楞了半响才伸手去扶。赵瑟一把拍开惜时已经搭上自己肩膀的手,以醉酒之人特有的敏锐与嗅觉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没什么?”惜时虽然勉强这样回答了,脸色却更加难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飘忽,目光一与赵瑟接触就不自然地转到一边。      醉酒之人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偏执与莫名其妙的自信,何况这样明显的言不由衷。赵瑟掐住惜时的手腕,厉声追问:“出了什么事,说!”      惜时“啊”的一声坐到地上,眼神直愣愣地答道:“是俞郎,俞郎和他侍儿月官儿,他们通奸,我看见了!”      “在哪儿?”      “在俞郎房里。”      “什么时候?”      “现在”      以赵瑟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瓜儿与贫瘠的想象力,直到她心平气和地问完时间地点并且得到惜时确切的回答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所谓“通奸”二字是怎么一回事儿。在酒精助长了的热血沸腾下,赵瑟一个跟头爬起来,揪住惜时的领子说道:“走,去和我捉奸!”      事后,赵瑟为自己这一刻的决定后悔得几乎要撞墙。尽管这一决定本身正确得像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然而就是因为赵瑟去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奸,她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因为在捉奸路上,在通往俞怀英住处经过的一处花园里,她看见了她的陆子周。一切都是巧合,巧合得叫人破口大骂。    作者有话要说:【1】极其无耻地抄袭小白同志的《梁父吟》,其实开始还想抄人家古风来着,后来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觉得还是算了吧!那玩意字数也忒多了点,咱都背不下来。 捉奸   陆子周就坐在花园一角飞来亭的台阶上。他背靠着雕刻了花纹的石头柱子,一手拿着酒壶,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腿上。从赵瑟所站的这个位置看过去,透过嶙峋扭曲的怪石的缝隙,清凉的月光正好照在陆子周的脸上。他已经有了薰薰的醉意,却还在慢慢地喝着酒,唇边仍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是无奈的笑?是苦恼的笑?还是嘲讽的笑?      在酒水模糊了视线的赵瑟眼中,陆子周那笑容格外清晰,清晰得刺眼。赵瑟生平第一次理解了陆子周的笑容,或者说,她生平第一次没有逃避陆子周的笑容。她觉得伤心,趴在太湖石上,眼泪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看吧,喝酒就是这样应该被唾弃的恶习!一旦喝了酒,想继续糊涂下去可就真真不容易了!      惜时搀住赵瑟,低声劝道:“小姐,咱们还是先走吧!以公子的酒量是绝不会喝醉的。”      “我不走!”赵瑟任性地推开惜时,说:“我不要去捉什么奸了,我要在这儿陪子周。”      “好,我们坐下来歇会儿……”惜时顺着赵瑟说,慢慢地哄她坐到地上。      赵瑟不放心似的往陆子周的方向看了一眼,像得到大人不怎么可能兑现的承诺的孩童一般强调:“我要去陪子周!“说着便要往起爬,身体却晃晃悠悠的使不上力气。      惜时和五音忙一起按住了赵瑟。五音皱了皱眉,暗中对惜时说:“今天这日子,小姐怎能从宴会上跑得不见踪影?我去找青玉来接陆公子,你先看着小姐。”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埋怨道:“郎君未免太大意了!俞郎的事怎么就这样说给小姐?小姐喝了酒,今天又是这样大喜的日子,倘使闹起来可不是说着玩的!只消悄悄禀告三老爷,知会管家暗中去办便好,怎能……”说着连连摇头。      惜时歉然道:“实在是事情太大,没经历过,一时慌了手脚才会顺口溜出来。一切烦劳小哥多加周全。总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错过今晚,惜时再好生向小哥道谢。快去吧,我留在这儿守着小姐。”      五音匆匆离去。惜时见赵瑟醉眼惺忪,嘴唇发干,便说:“小姐,我去给您拿点水。您在自己这儿歇会儿,别乱跑行吗?”      赵瑟笑呵呵地点头,待惜时走远一些,便攀着山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心想:“谁给你乖乖呆着,就是等你走了我才好去和子周说话呢……凭什么今天晚上不许我和子周在一起,我偏要!”      她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大堆,待要出声高呼“子周,我来了!”的时候,却见对面火红红的一团分开花丛,飘到陆子周面前。赵瑟本能地闭上嘴巴,揉了揉有点儿模糊不清的眼睛,仔细去看那红色。      是元元!怎么又是元元!      赵瑟脑子里“嗡”地一声,酒便醒了几分。她以完全和身体里的酒的分量相匹配的敏捷与果断闪到山石深处,瞪大眼睛偷窥起来,全方面地诠释着一个半醉之人的低智商与混乱逻辑。果然,之后赵瑟醒过味来,立即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你说你躲什么呢?你自己的丈夫,你为嘛要躲?      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修正的必要。如果她现在才出去的话,仿佛也很别扭。而且这样和元元比起来就太小气了。更可况,赵瑟是信任陆子周的,永远相信!在赵瑟的意识里,从来不存在陆子周会跟其他的女人私通或者出奔的概念。是的,陆子周或者不一定有多爱赵瑟,或者也有可能在心底深处责怪着赵瑟,但这和他会和别的女人搞到一起完全是两码事。      因为相信,所以放手。这是一个女人伟大的美德。可倘若因为信任所以偷窥呢?似乎遭到上天的惩罚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毕竟还没有睿智到转头就走的地步啊!      当时,在赵瑟的偷窥中,元元像一株迎风绽放的酴醾花般稳稳地站在陆子周面前。她的披风上挂了几只半黄的叶子,是穿过花丛时带下来的。风一吹,叶子就卷到陆子周的腿上。叶子轻轻地抖动,仿佛有灵性似的默默诉说着什么。      陆子周低头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了老半天,之后抬头看元元,脸上是赵瑟先前所看到的那种包含着无奈、苦恼与嘲讽的笑。之后,他的笑容突然变了,爽朗得像秋日的天空。      “是元元啊……”陆子周举起酒壶示意,“喝一杯吧!难得你也有雅兴出来,为你送别!无论前途如何,至少还可以为相识干杯。”      元元一声不响地从陆子周手里抢过酒壶,抬手扔出老远。“你喝多了。”她说。      陆子周笑了笑,一手按了按额角说:“也对,为这种事干杯的确没什么意思。不过偶尔能有一个借口醉一场似乎也不错。好久不曾喝醉过了,我都快忘了喝醉的滋味了。那么,今天我们就算是别过了,后天……”      “后天……和我一起走吧!”元元打断陆子周的话,蹲下来对着他的眼睛说。      “不要说这种没意义的话。”陆子周抬眼看了看元元,摇头道,“这不像是元元要说的话。”之后,竟是笑了:“我是说,后天,就不送了!”      “的确是有那么点儿失水准……”元元也笑了,并用手捂了一下脸,仿佛十六七岁的没经验的女孩儿遭遇了尴尬。      她按着膝盖站起来,学着陆子周的样子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火狐狸毛的披风乱七八糟地在她身后、身侧堆着,小腹和大腿上的裙子也被压出一条一条的褶皱。元元双手支着下巴,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陆子周听也好,不听也无所谓,或者只有星星听也没关系,反正她总要说出来。      “我知道后天就要走了今天才找你说这个话很过分,可你真的就不再考虑考虑吗?其实我也是很不错的。除了她更年轻,更漂亮,目前比我有钱之外,我觉得其他方面我还成!你不能光拿年纪和相貌比。虽然她是小姑娘,我是老太婆,可是年纪上我们更般配一点儿,是吧?”      “我家里没有父母啊长辈的,一切都可以听你的。我会做二十个菜,可能没你会做的多,不过闲下来的时候,总还是能做给你尝。衣服我不大会裁缝,但是如果你做的话,我愿意洗。”      “啊,对了,还有房子,成家是不能没有房子的。在淮南我还有三千亩地,一座庄园,稍微装修一下就能住进去。虽说很可能马上就被朝廷当逆产给没收了吧,但好歹是有一座。而且以后我们可以再抢回来。你知道,我在山东还有十几万的兄弟,只要好好抢,肯定抢得回来。所以房子的问题可以放心……”      “还有你喜欢的,吟诗作赋,谈禅论道,饮酒品茶,写字作画,还有炼个长生不老药,论一下天道运势,造个反,围个城,夺个天下之类的,我或多或少还都能懂一点儿。你自己也说过和你差不多的嘛。所以陪你绝对没问题……”      “我知道,造反这一行风险挺大,风险一大嘛一般男人就不愿意跟着你去找死。是啊九死一生,担惊受怕,情等着吃瓜落儿,跟着一起上断头台不说,万一走了狗屎运搞成了,老婆做了皇帝王公还会另结新欢,换了我我也不会做这个赔本买卖。不过子周,逐鹿中原,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的壮怀激烈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或许更多的事情我做不到,至少你可以用我的手去缔造一个你喜欢的世界。至于以后的事情更加不必担心,失败了固然无话可说,万一成功了……哪,子周,你看,我早就过了风流多情的年纪,只想和你生一个孩子,没心思再去哄什么小男孩儿了……”      “啊,差点忘了!我以前的确是没生过孩子,但那是因为我找不到配当我孩子父亲的男人,不是因为我不会生。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生许多孩子。我算算……我今年是三十岁,从来没有不良夜生活记录,身体也没问题……”      元元就是这样滔滔不绝的细数着自己的家产以为论证陆子周跟她走是正确的。她的神态与盘腿坐在炕上,看着自己那两亩地、一头牛、二十个鸡蛋笑眯眯地憧憬来年日子的满脸皱纹的村妇一般无二。      当时的氛围很有那么点儿荒诞的感觉,然而元元却是认真的。从她价值连城的嘴里所流露出的话也是自然而可信的。自然得平淡,平淡到像水。      事实上,越是平淡,越给陆子周压力。很明显,他宁愿把这一切当成是一个临别的玩笑来处理,尽管他知道不是。      陆子周在说到孩子的问题时打断了元元。他说:“你觉得就因为这些我就得跟你私奔吗?”      “当然不是!”元元转过头说,“因为我爱你,并且你爱我。”      这样直白而血淋淋地表达方式,即便陆子周也有了几分动容。光泽在他的眼眸中飞快地一轮,呼吸也为之一滞。      元元一口气往下说道:“子周你明白的,如果放过了我,你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不需言语就可以和你交流的女人了!如果放过了我,你就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和你并辔而驰,可以一起去任何你想去地方的女人了!而我,也是一样!”      “你清楚的!即便是我不说你也清楚的,子周!你没有必要再自欺欺人下去。赵瑟这个女孩子,即便你们相伴到天昏地老,有的也只是那个女孩子的爱情,而不是你的爱情。因为你们的呼吸,你们的心跳,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同一个频率。”      “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元元,你不需要再说下去。”陆子周有些有些艰难的开口:“你说得事情,我不是说你说的不对,而是,你说的事情和你要我做的事情并没有关系。我和赵瑟是上天注定的婚姻,所以现在再来说这些,真的没有意义。”      “真可笑!”元元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陆子周竟然是个宿命论者”之后她放轻松语气说:“你指的,大约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意思吧。那么,这样说起来,似乎上天注定的更应该是你和我才对。”      陆子周愕然。      元元歪着头冲陆子周笑了一下,从头上拆下金簪,在玉石台阶上击打几下,合着节拍轻唱道:“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你是……”猛然间,陆子周指着元元道:“白眉郎!”      “子周你总算想起来了。”元元微笑着说,“我们第一见面,不是在宣华二十四年上都的宴会,而是在十年前的辽东。那个时候,我化名白眉郎在辽东造反,和子周有过一醉呢。”她摸了摸额角的伤疤,颇为遗憾地说:“子周一定是以为我死在官军的围剿中了吧。当年突围的时候受了点儿伤,你认不出来也正常。”      陆子周歉然道:“若非我当年写了这首诗……”      元元摆摆手说:“子周你还记得当年你喝醉了写完这首诗之后我说的话吗?”      路子周默然不语,半响才说道:“你实在是太喜欢扮作男子了,白眉郎是这样,瞎道士也是这样。”      “对不住啦!”元元毫无诚意的道歉,接着说道:“我记得当时我说:‘子周,我要是女人一定取你。’之后你就说:‘只要你敢取,我一定敢傢。’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爱上你了。到今天,我更加坚信这一点。你看,子周,我们用了十年,再一次证明了只有我们才是合适的……”      陆子周深呼了一口气,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不要勾引我,元元”他说。      元元仰望着陆子周,向他伸出手。      陆子周苦笑着摇头。像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似的,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就到这里吧,元元。”他说,“一切都太晚了。这正是天意所在。”      “子周,不要对自己这样残忍!”元元站起来在后面说道:“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开创一个未来。唯有如此,你才能满足你自己。”      陆子周停下脚步,转过头。这时候,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并在其中透露出少见的坚毅。他这样答复元元:“除了携手而行之外,以后的人生中,元元,我们总能在逐鹿天下的道路上狭路相逢。满足的话,作为对手全力以赴勉强也可以做到。而赵瑟是没有办法作对手的,所以,我只能选择和她携手同行。      “真是不公平!”元元闭上眼睛,就差那么一点儿眼泪就淌了下来,“我会输给那个女孩子,竟然不是因为她太强大,而是因为她太弱小,输给你对弱者天然的责任感。”之后,她像是彻底死心了,睁开眼睛说:“那么,最后再送一首诗给我吧。让我们以此开始,以此终结。”      “回去吧!”陆子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元元独自在雪中站了片刻,终于用披风裹住全身离开了。陆子周不在了,她的哀伤也就不需要再掩饰,只要任泪水冲刷脸上的香粉就好了。而赵瑟,她的哀伤绝不比元元少上一丝半毫。      这不是一个谁抢到陆子周的问题。元元固然是输得倾家荡产,赵瑟却也未必比她多剩一件衣服。在此之前,陆子周爱不爱自己从来没有作为一个问题出现在赵瑟的意识里。她天然地以为,只要她爱陆子周就够了。现在,这个全新的问题猛然间摆在赵瑟面前,让她因为醉酒不听使唤的脑袋更加糊涂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呢?      当陆子周回避掉元元关于“你爱的是谁?是我还是赵瑟?”这个犀利的问题时,赵瑟就开始恐惧并为其究竟算不算一种背叛烦恼起来。      一个男人爱上了妻子之外的女人算不算背叛呢?只是身体上不贞就算是背叛,身体上忠贞了就算道德高尚吗?那么爱情算什么呢?如果这是一种背叛的话,那么陆子周的感情,陆子周的意愿又算什么呢?只是作为她的附属而存在着的价值吗?而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爱那又算是什么呢?将婚姻与爱情强加于他人并要求其忠贞是何等的卑劣……      赵瑟不敢再想下去。就算是不曾考虑她曾于陆子周的巨大伤害,她也没有办法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感情上俯视陆子周。是的,不能要求子周做更多的事情了,他把他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了。      赵瑟脊背顺着太湖石往下滑,跌坐到地上。是的,她还是要伤心,还是要愤懑。毕竟,她是个自私的女孩子。除了有人和她抢糖果之外,没人跟她抢男人。      一杯热茶递到赵瑟的眼前。赵瑟抬起头,透过朦朦胧胧的眼睛,她看见惜时。她讨厌这个娇媚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来捉这个该死的奸,也就不会看到刚才那一幕。这样,她就可以继续混沌下去,告诉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喝茶吧!还要回宴上去呢!”惜时温温婉婉的说。      “不是你说的俞郎在私通吗?先去捉奸!”赵瑟打翻茶盏。她厌恶这样的巧合,她一定要亲自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巧合。      “五音呢?把管家叫过来!来人!”      赵瑟站起来,现在,她终于像一个真正的被丈夫奸情激怒了的妻子了。    救赎   严格意义上的捉奸,一般说来需要两个基本条件:其一,负责奸的一方有奸情,亦即捉奸在床;其二,负责捉的一方有观众,亦即声势浩大。      那么,根据上面的原则,赵瑟在宣华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六月明星稀的夜晚放着好好的洞房不去花烛,在酒意和哀伤的共同影响下,带着浓重的迁怒于人的色彩和毫无理智的自暴自弃情怀,攒了一大批管家和护院踢开自己侧侍俞怀英卧室大门的行为究竟算不算是捉奸呢?      从“奸”的方面说,可以算也可以不算!      当然,捉奸在床。众所周知,已婚的男人和妻子之外的女人媾和属于通奸,这一点毫无疑义。问题在于,男人和男人呢?傢入士族被圈养在高墙里的男人和贴身服侍他们的侍儿之间的呢?是的,严格依照律法和道德,这也算通奸。通奸是相对于忠贞而言的,无关男女。按照律法和老学究式的道德,所有傢了人的男人都应该扣上贞锁。      然而在实际的操作层面,士族的贵女们往往对操心不过来的男人们大度而慷慨。特别是在乱交的风气在上都流行之后,这种大度和慷慨就更加的公开化并且漫不经心起来。女人们或者为了增加闺房中的乐趣,或者因为她们好奇,或者为了表示恩赐,或者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偶尔想起了某个她们暂时没兴趣碰却偏偏属于她的男人,都有可能心血来潮,允许侍奴在当天甚至当场以她指定的某种方式来侍奉那个幸运的,或者说不幸的男人。      总而言之,某一次类似的行为,只要是妻子所允许的,并且使用妻子所指定的方式的,就不算是通奸,最多只是贵族间的丑闻而已。反之,如果没有妻子的允许和指定,那么就可以认定为通奸。或者架上柴堆烧死,或者系上石头沉塘,总之完全可以凭借主人的喜好与心情。      俞怀英和他的侍奴月官儿之间,如果真如莫惜时所说,并且被赵瑟捉到的话,那么应该属于通奸的行为,因为赵瑟从来没有允许过。赵瑟虽然已经习惯了上都的生活,但毕竟还没有坚韧到被拉进乱交圈子的地步。如果非要说有那么一次的话,唯一的一次还要追溯到宣化二十二年她和陆子周的新婚之夜。那一天晚上,由于赵瑟对陆子周的愧疚之情,她的确送去漂亮的侍奴给陆子周。当时,陆子周拒绝了。自那以后,赵瑟再也没干过类似缺心眼的事儿。      其实,如果没有陆子周之前的先例还好,赵瑟很有可能听到密告之后一笑置之,甚至直接挥挥手说:“俞郎嘛,的确这么多年我也不曾宠爱过他……想想真不容易,这一次,就算是我的意思好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是陆子周曾经拒绝了的事情。赵瑟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她不免要这样想:“连子周都没有接受的好意,别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的情况去干!”并且,当时,赵瑟的脆弱的小心肝正因为陆子周和元元之间似是而非的感情饱受打击。她自责,愤懑而哀伤,于是,迁怒于人就成了最好的发泄方式。      所以,俞怀英之所以倒霉地被捉,赵瑟之所以如此愤怒的来捉奸,除去阴谋与算计的成份之外,归根到底在于元元对陆子周的爱情以及赵瑟的自卑和自我否定。谁让她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去找陆子周拍桌子打板凳呢?      从“捉”的方面看,参与捉奸的阵容也说不上多完备。目前只有赵府的总管家赵斯诚、赵瑟的管事赵月兰和自始至终都参与其中的莫惜时,再有就是一些只能充个人场负责摇旗呐喊的护院侍奴了。重量级的人物,除了赵瑟之外,一个都没来,生生可惜了中庭里人头耸动的贵客们。      说到这件事,都是傅铁云那娃的功劳啊!若非这位公子大人一时心血来潮与人拼酒吸引住了大伙儿的注意力,赵瑟从宴会上跑出来这么久还没人发现那简直就是做梦。也幸亏如此,不然说不定这会儿大伙儿都跟着来看热闹来了呢!      一想到这里,赵斯诚第一次对傅铁云傅公子生出感激之情——多亏了小公子啊,不然小姐大喜的日子搞出侧侍通奸的丑闻,让全上都看笑话,别人不好说,反正自己这个大管家应变不当,就等被被收拾吧!      那么,押走门口望风的侍奴,赵瑟哐当一声推开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无风自动地帷帐和帷帐中木床因为压迫而发出的“吱嘎”声。赵瑟嘲弄的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醉意的朦胧与迟钝。她并不是首先去掀帐子,而是转头和惜时说了一句话:“还真是巧啊!”      惜时浑身一哆嗦,期期艾艾地道:“小姐,你别生气……”      帷帐里的响动嘎然而止。片刻,里面有声音问:“谁?!”那是俞怀英的声音,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惊慌,气息中却带着明显的战栗与喘息。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是不是真正的巧合吧!”      赵瑟这样宣称着,大步向前,一把掀开帷帐。帷帐里热气扑面,掺杂着淫靡的味道。柔软的床上,纠缠着亲密的两个人。当然,他们一件衣服都没有穿在身上,乱糟糟地堆在床的深处。      从身体上看,毫无疑问,这是两个男人。他们都是用了脸朝下,背冲上的姿势。一个男人趴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另一个男人趴在床上。上面一个男人头紧紧贴着下面一个男人的背。他两臂圈着下面一个男人,手背被死死地压在下面那人的胸乳之下,紧贴着床。他的两膝分开跪着,膝盖的落点在下面那个男人腰两侧的位置,臀部则抬高一些,脚面卡着下面那个男人的大腿内侧,将那人的腿分得很开。这样,可以很清楚的看明白,上面那男人某个突出的部位插进下面的那个男人两臀之间的孔道。而下面那个男人,两臂伸长了抓着床头的雕花木棱,胯骨和小腹的位置垫着两个大迎枕,大腿分开到最大程度,小腿弯过来轻轻地晃动着。如此亲密而纠缠的姿势,也难怪他们听到了响动也没办法彼此分开。      下面那人的脸向外侧着,因为刚才说话的原因。尽管现在赵瑟眼神不太好使,尽管下面那人脸上带着少有的红晕与光彩,赵瑟认出他就是自己的侧侍之一俞怀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那么,不需要赵瑟拎着头发去看,上面那人也应该是俞怀英的陪傢侍儿月官儿了。      赵瑟楞了一下,毕竟眼前的事实和她料想中的情况有点儿不大一样。不知为什么,她忍不住笑了。她甩开帷帐,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说:“你们可以继续。我真的不知道,俞郎你还有这个爱好。既然这样,可不应该傢人啊。我送你去二哥的曼舞轻歌堂如何呢?”      赵瑟知道自己这个话说得很刻薄。这种尴尬的时候,出身高贵的女子往往是不屑于愤怒的。只要轻描淡写地吩咐一声:“家法从事”,转身走开就是了。然而赵瑟还是忍不住要刻薄。不如此她无以发泄满腔的愤懑,虽然愤懑不一定来自眼前这一对儿的奸情。平心而论,赵瑟并不是那种气量狭窄到一听到自己的男人通奸就跳起来冷嘲热讽的女人,她更多的只是迁怒而已。      她需要刻薄与残忍。唯有施加刻薄与残忍,才能让她得到救赎……      俞怀英几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在他上面的人,听到“你们可以继续”更是受到了双重的刺激。他的浑身都在战栗着,身体不受控制的继续着。之后,他仿佛像是抽掉了筋骨一样瘫下来,滚落到赵瑟的脚边。乳汁一样的液体从俞怀英的身体里流出来,淌在他的臀上,腿上。他呆愣的很短的时间,手按着床跪坐起来。他没怎么去管那令人脸红的东西,只是随意伸手到后面抹了一把。那更像是个无意识地动作。赵瑟将头扭到一边。      赵斯诚挥了挥手,几个壮年的护院过来将月官儿拖了出去。月官儿愣愣地任人拖拉着,快到门口了才猛然醒悟似的挣扎着大叫:“是我强迫他的!小姐你看见的!是我强迫他的!”护院们用力一压,月官儿的上臂便被卸了下来。之后,他们卸下他的下颌骨。这样,他就没办法大喊大叫了。俞怀英露出一个模糊地笑容,望着月官儿乱踢着双腿被拖出门。      赵瑟站起来说:“真是令人感动……”很明显,她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这些人!这些人!凭什么理直气壮地为彼此牺牲呢!      赵斯诚看着赵瑟的脸色,示意侍奴们去拉俞怀英。俞怀英轻轻地哼了一声,甩开试图将自己按着跪下去的侍奴。因为没有赵瑟的命令,侍奴们没法像护院对待月官一样儿对待俞怀英,只好扎着手站着。情况有点儿尴尬,大管事赵斯诚恨手下无能,侍奴们也很郁闷——从来没见被捉奸在床还能这么横的男人啊!果然人不可貌相!      俞怀英站起来,拨拉开挡着他的侍奴,走到赵瑟的面前。他站得很直,很稳,挺胸抬头,尽管他一件衣服都没穿。他直视着赵瑟,眼中毫无退缩之意,尽管他的臀上,腿上还抹着半干的令人尴尬地白色痕迹。      “你要说什么?”赵瑟问。      俞怀英屈膝跪下,静静地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您。从小,我就喜欢他。就算被迫傢给了您,我也还是喜欢他。我们是私通了,不仅今天,傢给您之后有无数次,还有傢给您之前的日日夜夜。杀了我吧,我愿意和他死在一起。”      猛然之间,赵瑟弯腰呕吐起来。今晚的所有的酒,她终于都吐了出来。事实上,“就算被迫傢给了您,我也还是喜欢他”这句话对赵瑟的打击相当的大。她推开殷勤扶持的惜时,摸了摸嘴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我一定成全你!”      之后,赵瑟转身出门,令管家准备薪柴。赵斯诚和赵月兰齐声去劝,然而赵瑟吐完之后,酒劲上来了,固执得厉害,无论如何说都不肯听。赵斯诚和赵月兰交换着眼色,一面应付着赵瑟一面小声商议。      “你先拖着,我去找陆公子。”      “不行,刚才就派人去看了。他喝醉了,不省人事。”      “没办法,只好去禀告夫人和国公。三老爷病得太厉害,无论如何不能惊扰。”      赵斯诚还是摇头:“夫人在陪谢老夫人,国公与河西大都护的密使在喝酒,都脱不开身。”      “那么,”赵月兰咬咬牙说:“只好找新公子试试了!”      他们的确不能让赵瑟趁着酒劲将俞怀英和月官儿给烧了。火光惊扰了前面的宴会,通奸的丑闻传出去都在其次,关键是俞怀英的父亲是寿州别驾。的确,四品的庶族官员在门阀赵氏的面前不算什么,但就算是捉奸在床,毕竟不交代一声就杀说不过去。何况赵家在淮南训练的壮丁团练,需要作为地方官的江别驾出力的地方不少。      在赵斯诚磨磨蹭蹭中,终于还是准备好了薪柴。护院们将俞怀英和月官架上去,万事俱备,只欠点火。各个房里都有人探头探脑,却谁也不敢多说话。四周一片死寂,只闻得火把燃烧时轻微的爆破声。赵瑟从护院手里抢过火把,晃晃悠悠地去点那薪柴。      “不要,小姐。”      这一声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赵斯诚暂时松了一口气。赵瑟有点儿恍惚,手上的火把怎么突然移不动了呢?半天,她看见西楼。他还穿着红色的喜服,头巾取掉了,手握住自己拿着火把的手腕。      “你别管,这和你没关系。”赵瑟挣着手说,“松开,西楼。”      西楼就势跪下,轻轻开口说:“今天是我们合寝的日子,小姐……”      倏地,赵瑟泄气了。她颓然垂下手,将火把远远地扔开。“你说得对,西楼,我们去合寝……”她扶起西楼。事实上,却是在西楼的扶持下她才能站稳。      “依家法从事吧!”赵瑟头靠在西楼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吩咐赵斯诚。快进门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回头补充道:“送信回淮南,江别驾回信之后再决定最后的处置。”      西楼扶着赵瑟回他们的新房。一坐下,赵瑟就哭得稀里哗啦。西楼拧了把热巾,体贴地替赵瑟擦了脸。其实他也不知道碰见这种事该如何安慰赵瑟,于是只好握着她的手不说话。赵瑟这人,实话说多少有点儿人来疯。西楼不如此温柔体贴还好,一旦面对西楼的善解人意,她就觉得更有可哭的了。那么,这一哭就哭到了夜半时分,什么良辰美景都给耽误得差不多啦。      哭得久了,侍奴们都在悄悄犯困,于是赵瑟也有点不好意思,抹了抹眼睛,压着声音歉然道:“对不住了,西楼,今天是咱们的大好日子来着。你看,都让我给搞砸了……”      西楼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要你不哭就好。你一哭,我也想跟着哭呢!”      “讨厌!”赵瑟轻轻地推搡西楼,心情在这一推一拖中似乎好了许多。      “太晚了,不然安歇吧。”西楼提议。      赵瑟抬起头,正看见对面桌子。桌案上一双孩儿手臂粗细的红烛燃了一半儿,烛泪层层叠叠地堆在烛台上;正中央一对合卺用的酒杯端端正正地赫然放着。赵瑟心中的愧疚之情不由更甚。她强颜欢笑道:“怎么能呢!这还没喝合欢酒呢!这还没洞房花烛呢!你休想蒙混过关!”      西楼笑着将头扭到一边,仿佛说了一句“本来也不是第一次。”      赵瑟起身倒满了两杯酒,靠到西楼身上。“来吧。”她递酒给西楼。他们纠缠着手臂,一起喝完了交杯酒。侍奴收拾桌子,铺开鲜红的衾被。西楼站起来给赵瑟脱衣服,然后给自己脱,脱完不管赵瑟,一头滚上被子。这一套也是他以前做多的,熟练得很。      赵瑟呆了一下,从西楼身下拉出被子盖到他身上,自己也坐进去,推了推背朝外躺着的西楼,故作轻松地说:“你看你怎么又忘了!以后不用睡在被子上面了。我们拜过天地了。”      西楼“啊”的一声,翻过身道:“就是忘了。”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钥匙,打开极尽精美华贵之能事的贞锁,手臂环上赵瑟的腰,安安静静的。他闭着眼睛,侧脸贴着赵瑟的腰,仿佛睡着了。然而他的长睫毛轻轻抖动着,像蝴蝶呼扇的翅膀。      赵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努力压下去之后,她拍着西楼的背说:“今天这个日子,其实应该是我躺着不动,你来干活的!”      “真的吗?”霍西楼半信半疑,睁开眼瞧赵瑟。      赵瑟斩钉截铁地蒙他道:“就是的!”      于是西楼相信了,一掀被子坐起来。待要动手时,却又踌躇起来。“我不一定成的,”他说,“以前没试过……”      “没关系,我教你。”赵瑟安慰他道。      赵瑟挥手放下帷帐,将烛光阻在外面。帐子里朦朦胧胧的,如金乌西坠的午后。赵瑟平平地躺下去,伸手一带西楼,将他拉到自己身上。      “来吧,西楼。”她说,“今天咱们成亲。”      西楼的嘴唇正好挨着赵瑟的脖子,于是他亲吻下去。顺着脖子、锁骨、胸乳,肋骨,肚脐、小腹一路亲吻下去。他长时间的在赵瑟葱郁的森林地带逡巡着,并最终用舌头分开花园的两扇大门。他的舌头轻轻勾了一下,赵瑟轻声发出呻吟。即便是痛苦与哀伤着,欲望仍然可以被勾引起来。      赵瑟抚摸西楼的头,抓着他的脖子硬把他拉上来。她把他按在自己的胸口,呻吟似的说:“不用那样,不需要。你是我丈夫,不用做那样的事……”      西楼相信了,他总相信赵瑟。他抬起头,有些苦恼地说:“可是……可是……好像有点难……”他试了试,尽管大门已经推开,花园入口的小路依然崎岖难行。缺乏足够的润滑和准备,鱼是没有办法自由在水摆动尾巴的。这就是所谓鱼水之欢的真谛之所在。      何况西楼并不是如何熟练的鱼儿……在上面,这孩子是第一次。      赵瑟微微欠起上身,看了一眼手忙脚乱捣鼓着的西楼,说道:“我教给你,不是你想的那样,直接往里面撞就好了,要使劲……”接着就躺平了身体。      “不会疼吗?”西楼小心的试了试,一旦碰见比较难克服的障碍,他就停下了。      “不疼!”赵瑟继续坚决而坚定地说着瞎话,“就像这样……”她伸手捉住西楼的春笋,用力往里面送去。一阵钝钝的疼痛顺着心尖传过来,赵瑟暗中换了口气,说:“你看,就是这样,一点儿都不疼。”      要说西楼也是相当的好骗,赵瑟那种大灰狼的话他竟然也信了。按照她的意思。西楼用力去寻找花园深处的秘密。一切阻隔的崎岖不平如同斧子伐过一般成为平坦的小径。      赵瑟感觉到四壁传来的疼痛,那种粗粝的痛感仿佛让她回到了十五岁,十五岁那个第一次她痛得跳起来落荒而逃的夜晚。      “对,就是这样……”赵瑟嚅嗫着呻吟。      西楼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用更大的力气去开辟道路。从其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刺激。也许每一个男人都能在这种启发下无师自通吧!不需要赵瑟的进一步指导,西楼仅凭自己的感觉懂得将自己离开赵瑟,在那种空洞感刚刚包围住赵瑟,在前一波痛感还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时候,他重新一次推开花园的大门,一举深入到底,彻底的贯穿。不仅仅是内壁的刺痛感,赵瑟的牝户周围都仿佛变得热辣辣的……      他们这样寻欢作乐了无数次之后,如同经历了一场淫雨霏霏,道路变得湿润而泥泞。疼痛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快乐。即便女人想自己伤害自己,她们的身体也会自我保护呢!      “阿瑟,你真好……”西楼感慨着将头深深地埋在赵瑟两只胸乳之间。“我爱你。”他说,并且轻轻含住右面的胸□端的红樱桃。      “咬我一口吧……”赵瑟闭着眼睛轻轻地说。      西楼的牙齿轻轻地碰了那樱桃一下,一碰就离开了,像风拂在上面似的舒服。之后,西楼用舌头卷着它玩耍起来,和猗猗喜欢的事情完全一样。霎时间,赵瑟从没有那样渴望过疼痛。不光是为了陆子周,不光是为了傅铁衣,还有她的十一,还有西楼……      “咬它,用力!”赵瑟用了命令的语气。      西楼一时反应不过来,在赵瑟明确的命令之下,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服从。他本能地用力,咬过之后才猛得醒悟。赵瑟胸乳周围已然被咬出一圈整齐的压印,印子边缘透着微微的青色。西楼连声埋怨,心疼地去吹。      赵瑟笑笑说:“没事,不疼……现在换另一个……”      她需要暴虐与疼痛,唯有被施加暴虐与疼痛,才能让她得到救赎。    心意   第二天清早,赵瑟醒得极早。大多数在上都混日子的朝廷命官在这一点上都很可怜,天天上朝,用不了多久人就会习惯于在拂晓醒来,而不管前一晚上睡得多晚,闹得多凶。赵瑟昨天晚上就睡得极晚,闹得极凶,以至于今天早上一睁开眼浑身上下都在疼。好在今天是她的新婚嘉期,照例可以不去官署。      赵瑟转头向里面看,西楼还在沉沉的睡梦之中。他眼睛四周的轮廓笼着些隐隐约约的青色。昨天晚上,他也累坏了。赵瑟替西楼掩好了被子,自己披衣坐起来。经过一夜的疯狂与发泄,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尽管子周的事情仍然像一只锋利的骨刺横亘在赵瑟的心头,可毕竟她可以勉强冷静下来想一想。      “或许,得和子周开诚布公的谈谈了……元元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不,不对,我可以做的更好的!连那个孩子的份儿一起还给子周……”赵瑟这样想着,朦朦胧胧觉得这一次再也不能得过且过,拖延下去了。      一想到这里,赵瑟恨不得立即跳下床去找陆子周。然而看了一眼西楼,赵瑟又踌躇了。婚礼第二天是赵瑟和西楼的嘉期,照例赵瑟应该一整天都陪着西楼。除去新婚燕尔之外,要陪着西楼去拜见家中亲长,还要陪他去三叔公那里交代家事——因为赵瑟和傅铁衣的婚变,傅铁云甩手不肯再管家事,赵家的当家夫婿三叔公也就一直没找到接班人。这次赵瑟取霍西楼作侧夫,早就说好了不用他问外事,只要好好呆在府里跟三叔公学着管家。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她不能也不可能将西楼放到一边不管不问,自己去找陆子周。      “或者等到明天……”赵瑟拿不定主意,“可是明天是元元离开的日子……”      五音悄悄送水进来。赵瑟吩咐他道:“去瞧瞧陆公子怎么样了,仿佛昨晚他喝醉了。”      五音大约是也没想到赵瑟这还坐在新人床上呢就开始念旧人。愣了一下,他才回答道:“陆公子已经起身了呢,说是一会儿就要出门。”      赵瑟闻言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大是不安,表面上还是故作轻松地问:“哦,是要去给元小姐送行吗?她明天就要离开上都了,送一送很是应该。记得交代兰管事认真备一份礼物送过去,子周他大约想不起这种事。”      “是,小姐!”五音施礼答应,之后抿嘴笑道:“小姐待陆公子真好!不过,陆公子似乎不是去送元小姐。今天天刚亮,二少爷亲自过来,硬是闯进去卧房把陆公子请起来,仿佛说是另有要事去办。是以陆公子说不亲自过去给元元小姐送别呢,只是封了一封书笺派人送过去。”      赵瑟略略放下几分心,心想既然是她那无赖二哥将陆子周从床上挖起来,总至于会是给元元帮忙——赵箫那厮虽然办事素来颠三倒四,没谱的很,大约怂恿陆子周私奔这等亏本的买卖应该还是不肯做的。      事实上,赵瑟对陆子周送给元元的书笺还是心存疑虑。有心再问问,然而看看天色,似乎也到了该起身和西楼一起去拜见亲长的时辰,只好暂时按捺住。      她吩咐五音道:“白天我也分不开身,你去告诉陆公子,我晚上过去瞧他,请他千万早些回来。”      五音听到赵瑟这样吩咐,当时人都有点儿傻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答应。也是,这新开的茅房还三天新呢,何况是新取的丈夫。就算霍西楼严格意义上说起来并不算是新取的吧,昨天晚上才刚拜了堂、洞了房,今天晚上怎么能就把人家扔一边守空房呢?怎么着你也坚持个三天嘉期过完是不是?      赵瑟也知道自己这么干是不对的,是要落儿埋怨的,可她也没办法啊!对于自己过完嘉期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拿出勇气去直面陆子周,甚至于还舍得不舍得下决断,赵瑟心里那真的是一点谱都没有啊!那么,四舍五入之下,这一次,赵瑟只好对不起西楼了。      赵瑟就那样靠着床头假睡了片刻。估摸着时辰大约祖母大人与祖父大人也该下朝归来,她便摇醒了西楼。两人梳洗了一番,携手去拜见芫国夫人与芫国公。芫国公准备了赵氏先祖传下了玉环赠予西楼,以为祝福。      之后便该是去拜见宋国夫人周庄夫妇。在三天的嘉期里,需要新人出门的就这一件事,其余更多的拜会都要等到佳期之后。在上都,婚礼往往隆重而盛大,就算是简单地取侧夫,往来拜会往往也能将新人累瘫。这种拜会一般要持续道婚礼之后的数月,似乎是为了庆祝拜会而结婚,而不是为了庆祝结婚儿拜会。      赵瑟勉强打起精神,和西楼一起乘车前往周府拜见了他的亲爹和后娘,中午吃过了些点心才回来。之后,按照预先的安排,赵瑟带西楼去探望了自己生病的三叔公。从今天开始,西楼就要慢慢接手家务。因为是第一天,三叔公只召了家中的几个大管事和内府账房来见他。趁着三叔公和西楼等人纠缠聊天的时候,赵瑟终于腾出一会功夫,脱身去陆子周那儿。      陆子周还没回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年幼的侍奴守着门口闲聊。他们远远地看见赵瑟只带了五音和两个侍奴过来,纷纷凑上来伺候。      赵瑟心情不好,皱着眉说:“不用你们伺候,我自己走走。”      她话是这样,但毕竟众人不敢就此开溜,只是远远地站着听招呼罢了。其中一个扎了两个牛角髻的侍奴有些担心地小声向五音嘀咕:“迷糊还在公子的书房打瞌睡呢,怎么办?”      五音瞪了那侍奴一眼,道:“迷糊自是无妨的!”      赵瑟慢慢地在房间踱着步子,间或伸手摸摸这个花瓶,动动那样摆件,眼神里尽是幽远而深沉的回忆。赵瑟放眼望去,这房里一器一物,一花一木,无不是她自己悉心为陆子周准备的,不由一阵感慨。陆子周这个人哪,是那种很少能将目光落在视线可及的地方的人,日常使用的器物更是从来都不曾挑拣注意过。倘使赵瑟不曾费心安排,便是侍仆们拿出手段来蒙他,他也能用得很高兴。      ——现在仔细揣摩起来,赵瑟似无觉得入眼的一器一物都被充进了某种神气的力量,仿佛活过来了似的。它们每一个都见证了她和陆子周相处的日日夜夜,凝滞了她对他的爱,也凝滞了她对他的亏欠。如同对面那座架子上瑰丽的釉下彩瓷罐,无论怎样擦拭都是那么的色泽鲜亮,光鉴如新。      赵瑟无意识地笑了笑。那是个很柔和的笑容,每一个陷入回忆的人都经常露出这种笑容。它不是单纯的自嘲也不是单纯的快乐。只是蓦然回首总有不禁莞尔的时候罢了。      从厅房过去,穿过卧房绕到后面,就是温泉。有那么一段时间,赵瑟经常和陆子周在这里共浴。那个时候,元元还没有在上都出现,欧阳怜光也似乎远离了陆子周的世界……赵瑟蹲下身体,用手去撩汤池里的水……然后大约就是在这里,他们有了他们的孩子。然后孩子,就让她弄死了……水真烫!赵瑟猛得缩手。退得急了,跌坐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      穿过温泉,绕到厅房的另一侧,就是书房。赵瑟推开门,一种杂乱与放松闯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睛看着陆子周弄乱的书房,她的呼吸吐纳着陆子周的气息,甚至她的皮肤都能感受到陆子周的气质——闯进赵瑟身体的是完全属于陆子周的世界,赵瑟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突兀过。      被团成一团丢弃的宣纸和被撕碎了丢弃了纸张似乎在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发现,他它们就那样大刺刺地躺在地上增加了整个书房的凌乱程度。书简和绢帛长长地摊着,或者有的便直接拉开了挂在椅子上、书架上。翻开的书,没翻开的书,横七竖八地在叠一起堆到书案的一侧。还没来得及送去裱糊的画晾在窗户边上。窗下面,迷糊趴在棋盘上打瞌睡,身上披着的,是陆子周的袍子。      赵瑟随手捡起一张碎片,翻过来掉过去看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字。      “怎么不收拾收拾呢,就任书房这么乱着?”赵瑟笑着责备。      那扎了牛角髻的侍奴怯生生地回禀道:“昨夜公子醉了,今早又走得匆忙,没有吩咐,小人们也不敢乱动。”      赵瑟猛然间醒悟,陆子周的书房的确从来都是他自己亲手收拾的。她低头看看手中的残片,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子周现在也开始撕稿子了。以前他写得不称意,总是随手丢掉呢……”      其实,这句话赵瑟赵瑟自言自语,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回答的,但是牛角髻侍奴不明白。他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赵瑟是和他说话,咬了咬嘴唇,答道:“昨夜公子回来,趁着酒意作诗。开始是写两笔就连连摇头,扔到一边。后来好不容易写了一篇,却不知为什么拿起来就扯得粉碎。”      这时候,迷糊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说:“他后来不是又写了嘛!撕就撕了呗……小姐?你咋跑来了?!”      赵瑟冲迷糊笑了笑,接着问:“那么,写的什么,还记得吗?”      迷糊搔搔头道:“我没仔细看,仿佛有什么什么柳花啊歌伎什么的,还有酒啊水的……记不清楚了,小姐你回来问公子嘛!”      赵瑟扁扁嘴,转而问侍奴们道:“昨天晚上谁在书房伺候笔墨?”      仍是那扎着牛角髻的侍奴上前一步,跪下回禀道:“是小人。”      “昨晚陆公子写的诗呢?拿来我看看。”      那侍奴一缩脖子,小声答道:“早上公子命人封上了送去给清歌曼舞堂的元小姐……”      赵瑟闻言心中便是一颤,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僵住了。“啊,是送别诗,写的是什么?”赵瑟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背来给我听听……”      侍奴战战兢兢地回答:“小人不认识字……”      “去查!”赵瑟倏地转头。这句话是冲着五音说的。连赵瑟自己都没发觉,情急之下,她这“去查”两个字尖锐得都有些凄厉。      五音本来还想说几句劝劝赵瑟,然而见她这样一副神情,这样一副语气,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不敢说什么,领命出去交代了。      赵瑟莫名其妙的生气,旁人都噤若寒蝉,迷糊却不在此列。他从来都是不懂就问的好孩子。这会儿被赵瑟搞得一头雾水,不由开口请教道:“小姐,你生气啦?怎么啦,为什么啊?”      赵瑟勉强压住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缓了口气,拉过迷糊说:“没事。来吧,我和你下棋。”      迷糊这孩子有一点好处,便是只要说下棋,他就懒得再去刨根问底。于是兴高采烈的摆开棋局,拉赵瑟对弈。赵瑟也不过就那么一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心思下什么棋!她手里扣着棋子,眼睛却是盯着门口,往往迷糊提醒了几次她才随便拍一颗棋子到秤上。好在迷糊很会自得其乐,自己玩儿也挺高兴,并不怎么挑赵瑟的理儿。      如此煎熬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有身边的长随送来一纸书笺。五音借了,呈给赵瑟看。赵瑟有几分迫不及待地展开书笺,见上面之抄录了六句诗——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1】      “就这些?”赵瑟将书笺翻过来掉过去,正反面检查了几遍,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那长随低垂着头,语气波澜不惊地禀告道:“就这些。是从元元的妆奁匣中找到的,只有六句诗,是公子的笔迹。因为不便带回,所以只好抄录。”      赵瑟点点头,人却陷入了沉思。以赵瑟对陆子周一贯的了解,不需要看笔迹,她也知道,这诗的确是陆子周所写。当然,这是一首送别诗。问题在于,赵瑟从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总能感受到一种格外的暧昧。仿佛淡薄涵雅,君子如水,却又仿佛凄艳无奈、柔肠百回。      “写给元元的诗。”赵瑟想,“子周他最后终于还是写了诗给元元。他终于还是回应了元元最后的要求,这也算是对她追问的回答吗?子周啊子周,你的心意究竟流向何方呢?”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赵瑟低低地吟着最后两句,霍然起立命令道:“捡起来!把地上那些都捡起来!”      侍奴们在惊慌失措中七手八脚地收揽这地上的一切——掉到地上的书,洒落的棋子,酒瓶子,茶罐子,丢弃的文稿……      赵瑟瞥了一眼,补充道:“我要昨天晚上所有子周写的字,所有!”      于是,那些团成一团胡乱抛弃的纸团被一一捡起来,小心吹去了尘土。而那些被扯碎了的残片也一一从角落里收集起来,在书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纸团很好办,只要仔细展平了褶皱,叠成一摞送到赵瑟面前就好,毫无规则的细小残片拼起来却非常麻烦。因为侍奴们大多都不识得字。迷糊来了兴致,自报奋勇,积极帮忙。      赵瑟拿起面前那摞皱皱巴巴地纸张看。每一张都很像,几乎都是写了两三个字就丢弃了。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张,一个字都没有,只不过墨汁滴下来污了宣纸而已。赵瑟看一张扔一张,一切仿佛是为了重现陆子周昨天晚上的动作与心情。      这时候,迷糊拼完了,用他那懵懂而好奇的声音念出如下诗句,令赵瑟深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才叫做胸口碎大石。      “君知夫有妇,赠之以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妇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妇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2】      赵瑟手中最后三两张宣纸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脚面。一霎那间,她的心口仿佛被重锤砸了两下一般,充斥着吐血的冲动。她站起来,却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身体就不由自主得往后仰,重新跌倒了过去。      “他爱的是她!”赵瑟双臂在桌面上一扫,拼好的纸张飞扬着四散到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中的含蓄与朦胧赵瑟还无法确定,“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如此直白的表说代表着什么含义赵瑟就没有任何理由不明白了。      难怪他要将他扯得粉碎!      子周他爱的,是元元!      赵瑟扶着圈椅扶手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甩开五音的搀扶,慢慢向厅房走去。坐到大厅的座位上时,她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叹息着:“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妇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好诗啊,真是好诗!子周,子周,你撕它做什么?”      五音取了杯茶捧个赵瑟,待要开口相劝却不知从何说起。赵瑟接过茶杯转手就狠狠地砸到地上,侍奴们一起跪下。只有迷糊正巧追出来,不明所以地揪着赵瑟的衣摆,一声接着一声地追问:“小姐,你怎么啦?”      那么,稍晚些时候,陆子周跨进厅房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赵瑟低头坐着发呆,十来个侍奴跪在地上,迷糊做百思不解状。      他不由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赵瑟闻声抬头,看看陆子周,看看地上的茶碗的碎片,展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没什么,砸了个茶碗罢了。”她说。之后,她站起来迎向陆子周,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作者有话要说:【1】在抄袭小白同志作品的道路上,无数有志青年前仆后继,馒头还要继续努力。谁让咱没文化呢!大家见谅。 【2】抄袭自《节妇吟》,背景需要,改了几个字。 休书   陆子周喝了口水才说:“是曹家小侯爷,赵箫一大早就拉我一起去跟他吵架。找上门去和曹秋何足足争了一天,到这光景好不容易才脱身。”      一听是曹秋何曹大少爷那赌棍,赵瑟也是直皱眉。她暂且将自己的坏心情放到一边,诧异道:“前一阵不是都和他谈好了吗?怎么又无事生非。”      青玉取了衣服过来服侍陆子周换。陆子周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前一阵跟他谈的是过河东的兵器怎么分钱,这次却又是别的事了。说起来曹秋何也是真成,我们不过和他合伙的一年的辰光,他就有本事挖走了赵箫属下的匠人,敛了一批人自己在河东私开铁厂冶炼兵器。这跟和在赵箫的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他自然不能答应,要打上门去找曹秋何理论。”      “也难怪二哥要生气,我估计他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曹秋何那赌棍真不要脸!当初明明说好了我们只管造,他们只管运,各行其是。怎能如此公然算计我们!”赵瑟薄怒道。      然而虽说早有约定,但毕竟约定那玩意是做不得数的。总不成将事情翻出来找皇帝老太太去评理吧?何况曹秋何那人,未必比赵箫少一分无耻。赵瑟越想越觉得事情棘手,发泄几句,紧接着就关心道:“那么现在怎么样了?谈妥了吗?”      陆子周换过了衣服,坐到赵瑟身边摇头道:“没有。这种事没理可讲,哪里就能轻易谈得拢!我回来的时候,赵箫和曹秋何正推牌九呢……”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才补充道:“那两人吵不动了,约定赌一宿,明天一早谁赢就算谁有理……曹秋何出的主意,你二哥拍手称快。”      赵瑟听了也不禁莞尔,笑着说“果然赌棍就是赌棍,无赖就是无赖,天底下大约也只有他们俩个家伙才会干这种混账事啊。”      赵瑟笑着转头去看陆子周,却见陆子周的笑容里透着漫不经心,神态里尽是可有可无的聊赖与萧索,心中不由便是一暗,笑容也再也继续不下去。她眨了下眼睛,垂下头,沮丧地问:“子周,这些事情,都是你不喜欢做的吧?”      “是啊,不喜欢。”陆子周回答。这个时候,陆子周正斜斜地倚靠在椅子上,手按着额角,眼睛轻轻阖着,大约已经很是疲倦了。他闭着眼眼神,并没有注意意到赵瑟沮丧的神情,于是只是和平时一样闲闲说着——虽然是不怎么喜欢,贩军火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可毕竟它也算是一桩值得耗费心神的正事。而且赵箫其人其乐无穷,和他一起办事,总还是长见识得很。若说不喜欢,以前天天和你四处赴宴,被那么多人追着围着写诗,才是真的不喜欢。“      陆子周这一番说起来虽然轻松,而且也不是第一次说起,赵瑟以前也从来没觉得怎样。然而这一次,听到赵瑟的耳中,却是五味杂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此刻,赵瑟反省自己之于陆子周,似乎带来的一切都是苦痛与这不喜欢了。      她的确是需要陆子周的,只是陆子周从来都没有需要过她。      我能给予子周的一切,究竟哪一样是上都其他的贵戚女子所不能给他的呢?      怀着这样近乎于恐惧的巨大怀疑,赵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否定。于是,她几乎是以一种飞蛾扑火班的自暴自弃进行着下面的对话。      “那么子周,你喜欢什么呢?愿得十万众之众,横行万里江山这样的事情吗?“      陆子周就是闭着眼睛养神,也被赵瑟搞得笑出声。他睁开眼睛,揉了揉赵瑟的头发说:“你说的这些事情啊,瑟儿,是每一个男人都会喜欢的事啊!”      赵瑟顺势抱住陆子周的腰。趴在陆子周的身上,赵瑟舍不得放手。她沉溺于与陆子周如此靠近的感受,她真的舍不得放开他。她不厌其烦地追问着:“那么,子周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嘛……”陆子周的笑容渐渐朦胧了。他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坐正了身体,将赵瑟拎起来,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说:“我喜欢什么可要问你哪,瑟儿!”      赵瑟呆住了。现在,她当然不会盲目乐观到将陆子周这句话的含义理解成为类似于“你所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之类热恋中的情侣所说的甜言蜜语。陆子周从来没说过甜言蜜语。赵瑟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而且不是是她,赵瑟也想象不出陆子周会向其他的女人——元元,或者是曾经的欧阳怜光说什么情话。      子周的意思,赵瑟以为,更多是说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如她家族所愿的那样站在逐鹿天下的战场上并最终屹立于巅峰,那么他也就自然可以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      路子周喜欢的事情,不需一次次的追问,赵瑟心底实际也是清楚的。他所喜欢的,就是以山河纵横为棋盘,以英雄豪杰为棋子,平息搅乱天下的纷争以铸九鼎。之后,他的追求,他的理念就可以得到彻底的贯彻了。      这样的爱好,毫无疑问,除了陆子周本身的才华之外,强大的盟友和广阔的空间都是必须的。鹰要飞得高,没有强劲翅膀和飞扬的大风是不行的。赵瑟悲哀的发现,自己成不了陆子周的翅膀了,因为她正是折断陆子周翅膀的人。她的家族的习惯是:折断鹰的翅膀,然后,他才更好的庇护她。      “如果子周可以选的话,大约一定不会选我的吧?”赵瑟在心里这样琢磨着。      是的,赵瑟得承认,她自己,她的家族也是觊觎天下的一员。因为她延绵数百年的强大家族,陆子周选择了她的确可以站在更高的起点上。然而,仅仅是更高的起点而已。      仿佛对于争夺天下而言,越是从一无所有开始越好吧。出名要趁早,争夺天下亦是如此。也许赵瑟也终究要站到这个战场来,甚至可能成为最后剩下来的人。但那要到什么时候呢?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抑或是永远都等不到?士家贵族永远有着比草莽匹夫多了数倍的牵扯和羁绊。这就是为什么揭竿而起的暴徒在五六年间可以席卷天下,而士家贵族酝酿了好几百年往往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合流,四平八稳地做着新王朝的士家贵族。      赵瑟很清楚,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大。那么,她就要亲眼看着陆子周渐渐老去了。亲眼看着漫长的时间渐渐消磨掉他的风华正茂,亲眼看着士族之间延续了数百年也没什么新鲜花样的龌龊交易渐渐腐蚀掉他的壮怀激烈。赵瑟不能忍受这样的结果,她不要这样的陆子周。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既然做不了强有力的翅膀,那么,至少,总还可以做一阵凉风送他扶摇而上……”      “好啦,不要再发呆了。便是要发愤图强也是日后的事。”陆子周把呆呆出神的赵瑟放到地上,自己也站起来。他说:“快回去吧,天色很晚了,西楼在等着你呢!”说罢往内室走去。      赵瑟猛然醒悟过来,在后面急急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沐浴!”陆子周转过身说。      “我和你一起去!”赵瑟扑过去搂住陆子周的脖子。“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她说。      “瑟儿……”陆子周颇为头疼的唤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大约他现在心里的感觉就像总被小孩子追问太阳为什么么不是方的的大人们一样吧。他拍了拍赵瑟的背,温和的说道:“有话可以慢慢再说,这几天是西楼的嘉期,你晚上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赖在我这儿。”      “我偏要赖在你这儿!今天晚上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赵瑟任性的宣称。同时,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赵瑟两脚抓挠着攀上陆子周的腰,整个身体像猴子一样挂在陆子周身上。她摇动着身体,将陆子周带得站立不稳,于是不得不用手搂住她的腰。这样,赵瑟的溪谷就正好找到陆子周的山峰,她摩挲着试图捉住他。陆子周立即便有些吃力了。他毕竟也是正常的男人,不可能没有正常的反应。      赵瑟扁着嘴巴,满眼都是暖色的朦胧,似一只媚眼如丝的猫咪一般在陆子周的锁骨和肩上蹭着,并“啊呜”一声咬上陆子周的耳垂。她叼着陆子周的耳垂,得意地在他耳边耀武扬威:“有本事,你就把我扔出去好了。”说话的时候,她呼出的气息轻轻地吹在陆子周的耳后,轻轻吹起他耳际散碎的发丝。      陆子周的叹息都有几分颓然了,笑容也有点无力。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赵瑟今日为什么这般缠人。对于赵瑟,他是无可奈何的。在陆子周的印象里,只要赵瑟愿意,她总能把人缠得无可奈何兼且哭笑不得,最终不得不由着她的意思来。那么,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就有点愚昧了。      于是,陆子周猛得将赵瑟横着抱起,边往温泉走边说:“你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啊,瑟儿!”。赵瑟笑着踢动自己的小腿,脚趾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香汤一早就备好了,蔚着白雾的自孔雀嘴里汩汩流出。五音看了一眼赵瑟和陆子周,在四角的香炉里燃着了秘制的合欢香。那不是媚药,是香料,而且是最珍贵的香料,全大郑大约也凑不出三两。那是专属于闺房的无价之宝,不是用来勾起他或者她的欲望,当然也不会伤害身体。它燃在这里,只是为了暂时忘却俗世的萦绕,心无旁骛地贪欢片刻罢了。所以,这香就叫做尽欢。      赵瑟想,今天她可以用尽欢。她可以自私一点儿。她有资格要求自己和陆子周都彻底放松。她和他,至少应该在今天,忘却了一切,再相爱一次……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赵瑟在陆子周的怀里娇嗔着扭动着。陆子周把她放在汤池边沿,一只手揽着她的背。侍奴围过去替他们宽衣。赵瑟猛得向后倒进汤池,她的手拉着陆子周的腰带,于是陆子周也就被她拉下了水。他们穿着衣服一起落水,钻出水面的时候,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像一对儿落汤鸡。      赵瑟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声,脚如同鱼尾般拍打着水花向汤池中心游过去。陆子周追了过去,只几下就捉住了赵瑟。赵瑟呼了一口气,将头埋进汤池,向下潜去。“我要淹死我自己!”她是这样说的。陆子周一手拎着赵瑟的脚腕将她往上提,另一只手则从她的两腿之间插过去,手掌托在她的肚皮上。赵瑟便在水下捉住陆子周的脚腕,死命不肯上来。      “真是个顽皮的小妖精。”陆子周缩回托着赵瑟肚皮的手,在她的紧闭的两条腿间隐藏的溪谷丘陵间拨动琴弦,于是,赵瑟就立即反击了。她的位置——手握着陆子周的脚腕而被陆子周握着脚腕拎起来,嘴就正好对着他的春笋。那么,只要张嘴再闭嘴,用牙齿咬住就好了。      陆子周发出一声闷哼。当然,这个时候不能指望他站稳了。他的腿一软,赵瑟的手再一用力,他们两个人便一起滑到池底。陆子周将赵瑟压在身体下面,不容抗拒地,用自己的嘴堵住赵瑟的嘴。在唇舌交缠之间,赵瑟用力呼吸着,抽走陆子周的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息。直到陆子周的气力尽了,她又倏地翻过身来压住陆子周,陆子周便又从她的身体里抽走最后一丝气息……      他们的手互相抱着,用脚拉扯掉彼此的衣衫。衣衫沾了水,又交缠一起,几乎难解难分。他们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耐心,那些讨厌的衣服才脱离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结合在一起,一个深入了一个,一个包围了一个。他们在水中旋转着,偶尔露出头来换一口气,像舞蹈着的水草——浓烈而狂热的舞蹈持续到夜半,他们融化了彼此,水乳交融并最终消失于飘着花瓣的泉水里。      没有必要再来一次。这无关于身体上的疲惫,而是毫无保留的爱不需要第二次。      “子周,你喜欢我吗?”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赵瑟和陆子周并肩躺在汤池旁边的地毯上时,赵瑟这样问陆子周。她的语气很平静,以至于连陆子周都有点儿意外。这个时候,就算陆子周再不注意,也发现赵瑟有点不对劲了。      赵瑟这一次所问的问题,一如既往地让陆子周有翻白眼的冲动,如果放在平时他根本就不理会的。这一次,陆子周却支起身体,看着赵瑟问:“瑟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瑟冲着陆子周笑了笑,说:“我只是想,子周。你喜欢我还好。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还给你的了……”      “傻瓜……”陆子周嘴角本来还挂着温和的笑,说到一半,却神色突然凝重起来。“你……”他盯着赵瑟,一时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停了一刻,他才坦然点头,问:“你知道——”      赵瑟猛得伸出手指按住陆子周的唇,她没有勇气从陆子周嘴里听见元元这三个字。她说:“我想睡了,子周,抱抱。”      “谢谢。”陆子周一阵释然,搂住赵瑟睡去。      赵瑟一直都醒着,闭着眼睛一直等待到天亮。      陆子周很早就起身。赵箫和曹秋何的牌局结束了,赌棍不及流氓,陆子周给赶去作见证。赵瑟听见陆子周在外间小声地交代五音——“就让小姐睡在这儿把,不要叫醒她,我很快就回来。赵箫和曹秋何都要送元小姐出城,所以不会耽搁太久。西楼那里,回来我会亲自过去道歉。确实是有很意外的事情。”      陆子周一走,赵瑟就爬了起来,把蹑手蹑脚进来的五音吓了一跳。      赵瑟没时间顾及他的心情,张口问道:“家里还有谁在?”      五音退出去,一会儿回来禀告道:“夫人和国公上朝去了,少爷约了周家小姐赏秋,府里只有三老爷。”      赵瑟点点头,吩咐招来护院总管,吩咐道:“你派人守住府里各门,从现在开始,没有我亲自下令,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小心不要惊动了三老爷。”说罢看来五音一眼,说:“你就跟着我,一步都不准离开!”      总管应命而去。五音虽然不知道赵瑟要干嘛,然而料想不能是好事。他纵然着急,亦是无可奈何,只好一路跟着赵瑟进了书房。      铺开信纸,赵瑟坐在陆子周的书桌上,蘸饱了磨,提笔几次却不知如何写起。后来索性将一张白纸封入信件,写上“子周亲启”几个字,落上自己的名字。命人从被窝揪起还在做梦的迷糊,将他和信一起送出城交给元元。      至此,赵瑟还算冷静。昨天晚上想好的事情都算有条不紊地做了。然而等到重新展开一张纸,只写了“赵氏女瑟,有夫子周“八个字时,眼泪便一双一对地往下掉,不一刻便将信笺打得一片狼藉。赵瑟索性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阵,之后勉强止住哭声,擦了擦眼泪起身去找西楼。      “西楼,休书你会写吗?给我写一个”赵瑟故作轻松地问。      立即,西楼就被赵瑟的无理要求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休书,你,你写休书做什么?”      赵瑟也是会苦中作乐的人,这时候竟还有心情信口胡诌:“你不知道吗?新取来的丈夫都要先写封休书留着的。到时候你欺负我我就不要你了。我这是不会写,所以才叫你写。快写!”      也难为西楼信了,只是他一边写一边小声嘀咕:“父亲没给我说过啊?”      从西楼那儿骗来书信,赵瑟自己抄了一遍。这一次,仍是边写边哭。然而抄毕竟只是抄,赵瑟强迫不叫自己去想那些字句的含义,勉强完成了文书。之后,她梳妆换衣,站在自家的府宅门口等待陆子周。侍奴和护院排成数排站在她后面。      仿佛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的煎熬,赵瑟才从路的尽头看见了陆子周骑马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打起精神来。陆子周见到这样的阵仗也是一愣,下马站到赵瑟对面,凝视着她,不说话。      赵瑟低头将眼中打转的泪水逼回去,之后仰首露出一个微笑说:“走吧,子周,现在你可以按照自己心意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了……”      一瞬间,陆子周眼里仿佛也有了流泪的冲动,他闭上眼睛,叹息说:“傻瓜!”      赵瑟再也没办法凝视陆子周,天下最大的折磨莫过于此。她将头扭到一边儿,双手递出写好的休书,沙哑声音说:“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了。原谅我吧,子周。今后,我们……忘了我,我也一定……努力忘了你。”      陆子周指尖碰了碰那休书,抬眼去看赵瑟。只这一眼,赵瑟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哀恸,猛得抱住陆子周大哭道:“再让我抱抱你,子周,再让我抱抱你……”      陆子周的手在赵瑟脸上轻轻摩挲着,看着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只要你要我留下,瑟儿,”他第一次如此感性地说,“我就会留下。只要你说,只要你说,一起到死去的那一天都可以……”      阳光斜斜地照在赵瑟的鼻翼,远远的皇城宫殿恢弘的钟声隐隐传下。皇帝退朝了,赵氏的权利者们也许很快就会归来,他们没有时间了。赵瑟用尽全力一推陆子周,推得他向后连退两步,而她自己也跌坐在地上。她说:“不,我不要你留下!走吧!我宁愿你走!不要留下来后悔!”      陆子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赵瑟,转身上马,抖动缰绳策马而去。赵瑟迷失在那一眼的意味深长。她站起来,望着陆子周的背影愈行愈远。她后悔了,她对自己说:“等他回头,只要他回一次头,我就求他留下来。”然而陆子周终究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期间,他再也不曾回过头。 141\携手 如果宣华二十五年的十一月初八那天,从赵瑟身边离开的陆子周没有选择自春明门出长安城,溯灞水而下,东出函谷关的道路,如果说他不曾在灞水之滨与元元相逢,那么今后历史的洪流又会流向何方呢?      无数后来者为这个命题狂热不已,然而,真正的历史是没有如果的。      宣华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八,目前聚义堂上坐第二把交椅的元元与未来天下所公认的国士陆子周会于灞水之滨,笼罩于关东沃野千里之上十数年不曾变动的阴云密布的天气终于迎来了骤雨狂风。      当时,元元盘膝坐于小小的乡亭,灞水汤汤从她背后流过。马儿静静地立在亭边吃草;迷糊兴致盎然地坐在草地上,拔下半黄的狗尾巴草集成一束;仆役们则赶着大车,远远地躲去河湾。      元元的琴横在她的膝上,斜斜的,琴尾堪堪挨着她的腰。她低首凝神弹一支曲子,手指勾在琴弦上, “铮”、“铮”之声便不绝于耳,曲中隐有河殇之调。      陆子周下马甩开缰绳,在马儿身侧轻拍一掌,任由马儿跳着轻快的步子去玩耍。迷糊看见了陆子周,欢呼一声,扔了狗尾巴草跑过来。他一把抱住陆子周的腰,欢喜道:“公子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久呢!”      “去玩吧!”陆子周摸了摸迷糊的头说。      他踏上黄草侵占的石阶,缓缓登上凉亭,在元元的对面盘膝坐下。元元悉心弹奏的曲调倏地一变,一时间,曲中悲怆之意尤甚。不一刻,便听“铮”地一锐响,一根琴弦自中间断开。元元置之不理,似乎眉头都不曾挑一下,抚琴的手却是愈挥愈快,愈快愈猛。曲子也跟着愈加恢宏激荡,宛若滚滚波涛奔腾而下,洪流呼啸着冲出河床。至此,剩下的琴弦同时崩断,曲调嘎然而止。霎时间,风轻云淡,天地为之一新。      “我很难受,子周,我一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过……”元元仰起头说,泪水在她的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淌着。      对于元元这样的女人来说,她们可以坦然接受失败,她们也可以坦然接受拒绝,但她们却永远都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施舍。      功业也好,感情也罢,施舍之于她们永远都有着挥之不去的耻辱感。而赵瑟的施舍,就是耻辱中的至耻辱者。这本身不是因为元元对于赵瑟的蔑视——是的,元元从不掩饰她对赵瑟的轻视,但可以肯定,她所轻视之人的施舍并不比她所崇敬之人的施舍带来的耻辱感更多一点——确切的说,不是因为她对赵瑟蔑视所以更加耻辱,而是因为她输了,赵瑟以完全高过她的姿态战胜了她。      而更令人伤感的是——她不能反击,他也没办法反击。即便是施舍,她也必须接受。而错 过了今天,她就永久性地失去了反击的机会。何况站在元元的立场上,她也永远都没有办法像赵瑟一样任性。      这个世界大约不欢迎太多的舍身成全吧!牺牲奉献的一方的确可以为自己的伟大而感动,自此放松心情轻松上路。而被迫接受牺牲奉献的一方呢?他们不得不永远背上沉重的包袱。      元元罕有的泪水,不仅为她自己而流,更多的是为陆子周而流。      而这一切,陆子周都是懵懂的。对于赵瑟的感情,他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复杂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可能如元元一样犀利。作为接受好意的一方,他已经彻底失去世事洞明的资格了。      于是,陆子周低低地叹息一声。面对元元的泪水,他也是极伤感的。尽管他扑捉不到伤感的原因,但伤感毕竟就是伤感。他不知道怎样去让元元停止流泪,只能尽可能地安慰她道:“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也很难过……”      元元抹了一把脸,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潮湿,微微有些发怔。她呆了一阵,突然笑了,说:“我竟然哭了?”      可以想见,如果是赵瑟是这样脸上还残留着眼泪便流露出笑容的模样,应该还是非常可爱的。以前不就经常是这样吗?陆子周的神情有一阵恍惚——而元元,他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在伤心中还微笑着的女人,是值得钦佩与心痛的。      元元随便抹干净了脸,将擦手的帕子抛到一边。她伸展脊背坐直了说:“啊,偶尔哭一下确实挺痛快的……我说子周,我可在这儿等你很长时间了!”说罢一副我要找你讨还回来的表情。若非她的眼周还残留着哭泣过的红肿,似乎所有的哀伤和难过都随着那帕子丢掉了呢!      “对不起。”陆子周如此回答。      元元点点头,推了身前一份书笺到陆子周面前。“这是赵瑟给你的信。”她说。      陆子周低头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子周亲启”四个字。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继而抬头对元元说:“因为赵瑟送来了这个,所以你才会决定在这儿等我的?”      “是的,其实我也没想到我竟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元元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自己竟然和赵瑟在一个认知水平上的事有点儿尴尬。之后,她提醒陆子周:“你不看看吗?”      陆子周摇摇头,说:“没有必要!这封信,只是她给你的。她什么也不会写,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对我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她对你,又有什么应该是说得出口的呢?”      “看来你对赵瑟真是很了解。也难怪,毕竟是你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孩儿……”元元眨着眼睛回应。      之后,她拆开了信。这个动作,并不是因为在质疑 陆子周。事实上,她完全相信陆子周的论断。但是,信总不能不拆开就丢掉。      “果然是给我的。”展开信笺中的空无一物的白纸,元元说,“那么,你不介意我处理掉吧?”这样说着,元元点燃了火石。      陆子周静静看着火苗吞噬掉信笺,不禁在内心深处叩问自己——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吗?所有的一切。      “赵瑟她的确是个好女人……”元元又一次开口,将陆子周从自己的思绪深处唤醒。这一次,她一开口就真心诚意的称赞:“她的确是个好女人,在这一点上,我比不过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那个女孩子”这样的称谓来指代赵瑟,而是直接用了女人。除此之外,她不吝惜地坦白了自己的阴谋——      “是的,我从一早就在觊觎你。当然,子周,你知道,我不是说十年前,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来上都,就是为了你。只是买点兵器,刺探些军情。这样的事大约还不必我亲自来办……元错,你还记得吧,子周?他是我的族弟。他把我们大当家的护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讲起了你。那一刻,你知道我的感觉吗,似乎当年在辽东沉睡过去的爱情种子猛然间被唤醒了,眨眼的功夫就长成了参天大树。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觊觎你。一切都是阴谋。你在宣华二十四年秋夜长街听到的琴声;我之所以会在在欧阳怜光与赵瑟比试的宴会上出现;在那一年新年赵瑟与傅铁衣纠缠的时候以修道之人的身份与你结交;从赵氏的手里买军火……”      “除此之外,还有前天晚上的事情。那一天晚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心理话。我发誓我没有说谎。我是多么希望我说完之后你可以和我同行……为了这个,我拿我在上都的专司刺探机密的中枢和赵箫做了交换。因为他的安排,我才能进入赵氏后宅见到你。|”      元元看了一眼陆子周,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是的,之前我就知道你不一定肯和我走,为了你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因为这个,我和我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合作了。在西扣中原还是东下山东之间,我们选择了东下山东。并且,我们帮他大哥干掉了平卢节度使。做为回报,傅铁云会想办法让赵瑟看见我们。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赵瑟在事后迁怒于你,他会负责保护你,并把你送放到我身边来。”      “我并不担心傅铁云言而无信,就算没有我,他也会殷切地促使你站到和傅铁衣敌对的一方来。要知道,平卢节度使的人选已经拖了将近四个月了。仅凭着现在山东军,河北军和我们僵持不下的局面很难让皇帝下大决心。他希望靠你的力量推皇帝一把。我所没想到的,只是赵瑟……她竟然放手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把阴谋说得如此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大约只有元元这种人了。相应的,陆子周也没有任何被算计的恶心感。他摆手阻止了元元。      “可以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疑点了。”他说。      “那太好了,这样我也就可以放心了。“她笑了笑,站起来。      元元侧身站在陆子周身边,探手从树上解开马缰牵过马来,直接踩着凉亭的木栏杆翻身上马。在马上坐正之后,她向陆子周伸出手,直率地说道:“对赵瑟,我的确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可以携手同行!”      赵瑟的放手,元元的坦诚,终于把陆子周推到了阴谋与爱情的抉择面前。牵不牵这只伸过来的手,成为了他必须要做的抉择。类似这样命运的抉择,即使是陆子周,一生之中也只有一次。      陆子周就这样看着元元,长时间地沉默着。元元就这样伸着手,目光坚毅。稍远一点儿,迷糊跳着将成把的狗尾巴草抛向天空。草落得他满身满脸,他叫着笑起来。      陆子周低头微笑了一下,仰起头之后,他拉住了元元的手。元元用力,陆子周飞身上马,从元元的身后带住马缰。他带转马头朝向东南,说:“我们从武关出关中,取道荆襄回山东——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死在函谷关下的话。”      “说起来,我还真想见识一下门阀赵氏的私兵呢!”元元扭头笑着对陆子周说。而一旦对上陆子周的脸,她便收了笑容,认真说:“可是,来得及吗?”      “来得及!”陆子周这样回答着,带马前行。远远在河湾饮马的随从如风驰电掣一般赶上去,其中一骑经过迷糊时,俯身将他捞起,横搭在马鞍之前。      门阀赵氏的确派出私兵追杀陆子周了吗?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这不是赵瑟决定的。同时,这也不是赵瑟能反对的。她所能期待的,只是元元能表现出与其流寇地位相配的实力来。而除此之外,最出赵瑟意料的,是第一个为私自放走陆子周这件事找她算账的,不是她的祖母,也不是她的祖父,而是素来以唯恐天下不乱为己任的二哥赵箫。      当时,赵瑟还为了陆子周离开是没回头的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赵箫一脚踹开门,甩开侍奴的阻拦闯进来,一把揪住赵瑟的领子把她拎起来。      “为什么要放走了陆子周!这么大的事你和谁商量了!”赵箫恶狠狠地问。那眼珠子都红了,说是一句话不对把自己亲妹妹咬着吃了的心也不一定没有。      赵瑟一时也是被吓懵了,半天没敢喘气,眼泪自然也是不敢流了。发了会儿呆,赵瑟这才琢磨过味儿来,翻着白眼堵赵箫道:“你管得着吗?”        “我怎么管不着!”赵箫叮叮当当一阵乱扔,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边砸边骂道:“陆子周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我们赵家有多少事关生死存亡的辛密大事他参与过你不知道?你怎么敢就这样放他走!你怎么敢!”      “子周他不会的!”赵瑟静静地说!      听到赵瑟这么说,一时之间,赵箫都被气乐了。他把赵瑟扔到椅子上,敲着他的头说:“妹妹啊妹妹,你还真是不懂!我说你怎么琢磨的?陆子周这样的人,就算你不想和他过了也不能休了他呀!就算你非要休了他,也不能放他活着离开不是?“      赵瑟被这一声声冷嘲热讽骂得厌烦了,挥手打开赵箫的手,冷哼一声道:“这不是二哥的心愿吗?不是吗?难道不是你安排元元和子周见面的?难道不是你安排我看见元元向他求爱?若非如此,我怎么会让子周走?现在你竟然还有脸来骂我?”      难得赵箫被自己亲妹妹这一番话堵得张口结舌,可见做贼心虚。半天,他才怏怏说道:“不错,元元要见陆子周是我安排的!反正陆子周又不会和她跑,不干白不干!谁知道你这么傻,主动赶着陆子周走!咦,我可没安排你去看热闹!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安排的……”赵瑟愕然,口中缓缓地沉吟。      赵箫也不耐烦和赵瑟歪缠,左顾右盼一番,冲着门口吼道:“老归呢!死哪去了!给我滚进来。”      老归正和一群侍奴凑在一起扒着门框看热闹呢!闻言忙钻进去,施礼道:“小人在!”      赵箫皱眉说:“多带人马,直奔函谷关,在那儿把陆子周给我追回来!他要是不回来嘛……”赵箫停了一下,口中已带了肃杀之气,慢慢地道:“那就,格杀勿论!”      老归领命欲行。      赵瑟跳起来道:“胡说!站住!不许去!”      赵箫怒道:“你以为只有我这么办吗?祖母回来了也是这句话!”随即,他放缓了声音,安慰赵瑟道:“放心吧,妹妹,我会把你的子周活蹦乱跳的带回来的,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赵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说:“子周是我的男人,不要他是我的权利!祖母来问,我也同样是这句话。”      赵箫被赵瑟噎得都没话说了,瞪了半天眼珠子才含怒而去。到了门口,他终于忍不住转身说了一句:“妹妹你是不是以为每一只放出去的风筝都可以收回来?傅铁衣那样的运气,你可不一定能有第二次了!”      赵瑟稍微回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赵箫这话就是明着往赵瑟的心口捅刀子。她扶着椅背,深呼了几口气才站稳。回过头想对赵箫辩解:“我没有!”赵  箫却已经拂袖而去了。于是,这一句“我没有”也就变得有气无力,聊胜于无罢了。      稍晚一些时候,苑国夫人刚下朝回府就得知了此事。这一次,她连看自己那宝贝孙女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吩咐去追,甚至她所使用的词语和语气都和赵箫完全一样。并且,她给自己的国公说:“你写封信给函谷关的武将军。”然后就没赵瑟什么事了。      对于既没有被禁足,也没有被罚贵家庙的结果,赵瑟多少还是有点儿惊喜的。这样,她就可以闲下来关心一下究竟是什么人安排她看见元元和陆子周的后花园相会。既然赵箫说了不是他,那么事情就不能放着不管了。就算子周走了,事情告以段落,究竟自己在谁的阴谋里承担了角色总要知道一二才是。      赵瑟以最大的耐性陪着西楼过完了嘉期,又确定了自家的追兵并没有在函谷关截到陆子周,之后在十一月十四这天,从中书省归来之后,径直进了惜时的房间。当时,惜时正陪着西楼看账册。见赵瑟进门,一起站了起来。      “衣服脱了!”赵瑟对惜时说。虽然这个时候她看见了西楼,但已经来不及改口了。      西楼落荒而逃,账册都来不及合上。 142、示好 惜时的衣服脱得很快,一点儿都没犹豫。只是因为她拿不准赵瑟是要找他欢爱,还是找他问罪,所以没有急于上床也没有急于下跪,只是直直地站到赵瑟面前      惜时身上残留的痕迹让赵瑟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脖子以下,脚腕以上的部分,也就是衣服所能遮蔽住的位置,他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藤萝花纹一般的淡紫色鞭痕。由于时间久了,鞭痕已经开始消退,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狰狞。它是规则的,柔和的,没心没肺点说,看起来还挺好看,有点品质极高的纹身的意思。      赵瑟在惜时腿上抚了一把,他就颤抖了一下。看来,还是再疼的。于是,赵瑟就有点儿意兴阑珊了。她拉了手边的袍子披到惜时身上,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小姐……”惜时在后面呼唤。      “啊,我只是想,傅铁云这个人,由他来做什么事果然一点儿漏洞都不肯给别人留。”赵瑟的语气里大是泄气,“你看,我要是问你那天晚上他单独找你去说了些什么,你就可以解开衣服给我看,告诉我他发疯打了你一顿。倘若我继续去问他,他一定会说:‘我就是随便拎一个人打着玩又怎么样!’”      惜时跪下说道:“小姐问我,我会说实话的。”      赵瑟转回身道:“那就说吧。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不怪你就是了。反正阿云那个小鬼,不要说你,恐怕倘若特意与我过不去,我也一样没办法。”      惜时想了想,才说道:“那夜我应小公子的召唤前去,一进门不容说话便被傅公子身边的护卫擒住,剥光衣服抽了一顿鞭子。我以为是因为替小姐操办嘉礼的事情惹怒了傅公子,所以并不敢求饶。后来觉得快要死了,傅公子才喝令停手,笑笑地问我是打算今天就这么死了呢,还是替他办件小事……”      之后,惜时便将傅铁云如何告诉他俞怀英与侍儿通奸的丑闻,如何教他在婚礼当天引赵瑟去捉奸,又如何往捉奸的路上格外要路过陆子周与元元私会的中庭等等娓娓道来。他是想好了才开的口,条理甚为清楚,话语里也没有什么格外偏袒自己的意思。末了说道:“最后傅公子给我说,他之所以要打我可不是为了叫我乖乖的听话,反而是在帮我。等将来小姐琢磨过来问我时,我只管一问三不知,一口咬定他叫我过去折磨了一宿,小姐你也办法——就和小姐刚才说的一样。”      “他可真了解我啊!”一时之间,赵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是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傅铁云会顾及旁人的性命的。既然惜时今天能把这番话说出来,必定是傅铁云早就不在乎赵瑟会不会得知实情。否则就凭他的心性手段,杀人灭口岂非更是省事?于是 ,她扶起惜时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照他说的办呢?之前你不曾提起,等事情出了才和盘托出,不怕我怪罪于你吗?就算我说了不怪你,阿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惜时垂着头说:“小姐聪慧,猜也猜得到几分。我再不认还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咬了咬嘴唇,接着说道:“自从陆公子……去世之后,傅公子便召回了派在我身畔的侍奴。我想,大约他也已经不在乎了吧……”      提起陆子周,赵瑟的心底多少有些怅然。无论多少恩怨纠葛,都已经随风逝去,空荡荡地宛如一场大梦初醒。在赵氏的族谱上,陆子周已经成为她英年早逝的丈夫。为了这个颜面上的东西,她不得不又换了一批侍仆和奴婢。赵瑟突然一阵好笑,觉得自己费心劳神地追究是谁谁干的挺没意思。该走的都走了,能死的都死了。或者惜时说的不错,连阿云都觉得无聊了呢!      赵瑟出了一阵神,神色便渐渐柔和下来。她拍了拍惜时的手,说:“早点歇着吧。我也觉得阿云那家伙没那个闲工夫找你麻烦。家里的事你以后不要再帮西楼了,不然说不定阿云就又有那个闲工夫了呢!”      直到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每个月十五赵瑟都必须和傅铁云同房的日子,赵瑟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和傅铁云来一场一劳永逸的大决战。      就算什么都不为,只为了将来彼此都方便也很好啊。赵瑟实在是累了,她觉得浑身都是疲惫。或者阿云喜欢做什么就请他直接做好了,不用费心思弄什么阴谋阳谋什么的。他固然不怕过劳死,她却实在没有力气再在他的舞台上跳舞了。      然而,出乎赵瑟意料之外的是,在她还踌躇不定,为自己敢不敢跟傅铁云把话说开没底气的时候,傅铁云倒是先派人来请她了。      傅铁云身边那个侍奴小金打扮得漂漂亮亮得过来请她,一开口就是埋怨:“小姐,我们公子让小人请您来呢!等了许久,公子都问了好几次了。哎,今天您可是不能不去的!”      赵瑟被傅铁云表现出来的不正常的热情打击得七荤八素,不由得以手抚脸转头去照镜子,心道:莫非是我变漂亮了。转念一想,怎么都觉得这酒无好酒,宴无好宴,阿云那小鬼不定挖了什么坑等她自己去跳呢!      于是,和傅铁云就这样糊涂混着,甚至于拖延着不去的心思在赵瑟的权衡中就占了上风。奈何小金就站在一旁等着押她上路。赵瑟拖延不过去,索性心里一横道:连子周那样那样艰难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就不信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等着,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这样说起来,意志与勇气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艰难亦然。只要想 一想那一刻的艰难,只要想一想那一刻需要的意志和勇气,一切也就没什么难过的了。      就这样,赵瑟怀着必胜的信念,以斗志昂扬的步伐迈进了傅铁云的虎穴。      一进门,士气就泄了几分。这倒不是赵瑟太也窝囊,一见傅铁云气势就要矮一截。而是此时此刻,入得赵瑟眼中的傅铁云未免也太温良恭俭让了一点儿,搞得赵瑟几乎以为进错了房。      此时,傅铁云刚刚沐浴完,头发半干着靠在榻上。他只穿了单薄的寝袍,毯子斜斜地搭在身上。猗猗坐在塌里侧翻来掉去地抓着一把宝石玩,傅铁云就将手伸过去和猗猗一起玩。听见赵瑟进门的响动,他抬起头,冲赵瑟笑着说:“你过来啦!”      赵瑟脑袋里立即就是一阵“嗡”“嗡”作响,眼前也隐有金星乱现,愣是被傅铁云这付和颜悦色、如沐春风的贤良夫婿做派噎得张口结舌。别说决战了,话都没想得起来接。      这倒不是傅铁云从来没冲赵瑟笑过,也不是他从来没对赵瑟和颜悦色过,当然更不是赵瑟自己犯贱,突然从傅铁云这儿享受到了自己应有的待遇便浑身难受。实在是这一切太暧昧了。她什么时候和傅铁云关系好到这般琴瑟和谐,相亲相爱的地步了?事先也没谁给通知啊!      最后,赵瑟得出的结论是——要上当!反正不是傅铁云疯了,就是自己要上当!      果不其然,见赵瑟呆着不说话,傅铁云竟连身催促侍奴扶赵瑟进来,别站在门口冻着了,之后,就是催着侍奴服侍她沐浴更衣。赵瑟傻傻地被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等被送到了傅铁云的榻上也还没明白他这是要干啥。      幸好赵瑟还是有女儿的。女儿那可是个好东西啊!可以无限通用于各种尴尬的局面之下。那么,既然赵瑟不敢贸然和傅铁云说话,她就可以和女儿说话。尽管女儿还不到开口叫妈妈的年纪,但至少,和她一起玩那些亮闪闪的宝石不会招孩子讨厌。      而令赵瑟毛骨悚然的是,傅铁云竟然就那么微笑着看她们母女玩,偶尔插一句“猗猗乖”之类的话。这完全是一个普通父亲,丈夫的行为,而他的笑容也是满足地——“不,是伪装普通,伪装满足”赵瑟在心里提醒自己。      “天晚了,叫孩子去睡吧。”傅铁云示意保姆去抱猗猗。猗猗早就困了,自然无法如赵瑟所期盼的那样缠着自己这亲娘不撒手。      那么,赵瑟知道,阵势已经摆开,战鼓已经擂响,她的上当这就要开始了。      侍奴放下帐子,将赵瑟羊和铁云狼圈进同一张床。      “快点吧!等了你一晚上当真是好不容易!让小金把你请来了,你又要跟女儿玩得没完。我再不催啊,正事都耽误 了……”傅铁云带着抱怨的语气说,一面伸手取下了头上的束发玉环。      赵瑟一下子松了口气。傅铁云不在这儿跟她温良淑娴,她习惯多了。赵瑟琢磨着傅铁云话中的意思,仿佛也是有和自己深谈的意思。于是不由颦眉思索,如何开口才合适。      傅铁云见赵瑟半天不说话,便索性自己掀开被子,扯着赵瑟的手覆上自己脐下三寸铁骑突出之所在,同时确认道:“是这样的吧?我记得上次是。”      等赵瑟反应过来,手已经握着略有觉醒之意的春笋动了两下,顿时心中便是一阵意气翻腾,忙停了手问:“你说的正事就是这个?”      “那还能有什么!”傅铁云回答地理直气壮,“今天该我们合寝啊!平时就算了,今天当然你只该陪我!”      这一番“良家夫男”风范十足的指责听得赵瑟心神荡漾,摇摇欲坠!总不成就上次一时糊涂摸了他两下,这小鬼就上瘾了吧!单方面服务这种儿,赵瑟真没这个自觉天天干哪,何况对象还是傅铁云!      这个时候,赵瑟实在没心情伺候傅铁云。她定了定神,展开手掌压住他的春笋,以免它乱动,同时开口说道:“阿云,我有事情和你谈!”      傅铁云想了想,推着赵瑟的手重新恢复到握着春笋的姿势,说:“那就弄完了谈。”      赵瑟摇摇头,仍旧摊开手掌按着春笋。      傅铁云懊恼地叹了口气,妥协似地坐起来,之后一口气连说道:“不就是子周哥哥那件事吗?是,那件事是我做的。是我安排莫惜时带你去捉奸,是我安排你目睹陆子周和元元私会。如果你没有抢先一步写休书放走他,我还会安排栽赃他和元元私通,逼你用家法。之后,我会安排救他出来并把他送到元元哪儿……”      “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你以为就只有你自己在吃亏吗?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不比你小。你不过是失去了了众多丈夫中的一个而已,还是自己愿意放走的,怪不得别人。我被我大哥专门写信来骂。而且,就是因为你的大方放手,我来不及按照预先的布置控制陆子周。这将有可能在将来的战场上将兄长陷入危险的境地!”      赵瑟心道|:你本来就是活该被骂。然而现在再争这些也没意思,于是问道:“我虽然也猜到几分,可始终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逼子周走。难道真因为当初你说——”说道这里,赵瑟脸上也是不由一红,勉强压着心中的愧疚继续道:“因为你说过一定要让我后悔,再也取不到丈夫?”      傅铁云果然脸色一冷,晒然道:“我不说也就罢了,你竟还有脸连提?”停了一会儿,他才放缓了语气道:“是为了平卢节度 使的官位。山东局面胶着,又有平卢节度使那一帮不肖子孙在中间添乱,就是在等十年皇帝也不会松这个口。唯今之计,只好借陆子周的力量先助流寇脱困,形成呼啸山东的力量,然后才能浑水摸鱼。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瑟觉得傅铁云大约的确疯得不轻,从来没听说为了自己升官特意给对手派军师的!难怪傅铁衣要把他往死里骂!于是,赵瑟的话里便有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可小心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傅铁云撇撇嘴道:“兄长是谨慎。我却知道,纵然陆子周才大如海,也绝不是我大哥的对手。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赵瑟听见这句话唯有苦笑——如果真有一日,陆子周和傅铁衣沙场相见,你死我活,她希望赢的是谁呢?或者,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在这个时候,赵瑟还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陆子周在沙场相遇,在面对面的距离互道“只要全力以赴就好”的人,不是傅铁衣,而是她自己。      傅铁云拉了拉赵瑟的袖子,仰着脸对她说:“喂,这个事你可怪不到我头上。写了休书,推陆子周走的人是你自己!我就算打算如何,毕竟还没真动手。所以要说我做了什么,那就是让你看了看陆子周和元元私会。可我不应该让你知道吗?要是知道自己夫人的其他男人另有私心,我要是不去告密,你说我得多没夫德啊!所以,我可没什么错,你不能怪我!”      赵瑟点点头,她知道傅铁云脸皮厚,不过厚成这样确实有点过分。当然了,在这上面和傅铁云斗嘴,无数实践证明了那是愚昧的。只看他能把“夫德”二字咬得如此干净利落,一般的女人就应该主动退避三舍。而况赵瑟本来也不是为了和傅铁云来争这个的。      她撩帐下床,不用侍奴动手,自己到了碗水。傅铁云坐在床上说:“给我也来一碗。”于是赵瑟就倒了两碗水,一碗递给傅铁云,一碗拿在自己手里。她倚靠床架站立,微微探身对里面的傅铁云说:“其实,阿云,你以后不用为了我花那么大心思。”      “你什么意思。”傅铁云一皱眉,转头去看赵瑟。      赵瑟笑着叹了口气,直起身体。她没有迎上傅铁云的目光,而是越过窗子投入茫茫的夜色。她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你想做什么,直接跟我商量就是了,犯不着算计来算计去。累!你想要什么,以后我都全力相助。”      傅铁云将赵瑟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她脸上竟是找不到半点玩笑的意思,不由自言自语道:“真是稀奇!难道只做了一件聪明事就能转了性子?聪明这东西难道也是住着习惯所以就赖着不走了?”      “啊?”赵瑟愕然,完  全没听出来傅铁云这是夸她呢。      傅铁云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赵瑟:“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欠傅侯的,应该还给他。”赵瑟说。      “那你还是接着欠他的吧!欠着好!”傅铁云相当善意地替自己哥哥拒绝了。      赵瑟当然不会以为接着欠就是不用还的意思,心里一哆嗦,嘴上就问了出来:“你要干嘛——”      傅铁云将茶盏放到一旁,露出一双可爱的小虎牙,对赵瑟说:“我就是决定了要从今天开始跟你好好过日子而已……”      如果说,刚才赵瑟只是心里一哆嗦,那么现在就是眼前发黑,宁愿立即就昏过去。这个小鬼,这个家伙!打想当初,他就指着她的鼻子宣称以后一辈子的使命就是破坏她赵瑟的幸福。她们家被他搞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她和陆子周终于不可挽回,俞怀英也要在自己手上赔掉性命。好嘛,现在他说他不想玩了,他要和她好好过日子!凭什么啊!天底下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吗?      傅铁云是不管赵瑟心中如何惊涛骇浪的。合寝的事他还惦记着呢!他拉着赵瑟的手去握自己的春笋:“好了,话说完了,该合寝了!”      赵瑟正恨得牙根都痒痒呢!既然傅铁云好不容易做无知小白鼠状自投罗网,她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于是,赵瑟笑得明艳动人,以拐卖小娃娃的无耻嘴脸说道:“阿云,不是那样的。合寝的欢乐怎么可能就是摸摸就好!”      傅铁云还真是无知者无畏,满脸疑惑的表情看着赵瑟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寝袍,用牙一咬,刷拉几下撕成几根布条。他也没反抗,就被赵瑟三下五除二将四肢分别给栓到了床的四角。      赵瑟这也算是战果赫然了,老实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利索过!      “然后呢?”傅铁云竟然还问,搞得赵瑟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那么就只好赶紧动手,一动手就顾不上不好意思了!      赵瑟佯装好人的点点头:“那就先从你熟悉的开始?”      傅铁云点头。      赵瑟坐上他的腿,握住春笋。当然,动作和上一次完全不同。这一次,她一只手死死地卡住尾端,另一只手则在周围挑动起来——赵瑟算不上什么个中高手,不过和傅铁云比起来怎么也算经验丰富。不一刻功夫,傅铁云呻吟的声音大约就到了连帐外的侍儿听了都要脸红的地步。      赵瑟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就放了傅铁云。她磨动着春笋将它纳入自己的花园。因为事先没有充分的准备,在花园的入口处,难免要多耽搁一阵。这明显对于傅铁云是相当大的刺激,他的呻吟声更加可爱,赵瑟听了也不免动心。      之后,她跪坐在他的身上,背转向他 的脸。通过屈伸膝盖的方式,她获得快乐,他也获得快乐。而由于自始至终她都死死圈着他春笋的根部,他的快乐中带着渴望与哀求。直到她足够愉悦,她终于放开了他。他们一起攀上快乐的巅峰……    143、大限  床上运动,有利于身心健康。      以上是近五六年上都流行的养生秘诀。昨天晚上赵瑟一场疯狂之后,眼见阿云那小鬼久病而苍白的脸色蓦地红润,整个人都宛若枯木逢春般鲜活灵动起来时,顺口溜出来的就是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是一哆嗦——刚才她那么折磨阿云那小鬼,完事之后还要说风凉话,那小魔头不与她拼命才怪呢!至少也得把她踢下床!      “完了!完了!”赵瑟在心里哀号:“这次算是真完了!我这是傻疯了!怎么把绑绳给他解了呢?”      傅铁云闻言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赵瑟身上一轮,笑容怪得几乎令赵瑟爬下床逃命。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逃命的急切心情,硬着头皮将半边身体移到压着床沿的位置,情等着挨骂。不料那小鬼却是一伸懒腰,溜到被子里,心满意足地呼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开口道:“挺好,怪不得我问了那么多你的侍郎奴婢,各个语嫣不清却都透着喜欢……我也喜欢……”      赵瑟本来是抱着被责备甚至于被施加家庭暴力的准备的,傅铁云那样一说,倒搞得她很不是滋味了,心里一阵阵的反省自己扭曲无知少年正常□的观念的无耻行径。然而紧接着傅铁云的一句话,就让赵瑟愧意全无,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大叹老天爷不长眼。      “喂,既然说是好好过日子了,那你以后可要常来,绝不能一到晚上就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你不来我可是要找上门的!”那小鬼如是要求。      ——不管怎么说,当时是好生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或许是老天爷感受到了赵瑟的呼唤,认为亲自出马证实了一下“床上运动,有利于身心健康”这个所谓的养生秘诀都是胡说八道很有必要的原因,事情突然起来变化,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赵瑟当时就吓住了。      第二天一早,傅铁云起身时,指间刚碰上侍奴小金展开的衣服,没等手往袖子里伸,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血正好落到赵瑟的胸口,泼墨山水画一般。赵瑟低头看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红色,一时间就失了分寸。她慌慌张张地挽住傅铁云的腰身,只想起一味地呼唤:“阿云!阿云!你怎么啦!昨天晚上是我不好!阿云!阿云!”      傅铁云身体已然向后仰去,头枕到赵瑟的肩膀上。他的脸色苍白地像纸一样,昨天晚上的红润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眸里也完全没了神采,苍白得像大地燃烧过的灰烬,嘴唇上也不见血色。他昏过去了,不可能应赵瑟一声。      屋子里早就乱了。小金大叫一声跳起来一路喊着“参娃”跑出去,本来立在榻边等着伺候起床梳洗的侍奴纷纷丢了托盘。一些七手八脚地围上去,一些则满屋跑拿水拿药。 傅铁云那些扮作侍奴的护卫也不顾得赵瑟还在床上的不便,按捺不住闯进来聚到床边。这个时候,赵瑟哪来的心情怪罪人?她将手搭在铁云的额头上,入手便是一片冰凉。于是她更加六神无主起来,除了一遍遍地催着叫大夫之外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功夫,参娃捧着刚熬好的药和小金一起进来。众人分开一条路,让他进去给傅铁云喂药。赵瑟的心略微定了定,每次傅铁云犯病,都是这参娃端了不知什么灵丹妙药来,给灌下去转眼就没事。除了醒来之后要发一阵脾气见点儿血光之外,再没什么大碍。这一次,料想也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傅铁云服下药,脸色慢慢红起来,眼见刚刚转醒,直起身体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人又重新跌回赵瑟怀里。护卫们惊慌呼道:“公子!”      赵瑟这会儿是真急了,挥掌将参娃手中的药碗打落,怒道:“拿下!大夫呢!怎么还不来?把府里的大夫都叫来!派人去宫里请御医!”      于是便又是一阵大乱。守在床边的护卫虽知道未必是参娃的错,然而一则赵瑟急怒,再则他们也是心切傅铁云难免迁怒,三两下便将参娃好端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掀翻在地,押了起来。      傅铁云努力吸了几口气,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极虚弱地说:“放了参娃,不是他的错,是药不对症。”护卫们立即听命放开。傅铁云又歇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口对赵瑟说:“御医不用请了,没用……穆叔,你去带何大夫来吧。”后面一句,它是对站在一边被称作穆叔的护卫首领说的。穆叔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人领命而去。赵瑟看见他转过身时悄悄用衣袖拭泪,心中的不详便愈加浓烈。      安顿傅铁云躺好,赵瑟好歹下床披了件衣裳。此时,傅铁云的虚弱与衰竭已经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了。他躺在那里,闭着眼,无力地垂着头,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赵瑟每看傅铁云一眼,心中的内疚与自责便更深一分。她焦急地在一边走来走去,等着穆叔领傅铁云口中的何大夫来救命。她们家的医生的确没用,看傅铁云的眼神都像看死人了还假装在一边商量药方呢。料想御医也就那样,傅铁云说的不错。      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穆叔扯着一个矮胖子进来,后面一队劲装武士架着一个中年妇人、四五个男孩儿跟着。一行人汗湿重衫,头上尽是大颗的汗珠,料想一路飞骑。矮胖子背着药箱,大约就是何大夫。妇人和男孩儿都吓晕了,武士们雪亮的钢刀便架在他们脖子上,料想大约他们请这位何大夫前来手段不甚光明。      这时候赵瑟哪顾得上手段光明还是龌龊。实际上,她似乎根本 就没顾得上瞧见护卫还挟持了人家妻儿。当时,她一眼看见矮胖子背着药箱,一门心思想着救命的来了,心中一喜,一个箭步跨过去,双手紧紧握住矮胖子的手道:“先生总算来了,快来瞧瞧我家阿云。”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拉着那矮胖子就往床边带,穆叔只好放手。      那矮胖子大约也是有几分人才了得,讥诮地望着赵瑟一眼,一撩袍脚坐到榻边,探出手指压在傅铁云的尺关脉门上,闭着眼睛诊起脉来。救人的本事有没有不知道,反正看派头挺像那么回事的。      屋子里便静了下来,众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矮胖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直到西楼听了消息赶过来,跨进门槛一看这刀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的架势,问了一句:“怎么押了妇孺在此?”赵瑟转过眼睛才发现自己护卫的钢刀还架在人家救命大夫老婆孩子的脖子上呢,不由眉头大皱。      穆叔近前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位何先生虽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却是医德极差,而且极极难说话。公子以前吃的药,就是他给开的方子。当时,大帅亲自登门拜访,送了无数奇珍异宝,说尽了好话才得他出手。如今情况紧急,实在没时间好言相求,只好劫了他的妻儿相迫。倘若现在放人,其人睚眦必报,说不定要作手脚。”      赵瑟皱眉道:“这成什么样子?”偏远边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就算了。可这是在上都,公然持刀劫持大夫也不是没人管。何况赵氏这样的士家高门,名声还是要要的。她有心说放任,但转头看何大夫气定神闲地诊脉,一眼都不往自己老婆孩子身上看,心里也是一阵打鼓。      西楼便在一边说:“不如我陪何大夫的夫人、公子去厅里喝杯茶压压惊,小姐你守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做主。”      赵瑟点头答应。      不一刻,那姓何的矮胖子诊完脉,放下手,翻着白眼说:“不是我的药方有错。”说罢,便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赵瑟,嘴角挂着怪诞的笑,问:“你是就是赵家小姐?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赵瑟在上都有什么盛名呢?大抵都在风流多情四个字上,总之就是床上那点儿事。这一点自知之明赵瑟还是有的,何况她本来就做贼心虚,如今被人家大夫这样一说,不由也是浑身的不自在,小声说道:“昨天晚上我明明看他气色极好的……”      “那是纵欲过度!”何先生直截了当地揭穿了赵瑟的辩解。要不然说这位何先生有真本事呢,确实比别的大夫说话难听啊。若是一般宫廷或士族府邸供奉的大夫,这等事最多也就是点到为止,绝不会多说一句让主人下不来台。可这位  何先生呢,他不光要说,而且还要大说而特说。      “他一个在室之身的少年男子,初尝云雨滋味格外动情,气色看起来好一点有什么稀奇的?这跟回光返照是一样的。他的身体羸弱,普通的合寝也就罢了,倘使为了延长交合时间而别用药物或者其他闺房秘技禁锢欲望,必是要吐血。他用的药,最忌吐血,一旦吐血立时便由性命之忧。我看他的脉相,仿佛就是这么回事儿啊!”      一番话说得赵瑟脸颊发烫,只觉得倘若傅铁云果然因为这个死了,自己差不多都该给他陪葬。一时顾不上羞愧,急急问道:“可还有得救吗?”      “救自然还是有得救的,只是……”矮胖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赵瑟以为他这是要狮子大开口,忙道:“先生尽管说,只要是我赵氏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矮胖子冷哼一声,斜眼看了看穆叔,说道:“我的夫人,我的儿子,都在你们刀下呢!我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昨晚详情如何,我须得个问清楚?你是的给他用了药呢,还是用了器物,或者其他?不然无法下针啊!这气行血走,一丝一毫都差不得。”      赵瑟一听这要求,顿时两眼发黑。难怪穆叔要说这人医德有亏,何止是医德有亏,简直就是人品龌龊!他这是上这儿听荤故事过瘾来了怎么着!然而不管赵瑟如何恨不得将眼前这面目猥琐的矮胖子千刀万剐,却也不敢拿傅铁云的性命来开玩笑。于是只好厚着脸皮开口道:“没有用药,什么都没用,只是……”      赵瑟再不要脸也是堂堂赵氏小姐,这闺房之事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这种场合说出口。这时记起昨晚是侍儿小金带着人在外面伺候,于是一指他道:“小金,你来讲吧!”      小金一个未经人事的男孩子,讲起来更是开不了口。奈何他没有赵瑟的身份,推脱不得,结结巴巴的勉强说了个大概。你矮胖子偏又爱问细节,反复复地追问。赵瑟听在耳朵里,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傅铁云那些护卫也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赵瑟。赵瑟估摸着他们一定在庆幸傅铁衣没真傢成她,不然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帅还不得整天在床上被她这种变态的女人折磨啊!赵瑟也不能辩解说我平时不这样,只好在心里恨恨道:死胖子!你等着!等那小鬼好了……      神医大人终于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净了手,取出银针,往傅铁云胸口连连扎去。一百零八针之后,傅铁云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冲着刚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出来的大夫微微笑道:“何胖子,咱们可是又见了。说吧,你还有没有本事救我。不行的话也不是不能换人。”      何大夫像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气急败坏的指 着傅铁云破口大骂:“傅铁云,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若是仍是完璧在室之身,老老实实吃我的药,忌女色,忌男色,忌劳心,至少能活个十年八年。你自己要找死我有什么办法?莫说是我,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最多只能教你再活三年。”      “死不了,可是最后会疯掉吧!”傅铁云轻描淡写地说:“应该在吃半年就差不多了。”      何大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泄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你兄长答应了的……”      “我不用兄长替我做这个主……”他幽幽地说,之后语气一变,以金石相击般决然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三年是吧。我不和你讨价还价,就三年!你能不能让我活三年?清清楚楚地活三年?能的话我就不杀你。”      何大夫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屋中跟随傅铁云一众护卫都面带凄然之色。赵瑟便是再傻也知道今日傅铁云这一场命在垂危中有着多少自找的成分。而她心中的自责与愧疚非但没有因此减少分毫,反而面对着傅铁云这样的决然,更多了一份别样的温柔与不舍。不知道是否是面对这必死之人时感情格外充沛的原因,赵瑟有想哭的冲动。她握住傅铁云的手说:“阿云……”      傅铁云冲她摇头,不教他继续说下去,但却没有挣开赵瑟的手。他微微扬起下巴,问穆叔道:“何先生的妻儿在你那儿呢吗?”      穆叔答道:“是,方才请何先生时一并请来了,公子赎罪。”      “如此甚妙。”傅铁云笑笑说,“那就请何先生与夫人和公子在我这儿做三年客吧。只要满三年,哪怕我死在三年零一天,都不干你的事。倘若在这之前,我死了或者疯了,便只好请先生阖族老幼随我做个伴。”      何先生一脸铁青,咬着牙不说话。      傅铁云笑了一声,声音干脆地道:“何胖子,你要知道,我可不是我大哥。你那些回魂丹、返魂散之类的都收起来吧。别琢磨了,你跑不了!”      何先生脸上一阵青白,咬牙切齿的说了个好字。站起来说:“刚才那一百零八针只是应急,你若真要这般治,还需施针用药,大约两个月吧。我可先说明白,这两个月你会非常虚弱。药房在哪儿呢,带我去!这两个月,所有的针药一律由我亲自动手。”      “我明白。”傅铁云说,挥手命人带走了何先生。穆叔等人又站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大碍了,方才退了出去。      赵瑟心中百感交集,抓着傅铁云的手垂泪说:“都是我不好……阿云,我日后一定好生待你……“      傅铁云见着赵瑟的眼泪神色也有点儿发僵,不用该用什么语气似地说:“别哭了 ,果然还是个笨蛋!我还以为自从你放了陆子周人就变聪明了,说是要好好和你过日子呢!没想到还是个笨蛋!有什么好哭的!不过就是早死几天而已,不然你想让我变疯子?”      他这么说,赵瑟自然哭得更厉害。傅铁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好他这还头晕着呢,便睡了过去。赵瑟不敢吵他,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交代侍奴好生照料,自己前往中书省听事。      傅铁云这一病,果然如矮胖子所说,缠绵病榻两个多月。赵瑟一则心中有愧,再则如今对傅铁云感情也非同以前,便时常过去陪伴。药喂得多了,同榻的时间长了,也就真有了几分“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傅铁云在病中,夜晚常常昏睡,即便他不睡,依何胖子的说法,需得两个月之后两人才能合寝。于是赵瑟和傅铁云同榻的时候,便总要失眠,常半夜起来,披衣坐在窗边看星星。想想自宣华二十三年出淮南入上都,到如今不过三年,已经物是人非,十一远在河西,傅铁衣负了,陆子周走了,傅铁云也是命在旦夕,心中难免清冷。      于是,她更加思念十一。在赵瑟心底里,对于十一,或许是聚少离多的缘故,总有一份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的情怀。越来越多时候,米饼送十一的书信来给赵瑟,和赵瑟一起坐在台阶上,赵瑟就忍不住要调戏轻薄他一番。她越来越难克制调戏米饼的冲动,或者因为太冷清了,或者是因为她在心底里盼着十一。她总是想,如果她动了米饼,十一说不定就会气哼哼地跑回来。      她笑着想:别的人或者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米饼的话十一可是一定不会答应了!      事实上,赵瑟很清楚,十一现在也处在烦躁之中,不光是因为她总调戏米饼。    144、乱局 米饼还是每月初八按时送十一的信给赵瑟。      十一的信越来越长,专门倾诉对赵瑟的爱与想念的篇幅却越来越短。他用越来越大量的篇幅描述他现在所做的事并向赵瑟宣泄他的心情。那些宣泄有的时候甚至是毫无节制,似乎只有和赵瑟才能如此任性的说话。      从那些字里行间,赵瑟读到了十一的烦躁。确切的说,是那种不得不束缚住自己过分昂扬的斗志与炽烈的热情,安心于枯燥而繁琐的防线巩固事务的烦躁心情。她甚至认为自己理解了十一那种“战斗远去了,热血还不能冷却下来”的感受。      目前,十一作为河西军的将领,受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钰之命,正忙于在玉门关外构筑一整套防御乌虚骑兵闪电攻袭的要塞体系。宣华二十四年乌虚骑兵大举叩关,河西土地沦丧过半。到今年年初,张钰好不容易击退来犯敌军,收复失地之后,痛定思痛,终于下决心采纳幕中谋士顾长卿的策略,上奏朝廷沿河西边境构筑一套坚固的防御体系。皇帝准奏之后,张钰便将主持修筑之事交给了刚刚才在前一场大战中因为战功晋升为从四品下宣威将军的叶十一。      当时,他是这样对他的平生最得意的弟子说的—— “十一,我知道和枯燥无味的筑城挖沟相比,你更期盼激情澎湃的战斗。那种百万大军交相鏖战的战斗我也喜欢。但是,你得记住,真正的名将首先都是耐得住枯燥与寂寞的。一切辉煌与胜利都是枯燥准备和寂寞等待的延伸。这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等你学会了忍受枯燥与寂寞,我们就一起去征战天下。”      十一一句话都没有说,用简洁的一礼接受了张钰交付的使命,开始专心于防御体系的构建。      按照预想,整个河西防御体系以玉门关和阳关为重心,其间依托山川形式,修筑数百座互相呼应的要塞,或屯兵甲、或屯粮草。一旦体系建成,乌虚骑兵将再难突袭河西重镇。      这样的防御体系,毫无疑问规制宏大,动起手来千头万绪。倘使交给平庸的将领负责,必定焦头烂额,不堪重负。而交付给十一,证明张钰的确是有眼光的。在经历过一开始的手忙脚乱、逐渐顺手之后,特别是在十一和张钰特别派来协助他的谋士顾长卿之间的磨合期结束之后,体系的修筑本身越来越难以消磨十一过分旺盛的精力。      十一的确是在认真负责体系的构筑,然而,在他的内心却不停的渴望着战斗。他从一开始就习惯于攀登和战斗。起初是用剑,现在是用旗帜——在另一种形式上,这是更锋利的剑;起初是为了杀人,现在是为了功业——在另一种形式上,这是更大量的杀人。昂扬的斗志和炽烈的热情在他  过去的生命历程中已经完全浸入了他的血液,宛如他天生的两翼。现在,为了张钰所说的名将的磨砺,他不得不勉强自己收拢翅膀。在整个过程中,他深切的体会到了枯燥与寂寞承受起来是怎样的折磨。这让他烦躁,而所有的烦躁只能向赵瑟倾诉。正如他在信中所写:      “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情很重要,并且我发誓我在努力。但是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难以忍受。每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总能听见我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战栗。我只能和你说,我的瑟儿。有的时候,我甚至在盼着乌虚进犯,或者干脆来一场叛乱好了。”      赵瑟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想:子周说十一是野心勃勃的男人,果然不错啊!想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想起的是陆子周的话,心中不由一滞,人就有点神游太虚的意思。短暂的发呆之后,她甩了甩头,随即就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微笑。她想: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回来一定要让十一承认。”      能激发出一个男人的野心,并成为他野心追逐的对象,任何一个女人听到后都会开心的。而赵瑟,也不是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      赵瑟搂着米饼的肩膀出神:真的好想十一啊!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于是,在宣华二十六年的新春到来之前,赵瑟照顾傅铁云的病情之外的心思,便全都放在了如何把十一从河西军调出来的事情上。这样的事,单凭赵瑟所在的中书省明显是不够分量的。一般说来,她的祖父大人崔景之所盘踞的兵部的调令和河西大都护张钰本人的同意二者缺一不可。而赵瑟现在连自己亲祖父都说服不了。      新年之前,因为赵瑟总是在苑国公面前提起这件事,苑国公终于搭腔了。      “为什么这么性急呢?现在不好办哪!”      赵瑟终究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想她的情人了,咬了咬牙将十一的信摸出来,半遮半掩地盖住那些情话,单摘出一两段给自己的祖父看。她游说道:“现在乌虚元气大伤,三五年不会犯边。十一继续留在河西军就没什么意思了。反正他修了快一年的城墙,总也该能和天下名将一争长短。不如换个地方,早日让他建功立业吧。”      苑国公笑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果然都是野心勃勃。殊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人的功业却是多少天下苍生的性命堆砌起来的。”      赵瑟便有点儿腹诽祖父了。她心道:祖父大人你这番场面话当真是说得漂亮啊。这么多年,您和祖母大人为赵氏弄权的时候好像可从来没管过天下苍生!傅铁衣的杀人放火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样的话?      苑国公看了赵瑟一眼,说道:“平白无 故硬要调人就算张钰答应,可如今并没有大事用兵的地方,你让他回来做什么?此事还要再等等时机。”      赵瑟心里一急,嘴中便说道:“或者不日山东就会有非常之变……”      她不提这桩事才好,一提苑国公满腹的肝火就要上升。他瞪了赵瑟一眼,冷哼道:“有什么非常之变?就是有什么事也是你胡闹出来的!”发泄一句,心情好了些,他才换了语气,不紧不慢地说:“过了年看形势如何变化吧。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你不要操之过急……阿云的身体怎么样了?”      傅铁云的病一直到宣华二十六年的初春才渐渐好转。这一好,便是大好。人看起来虽然还有些弱质少年的底子,病态却是再也没有了,浑身都透着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朝气蓬勃。猗猗拉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叫爹的时候,赵瑟总要出声发笑。一旦傅铁云的病好了,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猗猗的哥哥而不是父亲——猗猗已经会说话了。最先会叫的,据保姆们活灵活现地描述,当然是妈妈。在生机勃勃的春日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赵瑟眉梢带笑的了……      这一天,太阳暖洋洋的,赵瑟正巧不必去中书省听事,便陪着女儿去后花园学走路。侍奴们都被远远地斥去一边儿,只有赵瑟懒懒地斜坐在草地上,傅铁云则弯腰抓着猗猗的双手,扶着她练步。突然间,傅铁云松开猗猗的小手,自草间折了一朵儿小小的野花。猗猗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脚一软,便摔倒在松软的土地上,嘤嘤呜呜哭泣起来。赵瑟慌忙中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心疼地哄着,并在猗猗还挂着泪痕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猗猗便又“咯”、“咯”地笑了。赵瑟转向傅铁云,埋怨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见他直起腰,野花手中飘落。      “春天到了啊……”他说。      是的,春天到了。紧跟着冬天逝去的脚步,似乎一切都出现了转机。不管转机充满了希望还是绝望,转机毕竟是转机。      在这一天的晚些时候,自山东十万火急送来了军报——前任平卢节度使的义子之一,镇守山东西南重镇济宁的守将沈文秀在城头竖立起赤红色的金乌旗,向盘踞在黄河沿岸的流寇投降了。朝野震惊。赵瑟虽然已经睡下了,为此亦不得不穿衣前往中书省会议,漏夜商议对策。这一天是宣化二十六年的二月二十七。      沈文秀投降敌寇的内情当时还不得而知。从各方面收集到的情报看,导致了这一切的似乎某个人的舌头。      沈文秀所镇守的济宁因其南临“亢父之险”,东控南北转运之枢纽大运河,自宣华二十五年夏流寇进入山东之后便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攻陷济宁为目 标,半年间,流寇发动了十次以上猛烈的攻击。即便在傅铁衣率军进入山东,眼看就要截断流寇北归的通路,攻击也没有因此减弱下来。沈文秀——虽然现在他投降了,但当时还是非常英勇的——凭借济宁城南的亢父之险,打退了流寇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不但坚守住了城池,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将流寇拖延在黄河沿线。不论皇帝还是傅铁衣,心中对这位沈将军必定都是赞许有加的。      然而,万万没有料想到,一次很平常的流寇围城中,鏖战正烈之时,流寇大营中一位不知名的青衣文士骑着被战火熏黑了的白马进入济宁城。沈文秀见了,流寇随即停止攻击。沈文秀和青衣文士单独呆了三天。这三天,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连饭菜都是由仆役送到门口。十天之后,济宁城头竖起赤红色的金乌旗,城门大开。沈文秀与流寇合流了,带去的,是整个济宁城和一万五千名镇守将士。      “难道我们还有幸遇到了当代了郦其食?真是荣幸哪!有谁能告诉我这位用舌头就能换来城池的当代高阳酒徒是什么人?”名列百官第一的中书令谢夫人在二月二十七日中书省的紧急会商中如此讽刺。      是的,所有的情报只说明了青衣文士是流寇新找到的军师。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除了赵瑟。      赵瑟推测,大约陆子周终于排除了重重阻挠,进入山东混乱而号令不一的战场。而此后几个月,随着粘着鸡毛的紧急军报一封接着一封的送入上都,她愈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宣化二十六年春,山东胶着了半年的战局出现了明显的转机。随着济宁沈文秀反叛,翻开了大郑末年山东乃至中原大乱局的篇章。      是的,济宁的反叛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这座城池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可山东还有前任平卢节度使留下的将近十五万的军队,河北和山东的交界还有毫发无伤的傅铁衣大军。真正麻烦之处在于,济宁是将流寇压制在黄河一线的重要环节。一旦济宁落入流寇手中,整个包围网将不攻自破。并且,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说服第二座城池倒戈投降绝不会比第一座难。      当时间进入宣化二十六年的三月,脱出重围的流寇展现出势如破竹的气势,分兵四路,攻略兖州、泰安、临沂、青州、临淄,或陷城,或招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连下山东七十二城。山东全境五分之四的土地都落入流寇的掌握,唯有济州傅铁衣大军驻留之地还稳如泰山。事实上,流寇在整个山东的攻略中都没有招惹傅铁衣,他们的进军路线几乎是完全为了避免傅铁衣的锋芒而设计的。那么,傅铁衣也就可以心安理地按兵不动。      当然了,皇  帝是不可能让傅铁衣坐着看热闹的,而傅铁衣也不可能一点儿姿态都没有。事实上,早在流寇占据济宁,四面出击攻占山东腹地的时候,傅铁衣便正式上表向皇帝请罪。请罪的原因很有一些令人目瞪口呆,他并不是为了山东失土请罪,而是为了流寇从河北窜入山东而请罪。      从道理上说,这一点儿错都没有。傅铁衣是范阳节度使,不是平卢节度使。他的职责在于清剿河北的流寇,而非山东的流寇。山东国土沦陷,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所有的责任就是没能在河北全歼流寇,而让他们跑到隔壁山东去了。      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流寇在山东所向睥睨,攻一城下一城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傅铁衣身上的时候,这位大帅仍能四平八稳地坐在他的中军帅帐,任他风吹狼打,我自岿然不动。      在某次贵族的宴会上,傅铁云说得很好——兄长是范阳节度使,只是去岁受诏命自河北移师济州围困流寇。如今山东有事,若无皇帝诏命,怎敢擅自调动大军,深入齐地平寇?      这样与傅铁衣有恃无恐地按兵不动形成鲜明对比的诚惶诚恐的请罪,莫说皇帝看到之后是何感想,连尚书左仆射徐夫人那样有涵养的人都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请这种罪有意思吗?      莫说这是去年早八辈子的事,万万不可能当初流寇跑到山东的时候没怪罪,现在时过境迁了反而降罪。这样的请罪,分明就是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摘干净!然后,手心朝上,向皇帝索要平卢节度使的官位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为了平卢节度使。      这个道理,皇帝明白,但她真的不想给。如此明目张胆的伸手要,皇帝没有办法不疑心。      傅铁云不是说没有诏命济州的河北军不能深入齐地吗?那么,好吧,就给你诏命。      宣化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流寇攻陷泰安,威逼历州之后。皇帝下诏命授傅铁衣为荡寇大将军,引河北诸军入齐地平寇,有节制山东诸军之权。限期一年,彻底清剿为祸山东的诸股流寇。      傅铁衣接旨了,并且当天就于围困历州的流寇打了一仗,成功解了历州之围。此后,傅铁衣就在历州方圆一百里的范围内和与流寇反复接战。超过这个范围以外,流寇分兵去攻傅铁衣也不管。      不得不说,傅铁衣和陆子周配合得很默契。      历州城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易手了十三次,一时之间,历城旗杆上反复变换颜色的旗帜成为大郑末年军事史上最大的奇观。历城的守将薄超,前任节度使的不肖义子之一,似乎立志要趁这个机会将墙头草做到底一般,以投降十三次的记录在史书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 。而趁着这个时间,,流寇分兵攻下了历城以南的山东全境。      宣化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一,寇陷临淄。皇帝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怒,下旨切责负有剿匪之责的荡寇大将军傅铁衣。在奉献给钦差丰厚的贿赂之后,傅铁衣诚惶诚恐地上表请罪。奏疏洋洋千言,情深意切,大抵皇帝英明神武,微臣罪该万死,然而归结到山东的战局上,就两个字,没钱。      一说没钱,将皇帝陛下外加满朝文武噎得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啊,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啊。大军一动,就是金山银海。傅铁衣说的很清楚,朝廷的军饷粮草还没运到。河北历年战乱,名声凋蔽吗,又正值青黄不接,没有办法补给山东。青州一地的粮饷只允许他在方圆百里的范围作战。倘若硬要出战,那便没有理由要将士空着口袋,饿着肚子还能打胜仗。只要朝廷运来粮饷,他可以立军令状,半年之内收复山东全境云云。      皇帝也很无奈。大郑用兵,粮饷补给一般有两种形式,其一是由朝廷负责征调并补给到军中。另一种就是军队直接从当地补给。在山东,偏偏两种都不行。这不是朝廷没钱。事实上,自从均输衙门开张之后,朝廷有钱的很,可问题是从大运河转运粮饷进入山东的枢纽济宁让流寇给占了,有多少钱粮都运不进去啊。等从陆地上运过去,当真黄花菜都凉了。也不是山东没钱。齐地富庶天下闻名,只看流寇被养的膘肥体壮就可窥一二。可关键在于粮饷属政务,归地方官管,武将除非有节度使的官位无权征调。那么,如果要从齐地补给,或者皇帝授傅铁衣为平卢节度使,或者授傅铁衣节制齐地地方文官的权利——这实际上和节度使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皇帝笑了笑,还是为了平卢节度使的权位啊。      宣化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济宁失守之后不多不少正好两个月。以山东战守方略故,天子大朝百官于大明宫含元殿,赵瑟列位其间。      她想,她的十一终于可以回来了。 145\ 一开始,朝会的焦点很自然地集中在目前山东棘手的战局上。      二选一,或者授傅铁衣为平卢节度使命其收复山东,或者在形势还能勉强控制在不超过一场地方性戡乱平叛战争的规模之前把傅铁衣要的粮饷补给送过去。      为此,朝会上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由于赵氏对傅铁衣的承诺,中书省几乎一面倒地支持由傅铁衣兼任平卢节度使。尚书省出于现实性的考虑也持相同看法。但这一建议却遭到了门下省和御史台的坚决反对。节度使不可兼任是不成文的惯例,一旦傅铁衣的忠诚不能得到保证,则挟河北、山东之势足以颠覆天下,其对王朝存续的危害远甚于流寇。      大臣们争论不休,皇帝却一直都没说什么。她只是微微笑着看手上一张清单,那是开列着傅铁衣所要求的用于山东战事的军费粮秣清单。清单上列出的数目极其惊人,以至于当它通过兵部递交上来的时候,身为兵部尚书的苑国公都觉得这是在敲竹杠。皇帝却仿佛并不吃惊,对着那些狮子大开口的数字镇定如桓。      户部侍郎与御史中丞就是否来得及从上都转运粮饷去山东战场争论时,廷争陷入僵持之局,皇帝打断御史中丞的谏言,点名问道:“均属主薄,你以为如何。”      均属主薄就是赵瑟的同科江中流江大人。皇帝问话的时候这位大哥正站着打瞌睡呢。其实也不独今天,每回大朝他都打瞌睡。主薄的官位虽然不高,却掌握着天下财货转输的权柄。江中流江大人那可是素来做梦都想着发财有饭吃的人,不用说,自接了均属主薄那财神爷官位的头一天起,便再也没有花过自己个儿一分钱过日子。每天晚上都有权贵之家的宴会延庆,这位大哥上人家宴会上蹭顿饭、玩一宿,第二天照例上朝补眠,连买宅院的钱都省了。      这天皇帝点名问他,他正睡得流哈喇子呢。旁边同僚一推,江中流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一抹嘴,出班禀奏道:“臣附议。”      难得皇帝竟然还能和颜悦色,笑笑道:“朕是问你山东的粮饷来得及运吗?”      江中流暗道倒霉,跪下回奏道:“启禀陛下,自流寇占据济宁,截断运河,江南财货便无法直接运入山东。如今粮饷只能从巴蜀经由关内转运山东。据荡寇大将军所奏,山东军士二十五万,折算粮饷军秣,发民夫百万万,一个月之后可保山东粮饷无缺。至于战场是否等得,臣非武将,不敢妄言。”      皇帝叹息道:“举天下之财力以救齐地,则齐地平而天下乱起,天下乱起如之奈何?”      百官面面相觑,自去岁均输告缗之法颁行大郑三百六十州,天下财货汇集长安,皇帝以此募关中健儿为神策军。 如今精兵尚未练成,中产以上商人之家却已破产毁家十之八九。民生凋蔽,盗贼横行,倘使再强征民夫,的确有亡秦之相。由于均输算缗之令乃是皇帝强下中旨,百官无法议论,于是齐齐地将目光转向给皇帝出这馊主意的欧阳怜光的身上。      欧阳怜光如今还是挂着从六品上的中书舍人的官衔,干着天子谋臣国师的活儿。她坦然接受百官瞩目,目不斜视,毫无羞愧之心地一言不发,仿佛今天这个局面不是她搞出来的一样。      相比起来,倒是江中流相当厚道。因为刚才皇帝找他说话,他又没睡醒,以为皇帝是问他,便老实地叩首回答:“臣不知。”      皇帝点点头,挥动袍袖示意内官宣旨。内官展开诏令,宣诏授范阳节度使、辅国大将军、武成侯傅铁衣为平卢节度使,限期一年,平定山东寇乱。至于傅铁衣手中荡寇大将军的金印令箭,皇帝在内官宣旨之后,稍顿了顿,便斩钉截铁的说:“收回。”百官称善。      赵瑟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便横跨一步行礼向皇帝禀告道:“臣有本奏。”      这赵家小姐第一次在朝堂上进言,立即便引起了满朝的兴趣。赵瑟向来在朝堂上都是混吃等死的形象,一时之间,对于满朝焦点这样的位置十分不习惯,实在没法如欧阳怜光一般安之若素。事到临头,退堂鼓无论是如何都打不得。赵瑟轻轻扭了扭脖子,硬着头皮一口气奏了下去。      “山东之势,利于纵横四出。不论流寇自济宁西去中原,自沂州南下荆楚都有祸乱天下之虞。如今山东重镇除济州之外尽入流寇之手,武成侯以平卢节度使征讨,流寇溃败必流窜中原。武成侯即缴荡寇大将军金印而授平卢节度使,则无诏命不得出引军出山东,臣请集天下名将精锐于中原,伺流寇溃逃中原,以关内、河东、河北、山东、荆楚、淮南张网以待,毕其功于一役,了结我大郑二十年匪患不解之局……”      赵瑟话音一落,朝堂之上便是一阵大乱。这几乎是大郑最近二十年平寇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策略的全盘否定。随即,朝会争论的焦点便转到了平寇方略上面。赵瑟这时候也豁出去了,反正她准备充分,后台强硬,论着论这道有几分舌战群雄的味道,连欧阳怜光都不耻下问和她浅浅地争锋了几句。      一般来说,这样重大问题的廷争折辩,赵氏绝不会允许自己家的嫡女赤膊上阵和人短兵相接的,如此风险极大的体力活自会安排依附于赵氏的文官武将来干。但这一次,赵瑟坚持。      事实上,这个方略的雏形来自于陆子周偶然一句闲话,赵瑟集合赵氏谋士门客完善并在朝堂上提出来则是为了十一。一个出自陆子周而为了 十一而成形的方略,从赵瑟的感情上来说,她认为应该由她亲口提出并推动。赵氏的长辈们反对未果,便决定将这件事作为赵瑟真正参政的开始。      朝会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最后以皇帝的一句圣旨作为结束——      “所奏甚是,下中书省详议。”      赵瑟斗志昂扬的精神一霎那松弛下来,现在她所有的感觉就是一个字,饿。强烈的饥饿感在她的五脏六腑中燃烧。出了含元殿,赵瑟爬上自己祖母的轿子,掂起点心就往自己嘴里塞。      “这下可如意了吧!”芫国夫人说。   “什么时候能下旨?”赵瑟咬着点心,声音含含糊糊的。      “既然陛下已经有了圣旨,中书省不过走个过场,拿出详细方略便是。不用多久,大约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那么,顺利的话再有一个月之后十一就回来了啊。”赵瑟很是雀跃。      ……      那么,某种意义上说,宣华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那天朝会所确定下来的平寇方略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谁将是取代大郑牡丹帝国成为天下共主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赵瑟可谓居功甚伟。正是她在这次朝会上首先提出抛开山东的局面不谈,集天下精兵猛将于中原的建议。这一建议直接导致了日后帝国中枢“十面张网,毕其功于一役”的平寇方略出台。      不管无论是亲身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还是百余年后的后人如何誓死不承认,在事实上,赵瑟之所有有兴趣攒一大批人搞这样宏伟的东西,的确完全是为了把她的情人弄回来。其在日后之所以能最终发展成为颠覆整个王朝的谋略完全是个巧合。由此明证着一个女人的爱情足以改变历史进程。      在等待中书省详细方略的日子里,皇帝似乎心情极好,整日召见宗室亲贵宴饮。仿佛授了傅铁衣为平卢节度使,山东的战局便再也不必她这个皇帝操心了一样。之后在宣华二十六年五月初八的一次赵瑟也参加的宴会上,皇帝注意到燕王妃卢文瑶腰间所配的玉石饰物不似宫廷形制,便随口问了一句。      卢文瑶双手奉上玉件,禀告道:“这是燕地出产的玉,昨天燕王长史才派人送来上都。因其比和田玉粗粝许多,儿臣不敢进奉母皇赏玩,请母皇赎罪。”      皇帝握着玉石沉吟良久,叹道:“王妃这是想家了啊!朕年纪大了,贪恋儿女天伦,燕王一回来,总是舍不得你们就藩。想来留你们在上都也两年了,一晃儿邯郸都会走路了呢。”于是皇帝将燕王与卢文瑶的女儿邯郸郡主抱在怀里。      第二天,便下了命燕王回转燕地就藩的圣旨并赐王府护卫的圣旨,而在继承顺序上仅排在当朝皇储公主与楚王之女寿春 郡主之后的邯郸郡主,被皇帝以年幼为由留在了上都宫里。      赵瑟这才恍然大悟,傅铁衣这个平卢节度使,皇帝果然不是随便给的。世人皆知,当年卢文瑶与傅铁衣两强并立,势同水火。卢文瑶与燕王缔结婚姻辞官之后,燕赵大地才形成了傅铁衣一人独大的局面。如今傅铁衣平卢节度使刚到手,皇帝就放卢文瑶回燕地并恢复其王府护卫,这无疑于在傅铁衣最薄弱的后背扎了一柄钢刀。不管傅铁衣有没有反意,但凡一有动作,便要受到卢文瑶的牵制而缚手缚脚。      傅铁云冷笑道:“皇帝陛下果然好手段!只是未免太过多疑。防我大哥也就算了,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心。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把邯郸郡主留在上都,不光是为了作人质。她是怕她一死,兄长与卢文瑶合作,拥立邯郸郡主杀入关中。”      赵瑟便想:你还真了解皇帝陛下,果然和她是一类人啊一类人……      宣华二十六年五月十六,中书省拿出了整套的平寇方略,皇帝爽快地准奏。由于上都附近人数高达二十万的神策军尚未练成,皇帝遂援引宣华二十四年河西军实军之例,下诏从平卢之外的北庭、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范阳、剑南、岭南八镇边军抽调精锐军士,会于国都长安。圣旨由尚书省下到兵部,经兵部尚书崔景之崔大人一番亲自运作,行文下到河西大都护张钰手中时,名单上赫然列着从四品下宣威将军叶十一。      作为十一的老师和上司,太子太师、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武安侯、河西大都护张钰对着这道行文下了决断的时候,十一正躺正躺在河西要塞之外半山坡的草地上晒太阳。      他所主持修筑的河西防御体系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十一手枕着胳膊,身子下面压着要塞的地图躺在半山腰的草地上,黑色的披风摊在一旁。远远的要塞上飘扬着河西军的旗帜。在相反的方向,隔着一条河,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尽头黑点一样的是乌虚牧民的帐篷。      一只兔子从草窠里跳出来,竖着耳朵四处张望。十一闭着眼睛弹出一小块石子,正中兔子脑袋,兔子“啪”的一声歪倒在地上。兔子倒地之后十几米的高草丛里一动不动趴着一男一女两个河西军的校尉。男的脸盘漆黑,满身横肉,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女的却英姿勃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十一,脸上流露出混杂着倾慕、崇拜等情绪的复杂表情。      男的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压着嗓子道:“奶奶的,幸好有只兔子,俺还以为让将军抓住了呢。喂,鹰子,你看够了没?走吧!被抓着就完了!将军最讨厌盯着他脸发呆的女人了……当然了,它更讨厌盯着他脸的男人……”    他絮絮叨叨地没完,女人却好根本就没听见,一味地盯着十一一点儿挪地方的意思都没有。男人无奈,只好伸手去拉女人,嘴上嘀嘀咕咕地抱怨道:“说好了一两银子一看,我让走就得走,这咋都说话不算数呢!为点钱让将军臭揍一顿可不划算……快走,哎,你倒是给我走啊!”      女人翻腕隔开那人的拉扯,直接将他推了一个跟头,理直气壮的逼问道:“你还答应了引荐我给叶将军的!”      男人哭丧着脸说:“鹰妹子……不,鹰大姐,鹰奶奶,你这才刚来三天啊,急什么,早晚不就认识了嘛!”      他们这一闹,十一就是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了。他断喝一声:“鬼头刀!”男人就连滚带爬的从高草里出来,远远地抱着头蹲在一边,生怕十一一剑柄飞过来拍他的脑袋。      不用说,这家伙就是想当年在函谷关在勾引十一入伙劫道不成,索性跟着十来一河西投军的前流寇小头目鬼头刀是也。这位活宝虽然贪财怕死,在河西军靠着十一这棵大树倒是活的如鱼得水。三两年也混了个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而且还生财有道。这家伙要钱不要命,仗着和十一旧交情,公然拿着十一赚钱。人明码标价,近处看一次若干银两,说一句话若干银两。十一的容貌本来就是神子一见也要自惭形秽的,何况去年在战场中战绩辉煌无比,因此河西军中很有一批年轻的将领兵士崇拜,私下称之为“兰陵王”,是以愿意出钱当这个冤大头的人那是前仆后继。十一发现鬼头刀拿他卖门票之后很是生气,揪着他暴打一顿。鬼头刀消停了没几天便又不要命似重操旧业,只是做得更隐秘罢了。十一无法,便索性只要抓到一次打一次。      这时他看鬼头刀一副打怕了却还屡教不改的模样,也没兴致和他废话,扔了兔子到他身上,自己站起来,拾起披风和地图挽到手上,转身往要塞方向走去。      草丛里的女人看着十一挺拔的后背,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勇气,倏的从草丛里面跳出来,冲着十一喊道:“请留步,叶将军!”      鬼头刀在一旁使劲拽女人的裤子,气急败坏地压低嗓子哀号:“鹰大姐,鹰奶奶,你就把我往死里害吧!这家伙……”      十一转过身,看着慌里慌张从草里跳出来的女校尉,微微皱眉,问:“你是新来的校尉?”      十一自付自己这句话说得态度和蔼,并没有找谁麻烦的意思,然而对面的女校尉却不知为什么手足无措起来。      事实上,十一一转过身,女校尉浑身上下都不由自主的僵硬起来。一接触那双闪着仿佛折射着太阳光彩的眼眸,她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满脸通红,似乎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 都涌向头顶。      或许这就是面对自己所崇拜并仰慕的男人必然要有的反应吧。虽然十一对自己的容貌不屑一顾并从来都不打算利用他们,但必须承认,容貌放大了他征服人心的威力。相对于狰狞的面孔,人们更容易倾向于绝美的容颜。人们对值得献出自己心的人永远都是苛刻的,希望他尽善尽美。可以想见,如果十一长着鬼头刀一样的脸,那么他在成功的道路上必将更加艰难。而在以后的岁月里,反对十一的人一直都攻击这一点,并毫无道理地将一切都归结于容貌。      女校尉在手足无措中猛地屈下一膝,抱拳说:“末将是新派到将军麾下的翊麾校尉越鹰澜。因为将军一直在边境不曾回营,特意求了刀校尉前来拜见。”说完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是老鹰的鹰,波澜壮阔的澜。”      鬼头刀几乎被这位鹰大姐搞绝望了,抱着头在心里念叨:“完了……害死人嘛……女人啊女人…… 146\ 十一听女校尉如此这般强调自己的名字,大抵也感觉突兀得可爱,嘴角便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十一点点头,于是也就不免比平时多说了几句——      “是越校尉。这一次就算了,以后不要再听那个家伙的胡言乱语做这样的事了。”他指了指鬼头刀,说:“他不过是在骗你的钱。”      十一不笑还好,那样至少面前这个姓越名鹰澜的女校尉还会因为紧张和忐忑的心情表现得正常一些。而一旦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即便笑容是那样的浅,也足以让人忘记了紧张与不安而魂飞神往,不能自禁。      越鹰澜心中仿佛一声轰然,之后便是久久不能回神。十一见越鹰澜眼中一片神采奕奕,偏又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说话,心中多少有几分懊恼。狠狠瞪了缩在一旁的鬼头刀一眼,罩上披风转身离去。      越鹰澜身体猛得一震,跳起来对着十一的背影大声嚷道:“将军,末将有事请教……你为什么不准我出关作战?就因为我是女人?”      自从十一不再遮掩容貌,见到他神神叨叨的男人女人多了去了,如这般跳起来大加指责的倒还是第一次。十一脚步顿了顿,不光是因为新鲜,也是因为越鹰澜所指责的事情算是公事。      ——因为整个河西防御体系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收尾阶段,乌虚骑兵随时都有可能来袭,所以河西大都护张钰接连增加防御体系外围的兵力。越鹰澜这一批两千人便是三天前才刚刚到达十一的大营。当时十一正在边境伏击小股袭扰的乌虚骑兵,根本就没时间回营,于是便笼而统之地下了个命令:男丁出关作战,女将留在关内大营。倒是没想到这位叫做越鹰澜的女校尉和他一样觉得不过瘾,竟然跑来找他吵架。      “她不是说我歧视女人吧?”十一想。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事儿!      在边军,女将一直都是比较麻烦的存在。坦白地说,所有的统帅都不欢迎女将。女人,不管她们在其它地方有多了不起,战场上的斩杀却终究要远逊于男子。张钰说得好,敌人又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手下留情。是以大郑立国几百年,真正称得上名将的女人也不过只有凤仪一朝的威武上将军狄桂华一人而已。      当然了,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允许女人投军从武。的确大多数女人都不擅作战,但因为这个就不让人家来肯定是不行的。对于边帅和朝廷的主管官员来说,这里面牵扯着一个你是不是在歧视女人的问题。      开玩笑,仗打得赢打不赢只不过是能力问题,尊重不尊重女人那可是品德问题。      仗打输了还可以赢回来,官丢了还可以再做回来,可一旦天下黎民都觉得你人品有问题,那你还能有什么混 头?人心向背啊!      反正目前为止,边帅们或者敢养寇自重,或者敢私吞军饷,甚至于敢公然抗旨,但他们之中绝却没有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讳,说什么“为了胜利还是把女人们请出军队吧”之类的话。毫无疑问,那可是要担上被全天下质疑“这家伙原来歧视女人”的风险的。      那么,边军在具体运作中便往往需要有一套能够两全齐美的策略了。虽然所有的统帅都认为女人不适合战场,但他们还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欢迎女性将领的到来。他们热烈欢迎女性将领们投身于书记、司曹、录事等等军职,总之就是那些能够留在关城大营里,或者至少不用直接上战场杀人的位置。      想活着吗?请习惯你大营里那些到处乱晃的女人们吧!      想活着品尝胜利的滋味吗?那就别让那些女人上战场!      以上就是被所有统帅奉为金科玉律的准则。      所以说,十一不叫这位越鹰澜越校尉出关作战虽然的确有歧视女人的嫌疑,却是完全符合惯例。当然,既然人家明白提出来了兴师问罪,十一总还不至于实在到直接说罢了。      十一挺无奈的转过身,以摆脱麻烦的心态拿出速战速决的姿态:“越校尉,我记得你的职官在司兵参军事。这个官职本来就应该留在大营,和男女没关系。”      “就是!”鬼头刀好不容易逮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在一边儿帮腔。      越鹰澜抬手就给了鬼头刀一棒子——用她腰刀的刀鞘,拍得鬼头刀蹲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她大约真的情急,大声道:“不是的,将军!我本来是今年比武的头名,按理说应该做主将亲卫或者领军队正,都是这家伙录名的时候搞错了才会是参军事。请将军给我换回来吧!”      趁着这会儿功夫,鬼头刀缓过一口气,望着十一满脸都是无辜。他只是照惯例尽可能不让女将上战场罢了,哪料到这位大姐如此强悍,竟然直接找十一理论!      早知道就让她上战场送死算了!鬼头刀恨恨地想。      十一点点头,倏地抽出宝剑向越鹰澜刺去。越鹰澜一怔之下抽刀应战。她力气似乎极大,一格之下刀剑竟然撞出火花。眨眼间,两人便过了五招。第六招十一的剑便点上了越鹰澜的喉咙。      “末将本来也不是将军的对手。”越鹰澜垂下眼睛,情绪很低沉地说。      “你的功夫已经很好了。”十一说,“我的意思是说,没必要浪费。”      越鹰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大喜道:“将军答应让我出城作战了?”      “只要你可以……”十一说。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要塞一阵风似地袭出一支骑军,马蹄卷着泥土转眼间便到了他们近 前。当先一人剑眉薄唇,乃是十一军中正六品邵武校尉宇文翰,之后还有一众年轻的军校。宇文翰下马道:“将军,五百骑兵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有骑兵牵过马,十一一按鞍桥飞身上马,以鞭梗指点越鹰澜道:“给她一队兵马。”      宇文翰诧异地望了越鹰澜一眼,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分出一小队人马给越鹰澜率领。于是辨认方向,五百骑兵的风驰电掣一般踏过大郑与乌虚交界的疏勒河。      在马上,由于十一一言不发,如捕食的猎豹,越鹰澜不敢多问。于是她就心潮澎湃向鬼刀打听:“我们这是去偷袭乌虚大营吗?”      “是偷袭乌虚的散兵游勇。”叫做贺连胜的军校说,“斥候探报,最近一阵被咱们打散的各股乌虚前来袭扰的骑兵陆陆续续都汇聚到了葛儿山山谷,足足有两千来人。趁他们没跑之前,咱们漏夜前去偷袭,收拾了他们!”      顺着贺连胜指点的方向,越鹰澜望着远处落日余晖笼罩下模糊的葛儿山,心中的战意如沸水般翻滚。      鬼头刀一边控制□颠簸得厉害的骏马,一边小声嘟囔:“都是闲的呀,人都被你打得要跑回老家了还偷袭个啥啊?不知道穷寇莫追吗?这都是闲的啊!”      越鹰澜不由笑起来,望着十一的眼神更加炽烈。      “好战!这叫好战!”她大声说着催动马匹,“真是幸运啊,亲身经历以五百胜两千的辉煌!”      众人轰然叫好,唯有鬼头刀伏在马背上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费解:“难道你们都没想过会输?那可是两千的乌虚骑兵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这句话立即就遭到了周围所有听到人的强烈鄙视。      “将军可没输过呢!”      “得留下足够的兵马镇守要塞,毕竟防线是不容有失的。”长着国字脸,有点儿老相,但看起来很忠厚的校尉很热心地解释给越鹰澜实情。      贺连胜告诉越鹰澜,他叫做卢宾。      “他可是咱们营中除了老赵之外第二老的家伙,最爱煞风景!”他说。      事实上,卢宾的年龄还在三十八岁左右徘徊,远远还不到称为老家伙的岁数。他只是吃亏吃在十一营中的军校都太年轻罢了。在一群不超过三十岁的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中间,三十八岁的确就成了拖后腿、煞风景的形象。好在营中还有更加瞻前顾后会煞风景老赵和事事都要打退堂鼓的鬼头刀让人“讨厌”,所以大家还是挺喜欢卢宾的,不会每次都像对老赵一样留他在关隘里守城。      正在这个时候,十一从马上回身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尽可能多带兵马。但是现在,只能这样!”      这似乎是对所有人说的话,但越 鹰澜却感觉十一是盯着她说的。她为之头晕目眩,心潮澎湃。她的眼前,十一的英姿丰神在天边炽烈的火烧云映照下宛如神子般有着令人窒息的高大与飘远。这一切映照进越鹰澜的瞳孔,令她激动得遏制不住自己浑身的战栗。      以下省略500字……   (馒头的耻辱啊!人家一略若干字都是床上的活儿,咱倒好,床上一点没省略,一到树立人物光辉形象的地方反而要省略,请尽情地鄙视我吧)      后来,这场湮没在宣华末年无数的小规模边境战斗中的破袭就成了新王朝开国名将越鹰澜辉煌灿烂的戎武生涯中的第一场战斗。同时,它也成了叶十一有生之年亲自上阵对阵敌国乌虚的最后一战。      当然,战斗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斩获首级八百这样的战果,从偷袭的规模上看,绝对是称得上赫然。      战斗结束后,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厮杀和流血的兴奋中恢复过来,骑兵们将马驱策得如暴风骤雨一般,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跟得上他们心跳的节奏,将他们心中的激动发泄出来。斩杀下来的人头作为战利品栓在马匹上,随着马匹的奔跑上下颠簸着。      十一比出发时安静了许多。一旦品尝到了足够的鲜血,心中的战意得到暂时的满足,他的心总会有暂时的平静。就像吃饱喝足的狮子心满意足地回到巢穴,慵懒地蜷起锋利的爪子,暂时收起好战的禀性,等待下一次的捕食与搏杀。      越鹰澜从后面凝视十一的后背。她喜欢这么看着,在她二十二岁的生命历程中,终于找到了可供追随并崇拜的对象。      他们在第二天正午才回到关隘,河西大都护张钰的令使已经在关隘外面等着他们了。令使一看见十一的马头就像赶着干什么似的大呼小叫地往前冲,后面的随从只好牵着马使劲追。      那位穿着藏青色武士服的年轻将军看起来完全不像堂堂大都护府的令使。他连蹦带跳,手舞足蹈的样子一点儿都不稳重,不,简直疯疯癫癫地丢他身上那身从五品下游击将军官服的脸!      除了越鹰澜,所有的人,包括十一在内,齐齐一声叹息。      “这人谁啊?大都护的信使?不能吧?”越鹰澜伸直了脖子问。      “张凌,大都护的族侄。张氏,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现在疯疯癫癫的,平时可是正经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贺连胜语带调侃的回答,神色间却仿佛总有一种要翻白眼的冲动似的。      “大帅怎么又派这个疯子来传令啊?”鬼头刀愁眉苦脸地哀叹,“每回都这样,他还有完没完啊!你们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将军了,至于嘛!”      卢宾一板一眼地说:“我不管陪他吃饭。”      此言一出,众人立  即群起而劝之,七嘴八舌地将卢宾“上两次都是我陪的,这次说啥也该换人”的抗议湮灭得无声无息。由于大家讨论得太过激烈,最后不得不动用了号称最为公平合理的抽签大法。结果无力地令人嘴角抽搐——不幸的乌云再一次笼罩到一行人中的最年长者卢宾头上……      说话间,两拨人们撞到一处。据说是张氏的贵公子、却疑似疯癫的年轻信使不待十一下马,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捉着十一的马缰。当然,人家也不给十一说话的机会,自己一个人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他连说带比划,兴高采烈地一口气就说了一大套,根本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      “十一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一晚上呢!真可惜,要是我再早来一小会儿,我就能赶上和你一起去偷袭了!唉,就差一小会儿!都怪小丁,非说要我换衣裳,回去我就把他发配到马房!十一哥,你帮我求求叔父大人,让我来你这儿吧!整天呆在都护府,简直就是闲的拍苍蝇嘛!我求了好多次叔父大人都不肯点头,可是十一哥你要求的话,叔父大人一定会同意的。”      越鹰澜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于是不由便是一阵心虚。她捅了捅鬼头刀问:“昨天我总不至于比他还傻吧。”      “我看差不多!”鬼头刀翻着白眼望天以证明他在认真回忆。      越鹰澜立即羞愤欲绝,很不得一头栽下马摔死算了。      鬼头刀见状连忙安慰道:“别难过呀,我逗你玩呢!其实你也不用这么不得劲。第一次见到将军的,你就算表现镇静的了。我看……至少排个第二。”      越鹰澜捂脸道:“那第一是谁?”      “大都护啊!”鬼头刀极神气地说。      越鹰澜心里还真觉得好多了。      十一被这位张凌张将军缠得下不了马,只好飞身跃起,足尖轻点张凌的肩头,落到马前。张凌一呆,揪着马缰去追赶十一,终于空出了机会给十一的说话。      “大都护有何军命?”十一问。      “啊,差点忘了!”张凌一拍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都护命将军即刻前往都护府。”      十一点点头,伸手去拉马缰。张凌想起什么似的拉住十一的胳膊说:“似乎是朝廷下来圣旨,要从各镇调兵会同平寇,兵部来的公文上有你的名字。十一哥,这件事情叔父大人也很为难。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心里也是舍不得你的。无论如何,就算暂时委屈一段时日,终究还有将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和叔父大人吵起来啊。”      “是这样……”十一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他笑了笑,眼眸中孕育着暴风骤雨一般的神采。      张凌跟着精神一震 ,雀跃道:“其实也不错,反正如今西北无战事,别处正好过瘾。不如十一哥你和叔父说,带我一起去!”      十一的声音里于是就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记得大都护说过,张氏子弟应该只向强大的战士举刀。小凌,这是杀乱民,不是战乌虚,而你姓张。大都护是绝不会让你去的。”      “十一哥……”张凌的神色黯然下来,“你也不想去……”      十一笑着打断张凌道:“只要是战争、是胜利就好。”      “既然来了,不妨多留两天,都护府我自己去就可以。”他拍了拍张凌的肩膀,大踏步地走开。      众人围上张凌,七嘴八舌地追问朝廷调兵之事。对于他们来说,顶着河西军堂堂大郑第一劲旅的名头去欺负土匪草寇他们明显是不愿意的,但是如果是跟着十一去,那么或者勉强还可以接受。      根据朝廷的圣旨和兵部的公文,这一次从河西抽调的兵力是一万。除了以宣威将军叶十一为主将之外,朝廷的名单上还指定了五、六品的副将、佐将共计二十名,其余七品以下的军校朝廷就不管了,随便张钰怎么安排。最后,张钰定下来的阵容很大程度上考虑了自己弟子的情绪。      当然,动身之前,无论作为河西军统帅的张钰,还是作为老师的张钰,都必然要和叶十一有一次长谈。这次长谈在疏勒河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只有张钰和十一两个人,骑着马。而谈话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张钰自己一个人在倾诉。      “我并不愿意让我最心爱的弟子去参与这种无聊的战争,更不愿意看到你刚刚开始作为一个真正统帅的时候不是在真正的战场绽放光彩,而是在镇压流民与土匪的屠杀声名大振。你和我,我们都一样,喜欢和强大的敌人作战。”      “但是,十一,人生总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合乎心意的战争是很少见的,大多数战争都是以强凌弱的。没有一个统帅没打过违心的仗。就当成是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吧。平寇这种事,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首先得有不被别人强迫做自己厌恶事情的地位与能力。所以,虽然是不合你心意的战争,但战争毕竟是战争,务必要认真对待。”      “一直赢下去,”张钰顿了一下,清楚地说道:“这就是我对你的所有期望。”      一瞬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与感动撞击着十一的心。他跃下马,郑重下拜。      “老师……”      宣华二十六年五月末,叶十一率领一万军队离开河西前往上都,属于他的历史正式开始。   147\ 授傅铁衣以范阳节度使兼任平卢节度使之收复山东全境的诏命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传达到齐州河北军大营那一天,恰好是宣华二十六年的五月初一。      傅铁衣接旨之后,一刻也不曾耽误,立即就召集了全山东军政官员的会议——当然,所谓全体山东军政官员是指活着逃到齐州的官员。自三月中流寇占领济宁,战火蔓延至山东全境。流寇所过之处,齐鲁高门大阀照例惨遭屠戮,十不余一。及至后来,索性流寇未至,士族郡望已然望风而逃。至于各郡官员,守土有责,逃跑是不能的,然而城破之后倘使没有殉国,也没有降了流寇,侥幸逃出生天的,便都改换衣裳,一路逃跑到齐州傅铁衣的大营。是以,傅铁衣如今手持皇帝的圣旨接任平卢节度使实在是便宜之极。      刀枪剑戟之下走马上任自无什么碍难。无论朝廷选派的官员,还是前任平卢节度使留下的旧部,对他们的新任定顶头上司都毫无异议。傅铁衣用了整个下午收服那些文官武将,并以此为基础草创出来他的平卢节度使府。      之后,一口气未曾歇,傅铁衣立即就召集麾下将领商议出征方略。为此,甚至连晚间的为欢迎传诏钦差而举办的宴会都没有出席,只派了自己的四弟傅铁然与山东的文官们一起和钦差大人宾主尽欢。传旨的内官当然大为不满,但在傅铁然奉上丰厚的礼品之后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      醉意薰薰的内官大人并没有因为打着酒嗝而显得多了几分丈夫气概,宫廷特有的阴柔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他就用哪种独特的腔调,拍着傅铁然的肩膀说:“将军哪里话?傅侯心切战局,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实为朝廷百官之典范。咱家回了宫一定如实奏报陛下。日后将军有什么事千万别客气。”      傅铁然总感觉内官那拍在自己身上阴凉的手指像毒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他强忍着心中的呕吐感,一路寒暄将钦差大人送回房间。之后喝了杯浓茶醒酒,便前往傅铁衣的帅府参与会议。      军事会议通宵达旦,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才结束。用兵的方略定下来了,不仅排兵布阵、调兵遣将,连粮秣补给也一并安排妥当,议定三日后正式出兵收服失地——不得不说,傅铁衣这个动作简直是兵贵神速的典范。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儿,简直快得超出了常理。调兵遣将也就罢了,兵刃粮草总不可能是一天就能准备好的吧?如此说来,前一天还大叫着“没钱”的傅侯有着相当程度的厚脸皮。总而言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皇帝的授官圣旨。      是啊,如何能不快呢。保卫皇帝的疆土当然可以徐徐图之,抢夺自己的地盘却是一刻都耽搁不得的。 何况,战局对傅铁衣已经很不利了。一年收服山东全境的期限姑且不论,只是比较一下傅铁衣与流寇所掌握的兵力与城池就很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了。      傅铁衣麾下能调用的兵将,包括进入山东境内的十五万河北军、前任平卢节度使残余下来的军队以及各郡败退到齐州的府军,总兵力共计是二十万。而流寇在招降了大部分前任平卢节度使的旧部并挟裹大量农民、无业流氓、奴役、匠人之后,人数已经达到了百万。      山东的主要城池和大片疆土,流寇已经占据了四分之三。主要的战守要冲上,傅铁衣除了据有西北方向上的重镇齐州之外,西南依山临河、控制一方的济宁、兖州,东南扼守住山东腹地与江淮之间通道的沂州,东北号称三齐根本之地的临淄,以及萃山东之形胜的泰安都在流寇的控制之下。      所以说,从战局上看,形式对傅铁衣是相当的不利。      流寇可以积极进取齐州,只要打败了傅铁衣便至少可以雄踞山东百二之地割据一方;也可以抱残守缺,凭借地利采取守势与傅铁衣僵持;或者干脆不与傅铁衣接战,直接南下江淮或者西出中原。而傅铁衣只有一个选择,便是自北向南进攻。      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优势的只是傅铁衣麾下的是正规军队,怎么也比流寇乌合之众强得多。当然,相应的,在队伍的派系和忠诚度上,这方面对傅铁衣也有着同样不利的因素。河北军与平卢军以及山东府军之间由于之前互不统属而产生的天然罅隙以及河北军一开始对山东隔岸观火造成的山东诸军心里上的仇视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弥合得了的。这可不是傅铁衣兼任了平卢节度使就能解决的事儿。      至于圣旨上所说的“正义之师”什么的不提也罢。流寇在山东比河北得民心得多。他们打着解民倒悬的旗号,不再屠城,不再动辄□抢掠,要打劫也只冲着士族高门去,每下一城先安民再开府库,山东四处流传着孩童儿歌谣和张榜。      “这是有了逐鹿天下之志啊!”在会议的最后,傅铁衣嘴角带着微笑说:“混天龙那个军师,请得当真划算!”      “大帅放心!”众将抱拳施礼,齐声应道:“末将等必生擒此人献于大帅帐前!”      “一切全赖诸位奋勇。”傅铁衣也跟着起立,正色回应。      于是亲军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倒满每一位将领手中的酒碗。      傅铁衣举起酒碗道:“干!”      众将轰然应诺,酒碗在他们的脚下碎成瓦砾。      宣华二十六年五月初四,傅铁衣于齐州城南歃血祭旗,誓师出征。傅铁衣亲自率领十八万大军南出历城,前锋五万度过汶水,于五月初七日凌 晨包围泰安。城头上挥刀守卫泰安的是巨寇青眼雕和降将吴志珍,兵力大约在三到五万之间。而傅铁衣中军到达战场则是在第二天的晚上。      两万弓箭手压住阵脚,战场在傅铁衣马前展开。城上城下火把高张,将整个战场映得一片通红。士兵如蚂蚁一般在城墙攀爬,一拨接着一拨蜂拥而上。羽煌横飞,硝烟弥漫,巨木礌石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空气里充斥着焦臭的味道。不时便有大量的士兵从城上坠落,或者是官军或者是流寇,护城河里漂浮着血水和尸首。      城头上一阵欢呼雷动,又一阵攻击被他们打退了。鸣金之后,官军有秩序地退回本阵。左翼两面旗帜分开,闪出一员猛将。策马疾驰来到傅铁衣马前。这便是傅铁衣的先锋官高人杰,他在马上向傅铁衣俯身请罪:“末将无能,未能在泰安城中迎接元帅。”      傅铁衣抬手道:“泰安城高池险,非大军压境不能竟全功。你做得很好,辛苦了,且下去裹伤休整。”      高人杰答应一身,退到一旁。      傅铁衣抬头凝望泰安城上飘扬的红旗,伸手道:“弓来。”      亲军抬过弓箭,傅铁衣拉弓控弦,一只羽箭破空而出,倏然间穿过城头一名匪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都钉到旗杆上。军中一阵欢腾,城头上的欢呼则是一滞。紧接着,城上流寇反应过来,纷纷调转弓弦向城下射箭。阵中盾牌手向前一推,单膝跪地控弦蓄势待发的两万弓箭手立即报以颜色。眨眼间,城头的攻势便被压制了下来。于是立即便有数万大军自左右两翼数呼喝着举刀冲上前奋力攻城……      傅铁衣中军之中寂静无声,远远地城池上激烈厮杀的声音传过来愈发寂寥起来。火光映照在傅铁衣和他麾下百战将士的脸上,红通通地格外坚毅。      傅铁衣握着马鞭指点马前这座雄关对部下言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是以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      他顿了一下,以呼啸山川的气概喝道:“便以此泰安之战,为我傅家军收复山东之第一功!”      众将轰然应诺。      傅铁衣随即便令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爱将夏侯广德道:“此战你来替我指挥,务必要在十日内破城……不要让我失望。”      “多谢大帅!”夏侯广德在马上深深地俯首,声音带着不可遏止的激动。      两年前的秋天,由于河北军与剑南军于长安闹市当街械斗,当时为首的夏侯广德本应被问斩,后来经过傅铁云多方设法,虽然总算留住了性命交给傅铁衣处置,但是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的官爵 还是被剥夺。两年间一直没有大的战事,如今傅铁衣这样安排,大约主要便是为了让夏侯广德得以以收复泰安之功官复原职。      “攻城!”夏侯广德抽出佩剑,指挥将兵攻城。      傅铁衣又观了一会儿战,便回转大营休息。杨绯跟在他身边,她是傅铁然的夫人,傅铁衣麾下最得力的女将,目前官拜从三品归德将军。在卢文瑶解甲成婚之后,她就是大郑边军中坐到最高官阶的女人了。      杨绯迟疑了一下,在傅铁衣下马前向他进言道:“大帅,泰安城的防守仿佛并不坚固。按理说不该啊!泰安一失,流寇再想割据山东几乎不可能,怎能不重兵把守。或者有诈,大帅不得不妨。”      “阿扬,”傅铁衣熟稔地叫着杨绯的小名说:“那个人应该是把战场放在济宁了。相信不止是泰安,其他重镇的军力也会陆续撤到济宁。山东对于我们虽然重要,那个人大约却志不在此。”      “那个陆子周……”杨绯微微皱起眉头。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随便就放弃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土地呢?何况是富庶天下,民多壮士,据之唾手可以割据一方的齐地呢?天下当真会有人这样用兵吗?      “好了,不必担心,去休息吧,你过两天还要领军。”傅铁衣微笑着打消了杨绯的顾虑。      宣华二十六年五月十五拂晓,攻城第八天,泰安克复。寇首青眼雕、吴志珍仅以身逃脱。      那么,按照原定计划,傅铁衣大军在泰安城休整两日之后将分兵进攻。傅铁衣亲自率领大军十二万,一路直下济宁。而由归德将军杨绯率五万精兵沿山东边境迂回进军,沿途收复青州、临淄、穆凌关、沂州、临沂等重镇,最后与傅铁衣在济宁城下合围,以期就此一举平定匪患。      十几二十万的大军当然不能全部入城,营寨扎在泰山脚下连绵数里不绝。这一天的黄昏,傅铁衣坐在泰山山麓,远望落日映照下他的营盘与天际线相交。他的将军们陪着他,却不敢出声打扰他。宣华二十四年傅铁衣自上都归来之后,他越来越喜欢安静地凝视他脚下的大地。而这里,是泰山。      亲卫禀告的声音和奔跑的脚步声打破了难得静谧。他们跪倒在傅铁衣的身畔,奉上一封厚厚的书信。      “是阿云的信啊……”傅铁衣的声音里似乎满怀着感慨。      他亲自拆开来信。首先就是厚厚的一摞画像——那是个女孩儿,小小的,胖乎乎的,各种姿势和神态都有,惟妙惟肖,很是可人。他一张一张地看那些画像,嘴角带着不自觉的浅笑。他看着最后一张画像仿佛出了好一阵的神,才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这一句话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能听 清。在周围将军的眼中看来,他们的元帅不过是开合了一下嘴唇而已,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能确定。      傅铁衣将那些画像折起来揣进怀里,然后就恢复了镇定如桓的神态。他展开最后剩下来的一页信纸,这一次,却是越往下看神色越凝重。看完之后,他将信合在掌中,沉吟半响,转而问周围的心腹将领:“诸位以为,我军来攻,流寇该当如何应对?”      众将议论纷纷,大抵不过如何守住山东之类。杨绯和傅铁然对视一眼,终于没有说话。      傅铁衣听众人说完,摇摇头说道:“倘使由我来为流寇谋划,必不会困守于山东一地束手待毙。必定趁我大军拖延于泰安、临淄等坚城城下之时,将分散于各地的兵马汇集济宁。然后凭借亢父之险,一面于我大军对峙,一面谋取中原。到时一面将我军拖住,一面呼啸中原,虎视东都。朝廷兵马调动非一两日能成,只要占据东都,那就算境界始开,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      傅铁衣笑了笑,似乎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令众人大惊失色的话:“亢父之险,似乎是大郑名将的埋骨之地哪,当年可是连狄桂华都败在这里了……”      “大帅!”      傅铁衣摆手示意众将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本来我打算就在那里做个了断。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他站起来下令道:“原来的方略取消。阿扬帅两万精锐回范阳镇守,明天就走。我亲自带军收服山东诸郡。分五万兵马给铁然攻打济宁……也不用拼死去打,五万兵马是打不下济宁的,何况流寇在各郡的兵马会源源不断地推到济宁。你只要尽力而为也就是了。行文东都留守,请他协助堵截流寇。倘使流寇蹿入中原,可不是我傅铁衣的责任。”      众将大惊。如此用兵,便是奇正颠倒的意思。原本的方略是会战济宁,傅铁衣亲帅大军,一面围城,一面在城外歼灭由各郡撤往济宁的流寇。如今仿佛是专心收纳山东于掌握之中,至于流寇爱往那跑,他一概不管。甚至于这根本就是张网三面,鼓励流寇往中原跑嘛。至于行文东都留守堵截,完全是为了事后用来推卸责任。中原现在才多少兵马啊,能堵住那才叫活见鬼。      夏侯广德上前一步问道:“大帅,出了什么事?”      “陛下下旨,燕王和燕王妃就樊,并赐护军。”傅铁衣随手将信递给他,说,“另外,朝廷有意于近日集天下名将精兵于中原,会剿流寇。”      众将闻说均是一阵心寒,卢文瑶回到燕地,明显就是为了牵制傅铁衣,难怪大帅首先就要确保范阳万无一失。而大会天下名将精锐于中原,说是为了流寇,可倘使流寇在山东山穷水尽了呢?恐  怕旌挥所指便是盘踞于范阳、平卢两地,尾大不掉的他们了吧?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便是如此啊。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傅铁衣倒是先笑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忠臣良将,皇帝防他也不算过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罢了。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道:“既是如此,我们还不要辜负陛下的美意。”      与此同时,在心里,傅铁衣如此叹息着——十面张网,竟然是瑟儿的主意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之后,他抛开了萦绕在心头的那些烦乱,恢复作为大军统帅的气度。众将依命回营准备出兵之后,只留下傅铁然陪着他的兄长。      傅铁衣站立在巨石上,面对济宁城的方向,眺望着远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点点星光。他对自己的弟弟说:“阿然,你看,那就是济宁城。陆子周就在那里等着我。”      傅铁然在心里烦着白眼想:“大哥你眼神真好,济宁城离着好几百里呢,你咋看见的?”      “我是多么希望能在这一次和他一决胜负……如果他连现在这种局面都算计到了的话,那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儿……”傅铁衣自言自语。 148\  远远地看着大队人马中的那个略有些单薄的身影转过山坳的一角,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元元带转马头,下令道:“回济宁!”      元元身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少年头上系着飞扬的红巾,胸口老大一块儿护心银镜。链子锁在背后交叉,其间插着两把明晃晃的板斧,很是英姿飒爽。他是从小在流寇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原本的姓名早就记不得了,流寇的巨头们都叫他小成,如今正是最不怕死的年纪。      小成看了元元一眼,搔搔头,忍不住开口抱怨道:“真要回去吗,大姐?咱们这都从济宁城出来了!大姐真的不和军师一起去中原了吗?明明说好的!就算大姐不想去,可是我还我想去啊!纵横中原可比死守着济宁城过瘾多了!”      元元用鞭梗轻磕小成的脑袋,语气中带着几分纵容斥责道:“哪来这么多废话!不让你跟着去是为你好!你不是一直想见识见识傅铁衣吗?在济宁城好好等着必能如你的意!”      “当真?”小成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傅铁衣啊!”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元元已经斥马控缰,当先疾驰出去。千余人马随即跟在她身后,马蹄踏起的尘埃铺天盖地。其中一人被呛得伏在马上咳嗽,他回头无可奈何地望着这漫天的尘埃,吐出口中的沙子,含含糊糊地道:“流寇!流寇做派!”      “得了,王将军!咱们兄弟打得了胜仗就得了!哪有那么多讲究?难道您带兵还不起沙子?”一个络腮胡子的流寇头目爽快地大笑着与降将王凤开着玩笑,同时伸手一鞭打在王凤宝马狮子聪的屁股上。      马儿吃疼向前急冲,将王凤带得在马上一闪身。人王凤好歹也是正牌的将军,真材实料还是有的,一带马缰便在马上坐稳了身体。      “该死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我王凤怎么也是世代簪缨王氏子孙,怎么他妈的就跟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同流合污了呢!陆子周你这混蛋,真真害人不浅!”      元元发出极为爽快而肆意的笑声。      不一刻,一行人马便距济宁城只有五十里了。有城中派出的探子回报,官军已到了十里之外。元元闻报也是一愣,不禁皱眉道:“怎么这么快?”于是便问:“有多少兵马,打的是谁的旗号?”      小喽啰答道:“总要有一两万的样子,大旗上大大打着的是个‘傅’字。”      元元与王凤对视一眼,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蹊跷。王凤摇摇头说:“不会是傅铁衣,他从来都稳居中军,绝不会如此沉不住气抛开大军先行一步?”      元元一笑道:“看来是四将军那小孩子了……此番傅铁衣竟然舍得派自己这宝宝弟弟单独领 军前来,当真是出人意料哪!”她勒住马首,环顾众家弟兄道:“既然碰上了,不如陪那毛躁的小孩儿玩玩。开战之前搏个满堂彩,也好一壮我义军声威!”      流寇们怪叫着欢呼,王凤也含笑点头。      元元放开马儿的脚力奔跑一圈,回来勒住马看看天色渐晚,遂指点前面一个山口道:“咱们就在前面那个山口埋伏,趁夜色直取他中军大旗,吓他一吓。然后嘛……”元元露出一个和她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顽皮笑容,“咱们便转身逃命吧!”      流寇纷纷吵闹着说不过瘾,元元再三压制总算才不再鼓噪。      王凤却拍掌道:“好计!倘使有城中大当家的呼应则更妙!”      “这个自然!”元元笑笑,叫过一个小头目交代一番,叫他快马进城找大当家的混天龙报信。      于是元元分派一番,千余人马边都埋伏在山口,单等傅铁然吃亏上当。      要让傅铁然吃亏也上当也不是那么容易地!      别看他这人一贯吊儿郎当没正经的模样,带兵打仗再怎么着也是他大哥傅铁衣亲手教出来的,行军布阵俱是暗合章法。因为傅铁衣特别交代了陆子周厉害,为了慎重起见,他才亲自带了两万人马以为前锋。一路无事,现在济宁城就在眼前,傅铁然却看起来仿佛懒懒的意思。      这当然并不是星夜疾驰累了。他只是有点意兴阑珊,心里反复琢磨的那夜兄长给他说的话——“日后倘若流寇自济宁西出为祸中原,皇帝必定会问罪于攻打济宁的主将。所以阿然,这个主将只能你来当,因为你是我弟弟。”      因为傅铁衣整体部署的原因被罢官甚至于丢掉性命倒也没什么,傅铁然早在多少年前就有为大局牺牲的觉悟。可毕竟他也是人,总没理由还要要求他为此欢呼雀跃。另外,傅铁然多少也有点儿不服气,因为傅铁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他尽管尽力而为,用不着作伪,反正就凭他也赢不了他那个前嫂子的前侧夫陆子周!      这可就太气人了!      傅铁然为此郁闷不已,虽然当面不敢反驳他大哥,但一路上都琢磨着怎么把陆子周打得灰头土脸,待他知道了厉害才肯放他走。当然,傅铁然不可能知道,傅铁衣也没有料想到,这个时候陆子周已经不在济宁了。      探马回报过了前面的山谷便到济宁了。傅铁然眯着眼睛瞅着黑洞洞的山口,一般来说这是伏击的好地方啊!他在马上懒洋洋地挥手,大军立即散开包围住山口,五百执戈步卒当先跑进山口。      这是探路的意思,外面的大军张开两翼,已然随时准备好应变。万一有埋伏,随便便便就能给他来个包圆儿。      还真是果不其然,一阵摇旗呐喊, 流寇的精锐骑兵就从山口处扑出来。他们践踏着步卒的血肉之躯,没有过多恋战,直接呼啸着朝傅铁然大旗处杀过来。锋芒所过之处,犹如一柄尖刀插入心脏。      傅铁然眉头大皱,看起来伏击的人数不多啊!副将见流寇已然冲入军阵中心处,如砍瓜切菜一般厮杀,便建言合围。傅铁然极目远眺,见济宁城头暗无灯光,城下影影绰绰仿佛埋伏着千军万马。      “不要大意,只要你能活着从陆子周的手下回来,就算你胜了!”      傅铁然耳边回响起傅铁衣最后充盈着兄弟之情的阴阴嘱托。这样,在后退以观其变还是合围之间,他不自觉地偏向了较为谨慎的前者。于是,傅铁然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下令后退。      便趁着这时,流寇已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穿透傅铁云前卫。当先一人炽烈如天边的火烧云,倏地一倒将马前的傅铁云盾牌手斩为两段。头颅远远地飞出去,甚至有血飞溅到傅铁然的手背。立即有大批的士卒横插过来挡在傅铁云阵前。      如果仅凭这样的快袭就想斩杀主将,那未免也太天真了点儿!      傅氏的将军们不约而同这样想,而元元也清楚这已经是奇袭所能到达的最终界限了。她和她率领的骑兵立即在阵前转向左翼,自大军调动所产生的空隙中逃窜而出。      后退总是有间隙的,便是再严整的军队亦是如此。      将傅铁然戏弄一番悠然逃出重围的元元在疾驰的马上抽出闲暇来拱手为礼,朗声笑道:“四将军,请代元元像傅帅问好!”      声音响彻于耳际久久不散,元元却已经带着人马向济宁城飞驰而去。      “元元?!”傅铁然一呆      副将在一旁气得跳脚,一叠声地请示傅铁然:“将军,追不追?”      傅铁然回过神来,瞪了副将一眼道:“追什么追?”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没见天黑了吗?来,传我命令,扎营造饭!”      元元一进济宁城,下马就上了城头。小喽啰来报,大当家的在城头。      混天龙正和沈文秀一起商量布置守城,济宁城虽然坚固并且准备充分,倘使傅铁然漏液来攻,毕竟也不能不加强守卫。那位流寇的总瓢把子精神矍铄,早就恢复了生龙活虎,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出想当年被陆子周一花瓶砸晕藏到赵瑟卧床的晦气啦。      见元元上城,混天龙与沈文秀一起抬头。沈文秀微笑抱拳道:“元当家!”      混天龙的口气却都是责怪与心疼:“元元!你也太任性了!如此行险乃是兵家大忌,有所差池你让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大当家的包涵!”元元笑着说,“咱们下不为例!”      混天龙闷哼了一 声,这才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和子周一起走反而回来伏击什么官军?”      元元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回来。子周攻略中原已有定策,有小乙等人足以成事。大当家的这边既要接应各家兄弟和诸位将军撤回济宁,还要掩护人马分批撤退,更要助沈将军守城……”说到这里,她向沈文秀微微施礼,继续说道:“压力实在太大。所以我回来襄助大当家的。”      混天龙哈哈大笑道:“我你还不放心不成?中原还是你和子周去才妥当!好了,趁着傅铁衣大军未到,快出城赶去吧!”      元元摇头道:“大当家的,带兵前来攻打济宁的是傅铁然。”      混天龙和沈文秀一起皱眉。沈文秀沉吟道:“傅帅果然亲自去打临淄了……”      “不错,他一定将主力放在收复失地上。”元元说,“如此一来,大当家的您恐怕得亲自去接应各处城池的弟兄。不然傅铁衣亲自领军收复失地,谁能在他的手下逃得性命?不止咱们自家的老兄弟,还有……”      元元看了一眼沈文秀,坦然言道:“众位将军既然冒着九族同诛的风险投了我们,我们便不能不讲义气,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救回济宁。与傅铁衣对战,非大当家的不可,其余诸事,便请交给我和沈将军吧。”      沈文秀点头道:“元当家说的不错。不能救得众位将军的性命,则大事休矣。日后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们了。”      混天龙沉吟半响,拍着元元的肩头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全。我明天就点齐兵马动身。济宁,就拜托给二位了!”言罢深深一躬,大步下城而去。      宣华二十六年六月十一,傅铁然率领五万兵马到达济宁城外,长达六个月的济宁之战正式开始。在同一天,陆子周与莫小乙以五万精壮流寇西出中原,准备继宣华二十三年之后第二次呼啸中原大地。而第二天一早,流寇匪首混天龙点齐十万人马,亲自出济宁城向东北迎击傅铁衣。从行军路线上看,这一对宿敌在不久的将来会于古城临淄。大郑王朝的沃土在风雨漂泊中泣血而歌。      不论战局如何,上都城总要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是这座十六朝古都特有的气韵和风度。赵瑟也是这样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在等待十一到来的这段日子里,必须有许多准备事先做好。      赵瑟想取十一做正夫就得让他封侯,想封侯就得有足够的战功,想有战功就得有足够的胜利,而决定胜利的东西往往不是在战场之内而是在战场之外。事情就是这样。而对于傅铁衣,即便没有阿云那小鬼的时时耳提面命,赵瑟也得尽力帮忙。这些都需要不紧不慢,按部就班的涵养。她如同一   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得同时满足两个苛刻主人的使唤。虽然有家族的帮助,在这一个月里,赵瑟似乎几乎耗尽了自己一生的耐性。      好在傅铁云不再给赵瑟找麻烦。自从他的身体“全好”了,他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丈夫,只除了脾气有点大。他在大多数事情上和赵瑟共同进退,只对一件事比较费解——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赵瑟和她的兄长能如此默契。      这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事!      “为什么你和大哥都认为陆子周会舍弃山东经营中原呢?齐,大国也,带甲十万,物阜民丰,能与西秦想抗者唯有齐地。一旦天下纷乱最易割据一方。既然陆子周已经将泰半齐地纳入掌握,有什么理由要不战而弃?”      这一天,赵瑟正握着猗猗的小手教她背“红豆生南国”,一旁傅铁云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      听见傅铁云这样问,赵瑟心里不得意那是不可能的。怎么说呢,能让傅铁云不耻下问,她赵瑟还不得让全上都给她摆庆功宴啊?      于是赵瑟抱起猗猗。为了表示她是有风度的,不是小人得志,她特意笑得特别谦虚。她用无限的耐心向傅铁云娓娓道来:“山东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其地形的封闭不如河北,三面均可能受敌,不易固守;且山东低山丘陵,方圆不过几百里,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击穿……”      说到这里,赵瑟的语气不由一窒。她猛然想起来,自己这一番话不就当初长夜无聊,陆子周讲给自己听的吗?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他的神态,在赵瑟脑中清晰宛若刚刚发生。她不自觉的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了。真是奇怪,当初日日听都不懂也记不住的东西,怎么分离了他说过的话反而清楚起来了呢?      赵瑟心里空荡荡地。她冲傅铁云笑了笑说:“子周志在天下,当然不会固守山东一地与傅侯硬拼消耗。只有把山东扔给傅侯,他才能腾出手来逐鹿中原。我想,他应该是想由中原而晋阳,有晋阳而关中,由关中而天下吧……”      傅铁云听完盯着赵瑟看了半天,才有些迟疑的说:“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了解陆子周……毕竟一场夫妻……即便分开了也是不同……”      赵瑟便很不是滋味了,心道:倘若我当真了解子周,又何至于闹到不得不放手的境地?      傅铁云却一把夺过猗猗交给保姆抱下去,数落赵瑟道:“看你笑得像个狐狸,小心教坏了女儿!”说罢便推着赵瑟往外去,努嘴道:“喏,你的管家都急得跳脚了,快去吧!”      赵瑟回头,果然见自己的管事赵月兰等在门口,也便就势出了门。      赵月兰奉上一封书信,禀告  道:“小姐,淮南江别驾家的信送来了,是俞夫人亲笔写的,说是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伤风败俗之子,请小姐随意处置。三老爷已经看过了,请小姐拿主意便是。”      赵瑟这才想起俞怀英的事情。当时一时糊涂捉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奸,气头上差点将人烧死。幸亏西楼阻拦,才算作罢。因为俞怀英的父亲是淮南别驾,所以特意去了信再做处置。如今时过境迁,有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赵瑟便觉得仿佛也不值得便为此夺人性命。      于是赵瑟叹了口气道:“罢了,俞郎还关着吧?便就此收拾了送他回母家,以后取傢听其自便也就是了。至于月官儿……”月官儿所行之事,便是死十次也够了,赵瑟也觉得就这么放了他不合适,一时之间,倒是不好决断。      赵月兰却小心地说:“小姐,俞郎今天一听说来信了,他……他就吊死了……”      赵瑟心中一惊,有心责骂几句出气却也知道赵月兰并没有什么错处。俞怀英便是被送回家,八成也是死路一条。她闭上眼睛重重叹息一声,问道:“他可有什么遗愿?”      赵月兰战战兢兢地道:“他求小姐……求小姐饶了月官儿的性命……”      赵瑟笑笑道:“真是痴情的人啊。”遂吩咐:“好生厚葬俞郎。至于月官儿,就依了俞郎的心愿……下蚕室,然后,送去二少爷那儿吧!”      “是!”赵月兰垂首答应,之后窥着赵瑟的脸色正常了一些,才小心地禀告道:“江别驾家随信还送来一位少爷,说是服侍小姐,给小姐赔罪!侯爷的意思是总要给江别驾留几分面子,不过侍郎,小姐随便纳了就是。三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人已经进了府,问小姐什么时候合适将礼全了。”      赵瑟立即就皱起眉头。父亲的意思她明白,淮南练兵求助于江别驾这地方官之处甚多,杀了人家一个儿子,按说怎么也该再纳一个。可数着时日十一眼看就要到上都了,她如何还敢再有风流韵事。然而此事确实推脱不得,赵瑟便想索性越快越好。大约不叫十一捉个正着,他也不记得自己后院究竟有几个男人吧。对,还要好好贿赂米饼。      于是赵瑟一咬牙道:“那就明天晚上吧,一切从简。你先带人去拜见两位公子,我就不见了。”      赵月兰领命下去操办。      第二天,像赶着投胎似的,赵瑟入了洞房,直教傅铁云大笑话而特笑话。      这位新的俞郎模样漂亮许多,很是贤良淑德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头,规规矩矩的行礼迎接赵瑟。赵瑟很是做贼心虚地扶起人家,问他姓名。      “怀远,俞怀远。”他低下头轻声作答。      赵瑟没由来的心中一阵柔软。对于 俞怀英,她是有愧疚的。现如今,便将这份愧疚都转化到了他弟弟身上。心想既然要了人家,便得好好对待,不然不止误人终身,还要误人性命。      于是赵瑟牵着新人的手坐下,端详了一番在他左边脸上亲了一口。新人难免脸红,垂下头去说不出话。赵瑟打起精神,待进一步脱人家的衣服摸人家的肉时,耳边一声犹如晴天霹雳。      “小姐,俞郎,吃石榴了!”      赵瑟吓得心怦怦直跳,翻脸欲叫人将那失礼的奴婢拖出去时,抬眼便看见米饼那张焦急无比的脸。      米饼来送石榴?      赵瑟脑子“嗡”的一声,知道这下是真糟了!她再也顾不上新人,跳起来就往门外扑去。 149/ 门外哪有什么十一!      赵瑟慌慌张张地打量了一圈,只有十来个杂使的侍奴小厮低垂着头在廊庑下站成一排等着听招呼。于是赵瑟便有些茫然了,手扶着门框立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米饼紧跟着追出来,偷偷拉扯着赵瑟的袖子,眼神便冲着屋前那一株大槐树瞟去。      赵瑟顿时大喜过望,也不掂量掂量那一丈来高,合抱粗细的大槐树自己能不能爬上去,跳起来就往上冲。米饼在她后腰上托了一把,赵瑟便觉得身体一轻,双脚离地,忽忽悠悠地便往树飞杈处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茂密的树枝便撞到赵瑟脸前。她本能闭眼,双手伸出去乱抓。之后,赵瑟就掐着十一的脖子从半空中掉下来。      这件事情,皇天后土、过往神灵都可以作证,赵瑟闭眼之前绝没有找着十一在哪儿。      她就是在瞎摸!      像十一这种级别的高手呢,就凭赵瑟这号混吃等死的角色永远也不可能根据呼吸、心跳、体温等等把他和树枝分出来。但是,请不要忽略一点,而且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赵瑟是个女人。对于她来说,把情人揪出来这个事有直觉就足够了。      所以赵瑟一闭眼就觉得十一肯定在左边,于是不用睁眼,她的手直接就往左面划拉。在接连撞断了好几根细枝杈之后,赵瑟指尖划过十一从来没被任何人碰到过的喉咙。这女人连犹豫都没有,直接上手去卡,而且是两只手。然后,赵瑟身体去势用尽,直直向下坠去。可叹十一江湖排名至少前十的高手就这么被赵瑟这倒数人家都不稀得排的家伙揪了下来。      这一番动作转折虽多,然而从赵瑟扑出房门到揪出十一却实实只发生在说时迟、那时快的一瞬间。五音和一众侍奴才刚刚有时间从屋里赶出来看热闹。于是,他们就正赶上欣赏十一那堪称完美的身姿在空中翩然变幻,最终却不得不狼狈落到他家小姐这悲惨肉垫上的奇景。众人为之呆若木鸡,连个“捉刺客”之类的都没人想起来喊。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看热闹的姑且不算,在米饼这个唯一内行的眼中,十一分明是在空中连换了七八种身法,试图把赵瑟抛起来接住。尽管十一因为赵瑟的风流情债生气,可毕竟不能让她掉下来摔出个好歹来。奈何赵瑟实在太死心眼,无论十一如何,她就认准了一点儿卡住十一的脖子不松手,仿佛一松手十一就跑了似的。      十一本来就生气,这下索性懒得再管赵瑟,就由着她卡着自己的脖子往下坠。然而落地之时,到底还是忍不住托了她一把,卸掉力道。这样,赵瑟伤是绝对不会伤的,疼则是肯定的。      一落地,十一手指轻抚赵瑟手腕。赵瑟手上 一麻,失了力道,十一便立即从她的魔爪中脱身,一跃而起。他眼眸一扫,见满院的俊美少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穿着傢衣的新郎衣衫不整地立在门口半遮半掩地探看,米饼这多嘴的家伙却已经溜得不见踪影,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恼怒便又浮了起来。满院的少年被十一灿若星辰的眸子睹过,均是呼吸一滞。      十一刚有提身欲走的意思,赵瑟在一边就发现了。她却已经趁着这会儿功夫喘过一口气,顾不身上疼痛,跳起来一个熊抱就把十一紧紧抱在怀中,口中连声道:“别走,我不让你走……”      十一正气得头疼呢,哪有心情听赵瑟的甜言蜜语。赵瑟要抱他便只管由她抱去,十一也不挣扎,足尖一点便向房顶跃去。赵瑟这一次却处理得英明之极,笼而统之一句话就是不松手。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了,十一飞也好,跑也好,她就是立场坚定地挂在人家身上。反正她觉得十一不能把她踢下去。      十一果然被赵瑟缠得无可奈何。不下重手脱不得身,下重手又实在狠不下心。无奈之下只好站住了,带着怒意说:“你不是赵家小姐吗,怎么这样赖皮?”      赵瑟脸蹭着十一的后背,委委屈屈地道:“不赖皮你就要跑了……”      十一换了口气,大约正是被赵瑟气得不轻,不得不调理内息。      赵瑟见他站着不动,试探着松开一只手去摸十一的脸。指尖刚碰上耳垂,十一便觉得忍无可忍,一把攥住赵瑟的手腕。赵瑟一声惊呼还没喊完,人就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越过十一的肩头落在了他的臂弯。十一以手臂揽着赵瑟的腰,闪身跃上房顶,如丛林中的狮子一样敏捷的奔跑起来。      赵瑟闭上眼睛,只感觉自己如一阵风一般飞翔。而在院中一众目瞪口呆的侍仆看来,不过眼前一花,他们的小姐就和不知是人是神的美丽男人消失了。赵瑟可怜的新郎俞怀远轻哼一声,晕倒在地上。      一众侍仆这才省悟过来,大呼小叫地乱作一团。五音断喝一声:“都闭嘴!”侍仆们才安静下来。因为陆子周的事情,赵瑟院中的侍奴刚刚整个换过一批。,是以旁人不知道赵瑟和十一的关系,只有五音知道。正式因为五音知晓来龙去脉,他才明白这件事情绝不能轻易声张。      他按了按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一连串地吩咐道:“来几个人服侍新郎伴回房修养,明日再请大夫。所有的人都留在这儿,不得出俞郎的院门一步!米饼呢?出来!跟我一起去禀报三老爷!”      米饼从院中的大水缸里跳出来,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甩了甩头发道:“走吧!”      五音眼睛直了直,泄气道:“你还是先换衣服,我去找兰管事说句话 ,在外面等着你。”      米饼可有可无地歪头,表示你随意。五音当先出了门,米饼却没有去换衣服,跟着五音后面也出了门。一路运功,身上的湿气便化作白烟蒸腾而起。侍仆们惊诧欲绝,米饼也混不在意。他在赵家的时日很久了,知道今天出了这样的变故,大抵目睹的侍仆断无生理,是以再也没必要在这些人面前装模作样。      五音知会过兰管事派人看守新郎院中的侍奴,与米饼并肩前去禀告三叔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静谧的晚间很有几分沉重与诡异。      “米饼……”五音最先忍不住开口搭话,“小姐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她和十一哥在一起什么事都出不了。明天一早准回来。”      五音便无话说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有些艰难的提起:“米饼……叶将军他……他真的见不得小姐宠爱别的男子吗?”      米饼豁然转头,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五音这样玲珑八面之人在米饼近乎凌厉的目光下也很有些吃力,结结巴巴地道:“我是想……小姐既然立意要取叶将军为正夫,那总归能取成。日后,倘使将军他……天下断没有女子只要一个男人的道理。不要说士族嫡女,便是贫家之女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男人。这是天理,叶将军便是……不高兴也不能拿小姐怎么样。我们……却不知会如何待我们……我们这些服侍过小姐的人,性命苦乐终归都在正夫主君手中……我……”      “你害怕是吧?”米饼打断五音,以极为简洁的诘问指出了五音的心病。他似乎苦笑了一下,说道:“十一哥的确非常不喜欢小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到是用不着担心。你自己也说了,天下从来有女子只要一个男人的道理。天道如此,他最多不高兴,不至于非把你宰了。你这样的人,不会激起他的杀意的……”      “啊?”五音听得似是而非,疑惑道:“激起杀意?”      米饼点点头,解释道:“是的,激起杀意。如果是傅铁衣或者是陆子周那样的人,自然可以激起他的杀意。其他的人,大约他就没有兴趣了。十一哥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他不能忍受比他强大、凌驾于他之上的存在。他从小就一直在不断地挑战那些曾经比他强大的存在,直到打倒并超越他们,做到那些看起来仿佛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只有那些有资格站在他对面的人才值得关注。越是强大、越是不可战胜就越关注,越不会放手。所以,不在他视线以内的人他是不会在意的。”      五音为他听到的这一番回答屏住了呼吸,久久才道:“即使是对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男人,也是  这样的吗?”      “应该是吧……”米饼笑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没理由单感情要例外。”      五音的眼睛一轮,带着些说不清楚的语气问:“你是说,我们根本就不配叶将军他为了我们而争风吃醋。”虽然是问话,五音的语气分明是笃定的。      “是的。”米饼以极为简洁的形式回应了米饼。与此同时,他心中也不禁黯然神伤:“可惜只是‘我’,不是‘我们’……”      五音的脚步轻快起来,似乎完全放心下来。是啊,只要未来的未来的主君不会因为小姐的偶然宠爱找麻烦就足够了,否则他们这样的人,人生便一点儿盼头都没有了。      而此时,一个从来未曾有过的念头在米饼的心中一闪而过——如果当初赵瑟订婚的对象不是傅铁衣这样的人,而是其他什么平庸的贵族子弟,十一哥他还会如此坚持吗?或者正是因为看见了傅铁衣,十一哥他才决定了绝不屈居于他之下?      无论如何,十一都不是因为憎恶赵瑟新取的男人俞怀远所以才生气的。他所不喜欢的只是赵瑟所表现出来的怀柔与可能的温情脉脉。或者这么说也不确切,任哪个男人满怀柔情与期盼地赶了几十里的夜路去会情人,却在窗外看见自己的情人亲昵地亲别的男人的脸蛋并扒别的男人的衣服时,大约也不可能不心头火起。      总而言之,十一把赵瑟扔到她们家后花园那株老而成精的榕树上时,他还没有消气。      那榕树真的很大。树冠部分弧形的枝杈和其上丰茂的叶子将中间围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坐在里面抬头,只看得见巴掌大小的一块天空。      十一把赵瑟扔在角落里,自己躺到一边。他不说话,当然更不理赵瑟。他穿着夜行衣,枕着胳膊长长地躺在那里,衬托着他蜂腰长腿愈加完美。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轻轻阖着,月光便透过疏密的叶片间隙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而柔和的光点,仿若妖精于月亮上舞蹈。      赵瑟便看得有些痴了。这样安静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当年只有他和她的高山密林。      她对他的心一直是一样的,他对她的心也一直是一样的。      她不应该惹他生气,赵瑟想。他发脾气的模样真的很可怜,啊,是很可爱。明明就在这里等着她去哄他,却偏偏将头转到一边去,像……真的和猗猗好像……      赵瑟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她晃了晃树枝,叫道:“十一……”      十一仿佛没听见一样。      如果是以前,大约赵瑟的信心立即就会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没有一两盏茶的功夫绝对拾不起来重整旗鼓再叫。然而如今赵瑟可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人家可是生过孩子,带 过女儿,做过母亲的人!既然认定了要把十一当成猗猗来哄,那么自然不可能只叫一次就奏效。在赵瑟的经验里,她的女儿猗猗可从来没有过过一叫就来,一哄就笑这样让人省心的章程。      于是赵瑟继续晃树枝,劲更大了,口中感情相当充沛的唤道:“十一……”      “嗯。”      这一次,十一答应了。尽管声音很小,只是一个“嗯”字,但的确是立即答应了。那感觉不像是被缠得不得不出声,而更像是第一声没答应就有点后悔,所以等在那里,第二声一叫,立即就跑了出来。      这种程度的鼓励对于赵瑟这等厚脸皮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立即喜上眉梢,连滚带爬地赶到十一身边,两只纤细的小手伸出去交叠着按在十一的胸口,甜蜜蜜地道:“十一,你不生我的气啦?”      “故意的是吧!”十一睁开眼睛说,“故意教我看了生气是不是?”      “才不是呢!”赵瑟大叫冤枉,“总有不得不接回家的男人,也不是我自己说不就可以扔出去的!人家就是怕你生气才紧赶慢赶,想着赶在你回来之前呢!十一,不要生气了嘛!”      十一翻身坐起,轻轻哼了一声,指责道:“每次都是这样!瑟儿,瑟儿,你就不能乖乖的不要招蜂引蝶吗?”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赵瑟立即抱住十一,脸贴在他的胸口,声音极轻道:“你打我几下出气好不好?只要不再生气,随便用力打好了。”      十一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也欺人太人了不是?他诉诸于力,赵瑟还有命在吗?      赵瑟便欢喜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那抱抱我嘛,十一,抱抱……”      “喂,我还在生气呢!”十一觉得应该强调一下自己的心情。      赵瑟却是不管的,她一向是赖上了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她揪着十一肚子上衣服扯来扯去,再四要求:“抱抱嘛……”      十一坚持了没一刻便举旗投降,单手揽住赵瑟的背。赵瑟满意地叹息一声:“终于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没看出来……”十一小声嘀咕。      “真的!”赵瑟抬头盯着十一的眸子,眼睛亮闪闪地许愿道:“我的心是你的,完完整整的心!我的十一,就算我取一百个,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赵瑟发这个誓实在是有点欺负人家老天爷。她是没说“若有不实,天打雷劈”之类的话,不然说不定人老天爷真的扔个雷劈她。      赵瑟心里有十一不假,最爱的是十一也没错。然而其他的男人便当真一点儿位置都没有吗?难道陆子周没有占据着一个角落?难道傅铁衣没有占据着一个角落?难道傅铁云没有占据着 一个角落?难道霍西楼不曾占据着一个角落?      只要划过心房的,就会留下印记。怎么可能完完整整地留给一个人独享呢?      然而赵瑟还是全心全意地说了这样的话。在她的心里,她清楚地知道,她可以为十一牺牲掉其他的男人,就像她已经做到的那样,却没有办法不在自己的心里给他们留下位置。      当然,赵瑟所说的包含着谎言的部分,而十一,他竟然相信了赵瑟所说的一切。他明显高兴起来,气恼一扫而空,眼眸如星光照于水面。      由此可见,谎言在爱情中是必须的。始终不肯说谎言的女人是幼稚的,而成熟得不肯相信谎言的男人则是糟糕的。   150\   十一双臂搂住赵瑟,下巴磕在她的头顶,什么也不说了。一种温柔的情怀荡漾于赵瑟的全身。她攀上十一的脖子,凑上去轻轻碰了碰十一的双唇。      两个人的唇一碰就离开了,似乎这样地轻轻一碰比长时间的热吻更加情深意浓。那是一种如此独特的感受,一瞬间,似乎闪电击穿了他们的心房,以至于他们羞涩难当,同时别开头去。      他们躺下来,赵瑟枕着十一的胳膊。他们在如洗的月光下长时间地凝视彼此,一句话也不必说。    乌云如徐徐飞翔的鲲鹏,张开巨大的翼羽遮蔽住月亮。洒向叶片间的银光被阻隔了,树冠枝杈纵横的私密空间陷入一片漆黑。      赵瑟从令人长时间沉溺的温柔与静谧中猛然苏醒过来。就和所有那些习惯于上都夜生活的颓废糜烂的贵族男女一样,只要夜幕降临就精神抖擞,双目放光,像那些滑动着光圈儿的猫咪的眼。      她张开手掌在十一脸前晃动着,手腕上串在宝石手链上的小铃铛随着晃动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十一呼吸的热气连绵一线地打在赵瑟的手掌。      “十一,想什么呢?”她唤醒他。      十一捉住赵瑟的手,不说话。      赵瑟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些许恶作剧的味道。她坐起来,俯身凑近十一的脸。他们挨得极近,赵瑟的脸在十一的脸上方。她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她的嘴唇只差一点儿就碰上他的嘴唇。      她就这样对他说:“我仿佛又回到了鸡公山上的那一晚……十一,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同样的大树,同样的乌云盖月,同样静静躺了好久。虽然还少了一样在身体里快意纵横的中州第一劣酒梨花白,但赵瑟身体感觉变轻,仿佛飘荡于天花板之下的眩晕却仍然是同样的。      十一一定有着同样的感受,因为赵瑟感觉到了他脸上的热度。尽管赵瑟看不见十一,她却知道十一一定在脸红。于是她很高兴地在十一的唇上啄了一口——这很便宜,她的唇就在他的之上。她的吻仍然极轻,似乎害怕稍微用一点儿力就会咬破这一刻的妙不可言似的。      这一次,十一却没有那般好说话了。他闪电一般咬住赵瑟那个轻轻的吻,把它包裹在自己的嘴里。他用暴风骤雨的亲吻回报赵瑟那个踏雪寻梅的亲吻。他一只手掌按住赵瑟的背心,一直手掌按着她的头。赵瑟吸他的舌头,嘤嘤呜呜的在他身上抓挠着反抗——或者称之为鼓励更合适。这时,十一就抱着她翻滚,把她压在自己的小腹下面再狠狠地亲吻下去。      这是一个汗流浃背的吻。      吻本身和欢爱一样,都是搏斗,充满了野性的搏斗。      赵瑟和十一的这个吻,就是公狮子和母狮子的搏斗。      “十一,你都学坏了!想当年,你可乖了……”在搏斗的间隙,赵瑟大呼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不知哪家的流氓带坏了她家的十一。然而她的语气里,她的眼角眉梢,分明处处都是遥想当年青葱的志得意满,其得意洋洋之处比之衣锦还乡也就稍稍差了那么一点儿半点儿。      赵瑟看不见十一,十一却是看得见赵瑟的。于是,他被赵瑟这番笑气得够呛,卷了一下被赵瑟咬得生疼的舌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才是真  的学坏呢!”十一含含糊糊地说,“可气我当初竟还以为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那是,想当初你还调戏我来着,你还要我和你私奔呢!”赵瑟毫不留情地还击,笑声一点儿都不自觉。      十一立即就闭嘴了,因为只有他收拢嘴唇,才能堵上赵瑟的嘴。相应地,他手下的动作更利索了,连拉带拽地扯开赵瑟的胸衣,手指捏上赵瑟的胸乳以为威胁。那意思大约就是“你再敢跟我提当初,我可就使劲了。”      现在就算十一没堵上赵瑟的嘴她也不会再笑了。既然宽衣解带,总要有宽衣解带的样子。她抬了抬腰,自己把自己的裙子给拽下去,之后就去解十一的衣衫。十一也就一愣神的功夫,身上就啥都不剩了。      的确,论起脱衣服的功夫,特别是脱男人裤子的本事,自然是十个十一也及不上一个赵瑟。这是只要多多练习就能越来越熟练的事儿,即便十一自己就个是男人,是棵青青嫩草,到底也没办法和拥有整片草原的赵瑟相提并论啊!      赵瑟搂住十一的腰。十一松开她的嘴,在赵瑟的锁骨和乳房周围落下细密的亲吻。赵瑟轻轻扭动着躯干,勾起头挣扎着去蹭十一的脖子,并试图在那上面咬一口。十一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扭转脖颈躲让那仿若胡子扎上心房的酥痒。      他越是挣扎着不让赵瑟去蹭,赵瑟便越克制不住自己要去蹭的急切心情。他们在这样的磨蹭与纠缠中拥紧彼此。赵瑟勾起双脚,盘上十一的腰,像一只树獭般挂在十一的身上。十一的春笋抵住赵瑟的花园,只要用力,就可以推开大门,贯穿花园的小径,找寻花园深处的宝藏。      赵瑟偏偏在这个时候手脚并用,死地命拍打十一的屁股和脖子。她仿佛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以脚心叩打十一结实的臀峰,口中连声道:“等一下!等一下才好!我要翻过来!我要翻过来!”      十一无法,只得翻身躺下,将赵瑟抱着坐到上面来。只是任谁在这个时候女人还要拍着他说“等一下”心情必然不会多好,这样,他将赵瑟摁着坐下来套住自己的春笋时便说不上多么温柔体贴了。而且这是树不是床,翻来覆去地不免硌到赵瑟的细皮嫩肉。赵瑟发出一声短促的叫疼,之后立即便咬住了嘴唇。抬起头来时,她便又是满眼满面的笑意。      “我要在上面呢!那次就是!”她说。      “随便你!”十一在赵瑟看不见的黑暗中像被妖精扯了扯嘴角,说,“只是下次不准再这样换来换去……”      “行!”赵瑟高兴地在十一的眼睑上吻了一口,数年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顿时有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意。      之后,她就上下动作起来。一边起  伏着,一边很高兴地哼着小调。究竟是什么调子听不大清,只大抵可以确定是走调的,不过好在声音小,十一可以装听不见。      一旦此番真刀实枪地厮杀起来,十一反而没了刚才的热烈,竟是努力控制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头扭到一边,眼睛也紧紧闭上。赵瑟起初以为十一这是生气了,可是出声去唤,十一又“嗯”的一声答应,去吻他也不会被咬,实在不像生气的样子。以上种种,赵瑟着实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灵光一闪惶然大悟,才知道十一他竟是在羞涩。      按理说赵瑟和十一欢爱了也有无数次,早就谈不到什么羞涩不羞涩,但今天实在和当日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相似,赵瑟又屡屡提起,十一便越回想越觉得不好意思了。赵瑟想起当日自己醉意朦胧的言语动作,那时只当是生平最后一次欢乐,十一明明是一只红着眼睛的小白兔却偏强要不懂装懂,最后却终于成了自己上面作成的第一次,也不免有些脸红。偷袭似地吻十一,又咬他的耳垂和脖子。十一便再难像开始那样躺着不懂,装他的小白兔了。      赵瑟继续哼她走调的歌,正着动完了侧着动,侧着动完了反着动,最后整整转了一圈。      好玩还是相当好玩的,翻身当然从来没有翻得这么彻底过,就是忒累得慌。      一开始,赵瑟还只是腿疼,之后就是腰酸背疼。因为比较好玩,舍不得停下来,拼命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一点儿劲都没了,软在十一胸口跟人家商量:“十一,换你一会儿吧,人家都没劲儿了!”      十一很是踌躇,说好了不再换来换去的,便不管赵瑟怎么坑蒙拐骗都不肯到上面来。因为正在滋味无穷的时候,自觉得不能停手不干,便只是按住赵瑟趴在自己胸口,自己在下面用腰上的力气接着干赵瑟没干完的活儿。赵瑟歇息了片刻,自觉喘过了一口气,便也随着十一跳跃的节拍舞蹈。她只需小幅度地摆动,仿佛就品尝从未有过的快乐。      这让赵瑟在一瞬间理解了音乐的真谛。那似乎是和欢爱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呵,然而它们的真谛则是完全相同的,便都是“谐”。不谐者不为乐,不谐者不为乐,此乐彼乐;琴瑟和谐,琴瑟和谐,此和谐彼和谐。音乐和欢爱,竟是如此的一致。难怪那些萦绕着暖色的诗词里总是填满了弄箫与拨弦!难怪“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这样的句子一出就能风靡上都!      倘若抛开了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似欲语还休,赵瑟仍然可以用最朴素方式诠释这一切——动一动其乐无穷      总而言之,他们正追求着世间至乐。从这一天开始,赵瑟彻底摒弃了“躺着不动,只要享受就好”的保守做法。  他们合奏琴箫,弄箫应和拨弦,拨弦呼应弄箫,以合至美之乐。      未及,曲至□,雷鸣电闪,夏夜的暴雨骤然而至。大颗的雨点自乌云垂落,重重地打于叶片,之后,顺着叶片的脉络汇流而下,银线般的落在赵瑟和十一的头上,身上。几滴雨珠透过密叶的间隙打在赵瑟的背上,溅起一片凉爽,花朵似的晕开。十一抱紧赵瑟,想把她藏到自己的臂膀之下。赵瑟却猛得推开十一,手掌撑着他的两胸,用尽全力完成他们的乐曲。她的头发散落了,被雨水打湿。小的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十一的腿上、胸上、肋骨上,还有更多在赵瑟的脊背上流淌。她在奏乐中甩动湿发,水滴就像挣断丝线的珍珠一般迸溅四散。      终于曲中人散,余韵久久未歇。暴雨随之而停,满天乌云散去,银盘似的满月洒下满树清光。他们仰面躺倒,任由月光爱抚他们的全身。      赵瑟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间或有几声咳嗽。欢爱的温暖渐渐褪去了之后,暴雨的威力开始展现出来,赵瑟在舒适的凉爽之后不久就感觉到了凉意。十一侧过身拥紧赵瑟。他的腿纠缠着她的腿。他的手掌在她的背上爱抚着,从脖颈一直到臀。他的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他的身体是这样的暖和,赵瑟舍不得离开了。      十一握着赵瑟双手的那只手轻轻地往上移动,暖和她的手臂。她不知道他的手尽然这样烫人。他的手滑下来箍住他的手腕,停住了。      “瑟儿,坐起来吧。”十一说,“起来,我帮你弄干头发。”      “不要……”赵瑟很孩子气的逼着眼睛摇动肩膀。她现在很暖和,她不要动。      “很好玩的。”十一这样说。      并且,他没有等赵瑟答应,便径自将她拉了起来。他像摆弄布娃娃一样将赵瑟摆弄成盘膝而坐的姿势。他坐到她身后,伸出手掌抵住赵瑟的背心。一团格外舒适的炙热便随之在赵瑟的周身百骸行走,熨帖了她的五脏六肺,周身的湿意便化作白雾飘然而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十一收掌,赵瑟还对那炙热恋恋不舍。十一随即伸出两指,闪电般地在赵瑟前胸和小腹点戳了十几下。赵瑟似乎全身骨骼筋脉都抻展了一遭般快意,特别其中一指,十一戳在她脐下三寸之处,滋味更是无以言表。      “真好玩!十一,我还要!”赵瑟回身挽住十一的手臂雀跃道。      十一抱了抱赵瑟说:“这可不能多玩,想玩,再等六天!”      赵瑟遗憾地叹息一声,再过六天说不定十一就上战场了呢。十一想了想说:“要是我不在,米饼也会的。”      赵瑟心中一荡,眼睛闪亮亮地问:“米饼也可以的吗?”      十一便敲着赵瑟的头气恼道:“  你在想什么?!”      赵瑟连声否认,十一才算作罢。      两人一边玩闹,一边互相套上衣衫。十一抱赵瑟回卧室。因为赵瑟的侍奴都被关在新郎俞怀远的院子,房内便只有五音和米饼对着蜡烛发呆。因为有米饼前面一番话,五音并不敢去接赵瑟,只小心捧了茶来。十一将赵瑟放在床上,并替她盖上被子,并不坐下喝茶,有了要走的意思。      “在耽搁天亮之前就赶不回宿营了,我后天就到上都。”他说。      赵瑟虽然舍不得,也只得点头道:“是啊,做了主将便不能再任性了。明天我就去弄个接风的钦差当,到时候好出城去接你。”      米饼送十一出府,转进夹道,呼地纵身跳起,拍向十一的后心。十一闪身避过,说道:“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迟疑了一下,十一接着问道:“我发觉瑟儿六脉有损,仿佛有宫寒之兆,幸好还不曾发作,我替她运转了一番。”      米饼情知赵瑟那是生猗猗难产落下的毛病。但十一既然没问,必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当然不能特意提出来给十一添堵。于是索性也便含糊其辞,只道:“这个病症我回去问过师傅,仿佛也没有什么药可用。每六天推拿运转一个小周天,如此三十六天应该就此止疼不再发作。可是什么时候能痊愈,能不能痊愈便一点准都没有啦。十一哥,这个毛病,说不定再也生不了孩子的……”说着忍不住转头去看十一脸上的神色。      十一倒是很无所谓,挑眉道:“生不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神色间,竟是对米饼这一问很不以为然。他想了一下,“啊”一声道:“一定是瑟儿并不知道。那你千万别告诉她,她要伤心就不好了。”      米饼答应下来。      十一又说:“边将入上都要等皇帝的圣旨,我也不知道皇帝哪天能让我进城。虽然瑟儿说弄个钦差出城接我,但依我看还是靠不住的很。我万一不在,你记得每六天给她推宫……这个症状,再拖延下去,每个月发作起来便该疼得狠了……”      “十一哥?”米饼非常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十一素来都是恶狠狠地警告赵瑟和米饼不准混到一起的,而治这个病必是要推拿赵瑟最为私密的部位。这样一来,那警告究竟还做不做得数呢?依赵瑟的一贯的人品禀性,大约不会当什么柳下惠第二吧?      十一被米饼看得大为光火,眼光如冰剑一般扫过来。之后便如飞鸟般凌空而去,一句话也不肯说出口。      米饼许久才从那一眼带来的恐慌中冷静下来。之后,他更加苦恼。无论他献身于赵瑟的愿望如何强烈,终究不能做违背十一意愿的事儿。然而十一的心意到底如何?米饼揣摩不准。于是在接下 来的几天里,米饼比平时更躲着赵瑟了。      赵瑟第二天并没有什么“偶感风寒”的症候。这女人遂在心里大声感慨什么“果然一夜风流胜过良药百倍”之类的龌龊想法。她因为心中牵挂宣召边将入城的钦差的职司,便早早的起身,收拾前往中书省听事。      这个活儿大抵都是指派中书省门第高贵的士族少爷小姐,以示朝廷尊重边军保土为国,倘使来朝的是节度使一级的藩帅,甚至要劳动宗室王侯。因为这一次朝廷调用的都是四五品以下的将领,以赵瑟正四品下的官阶绰绰有余。是以赵瑟要谋这个职司实在容易之极,不过是一句闲话间的事情罢了。      黄昏回府,想起昨夜的新郎俞怀远,心里大是过意不去,便推了今晚所有的宴会请帖,过去瞧他。俞怀远大约正坐在床上伤心,虽然赵瑟来了也勉强擦干眼泪露出笑容来迎,但毕竟红红的眼睛是遮盖不住的。      赵瑟不好提昨晚的事,便玩笑道:“这是谁欺负你了,不能是傅铁云那家伙吧?今天还在喜期,谁敢找你的麻烦,我帮你报仇雪恨!”      俞怀远连忙道:“不,不是。我是想起哥哥来伤心。哥哥他病重,我本该日夜赶路,见他最后一面才是。想不到,竟是连入殓都不曾赶上。”      赵瑟心中不由一软,连声安慰。她心中有所愧疚,竟是主动提起昨天之事:“昨天真是对不住你啦。我盼了许久的人到了,也是一时情急,你不要怪我。”      俞怀远连道不敢。      赵瑟接着说:“他的事我还不想让旁人知道,现在便只告诉了你。你千万别说出去,特别是不要说给阿云。”说罢叹息道:“这个小鬼,最爱和我作对。便是为了瞒着他,不得不将昨日的侍仆全部发落。”      俞怀远正在怀疑今天怎么满院的人都换了,闻言一呆,顾不上多想,忙道:“小姐是家主,小姐不让说的,公子问我自然也不能说。”      赵瑟笑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因为她累得狠了,便只是躺下来,并不想让新人伺候。于是便安抚道:“你想要什么?明天陪你开了府库看看,让他们给你找。”      俞怀远看了看赵瑟的脸色,小心道:“想跟小姐求几件旁的东西成吗?”      “行啊!”赵瑟笑着说:“你尽管说。”      俞怀远道:“我想要几件哥哥的遗物以为追思。”      赵瑟心中一黯,便答应了。      次日叫了管事赵月兰来问,才知道俞怀英的遗物除去陪葬,竟是全都烧了,说是不洁。赵瑟觉得不好交代,便吩咐道:“那个月官不是在二少爷呢吗?去看看,找他寻几件。”      晚间,赵月兰回禀赵瑟那个月官已然死在曼舞轻歌堂了。  虽然她言辞闪烁,赵瑟也听得出赵箫必然用那样的口吻说——妹妹你缺心眼怎么着,岂不闻做事做绝,留他活下来派什么用场?找麻烦?一送来我就给弄死了。      赵瑟自然无话可说,叹息一声,命赵月兰随便找几件男子常用的物件去糊弄那俞怀远。    151/ 从宣华二十六年六月末到七月初的这段时间,奉调的各镇兵马陆续抵达上都,于灞桥北岸宿营,递上表章,等待皇帝允许入城并召见主将的圣旨。      依照朝廷的礼制,奉调进入上都的军队,在皇帝委派钦差郊迎并召见主将之前,一律不得越过灞河一步,亦不准出营,否则以谋逆论处。而近来天气闷热难耐,暴雨伴着响雷一场接着一场地不肯停歇。皇帝便一直倦政,躲进清凉的后宫与新进的侍臣厮混,连早朝都常常传免,那些表章,自是懒懒地并不如何理会。兵部也不敢催,于是边军便只好谨慎地等着。      大约是因为此时中原乱象未现,而山东的战局又在平卢节度使傅铁连战皆捷,接连收复失地下大有扭转乾坤的趋势的缘故,皇帝陛下并不怎么当紧,于是便不耐烦一个个单独召见边将。三省六部的官员都猜测皇帝这是打算图省事儿,等着八镇边军到了一起召见也就算了。这也是有先例的,并没有什么不妥。      宣华二十六年七月初四,从四品下宣威将军叶十一率一万河西军健卒抵达灞河以北。至此,河西、北庭、朔方、河东、范阳、平卢、陇右、剑南、岭南九镇边军,除平卢镇正在战场未曾奉召,北庭、朔方、岭南三镇路途太过遥远尚在路上之外,其余五镇共计五万五万四千精锐俱集于长安城下。      那一天,恰好已是下足了三天三夜暴雨停歇了。云收雨散,万里天青如碧,一架彩虹横跨天际(这句馒头小学作文用足了六年,耻辱啊),闷热一扫而空。似乎因为这凉爽的天气,皇帝突然来了精神。不但勤勉起来,日日上朝理政,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关心起每年一度的牡丹祭来。      那每年盛夏隆重举行的牡丹祭乃是历代王朝追忆歌颂上古神皇娲祖伟大武功的庆典。祭典的形式照例是一整天规制宏大的剧目,分别讲述娲祖开天辟地建立国家的故事。届时,不但皇帝亲临,宗室士族、文武百官都得列席,是为每年一度的盛事。      祭典的剧目一共分为一十三场,其中,最为华丽的便是最后一场——娲祖与她美丽的爱人东君的决斗。戏剧以娲祖一刀斩下东君的头颅,在雷电交加中抱着东君的尸体潸然泪下为终结,每年都要赚足上都贵女们的眼泪和尖叫。因为歌颂武功,娲祖与东君的装扮者照例要从六军挑选,是为武人极大的荣誉。更因为传说中东君极其貌美,且最后一幕将会劈开扮演者的面具,应广大上都贵女的强烈要求,历年东君的扮演者必定都得是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关于美男子的事情,只要差一点,女人们就会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      如此说来,牡丹祭虽然盛大,却与其说一场祭典仪式,毋宁说 是一场高贵奢华的狂欢。照例只要由外廷的礼部和内廷的司仪局一起安排就好,完全用不着皇帝操心。然而宣华二十六年的盛夏,皇帝对牡丹祭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不仅频频驾临长生殿祭典的演练场,甚至于还要对礼部和司仪局选择出来的东君扮演者选指手画脚,总之不论换多少个都不能满意。      这种兴趣出现在老早就过了唧唧喳喳凑热闹的少女时代皇帝陛□上显然是相当不正常的。      “难道咱们的皇帝陛下这又是在哪位贵人身上恢复了青春年少。”宫廷里的女官们在纷纷在私下里传着这样的闲话,内容非常之不厚道。      然而事实上,皇帝的态度是可以被知情的人所理解的。要知道,以往每年牡丹祭上东君的扮演者可都是那位有着“瑶台谪仙”的李六尘哪!      “为了侯爷的去世,皇帝陛下一直都很伤心的吧……”资深的女官们都在心里这样想。      总之,皇帝就是这样汲汲于东君的人选。七月初九那天,她再一次驾临长生殿,并在观看彩排后再一次对司仪局新选出的东君扮演者表示了强烈的失望。尚仪尚宫并当值内官、宫伎、宫奴数百人惶恐下拜请罪。倘使再找不到能让陛下满意的人选,尚仪尚宫便应该自杀请罪了。      宫内局长书记崔莺莺适时进殿救了尚仪尚宫的命。她笑盈盈地呈上今天的奏章。      皇帝翻看了一会儿,在拿起兵部的表章时,扫了一眼,忽然笑了笑道:“已有五镇的兵马到了长安了吗?朕倒是忘了。也罢,便命中书省传旨郊迎并允主将入城吧。边军守土有功,赏赐与祭牡丹。待祭典之后再行召见。你记得提醒朕。”      “陛下隆恩”崔莺莺跪拜称颂。      皇帝命她平身,顺便也就宽恕了尚仪局诸人。这位金口玉言的统治者随口提了一句:“若是六军禁卫中寻不到东君,却也不妨自边军将士中挑选,朕给你旨意便是。不得再有差错。”      尚仪尚宫肃然接旨,起身暗中擦着冷汗想:定要好好谢谢崔书记。明年宫内尚宫告老,倒不妨助这崔莺莺登上这内官之首的宝座,反正她人不错,更有陛下的宠爱……      崔莺莺出殿传旨,迎面撞上东宫公主的鸾驾由大群的护卫宫侍簇拥着迤逦而来,忙就在台阶上闪到一侧依礼拜伏。公主拾级上殿,裙摆在崔莺莺的头顶一扫而过。她正对她的侍卫统领,也就是她的闺中密友兮宁窃窃私语——别这么紧张啊,兮宁!不就是演个娲祖吗?你是母皇钦点的,难道有谁还敢质疑皇帝陛下的眼光不成?不是还有我给你压阵呢嘛……”      崔莺莺便低着头琢磨:看来公主殿下近来身体这是大好了,连说话都比精神了许多…… 听说这些日子宠爱了好些今春选入东宫的低位侍臣,所以说什么妙手回春还是及不上男人的□滋补嘛……      公主一行人走过,崔莺莺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内廷官署处置诸般事物。拣选官员郊迎诸军的文书立即便下到中书省,因赵瑟早就定下了这个郊迎钦差,自然而然便委了她。拟好诏令,皇帝用玺。于是,宣华二十六年七月十一,赵瑟便以钦差的身份出城郊迎边军。      代皇帝赐酒之时,赵瑟特意将酒爵从左至右转去,这样酒爵最后便止于官职最低,站在最右侧的十一面前。赵瑟抬起酒爵,飞快地在它突起的耳朵上吻了一口才一饮而尽。十一面上透出浅浅的粉红,赵瑟那晚在他身上同样突起的部位也是这样轻巧而飞快地一吻。赵瑟心中大是可乐。      宣诏、祭旗,赐酒,犒赏三军,一整套麻烦的仪式进行下来,已是日过中天。五万多将士山呼万岁,余音久久不消。之后依照皇帝的旨意,副将留守营中,主将进入上都城,等待牡丹祭后皇帝的召见。赵瑟以钦差的身份引导五将入城,住进兵部安排的馆驿。      一路之上,赵瑟找不到机会与十一眉目传情,便只好目不斜视,大展士族的高贵傲慢。进了城,十一的天人之姿引来无数女人围观尖叫,若不是有金吾卫执节以为朝廷仪制,几乎便要造成投果盈车的局面。十一频频看向赵瑟,赵瑟则一直都是个无可挑剔的钦差。而事实上,赵瑟早就妒火中烧,心道:看吧,看吧!晚上我就把他就地正法!让你们再叫!      赵瑟之所以敢这样想,自是胸有成竹。叨她祖父崔景之大人主持兵部的光,赵瑟老早就弄了间密室,可以直通十一馆舍的床下。这样,不必困于边将觐见皇帝之前不得与朝廷官员结交的规矩,他们便可以随便私会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安排勉强只用了一次便告终结。      将五位将军送入馆舍之后,赵瑟这个前人钦差还没有完全卸任,新的钦差便已经等在那里了。内官展开来宣读,竟是诏命宣威将军叶十一为东君以祭牡丹。      赵瑟本以为皇帝改了主意要立即召见,不成想竟是抽风,登时愣在当场。十一接了旨也是有点发呆。和赵瑟不一样,他是根本就不知道嘛叫“为东君以祭牡丹”。同来的诸镇将军却是齐声恭喜,只道:“此乃我辈武将至高之荣誉。”      内官笑着说:“此番实乃皇帝陛下的隆恩。叶将军,恭喜恭喜!请您收拾一番,明日司仪尚宫会派人接您。牡丹祭要长生殿排练半个月,那虽然不是内宫,到底有规制在,不方面随便出入,您得过去住一段日子。”      “不准出门?”十一皱起眉。      刚进门,有啥可收拾的  ?      赵瑟就怀着这样的愤愤不平离开了馆驿。回中书省交付了钦差之责后,立时便命白下城探查,方知事情的始末。这才半夜去私会十一。      十一从床底下将赵瑟拎出来,一场缠绵之后,便问赵瑟牡丹祭的事情。赵瑟大体给十一解释了牡丹祭。十一便有些不乐意了,皱眉道:“那不是演戏吗?我不想去……”      “圣旨都下了,哪由得不去!”赵瑟躺在十一的怀里闭着眼睛说。半天不见十一的动静,忙睁开眼,见十一满脸的郁闷和不屑,忙道:“其实前面的十二场都是伶人,只有最后一场不是。最后一场是真正的祭奠,不是演戏是武祭,所以才换上最优秀的武将,是以才会有大郑武人至高的荣誉这样的说法。啊,照例祭奠之后皇帝都会下旨官升一级。”      “啊,总算还有不那么糟糕的消息,至少能升官”十一的语气虽然说不上如何满意,但到底还是找到了能自我安慰的地方。      赵瑟笑笑说:“其实这都怪我二哥。以往每年牡丹祭都是李六尘做东君,今年司仪局再也找不到皇帝满意的人,所以东宫殿下的侍卫统领才会举荐你。说是去年河西军献俘见过你,这个东君非你莫属。啊,她是皇帝钦点的娲祖,要和你比武的,叫兮宁,你认识?”      十一想了想便摇头,这个所谓的东宫侍卫统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赵瑟倒也不意外,十一这样的人,女人只是看一眼便能记一辈子是理所应当之事。十一又问起李六尘之事,赵瑟一时不察,便手舞足蹈地将给十一听。而十一最后的评价是——你二哥是个流氓!赵瑟连连点头,十一却又轻哼一声,道:“你也是个坏蛋!”      原来赵瑟得意忘形之下,大多该春秋笔法的地方都忘了削笔。如此一来,她那许多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便都主动交代给十一了。赵瑟想来一阵心慌,哪里还敢分辨,索性耍个无赖,反咬十一一口。      于是,她便扯了十一的耳朵,娇嗔道:“那兮宁是怎么回事?凭什么这么多人她非要举荐你?都怪你长得太漂亮!喂,牡丹祭可是在长生殿排演,宫里的女官各个如狼似虎,说不定怎么挂念你呢……”      对于喋喋不休的赵瑟,十一大大地丢了个白眼,背过身去生闷气。赵瑟便之知机地闭上嘴巴,硬从十一身下探过手臂环在他胸前。脸啊,胸啊,都紧紧的贴着十一地背,脚就绞住十一地一条大腿,乖得像一只粘人的猫。      难为赵瑟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第二天,她醒来时,已换了十一在背后圈着她。睫毛长长的,嘴巴有点翘,仿佛极是委屈。赵瑟的心便似乎都融化了。她不禁低头在十一的嘴角轻轻一吻。十一便醒了,只 睁了一下眼便将赵瑟拖回到床榻深处。他压倒她,闭着眼睛在他全身啄下深红的印记,并将自己的快乐贡献给赵瑟的世外桃源。      在天色刚亮的夏日凉爽的清晨,在没有完全清醒的朦胧中,他们尽情地欢爱。最后,      “赵瑟你这个坏家伙!”十一说。      “十一我爱你!”赵瑟说。      这一天,前来迎接的司仪局的女官们为十一的容颜屏住呼吸,久久不能言语。那些常年沉浸于宫廷,早就将良心与美男玩弄得炉火纯青的女官们脸上泛出可疑的粉红和本该在她们身上已经绝迹的某种生涩。之后,十一就跟着她们走了,什么都没有带。刀剑什么的不会被允许带入宫廷,而其他的东西据女官们说完全不需要。      大明宫里那些巍峨雄壮,仿佛高入云霄的殿阁似乎并没有令十一激动得混身哆嗦。他仰视着那些建造在高台上的大殿,诧异于通向大殿数百级的台阶。      女官好心地解释给十一:“含光殿依山而建,从阶下到陛下凤座所在之处,共计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以彰大郑天子之威仪。”      “大郑天子之威仪?”十一的声音里有一些疑惑。      另一个女官说:“叶将军还没有上过含光殿吧?待您日后走过了便会知晓。世上有多少英雄豪杰,走过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便会拜服我大郑天子的威仪之下。”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啊……”十一望着向高处延伸去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白玉阶梯,竟是不知为何胸中激荡。      “原来这就是皇权。”恍然间,十一的心似乎这样窃窃私语着。      宣华二十六年七月初十,叶十一进入大明宫。这是他和这座承载着天下至高权利的伟大宫殿缘分的最开始。      牡丹祭的排演在斋宫的长生殿。祭奠一开始的十二场曲目都是伶人自己在梨园排演,那么,只有最后一场的武祭是在长生殿。      殿中,兮宁所扮的娲祖和十一所扮的东君都换上华丽的宽袖长袍,戴上惨白的面具,嘴唇的位置一点血红。他们按照司仪女官的指点摆出比武的招式。兮宁执弯刀,东君执剑,在乐人电闪雷鸣的奏乐中舞出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      一切都完美得令人窒息,十一却高兴不起来。为了这个该死的牡丹祭,十一得被关在长生殿长达半个月。这样,给赵瑟治病的事就不得不交给米饼了。依赵瑟这坏家伙的风流脾气,谁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和米饼滚到床上去了!      除此之外,十一的心中多少有一点儿不屑。如果是真正的决斗,穿成这样简直就是个笑话。但据司仪女官一本正经的解释,这是祭奠,一切都要为美让路。十一不能明白这个祭奠的可爱之处,就像他 不能明白正和他配戏的兮宁为什么这样弱一样——      那个兮宁不是东宫殿下的侍卫统领吗?怎么看起来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呢?她的架势是不赖,可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儿力气她的刀便要脱手,难道宫廷的侍卫都是些花拳绣腿吗?      就算是演戏,十一也不禁要为自己对手的无用儿郁闷。他感觉自己一生的耐性都要被用尽了。      “只当是为了升官必须要付出的耐心好了。”十一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总之,十一理解不了宫廷的审美,正如他理解不了为什么那么多无聊的女人会瞪着闪亮亮的眼睛躲在大殿的帷帐之后瞧他和兮宁一样。并且,赵瑟就是这些无聊的女人们中的一员。十一嗅得出她的味道。      牡丹祭的彩排,照例上都的贵女们只要贿赂了女官,就能躲去帷帐后面看。偷看东君是上都的传统,是风雅的事,上都的女人们一贯对此狂热,天天来长生殿来报道的贵女数目令人惊叹。当然,她们是来看美男的。于是,这里面就有了不可捉摸的东西——要知道,在排练时,十一脸上的面具是不会被劈开的。但女人偏就是一副只要看看胳膊,看看腿,看看后背,看看胸就很满足的表情。并且,她们明天还来。      当然,赵瑟这一次没这么没有格调。她是看着她的十一去的,以免他被女人们连着骨头吞了,渣都不给她剩。      司仪女官宣布这一天的练习结束之后,兮宁和十一互相致礼,各自转身去偏殿换衣服。十一是在西侧殿,于是女人就紧随着他转移到西侧殿回廊的帘子后面。十一换完了衣服出来时,会经过这个回廊。这种过分的行为女官们制止几次未果,看在贿赂的面子上只要她们不发出尖叫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兮宁,因为是女子,所以不必有类似的烦恼。      兮宁轻轻松松地回到东侧殿。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伺候她更衣的小厮躺在榻上。一见兮宁进来,小厮一骨碌爬起来,下拜道:“殿下!”       152/ 兮宁摘下面具,面具下是永嘉公主有些惨白的脸。小厮抬起头,却又是东宫侍卫统领兮宁的容颜。      “起来啊,兮宁。”永嘉公主轻快的说。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声音有点喘息:“他的功夫可真好,今天几乎招架不住了。”      “殿下不要用力便没事。都是固定的招式,殿下只要按练熟的使出来,不与叶将军的兵刃相交,便不会吃力。”兮宁说。      “可是他总是心血来潮乱改招式呢!”永嘉公主抱怨。      “那是因为叶将军是高手。”兮宁答道:“回东宫臣再为公主想办法。现在,请公主起驾。再不回东宫,苏奉仪那里恐怕便遮掩不下去了。”      于是两人换了衣衫,大郑永嘉公主扮做自己侍卫的小厮,施施然回到东宫。由兮宁掩护着,永嘉公主溜进自己的书房。书房里间的隔断,东宫荣宠最盛的奉仪苏氏迎着永嘉公主从床上跪坐起来。锦被滑到小腹以下,露出他圆润的肩膀和光滑的胸膛。他咧嘴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伸手替永嘉公主宽衣解带。永嘉公主掐了掐苏奉仪的脸,搂着他的腰躺进锦被,随之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大郑公主的夫侍,除去正君侧君,有品级的从正四品到正九品还有六等,分别是良子、承徽、昭训、奉仪、选侍和孺人。这苏奉仪乃是民家之子,今春才选入东宫,很是得永嘉公主宠爱,没几天便封了选侍。之后不过三两个月,永嘉公主为了表示恩宠,更是将他晋为正七品的奉仪。因为这位苏奉仪一向嘴紧,永嘉公主每次扮作兮宁的小厮去长生殿便都拿他来瞒天过海。      永嘉公主的这位宠侍今年才不过十九岁,刚进宫几个月,浑身还散发着芳草的清香,抱着他软绵绵的身体就像小时候抱着塞满了棉花的玩偶。永嘉公主很喜欢抱着苏奉仪睡觉,最近尤甚。每当她去过长生殿回来,只要抱一抱苏奉仪,似乎全身的疲惫都抻展开来,那些因为超过她身体承受能力的武祭所带来腰酸背疼似乎也变成了一种享受。      宠幸是疲惫的,而什么都不做只是抱着睡觉却是舒服的。      “回来找个合适的日子,索性晋封你做良子吧。”永嘉公主闭着眼睛说,“抱着你真舒服。”      良子是正四品的内侍臣品级,是公主侧侍名位最高的,一般以民家之子的出身不大可能册封。是以苏奉仪心中一阵狂喜,努力克制着声音谢恩。他在永嘉公主的怀抱里转过身体,亲吻永嘉公主的乳房,一路向下,吻上永嘉公主小腹之下茂密的丛林,并伸出舌头向更深之处献媚。      永嘉公主却一把拎住苏奉仪的头发揪起他的头,有些不快地道:“又在讨打,不准乱动!”    便不敢动了,半响才有些委屈地道:“臣侍伺候不好殿下,明日冯翊君问起也是要受责……”      “既然是怕挨打,以后你只和侧君说我宠幸过了便是。”永嘉公主用力拍打了一下苏奉仪的屁股,安抚道,“侧君那是为了子嗣,你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好啦,起来,给我揉揉肩,累死了。”      苏奉仪便跪起来替永嘉公主掐肩揉腿。永嘉公主从小就没在武学上吃什么苦,这一阵子因为十一的缘故勉强维持着,身上早就酸疼得厉害,一碰便忍不住呻吟出声。于是,苏奉仪不免要窥着永嘉公主的神色替她抱几句不平。      他言道:“殿下喜欢叶将军,何不直接召他入东宫服侍呢?公主国之储君,至尊至贵,不论喜欢什么人,都能取得。就算是有品级的朝廷将军又怎样?也该免去他外朝的官职另封内侍臣品级。岂有反其道而行之,劳动殿下纡尊降贵的道理?”      永嘉公主本来脸色还谈谈地似听未听,不想苏奉仪一通话话音刚落,她便猛得睁开眼睛。眼里的神色吓得苏奉仪一哆嗦。她推开苏奉仪的服侍,自己披了凤袍起身下地,懒懒地叫人,声音了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      内官和宫奴们鱼贯而入,永嘉公主先是喝了几口茶,才回身指点苏奉仪,缓缓道:“拖下去,杖毙!宣兮宁来。”      苏奉仪已然吓呆了,连哭喊求情都忘记了,立即便被宫奴堵住嘴巴拖了出去。然而苏奉仪毕竟是有品级的公主后宫,不同于未经封赐的宫侍。凡是有品级的后宫,处分之权在正君,生死之事在皇后,是以便是公主也不能一个说得过的理由都没有便令处死。于是永嘉公主这样一吩咐,立即便有机灵的内官跑去找总管东宫内务的詹士家令报信。      宫奴服侍永嘉公主换上凤凰纹绣的华丽衣裙。兮宁应召而来,永嘉公主回头刚要和她说话,耳中便闻得门外内官大声通报:“扶风君到。”      永嘉公主冲兮宁做了个垂头丧气的鬼脸,叹了口气才庄而重之地道:“侧君请进!”      于是扶风君赵筝便带着詹士家令和一众内官破门而入。赵筝向永嘉公主微微躬了躬身,张口便问:“不知苏奉仪何事冒犯公主,还请公主给个罪名?日后父后问起,臣也好有话交代。”      “妄议朝政,罪在不赦。”永嘉公主不理会跪下行礼的詹士家令和内官,缓缓地说道。      “臣知道了。”赵筝一本正经地点头。说罢示意跪在一边的詹士家令翻开卷策,拿墨笔一字不差地书写上。赵筝的字极好,衬在绢白的帛纸更显得潇洒自如,字如其人。      永嘉公主不禁莞尔,回眸道:“我的君上……啊,今日该与侧君合寝。如此侧君先去吧, 晚间再聊。”      “臣等公主晚膳。”赵筝笑了笑,告退离去。      永嘉公主看着自己的闺中密友,在她耳边小声哀叹着:“兮宁啊兮宁,看见了吧!这就是取大士家之子作丈夫的下场,动不动就要摆脸色给你看。嘁,他们交相倾轧,喊打喊杀,杀人放火的时候我可不曾去问过用的什么罪名……兮宁,你以后可千万别重蹈覆辙,我这就是血淋淋地教训哪!”      兮宁咬着嘴唇笑道:“殿下言重了,君上这是跟您邀宠呢。”      “这哪是跟我邀宠?分明是为了……子嗣啊子嗣,一切都是为了子嗣!”永嘉公主挑挑眉道:“走吧,你再陪我练一会儿刀。”      兮宁紧走几步,紧挨永嘉公主,以为不可闻的声音进言道:“殿下一日没有正君,诸位侧君便要为赶在册立正君之前生下子嗣殚精竭虑。不如公主再去求求陛下,能早定名分也是好的,离您给太皇太后守孝期满,可只有不到半年了哪!”      “这不可能。母皇是绝不会答应的。”永嘉公主摇摇头道:“我现在还在为太皇太后守制,本来也立不得正君。还有半年的时间,拖延是尽够了,还可以从容安排……母皇也是这个意思。”      ……      每一个女人都得为自己的丈夫费心,贫家女是这样,公主也是这样。当然,赵瑟也没有任何理由例外。      皇帝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十一便被关进了长生殿。并且到七月二十七牡丹祭之前,他都不会被放出来。幽会啊,坏一坏之类的当然就更提不到了。于是这半个多月的辰光,赵瑟在入伙贿赂长生殿女官凑热闹看东君之余,全部的精力便都放在了为十一准备出征上——中原,大约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近来傅铁衣给弟弟的信上提到山东战局,往往便是稍有硬仗大批的流寇便索性扔下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向济宁方向溃逃。可以想见,陆子周对待山东之地,分明就是用过就丢的态度。否则但凡他专心一点儿,流寇也不至于没用到一触即溃的地步。再看一看被流寇守得固若金汤的永宁以及山东、中原交界地带日渐频繁出现的绿林响马,赵瑟没有任何怀疑,陆子周就是打算利用永宁城牵制傅铁衣大军并扼住朝廷钱粮转输的时机进取中原,以流寇所擅长的快攻一路夺取东都乃至晋阳,以期最快形成和关中分庭抗礼的局面。      “夺天下者,必取关中。取关中者,必据晋阳。”      陆子周一直就是这样教赵瑟的。      那么,在由山东前往河西晋阳的道路上,中原之地便是陆子周必要决一死战的地方了。      十一究竟能不能胜过子周呢?赵瑟心中充满了疑虑。虽然她相信十一能做到任何事,但是 同样的,她也相信陆子周能做到任何事。      赵瑟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实力势力范围之内增加十一的胜算。      赵瑟先利用自己祖父大人的职务之便,从兵部落满灰尘的库房里找到所有的中原关隘地形图。除了利用赵氏的力量整理出所有将来可能和十一一起上战场的诸镇边将的详细履历,并且还郑重地请求傅铁云帮忙,搞到了流寇主要头目的容貌禀性,过往用兵。      种种繁杂之事不可一言道尽,以至于傅铁云都要有些奇怪地问她:“你怎么竟突然干起了正事儿?当真是太阳打南面出来了!”      赵瑟半真半假地笑道:“自是拿去给情人献殷勤才会如此上心。”      傅铁云嗤之以鼻,却又不敢完全确定她说得是不是自己的大哥,便不好往深处追究,只道:“兄长索饷的奏折递上去好久了,怎么样了你也不知道想想办法。”      赵瑟摊手道:“待我问问江中流有没有钱可要再说吧……依我看这个饷皇帝欠着最好,眼看流寇就要攻中原,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从山东傅帅的地盘跑出去的,不能说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到时候皇帝问罪,也好有个由头拿来谢罪。”      傅铁云撇嘴道:“官样文章罢了……”      之后,赵瑟果然约了江中流去她流氓二哥的轻歌曼舞堂销魂。除去傅铁衣的事情,中原一旦开战,朝廷能拿出多少军饷来也是赵瑟必须要关心的事情。没有钱,什么胜利都是奢谈。固然,打起来朝廷不能不给粮草军饷,然而押运粮草军秣这种事情毕竟讲究个恰到好处。朝廷一贯陋习,或者拖延,或者提前,或者偏送得不是时候,古往今来,有多少名将是折在这上面的。      酒酣耳热,美人在怀之际,问起江中流。江中流执箸敲着盘子唱了几句荒腔走板的调子,搂住赵瑟的肩膀醉眼惺忪地道:“军饷,自然是有的。不过……一半拿来练神策军,一半还在路上。我给你说,流寇死守济宁,实在是高啊!一只手便掐住了南北转输的咽喉。山东倒也还罢了,反正傅铁衣已经收复了临淄,东海盐铁之利尽入手中,给不给军饷都能打下去……至于中原,哈,要是现在开战,当真是一时之间凑不齐八九万人的军饷……”      “欧阳连光给陛下出了个主意,便是抛开户部,由均输官署主持军饷粮秣之事,再有一时运送不及的部分,可授主将就地征集之权,待战事平定之后再向朝廷报销。如此一来,我江中流这个均属主薄还有两淮、河东的大商家可就都成了香饽饽了。喂,赵大小姐,您要求我什么事,趁着我这儿还没涨价,赶紧得献殷勤吧!等过几天朝野咸知,我江中流可不是今日的江中流了……”    赵瑟灌了江中流一大盏酒,笑骂道:“你个贪官!定要找我家二哥来落地还钱。”      “欢迎之至。”江中流眉飞色舞道:“我便最喜欢和流氓打交道。”      两人笑过一阵,赵瑟遂正色道:“是有件事非江兄帮忙不可……过些日子,我设宴请江兄吧。有个人,想请江兄见见,或者能投缘。”      江中流答应下来。赵瑟想了想觉得就江中流自己还不保险,又唤人当场拿过笔墨,强押着江中流将两淮、河东的巨商一一列了名单,凡是可能牵涉到军输补给的关键人等全部一网打尽,以备合适的时候可以让十一去套交情。      名单抬首第一个便是鼎鼎大名的河东王富婆,赵瑟拿着单子笑道:“这倒是好办,多一半都是我家亲戚和熟人。王富婆是我小表婶……我也该去拜候一下她和小表叔了。江兄,不然你一起去吧?”      江中流苦着脸道:“估计我去了人家就要关门放狗了……我说赵大小姐,若论两淮巨商,最厉害就是您亲亲的九叔秦合清。不管是为哪位将军,多少钱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何苦要拉我趟这个浑水?”      赵瑟嫣然笑道:“我只管得到我自己家,哪及江兄坐镇均输手挽天下财货,正经的军饷不是还要靠你吗?何况您整天收税抢劫,人送外号‘破家江’,谁家有多少家底不问你问谁?”      江中流直道遇人不淑,上了赵瑟的贼船。临分手前,却又不放心地嘱咐赵瑟,让她千万守密,不要随口将自己卖身投靠赵氏的事情炫耀出去,不然自己真的是其死不远矣。      日子就在赵瑟陀螺一样地忙碌中过去了,转眼便到了七月二十七牡丹祭的日子。      祭奠照例在长生殿举行,三千金吾卫执戟、斧、钺、华盖、旗幡种种依仗自殿上肃立而下,礼乐合奏。皇帝与徐皇后并坐殿上,皇帝着玄色曳地凤袍,配玉,冠额前、脑后各有十二串玉旒的凤冠。皇后则着上玄下朱的冕服,冠冕前面亦是十二串玉旒,后面则是九串。公主坐在皇帝侧面,她的凤袍是正红色的,头饰用凤钗十六。凤座之后设纱帘,内中影影绰绰,大抵是皇帝陛下的后宫。殿下设宗室士贵与百官坐席。      礼部官员宣读过祭文之后,大雅之乐倏然变化,成为明朗轻快的调子。十三场祭曲中的讲述娲祖降生及少女时代的第一幕娓娓而出。殿下肃然严正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每年牡丹祭都是这样。依照惯例,祭曲和武祭允许贵族子弟和亲眷观看。这帮上都的纨绔子弟与无聊贵女一扎堆,所谓祭奠,不用说,自是要变了味道的。其中亵渎神灵者,尤以赵箫赵二公子为甚。这厮左顾右盼地跟 着一辈纨绔子弟品评场中的伶人。这个及不上他家曼舞清歌堂的头牌,那个腰软臀肥,正合该去做去做馆娃等等。      赵瑟那边等十一出场等得正心焦,心中莫名慌乱,拿眼去瞪自己哥哥,那流氓只当没看见。好容易耗完十二场,最后一幕武祭开始。      十一带着面具长身立于场中,绣满大朵极艳丽眼色花朵的袍服随风飘散开来。在敲打进心底的悲怆曲声中,他举剑平平指向娲租的咽喉。整个宫殿一下子寂静下来,连赵箫都闭上了嘴巴。      这是武祭,代表着情殇与不屈的武祭。女人喜欢为情殇心碎,男人喜欢为不屈流泪。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中,娲祖的钢刀在众人眼前划过一道圆月,腾空而起斩向十一。十一挑动剑尖,与刀尖相触。只一相接,十一便觉出不对来。和练习时的软弱无力完全不同,这一刀有着巨大的力量。一瞬间,十一浑身的斗志和杀气都这力量激发了出来。      他们错身而过,表演性质的武祭变成了真正的武祭。他们长时间的在空中变化招式,每一招实际都能致人死命。在打斗中,十一将华丽的外袍扯下来扬向天空。对于比武来说,那是碍事的东西。而在观者的眼中,只见得一片电闪雷鸣中,衣袍化作漫天云霞裹着翩若惊鸿的东君降落。      “这是牡丹祭,东君注定要被娲祖斩下头颅。”娲祖面具后的女人第一次对十一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十一楞了一下,插下娲祖心窝的剑势不由一滞。      于是,娲祖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唤醒了自己不负责任的搭档,勉强逃脱了性命。      事实就是这样。      他们在空中倏然分开,娲祖冲着十一举起了刀。时间像是停止了,他们像是停在空中不动,而乐音似乎也停止了。娲祖一刀倏然劈下,将十一的面具一分为二。这意味着斩首。按照预定的情节,娲祖揽住十一的腰,盘旋而下。风吹开十一的发丝。十一转过头,露出面具下的容颜。      观者发出抽气似的叹息,整齐得能听得出这叹息是怎样的轻微。连皇帝陛下都站起来,一手不自觉地拂开遮挡在额前的玉旒。      赵瑟的心像拧了水一般抽紧。    153/约会 兮宁摘下面具,以眼神示意还不怎么熟悉宫廷礼仪的十一和她一起跪拜天子。十一跪倒行礼,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只是身姿仍然足够满场的贵族妇女们两眼放光的了。      稍后女人们从悸动中恢复过来,收回她们投射在十一身上的掺杂着纯洁的雾气和贪婪的精光的视线,转而注意到皇帝陛下的失态。      皇帝陛下她在这种场合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并用手拢开凤冠遮挡在眼前的玉串长时间地注视如此美貌的男性臣下,毫无疑问是相当失态的。各中代表着什么样的意味不言而喻。      殿下群臣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赵瑟隐约听见旁边一个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大人摇晃着头上的步摇,对周围年轻的同僚小声炫耀说:“你们没见过陛下顿足长恨‘吾家十世天子,富有四海,竟不得谢郎一顾焉’的情景吧?那就好好看着今天吧!想不到我这一生,竟还能第二次见到能和谢十七相并论的男人……”      赵瑟眼前一阵发黑,直觉得再也没有比说这话的人更加面目可憎的老太太了。      皇帝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当然,作为皇帝,她只要坐下来厚起脸皮只当什么也发生就可以了,臣下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此时,皇帝似乎并没这么打算。      她看了她的女儿永嘉公主一眼,目光里包含着只有公主一个人能觉察到的责备。公主低下头,皇帝便笑了笑。很浅的,很无可奈何的笑,大约是那种所有对女儿没办法的母亲都终究要露出的笑容。      皇帝转开了视线,一瞬间,她的笑容就变成恬淡闲适的模样,整个人也轻松起来。她牵起一旁皇后的手,让她的丈夫与她并肩站立。她带着些追忆和自嘲的口吻对自己的臣下,对着大殿的柱子说:“很多年前,朕也认识一个一模一样的美男子,朕一直都没能得到他。那么,叶爱卿……”皇帝顿了顿,盯着十一后颈,接着问道:“你愿不愿意,辞去官职入宫侍奉朕呢?”      殿中陷入一片死寂,百官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怎么说呢,强迫朝廷臣入后宫为侍臣一贯都是评判昏君的重要标准。至于像正说话的这位那样当着文武百官就这么大方的问出来,那可是连昏君都不好意思干的事儿。      这时候皇帝挑明了百官的心思将话说出来,赵瑟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盯着脚下的金砖琢磨,倘使十一拒绝了皇帝还要强纳,自己又该如何在朝堂造出让皇帝绝了念头的局面来呢?至于十一会答应的可能,赵瑟压根儿就没想过。      皇帝又怎么样,十一可是最厌恶拿他的容貌来做文章的女人!      果然,只见十一抬了一下头便迅速地拜了下去,朗声答道:“臣忝为武将,愿为陛  下守土杀敌。”      “好!卿实乃是我大郑之好男儿,不以姿容而坠青云之志。”皇帝抚掌称赞,转眼间昏君的格调就换成了名君的风范。      她传旨道:“取朕的金错刀来,赐给叶将军。”      内官捧来宝刀,十一拜谢了恩赐。      皇帝慰勉道:“望卿能以此刀为我大郑建立功勋,朕亦不惜封侯之赏。”      说完这些,皇帝坐回凤座,挥手交代了一句:“公主代朕赐酒吧!”      内官倒了两杯酒用托盘端着,公主步下丹阙,亲自执了酒爵赐给兮宁和十一。赐酒后便是封官,依惯例传旨各晋兮宁和十一官阶一级。这样,十一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得到了从四品上宣威将军的官衔。      谢恩之后,自有宫侍引十一和兮宁下去更衣。紧接着,盛大的宫廷宴会在长生殿举行。      酒过三巡,皇帝似乎有些疲惫了,懒懒地坐着。又耽搁了片刻,便和他的皇后侍臣们离开了长生殿。在此期间,她再没有关注过十一。      至此,赵瑟始终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都明确表示了无意将十一据为禁脔的意思。      对于赵瑟来说,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      同样的,对于上都的纨绔女来说,这更是个好消息。      于是,上都的官媒开始抢手起来。一夜之间,竟是大有了“长安媒贵”的气象。      上都的女人们在追求男子的道路上,从来都是不甘后人的。等赵瑟反应过来,已是狼烟四起,她则大大地落了后手。      这主要是因为在第一时间赵瑟并不怎么敢去见十一。有一件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十一交代。      事情是关于米饼的。      在十一被关进长生殿演练牡丹祭的这段时间里,米饼总是每隔几天就会爬上赵瑟的床。他也会十一的那门功夫,手指在赵瑟的身上指指戳戳,带给赵瑟难以言表的舒适。赵瑟本来对米饼一直秉持着的都是只调戏取闹、不动真格的。这次米饼自己投怀送抱,赵瑟起先还假装正经,后来回想起雨夜树上十一的言语,大约就是答应了的意思。而赵瑟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心思,便越琢磨越觉得这是十一同意把米饼给自己了,不然米饼也不可能主动上她的床啊!这样,赵瑟越想越无法克制心中的好奇,终于在前一日抱过米饼,卷着被单一起滚到床榻深处……      米饼还是小男孩,并且显然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他比赵瑟所碰过的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都要生涩得多。仅从身体上来说,完全谈不到什么快乐,但赵瑟仍然很兴奋。她在事后亲吻米饼的面颊,并抱紧她。米饼猛得挣开赵瑟的怀抱,像鹞子一样蹿起来老高,之后便 溜得不见踪影了。赵瑟伸手抓都没抓住。      赵瑟起初以为米饼这是一时的羞涩罢了。后来五音来报,米饼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剑走了,赵瑟这才一惊,不免要怀疑起自己起初的猜测。如果十一真的没有让米饼服侍自己的意思,那么自己这般行事,恐怕便不好向十一交代了。      赵瑟犹豫了两天,等第三天豁出去被骂,打算去找十一时,十一居处的门槛已经快被上都的女人们踏烂了。      赵瑟气得顿足捶胸,心道:“这都是什么人嘛!”      两项相抵,米饼的事情她便觉得不是那么难交代了。晚上溜过去找十一,期期艾艾地将米饼的事说出来。      十一冷哼了一声道:“早就知道了,等我把他揪回来宰了!”      赵瑟大是不忍,也不知道十一说的是真是假,不敢随便求情,只眼巴巴地望着十一。十一背过身去生了好一阵闷气,不知突然想起什么了,自己先绷不住劲儿回头问:“那怎么今天才来告诉我?”      “我怕你生气打我……”赵瑟扒着床沿,实话实说。      十一立即便发怒道:“那你还和他滚到床上去?就喜欢啃窝边草是吧!”      然而骂着这两句,十一还是往床里挪了挪。赵瑟一看,哪有不主动往上爬的道理?      再次见证过一番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至理明言之后,十一圈住赵瑟,叹了口气道:“别再和我说这些事了,瑟儿,以后不要把这些事说给我听。我不想知道。”      这是他的第一次叹息。赵瑟不可能没有其他男人,而十一也不可能总为了这种事和赵瑟争吵,于是他们需要某种掩耳盗铃似的妥协。      而随着上都贵女们对十一的追求战争的升级,以至于连四家七氏中的女人都开始下场参战之后,赵瑟再也没办法对这件事掩耳盗铃下去。      虽然晚上抱着十一且被十一抱着的人是都是赵瑟,但看到那些女人们送来的礼物和请帖,赵瑟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她难免要想:“凭什么全上都的女人都可以追求十一,偏我就不行呢?难道就是因为十一答应了我我就得偷偷摸摸的?”      于是,赵瑟便有了趁这个机会和十一公开相处的意思。然而其中牵扯着家里的大计,赵瑟到底不敢贸然行事,于是便拐了个弯去问自己的祖母大人芫国夫人。      芫国夫人听完一笑,道:“这件事情本来你不来问祖母,祖母也是要提醒你的。上都的风气,贵族好以炫耀攀比身边的男子,相斗以为输赢。这倒并不一定都是倾心爱慕,不过是大家都有权利,有金钱,有足够任性的资本,便喜欢将好东西据为己有,更喜欢你争我夺的滋味。所以追求一个男子,就像一阵风一样,似乎全 上都的女人都在争一个男人……”      赵瑟连连点头。提起这件事,她满肚子都是火气。仿佛如今为了十一最后能被什么人收入囊中,上都已经开了赌局。妈妈的,这完全是无视皇帝陛下的旨意嘛!连陛下这样的昏君还知道要尊重朝廷官员,不肯强纳入帷中呢!这群人太不要脸了!      这件事,十一虽然心中愤怒,到底也无可奈何。毕竟不能把全上都的纨绔女一人一剑杀了啊!而且,在上都,总有一些宴会只要接到了请帖就算忍着呕吐也要去。上都有一句老话是即使赵瑟如何不满意也得郑重提醒十一的——除非你永远都不打算有未来,否则就不要拒绝宴会。      芫国夫人拍拍赵瑟,算是安慰,也算是提醒她不要因为是十一就乱了心。她说道:“瑟儿,这里面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你想到了吗?上都这么多女人追求十一,甚至包括四家七氏的女儿,只是因为他的容貌,为了占有他吗?皇帝还没有正式召见边将,依制,朝臣就不能随便结交,但是男女私情朝廷可就管不着了。借着追求和恋爱招揽边将应该是很不错的办法,我们不是也是这样做的吗?”      “祖母……”赵瑟的脸上现出赧颜。      芫国夫人却接着道:“大约追求十一的人也不止是要招揽结交他。反正只要借着追求和求婚的接口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馆驿,那里面住着的将军多了,想跟谁结交一番应该都是容易的。这样的事,总要想办法做的。牡丹祭给大家找了个好借口,不用岂非可惜?”      “该死,我竟然连这个都没想到!”赵瑟拍手道:“既然大家都忙着追求十一,我要是不追求……”      “是啊。”芫国夫人笑着说:“示远实为近,大家都追求,就我们没什么动静,仿佛像是做贼心虚,故意撇清啊。”      能在阳光下和十一一起走路的感觉,赵瑟想,一定很好。      于是,赵瑟就开始考虑光明正大追求十一的时机和方法。      机会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      这天早朝之后,赵瑟一把擒住打着瞌睡不知要上什么地方蹭饭去的江中流,道:“我今晚日设宴请江兄喝酒,晚些你在什么地方,我派人去接。”      江中流趴在马鞍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今天?今天不行!今天我答应了小白陪他去求亲呢!”      “求亲?”赵瑟闻言一呆,登时咯咯笑出声来,“就你,说话能气死人的家伙还有人找你保媒求亲?谁这么没识人之明啊?小白是谁?”      江中流怏怏道:“你表侄子啊,秦少白。他们家族长秦歌想取叶十一做侧夫,现如今咱们上都是媒人难找,所以就命小白代她去向叶十一探探口气。小白不好 意思去,说我脸皮厚,非要拉我去壮声势。我喝了他这许多年的白酒,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只好答应。约好了今天下了朝在人家叶十一馆驿门口会和。”      赵瑟心道:正合我意。遂一牵缰绳上马,自顾自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正好上次说今晚请你见的人也顺道,等你办完了这桩大事,便一起去喝酒。”说罢不由分说,握着鞭梗指挥自己十几个小厮将江中流连拉带驾拱上马。      江中流拿她娇纵的大小姐无法,只在马上嘀咕:“这是绑票!”      赵瑟笑了一阵,便命小厮替江中流牵着马缰,两人一路往兵部馆驿去。转进馆驿所在的街道,大有一番热闹的奇景。香车宝马整堵住了半条街,粗使的侍奴小厮站在其中,趁着主人不在偶尔还乱糟糟的拌几句嘴。赵瑟和江中流马匹过不去,只好下来走路。      到在门口,便见跟着十一一起的老赵拿着一推请帖礼单站在哪儿迎来送往,笑得眼睛都该没了。一架公卿规制的奢华马车横在一旁。赵瑟看了看,上面表记是韩国夫人张家,不由便是一皱眉。对面稍远一点儿,还有一辆平常世家公子出行的马车,车上的标记却是赵瑟的外家魏国夫人秦家。      秦少白果然早就在对面的车里等着。这时看见江中流不怎么规整的官帽,和官帽下乱糟糟的头发,便高兴的下车招呼道:“江兄。”      待走到近处,秦少白才发现江中流还拉了赵瑟来,只好跪下行礼道:“拜见表姑,给表姑问安。”      赵瑟叫他起来,笑道:“欠了江大人一顿酒,今日请还他,顺道跟来看看热闹,那日牡丹祭上没也看清东君,怪遗憾的。”      她既然这样说,秦少白自然也不能不说不让她看。于是便三人一道进了门。门口的卫士一听一位是赵氏,一位是秦氏,当然便不敢拦了。一路引着三人到了馆驿的厅前,禀告道:“叶将军在厅中和韩国公说话。”      正说着,便听见韩国公的声音在里面传来:“十一,你是我家舅父武安侯的弟子,我从心里便是将你当做兄弟来看待。去年夫人的事情,我是爱惜你人才,怕坏了你的声誉所以才会如此行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夫人一直都很钦慕你,这一年来常常思念,一心有意取你做侧夫,我自是再不会反对。啊,虽说男子为官,官到四品已经尽够了。但你若还有意为国尽忠,当然可以先订婚,过些年再辞官成礼也是可以的……你不会拒绝韩国夫人的要求吧?”      十一像泉水滴上青石般美好的声音说:“韩国夫人的要求我当然不该拒绝……”      秦少白一听就有点急了,这他没法和自己族长交代啊!一推江中流。      江中流那真是拿 人钱财,与人消灾,堪称贪官的典范。这家伙脸皮城墙拐弯,啥都敢说,立即就冲上厅去,大叫道:“慢来!魏国夫人也想求取你为侧夫。叶将军,魏国夫人的要求你也不会拒绝吧。”说完,还在韩国公对面站定冲人家施了个礼道:“不好意思,国公大人。这闻道有先后,做媒可没先后。”      追进来的秦少白听在耳中几乎羞愤欲死。      十一长身而起,眼某眸扫过韩国公和江中流,落在赵瑟的脸上。他露出一个笑容,说,“两位大人,我究竟应该不拒绝韩国夫人的要求呢,还是不能拒绝魏国夫人的要求。”      “你不能拒绝我的要求,”赵瑟以一个标准痴情女子的呆样接口。这倒是不需要她假装就能有的。一见钟情在十一这里是不会遭到怀疑的,而十一的笑容,其实他根本就不用笑,便能打乱女子心房跳动的节奏。      十一皱了皱眉。      “在下赵瑟,乃是原阳赵氏的嫡女。”赵瑟抬出自己的金子招牌。      “那么赵小姐,你也要求要娶我做侧夫吗?”十一问。      “不,我想请你喝酒!”赵瑟说。      “喝酒?”十一饶有兴致地抬起下巴,说,“好。” 154恋爱/ 赵瑟一早命人设下的酒宴是在城西好风楼的最高层。当然,这是计算上了中途会出现十一这个“意外”之后才选择下来的地方。      很简单,如果只是如表面上所说的宴请江中流,那么在赵箫的曼舞清歌堂就蛮好,反正那家伙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既然酒宴真正的目的是引荐十一给江中流认识,那么势必就不能如上次单请江中流那般把酒摆到曼舞清歌堂那等乌烟瘴气的销金窟了。      那好风楼乃是皇宫之外最高的楼阁,登临可以俯瞰长安,举凡上都权贵折节下交、贵女追求男子、狂士把酒放浪形骸以及暴发户附庸风雅之类的都爱在此处。因此,请江中流这等不靠谱的人很是合适。而一场“意外”,赵瑟见色忘友,顺理成章地将江中流抛到脑后,好风楼的酒宴直接改作了请十一,旁人看起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所以,地方选得好就是有这么大的便宜。      那么,一场单方面的一见钟情的戏码还是要演足——为什么说是单方面的一见钟情呢?赵瑟固然是一副痴迷的神态,可十一看起来仿佛也是很乐意的样子啊?      是的,赵瑟提出来“我请你喝酒”的时候,十一看起来仿佛是欣然答应的模样,并没有被强迫的意思。事实上,十一本来也是挺乐意的。然而,这一切经过上都众人的仔细揣摩,立即就变得经不起推敲了。      据常理来看,大家断定,美丽的叶将军完全是为了借机摆脱韩国夫人府上和魏国夫人府上拔河似地的求婚所以才会答应赵瑟。既然韩国夫人也不能拒绝,魏国夫人也不能得罪,那么,身份上恰到好处的赵瑟在这时候自愿跳出来就最好不过了。反正她要求只是一场酒宴,答应了也不会损失什么。      简而言之,赵瑟就是个悲惨的筏子!她不单方面一见钟情谁单方面一见钟情?      关于这一点,众人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当然,这些都是不负责任的臆测。上都智慧的女人们都被自己的智慧坑苦了。      江中流则是被赵瑟坑苦了。      这位贪官大人因为赵瑟说要请客,来的路上便推掉了今晚所有的请帖,甚至刚刚在进门前还慷慨地宣布今天不找秦少白蹭饭。赵瑟这突然一下改约会了,江中流立即便没了饭辙,当时便有点急了。是,他是贪官,不缺一顿饭钱,可啥时候见过贪官自个儿花钱吃饭的?于是,江中流便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而且他不仅自己赖着不走,还要死拉着正牌替魏国夫人做媒的秦少白,不准人家走。韩国公没有他脸皮厚,当即告辞离去。      赵瑟看了一眼江中流,“呀”的一声道:“江大人!抱歉!抱歉!我可不是故意要把你忘了的,你就别和我认真啦!一会儿罚 酒三杯给你赔罪,你看成吗?”      江中流大约是因为晚饭又有了着落心中大定,十分之好说话,笑道:“只要你结酒钱,便是故意把我老江忘了也是无妨。”      赵瑟抿嘴而笑,转而歉然对十一道:“叶将军,事先也不曾安排,趁着江大人的酒宴一起可好?改日,不,明日我们一起尝冰烙可好?”      十一微微低首向江中流行礼,毕竟是有求于人的事情,需得郑重其事。十一的心里大约可没有因为自己长得漂亮别人就得任劳任怨的意识。凭什么呢?      因为郑重,他姿态肃然而瑰丽。肃然者如宝剑之紫电青霜,瑰丽者如绝颠之云蒸霞蔚。一时之间,满室都随着他这姿态瑰丽奢华起来,连赵瑟都不自觉地收起玩笑戏谑的心情,将手收拢到身前站直。江中流则仍是歪歪斜斜、拖拖拉拉地站着,敷衍了事地拱了拱手算做回礼。      之后,十一抬起头,江中摘下腰间那把小铲子似的常用来充自己有学问的竹扇忽扇。他们长时间地打量彼此。十一仍是那样肃然而瑰丽,江中流仍是那样的散漫而惫懒。肃然瑰丽的不曾因散漫惫懒的尴尬慌乱,散漫惫懒的亦不曾因肃然瑰丽的紧张僵硬。他们是这样的截然相反,却又谁都掩盖不了谁,宛如色彩鲜明画卷的两端,有着恰到好处的和谐。      “芝兰玉树中的歪脖树哪!邋遢大哥也不容易啊!”赵瑟在心里由衷地佩服。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人都将为这个佩服江中流佩服到五体投地。一直到许多年之后,叶十一被岁月镀上无数层神圣的光芒,即使最早期的伙伴都不免要手心冒汗的时候,面对他,唯有这位邋遢大哥还能一如初次见面那样将歪瓜劣枣的姿态贯彻到底。所以,人们都说,他才是真正的风流。      总而言之,这就是叶十一和江中流的初见。这场际会在戏剧色彩方面完全无法与叶十一和欧阳怜光的初见相提并论,以至于多年后无数野史作家在写到这一段时如果不硬拉上赵瑟就实在编不下去。然而,江中流毕竟还不是叶十一一生的灾难……      赵瑟并不欢迎自己的表侄子秦少白,但也不得不承认江中流拉上他是对的。如果只是他们三个,那未免也太奇怪了一点儿。于是,一入酒席,赵瑟便以灌到秦少白己任。这事也只有她办起来便宜之极。赵瑟可是人秦少白的表姑,完全可以充个长辈。所谓长者赐,不得辞,两坛好风楼的镇店佳酿灌下去,神仙也得醉他几天,眼见着秦少白就出溜到桌子下面睡熟了。赵瑟拍手令侍奴将秦少白抬去里间卧榻休息,又喝令侍酒的家奴退下,没有招呼不必进来伺候,以便于十一和江中流勾结。      然而,很快,正事没聊到 几句,赵瑟也醉了。毕竟灌了秦少白两坛酒啊,她再怎么也不至于没人品到不喝几杯,江中流又不肯将罚酒让十一代喝,推杯换盏之间,转眼就不幸成了第二个醉倒的人。      那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赵瑟抬起头,眼睛便有点发直。大明宫灯火连绵不绝,万千宫殿的瓦砾折射出万千的光彩,看在赵瑟眼里愈加的头晕眼花。十一和江中流顺着她的视线向露台之外眺望,一时都安静下来。      赵瑟摇摇欲坠,十一伸臂揽住她,手掌贴在她的小腹上,暖暖的,格外舒适。赵瑟抵不过这舒适,头一歪,便倒在十一肩上再也睁不开眼。在赵瑟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记得十一将他横着抱起,安放到一边。她抱着他,不让他离开。      半夜,赵瑟睁开过一次眼,隐隐约约觉得仿佛十一和江中流把臂站在露台上。十一扶着露台的栏杆狂吐不已,江中流就搂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说什么:“怎么样,我总也算赢了一局吧!哈,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他的手里还捉着酒坛,这时提起来喝了一口,便也支撑不住,栽倒于地,连带着十一也跟着在地上滚做一团。赵瑟着急要起来,却使不上力气。一切又仿佛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切起来,她便又阖上眼睛放心地睡去。      赵瑟在第二天的拂晓清醒过来,露水笼了满身,是个格外凉爽而精神的早晨。她躺在露台的软榻上,手里抱着个迎枕。十一就在她身边儿,一只手攥着赵瑟自软榻上垂下来的手,背靠着栏杆坐在地上睡熟了。他很少有睡得地这么熟的时候,赵瑟望着自己的情人,一时竟是有些痴了。半响才记起正事,举目四望不见江中流的人影,满屋又是酒气熏天、一片狼藉的劫后余生景象。她按了按头,死都想不起来昨夜秦少白醉了之后的事。      赵瑟一动,十一就醒了,发现自己喝了这许多的酒也是相当震惊。赵瑟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安慰道:“江中流那人就是这般不靠谱,我总被他灌醉呢。”之后问十一:“江中流哪去了?”      十一想想不得要领,似乎很是不甘心的样子,但还是扁了扁嘴怏怏道:“不记得了!”这神态在十一的脸上让人格外的动心,赵瑟的嘴角眼中便都是甜蜜的笑。      之后,赵瑟问起昨夜之事,十一说:“江中流大人是个很有意思的……贪官……”      这样一说,赵瑟便知道是勾结成了,遂笑道:“邋遢大当然是个妙人……贪官?贪官好啊!也幸好是这位贪官大人管着均输署,不然换了欧阳怜光,真还不知道如何是好哪!”      目前,十一对欧阳怜光这个名字还反映迟钝,浑然想不起来自己还招过人家一次亲呢。或者说,他现在 还没办法把欧阳怜光这个名字和真人对上号。赵瑟也便不提醒他了。      侍奴听见动静,进来服侍。赵瑟一问才知道原来江中流污了衣服,回均输署换官服预备上朝去了。又问秦少白,侍奴答曰:“还醉着呢。”赵瑟便放心了。于是侍奴便捧来官服请赵瑟更衣,她也该上朝了。      仅仅一个早朝的功夫,赵瑟和十一约会并且呆了一整晚的谣言果然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上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赵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虎口夺食约走十一的。早朝前后,女人们窃窃私语,看向赵瑟的眼神暧昧难辨,嘴角挂着的吃吃的笑容。那是女人们嘲笑同类所惯用的方法。      是啊,大家都觉得叶十一要是就这么跟了赵瑟那也忒没道理了,赵瑟这女人分明就是个过了河情等着被拆了的桥嘛!      除了谣言本身的力量之外,江中流这家伙也居功至伟,然赵瑟感激得咬牙切齿。赵瑟以前真不知道还有这么还传闲话的男人。      经江中流这当局者退朝之后的一番大肆宣扬,女人们的嘲笑愈加难以控制在私下的程度,甚至有女人特意跑过来问赵瑟:“赵大人,听说叶将军昨晚和您约会时您睡着了呢?真佩服,果然是赵家小姐,见多识广。换做是我,恐怕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呢!”      这是和十一约会之前就预料得到的反应,赵瑟虽然不肖,倒也算胸有成竹,不至于被窘得张口结舌。她这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管人家怎么说一概都是笑而不答,只忙着吩咐家中管事打开府库,宝马名剑,士族赵氏几十代积蓄的珍宝送过去博十一一笑。随着礼物,每天都要送去约会的请帖,大张旗鼓摆出向十一求爱的架势。      因为赵瑟的高调追求,一开始大家都等着看赵瑟的笑话,人排成队足够绕上都城三匝。后来赵瑟送过去的礼物十一都收了,约会得请帖大多数也接受了,并且,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开始像真正的恋人一样一同出现在上都贵族的宴会,大家还是等着看赵瑟的笑话。这一次,人数排成队绕上都城五匝都富裕。      叶十一怎么会昏了头爱上赵瑟呢?大家都觉得这是个笑话。即便他接受了礼物,和赵瑟约会,看起来很像是恋爱的模样,然而终究野不过是看起来像而已。      大家都说,叶将军之所以会接受赵瑟的礼物并和她约会是因为脸面上过不去。如果刚刚利用完赵瑟拒绝了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转头就对她不理不睬,那不就成了用完了就丢吗?大家议论起来,他未免太也下不来台。那么不如索性先和赵瑟约会,假装恋爱,等过一阵子随便找个理由分手,这样可就谁都说不出来什么了于是,在那段时间,打趣赵瑟和十一就成了上都女人们共同的爱好。每每有好事者偏要捡着人多的时问赵瑟。赵瑟便会略带娇羞的说:“叶将军还不曾答应我的求婚。”众人哄堂大笑。      总而言之,他们就是不肯相信赵瑟和十一真的在恋爱。      为此,赵瑟多少有点不服气,每每悄悄在私底下询问霍西楼:“你说我看起来就真这么配不上叶将军吗?”      西楼不舍得让赵瑟伤心,变便现出很为难的神气含糊其词。然而只看他那眉眼,赵瑟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他那神态,分明就是说:“确实不明白叶将军怎么会看上你!”      赵瑟气不过,终于心一横脚一跺去问傅铁云。      这也算是自投罗网吧!只是她想,自己公开追求十一这许多时日,搞得上都满城风雨,傅铁云仍能作壁上观不横加插手已是殊为不易。自己再不见机,知会他一声,恐怕他着恼起来,不知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自己和十一的事总要给傅氏兄弟一个交代。这是躲不过去的事。既然早晚要交代,那就交代吧,等着傅铁云那小鬼谋划定了问到头上,那可就相当被动了。      这样想着进了傅铁云的门,侍儿小金卷起水晶帘冲赵瑟抿嘴一笑,道:“小姐终于来了,这些日子公子想您想得紧呢!”      赵瑟闻言不免脸红,她自十一到上都就没怎么敢来见傅铁云,算来竟两个多月不曾与傅铁云过夜。这也就罢了,连女儿都抱得少了,想来当真让人惭愧。      傅铁云正哄着猗猗在地毯上拍球,见赵瑟进了也是一乐。以他的性子哪里有不开口风凉的道理,当即就将球往赵瑟头上一抛,似笑非笑地道:“好好地不去寻东君献殷勤,竟想起回家来,赵小姐莫不是糊涂了?”      赵瑟倒是正怕傅铁云不肯风凉她。反正她也被傅铁云折腾成二皮脸了,傅铁云越是风凉她,她越是反而好厚起脸皮开口了。于是赵瑟扑起来接住球,就势坐到傅铁云身边,搂住猗猗道:“你说得是,我正是不知该怎样献殷勤了,所以才要找你问计啊!”      傅铁云冷哼一声道:“没有……别抱我女儿,还我!”      猗猗却正好跌倒在赵瑟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道:“妈妈……”      赵瑟遂大笑道:“你看,我生的女儿呢,不然哪有你的……让我看看我们的女儿,啊,这几日不见,牙都长全了……快来让妈妈数数……”      “昨天才长出来的。”傅铁云说。这样一来,他便和赵瑟置不下去气了,只责备道:“你追蜂引蝶我可管不着,只是再要把女儿忘到脑后,小心我宰了你的小情人!”      赵瑟笑道:“是,明天我就带女儿出去玩一天。你去不去 ?”      傅铁云皱眉道:“走不开,兄长大军昨日已经合围济宁,料想中原不日便有非常之变,我没工夫。”      “中书省还没消息呢,你们又瞒扣军报。”赵瑟说,“中原大变在即,我也很发愁。你说怎生想个办法能在出兵前将叶十一追到手?”      傅铁云沉吟半响,望向赵瑟,神色有些奇怪地问:“你追求叶十一,究竟是为了将来中原十几万的兵权呢,还是真的爱慕他?”      赵瑟心中一跳,故意笑道:“家里的打算你也知道,中原一旦开战,就是十万二十万的兵权,万万不能不争。总要从这些将军里找到一个大力栽培。这样的大事,终究是要一纸婚约才能剖肝沥胆互不相疑。倘使事能成,便是对猗猗将来也是大有裨益,所以才要和你商量。”她停了一下,接着道:“他那样的男子,哪里有女人能不爱慕呢?既然不管是谁都得追求,自然要找美貌的,也算假公济私,不然你要我捡着长得最像夜叉的来追求?”      赵瑟说了这样一番极不要脸的话,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她看着低头默声摆弄猗猗的裙摆的傅铁云手心都有些潮热了,傅铁云才一笑道:“你要追什么什么人我才不管呢,我也不给你出主意。”      赵瑟要的本来也就是这句话,只是她看傅铁云脸上那纯良无害的笑容,心中总有几分不踏实,又添了一句道:“阿云你放心……”      傅铁云摆手打断了赵瑟,晒然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反正你也生不出第二个女儿来……傅铁云想。      这一句赵瑟自然是听不到的,于是晚上便留下来陪傅铁云。那小鬼病好之后越来越难伺候了,然而只为他一句不管,赵瑟拼了老命也只好奉陪。      次日趁着清晨凉爽,赵瑟带了女儿出门郊游。傅铁云躺在床上想心事,片刻侍儿小金禀告穆叔求见。傅铁云又发了会儿呆,才问:“兄长有信来吗?那个叶十一的事,他怎样吩咐?”      穆叔道:“大帅的意思是,请小少爷静观其变,不要插手。一切都等叶将军上了战场再说。”      “明白了。”傅铁云闭上眼睛,“一切都为了孩子……这一次我不会任性,叫大哥放心……” 155爸爸/ 士族贵女的恋爱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场,最终都必将回归盛大与浮华。浮华奢侈的宴会、花团锦簇的歌舞、嘶闹热烈的赛事以及盛大恢弘的婚礼,这些都是她们最终走向婚姻不得不经历的磨难。      上都的风气就是这样——风气这东西,任谁也没法和它作对。只要生活在这座城池里,就不得不按它的方式追求男人并与之恋爱。尽管她们都不相信他们恋爱了,赵瑟也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投身于各种宴会和活动的筹备,忙碌着将请帖四处散发,为了证明她和他的恋爱。      在夏季最后一个月份的第一天,赵瑟筹备了宣华二十六年上都士族门第间最盛大的宴会。遍请上都高门贵族,当然,还有十一。一般说来,贵族们默认这样的宴会总是为了讨好爱人并炫耀他属于她,在赵瑟,当然不仅仅如此。      因为盛夏,宴会安排在城外凉爽的别院。那一天,由于前一日傅铁云的抱怨,赵瑟便在清早踏着晨露出城,带着她的女儿猗猗郊游,之后则顺便留在了别院等待宾客。大多数宾客都接受了请帖。他们迎着落日的余晖出城,在夜幕降临、星光闪耀时分进入宴会。十一则来得稍晚一些。从北庭节度使麾下调集的兵马今日到了,因为拿不准皇帝是否会一起召见,十一只好等在馆驿。得到确切的消息不会召见之后,他才堪堪赶在宵禁之前出城赴宴。      宴会一如既往地空洞而浮华。十一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也不喜欢那些在庭院中央摇曳生姿的歌舞伎。当然,他更加没有理由喜欢那些半酣半醒倚在美人怀里放浪形骸的仕女贵妇——即便是赵瑟做主人,十一也没有办法因此就变得能忍受贵族宴会上的这一切。      他勉强坐在那里。赵瑟很过意不去,却又只能更加殷勤地照顾他,结果令他更加难耐。女人们吃吃笑着,小声地嘲笑赵瑟自作多情。      “赵小姐真是笨哪!明明是不习惯宴会的人,怎么能用歌舞去讨好呢?该买了黝黑强健的昆仑奴,开一场热闹的角斗赛才是。”清河翁主斜斜靠在家伎身上,嘴角撇着轻快地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于是,女人的兴趣便又转到了角斗赛上面,纷纷说只是昆仑奴的角斗未免太过无聊。他们七嘴八舌地撺掇清河翁主去跟皇帝陛下说,趁名将着云集上都的机会搞一场真正的角斗赛,把这些武将们都忽悠上场,让大家好生过一个热闹的夏天。大约只要说好了不流血,皇帝陛下也没有理由不答应……      十一的眼中泛起深切的厌恶。赵瑟悄悄捉住他的手,她知道在这双手白皙的皮肤之下压抑着电闪雷鸣般的愤怒。尽管已经到了这样的时代,沐浴着落日余晖的贵族们仍然 迟钝地习惯于将武士等同于奴隶,习惯于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拿他们取乐。      “再坚持一会儿,到半夜就可以不待在这讨厌的地方了。”赵瑟轻声劝慰着十一,并在私底下为十一迟迟不能习惯上都的宴会而发愁。至少现在,不懂得习惯宴会是绝得不成的。她也不喜欢宴会,可还不是一样要在这样的场合随波逐流。所幸十一至少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厌恶。      半夜的时候,席面散乱起来,半公开的寻欢作乐脱去了最后一层轻纱。空气里弥散着靡败放纵的味道,合着夏花郁郁的芳香与浓烈的香料的气味,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十一离席,躲进背后的一小片树林,大大地出了口气。赵瑟也跟着追了过去。她拖住十一的手臂,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十一舒缓了神色,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不远处的草地上传来可疑的簌簌之声。酒宴到半夜,不仅十一可以躲开,其他人同样可以离开自己的座位。那些出身高贵的公子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卑贱的家伎一样在席上和自己的爱人寻欢作乐,在这个时候另选僻静的所在幽会也就是相当然的事情了。      赵瑟和十一均是脸上一红,赵瑟牵着十一道:“我们去湖边坐坐。”      他们穿过树林,并立在空旷的湖边,有凉爽的夜风在他们之间涤荡。      “对不起,十一。”赵瑟说,“虽然现在还不行,将来,一定不教你再忍受你厌恶的这一切。”      十一抽剑做了个雷霆万钧的斩杀动作,之后横剑一扫,似乎把所有的厌烦和忍耐都扫到湖里去似地,神气非常地回首道:“把它们斩得落花流水。”      赵瑟“咯咯”笑起来。“都靠你了!”她说。      “那当然!”十一收剑,眼眸里又都是神采飞扬。      赵瑟打了个哈欠,头歪着十一肩上,含糊地说道:“靠一会儿,好不容易安静,让我睡一下……”      于是十一也昏昏欲睡。      宴会的喧闹与灯火仿佛辽远如退潮的浪花,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和她抵着彼此的头,享受这宁谧的夏夜。      夏日的清晨总来得特别早,鸟儿开始鸣叫,花瓣上的露珠迎着辰光晶莹剔透。这个时候,在夜生活中放浪形骸,耗尽了精力的人们都东倒西歪地躺下,沉沉睡去。月光下绚烂的宴会在日光之下凋敝了,显现出狼狈的疲劳之态。      赵瑟和十一从他们美好的睡梦中醒来,相视而笑。赵瑟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如脾气暴躁的波斯猫性急咬上十一的嘴唇。十一捧着赵瑟的头,专心享受一大早的爱情。      这是个爱意绵长的亲吻,可以持续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妈妈!”脆生生的一声呼喊结束了这一切。尽管声音可爱得让人融化,还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将十一震得一愣一愣的。      声音是从身体下方的位置传过来的。十一低头去看,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她小手捉着赵瑟的裙摆,个头只那么一点儿,刚到她的膝盖。女孩儿颤颤巍巍地站在赵瑟的腿边,仰起头,乌滴滴的眼珠里尽是“你们这是在玩什么”的好奇。仿佛是跟十一过不去似的,女孩儿扁了扁嘴,摇晃着赵瑟的裙子,又叫了一声:“妈妈!”      赵瑟低头看见自己的女儿猗猗,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是好,有些慌张地望向十一。而十一,对于所谓孩子这种神奇的物件,则完全属于他认知范围以外的品种。这种品种带来的陌生感几乎让他忽略了“妈妈”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只见他满脸“这小不点儿是做什用的?”的疑惑与不耐,完全是一派认认真真和人家头顶才和他膝盖一般高低的小女孩儿一般见识的打算。赵瑟虽然心里不免正打鼓,也忍不住笑出声。      她抱起那小不点儿说:“这是我的女儿,叫做猗猗……”      “妈妈,玩儿,我也要……”像是注解似的,那小不点儿大声说。      这样的说法加上这样的笑再加上这样的注释,着实有点儿欺负十一,令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毕竟知道赵瑟偷空生了个孩子和孩子冷不丁钻出来站到你面前给你添堵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一时之间,十一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孩子和孩子她娘——自己的爱人。之后,一阵愤慨不知从何而来,在十一的全身游走叫嚣。十一着实气不过,甩手便走,朝赵瑟相反的方向。      赵瑟那是何等厚脸皮之人,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到了这一步,自是硬着头皮上前也不能打退堂鼓。于是十一在前面走,她便抱着女儿在后面追,边追还边嚷道:“十一你别走啊!听我解释啊!”      倘使不知内情的人看见这一幕,必定非要以为猗猗是十一的私生子不可。      赵瑟拽住十一道:“你是在气我和别人生孩子吗?”      十一沉默了,站住不动。他是在怪赵瑟给别人生孩子吗?他不该为这个生气不是吗?可他又在为什么气恼呢?十一的心情糟糕到极点。      赵瑟垂泪道:“我也不想的啊,可是孩子既然来了,我也没有办法把赶回去啊!他们都告诉我,你一定会高兴。他们都告诉我,只要是自己妻子生出来的就是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不能怪我……我不能总是杀死自己的孩子。残杀自己孩子的事儿,有一次已经太多了……”      赵瑟猛然间意识到“残杀自己孩子的事儿,有一次已经太多了”分明是陆 子周的话。她为自己说这句话的熟稔吃了一惊,心中一痛,愈加哀伤起来:“你也总是不在,留下我自己一个人……”      十一兀地抱住赵瑟,低喃着道:“抱歉,我不是生气,我只是……不习惯……”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十一感受到责备与耻辱的了。他究竟有什么资格生赵瑟的气呢?他分明什么责任都没有尽过。既然要求了自己的爱人,就该尽到自己的责任——责任,十一的心为这两个字一颤。他记不清他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这两个字,他只记得他曾经是如此的厌恶这两个字。      赵瑟哀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再抬起头来时,眼中虽然还挂着泪,神色间却已是笑靥如花。她欢喜道:“其实猗猗也是很可爱的娃娃,你一定会喜欢的!”      十一一呆,随即便释然了,心想:原来瑟儿是如此的喜欢孩子。那么这样也好,否则将来她知道了自己再也难生孩子,怕是会更加伤心。      赵瑟见十一这般神态,以为是自己神机妙算,口吐莲花的功劳,自是要乘胜追击,遂黑着心肠将猗猗递过去,道:“不然你抱抱看?不哭的!”      十一糊里糊涂就接过了那小不点儿。抱孩子他是不会抱的,只知道两手握着猗猗的腋下将孩子举到半空。不仅动作呆板,人也有些呆呆傻傻反应不过来的意思,大失名剑风流的绝代风华。      猗猗是很给自己亲娘争气的好娃娃,被十一以那样一种难受的姿势举着反而咯咯地笑了,大约是痒了把。忽然间,她不笑了,乌溜溜的眼睛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一,大声叫道:“爸爸!”      猗猗这个年纪,正在逮着个男人就要把人家叫做爸爸的时候,何况是十一这般美丽的男人。她叫完之后,不见有人理会,便还要转过头来看赵瑟,抻着赵瑟的衣袖奇道:“妈妈,爸爸?!”      赵瑟大窘,登时恨不得将猗猗抢过来藏到石头后面,根本没勇气抬头去看十一的脸色。十一则比赵瑟更要窘迫十倍,白玉一样的肌肤转瞬间笼罩上一层浓浓的暖色。他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声突如其来的“爸爸”,遂慌慌张张地将手里那个麻烦往赵瑟手里一塞便落荒而逃了。      赵瑟不想十一竟还有这样羞涩的时候,不禁露出微笑。她亲了自己劳苦功高的女儿一口,望着十一仓促逃跑的背影,心中一声叹息:“这样,十一,你就再也不会怪我了吧……”      宣华二十六年七月初二的清晨,凭借女儿猗猗的智慧,赵瑟排除掉了她心目中横亘在她和十一通往婚姻殿堂的最后一道障碍。期间,十一并没有愚蠢到去问类似“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样令赵瑟为难的问题,赵瑟紧张了许久的心 终于放了下来。      那么,万事俱备,只等着带给十一封侯之赏的战争与胜利了。      宣华二十六年年七月初七,落后的北庭、朔方、岭南三镇兵马陆续到达上都。至此,河西、北庭、朔方、河东、范阳、陇右、剑南、岭南八镇边军奉调而来的精锐计九万余人云集国都。彼时,上都尚有号称天子六军的左右羽林军、左右神武军、左右龙武军十二万,新练之神策军二十万。一夜之间,长安城的军力达到了大郑立国以来的顶峰。      皇帝在黑夜中登上玄武门,望着黑压压城里城外黑压压的营帐轻声叹息:“太宗皇帝时,长安城的守军只有两万哪!”      “母皇……”公主安慰自己的母亲,“我们一定能重现太祖、太宗时的荣光的,是吧?”      “啊……”皇帝笑了笑,有些疲惫的说,“我老了,能把这片土地完整的交给你便可以去见我李氏的列祖列宗了。永嘉,我的女儿,母亲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守不住……其实也没什么……该灭亡的,早晚要灭亡……”      “我能做到。”公主低声说,之后,仿佛是坚定了信心,她高声重复了了一遍:“我能做到。”      “相信你自己吧!”皇帝闭上眼睛,一个模糊地影子从她的眼前闪过。      “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些男人是没有办法被驾驭的,但愿你比我走运。”皇帝小声地嘀咕。      “母皇您说什么?”      “啊……”皇帝挥手驱逐开谢十七的影子,嗓子略有有些沙哑地道:“就在明天召诸镇领军使陛见吧。宗室们闹着宫里很久没有角斗赛热闹一番了,就安排在召见之后的宴会上吧,让宗室士族们都来……让我们看看,你看好的那个人,有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皇帝在宣华二十六年的七月初十召见了八镇诸军主将,日子比百官所预计的提前了很多天。      陛见中,尽管大多数时间必须低头跪在地上,十一依然能感受到来自身边强烈的敌意。跪在他身边的是朔方节度使麾下猛将万百千,那万百千长得凶神恶煞,吓人之极,出殿时呲牙咧嘴向十一一声冷哼,仿若罗刹现世。原来万百千生平最是厌恶美貌男子,自和十一相见便是十二分的不对付,声言早晚要叫十一好看。十一虽然好胜,也是大感无聊。      陛见之后的照例是赐宴。宴会有两场,一直到深夜。两场宴会之间,宫廷里准备了角斗赛,皇帝和公主也到场观瞧。贵族兴高采烈的看着昆仑奴与猛兽搏斗,洒满全场的鲜血令他们双目放光。      三场之后,皇帝开口道:“许久不曾见军中将士比武搏斗,既然今日赐宴诸将,便由诸将比武,胜者赏金千两,官升一级,以彰 我大郑武威。”      诸军轰然应诺,万百千第一个跳下场,指明挑战河西军的叶十一。十一自是不惧与他,跳下场去。皇帝一挥手,金吾卫士抬来十八般兵刃。十一眼光顺着那一溜架子滑过,笑道:“怎么比法?”      万百千傲然道:“万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随你来选。”      十一赖得与他胡缠,便取了剑来斗,只道速战速决。不想这万百千竟是好生了得,剑法虽不似十一好看,确是大开大合,相当管用,以十一的剑术无双也要过了三百招才令万百千兵刃脱手。一时之间,十一竟是起了敬佩之心。      万百千相当不服气,吐着口水道:“三局两胜!”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五局三胜、七局四胜、九局五胜,一直到十七局九胜。每一场都换一种兵刃来比,每一场都是万百千输。只是越到后面,十一胜得越吃力。只因马上功夫,万百千别有所长。皇帝也不管,只一味地由着万百千耍赖。最后比枪,十一好不容易将万百千挑于马下,累得几乎脱力,只道这次总该完了吧。      万百千捶地懊恼,半响抬起头来,满目通红,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最擅盲箭,叶十一,你可敢和我再比一局。”      十一未及答话,满场却已经鼓噪起来。原来盲箭乃是玩命的比法,比试的两人互为箭靶。射箭之人蒙上眼睛取被射之人头顶红缨。这倘使射高了也就算了,射低了就是要命的买卖。      十一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道:“好,我和你比!”      满场安静下来,连万百千都有些意外的瞪大豹眼。皇帝却在此时开了金口道:“朕来做个见证,此一局,胜者赐封为我大郑第一勇士,”      这一下,十一想反悔都不成了。    156王风/  羽箭破空袭去,霎时间,粗砺肃杀之气竟是洞穿整个比武教场。鸣镝所向之处,十一感于杀气,突然间收起懒散随心的态度站直了身体。他的身姿完美如蓄势待发的猎豹,神态也随之郑重而谨慎起来。只这一箭的气魄,不论之前万百千输了多少场、耍了多少赖,便足以成为令十一尊重的对手。不仅十一,连场外众人也都摄于此箭的气势而齐齐惊心。鸣镝只有一支,却仿佛恍然间化作了漫天飞蝗,飞向每个人的面门,势不可当。他们的耳中似乎听到羽箭破开空气的尖锐声响……      比武场中一片死寂。十一微微眯了眯眼睛。      “铮嘤”一身,鸣镝盯上十一头顶的红缨,箭尾兀自微微颤动。力道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射中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围观的女人们发出可以媲美尖叫的欢呼。女人们十分之兴奋,她们喜欢这种结局。只是不知道,如果箭下余生的不是有着十一这等容貌的美男子,她们还会不会叫得如此起劲。      赵瑟松了一口气。就算是可以升官,并且大郑第一勇士的名头的日后大有裨益,她也觉得接受这种傻疯傻疯的比武未免太不值当了。      “一定不许十一再干这种蠢事!不然咬死他,咬死他!”赵瑟想。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算可以好整以暇地看热闹了。该她们家十一射了。      万百千神色出奇的平静,脸上看不到一点喜悦之情,甚至摘下面罩后,从他的豹眼中捕捉到的竟然是十二分的紧张。      “不是射中了嘛!难道怕死?”赵瑟在心里撇了撇嘴。现在,她看万百千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竟然也顺眼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      “丑是丑点,可羞羞答答的,多像家里那群可爱的男孩子啊。”赵瑟不自觉地想,随即便很不好意思地甩了甩头,自己给自己找理由道:“呸,我一定是同情他马上就要输得更惨!”      的确,赵瑟从来没想过十一会输给万百千,虽然她从来没听说过十一会射什么盲箭。同样的,围观的女人们也天然地认为十一应该赢。没办法,绝大多数女人总是偏心长得漂亮的男人。于是,尖叫式的欢呼更加响亮了。在角斗场,这也代表着催促。      当然没理由要求万百千在如此不公平的气氛里还能高兴起来。无疑,他更紧张了。宫侍拿来新的弓箭给十一,并递上蒙眼布的时候,万百千咬了咬嘴唇,突然将自己手里的弓递过来。      “用这个,你!”万百千说。      说这话的时候,万百千拿着弓箭的手无疑用了过大的力,手背青筋崩起来,蚯蚓般弯弯曲曲地可怖。看来他真的很紧张。      那是万百千自己的弓,千 石重弓,那一般人根本就拉不开。      女人们愈加喧闹起来,都道这万百千原来不是怕死而是找死,当真是要脸面不要性命呵!      千石重弓可跟军中常用的弓不一样,他万百千使得惯咱们叶将军使得惯吗?这可是比盲箭,万一因为不顺手射偏了,叶十一固然是个输,可你万百千还不得活生生戳那当箭靶子啊!总能他是指望着人家拉不开弓吧?你说人家和你比一场胜一场,你拉得开千石的弓人家当然也拉得开不是?      十一看了看弓,又看了看万百千,突然笑了。      这是一个仅限于两人的微笑,涟漪一般,连旁边的宫侍都不曾觉察。如果不是这样,大约很多人都会被这个笑容惊得跳起来。当然,绝不可能是十一笑得太难看。他怎么有可能笑得难看呢?也不是嘲笑……怎么说呢,这是一个抚慰性的笑。很难想象十一这种人竟然也是会安慰什么别人的。他该是连自己都不屑安慰的人。这样的男人不是正应该不停地追逐青云,与太阳的光芒同在,远远抛弃了温柔与颓丧吗?      很可惜,万百千大约也没能注意到十一的这个笑容,大约是因为他一直都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张弓。      十一接过弓,握了一下道:“行,我就用你的弓射。”      万百千闻言明显轻松了几分,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瞪大眼睛等十一放箭。      于是十一蒙眼,搭箭,拉弓如满月,羽箭激射而出。这一连串动作犹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女人们发出更加壮观的欢呼,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起哄,反正射死万百千她们也不心疼。万百千一动不动,在十一控弦的同时他就闭上了眼睛——看来这家伙有点缺心眼,看着点儿万一偏了也好来得及躲啊!看热闹的女人们如是嘲笑。然而她们的欢呼在将要到达极致的时候却猛然出现了拐点。      高了!高了!      就算是不谐武功的纨绔女们也能看得出来,十一这一箭的确是射高了。      看来这一局十一却是要输了。不过女人们不怪他,都连赢了十七局了,就算输一局有什么了不起,盲箭这东西她们叶将军又不曾准备。      羽箭毫无疑义地高着万百千头顶至少一尺的距离飞过去,落到地上。十一抛了弓还给万百千,挺不甘心地道:“你赢啦。弓是把好弓,就是拿着沉了点儿。”倒是万百千自己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地接了弓扛在肩上,呆呆地站了半响才总算明白过来。望了望远处的躺在地上的羽箭,如释重负,全身都松弛了下来。      “原来还是怕死啊!”赵瑟极没赌品地下了定论。      既有了十一下场,后面的比武也就没看头了,诸将自知不是万百千和叶十一的对手 ,索性也不去当这个被耍的猴。皇帝果断地开金口结束了比武,她笑笑道:“这如何定胜负朕却是不知道了。公主看呢?”      永嘉公主起身禀奏道:“儿臣以为正该是平分秋色。若论比武,胜的自然是叶将军,可若论我大郑将士百死不回的尚武与勇气,却是万将军胜了。儿臣奏请母皇,就以母皇先前的旨意,加叶将军官一级,而将‘大郑第一勇士’的称号赐给万将军。”      这是明显的和稀泥,虽然女人们都对永嘉公主语气里偏向万百千不甚满意,但毕竟都合着皇帝之前的旨意,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连皇帝都说了声“狡猾”,才道:“便依公主所奏。”      于是,传旨晋叶十一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同时赐号万百千为“大郑第一勇士”。      这样,十一刚进上都还不足三个月的时间,便因为宫廷中那些不知所谓的活动接连升了两级官职。以十一的贫贱出身,如此际遇即便不算空前绝后,也完全可以说像珍珠宝石一般珍贵。虽然十一可能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的容貌在其中居功甚伟。为此,赵瑟由衷地感谢皇帝陛下,没有她的帮忙,即便煊赫如门阀赵氏终究也没有办法给十一无功而加官啊!      角斗赛之后是晚上的宴会。宴会设在长春殿。在此之前,有一小段闲暇留给大家换衣服和补妆。赵瑟作为上都所公认的叶十一的临时恋人,自是光明正大地趁着这段闲暇去寻十一亲热。      赵瑟一来就喧宾夺主,指挥着自家侍奴挑了一套簇新的正四品服色的武士礼服给十一换上。她见十一仿佛有心事的样子,以为是因为盲箭输给了万百千的事,便斥退了侍奴捉,住十一的手,安慰道:“咱们又不曾练过盲箭,射不中那是一定的,咱们本来早就把他赢得落花流水呢!能升官也是好事啊!”      十一扁了一下嘴,相当不满意地道:“谁说我不曾练过盲箭,谁说我一定射不住!”      赵瑟顿时傻了眼,张口结舌道:“那你故意输他?啊……那样也好,给万百千留些颜面,日后他总会感激你的。”      十一神色间愈加懊恼,道:“谁说我故意输!”      赵瑟被他接连抢白两句,顿时来了脾气,甩手怒道:“你找吵架怎么着?!”她虽然心里知道十一估计没那等能赢不赢一收买人心的老谋深算,还是忍不住不生气。      十一沉默半响,才道:“我小的时候有个师兄,也是万百千这般绝艺众多,很是英姿飒爽的人。也是和我比武,也是连着十几场都终不敌我。我连赢了他十几场,最后一场,也是他提出要比盲箭。也是他先射,中了。然后……”      “你射空了?”赵瑟来了兴趣,问道。    十一摇头。      “那你把他射死了啊?难怪!我听说……”      赵瑟一脸的兴奋,欲待大发感慨,十一却是又摇了摇头。      “我射中了。”十一说,“师兄也完了。之后他不管学什么都学不会了,在以后就变成了酒鬼。父亲说,他是绝望了。如果自己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输在别人手里,握剑的时候就在也没办法相信自己了。越没信心越不成,越不成越绝望,人一绝望就完了。      十一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拉弓的时候想,万百千这人吧,虽然有点死皮赖脸,身手还是蛮不错的,我这一箭出去,可就算完了……”      “所以你就故意射高!”赵瑟一拍手道。十一这样一说,简直就是一场英雄相惜的千古佳话嘛!日后说出去多感动人哪!倘使今后老万再来个投桃报李、刎劲之交乃至于忠贞不二啥的,就更妙不过了。简直让人浮想联翩哪……赵瑟想得眉飞色舞。      十一却不以为然道:“那儿啊!谁故意射高?我就是想到这里这么一分神,偏弓又不趁手,箭便自己飞了出去。不然怎么也不会输他!待将来还要再和他重新比过!”样子很是有理。      千古佳话登时吹灯拔蜡。      这万百千可真倒霉,碰上十一这号的也就算了,日后万一再要是因为这场架跟十一来个不打不相识那可就忒了受蒙蔽了。      赵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重新拉过自己情人的胳膊使劲扭了一下挽在手上,一起往长春殿方向去。她手中无力,扭得也不甚疼通,十一便也不和她计较了。      与此同时,大郑的一位天子和一位储君却正在和赵瑟先前一般地想当然。这也难怪,推根溯源,皇帝和公主家到底也是从士家贵族过来的,她们想法总要和赵瑟有那么点儿一致。      大朵大朵刚剪下来的牡丹盛在金盘里,由宫侍捧着跪献给皇帝陛下。皇帝摆弄着那些鲜艳犹如兀自在花枝上怒放的牡丹,缓缓的对自己的女儿说:“引而不发,中道而立。你看的不错,那的确是有大王之风的男人。”      “是,母皇!”永嘉公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衬得她愈发羸弱。      “可是,我的女儿,”皇帝却又突然换了语气说,“他毕竟不是士族,不仅如此,而且还出身微贱,甚至连傅铁衣那样的庶族寒门都远远达不到。现在固然可以不在乎,只一味地任性妄为,然而史笔如铁,将来只消一行半句的鄙薄,就是千秋万世的笑柄。母亲最后问你一次,你可要想清楚,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永嘉公主并不迟疑,立即答道:“女儿已然想清楚了。为我大郑江山永固,则无事不可为,更逞门第之分?至于后世愿意如 何评说,便由他们说去好了。古来雄才大略之主,又有哪个不是谤满天下。请母皇为宗庙社稷计,速下圣断。请母皇恩准儿臣之请。      皇帝拿起一朵姚黄,手指用力搓着牡丹的茎萼,口中却又谈谈地道:“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谢母皇。”永嘉公主敛衣为礼,郑重拜谢。这样的礼节,她们母女在私底下极少会拿出来。      皇帝扶起自己唯一的女儿,微笑道:“找个机会,让兮宁提点一番万百千。小万这孩子是个实诚人,倘若靠他自己,恐怕一时半会琢磨不明白人家是故意放他。等他明白过来,岂非是晚了。”      “是!”公主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他的官位空恐怕还太低了些,论功不易……”      “已经够快的了!”皇帝打断女儿,说,“再给他加官便要让人嗅出味道了。这事儿得徐图之,上都城里鼻子灵的人多着哪!”      公主答应了,皇帝又说:“最近你多注意注意朝中的文官,能领兵的先挑出来几个。”      永嘉公主道:“这一次中原一旦用兵,母皇竟是打以文官为统帅吗?”      皇帝笑了笑,一开口说出的话偏又离题万里:“如今傅铁衣在山东平寇,我也不指望他如何精忠报国,一举荡平匪患安靖天下。只盼他能稍微有点用,将流寇在济宁多拖上一段时日。想来流寇凭着亢父之险,垂死挣扎一番,大约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到时候四面张网,会战中原,毕其功于一役,再挟胜利之势扫荡藩篱,则天下庶几定矣。”      “骄兵悍将,文官难以挟制,我何尝不知。如今神策军未成,粮草不济,寇入中原,必定是先输后赢的局面。既然如此,便索性先派几个文人总督军事,倘使失利要杀来也便宜。文官用兵则诸将必然不听调遣各自为战。群雄纷争则必然有人脱颖而出,威摄诸军,成为群龙之首。后面的事也便顺利成章,水到渠成。一路大道直行,如果这样他还成修不成正果,我看你也就不必再在他身上花心思了。”      永嘉公主点头叹服道:“母皇圣明。”      皇帝上下打量永嘉公主一番,见她已然换下来沉重端庄的储君礼服,穿上极是华贵美丽的凌波宫装,发髻也挽成极出尘脱俗的环月髻,看起来愈加国色天香,明艳不可方物。遂换了慈母的口吻道:“我的永嘉好好打扮起来真是漂亮啊!”      这话永嘉公主实在是头次听,顿时有些脸红,只埋怨一声母亲,便待又换回礼服。皇帝揽住女儿的肩,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前早就觉得你的打扮太过庄谨素淡了些,如今才算是改邪归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帝说 着将手中的姚黄插到女儿髻上,端详着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大郑堂堂公主,国之储君,岂是赵家那个小女孩所能相提并论的?”      于是皇帝携了永嘉公主,起驾长春宫,晚宴开始。      宴会上,今日召见的将军们坐在一起。酒过三巡,皇帝起身更衣,宴会照例可以开始走动,赵瑟便尽职尽责地跑去十一身边做恋人。相熟的女官贵妇们跟着凑热闹也围了过去。因为十一升了官,万百千得了“大正第一勇士”的称号。席上两人都不得脱身,结结实实地被灌了好几大觞酒。      本来万百千今晚就总莫名其妙地去看十一,喝了酒,眼神便愈加不对。赵瑟看在眼里只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正待找个理由拉上开溜,只听得万百千叫了一声“叶十一”便向十一擒来。十一带了两下没带开,周围女人们又围得太紧,不能当真动武,只好皱眉道:“万将军有何指教?”      “那个,那个”万百千踌躇了半响,终于道:“叶将军若是想练箭,万某有几分心得想和将军切磋一番……”      这算什么?相当烂俗的不打不相识吗?十一正要说话,便听见有人大声说:“两位将军还有不睦吗?让孤来做个和事老吧!”      原来永嘉公主远远的看见万百千与叶十一拉扯,以为相争,有意过来说几句。说起来,永嘉公主从来还没有一自己的身份和十一说几句呢。作为公主,没有什么理由就特别亲近某个臣子是不好的。君主有责任不让自己的臣子惊惧。而无缘无故就和某个男臣子搭讪,特别是很漂亮的男臣子搭讪就更加不好了。这要上升到君主品德上来,就不仅是惊惧的事儿了。当然,就永嘉公主本身来,本来也说不上什么君主品德。      众人分开,永嘉公主径直走向两人,笑笑地说着便一手去拉万百千的手,一手去拉十一的手。万百千没反应过来,让永嘉公主捉到了。十一却是刺客出身,手比心快,还没想明白来的是公主,手腕已经卷了过去,一掌便拍上永嘉公主手背。永嘉公主“啊”的一声,眼泪差点没疼得落下来。      这下大伙全愣住了。依礼来说,皇帝公主对作臣下的男子得尊重,不能随便就拉拉扯扯的。但她那凤爪子真伸过来了,你也不能往上打不是?      赵瑟在后面拉了拉十一的衣摆,十一只好下拜请罪。公主苦笑一声,问道:“没脱臼吧?”      “……没有……”虽然白痴,十一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了。      “那就好……”      恰好皇帝更衣归来,见状带着几分酒意笑道:“君臣俱错,何罪之有?你们君臣二人喝一杯来便罢了。来,大家一起都喝一杯!”      于是 一片祥和,之后,煞风景的便来了。      卫士奔上殿来,递上东都留守十万火急的奏折。皇帝打开来看,笑容慢慢僵硬在脸上。      “傅铁衣究竟在做什么?”皇帝陛下怒斥着将军报掷于玉石阶下,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重臣面面相觑。      宣华二十六年七月初十,寇陷中州重镇许昌,东都洛阳危如累卵。       157\虎跃 “傅铁衣究竟在做什么?!”      皇帝在盛怒之下如此这般责备,很明显是在心里认定了作为平卢节度使的傅铁衣应该为处在东都留守所防守区域的徐昌的失守负上重大负责。      那么傅铁衣究竟在做什么呢?许昌失守的罪责又究竟能不能扣到他头上呢?      傅铁衣当然是在收复失地。      从宣华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七傅铁衣得授平卢节度使算起,直至当年七月初十中州重镇许昌失陷的消息传到上都,整整两个半月的时间,傅铁衣一直都在忠实的履行自己作为平卢节度使的职责——收复山东为流寇所蹂躏的土地。      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半中,傅铁衣亲帅大军,一路收复泰安、临淄、青州、沂州等重镇,山东州郡泰半重归朝廷版图,到许昌失陷时,在山东,还掌握流寇手中的也不过只剩下依仗天险的济宁、永州区区数城而已。      这放到哪儿来讲,都是相当了不起的功绩,即使最刻薄的主君也不好再挑剔什么。要知道,在五月初的时候,山东四分之三的土地,所有的高城险关、山河之利可还都牢牢地握在流寇手里呢!      皇帝和朝廷还能在要求傅铁衣什么呢?他在山东的用兵都可以划进所谓“奇迹”的那一拨了。      当然,在流寇的大力配合下,发生什么样的奇迹都不值得惊诧。      但那是没有证据的!      就算是皇帝,也只能猜忌在心而不能宣之于口。不管皇帝如何动怒,终究不能以这个为理由问罪于傅铁衣。      至于许昌失守的罪责——许昌是中州的城池啊,跟山东河北远着呢,失守了不找东都留守算账,关他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什么事呢?而怪责傅铁衣没有将流寇困在济宁以致流寇窜入中原攻陷许昌也是很勉强的。济宁一地的地理优势决定了除非山东、荆楚、中原三处一起出兵,否则济宁城是不可能真正被彻底合围的。姑且不论傅铁衣早就行文过东都留守防备流寇西窜,作为平卢、河北两军统帅而言,他只能从东、北两方来攻。人流寇非要往自己后花园一般的西面跑,中原众将无用把守不住,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这一次,尽管皇帝很生气,傅铁衣也是死都不肯背这个黑锅,甚至连上个奏折给皇帝下台的官样文章都懒得做了。      傅铁衣不肯背黑锅,皇帝便无法下台了。      许昌失守,事关朝廷的颜面与制度,无论如何都得问罪于大臣,然而东都留守偏又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获罪的人——中原是大郑先祖的桑梓之地,依大郑成法,东都留守由无后的王子、公主亲领。这是翼护天子,为历代大郑帝王守坟头的意思,是以历任东都留守都是皇帝最为信任、倚 重的宗亲。这时的东都留守,正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周王李瓒。哪儿就能这么因为一城一地的得失而贸然降罪?      既然东都留守不能动,傅铁衣又不肯背黑锅,那么朝堂上大肆喧闹一阵之后,皇帝也冷静下来,最后不得不拿出诿过于下的老办法。      诿过于下,那是朝廷早就使得炉火纯青的看家买卖。三省六部御史台一碰头,顺顺当当地下旨,将还没来得及殉国也没来得及投降的许昌守将咔嚓并将傅铁衣帐下围攻济宁的主将傅铁然去官夺爵,算是勉强给了天下清流物议一个交代。      这些都是善后,而当务之急却是用兵中原。十面张网那是早就定下来的方略,此时再也拖延不得。首先忙得人仰马翻的便是兵部和均输署。包括十一再内的诸镇领军使亦回转城外军营准备出战。那么在出征之前,赵瑟都没有机会和十一见面。      宣华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皇帝大朝文武百官于含光殿,颁旨河西、北庭、朔方、河东、范阳、陇右、剑南、岭南八镇援军依次进兵中原与寇作战,河东、河北、淮南、山东张网严守会同围剿,以从二品特进试黄门侍郎崔宜为河南道行军元帅,节制中原诸军,另拨左龙武军一万五千为元帅中军。      八月初一,大吉,大军誓师出兵,公主代表皇帝赐酒送行。赵瑟混在送行的官员里,只能眼望着她的情人横剑跨马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的雄姿英发。她露出一个微笑,给她的情人。      “我在长安城下等着你凯旋归来,我的十一……”      赵瑟侧头亲了亲自己官服的领子,那下面,是十一套在她脖颈上的狼牙。      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十一在马上回首,抬起手中宝剑,轻轻在剑柄上一啄。      那真是个令女人心碎的动作,任谁也模仿不了。      永嘉公主平举酒觞,继而将酒水漫天泼洒向长安城外独一无二的黄土地。      “皇天后土,佑我王师。伏惟尚飨……”      十一抖动缰绳,策马前行。身后半卷的飞豹旗招展开来,红得如烈火般肆意。赵瑟目光追逐着烈火,直到它终于与戈林旗海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然后,就胜利了——当然,这只是美好的祝福。      “出兵即时胜利” 这种观念,大约正常情况下,连一般水平的昏君都不至于举手赞同吧。事实上,甚至于大军还没进入中原腹地,一战未发,战局就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变化的方向对朝廷来说是毫无疑义的负向。      开封失守了!      攻下许昌之后,流寇并没有大肆劫掠,可他们也没闲着。趁着朝廷筹备和出兵的时间间隙,流寇一路奔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到了开封城下。 开封中原大邑,城高池深,兵多粮广,乃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坚城之一。只要坚守不出,以开封之固便是一年二年也不会破城。待到朝廷大军开到,内外夹击,自可全歼流寇,成不世之功。慕容成河内名将,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立即下令关闭四门,坚守不出。      慕容成坚守不出的战术一点错儿都没有,奈何他运气不好,碰上了陆子周,不出也得出。陆子周也不强攻,只教罗小乙派一支精锐去扒黄河河堤,水淹开封。      这是个忒断子绝孙的主意,一般人都不敢出。      众所周知,黄河悬于开封之上,一旦决口,则黄河奔腾而下,千里沃土尽成泽国。这开封城守不守的反正也没活人了。      慕容成接到报信气得跳脚大骂,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带兵出城救援堤口守军。罗小乙遂在城外设伏,大破开封守军。之后衔尾追击,与城中细作里应外合,一举便攻陷了开封城。      流寇是在七月初十攻下许昌,七月十六发兵,七月二十七打到开封城下,紧接着八月十九攻下开封,而朝廷大军进入中原腹地则是在八月二十三,正赶上给流寇开庆功宴。虽然说皇帝和朝廷事先都有持久作战的准备,但这也未免太势如破竹了吧?何况开封之地,乃是中原仅次于洛阳的重镇,兵马钱粮半集于此,上可以制虎牢,下可以制河东。开封这一失守,中原战局立即就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局面。      当然了,这也不能算是崔宜的错。      “提笔安天下,马上定乾坤”,大抵文官们心底里都有个出将入相的梦,虽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有的只是一张嘴。皇帝钦点的行军元帅崔宜作为文官,虽然不能说是无能之辈,此次出征在心里也的确盼着一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光彩。奈何开头便是开封失守兜头一盆凉水浇来,登时将他满心跃马中原的豪情壮志浇得无影无踪。      一旦没有的豪情壮志,崔宜便格外小心谨慎起来。他以他文官特有的敏感觉察到流寇锋锐正胜,不能顶风作案,遂召集众将会议。于是,十一在中原的丰功伟业便只好以“蛰伏”的方式来开场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流寇攻克开封的消息传到了山东傅铁衣的中军大帐。正是这件事,终于让傅铁衣确定了陆子周并不在山东的事实。那个时候,傅铁衣刚刚攻克了永州,正帅大军与流寇济宁城南的亢父对峙。      亢父名气极大,所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天生的折戟沉沙之处,古来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名将,号称“名将终结之谷”。傅铁衣在这块流寇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棺材板儿无疑是相当谨慎的,大军摆开阵势之后,严令手 下诸将不得擅自进攻。无论流寇如何挑衅,他都像磨盘一样蹲在他的中军。      “窃闻武成侯最擅者,以静制动,是为后发制人者也。昔者烽烟四起,豪杰用武,四方英雄,萃于燕赵。或万里转战、或身当百万,提刀立马、弯弓以射天狼,身先士卒者不知凡几,唯傅侯安枕绣帐。血肉横飞、呐喊如雷,而侯尤晏然也……”      这一天流寇遣使往傅铁衣的大营传书。信使是个白面书生,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怂恿来投流寇。他立在大帐正中,手里捧着个盒子,朗朗开口,将书信诵来。他胆子还挺大,周围一排排闪着寒光的斧钺,他倒诵得抑扬顿挫,没一个字带颤音的。      傅铁衣倒也不至于就中了这等激将之计。他盯着信上的字看过半响,神色如常地点头道:“知我者,子周也。信便不回了,回去代本帅向你家军师致意。便说本帅等着他来。”      信使微一错愕,复又行礼道:“我家军师还有一件礼物敬送傅大帅。”      “呈上来。”傅铁衣道。      傅铁然接过来。这家伙自从被皇帝当成许昌失陷的替罪羊革去所有官爵,便索性懒在傅铁衣的中军大帐。正事是不做的,捣乱是必然的。因为好奇陆子周给自己大哥送什么礼物,忙客串亲卫,抢着接过去。      打开盒子一开,却是一只探头探脑的乌龟趴在里面。傅铁然拿手指一戳,头啊爪子啊便都龟缩进壳子里。傅铁衣不由一皱眉,帐中众将却如炸开了锅一般,齐齐大怒。一时间刀剑出鞘的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几个脾气格外暴躁的将军甚至按着几案跳过来,将刀压在信使颈上。      信使哈哈大笑,轻蔑地瞧了一眼身上明晃晃的刀剑,斜眼撇着傅铁衣道:“李申特来送命,多谢傅大帅成全!”      “退下!”傅铁衣沉声斥责部下。诸将违抗不得,只得忍怒收回兵刃,瞪大眼睛冲着信使运气。      傅铁衣将乌龟翻在帅案上,食指推着打了个转,笑笑对信使道:“本帅虽然一介武夫,两兵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还是晓得的。”言罢命亲兵送这叫李申的信使出营。      一时间众将群情激奋,纷纷上前请战,说是踏平济宁,为大帅雪耻。      “不准!”傅铁衣依次扫过这些怒发冲冠、面红耳赤的部将,断然令道:“有敢擅自出战者,斩!”      众将肃然。然而第二天,流寇前来骂阵之时,壮武将军高人杰窝着的火气还是被撩拨起来,一怒之下带着五千兵马杀出阵去。不消说,三下五除二便陷入了重围。傅铁衣闻报忙令夏侯广德救援,出动了数倍的兵力,好歹总算把高人杰拎了回来。      进得大帐,傅铁衣正在看地图。听闻高人杰下跪请罪 ,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道:“拖下去,枭首示众。”      众将大惊,一起跪下再三求情道:“大帅开恩。”      傅铁衣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几乎将茶杯震翻。怒道:“汝等视我军令如无物乎。”      众将噤若寒蝉,不敢再请。傅铁然本来以为傅铁衣费这么大劲儿把高人杰救回来便不可能再要他性命,加上如今他也没有官职,所以开始就没跟着一起求情。这时见像是来真格的,忙屈下一膝道:“兄长,便念高将军鞍前马后跟着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留他一命立功赎罪吧。”      傅铁衣冷哼一声道:“谁都不准再求情。”说完复又低头去看地图。      亲卫见是彻底没指望了,只好绑了高人杰往外押。正到门口,军校来报开封失守的消息。傅铁衣将军报仔细看了一番,沉吟道:果然陆子周是在开封。难怪竟送了那样一封信来,原来是为了要我误以为他还在济宁主持大局。他心中一阵叹息,遂扬声道:“押回来吧。”      亲卫押了高人杰回来。傅铁衣道:“也罢,念在众将恳求,便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宣华二十六年九月初三,一直不动如山的傅铁衣大军终于开始进攻了。      在那个的风起云涌的时代,有这样一种论调:最擅长先发制人的是陆子周,只要陆子周一动,就算你明知道是群套你也不得不跳进去随着他的曲子起舞;而最擅长后发制人的是傅铁衣,只要傅铁衣一动,那就是已经看穿了所有的谋划与底细。      开封与济宁两战,便是彻底诠释了这一论调。      宣华二十六年九月初六,平卢节度使大败流寇于亢父之谷,流寇退守济宁。      退进济宁之时,元元打马追上浑天龙,道:“大当家的,不要进城了,你带人去和子周会合。趁着傅铁衣大军还未合围。”      混天龙一震道:“那怎么成?现在兵败如山,一退十几万的弟兄就全散了。何况现在还必得死守济宁拖住傅铁衣,否则中原局面尚未稳定,两相一夹击咱们就完了。”      元元抹了一把汗水,说道:“济宁我来守。城中五万军队已经整装待发,大当家的先带走。余下的我整顿好再安排分批撤走。”      “不行!”混天龙一勒马缰,怒道:“除非我军中男人死光了,否则怎能叫女人断后?”      元元争道:“如今能守住济宁的只你我二人,只凭傅铁衣捉到你必要杀你,捉到我却未必便该我留下断后。”      “别胡闹!”混天龙被元元气得不轻,教训道:“你若有什么不测叫我如何与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军情如火,哪里还有时间推来推去。元元也不与混天龙多说,当即挥鞭打向混天龙的马屁  股。马儿嘶鸣一声窜了出去。元元一招手,城中留守军兵迎出来。五万大军挟裹着混天龙穿城而出,越过大运河,一路疾风暴雨向中原驰去。      “帮我照顾子周!”元元把手拢在嘴边呼喊。      元元打发走了混天龙,松了一口气,立即返身出城接应残兵,好不容易才将溃兵收拢到一处带回城去。查点人数,济宁城中还剩下八万左右的兵力。元元命王凤安排分批撤退,自己则带着小成登上城楼主持守城。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只消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傅铁衣兵分两路,自己亲提大军自亢父攻来,另派夏侯广德引一军迂回济宁之后。宣华二十六年十月十四,夏侯广德一路收复济宁后方的所有城池,攻至济宁城下。傅铁衣完成了对济宁的合围。至此,济宁终于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座孤城。      流寇大势已去。      依照惯例,傅铁衣向元元劝降。      元元这时候已经在城上守了五天,身上脸上尽是汗水、泥土和血混在一处,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      小成端了杯水给元元,说:“大姐,最后一批也已经撤走了。”      圆圆点点头。      小成看了看远远布满血丝的眼珠,小心地问道:“那咱们呢,是投降还是突围?”      元元低头瞅着墙砖笑了笑,道:“自是突围了,哪有束手就擒的道理?杀!”      又一波攻城开始,元元不待多说,挥剑指挥守城……      突围,就安排在五天之后。      所谓突围,大抵也就是碰运气。元元最后为傅铁衣手下獠将伟狭擒住,元元没有选择自杀,于是便被擒到了傅铁衣面前。      对于生擒元元,傅铁衣也有几分讶然,一句“没想到……”竟是脱口而出。      元元低声笑了一阵,说道:“我也不曾想到。我元元自宣华初年举旗造反,辗转九州,二十余年挑动天下动乱者无算,兵败虽多,却从来都能于万马千军中独善其身。这被生擒活拿着实是第一次。也罢,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大好头颅,将军尽可去取。倘使能以此为傅侯加官进爵,元元定当含笑九泉。”      傅铁衣叹息一声,道:“恐怕我已是无官可加,无爵可进了……”      元元抬眼看向傅铁衣,微笑道:“那也无所谓。傅侯若杀,动手便手。能死在你手中,我死而无憾。”她脸上虽然黑一道红一道狼狈得紧,这一眼望过来却是气度非凡,令人望之不敢侵犯。      傅铁衣踱到元元身侧,沉吟半响,抬手道:“拿剑来!”      亲卫奉上宝剑,元元闭上眼睛。傅铁衣挥剑斩下,绳索寸断。      “既然杀你无益,元元小姐不如就此离去吧。”傅铁衣说。      元元扶 着地面站起身,抹了一把脸,眼中星光点点,似是嘲笑:“傅侯,你这般放虎归山,可是后患无穷啊!倘若将来有朝一日天翻地覆,那你傅铁衣可就成了大郑王朝的千古罪人了!”      众将齐声道:“住口!”      傅铁衣却坦然直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元元闻言大笑,直称赞:“傅侯真豪杰也!”大笑牵动了伤口,元元抓着帐篷咳嗽两声,接着说道:“今日活命之恩,元元必有一报……翌日傅侯落在我手中,我定也放你一次。”      众将闻言都是大怒,傅铁衣抬手止住众将的鼓噪,点头道:“好说。”      于是元元就这么走了。事后傅铁然特意去问兄长:“大哥,为什么放她走。”      傅铁衣站在济宁城头极目远眺,悠然道:“杀了元元,我和陆子周之间就只有你死我活,再无退路了……”      “送去上都献俘的人头都备齐了吗?”傅铁衣突然问,      “啊,齐了!”傅铁然愣了一下才出声应答。      “明天派夏侯广德送入上都吧。皇帝也改教他官复原职了。中原……再以后就是逐鹿中原……”      宣华二十六年十月,武安侯傅铁衣收复济宁,纵兵大掠三日,杀良冒以为功。至此,山东全境克服。     158、蛰伏  进攻还是防守,这是一个问题。      一旦“开封失守”的消息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河南道行军元帅崔宜的头上,进攻还是防守便开始像两个恶魔一样不停地折磨着这位元帅纯洁而正直的心灵,使之备受煎熬。      将军们都是认为该进攻的,可崔宜不这么想。崔宜是谁啊,人是统帅,是大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明察秋毫,洞察万里,高瞻远瞩,深思熟虑之处,哪是鲁莽武将能明白的?      那么,到底是进攻,还是防守呢?      进攻?      攻不下来怎么办?      收复开封那可是场硬仗。是的,流寇很容易就攻下来了,可扒黄河口这等断子绝孙的活计流寇可以拍着胸脯往前冲,你朝廷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吗?那什么民心啊,天道啊,统统都别要了得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朝廷不在乎名声,可他崔宜总不能情等着遗臭万年吧?即便是想效流寇之故计,流寇也不能上当啊!      忒不公平了!郁闷!      反攻开封只能硬碰硬,还不一定碰得下来。兵力都消耗在反攻开封上,后面的仗还怎么打?开封再往前就是洛阳,洛阳再往前就是长安。姑且不论危及长安这等不靠谱的考量,崔宜不觉得东都洛阳失守了他能有什么活命之途。      于是,崔宜眼前恍然间出现了一张煮破了的饺子皮。      那么,防守?      守不住怎么办?      这里不是边疆,这里是中原腹地。这里没有长城,没有天险,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原。在沃野千里的中原地带,自古就只有散布在大平原上的一个个独立的城池。不论这些城池有多坚固,它们都不是长城。在它们中间有着巨大的空隙,如果朝廷不是主动迎击,只要流寇敢于穿越,他们就可以轻松突破全境,打到任何他们想打到的地方去!而官军,他们据守的一个个坚城也就变成了一个个的……饺子馅。      毫无疑问,攻方有利。      于是,元帅大人关于进攻和防守的考量就成了究竟是作饺子皮好呢还是饺子馅好呢的考量。      这真是个不吉利的比方。无论饺子皮还是饺子馅,不都是等着被吞进肚子的品种吗?      崔宜关在帅帐里和天地神灵沟通了整三天,终于在宣华二十六年的八月二十三召集了众将会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次会议不是会同诸将会商的意思。崔宜直接宣布了新的作战的方略。好吧,文官都喜欢指手画脚,自以为是,而且还经不起打击。出于照顾文人脆弱心理以及规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考虑,将军们都忍了。      崔宜命令陇右领军使韩德功镇守潼关、剑南领军使杨普镇守虎牢、北庭领军使王显镇守伊阙、河东领 军使萧延让镇守广成关、岭南领军使石岩让镇守大谷、河北领军使白唯素镇守轘辕关、朔方领军使万百千镇守旋门、河西领军使叶十一镇守盂津,而崔宜自己则帅中军进驻洛阳,居中策应调度。这样,以洛阳为中心,以周边八座关隘为辅弼,建立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只等流寇来攻洛阳,聚而歼之、      这战法,大约元帅大人他是受了什么神灵点化才能想出来的吧?是啊,是啊,有神仙点化是不错的,可为什么来的是站在敌人那一边的神仙?      众将都在心里这样叹息着。      崔宜可不知道部下都在笑话自己,帐中鸦雀无声他还以为将军们是被他震住了呢。他遂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自古兴衰更替,天下之全势决于中原。进取天下,中原为必争之地;安定天下,中原为控御中枢。中原之重有二,开封、洛阳。开封四通五达之郊,利于战;洛阳虽守不如雍,战不如梁,而不得洛阳,则雍、梁无以为重,故自古号为天下之咽喉。夫据洛阳之险固,资大粱之沃饶表里河山,提封万井,河北三郡,足以指挥燕赵;南阳、汝宁,足以控扼秦楚;归德足以鞭弭齐鲁,遮蔽东南,小天下而立,以经营四方,此冀选矣。”      “所以,流寇既然已经占据开封,那么下一步必定要攻洛阳。洛阳天下雄关,处中条山、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和嵩山之间,三面阻山,北方又有黄河横亘,也算山河四塞,乃中原第一有利之地形。吾以潼关拒其西,扼崤函之险;虎牢阻其东,扼嵩山北麓与黄河之间的通道;伊阙阻其南,扼嵩山与熊耳山之间伊河河谷通道;盂津阻其北,扼黄河渡口;另以广成关控制由汝河方向来的通道,轘辕关控制由颖河方向来的通道。”      “流寇来攻,我等只需固守东都,八方互相呼应,必可将流寇困死在洛阳城下。倒时洛阳久攻不下,流寇师老兵疲,我军再一口作气与寇决战,则不世之功成矣。”      他这一番话指点江山,说得是慷慨激昂,将军们却是哭笑不得,不消商量,心里都是一句感想:再没见过比这更不靠谱的纸上谈兵了,和流寇一伙的吧?皇帝老儿弄这么个家伙来干嘛?      剑南领军使杨普是个老好人,上司剑南节度使暂时也对朝廷也没外心,于是便谨慎的提醒崔宜不要随便分兵。奈何崔宜正在兴头上,自信得很,压根就不听劝。众将本来就存着保存实力的意思,又看崔宜不顺眼,便索性谁都不再提醒他。既然叫他们坚守,那就依令守着呗!只要流寇不来和他们玩命,爱去哪儿去哪儿,免得浪费手下将士的宝贵性命。至于人流寇要是不肯钻元帅大人的圈套,捅出什么大篓子来——反正有主帅给兜着呢,不怕!      于是,议定散会。众将各自回营准备开拔。      十一一出营门,立时便忍耐不住,扁了扁嘴,冲外面等着他的宇文翰和越鹰澜低声骂了一句:“白痴!”      宇文翰嘴角勾出一个笑容,约鹰澜却呆呆得有些发怔。毫无疑问,这时候的十一很可爱。将军兼美少年抱怨的样子,男人和女人都会喜欢。      宇文翰微笑着问:“怎么啦?”      十一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天杀的万百千便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勾肩搭背地道:“XX的XX,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头回遇见这么XX的方略,你说崔老头怎么琢磨的?小叶,别人你可以作壁上观,咱俩的交情可不一般!流寇来攻我旋门你可不能当不知道。”      越鹰澜对万百千的敬仰之情立时便如滔滔江水,敢如此肆无忌惮跟十一动手动脚的,不夸张地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哪!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万百千比较不要脸。自从和十一比了一场武,这家伙便以知己自居,全然不把自己当成外人。他天赋异禀,武功又高,偏还是同袍,隔三差五地这样猛然间扑将上来,十一也没法次次都和他计较。      今天十一的心情却是太差了,铮地一声抽出宝剑。不用再说,万百千立即落荒而逃。宇文翰扯了扯嘴角,很是优雅地问道:“属下很好奇元帅究竟下了什么样XX的军令。”脏话在这人嘴里一如赞美般优雅。      于是,十一便很郁闷地说了崔宜的用兵方略,末了还是以一声“白痴”结尾。      “这不成吧!”越鹰澜失声道。      宇文翰剑眉微挑,语带嘲讽地道:“元帅不会以为咱们大伙都是舍己为人的大圣人吧?这可真是匪夷所思啊!难道他不知道兵法上有各个击破这句话吗?”      是啊,对于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来说,你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互相呼应,彼此救援呢?不在背后捅刀子就不错了。方略本身没问题,可摊上这么一支自保为上,彼此拆台的军队,你还要分兵那不是情等着输吗?这是有多少名将都不管用的事。要说崔宜在朝堂上也是有数的俊才,怎么一上战场就成了XX的XX的白痴了呢?果然看不起武将是要遭报应的。      越鹰澜问道:“那么,我们守哪里?”      “盂津!”十一哼了一声道:“这次大约也没有余暇看别人的热闹。”      越鹰澜神色间浮上跃跃欲试之意。无论流寇进取河东,还是西扣秦川,首当其冲的都是盂津。      宇文翰拍拍越鹰澜的肩膀,笑道:“别这么高兴,咱们得准备以一万对几十万流寇呢!我们可是没有援军可指望的哦。”      无论如何,军令总是不能违抗的。十一 只能勉强压制住对崔宜的强烈不满。检点兵马,前往盂津镇守。在独挡几十万流寇之前,他总还有半年的时间准备。      于是,朝廷在中原的局面便惨淡了。      流寇当然没有直接攻洛阳。崔宜傻,陆子周可不傻。      这个时候,混天龙和元元还在山东与傅铁衣死战。以玉面阎罗罗小乙为统帅,流寇在中原的兵力接近十五万,大致与官军的总数相当。官军分兵九处,他们没有。流寇只留了很少的兵力守卫开封便尽起精锐,兵分两路,肆无忌惮地向中原腹地穿插。不过旬月之间,便突破了南阳、河内。十月,混天龙率领的五万生力军自济宁攻入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将淮河上游搅得一片腥风血雨。一时之间,仿佛除了重兵把守的三川河谷以及洛阳,整个中原都沦陷了。      这一下正中要害。中原没有长城,只有一个个散布在平原上的城池,只要绕开这些重兵把守的据点,你想怎么突破就怎么突破,想怎么穿插就怎么穿插。这个时候,想要阻挡流寇的脚步,便只有一个办法——野战。崔宜十几万的大军就守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三川河谷里,军报向雪片一样飞入洛阳。然而,崔宜还是不着急,大军像熊一样在洛阳猫着冬。死抱着在洛阳合围流寇的既定策略不撒手。      元帅不急,将军们却是有些急了。如果继续看着流寇扫荡周边,到时候被包围在洛阳城下的就不是流寇而是他们了。将军们一开始的确是存了看崔宜笑话的意思,可他们实在没想到崔宜能这么缺心眼。这流寇都摆出合围洛阳的意思了,他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难道真指望在洛阳城下反败为胜?战场瞬息万变,哪能像他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啊!      于是将军们纷纷请战,可崔宜就是不动。无论谁来请战,他一律劈头盖脸一顿大骂轰出城去。接下来,左龙武将军庞玮也没办法继续和崔宜配合下去了。庞玮除了龙武军主将之外,同时还兼着监军。他这样的身份,照理说崔宜无论如何得给点面子,可这位元帅居然还是三个字——“不出战”。      庞玮的肺差点没气炸了,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等主帅。一怒之下,在帅府里当着所有将领的面跳脚大骂:“崔宜你个窝囊废,乌龟当元帅都比你强!”      这是□裸的侮辱。崔宜呢,不愧是文官出身,朝堂上锻炼出来的,那是唾面自干啊。人家一不生气,二不表态,只当啥也没听见。反正你总不至于接着骂,更不至于私自出战。      众位将军算是长见识了,不知谁喊了一句:“散了吧!”      后来,东都留守周王李瓒也坐不住了。他不能不急啊,这时候,天气已经入冬,洛阳北面的黄河要结冰了。如 果让流寇踏兵而过,洛阳北面可就再也没天险了。      周王亲自跑去问崔宜。崔宜这才笑着说:“既然朝廷四面张网,流寇怎么也出不了中原。贼势正胜,此时出战,难免挫伤锐气,洛阳大阵已经排好,流寇终归要来,还是等等吧。”      这一段对话流传出去后,全体将军一致鄙视他们的元帅。      你就对你那个白痴阵那么有信心吗?      宣华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中原战局不利的消息和济宁之战的成果——“流寇”的头颅先后抵达上都。皇帝虽然对傅铁衣不肯在济宁全歼流寇不甚满意,但胜利就是胜利,只得益封其陇西食邑五百户,将士亦皆有封赏,夏侯广德官复原职。而中原的局面就难办多了,皇帝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用人不疑,继续信任崔宜。她总要给自己选的主帅选择战场的机会,不能稍有失利便临阵换将。并且为了配合中原战事,皇帝再次下旨,令河东、河北、山东、江淮、荆楚、关中严防死守,务必要将流寇牢牢困死在中原。      同年十一月十一日,元元死里逃生,历尽艰辛来到中原,会陆子周于伊水之源。      当时,三川河谷霏霏细雨,伊水水面之上拢起白雾一片,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漂浮在河水中央。船头一男子素衣白袍,垂钓江心。舟尾则只有一渔父身着蓑衣撑篙,头戴斗笠,缓缓撑着竹篙。      元元在河边洗了把脸,从荷包里拿出小巧的梳子勉强理了理打结的乱发,方才扬声道:“阿父,可载人渡水吗?”      “可出得起渡水之资吗?”渔夫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      元元呼道:“但凭老丈!”      垂钓男子倏地起竿,一尾银鱼甩着尾巴在空中划过一条闪亮的圆弧落入鱼篓。      渔夫答道:“只此一篓鱼之资如何?”      元元朗声笑道:“鱼和钓鱼之人在下都买下了!”      “来喽!”渔夫答应一声,尾音回荡在水面上久久不休。随后,竹篙一点,小舟便如箭一般滑向河岸。      元元提气纵身,跳上小舟,素手随之握上垂钓男子手中鱼竿的尖端,笑靥如花道:“子周,此番我归来,却不知你送我什么礼物贺我死里逃生?”      陆子周提起鱼篓,将篓中之鱼尽数放生。直起身来时,他说道:      “洛阳,当然是东都洛阳。”   那声音,仿佛像如呼唤着梦中的情人一般压抑着深深地感情。      欸乃一声,渔父撑船前行。小舟渐渐消失于迷茫的白雾之中,远远地只闻得渔夫苍老而悠远的声音长吟着:“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伊洛……”      同一时间,溯水而上,伊水与黄河交汇之处,一模一样的话也在盂津关城头之上  被提起。      当时,叶十一正头枕宝剑靠在女儿墙边。细雨落在他的肩上,脸上。北方特有的寒风吹面而过,刮起一片黄土。十一长而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猛然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冬天到了!”      而后他站起身来,凭墙眺望。盂津关之南,是滔滔东去的黄河;孟津关之西北,是中国之属而天下之枢的三川河谷和河谷之上的中原第一雄关的东都洛阳。十一做声长啸,一时间,竟是战意四溢,激扬四野。      宇文翰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十一身侧,慨然叹息道:“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伊洛,此天下之中也……将军亦是感慨于此吧!”      十一回头,很是费解道:“什么意思?”      一派“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情怀立时无影无踪      宇文翰一笑,只道自己怎么忘了叶将军不读书。遂解释道:“这是昔年周武王立国时说的话。大约就是眼前的三川河谷是天下一统,形势卒于中原的立国之地。所谓大道有道,守在四夷。可惜啊,如今这块宝地竟是落在崔宜这么个白痴手里。”      “换了是我……”十一扁嘴接了一句,终于吞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换了话问:“有什么事?”      宇文翰神色一正,拱手禀报道:“洛阳有军报来,说是流寇劫了咱们的粮道。崔老儿下令诸军开始省粮,大约过年之前都不会有粮饷运来了。”      “这可不成!”十一冷笑道:“他现在还不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吗?白痴!”      宇文翰道:“军需官对咱们很是照顾,城中粮草还能支撑两个月。”      十一摇头道:“再也不会有粮食运来了。咱们得出去抢。”      “啊?”      十一伸出手去,雨点打在他的手心,冰凉冻人,里面已是夹杂了细细的冰渣。      “下雪了。”他说。      宣华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二夜,天降大雪,黄河封冻,流寇遂大举进攻洛阳八关。叶十一从漫长蛰伏中醒来,就此一飞冲天。 159、雷鸣 宣华二十六年的第一场冬雪比预料中来得稍早一些。整个中原大地都为这场雪疯狂,每个人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庆贺掩盖大地的皑皑白雪,把它变成以鲜血为美酒的狂欢。      流寇一方,流寇的首领们土匪本色,好热闹。三千流寇,快马轻骑,踏过冰封的黄河,在洛阳城外点燃了老大一蓬烟火与官军同乐。烟火放得贴别熨帖,就在官军的粮道上,以马上就要运到洛阳的粮秣为薪,延绵数里。这样,朝廷十几万大军下月和下下月的军粮就此彻底报销,大伙儿以后都得组团儿啃草根树皮啦!      官军一方,大军统帅崔宜文人本色,好风雅,特意携了坛陈年老酒去寻周王,貂皮狐裘、醇酒美人,坐在暖阁里煮酒论诗,其气其度大有“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雅风流。      当然了,王谢风流那是在流寇火烧军粮之前。要是崔宜知道粮食都烧了还能接着摆谱,那他就不是风流而是疯癫了。一听斥候来报粮草叫流寇干掉了,崔宜立即像猴子一样跳起来,儒将啥的当然在再装不下去。      “出战!立即出战!把那些丧尽天良的暴徒活着捉到我面前来,我要亲手将他们剥皮抽筋!”      元帅大人这样叫嚣着,接到命令的将军们却彼此翻着白眼——老崔你也忒激动了点儿吧?既然你前面缩头乌龟似的说什么也不肯把脑袋伸出来,那你就坚守到底呗?怎么人家随随便便烧了你个粮道你就沉不住气了呢?你不是能守吗?你倒是给我守啊?嘁,你个草包,没见识!      然而,不管将军们如何在心里看不起崔宜,都得打点精神出城救援。是的,粮草官的性命和他们没关系,捉流寇的事也可以对付,可他们自己的口粮他们可不能不当紧。洛阳城的存粮虽然丰厚,但以崔宜的人品来看,大抵不会为了让将士们吃饱就自己饿肚子。      这个时候,洛阳城里的左龙武将军庞玮和崔宜闹意气借口巡城没来,不幸被元帅大人拉来陪席的便只有离洛阳城最近的伊阙守将王显、广成守将萧延让和大谷守将石岩。于是,王、萧、石三位将军听闻元帅将领自是当仁不让,当即推杯起身,点起随来亲兵共计三千人出城截击流寇。      崔宜也是难得明白一回,坐回去劝道:“三千兵马似乎少了些,不如请庞将军拨些龙武军给三位将军。凑齐五千军兵再从容接战。”      王显和石岩同时皱眉,薛延让却已经豪迈地挥手,言道:“火烧粮道之策,全靠隐蔽才得功成,流寇岂敢派了大批人马来?元帅放心,不过就是些许毛贼,三千人马尽够了。”      周王击掌称雄,亲自倒酒为三人壮行。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打量着彼此心头的  算盘,周王这杯酒却是不好喝的。王显遂笑道:“酒还烫,稍带凉凉,我等回转来正合来喝。”(可怜的关二哥,从此就站到了正义的对立面)      三人施礼后退。石岩还怕周王和崔宜不信似,一边后退,一边说:“元帅和大王敬候佳音便是,吾等去去便回!”      于是,崔大元帅和周王就傻傻地蹲在暖阁里“敬候佳音”,间或低声讨论几句歌伎的屁股以为风花雪月,也免得等来尴尬心焦。      不久,左龙武将军庞玮听到消息赶来,问起详情竟是派了王普、萧延让、石普三人结伴去抢救粮草,登时大叫不好。崔大元帅和周王殿下还不明就里,崔宜辩道:“三将言之凿凿,必得胜归来,庞将军且稍安勿躁,片刻定有喜讯!”      我呸!      庞玮几乎一口吐在顶头上司脸上。他和这一对草包糊涂蛋也说不清楚,一气之下,挥手在酒席上一扫,什么盘碗杯盏叮叮当当摔得粉碎,水果满地乱滚,歌伎们也顾不上提裤子,尖叫一声抱头鼠窜。      “羊入虎口,羊入虎口啊!我诸军自此生隙矣!”庞玮顿足长恨,拂袖而去。      此时,王普、箫延让、石岩三人已然提兵杀到了洛阳城外五里。      萧延让手搭凉棚,看着前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按马跟两位同道中人说道:“倘若我是流寇,此番火烧粮道,必是快马轻骑,来去如风,恐怕追击不易啊!不知王兄、石兄意下如何?”      “是啊!是啊!”王普叹息道:“必是追不上的!兵法有云,穷寇莫追。依我之见,还是全力抢救粮草为是!”      石普立即接道:“不错,看火势如此之大,怕是咱们拼尽全力也救不回多少,我看还未必够咱们这三千匹马战后的草料呢!”      三人遂相视大笑。      于是,将军一挥手,士兵往前冲,坚决将黑吃黑进行到底。流寇果然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前面他们已然抢了几十车粮食走,收获颇丰,是以瞅着官军一来就风紧扯乎,压根不与你接战,只留来几十具尸体撤了。以王、箫、石三员大将为首的抢粮团自是无心追击,省出吃奶的力气来好扑火救粮。      之后盘点战场,到底让他们抢出两成的粮草来,省着点吃,估摸着怎么也能坚持它个三两个月。虽说烧过的米不好吃吧,但总比啥都没有饿肚子强啊。三人老实不客气地来了个三一三十一,各自押运往自己把守的关隘,回去了。压根就不理洛阳那茬,总算王普厚道,念着崔宜那边还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得胜归来,便随手指派了个最低级的小校去禀告,就说是粮草烧没了,流寇被打跑了,他们追流寇去了,回头有空再找元帅复命。      “骄兵悍将!”      崔宜除了破口大骂之外也没别的辙。      “乱世了,有枪就是草头王。难道握刀把子的不如握笔头子的人的时代终于成为过去了吗?不幸!还有比这更不幸得吗?”——骨子里首先是文人,而后才是贵族的男子在心底生出生出哀伤地叹息。当然,他还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不幸在后面等着他呢!      王显、箫延让、石普这三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其他将军也没晚多长时间就得知了流寇火烧粮道这一重大“喜讯”!      火烧这么大,半边天都红了,谁看不见哪?      熊熊燃烧的烈火燃着了粮食,燃着了云彩,也燃着了将士们喂得并不怎么饱满的肚皮,烧的他们五脏六腑一起冒烟。将军们都红眼了,一面大骂着崔老儿百无一用,一面点起手下精兵准备出战。      “去他的军令!去他的阵法!去他的坚守!我们可得出去找食儿!”      可喜可贺,被老崔压制得快要没有的士气一瞬间爆发了。人都变成狼了,可谁都得为自己的肚皮玩命啊!饿着肚子的人就是狼!      可悲可叹,狼多肉少。      流寇的基本策略是烧,也就是稍带着劫点儿。他们满共也就劫了三十来车的粮食,就这么点粮食,五方人马,六万虎狼之师盯着呢——是的,虎狼之师,这时候他们又成了精兵了。杂牌军就是这么神奇,他们就是有本事在需要他们老实呆着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时候成为精锐,而需要他们奋勇杀敌时候偏大拖后腿。      于是乎,战况悲惨了。不光流寇和官军打,官军各军之间还得打。虽说官军还不至于就这么内讧了,但毕竟谁也不肯自己流血,让旁人白捡了便宜。友军互相在背后给使使绊子什么的怎么也在所难免。流寇也是突然变傻了,流寇“打不过就跑”的传家宝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路被那么多拨人追杀,一路也不知隐藏形迹,硬是中规中矩地一路护着粮车且战且走,勾引得出战诸军越战越勇——不光是对敌人勇啊,对友军也是一样一样的。一时之间,一场场小规模的连横合纵堪称精彩绝伦。      不必怀疑,十一也是这伙没出息的官军之一。天地良心,他要是早知道这么多人都来抢这批粮食他绝不来凑这个热闹。      十一其实是不缺粮的。负责军需的是均输属,十一有江中流江大财神给他走后门,均输属的小吏们一直以来都颇为照拂。那是有求必应,要一给十。流寇火烧粮道时,十一的孟津城里至少还够足足两个月的存量。而且以河内王氏为首的大富商赵瑟早就帮忙给打点好了,流寇那边一烧粮,王富婆家的大爷袁孟秋便使了得力管事来说,随时能凑十几万石的粮草来给十一救急。      然  而,十一还是不能不出去抢粮。为了军心士气,他也得出去抢。与朝廷官员和富商勾连是极机密的事情,一十的心腹将领,除了老赵略知一二,便是宇文翰和越鹰澜也是不知道的。不缺粮十一清楚,他手下的将士们却不知晓。如果不去抢,如果抢不来,士兵们就会因为恐惧饿肚子而士气全无。没有了士气的士兵是什么?是绵羊。即便是狮子,领导一群绵羊走向胜利也是困难的吧?      将来的事怎么样式将来,这个时候,十一还没有那种只要有他在将士们便能毫无理智地坚信胜利的神奇魔力。      十一肯定流寇很快会来攻城,一场硬仗迫在眉睫。是的,他喜欢这样的战争,是并不一定喜欢。为了给士兵信心,给他们在即将发生的苦战中坚持下去的希望,他只能用出战和白花花的粮食。      结果,将军们都来了,大约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吧。由此可见,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相通的……      傍晚时分,十一好不容甩掉了杨普军的纠缠——这位公认的老好人一直像牛皮糖一样纠缠着十一,有便宜就捡,没便宜就躲,有危险就跑。      十一腻烦透了!      “再也不能这样了!我受够了!干脆来个一网打尽!”十一露出半拍极让人心跳加快的牙齿,咬在嘴唇上,自言自语道:“对,就这办,一网打尽!”      身边老赵被吓了一跳,慌忙道:“将军你这是要干啥!那可是友军啊,可不能动真格的!朝廷要问罪的!”      十一白了老赵一眼,很是孩子气的反驳道:“谁说我要怎么样,我才没有呢!”      老赵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明明你说的一网打尽……”      十一怏怏道:“什么呀,我是要拿他们做个网。      众将一起笑了起来。      十一却一本正经地道:“拿地图来。”      十一食指在地图上缓缓滑着,最后落到某一处开阔的河谷停了下来,昂头道:“就是此处!”神态中别有一番令人仰望的骄傲。他说:“今晚诸军必定会偷袭夜战,就让他们先抢好了。我们趁夜赶到这里伏击,想那流寇力战了一天一夜也该力竭……”      宇文翰眼睛一亮:“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次日拂晓,流寇果然拖着满身的鲜血,退到河谷之处。流寇的主将何许人也在十一的位置并不能看清楚。然而,只凭他不躲不藏,以不到三千的兵力还护着几十辆大车,在五家精兵全力追杀围攻之下坚持一天一夜退到此处,便比大多说所谓的名将都了不起啦。      那主将呼喝着累倒的手下:“都站起来,谁都不准坐!官军马上就会追上来!大伙轮流去喝水,其余的人背山结阵!”      宇 文翰暗中称赞道:“的确有见识,这时候一歇,便再也站不起来,更逞作战!”      岳鹰澜见流寇乱糟糟的结阵,建言道:“不如趁现在冲下去。”      十一一笑道:“不急。”      流寇乱了一阵,结好阵型,将粮车护到身后。再过片刻,,果然马蹄声如响雷般传来,官军已然衔尾追了上来。那主将一挥手,流寇怪叫着冲上前去,霎时间,两军战在一处,满眼只见得刀光翻飞,血肉四溅。      流寇的主将的确是少有的人才。这厮压根就不像是劫粮的嘛!流寇往前一冲,粮车就漏了出来。孤零零的停在那一长排,丫管都不带管的。当然了,他真正有能耐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己虽然不管,对手也被他搅得腾不出手管。      战到紧要之处,仿佛听见杨普一声怒吼:“沈文秀,你也算一代名将,怎得竟是自甘堕落。”      像是故意似地,互不统属的官军三打两打被流寇带到一起。于是老一套,流寇和官军打,官军和官军之间使绊子互相拆台再次敲锣开场。十一在山上看得分明,忍不住笑出声来。身畔的将士只便觉得心脏仿佛都停止跳动了。      “出击!”就在这时,十一一正颜色,拔剑命令。      在西北大漠上驰骋的精骑自山坡一冲而下,直取两军中央而去。转眼间,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战场就被撕开了个大口子。      “怎么回事?”      官军以为是流寇的援军,流寇以为是官军的援兵。他们都想应变,然而互相牵制着,谁也动弹不得。      十一率领精骑将战场拦腰斩断,分成两个套在一起的包围圈。步卒则跟在后面冲下来,抢夺过粮车压着它们从战场中央,骑兵开辟出来的道路势过去,停到背后。接下来,战场上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厮杀地难解难分的流寇和官军竟然在打斗中慢慢分开来。官军渐渐集中到左面的包围圈,而流寇则慢慢都退到了右面包围圈。左边的圈子越来越大,右边的圈子越绞杀越小。流寇见力不能敌,留下一千多具尸体,拼死突围。      十一拼杀一阵,退回到阵中,突然轻声叹了一句:“他没有来。”语气中很有几分落寞。      “什么?”老赵在一旁问。      十一摇摇头,下了不必追击的命令。      其实,此时十一便是有心赶尽杀绝也是无力了,他的包围圈里还有数倍于己的心怀叵测的友军呢。流寇一退,他便下令解除包围。收缩阵型,面对自己的友军排出全面戒备的阵型。当然,阵型是无懈可击的。      这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将军自然认得自己的同袍,齐声一叹,煮熟的鸭子到底还是让人给黑吃黑了。当真是几番辛苦为谁忙,为谁去做嫁  衣裳。没说的,谈判吧。      其实,他们不是不想硬抢。但在场的都是内行,只消拿眼尾一扫十一的阵势就知道没法硬抢。十一的这一仗,几乎是通杀了包括流寇在内所有军队的阵势。打不打得过大家心里都有数,何况毕竟不能当真翻脸。那么,打不过就只好谈了,众人公推万百千为代表和十一交涉。      万百千扯了十一私下道:“小叶,哥哥厚颜说句托大的话,虽说这粮草是你抢回来的,就该你得。送回洛阳也好,自己留着也好,照规矩都该是你拿主意。可是,你想想,崔老儿那等人品,粮草里十成去了九成,他还能让咱们吃饱吗?后面的仗那就没法打了。大伙出来追了这一天一夜,血也流了,汗也流了,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不是?就算你吃肉,我们喝汤,总要意思意思不是?大伙日后也回报你的。”      “那么,”十一微有些嘲讽的说:“我分了粮出去,翌日流寇来攻孟津,众位会来救援于我吗?”      这事万百千也没办法厚起脸皮睁着眼睛说瞎话,即便说了十一也不可能信。一时便含糊着说不上了。后来被逼急了,万百千一跺脚道:“今日之事,大伙分不到粮绝不肯善罢甘休。大家固然胜不过你,你也未必就能脱身。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如分一些粮食出来,纵然大伙日后不能救援,总归要念你的好不是?”      万百千这话近似于无赖,十一到是不生气,反而随意道:“即是要分,多一点少一点也麻烦,索性就各家平分好了。”      万百千不曾想十一竟是如此大方,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登时便被砸呆了。      其实,十一平时也没这么大方,只是他实际不缺粮,又狠狠占了众将一番上风,自然没兴趣过多计较。倘使今日哪怕还有一军不在他压制之下,说不定他宁可大战一场也不肯让人呢。      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还不行吗?”见万百千半天不肯答话,十一不满地道。      “行!行!”万百千反应过来,没口答应。不光答应,他还认真建议道:“不然我命人悄悄用土换了粮食,也好叫你转作全部带走的样子。”      十一有些诧异:“这又是为什么?”      万百千干笑道:“平白分了别人毕竟影响士气。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免得你手下将士有怨言。”      “没这个必要!”十一皱眉道。      “哎……”万百千搭上十一的肩膀,如勾引良家夫男的无赖嘴脸般言道:“真正的名将可是要连自己的部下都要一起骗的哦!”      “没这个必要!”十一厌恶地甩掉万百千的手,大踏步地走开。      那么,按照约定,抢来的粮食五家均分,另外再匀 出几车送去洛阳,算是给崔宜一个交代。至于交代得了交代不了,他们就管不着了。      分别之时,老好人杨普杨将军有些于心不忍,特意坠到后面跟十一说:“叶将军,我有个守城的绝招说给你听听。北方呢这个冬天滴水成冰,这个只要顺着城头浇上它几千上万桶水,结上冰,那比铜墙铁壁都好使。只要不开春,神仙也攻不进来。”说完也不等十一说个“承教”啥的,押着分到的粮食就跑了。      宇文翰、越鹰澜等人神色凝重,似乎思索冰城之计是否可行。小虎却是一拍脑袋。大呼道:“妙啊,果然是守城的绝招!杨将军真是个大好人!”      “守城自然是没问题。”十一嘴角往上一翘道:“只可惜,一道坚冰城墙关住的不光是敌人,还有自己……”      我才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吗?      那么,流寇,也就是陆子周一个人不可战神的神话终于也就到了该被打破的时候。      天敌,即使是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也是有其天敌的。      叶十一与陆子周,就是这样的天敌。 160、暴雨 宣华二十六年年尾,军粮事件的余波还未平息,流寇紧接着就大举进犯三川河谷,兵锋直指东都洛阳。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对东都呈现出蔽翼之势的洛阳八关。      崔宜很兴奋,当然,真正上阵打仗的将军们怎么都兴奋不起来。      “没关系!”崔宜在作战会议上——这是他最后一次召集到所有将军会议的机会了,之后,旷日持久的大洛阳战役就彻底割断了洛阳和八关之间的联系。      他煽动似地对那些快要厌恶死他的将军们说:“这不正是我们的计划吗?洛阳与八关守望一气,是真正的天罗地网。流寇攻一处,其余八处就一起出兵围剿,正怕他们不来。将军们,千秋伟业在前面等着你们呢!十年匪患一举廓清的时机到了啊!”      看来崔宜还在寄希望于的将军们的人品。      可他有什么本事让那些惯以保存实力为上的老兵油子们突然人品爆发到了各个舍己为人的程度呢?而且还是在他们为军粮闹得不可开交之后——军粮事件的影响,毫无疑问是深远的。虽然最后十一平分了粮食,仿佛皆大欢喜的样子,但各军毕竟真真假假地闹了一天一宿,恐怕是本来见面熟的交情的没有了,直接“对待友军要像冬天一般寒冷”。事情到了这一步,崔老儿还要奢谈什么的“互为犄角,攻守呼应”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里,不能不让人怀疑,也许流寇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截断洛阳的粮道,里面还有着离间守卫洛阳各支军队的圈套。既然烧粮,为什么烧完就跑呢,名目张胆地带着几十大车粮食撤退,岂非故意在勾引官军?      “捉住一点儿罅隙,就把它裂成峡谷……如果真是这样,未免也谋算太过了……”十一想,“只是在大策略上立于不败之地还不够吗?”      即便各军不曾离心离德,愿意如崔老儿所盼望的那样同心同德,即便局面至此虽然勉强还可以算得上是在元帅崔宜的意料之中,可实际上的战局对官军而言明明已经相当不利了啊。这是只要真正理解了洛阳及其外围的山川形势就能明白的。      洛阳号为四方之中,其形势之重却在其外围。所谓洛阳的外围,可从几个层次上讲。第一个层次是三川河谷的外围诸险要,如也是十一等将军们现在分兵把守的成皋、崤函、孟津、龙门等关隘;第二个层次即为中原的四境,如西南方的南阳盆地、东南方淮河上游,东北河内地区再加上洛阳本身所在的三川河谷西北陕城、潼关一带,这些地域上的战略要点是中原与其外围四方的联系通道;若将视野再放大些,则其外围可延及关中、河北、东南及荆襄等大的战略要地。四方之中的洛阳便处在这几层外围的包围之中  。【1】      崔宜将重兵摆在洛阳八关,很明显,这是立足于洛阳外围第一层包围的战略,意图则是利用这第一个层次围歼流寇。      而流寇呢?在进攻三川暨洛阳之前,流寇先占许昌后取开封,纳平阳据襄城困河内夺新安,彻底扫荡了洛阳外围的外围,最后再一刀斩断粮道,崔宜和他所津津乐道的洛阳和洛阳八关实际上已经完全被孤立了。      这是由外而内层层递进、层层压迫的战略。在这种情势下,一旦守势用尽而外援又绝,洛阳就是熟透的果实,一张口就能接住。毕竟世上无有攻不破的坚城。      毫无疑问,流寇所采取的是相当高层次的战略,绝不是崔宜这等二把刀所能达到并应付的。      真真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此一语,道尽中原所有将军的心声。      那么,当回到孟津的叶十一仔细审视战局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碰上了个了不起的对手。他有点烦躁,被先发制人而不得不束手束脚的感觉真的令他很不舒服。在此之前,十一只有过一个被称为大郑唯一之武将的上司,他从来没有过在无能的统帅手下作战的经历,惟其如此,他才对自己将要被迫站在失败者的位置上而格外愤怒。      “难道还没有打就要输了吗?”十一一气之下砸了手里的水杯。秀如远山的眉毛皱在一起,最坚强的人看了心尖也会不由自主颤抖。      “将军……”越鹰澜怯怯地叫了一声。      十一抬起头,于是,有那么一句话突然在十一的耳边响起——“也许真正伟大的统帅并不需要上战场。因为属于他的战争,在开战之前,胜负已定!”      那是张钰,他的老师说给他的。这个时候,毫无疑问,十一的全部骄傲与锐气都被这句话激发出来。      “凌驾于伟大之上的统帅,就是扭转必输的战役,于无希望处开天辟地!”十一在心里反驳自己的老师。      于是他平静下来,回头审视并不一定完全精确地行军地图,最后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邺城。他对自己说:“邺城……就在盂津就可以,就在这里,由我来扭转战局!”      邺城,邺城是个什么地方呢?      简而言之,历次自中原用兵一统北方者,必先取邺城。      而盂津又是什么所在呢,?      那是用兵邺城绕不过去的地方。      那好了!      为流寇计,单只攻下洛阳上没用的。中原四战之地,不通过邺城攻取河东或者河北以为根基,洛阳就是个靶子,即便为流寇所下,朝廷只要不断用兵早晚可以收复。那么,为了避免四面受敌,流寇必然在攻大洛阳的过程中举重兵攻盂津进而夺取邺城。      反过来说,只要 十一守住了盂津也就守住了邺城,守住了邺城就算丢了洛阳也可以在打回来。      或者十一已经没有办法挽救洛阳,但至少,在这里,他还可以挽救天下。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大郑王朝和十一都应该感谢崔宜。如果不是崔宜脑子一热把十一放在了盂津这个位置上,大郑王朝的历史或许也就在宣华二十几年这样的年份上结束了,而十一成为中原统帅的方式和道路或者也就不会如此光彩夺目……      宣华二十七年年初,流寇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在三川河谷上扫荡着。      抢人牵牲口畜、当然更不忘带走粮食。是的,坚壁清野。将军们为此非常愤怒,坚壁清野一向都是作为防守者的他们的特权,现在流寇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学他们的手段,这个未免太不知道尊老敬贤了吧?      于是将军们想到反攻。把守虎牢的杨普、镇守辕辕的白唯素、陈兵旋门的万百千几次出城截击流寇都很不幸被流寇以数倍的兵力围起来揍得鼻青脸肿,几次之后,大家也就轻易不敢出城野战了。      到宣华二十七年二月初,青苗才刚刚钻出地面,整个三川河谷上除了洛阳和重兵把守的八关,再也见不到一粒粮食。十一弯弓搭箭,在盂津关内考较全军的箭法。      “比过箭法,全军休息,准备明日守城。”十一一语既落,羽箭离弦激射,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众将士齐声欢呼。卢宾抱着花名册上前,禀告道:“将军,能在百步之外盲箭取中靶子的,连你自己在内,一共是十九人。”      十一点头道:“一律提升一级。”      “这……”卢宾为难道:“没有军功……”      这时,十一的回答就略显得有些傲慢了——“军功?很快就有了。今晚他们和我去伏击流寇,带上连发弩。”      他要用十几个神箭手去伏击流寇?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准备开口反对了。可十一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抖开披风转身走了。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交代道:“鬼头刀呢,把他也加上,凑够二十个。”      鬼头刀的贪生怕死那在整个河西军都是响当当的,自然不愿意去送死,后来几乎是被十一派人押着去的。      于是,他连着几天都死乞白赖地缠着十一问为嘛非带他。十一每每冷哼着说:“因为你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动静比千军万马都要热闹,我这是疑兵之计。”      鬼头刀斜着眼睛对这个答案表示鄙视,继续缠问之。      十一忍了他好几天,直到流寇的前锋踏上们所埋伏的树林旁的道路、马上就要进入强弩时,为了让这家伙闭嘴,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流寇的首领只有你认识……” 鬼头刀这厮无论平时如何贪生怕死,果然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徒。他听了十一的话先是一愣,之后低低的笑声就从喉咙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扩大:“娘的,一想起要向熟人挥刀,我的心情很激动啊!娘的,热血沸腾啊!”那笑声应和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有着令人退避三舍的狠辣……      流寇大举进攻盂津,前锋进入野猪林弓弩射程以内是在宣华二十七年二月初九的深夜。这一次,因为陆子周一定要先来看邺城地形,所以元元亲自提刀做先锋。      走过野猪林,元元侧过脸和陆子周说:“江湖上有句老话叫逢林没入,前面那片密林你看要不要先砍了再走?”      元元的本意其实不过是戏言取笑,然而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没有任何预兆的,路边树林里突然万箭齐发,接着便是一大片人仰马翻。流寇的另一头领立即就哇哇大叫着带人往林子里冲。奈何林子太密,只能下马步战,这箭入雨下的一时也冲不进去。元元早就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一面扯下斗篷,旋作一朵乌云将身边的陆子周护住,一面抽出宝剑拨打羽箭。      陆子周动嘴天下第一,动手倒数第一。此情此景也就能喊出一声:“小心埋伏!”      这个时候,也由不得元元不怀疑有诈了。      就在她刚要出声制止贸然杀往密林的属下,一只劲弩就带着凄厉的呼啸直取她的心口。此时躲闪已是不及,元元一声轻叱,提剑奋力上挑。弩箭勉强被挑开半尺,“噗”地一声穿过她的左肩,钉在身上。元元身体向后闪了闪,提剑的手紧紧抓住马缰才算重新坐稳。      陆子周嘴唇开合一下,没有出声。元元苍白着脸色冲他一笑,宝剑咬到嘴上,折断箭尾,手掌用力一拍,箭穿身而过,落在地上。顿时,血就涌了出来。元元也顾不上包扎,直接举剑喝令道:“不准追!保持阵型,继续往前走!违令者斩。”      在元元的强硬命令下,流寇重新上马,硬扛着侧翼的箭雨弩阵,该怎么走就怎么走。那是一片一片地箭啊!流寇虽然有盾牌稍挡,毕竟走得狼狈,最边上一排倒霉催的算是死得差不多了。      快马加鞭,不一刻便出了弓弩的射程。元元腾出手来在马上简单裹了裹伤。也就是裹伤的这一会儿工夫,出树林三里多地吧,官军的伏兵就杀了出来——十一把埋伏放在这儿了。他麾下一万左右的兵力,留下八千守城,余下两千全部在这里伏击。      两军立即战在一处。官军有埋伏,流寇人数多。河西军是天下第一劲旅,流寇都是亡命徒,这会儿还被刚才一场箭射得大有哀兵之势。边关精骑骁勇,偏流寇最善野战。一时之间杀得是天昏地暗 。      元元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和陆子周玩笑:“哎呀,缩头乌龟见得太多竟是大意了,没想到朝廷还有敢野战的军队。一时还真是不习惯哪!”      “你专心些吧!”陆子周沉声道:“现在和你对阵的可是雕弓射天狼的河西铁骑!”      “荣幸之至!”元元大笑着说。      大战自半夜持续到天明,眼看流寇后援将至。十一削敌锐气的目的也达到了,于是下令不必恋战,且战且走,退回盂津。流寇也是凶悍无比,一路死咬,最后还是十一亲自带了五百人断后才算顺利回转关城。      下了马,即便是十一这等剽悍的体质也得喘口气。卫士捧了干净的衣服来换下十一和诸将血染的战袍。      小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呼道:“过瘾!过瘾!”      贺连胜也说:“离开河西之后,可是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卢宾仍是心有余悸地道:“太冒险了,倘若那流寇统领是个莽才,硬是先冲进来再说。那可就全完了。”      宇文翰却是微微一笑道:“唯其谨慎,才会上当。这本来就是对名将才有用的战法。”      越鹰澜突然插言道:“可是如此用兵,实是诡道,可一不可再啊。”      宇文翰反驳道:“兵者,诡道也。”      越鹰澜欲要再说,十一以手势阻止了他们继续争论下去。这个时候,十一已经取下了头盔,及腰的黑发散落下来,从背面看比女子还要皎皎。转过脸来,却是浴血凤凰般的慑人心魂。      “.后面大约也没有玩弄诡计的机会了。”十一转过头对自己的属下说:“之所有会这般兵行险着,实是流寇一路攻来从无败绩,锋芒太盛。倘若不先折其锐气,等他挟必胜之势攻城,战就难打了。以后……全赖诸位奋力!”      “将军!”      众将齐声应喏。伴着着着声音的,是地动山摇。流寇,开始攻城了。      不错,没有休息,元元立即就下令攻城了。这就是兵力充足的优势所在了。并且,流寇的援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而十一是没有援军可指望的。到宣华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流寇汇集到盂津城下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十万。这个数量是十一兵力的十倍。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兵力差距到了这个地步,关于攻城也就成了缺乏可陈的内容。攻的一方通宵达旦、日夜猛攻;守的一方稳稳呆在城里,纯粹防守。攻守双方都没有玩弄什么诡计。在前者,是完全没必要;在后者,实在兵力不够。      盂津之战,在十一辉煌的战争生涯,或许排不上前几名。但那的确是他打得最艰困的一仗。纯粹意义上的以强凌弱是最伟大的战术,而对 抗这种战术的就是最艰苦的战争。并且,十一不仅得对付那些像蚂蚁一样悍不畏死爬上城头的敌人,还得抗拒住己方把盂津变成一座冰城的诱惑。      就这样,战争持续了两个月。守城的将士们快要疯了。而在此之前,流寇实际上比他们疯得更早。      元元迫于聚义堂上十八张虎皮交椅的压力,不得不重新考虑陆子周给他们定下的策略了。她从战场的最前线穿过漫长的军营去找陆子周。自从有了上一次伏击的例子,元元再也不允许陆子周出现在前线,她只允许他呆在所有人的后面。      当时,陆子周正坐在那里发呆。元元从他的背后走进帐篷,手搭在陆子周的肩上。陆子周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      “真的没有轻松攻下盂津的办法吗,子周?”元元轻声问。      陆子周似乎非常狠心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取巧的。以前我们总能轻易获胜是因为我们总能站在自己的战场上,而现在,我们站在叶十一的战场上。必须强攻,别无选择。”      “如果这样,”元元艰难地开口,“我们必须得撤退了。”      “不能撤退!”陆子周倏地转过头,眼眸中有着浓郁的失望。他提高了声音说:“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只要继续攻下去,总能攻来。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      元元苦笑着起身摇头:“子周你不明白……是的,世上没有攻不下来的城池,这个道理你懂我懂,可外面攻城的那些兄弟不懂。我们和官军是不一样的,没有要效忠的对象,没有家国大义,支撑他们的意志和勇气的,支撑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是胜利。盂津久攻不下,弟兄们没有那样坚强的意志。没有胜利,他们的士气很快就会垮掉,然后就是灭顶之灾。”      元元加重了压在陆子周肩上的力量,拷问似地说:“子周,你能体会到吗?十几万人压在你肩头的力量……”      陆子周沉默了半响,以一种微妙地语气——似乎是感慨,似乎是遗憾,似乎是自嘲,说:“流寇习气……”      元元勃然变色,。      “流寇习气”,因为这四个字,元元和陆子周之间爆发了他们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争吵内容之不理智完全不像他们那样的人会说的话。      最后,陆子周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元元拉出帐篷,指着那座兀自屹立不倒的盂津城对她说:“看着吧,看着这座关城。今天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而放弃了它,马上我们就会为此十倍以上的代价!”      元元吵道:“那么你给我一个立即攻下盂津的办法。”      “我不是神仙!”陆子周甩开元元的手,说“只有赵瑟才会总要求这种不可能的事。”  争吵嘎然而止,他们谁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161/龙腾 流寇开始从盂津撤兵是在是在宣华二十七年的四月十九,历史应该记住这一天。      确切地说,在这里用撤退这个字眼并不合适。      撤退比进攻更困难——这一点毋庸置疑,十个军事家里有十个都会这么说。      所谓撤退,就是选择合适的撤退时机,有秩序地的离开战场,并且有效地组织防御甚至反击敌军追击。或许这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只要数一数有多少必输战役是依靠撤退而翻盘,又有多少胜利者因为撤退而在最后关头失去一切,就会知道那的确是了不起的。那和溃退可是完全相反的概念。      所以,撤退还是溃退往往也就成了区分正规军和二狗子最简便的标准之一。      现在,流寇就是在溃退。作为攻城且占上风就主动撤退的一方,能把撤退搞得跟溃退一个鬼样子真是丢人哪!从这一点上说,陆子周“流寇作风”的尖锐指责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当然,最终搞成这样也不是元元的错。      尽管当时元元和陆子周——统帅和军师,正在吵架之中,元元还是当机力断,毫不迟疑地下了准备撤退的命令。可以说,她已经做得够好了。毕竟元元在心底里确实是赞同陆子周之于盂津——邺城战略意义的看法的。能抵抗住那种“在坚持一会儿或者就会攻下来”的强烈诱惑,抢在将士的韧性和士气消耗殆尽之前撤退,已经绝对算是名将中的名将。她关于撤退的时机和部署,无疑也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可以说,元元已经做了所有她所能做的。如果说她是皇帝而不是土匪头儿,他所带领的是正规军而不是乱民流匪,那么这将是一场完美的撤退。然而不幸的是,元元不是不可违抗的皇帝,她所率领的也不是乖乖听话的军队。更不幸的是,她有个敌人叫做叶十一。      首先擅自脱离自己的岗位的是四当家的鬼见愁及其手下一万混蛋。是啊,仗不是打完了吗?不是撤退吗?那就走吧!他们像打劫归来似的哼着小调在撤退路上放着羊——事实上,他们的确将战争等同于打劫了。之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全体流寇。      不要怪元元后知后觉。十万流寇啊,十万人规模的溃散,一旦发生就几乎不可控制。并且这个时候,十一的包围网已经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是的,十一出城伏击了。只满足于躲在城墙后面耗到敌人主动认栽的那是老头子,男孩子所崇尚的,是宜将剩勇追穷寇,是胜利以及更大的胜利。      事实上,流寇一开始撤,十一就笑了。笑容像妖精一样让人又爱又恨。他自始至终不肯使用冰城那种彻底的、万无一失的守势,为的就是今天出  城野战。      他的命令几乎是傲慢而轻蔑的,连守城的人手都不屑于多留——“全军出击!”      大郑王朝最精锐的骑兵冲出城门,从侧面轻松切入流寇四当家鬼见愁与十当家的满天星部队之间巨大的空隙,将大约三万左右的流寇分割包围。      这场战争在后来被称作盂津野屠之战。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名称,完全是因为那已经算不上是两军对战了,而纯粹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屠杀。      当时,元元听着远处的砍杀,举目看了看四周一马平川的河谷上到处都是的她的队伍,他的散兵。竟然不是其他任何表情,而是,她笑了。想来,她现在心里所能想到的,应该是,也只能是,“流寇做派”这个四个字。      “啊,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元元问陆子周。这个时候,吵架的事情当然可以放在一边。      陆子周如元元一般扫视了一番战场,很是啼笑皆非地道:“现在盂津应该是座空城了吧?”      “是啊,是啊!”元元积极地应和着:“我们两个人现在就冲过去不知道还成不成?”      这的确是让人哭不出来只好发笑的诡异局面。十万人辛辛苦苦两个月打不下来的宝贝儿,现在可能几千来人一冲就到手了,可偏偏到处都是他们自己的队伍,却死都凑不出这点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还是说正经的吧。”元元问,“你看呢?”      陆子周想都不想,直接道:“岂不闻君子弃瑕,壮士断腕?”      ……      后来,盂津野屠之战就成了叶十一的成名之战。是役,叶十一以八千骑兵大胜十万流寇,歼敌三万而归,斩杀匪首鬼见愁、满天星。      此一战,实为朝廷用兵中原一来第一场大捷。大郑的忠臣们都惊呼“上天赐给我们了个天才”——啊,关于天才没有任何疑义,但仅是从忠臣的方面来看,说这些话的人,如果他们真是大郑的忠臣的话,那么他们的眼睛可是都长到狗肚子上去了。      元元以自己的结盟四哥和十哥为代价,利用放弃他们所部三万弟兄所换来的宝贵时间,一路退到黄河附近草坡川才算将散乱的队伍梳理整齐,立下营寨。十万大军,死伤连带伤,还剩下六万五。这种状况士气不用说自然是一片低迷,元元抽出剑来跳上高台流着眼泪发了一番血誓,先是激起将士的复仇之心复又略加安抚,稳住了队伍,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累极的人马沉沉睡去。陆子周独自坐在帐篷外面。今夜,注定了无眠。      元元布置完哨卡,坐到陆子周身边,叹着气说:“大当家的接应人马明天就到,撑过今晚就没事了……在想什么?看星星吗? 今天的星星的确很亮,一颗一颗,都是那么的分明。总盯着看真觉得可怖呢,仿佛整个人都被吸进飘渺的虚空……子周,这不是你的错。此一败,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那的确是我的错……”陆子周将视线从天际的星辰上收回来,说,“只给出得到胜利的战略,却忘了把上战场的变成军人。舍本逐末,谬之大矣。”      元元苦笑一声,道:“是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子周,我打算等局面稍微稳定一些就选一处隐秘的所在练兵。只是,我□乏术,不知该交给什么人去做才合适。”      陆子周心中一动,说道:“有一个人最合适不过。”      “谁呢?你恐怕不能□吧?”      陆子周摇头道:“是你弟弟,元错。”      “他?”元元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弟弟的性子我最知道。慈不掌兵,他怎么能成?”      陆子周轻轻笑道:“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地方也以选在中原和淮南交界的大别山中为宜。”      元元猛然觉醒,错愕道:“你是说她?”      “如何?”陆子周反问。      元元道:“能请得那座大佛出山自是极好,只是……”      于是,两个人便都不说话了。静了许久,元元突然摇头一笑,换了话说;“此番一败,算是将先前的锐气折尽了。如今当务之急却是恢复士气。”      陆子周叹了口气道:“这倒好办,照你说的,再大胜一场也就是了。”      元元以石子权当关城在地上摆着洛阳八关的位置,皱眉道:“选哪座来打呢?如今看来,哪座都不是好啃的骨头。先打哪个容易些?”      陆子周在一边看得好笑,索性动手将八块石子堆在一起说:“这里!”      “洛阳!”元元惊呼。      陆子周点头道:“若论轻易取胜,莫若今日之洛阳。”      元元眉毛微挑:“怎么说?”      陆子周缓缓言道:“崔宜要引我们到洛阳城下好八面合围、内外夹击。那么,我们就按照他的心意还之以各个击破吧……”      宣华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六,流寇纠集二十五万之重,兵困洛阳,至此拉开了洛阳大战的序幕。崔宜立即向散布在周边的关隘的将军们下达了合围的命令。      关于这道命令,所有接到将军们都相当为难。他们捏着它像是捏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扔掉权当没收着,      流寇这一次进兵洛阳,用得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战法。当然,不是四面合围。四面合围那就是摆明了赶尽杀绝,不给城里人任何活路。那是兵家大忌,著名的昏招。流寇是围城三面而攻,独留城东一条通路。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守城者拼死抵抗的意志,同 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      这种打法,很明显就通常所谓入门级的“围城打援”。      入门级是入门级,可越是入门级的越难对付。所以将军们都不怎么乐意去。      可是,不乐意去就可以不去吗?      洛阳孤城一座,如果不去救援,陷落只是早晚的事。东都失守这么大的事,一旦闹出来,天大的罪过,那可不是就由做主帅的崔宜一个人兜着就行的。特别是在统帅有明确合围命令的时候,谁还按兵不动绝跑不了砍头的罪过。      那么,就先出兵再说吧!将军们想。      十一当然也得出兵。      临行前,负责留守的卢宾问十一道:“倘若流寇趁盂津空虚来攻,该当如何?”      十一指着地图上邺城与盂津之间的高阳台,说道:“我行军到此处,会分出五千兵力留下,由鹰澜率领。万一流寇来袭,不论盂津还是邺城,都可及时接应。”      宇文翰道:“如此恐怕有违军令。”      十一轻哼一声道:“他要我出击,我也出击了,他要我带多少人,我也带了;他要我几时到洛阳,我保证几时到。至于有多少人在前,多少人在后,中间差多少路程,他就管不着了吧?”      “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家外行啊!”众将心想,      于是,宣华二十七年六月十三日夜,流寇混天龙北出洛阳一百一十九里,于伊阙西北二十里劫王显所部援兵之宿营,斩首四千,壮武将军王显力战而死。      宣华二十七年六月十四日正午,流寇混天龙设伏黄杨岭,以五倍之兵力全歼大谷守将石岩所部援军,忠武将军石岩被俘。      宣华二十七年六月十五日拂晓,辕辕镇守白唯素帅所部援军西渡伊水,寇待其半渡而击之,死伤五千,怀化将军白唯素中箭落水,不知所踪。      宣华二十七年六月十五日黄昏,流寇混天龙于黄河之阴截击旋门镇守使万百千所部援军,大破之,壮武将军万百千身负重伤,率残军逃往盂津。      一般来说,像这样约定合围的军队很少会出现这种被对方连续集中力量各个击破的可能性。虽然崔宜明确在命令上规定了合围的时间和地点,虽然被各个击破的将军都遵守了命令,但是,由于每一座关城距洛阳的远近不同,各军行军的速度也不能完全一致,并且,更为重要的是,流寇的进攻的速度太快了,这就给流寇造成了足以利用来各个击破的时间差。      此次作战,由陆子周策划,混天龙亲自领兵三万,两天一夜间转战数百里,连续击破伊阙、大谷、辕辕、旋门四处援军。根据计划,他应当在最后截击叶十一。当然,以十一前面的表现看,陆子周也并不指望混天龙能像前面  四场一样,仗着出其不意与人多势众一举歼灭十一。但是,至少应该阻挡住他的脚步,把他拦在洛阳以外,以便于元元和罗小乙能从容收拾其他三处按时赶到洛阳城下的援军以及洛阳城中接应的军队。      虽然经过盂津野屠之战后,流寇军中已是人人谈叶十一色变。然而混天龙却是很不以为然。      “不过是黄毛小子耳,仗着有几分天才罢了!老子相当年在武威军纵横天下时,他娘还在吃奶呢!元元,等大哥取了他漂亮的头颅回来与你装点帐篷。”混天龙说。      元元和陆子周都颇不易为然。混天龙却很是自信。特别是当混天龙在伏击之地远远望见十一只带了一千余骑时,他更加坚信自己必胜无疑。      开玩笑,就算是连战几场可能有点累了,可三万打一千哪,白痴来打也赢了。      于是,混天龙的悲剧开始了。在这里,他几乎把前半生的英明武功陪得底儿掉。而其影响之深远,直接导致了一代人杰混天龙在能力上的急速下降,向他前面所说的白痴全面靠拢。      那么,十一究竟是怎么干才能给混天龙留下如此巨大的心理阴影呢?      在这里,混天龙调集了绝对优势的兵力,而且是守株待兔。只需要一挥手,呼啦一声就可以将十一重重包围起来。十一他可只有一千多的兵力啊,不要说活的人,就算乌江边上的西楚霸王附体,他也铁定逃不出去(其实也不对,项羽那个非人类18个人就杀出十面埋伏了)。但是!但是这个活见了鬼的叶十一,不,比鬼长得还漂亮的小鬼,居然骁勇善战到了没道理可讲的地步。他就用那么点兵力冲出了包围圈。(这绝不是馒头给主角脸上贴金,真依据)      事情发展到这儿,混天龙还能勉强接受。虽然头有点儿晕,但他还是可以豪气云干地给敌人送行:“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子,你不错。来我们这儿吧,做什么朝廷鹰犬?”      十一要是就这么算了那才叫活见鬼呢。一出重围,他立即飞马往高阳台赶,准备调兵反击。好巧不巧,半路正碰上狼狈逃命而来的万百千的队伍。万百千本来就是强撑着,一见十一血染战袍,汗湿衣甲的样子,立时就被惊得有几分回光返照之色,一跃就在马上抓住十一的衣领,大惊失色道:“难道连你也中了埋伏!”      一提起来十一立即就目光如剑,哼了一声道:“我去高阳台调兵,输了这场我叶十一三个字倒过来写!”      “都交给你了!”万百千心上一松,索性昏死过去。      叶十一着人送万百千去盂津。他身边还有五百余骑,又调来高阳台五千援军,再加上万百千的三千残兵,就这么不倒九千来人,  回身去找混天龙算账。混天龙追击,十一反击,很快就再次碰面。混天龙没想到十一敢回来,就这么一怔的功夫,笑容还没浮上来呢,就被十一来了个绝地反击,三万大军几乎彻底崩溃。混天龙一路南逃,一直跑到洛阳城下,靠着罗小乙调出一万围城的生力军才勉强摆脱追杀。      这时,约定合围的时间已经过了。当时,只有东边广成、虎牢和潼关的三支援军因为混天龙是在来不及提起伏击才按时到达。那么,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元元都在城下摆好了阵势等着他们呢。在流寇的强烈要求下,这仗就开始打了。三支军队一起往东面攻——也只能从这边攻,庞玮也率一万多龙武军自城里杀出来接应。十几二十万得流寇从两翼围卷过来,顷刻间,便如同巨浪般将官军拍成碎片。      十一到达战场边缘的时候,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官军已经被成功地分割开,分别包围绞杀。放眼望去,在流寇的滔天巨浪中,官军的深赭服色只如浪花偶尔翻出。      十一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挥剑指挥手下往西方,也就是和友军被围困之处正相反的方向攻击。出于十一的英名,或者在流寇中应该说是恶名,大批的流寇不得不撤过来防守,以至于在十一的马前塞满了人墙。      “真是看得起我啊!”十一在心里感慨。      由于十一的冲击,东面包围圈的压力顿时减轻,一部分官军借机脱出重围。但也只能这样而已了,流寇人数上的优势已经不是战术所能弥补的了,二十来万人,就是站着不动叫你砍,也得砍上十天半个月的。十一一通冲杀,也就是在流寇包围圈上划出一道口子,便必须得暂时退出战场了。人终究是血肉之躯,要休息的。      就这样,战争持续了三个昼夜,十一每隔一段时间就冲击一次,救出一部分友军,直到流寇的包围圈中在也没有任何厮杀。十一最后一次望了望流寇丝毫看不出减少的大阵,果断地下令撤军。      他虽然佩服那些力战而死的人,却也不可能因为佩服就自己找死。并且就算他还可以坚持,士兵们也到了极限。这个时候,他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不超过三万,他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凭三万疲敝之师打败二十几万敌人。这种事,还是交给疯子来做吧。      十一直接撤到了邺城。因为他的离去,洛阳绝望了。      宣华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龙武军副将李继梁手持主帅崔宜的头颅开城投降,洛阳陷落,周王李瓒服毒自尽。 162/反骨 洛阳陷落,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气势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卷向王朝的政治中枢。上都长安,宛如一勺凉水泼进滚沸的油鼎,霎时间炸溅开来,几乎连鼎身都摇摇欲坠起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七月初七,大郑的官僚系统因为俗称为七夕女儿节的乞巧节放假一天,上都到处都是庆祝的宴会。于是假期立即结束,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首脑——帝国的宰相们从各自的宴会上被揪出来,送到中书省参加会议。他们的中的一部分因为喝完酒立即就吹了凉风的缘故头疼欲裂,而另一部分体质格外坚韧的,也不得不为如今棘手的局面头疼起来。      虽然说先输后赢是朝廷全体高层的共识,但要说输到连东都洛阳都易手他人的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列祖列宗在天有灵,非得被再气死一次不可!      首相谢夫人扫视一圈,开口道:“都到齐了吧,那么开始吧。洛阳的军报已经报入宫中,陛下大约很快就会召见。趁这一会儿工夫,咱们先商量一下,拿出个办法来。”      谢夫人的声音平稳,话说得不疾不徐,语调优雅古朴,彰显着真正的宰辅之风。其他的人听到耳中,仿佛也镇定下,齐齐去翻卷宗。一时之间,政事堂中只闻得纸张翻动的沙沙之声。      赵瑟的心紧张极了。满城风雨,尽是洛阳之战朝廷大军几乎全军覆灭得说法,她能不担心十一的安危吗?一气翻检下去,看见十一平安撤到邺城,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到肚子里。      重新倒回去再看战事过程,赵瑟心中只道:中书省报信的小吏不知轻重,说什么全军尽覆?至少我家十一表现得就很光辉灿烂嘛,甚至可以用耀眼来形容,并且他还牢牢占着邺城。洛阳失守对军心民意虽是大大的打击,但子周他本来也志不在洛阳啊,丢了也不是不能重新收复。      赵瑟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这时候她的官位才升到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在中书省也是资历最浅的侍郎。她是没有权利在宰相会议上发言的,只被允许旁听。于是,她也就只好耐下性子,等宰相们开口。      尚书左仆射聂云合上卷宗,当先开口道:“既然邺城未失,河东韩地可以暂保无事,则如今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收复洛阳的援军从何处调拨;其二,援军交与何人统帅;其三,陪都失守,事非小可,朝野物议如何交代。”      韩国夫人张媛闻言立即道:“援军是现成的,上都二十万神策军耗费钱粮无算,如今总该派上用场了吧?”这位大郑第一名门张氏的族长如今已经顺利升任门下侍中,乃是朝廷中枢权位仅次于宰辅谢夫人的鸾台右相。      她这话一说,在场的都是老儿成精之人  ,都知道这是张氏忌惮皇帝新练成的神策军。谢夫人遂一笑道:“调神策军陛下应该不会答应。我看还是自六军抽调吧。另外,山东停战将近一年了,傅铁衣怎么也不能再借口山东局面不稳按兵不动。十几万人马老是陈兵济宁做什么?叫他出兵中原!”      张媛看了一眼一直以来都一语不发的苑国夫人,才道:“只是傅铁衣从河北、山东出兵还不能形成合围之势,贼焰方炽,依我看,令河东节度使曹文昭也南下出击吧?”      苑国夫人“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说道:“曹文昭年老多病,似乎不宜出战。”      张媛眼中波光流转,尽是曼妙,一本正经的言辞中带着些许笑语盈盈的调侃:“奈何廉颇老矣?洛阳一失则河东危矣。赵相,等曹文昭在晋阳坐不住了,自己也会请战的。”      苑国夫人沉默了。中原与河东实有切肤之疼,即便朝廷能允许傅铁衣染指,曹文昭又如何能不去分一杯羹呢?      聂云见机道:“总归要先向陛下请旨。只是倘若曹、傅两帅都与战,再加上如今守在邺城的叶十一,究竟要以何人为主帅呢?如果另外任命元帅,朝中又可有谁能统帅得了他们?总不成请陛下御驾亲征吧?”      这样一说,宰相们都皱起眉来。是啊,叶十一也就罢了,无论他在前面表现得多么耀眼,毕竟年纪和资历摆在这儿,怎么也轮不到他做主帅。可傅铁衣和曹文昭就不一样了。这两人,资历和地位也都摆在这儿呢,你让谁给谁当副手那都得打起来啊。而另派统帅,反正武将里除了做鬼的武威上将军狄桂华是没有能压住这二位的人。你要是从羽林军、神武军之类的找个上将军、大将军之类的告诉他们去给傅铁衣和曹文昭当上司,保管他们到了地方一准连马都不敢下。至于文官,还派文官啊,崔宜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吗?      谢夫人也是一声苦笑,道:“御驾亲征肯定不行,公主尚未成婚也不能出战,如此唯有宰辅督战一途。诸位请先做好准备……”      大郑宰相一共七人,四女三男,这时心里都是沉甸甸。他们或者在朝堂上可以覆雨翻云,成为操纵战胜成败的决定力量,但那都是躲在高大而安全的城墙后面,直接上战场?那是真没经历过啊!而男相国们此时的沉重感比女相国们强烈一百倍。没说的,哪有让女人上战场的道理?      一时之间,以男子之身位列宰相的三个男人,包括聂云在内都没有说话的兴致。      张媛说了个笑话:“啊,说到朝野物议,这一次洛阳之战,虽然的确是败了,可所有的光彩似乎都被叶十一一个人夺去了呢。真好像我大郑全军的好运气都被他一个人用完了,剩给别人 的都是灾难和霉运。我就说嘛,当年他要是傢给我做小,说不定也没有今天的事。偏赵相你家的孙女要和我来抢……”      苑国夫人道:“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儿罢了。那叶将军既不肯做你张家的侧室,自然更不肯做我赵家的侧室。”      宰相们都笑了来,张媛和赵瑟穷追美男叶十一的风流韵事可是全上都永恒的八卦话题啊。赵瑟脸皮虽厚,坐在一旁也是窘迫不已。      谢夫人忽而收了笑声道:“但愿他的光彩夺目能够补偿洛阳失守带来的阴霾!我多么希望这两者能够互换一下啊!”      正说着,便见新近升任的内官署女官长崔莺莺跑得香汗淋漓地亲自来传:“诸位宰相大人,快,陛下召见。”      看来皇帝是真的动怒了,连崔莺莺这等正得宠爱的内廷新贵都失了仪态。宰相们也不敢耽误,匆匆收拾了官袍起身。赵瑟趁乱也跟着往外走,揪住自己的祖母大人坠到最后,不无担心地问:“陛下她如此动怒,崔宜又死了,那她不会迁罪于十一吧?毕竟他也不曾拼死救援洛阳……”      苑国夫人在她头上一点,笑道:“放心吧,安抚尚且不及呢。你就等着去监军吧。”      赵瑟一怔,苑国夫人已是走远了。坐到台阶上想了半天,说皇帝要安抚十一她还能想通。毕竟援军也好,另派统帅也好,都是远水不解近渴。如今中原能打仗的军队就十一手下一支还算完整,要靠他维持局面呢,如何能杀来解气?至于要她等着监军之语,着实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开玩笑,宰相督师尚且勉强,她赵瑟无才无德,怎么就能摊上这么个倒霉差事呢?      “不过……能和十一见面总也是好的……”赵瑟心想,“而且还是做他上司诶!”      宣华二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因洛阳之败,皇帝遂以河东节度使曹文昭为荡寇大将军,以河北、平卢节度使傅铁衣为平寇大将军,以盂津镇守使叶十一为靖寇将军,另调神武、羽林军各两万,会同进兵收复中原。以侍中柳敬为东都留守,赐天子剑,节制诸军,是为百余年未在大郑动用的宰辅督师。      这样,赵瑟也就没捞到什么监军,让她在放下心之余又有些难以言表遗憾。问起苑国夫人,苑国夫人“哈”地一笑道:“急什么,说了叫你等嘛!三军尚未会师,你自然无用。”      而圣旨传到邺城,所有人心里首先想到的,都是“他妈的,怎么又是文官督师!”这么句骂娘的话。虽然为了安抚军心,皇帝将十一的官位从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提升到了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并且其余在洛阳之战中侥幸逃脱生天的将军们,如杨普、万百千、韩德功、庞玮等人也多有赏赐抚慰。但毫无疑问 ,他们也没有办法因此就欢迎新来的文官,就算是宰相也不行!洛阳一败,让大郑武将对文官的鄙视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如果说,这道圣旨还有什么让邺城的将军们勉强觉得不错的,那就是曹文昭和傅铁衣也要来中原了。当然,他们都是名将中的名将,作为援军对大家都有好处,但这并不是关键。像傅铁衣和曹文昭这样高级的将领也得和他们一起郁闷才是让这些无良将军们感到欢乐的真正原因。      这完全是出于中下级将士的不负责任的恶趣味——骄兵悍将,谁不知道谁啊?节度使这样的高官不做元帅反而做将军,那还不得往死里掐啊。他们大伙这官低职微的,就等着看热闹吧。然而,无论如何,圣旨已下,十一等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准备迎接他们讨厌的上司了。      各路援军也不是一天就能赶到的,新的统帅也得跟着大军过来。于是,宣华二十七年六月末到九月初这将近七十天就成了中原大地开战以来最安静祥和的时期。      官军这一边,除了十一,主将们死的死、伤得伤,兵力折损也在六成以上。即便是十一也没办法在这种条件下悍然发起反攻。于是,大家便统一躲在邺城修养生息。十一作为唯一还活蹦乱跳的主将,得忙着加固邺城和盂津的守卫,搜救洛阳之战的溃散的残兵,筹集军饷,集合各地方守备兵力加以训练。虽然援军早晚会来,但流寇也随时可能攻过来,三四万的兵力实在太少了,得尽一切可能增强实力。这样,到八月中的时候,邺城的兵力在形式上达到了八万——所谓形式,就是不管什么歪瓜裂枣都来凑个人头的结果。      流寇一方,也必须在攻下洛阳之后停下脚步。他们扩张的速度太过惊人了,吞下的城池和疆土总需要时间消化,队伍散漫的风气也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大批来投的农民也得妥善安置。元元兑现了盂津战败后的承诺,挑选出五万人马交给自己的弟弟元错带进大别山练兵。为此,她几乎和聚义堂上的十八把金交椅闹翻。而这些问题中至关键的,就是政治旗号的问题。      没有攻下洛阳以前,或许只要打上替天行道的大旗,用绿林响马那一套就足够了。但,既然已经打下了洛阳,既然已经占据了具有非常政治意义的东都,就意味着向天下宣示了他们野心的方向已经不在财货而在天下。那么,不管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都必须在政治上亮出一面旗号。关于这一点,即便流寇军中的小喽啰都有朴素的认识。      “……当繁华的洛阳向他们打开大门,当东都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向他们展露出迷人的媚笑,当恢宏的皇家宫殿被他们踩 在脚下、沾上他们肮脏的口水,这些僭称义军的土匪们彻底震惊了。这些土包子开花的草寇贱民就开始了妄想,以为他们也有了欢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资格……”      这是多年之后某个前郑遗老留下的文字,虽然其中充斥着强烈的个人感情,但在某种程度上,它的确如实地反映了流寇突然接收了洛阳的一切之后的感受。他们在各个角落大声议论着,议论着该给他们冠以什么样神圣的名号,将荆棘的王冠戴在谁的头上……      “咱们这也算打下洛阳了,都城呢!咱们是不是也要有个皇帝呢?”      “哎,你们说谁当咱们皇上好啊,是大当家的,还是元当家的,要不然还是六当家的?”      “白痴!当然是元当家的,男人怎么做皇帝?猪脑子,你笨死算了!”      “拿元当家的做了皇帝,谁做皇后?大当家的?”      “嘁,大当家的那是皇兄,还是陆先生好,人家斯斯文文的才像……”      “我可不喜欢陆先生,连个人都不敢杀!六当家的多好,我喜欢六当家的当皇后!”      “不对!不对!选九当家的做皇后,九当家的长得漂亮!”      所以,就算是为了平息这些丢人现眼的流言,元元都得尽快解决政治旗号的问题。      称王称帝,时机肯定不成熟。多方考虑,他们最后选择了一个称号——冲天大将军(黄巢同志,馒头对不起你)。并且这个称号是给混天龙的,而不是给元元。      一切都是为了团结。作为女人,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个和男人争,不是吗?      “那么,既然解决了这件事,我们就可以考虑一下邺城的问题了。”陆子周说。      于是,当八月底以宰相之尊督军的柳敬到达邺城时,他所面临的就是这个状况。      更糟糕的是,陆子周太爱邺城了,强取不行这一次他要谋夺了,而陆子周在战场上唯一的天敌偏偏又是个不把领导当回事的家伙。于是,柳敬的生命表现出了比他前任更加悲剧的色彩。他甚至还没等到傅铁衣和曹文昭会和之后跟他掐起来,就在邺城的城头上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陆子周这一次的谋略非常简单,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翻版而已。他分兵两路,一路摆出不亚于上次的攻势,由元元率领进攻盂津。这一路只是佯攻,另有一路一千余人由罗小乙率领,换上官军的服装旗帜,翻山越岭走小道,绕过盂津前往邺城,假扮从盂津退下来的将士骗开城门,趁邺城空虚之际一举攻下邺城,之后前后夹击,盂津唾手可得。      柳宰相立即就上当了。其实他想不上当都不行,倘若不救盂津,佯攻就要变成真攻了。陆子周所拿出来的本来 就是可奇可正的谋略,救与不救都是一个上当。于是,十一立即受命镇守盂津。同时,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柳敬还将自己带来的禁军派出去把守住从盂津往邺城的浮桥。这一下,邺城就剩下些老弱病残了。      流寇有那么多的降将做向导,罗小乙自是顺顺当当地骗开城门,一路骗进帅府。图穷匕见,亮出真面目来。好一阵乱砍,登时就将宰相大人生擒活捉。众将中只有庞玮跑得快,带了一拨人逃出城去,其余的包括万百千在内无一漏网,全部都跟宰相大人做了伴儿。经过短暂的巷战,流寇终于得到了邺城——他们梦寐以求的北上据点。      而十一也得到了消息,立即便留下一万人马给越鹰澜守城,自己则火速会同禁军回援。      邺城,实在太重要了。丢了邺城,流寇就卸掉了最后一根锁链,从此飞龙在天。      于是,在邺城迎接十一和禁军大将的,就是城头上刀已经被架上脖子的他们的统帅柳敬和同僚们以及匪首罗小乙嚣张无比的大笑。      “叶十一,你听好了。炮响三声之后给老子退兵,否则,看见了吗,这可是你们大郑的宰相大人!”      将军们都踌躇了。别的人质当然可以不管,可是宰相,宰相……来自上都禁军的将军们都清楚所谓宰相背后有着怎么样庞大的家族势力和政治关系。这样庞大的势力要绞杀一个武将实在是太轻松的事情了,甚至不需要在战场之外。权利可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讲的。如果他们今天因为一座微不足道的城池抛弃了宰相大人,那么,或许城池能夺回来,或许皇帝也就不会过分怪罪,但等待他们的也一定是死亡……      将军们这样想着,纷纷有了后退的意思。罗小乙更是得意,挥刀在万百千等人的脖子上比划了一番,说道:“或者叶将军可以先看看余兴节目……”      说到此处,罗小乙嘎然收声,目瞪口呆地望着十一从容地拉弓搭箭。      “叶将军,不可!”众将惊呼。庞玮甚至伸手去抓十一肩膀。      十一轻蔑一笑,羽箭破空而去,端端正正射进大郑宰相的喉咙。      “所有罪责,均叶某一人担之!给我攻城!”    163/决裂 将军们互相看了一眼,纷纷举起手中的利剑。      没说的,冲吧!      是啊,不冲怎么办?      箭射了,人死了,大郑的宰相“嘎嘣”就一声就算玩完了。这大伙可都看见了,不是谁想撇清就撇清的了得。是的,虽然叶十一的确说了“所有罪责,我一人担之”这样的话,可他说了又不算,皇帝陛下认不认还两说着呢。这要是再丢了邺城,大伙儿还能有活路吗?      十一这一箭,连他自己在内,算是把大伙都逼到绝路上去了。条条大路,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夺回邺城      人死已矣,谁也没本事让他死而复生。那么,至少得把邺城夺回来。不说将功赎罪,至少皇帝陛下那里也能有个交代。柳敬也能算是为国尽忠,不然大郑宰相宝贵的性命就拿来听了个响吗?      于是,攻击超乎寻常的地猛烈。饶是以罗小乙之杀人如麻,一时之间也被官军的英勇无畏震住了,更逞论普通的流寇。流寇在邺城立足不稳,又失了士气,在官军异常凶狠的进攻下很快就支撑不住。      罗小乙亡命之徒骨子里的狠辣被激起来,疯狂地砍杀着命令手下死守。一时之间,竟有被他挽回些许颓势。十一自马上跃起,踏着楼车几个纵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罗小乙扑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使出剑客之术,立时就将罗小乙揪下城来。      “撤退!”罗小乙只来得及气急败坏地喊了这么一嗓子便被扔到地上,自有军士上前捆个结实。流寇失了首领,再也顾不上这座几乎能给他们带来整个天下的城池。押着万百千等一众俘虏,匆匆败退而去。      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邺城就没有危险了。盂津城下还有十几万毫发无伤地流寇大军呢!一旦他们突破了盂津,等待邺城的也就只有灭顶之灾了。      “没有必要追击,更没有必要现在还在邺城浪费太多的兵力,应该全军回援盂津,立刻。”十一这么说。他甚至连城都没有进,立即就拨转马头转向盂津。      庞玮微微仰起头,稍稍眯起眼睛,远望着十一的背影。在这个宿将的表情里,有一种隐约而难以琢磨地笑容,笑容里有着仿佛积蓄了暴风骤雨般力量的轻微波动。他就这样沉默了半响,才叹息似地感慨:“这个孩子,是天生的统帅。”      禁军的大将们一起陷入沉默,仿佛风吹过原野,一种格外怪异的氛围笼罩着他们。      “问题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其中的一个禁军大将似乎不耐这样的寂静,开口问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另一个禁军大将带着讽刺的笑容开口,“当然是照他说的做!难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真是丢人 ,我们竟然不得不服从于一个比我们年轻几十岁的小孩子,一个后辈的后辈!”说话的将军不停的用鞭梗虐待自己的马,仿佛把局面搞成这样的,是他□那匹马似的。      “谁让敢射死宰相的人不是你?”还是那个语气嘲讽的将军开口。      于是,将军们达成了一致。几万人一起掉头,服从于十一的安排,回援盂津。      禁军的大将们并没有任何服从于十一命令的义务,甚至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着比十一更高的官职和地位。但是,在这一天,在邺城之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服从十一。并且,服从这种东西,是有惯性的。      人类是群居的动物,一群人在一起总要找出一个统领来。不仅是因为他坚定,他光彩夺目,更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勇于承担罪责。既然这个叫做叶十一的少年将军敢于射出这一箭,那么,就让他来承担这一箭所带来的一切吧,不管是荣耀还是罪责。      宣华二十六年九月十三,因为十一断然射出的一箭,无数人的命运轨迹被改变了。世界自有人类开始便是如此,总有少数人注定捉住自己的命运,改变别人的人生。而其他的人,他们的命运注定被前面的少数人所影响和改变。(呸,呸,呸,馒头是坚定地历史唯物主义者!)      大军日夜兼程回援盂津。情况比预想中的好,盂津城头上飘扬的依然是大郑王朝富丽堂皇的牡丹旗帜。十一选择从侧后方偷袭流寇,但他破袭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流寇在付出无数次献血的代价之后永久性地放弃了与十一针锋相对的愚蠢做法。他们立即谨慎地改变阵型,布下厚重而柔软防御层。十一停止了进攻,因为如果他不停止,快攻的犀利也会被彻底的防守慢慢消磨掉。      进攻、防守、撤退,再进攻、再防守、再撤退,十一为这永恒的三部曲厌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十来万人摆出彻底的守势,进攻的一方就只能耐下性子来。十一很清楚这一点,他和城里的越鹰澜配合,打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里应外合。战场上的局面很明显,十一胜了。      元元退兵了,既然对手是叶十一,她可不想在这座城池经历第二次失败。官军们欢呼起来,十一也被这欢乐所感染,微笑起来。这个笑容里透着幸福和满足,对于他来说,胜利就是满足。      越鹰澜出城迎接十一和禁军的大将们,在马上深深地施礼:“多谢将军。正是因为有您,才守住了盂津。”      听了这样的话,十一竟然也难得谦虚起来。他摇摇头道:“不,不是我,是你的功劳。如果不是你坚持到我回来,现在败在盂津城下就不是流寇而是我了。”      但是  ,紧接着,流寇的援兵到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名声太响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名声固然可以吓退进攻的敌军,同样也可以召唤来更多敌军啊      ——一早在罗小乙手下的残兵逃回洛阳,禀告十一箭射宰相夺回邺城时,陆子周长叹一声“三年之功,亏于一篑”,混天龙就已经开始从各地调集援兵了。      他这倒也未必是要索性硬攻盂津的意思,而是纯从救援攻打盂津的军队考虑罢了。以三万之众败给十一几千人的经历算是给混天龙留下心里阴影了。一听到叶十一这个名字,他就本能的想:援军要多!援军一定要多!      于是,在混天龙“援军一定要多”的指导思想下,流寇的军队从开封,从洛阳,从中原的各个角落汇集到了盂津。而一旦增兵,事情似乎就不受控制了。十一越是胜利,聚集到他面前的敌人就越多。战争的规模以不可思议的规模扩大着,以至于曹文昭和傅铁衣还远远没有进入战场,仿佛中原的战场上已经在不经意间摆开了决战的架势。      当时,官军和流寇已经在不停摩擦中偏离了邺城盂津一线。他们以黄河为分界线,各自摆开阵型,隔河对峙。而不论官军和流寇都终于觉出不对来。      庞玮对十一说:“叶将军,你看对面的流寇。估计兵力已经超过二十万了。他们在中原有这么大的兵力吗?他们想干什么?”      十一皱起眉来,自言自语道:“如果现在决战,或许只要胜了这一场,一切都结束了。”      庞玮吓了一跳,忙道:“将军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不,没有,这一次没有,”十一如实说道,“兵力差距太大了,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庞玮便道:“那就不能行险。河北军和河东军现在还在千里之外。我们一旦在这里被流寇缠住,那邺城,甚至潼关都危险了。”      “我知道了……”虽然有一些不甘心,十一还是点头,“马上就准备撤军。”      与此同时,在黄河的对面,流寇的首领们也在讨论相同的问题。      混天龙搓着手说:“不然,咱们就在此决战?这一次,毕竟我们人多,只要胜了那叶十一,前面就是函谷关。对,就去攻函谷关。打下来函谷关,关西沃野千里,就都是咱们的天下了。”      陆子周轻轻叹了口气,推了一封信到混天龙面前,道:“傅铁衣和曹文昭已经出兵了。”      混天龙顿时沉默了。叶十一打得过打不过姑且放在一边,函谷关以西怎么样也是将来的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开封和东都洛阳。他把精锐兵力都弄到一起和叶十一决以胜负,身后的老巢不被傅铁衣、曹文昭剿了才叫活见鬼。       混天龙越想越气,一拍桌案,懊恼道:“真可惜,明明有机会胜的!”      “那么,”元远道,“就准备撤退吧!”      于是,在对战双方一致要求撤退的前提下,一触即发的大决战消弭于无形。曹文昭和傅铁衣上洛阳和开封捡漏的如意算盘也双双落空,只得按原计划前往邺城会师。而十一,回到邺城后也收到了皇帝陛下抛来的媚眼。      射死不射死宰相这种事和押大小的豪赌是一样一样的,全靠人品牌。押对了,一夜暴富;押错了,倾家荡产。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一次,十一押对了。      皇帝亲口称赞十一“乃有大将之风”,她无视柳氏的哭诉,述及前功,直接将十一的晋升为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并赐予他靖寇大将军金印,给予他在中原战场和曹文昭、傅铁衣相对等的地位。也就是说,除了曹、傅两军之外,中原所有的兵力都归属他统领。      这样,中原的战场上就有了三位统帅级的人物,再在其上另派统帅也就不现实了。即便真派,也没有人再愿意去死,前面两位元帅大人的前车之鉴已经忒富裕了。于是,皇帝决定改派监军。所谓监军,就是捧着尚方宝剑在一边看着,统帅们吵起来的时候劝劝架,再给皇帝打个小报告。中书省随便拣个足够用了,打仗的事儿有武将呢。      圣旨传到邺城,禁军都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十一自己带的将士都觉得理所应当。这主要是因为十一自己带的人来自“边远山区”,都是只知道战场的朴实孩子,而禁军们紧跟上都风尚,更了解宰相背后庞大的政治势力。正如禁军大将聂家栋所说——      “看来这一次皇帝陛下是下定决心要在中原解决流寇了,否则射杀宰相这样的大罪怎么可能不加追究反而升赏呢?要知道,死去的宰相可是出自名门柳氏。”      当然,无论禁军还是边军,对十一成为主将的事都由衷的高兴。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的东西。在战场上,跟着一个天才的主帅和跟着一个无能的主帅区别,对大多数将士来说,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正如庞玮在庆祝十一就任的酒宴上代表禁军所说的那样:“三品云麾将军的官位,一军统帅的位置,在七大家族的公子来说,或者只是他们十几二十岁时必然要经历的阶段,但对大多数普通的将士来说,那是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啊,我记得我从正四品升上从三品,整整用了十五年的时间。现在,将军你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做到了,真是快啊!也许上天都要嫉妒你。你有这样的天才,又有了这样的运气……但是,我要说,你值得……”      将士们一起发出 喝彩,十一站起来说:“不会让大家输的,只要我叶十一还活着,就永远不会……”      将士们发出更激烈的喝彩。没有什么比武人自矜永远不输更狂悖的誓言了,但也没什么比永远不输更能煽动将士的情绪。十一并没有故意煽动狂热,他只是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罢了……      十一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信使去流寇那儿,他要换俘。用流寇六当家的玉面阎罗罗小乙换万百千、杨普、萧延让三人的性命。充当信使之人,鬼头刀当仁不让。      出发的时候,鬼头刀心里没谱,请示十一道:“一个换三个,明摆着的赔本买卖。他们要是和俺讨价还价可怎么办?”      想都没想,十一直接道:“那就不换了!”      这下鬼头刀心里更没谱了,一路都担心自己得让大当家的混天龙乱刀剁了。不成想,流寇商议了一阵竟然答应了,抛出一封信来让他交给主帅叶十一。      十一打开信来一看,却是匪首元元的亲笔信。信上说同意换俘,但一定要叶将军单刀赴会。他们这边也是一样,不带任何护卫人马,只一个人。至于换俘地点,定在两军中央的伏牛山山峰为宜,时间则在月圆之夜。届时,只要叶将军一人带着俘虏前往,自由故人乘风而来云云”      “故人吗?”十一露出一个略显迷惘的表情,轻轻地道:“说起来交手了这么多次,还没有机会见面呢……”      宣华二十七年十月十五,叶十一会陆子周于清风明月之山。      当时,十一席地而坐,月光照在他的额头。他的宝剑随手搁在旁边的石头上,稍远一点儿,是昏死在地上的罗小乙。陆子周就从十一对面的小路走上来,穿着青色的袍子,右手拽着一匹火红色的马,马背上搭着三个人,都死死捆住了手脚,正是万百千三人。似乎是因为拖得人太重,陆子周一路走来仿佛并不轻松。      陆子周将马系树上,抖了抖衣裳,坐在十一对面。      其实十一挺不理解,既然都往地上坐了,还整什么衣衫。但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便用剑挑起罗着罗小乙的衣领往陆子周身边一甩,顺势宝剑出鞘,抵上陆子周的眉心。      陆子周用两根手指推开剑尖,静静说道:“你很喜欢这样用剑,是习惯吗?”      十一猛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似乎有那么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剑指陆子周,陆子周也是这样从容地推开剑尖。他突然觉得一阵无聊与烦躁,猛得收回宝剑。悻悻言道:“今天应该算是你要见我,为什么?”      陆子周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来,为什么回应我。”      “我只是想看一看……”十一说,语气里有一丝的不确定,继而就 坚定的说:“是的,我只是来确定一下自己的对手。是你,这很好……”      “不……不是……”陆子周微笑着摇头,“你只是来给自己找个借口,找一个为何而战的借口。”      十一对这番话嗤之以鼻,不屑道:“战争需要什么借口?战争就是最好的借口。”      话音未落,陆子周立即道:“那么,不如就站在我们这边不是更好吗?”      “你说什么?”话头转得太快,十一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响才莫名其妙地道:“什么意思?你一个人来到这儿就是为了拉我入伙?这太可笑了!我凭什么要站到你那边?”      “不是你说的吗?”陆子周含笑道,“只要战争,只要胜利就可以。那么站在我们这边无疑更能让你得到满足,因为目前我们这里会更加艰难。”      现在,十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不战而降,这种论调,简直是……简直是……他恼怒地皱眉道:“真让人讨厌,你们这些文人……我才不会,就算是为了瑟儿……”      陆子周在这里截断十一道:“可以让她来做皇帝……谁来做皇帝可以由你来决定。赵瑟也好……无论其他什么人也好,只要结束现在这个时代。什么人做皇帝都没关系。”      十一彻底费解了,讶然道:“造反不都是为了做皇帝吗?你……”      “世事我曾抗争,成功不必在我。”陆子周如是作答。一语倒尽千古儒家入世的浩荡的情怀。      十一却是三个字把什么浩然之气都破坏殆尽——“嘛意思?”      陆子周顿时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苦笑不语。      十一挥手道:“不管什么意思都无所谓,反正我都绝对不会站在你那边。什么都不为,只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就算你离开了她也是一样。”      “明白了。”沉默片刻,陆子周说,然而听起来,那更像是他为了安慰十一才这么说。      从山上下来之后,几乎同时,伏牛山的山两侧,分别有大批的人马从隐蔽处出涌出来迎上他们所保护的人。看来,无论流寇还是官军,不论陆子周还是叶十一,他们都没有严格遵守约定,他们做了就此消灭掉对方的准备。当然,他们都没有动手。      小成接过罗小乙扶住,问陆子周:“先生,为什么不动手?”      “啊,”陆子周说,“因为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如果一定要输,我倒是宁愿输给他……”      山的另一侧,卢宾也问十一:“将军,为什么不动手。”      “我突然觉得,”十一说,“如果不是在战场上杀死他,那么我来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卢宾当然不能理曾经的一个 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人对这种事的态度。所以,他抱拳禀告道:“那就请将军赶快回营吧。傅、曹两位大将军都是明天到达邺城。” 164/内斗 只一夜的光阴,邺城城外河北军、河东军的旗帜就像春雨后的青草一样,从泥土里钻出来铺满了原野。炊烟从一个个营包中袅袅升起,在清凉的晨雾中弥散。从哪些或连在一起,或远远分开的宿营里,可以清楚的分辨出那是互不统属的三支军队。于是邺城混乱的三国时代就从这个早上开始。      十一快马从那些营寨之间穿过,径直进入邺城。老赵已经带人捧着官服盔甲在城门口处等着他了。十一甩镫下马,老赵迎上去,匆匆道:“怎么才回来……没出意外就好。河北军和河西军都到了,监军大人设宴迎接,已经催了三次了。”      “我看见了。”十一一面握着鞭梗指向城外示意,“他们的前锋已经安营了。”      老赵一挥手,身后的亲军一拥而上,匆匆帮十一换衣服。      十一不满道:“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总要先送万将军他们回去。”神色之间,并不甚在意。河北、河东两军,加起来十几二十万得兵力,总要走个几天,现在前锋刚安下营寨,等中军主帅到来开宴到还早着呢。新来的监军没上过战场,大惊小怪,难道他也要跟着一起傻等吗?      老赵却是顿足道:“这次河北军的前锋是范阳节度使傅铁衣本人亲自率领的。我的将军啊,你没有赶上迎接就已经够失礼的了,宴会再迟到,以后满朝上下都要说你自恃战功、倨傲无礼了。”      十一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傅铁衣见面,一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愣住了。过了一刻,他才小声说道:“无礼就无礼,我才不要去接他呢!”然而话虽然这么说,十一还是换了衣服匆匆赶往监军府,万百千等三人都尽数丢给了老赵去安置。      一路上,十一脑子里总有一副画面闪现——军阵绵延不绝,大旗猎猎招展,迎着朝阳的方向,大将横刀立马,铁甲寒光耀眼。他不由自主的走神,一路横冲直撞,不知踏坏了多少花草,直到耳边炸响士兵响亮的传报之声——“靖寇大将军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宴会的帷帐之外了。      自从连死了两个主帅之后,皇帝终于意识到战场上也得讲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于是,监军的人选也就偏向了女性官吏。这在三省六部一抓一大把,最终闭着眼睛点了中书省从三品下的侍郎高芸。而现在,这位满头珠翠、徐娘半老的监军大人就正用让她那让人连汗毛倒竖起来的“热情”拉着一个雄姿英发的男人谈笑风生。      那人,就是傅铁衣了。十一仔细打量傅铁衣,那人没穿盔甲,身上只是高级武将常用的便服,唇上有短须,脸上带着含蓄的笑。他从容而随意地应付着监军。十一感受到沉稳如山岳气息,广蕴 如大海的味道,但是,当年直劈进他心脏深处的那种震撼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退潮后的沙滩不留下一丝印记。恍若汝州城头上的他看到的那一眼,都是幻觉。      十一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啊,叶将军回来了。”监军大人笑着说,“真不亏是年轻人啊,昨晚赶了一夜的路,今天看起来还是丰神俊朗。”      傅铁衣也转头看向十一,点头道:“正是,今日见到叶将军,才知道我等着实是老朽了。那样精神抖擞的年纪一去不复返啦。”      监军大人嗔笑着:“傅帅哪里就老朽了,您可还年轻的很哪!”      说着,傅铁衣和监军高芸一起站起来。十一收拾了心思,上前见礼。监军大人趁机轻薄美男,捉着十一的手臂便不松开,笑着回过头对傅铁衣道:“叶将军傅帅这还是第一见吧?来,本官来为你们介绍。叶十一将军可是年轻一代公认的佼佼者,傅帅您可要提携后辈啊。”      傅铁衣还了礼道:“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叶将军的大名却是早就如雷贯耳了。中原还有今日之局面,全赖将军之维持,傅某很是佩服。”      十一趁着落座的机会摆脱了监军大人的魔爪,口中很是不在意地道:“不过就是屠杀草寇毛贼而已,也没有什么好光彩的。”      这样一说,连脸皮极厚的监军大人都有些尴尬了。那话哪里是谦虚啊,根本就是连弯儿都拐,当场落傅铁衣的面子嘛!世人皆知,傅铁衣就是靠着流寇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就算你叶十一真觉得跟流寇打架丢人现眼,也不用当着这位的面实话实说吧?      傅铁衣倒是无所谓,一笑道:“少年负胆气总是不错的,记得昔年我曾和张大都督……”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一声传报:“曹少将军到!”接着便是一个红袍的贵公子由大队亲兵簇拥着一步三晃地溜达进来。于是便傅铁衣停了话头,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今晚又要破财了,曹老帅不厚道啊!”      “好说,好说啊!”那红袍贵公子笑嘻嘻地道,“我们家老头子岂止是不厚道,那是忒不厚道了!他老人家自己个躲在晋阳不挪窝,却把这冲锋陷阵的活儿都推给我这倒霉儿子。我哪会这个啊?此次全赖你了,傅大哥……赌桌上的事儿,咱们好说!”      傅铁衣身体向后靠了靠,应付道:“我可不敢认你这么厉害的弟弟。”      监军大人含笑起身,向十一介绍道:“这位是曹帅的大公子,曹秋何将军。你们二位啊,都是从无败绩的——一位在战场上,一位在赌场上,正该好生亲近。”      曹秋何也不坐,手一抖从袖子里滑出两张骨牌落到手心。他在指间翻转着骨牌,斜着 眼睛一个劲儿的打量叶十一,满口稀奇道:“呀,你就是叶十一啊!真是国色天香,美貌无双!难怪赵瑟那么多情的女人都被你给迷住了。喂,你可小心点,赵瑟那女人最最靠不住的。别看她现在怪一往情深的,其实说变心就变心。始乱终弃她那都是有前科的!远的不说,就咱们傅大将军,那摆到那儿都是天地间响当当一条好汉,可偏倒霉碰上赵瑟这种女人。结果怎么样?婚礼都进行到一半了愣是没结成,连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简直气煞人也……是吧,傅大哥?所以你看我,从来都是离她远远地……”      事实证明,曹秋何是真正的搅屎棍子,开口一句话算是同时把傅铁衣和十一两个人同时得罪到死,拉都拉不住。监军大人眼见着这边一个目光如刀如剑,那边一个微笑都该变成冷笑了,忙一叠声传令开宴,请众位将军都来赴宴。      说话间,管弦齐鸣、歌舞生平、觥筹交错,好一番热闹光景。曹秋何那是一点儿自觉都没有,立即纠集了一拨武将吆五喝六地推开了牌九。      傅铁衣喝过三杯酒,长出一口气,起身道:“我去更衣。”说罢不等监军大人搭话便转身离去。其实,高芸本来也不敢拦她。      傅铁衣一走,十一更呆不下去了。他是早就想把曹秋何臭揍一顿拂袖而去的,但傅铁衣不走,他一走不就成了示弱了吗?于是,傅铁衣不动,他也就硬撑着不动,一对儿大眼睛瞪着曹秋何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生气,心想等没人了劈死你,一定劈死你!现在既然傅铁衣走了,他也走就跟着站起来说要出去透口气。      十一转到监军府后面的花园,很巧,傅铁衣也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监军府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不碰上才奇怪呢。      傅铁衣正在松下舞剑。他只穿着里面的紧身武士服,外面的袍子搭在石桌上,显得身材格外矫健。他的招式大开大阖,剑气四溢。      十一胸中不由臆动,一时按捺不住一声轻吟拔剑出鞘,飞身御剑,直直向傅铁衣剑花中心刺去。傅铁衣宝剑脱手飞去,十一剑尖立即一挑,向傅铁衣的咽喉刺去。傅铁衣连退,十一去势不减,剑锋如附骨之疽般紧追傅铁衣的喉咙。傅铁衣连退八步,横臂伸出两指挡在剑尖之前。只听“哆”的一声,双手夹住剑锋。      这个时候,十一侧身凌空御剑,傅铁衣长身而立,单手横在喉前,两指紧紧夹住剑尖。宝剑哪里禁受不住来自两端的力量,“铮”地一声,断了。      “啊,我想起来了。”傅铁衣说,“你就是汝州城外的那个刺客。”      十一翻身落地,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赞赏:“你眼光真不赖。”但紧接着,他就一挑眉 ,翘起他那无可挑剔的嘴巴反问道:“但是,那又如何?”      傅铁衣走到石桌边坐下,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赵瑟为什么一定不肯和我完婚。这件事,我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你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相识了,这就难怪了。”      十一理所当然地道:“没错,她不和你结婚,就是我因为我的原因。你不服气的话就找我算账好了。”      他这话说得极是傲慢自信,傅铁衣却只是摇了摇头,低低地叹息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样一说,十一顿时语塞。既然人家都说过去了,以他作为抢夺赵瑟胜利者的立场来说当然就没必要再纠缠下去了。但问题是,十一一点儿都不喜欢傅铁衣说这句话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傅铁衣这种平淡而意味深长的语气,是成年人所特有的,天然地凌驾于十一这个年龄的少年之上。那是十一无论有什么样的天才都跨越不了的东西。那是时光的魔力,与天赋无关。      于是十一有些郁闷地转过头,目光却碰巧落到傅铁衣手上正在摆弄的一小方玉石雕像上。那是一个挂坠,系着红色的丝线,拴在傅铁衣的带扣上。因为傅铁衣刚才把袍子脱了搭在石桌上,于是他坐下来之后,挂坠就正好在他手边,他也就很自然地就拿在手里摩挲。那玉石质地极好,雕工更是栩栩如生,宛若栩栩如生的小女孩。十一看那雕像的容貌着实眼熟,顺口问道:“那是什么?”      “啊,这个……”傅铁衣低头看了看那玉石吊坠,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的女儿!”      血一下子涌上十一的头。他纵身跃起,一剑,就用那把断剑,将他和傅铁衣之间的石桌劈做两断。      “真是孩子气啊……”傅铁衣望着十一的背影自言自语。      过了片刻,夏侯广德出来寻傅铁衣,见到碎成几片的石桌的残骸,吓了一跳。傅铁衣摆手道:“无妨,刚才碰巧叶十一也出来,切磋一场,有点儿失手.”      夏侯广德一击掌道:“大帅,现在到处都在传说那叶十一是破军星转世,几十年少见的天才。你看他到底是不是有真本事啊?”      傅铁衣没有立即作答,沉默了片刻才说:天才?我也没见过天才是什么样子。不过……如果天才都是孩子的话,那么他是!”      “说得也是…… ”夏侯广德挠了挠头,放弃这个没前途的问题,忠实的执行起自己被同僚派出来的使命: “回去吧,大帅,离开宴会太久很失礼的……”      傅铁衣和夏侯广德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宴会大厅的回廊上。傅铁衣突然回头问:“夏侯,你说,女人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男人?”      “这个……”夏侯广德为难了,他可是连恋能人都没有的,更不要说傢人了,哪里知道女孩子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遂闭着眼睛胡蒙道:“可是英俊,好脾气,还能干活儿的男人吧……”      傅铁衣先是点头,紧接着就摇头,最后自言自语道:“开始我以为她拒绝我是因为我不够温润,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不够锋利……”      因为宴会上这一天的种种变故,于是,邺城,中原军事的中心,朝廷围剿流寇的桥头堡,就提前进入了“三国纷争”的混乱时代。      邺城虽然不小,然而,一旦被同时塞进了三支互不统属的军队,并且这三支军队上面的还没有一个压服得住场面的主帅时,立即就便得拥挤起来。而当这三支军队的主帅互相看着不顺眼的时候,这种拥挤就成了不可忍受。      一开始只是士兵打架,之后就是将军们对骂,最后直接上升到主帅之间的不加遮掩的仇视。小到马料的分配,大到进兵方略,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事故,每一天都有纠纷。不管什么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到最后都能搞到三位主帅拍桌子打板凳大吵一架的地步。      当然,之所以会搞成这样的局面,三军互不统帅只是一方面的原因,主将本人的情绪和人品才是推波助澜的关键所在。      十一不用说,现在是看傅铁衣天然地不顺眼,那是没有任何理由也要站在你的对立面上。不得不说,这种举动相当孩子气。但十一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谁也别想改变他的看法。而傅铁衣,虽然一贯老谋深算,号称以大局为重,但终究也没有任何理由对抢走自己老婆的小鬼无原则的笑脸相迎。毕竟当面添堵和只看报告上的文字感觉完全不一样。至于曹秋何曹大公子,那人不说也罢。再也没有比他更能无事生非的搅屎棍子了。这样一来,似乎不打起来才奇怪吧?      主帅的情绪,毫无疑问,必定会影响到下面的将士。于是乎,从原始的打架斗殴发展到最高级的各据工事隔街对峙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整日飘荡在邺城上空,就是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和监军大人的愁眉苦脸带来的阴云密布。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是不能坚持。问题是,流寇总不可能好心到老老实实呆在洛阳的高墙后面等着官军争出个所以来好去收他们。官军分裂,对流寇来说,那就是天大喜讯呢。他们立即就出击了。这很便宜。      当时,官军的主要策略是封锁流寇北进的路线。因此,沿黄河一线,到处都是官军。但是,黄河的防线是很长的,全面防卫就必然要分薄兵力,而各军之间又在闹别扭,完全谈不上默契,这就给了流寇突破的机会。      整 整十月一个月,流寇在漫长的黄河防线上肆意纵横,仿佛像是死亡线上的狂欢。而他们之所以还没有突破黄河防线,完全是十一像一只猎犬一样从东面打到西面,再从西面打到东面来回救场的结果。      当然,原则上讲,三支军队都是有各自负责的局域的。但不管流寇从谁的地盘上突破,最后出征的责任总会被推到十一的头上。这是权术上很常用的手段,没什么好稀奇的。无论以傅铁衣的圆滑,还是以曹秋何的无耻,他们都能把这一招运用得的炉火纯青,娴熟不已。      而当十一在黄河防线上转战了十几个来回之后,他也厌倦了。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发火的,就算十一一直在赢也是一样。而推卸责任这种事,虽然十一不会,但他的部下里精通的可大有人在。那些来自禁军的大将这方面的本事甚至远比打仗强。      于是,中原战事终于演变成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局面。      皇帝对此亦是无可奈何,从三人在邺城第一次开吵,皇帝就开始换监军。捧着上方宝剑的监军从女的换到男的再从男的换回女的,从少的换到老的再从老的换到少的,那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中书省几乎人人有份,概不轮空。十一月初的时候,这份倒霉差事终于轮到了赵瑟的脑袋上……       165/监军 监军这活儿,是无可争议的倒霉差事,即便是赵瑟这等得天独厚的监军人选,接到任命之后也是一路梦游回去的。      可以见十一了,太棒了!      要面对傅铁衣了,真糟糕!      赵瑟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复杂,能见到十一固然让她欢心雀跃,可不得不面对傅铁衣的事实也足够让她害怕。      对于赵瑟而言,和傅铁衣见面无异于让她上断头台。那就是洪水猛兽啊!      当然,她这种心情也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毕竟不管婚变的事情过去了多长时间,这都是她第一次真正面临要和傅铁衣见面的危机。万事开头难。不紧张、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赵瑟心里所想的——      “这让我有什么脸在去和他见面啊?”      赵瑟的心就是这样被交织着极大恐惧和极大地欢愉的特殊感觉折磨着,成为真正的冰火两重天。这使得她脸色苍白,面颊上泛着可疑的红晕,双目发直,口中念念有词,总之一副二手巫婆的倒霉模样。      “十一和傅铁衣呆在只要呼吸就可以嗅到彼此气息的地方,并且还要我去自投罗网……”赵瑟呻吟一声,在心中为自己大掬了一捧悲哀的眼泪——“真是灾难,彻头彻尾的灾难!”      “或者我应该装病,不,从马上摔下去,对,现在就摔下去……”      事实上,如果赵瑟真的打定主意不想去,办法终归是有的,毕竟皇帝也不好差遣病人。可是——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事实上,所有脑子还清楚地人都该明白。      这一点赵瑟真的不明白吗?她真的就不想去吗?      那么,那些恐惧带来的欢愉又该怎么解释?      于是,赵瑟继续做着她的二手巫婆,为应该缩头逃避还是伸头挨刀的事情踌躇不定,愁眉不展。      后来,她的流氓二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应全家的强烈要求终于站出来骂道:“我说赵瑟你究竟想逃避到什么时候?那个傅铁衣就这么让你害怕吗?”      “不是害怕,”赵瑟本能地反驳,“我只是……心里发虚……”      “哈,那不是害怕是什么?”赵箫赵二公子无情地嘲笑起自己的妹妹,显得既残忍又恶毒:“既然你这样恐惧他,那我真不知道你当初你究竟是怎么才敢当堂拒婚的?你的勇气都跑到哪里去了?从来就没有你这样的!真给我们赵家丢人!废话少说,这一次监军你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傅铁衣,陆子周,还有你那个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的小情人,什么麻烦都是你招惹的,这一次务必全部解决!办不到就别回来了,死到外面算了!”      事实证明,赵瑟的确是欠收拾。被赵箫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通之后,她也没顾得上计较赵箫  究竟有没有资格对她说“办不到就别回来了,死到外面算了!”这种话,反而在第一时间下定了决心。什么心虚紧张,幸福害怕,全部微微一笑如过眼云烟。      “多少丢人现眼的事都做了,不差这一回。豁出去了!”赵瑟想。      眼见赵瑟在骂声中站起来,树立起坚定地信心。赵家众人包括苑国夫人在内齐齐松了一口气。数年谋划,眼看收官在即,究竟成王还是败寇就全指望她们家闺女这一锤子的买卖了。坚决不能让她抽风!      然而,赵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只消傅铁云一句话,登时就坍塌崩溃,满地黄沙。      当时,赵瑟想,既然要求监军,那怎么也得和傅铁云交代一声。一来和女儿告别,二来也要看看傅铁云有什么话交代她。万一有什么话啊东西的要捎给傅铁衣,到时她自己再和傅铁衣见面至少也有话说,不至于太尴尬。      于是,赵瑟就傻傻的跑去向傅铁云交代:“陛下命我监军中原,不知你没有书信要捎给傅侯?”      傅铁云这会儿已经在收拾东西了,闻言一笑道:“哪用得着写信?麻烦!我和你一路,顺道去看大哥不就结了吗?”      赵瑟登时目瞪口呆。屋里侍奴们人来人往地收拾箱笼,乱糟糟地,赵瑟误以为自己可能是听差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傅铁云答道。      赵瑟一口气彻底噎在胸口,满脑子都是“这个小鬼又要做什么?”“天哪,他不添乱行吗?”诸如此类的想法如蝙蝠漫天飞舞,以至于让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她努力吞下那口气,以尽可能合乎妻子劝慰任性丈夫的口吻劝道:“这个……打仗不能带家眷……”      之后,她就遭到了傅铁云毫不留情的鄙视,鄙视的方式极其直白。      傅铁云翻着白眼说出以下一番话——“你还真当你是去打仗去的?打仗,就你?实话给你说,你这样的去了也就是在城里坐发呆的料。十几二十万人的大战你知道是什么样吗?这真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去了莫说是上战场,就是老实在城头上站着你都看不出输赢来!监军,就是一边呆着的意思,懂不?谁有那闲工夫管你带不带家眷?”      赵瑟被打击得不轻,晕头转向中只管咬死一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听你的?”傅铁云白了赵瑟一眼,笑笑着道:“我偏要去。你要是非不许,大不了你先走,我后走。我才不相信祖母大人她会拦我。而且……”      那小鬼停下来瞟了赵瑟一眼,相当黑心肠地接着道:“不光我去,我还要带猗猗去!”      赵瑟眼前顿时一阵发黑:不带这么干的吧?天哪,这小 鬼要把她折腾死才解气吗?      傅铁云挨着赵瑟肩膀站着,这时低头看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喂,你这不会是害怕了吧?”      “才不是……”赵瑟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道:“战场如此危险,怎能带了女儿去?”      傅铁云不以为意道:“你当我们都是死人哪!我们傅家男人生出来的女儿都是英姿飒爽的,和你可不一样,岂有因为年纪小就不敢上战场的道理?何况机会难得,总要带女儿去给大哥抱抱。不然大郑狼烟滚滚,刀兵四起,等了解了战事大哥得空,狗猴年马月了,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赵瑟听傅铁云这样一说,想起他三年的性命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年半,心中一痛,再也说不话来。傅铁云却已经兴高采烈地唤侍奴抱了猗猗来,搂在腿上哄道:“宝贝儿,爹带你去找阿父好不好?”      猗猗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阿父好吗?”      “好啊。”傅铁云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赵瑟需要拿出全部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这一刻,她罪孽深重,应该千刀万剐。      关于因为女人出门而造成的资源与时间浪费问题,历来都是公认的世界性难题。赵瑟作为大郑王朝贵族仕女中普通的一员,自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自觉。      那么,赵瑟,加上她的女儿,两个女人的行李和随行人员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起来,以至于傅铁云那等视天崩地裂为常事、生死轮回为猪狗的人在看到随行人员物品清单的时候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并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怎么竟能收拾出那么多东西来?”      于是,他不由怀疑起来:“你不是故意弄出这么多东西出来,好叫我和猗猗没法跟你去吧?”      赵瑟大呼冤枉,拿起单子来一条条与傅铁云分辨如何这个不能少,哪个不能缺。傅铁云也不是受人挟制的主儿,抓起笔来情等着往下删,不想却是一条都没删下去。为此,傅铁云第一次在心中生出了类似于“果然女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感慨。      最终,傅铁云望行李而兴叹。他对着长长地那一列无论规模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监军随行标准数倍之上的车马队伍,嘴里咒骂了一声什么,开口说道:“好吧,我们分开走!”      这一天是宣华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初七,距离傅铁云走到生命的尽头还有整整一年。在千里之外的中原,傅铁衣为自己弟弟最终的抉择一声叹息。      “喂,有什么好叹气的?不就是赵瑟监军吗?”曹秋何一面无所谓地说,一面将骨牌在桌案上摆成一排。      “啊……”傅铁衣回过神来,说 道,“没想到朝廷人才贫乏到竟连赵瑟都能要被派上战场,可见朝廷无人了……”      十一也露出惨不忍言的表情,替赵瑟发愁道:“她的确是不该来到战场的人……”      “嘁……”曹秋何用一个白眼表达了他对十一这种明显带有个人感性色彩的说法的鄙视。继而以手指划过骨牌,垂直眼帘说道:“永远不该出现在战场却偏偏要上战场的人,每一次总要有那么几个,这就是有大郑特色的战争!”      这种本该出自人品正直之人口中的感慨突然叫曹秋何这么个赌棍正儿八经地说了出来,总让人觉得十分之不习惯,似乎格外有一番冷嘲热讽的戏谑在里面。四下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闻得曹秋何摆弄骨牌的“唰啦”之声。那赌棍手指纤长,滑过晶莹黑亮的骨牌,竟是格外令人着迷。      就这样,邺城之中斗得不可开交的三个男人终于因为赵瑟要来监军的不幸消息暂时抛开了成见,坐下来和平会议。而对于赵瑟在监军这个岗位上的前途问题,他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并不乐观的看法。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不来,先派人去接应她吧。流寇近来频频骚扰黄河一线到函谷关的地方,赵瑟的话,恐怕一旦碰上连反抗都未必反抗就直接投降了!”十一有些郁闷地说。      傅铁衣嘴角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的确就是赵瑟那种女人能干出来的事啊!      不可否认,他今天有点走神。和赵瑟一样,傅铁衣也是在那场变故之后第一次真正面临要和赵瑟见面的情况。并且,他要面对的人,比赵瑟还多了一个……      然后,傅铁衣就听见曹秋何兴高采烈地在那儿自报奋勇:“接小赵?我去,我去啊!哈!在这小破城里窝了这么久,我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傅铁衣回过神来,皱眉道:“你不行,只能我或者叶将军去……”      “凭啥?”曹秋何暴跳如雷,“凭啥只能你们去?这玩意儿还讲究情分?谁跟她有奸情谁去?那这么说我还和她有同桌共赌之情呢!”      这话说得忒难听,十一面色一寒,手在桌案上轻叩,曹秋何面前的骨牌就齐齐跳起来,劈头盖脸地一起向曹秋何打去。曹秋何凌空一转,扬手将骨牌收成一摞,身体落下来时顺手就操起板凳——在平时,这就是开打的先声啊!      傅铁衣摇了摇头,有些不耐地道:“你不是元元的对手。碰不见元元还则罢了,万一遇上,曹将军你是打算和咱们还没到任的监军大人一并投降呢,还是扔下她掉头往回跑?”      曹秋何闻言悻悻放下椅子。伸腿一挑,椅子一滑,他便重新坐了回去。这一套动作倒是做得行云流水,煞是好看。而他一旦坐了回 去,便又变成懒洋洋地模样,手里洗着牌,嘴上有一搭没一搭风凉道:“元元啊,那还是算了吧,咱曹大和你们不一样,可没有和强敌作战的爱好……赵瑟这种女流氓,咱还是离她远点好……其实我是好心,我是怕你们打起来才会自报奋勇的嘛……”      十一不耐烦听下去,起身道:“还是我去吧……”说完便径自出去点检人马了。      曹秋何瞥了一眼十一走出去的背影,转过头来就笑着对傅铁衣说:“喂,傅大帅,我好像听说咱们铁云这次也跟着一起来的,还好像和赵瑟不走一路的。喂,你亲弟弟诶,真这么放心?小叶那家伙,会打仗归会打仗,可要说还要特别跑一趟去救你弟弟,我曹大可是不敢信啊!”      傅铁衣不以为意,笑笑道:“我家阿弟,是不消我去操心的。”      这天深夜,十一在黄河北岸接到赵瑟时,这女人果然已经陷入了流寇的包围。当时,战场上被火把照得通红。十一在山坡上远远望过去,见流寇包围圈中心,插着大郑旗帜的车马围城一圈,禁军凭借着车马为屏障拼死作战。骑在马上指挥作战是一员留着胡须的禁军将领,遍寻并不见赵瑟的踪影,心中不由有些着急。      十一本来还待再要看看形势,以期一鼓作气全歼敌军。但流寇攻势太猛,人马又多,眼见官军便要支撑不住,十一到底不放心赵瑟,只好退而求其次,分派一番,下令出击。      将士呼啸而下,犹如猛虎下山,场上的局势立即便为之一振。十一打仗,自然没有输的道理。流寇见到他的旗帜,本来就要胆怯三分的。于是转眼间,情势便翻然逆转。      元元在马上看了看十一的旗帜,点头道:“没必要现在就和叶十一玩命……”遂挥动令旗,下令撤退。      流寇自洛阳整顿以来面貌一新,大有几分令行禁止的中规中矩,十一又记挂着赵瑟,于是也便也不过分追击,任流寇且战且走,退到黄河南岸。      那指挥作战的禁军将领过来道谢,自称是护卫监军赵大人的中郎将,名唤夏昌明。十一心不在焉,只四顾道:“监军大人呢?”      于是,赵瑟就从马车下面被拎了出来。      赵瑟灰头土脸地从某一辆拉行李马车车板下面钻出来,一眼见到十一,立即欢呼一声扑进十一的怀抱,笑逐颜开道:“十一,真好,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哎呀,真及时!我还正在想在不行就先投降再说呢!”      将军们纷纷别过头去,为这个女人的操守无言以对。十一将赵瑟放到地上,千言万语尽化作一声埋怨:“怎么不知道多带护卫。”      赵瑟笑着含糊过去,只说是在后面。      因为带了女儿来的缘故,赵瑟  将几千护军都留给了傅铁云。而她之所以轻易要说投降,也是有保护女儿的意思在里面。她想既然流寇抓到了自己,大约就会暂时收兵不会到处乱跑了吧。这样猗猗也就能安全到达邺城。反正她和流寇的渊源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一般二般的深,大约被擒到了也不会被咔嚓。当然,这个缘故现在赵瑟是不好意思给十一明说,好在现在碰到十一,以后也就康庄大道,一路平安。      正巧这时元元在黄河对岸整顿好了队伍,她隔着河喊过话来:“赵大人新任中原监军,可喜可贺!今日迎接不成,元元扫榻以待,只盼来日赵大人能来洛阳作客。”      赵瑟跳起来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翌日赵瑟定在东都摆酒,宴请故人!”      黄河对岸便没了声息。流寇次第退去。      说起来流寇军中,赵瑟的故人还真是多啊!从冲天大将军总瓢把子混天龙到元元自己,还有陆子周……元元有些烦恼地想。      而小成在一边的禀告则打断了她的思绪:“大姐,十当家的传来讯息,傅铁云绕道崤山,十当家的怕有埋伏,不敢再追。”      元元想了想,道:“传令叫十当家的撤退,傅铁衣定然会在此处埋伏大军,不要去自投罗网了。”      赵瑟换了马骑,一路兴高采烈与十一并辔而行,于次日晚间进了邺城。邺城中照例前任监军已准备好了接风酒宴。赵瑟换了衣服,梳洗一番,在心中着实默念了几句:“不怕!不怕!傅铁衣不是老虎!只要心黑皮厚就好!”这才和十一一道前去赴宴。 166/再见  事到临头,赵瑟还是不敢去看傅铁衣。因为不敢看傅铁衣,稍带着连十一她也不敢去看。只好将头扭将过来,一味的和前任陈监军谈笑风生。好在女人之间的话题永远都说不尽,倒是不虞尴尬冷场。      事实上,如果赵瑟敢于将目光扫过去的话,她会发现实际傅铁衣也不怎么特意去瞧她。这个山一样伟岸的男人始终专注于他和他身边的那个赌棍的赌局上。他的视线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落在手上的骨牌和青花瓷盖碗里的骰子上。只在每一局终了,他输了大笔的钱给那个赌棍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扫一眼宴会的情况。      那么,随着这前后两位监军大人一番姐姐长妹妹短,越谈越是热闹,赵瑟紧张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她这一松弛,立即就出了纰漏。      事情是这样的——      前任监军风情万种地瞟了十一一眼,凑到赵瑟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赵大人真是艳福不浅,有叶将军那样美貌的情人,下官心中好生羡慕呢。赵大人这次来,正是公私两便,大公无私……哈……”于是,赵瑟便也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尽是波光淋漓。      与此同时,傅铁衣和曹秋何一局赌完,傅铁衣签了一张五万两雪花白银的单据递给曹秋何,曹秋何嘴角歪着,挂着笑,熟稔地码起骨牌。在他洗牌的功夫,傅铁衣随意向四面瞧了瞧。      回眸间,完了,赵瑟的眸正撞上傅铁衣的眼。      真是该死的巧合!      大意了,大意了啊——此时此刻,无数染着血色的惨痛教训在这里闪闪发光。      他们两人的笑同时凝结在眼中,僵硬在脸上。于是,整个宴席的气氛都仿佛尴尬起来。虽然四处还是那样的喧嚣,然而那喧嚣在他们两人之间却是禁锢了。剩下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此时心跳的响声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吵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十一皱了皱眉,站起来抓住赵瑟的手臂。      啊,公狮子都喜欢用自己的气味来宣示他们对这片领地的所有权。      男人总喜欢用肉体上的占有证明他们对这个女人的所有权。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们——赵瑟和前任陈监军,傅铁衣和曹秋何,还有十一——这些目前处于邺城食物链顶端的人们坐得很近,十一更是坐在赵瑟的隔壁的席位上。当然,也许食物链顶端大型食肉动物挨得很近是违背自然法则的,但人类总有人类的特殊情况。      所以,十一只要横过一步就能抓住赵瑟。而曹秋何和傅铁衣也立即就发觉了这个事实。赵瑟只能顺势站起来。      赵瑟很为难。当然,十一抓她这没什么。他们毕竟是公开的恋人。如果换在其他任何宴会的场合,赵瑟 完全可以笑着回挽十一,亲亲密密地和他一起坐下。但是,现在,傅铁衣正看着她,还有曹秋何那赌棍一对儿恨不得让人剜出来的眼珠子也灼灼注视着她,让她如何笑得出来?又如何挽得回去?      “哈……”曹秋何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无聊,我说傅大帅您别让着我呀!这把把都是我赢,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傅铁衣便回过了头,瞅着曹秋何笑笑道:“技不如人,如之奈何?”      曹秋何便目光逡巡着绕到赵瑟身上,大喜道:“诶呀,小赵!要说还是咱俩棋逢对手啊!别人那都不带来的!来,来,来,推两把!上都一别,我可是想死你了!你上次,就上次,在那个……曼舞轻歌堂,对,曼在舞轻歌堂赢我那次我可是记你一辈子!“      “我才不要和你赌呢!”赵瑟装作郁闷的样子道:“你个出千的赌鬼,谁个你赌谁是傻瓜。”她就势将十一推倒自己身前,笑道:“和你赌,非十一这样目光如电的人才成!”      “和小叶赌哪儿还用作弊?”曹秋何哈哈大笑道:“我出千,你耍赖,你看咱俩多适合。来吧,小赵,这女人躲男人后面,您可真是人才了得!”      赵瑟从十一身后探出头来,笑道:“赌是可以,不知有什么彩头?”      曹秋何大无畏地一挥手,道:“随你提!”      赵瑟便跳出来道:“要我和你赌,需得我这个监军走马上任之后,您这位大将军莫要给我捣蛋。”说罢回头去看前任监军,戏道:“是吧,陈姐姐?”      前任陈监军笑得前仰后合,连声道:“正是!正是!倘若曹将军不捣蛋,便是输得倾家荡产也值得!只可惜啊,当初曹将军怎得不找我赌?”      曹秋何是公认的厚脸皮,闻言自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这算什么彩头?行啊!赌完这场,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叫我打狗,我绝不杀鸡。不过,小赵,我也有个彩头。今日你若赢了便罢,倘若输了,我也没别的,只要你欠一还十,你看如何?”      赵瑟暗自琢磨,便是欠一还百大约也不至于把自己拿给曹秋何抵账,便慨然答应。      陈监军便张罗着叫人收拾出里间的花厅,摆开赌局。并对十一和傅铁衣两人道:“这个赌局可是不小,还是请傅帅和叶将军一起做个见证,”      两人点头。宴中众将听说也跟着挤进去看热闹。      越鹰澜皱眉道:“如此大事,岂可儿戏视之?”      一边儿庞玮闻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赌者之心,天大地大,惟此为大!何况……”他顿了一下,挑眉道:“曹阿大的欠一还十岂是好相与的?”      说话间,赵瑟已经硬着头皮上了 赌桌。说她硬着头皮一点儿都不夸张。这女人自打上了桌子那就没开过和。那是输完了房子又输地,转眼间赌桌上的输赢已经到了上千万贯的数目。欠一还十,就是要上亿。照这种形式下去,赵瑟虽然不至于给不起,但也觉得有些棘手了。本待耍赖,但后来她转念一想,必是曹秋何有求于己才会如此这般行事,索性便放开手脚,由那赌棍赢去。      赌到半夜,或许是曹大公子觉得赢够了,赵瑟的手气才渐渐好起来。见她要翻本,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便在这个时候,有军校过来禀告。那军校四面瞧了瞧,见赵瑟不得空,便挤到傅铁衣身边低声禀告起来。赵瑟赌了这许多时候,豪迈之气渐渐上来,倒忘了自己正怕傅铁衣这茬儿,抬眼问道:“什么事?”      傅铁衣沉吟不语,军校跪地禀告道:“傅小少爷到了,说是来看傅帅。”      赵瑟便知道这是傅铁云和自己女儿到了,手上不由一顿。军校这话说得极隐晦。只因她来监军,总不好当着众将的面敲锣打鼓地说自己带了家眷,便只好拐弯抹角地说是傅铁衣的弟弟来探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图穷匕见,赵瑟反倒不怕了。将手里筹码一扔,起身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曹秋何并无异议。陈监军便使人清点筹码,比着赌前欠一还十的约定,写了数目来给赵瑟看。赵瑟对纸上那个天文数字一笑置之,拿过笔痛快地签上自己的大名,转身出厅去接自己的女儿。众人也一股脑地往前面大堂去。      十一与赵瑟同行几步,猛然间反应过来,傅铁衣的小弟可不就是赵瑟的侧夫吗?遂对赵瑟怒目相向。赵瑟抓住十一的手,大行哀兵之计,连声道:“好十一,放我过了眼前这一关,晚上随你责罚。”十一气不过,甩开赵瑟的手,当先行去。      曹秋何自后面慢悠悠地晃上来,手掌一拍赵瑟的肩头,咧着嘴笑道:“小赵,今日之事可该怎么谢我?”      赵瑟白了那赌棍一眼道:“借一还十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曹秋别有滋味地何拽了句文,斜着眼睛去看赵瑟。      “呸!”赵瑟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曹秋何提议的看法。      “哈……”曹秋何大笑道,“别这么认真嘛,小赵,开个玩笑而已。您老人家风流多情之名震慑东都,我曹大可是敬谢不敏……欠一还十,哈,富富有余啊……”      赵瑟这儿正是迫在眉睫的时候,自然没心思和曹秋何歪缠,遂径直绕过他,往大厅去了。      傅铁云已然到了,裹着玄色披风,一团墨玉牡丹似的扑上前去,与傅铁衣抱在一处。披风上的貂裘衮边 如墨玉牡丹的金边一般在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哥……”      “小弟……”      他们互相抱着彼此的臂膀,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拥抱了片刻分开来,又拉住手。      “真想哥哥……”傅铁云说。      “身体还好吗?”傅铁衣将弟弟从头打量到脚,频频点头道,“精神确实是不错!可惜阿然留在范阳,见不着,不然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走,我们去营中,你几个哥哥都在。”      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保姆便抱着猗猗到了。进了门,保姆矮身将猗猗放下。猗猗自小总在宴会中玩耍,并不会害怕,便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往里走。保姆和侍奴只在后面跟着相护。      傅铁云和兄长重逢高兴,只顾得互叙别情,一时倒是忘了那小家伙。宴会中众将官员凑热闹,大都只顾得上围着傅氏兄弟,自是没人注意进来个小娃娃。而猗猗却是不乐意了。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被这么冷落过。想去扯傅铁云的披风又被好多人挡着够不着,她心里委屈极了,扁了扁嘴,大眼睛里就蒙上了雾气。猗猗抬头四望,猛然间发现自己那亲娘就立在边上,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      “妈妈!”猗猗大叫着扑向赵瑟。      赵瑟蹲下来将猗猗抱在怀里,左边脸蛋右边脸蛋各亲一下,道:“乖女儿!妈妈抱。”      小女娃的声音脆亮,这般一叫整个大厅都听得分明。众人齐齐转头去看赵瑟和她怀中的小女娃。赵瑟也是好久没受到这般热烈的目光洗礼了,一时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她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这才抱着女儿站起身来。      傅铁衣和傅铁云都有些愣住了。傅铁衣目光落在赵瑟的胸口和猗猗鼻尖之间的位置,一瞬也不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瑟只觉得他的眼睛漆黑幽深,完全探不出心意。然而事到临头,万没有后退的道理。遂一横心,迎上傅铁衣的目光。      傅铁衣转开目光。似乎它落到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落在那个叫做赵瑟的女人以及她怀里的……女儿就好。      傅铁然低下头说:“顺道带孩子给哥哥……瞧瞧……”      大堂里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虽然仿佛也没什么理由,但大家似乎都觉得还是不做声的好。只有猗猗是不管这些的,她在赵瑟怀里伸长身体冲着傅铁云甜甜叫了一声:“爹爹。”之后转着她那漆黑的眼珠四面逡巡着问:“爹爹不是说下了车就带我去见阿父吗?阿父呢?”      也许傅铁衣这个时候比赵瑟更想落荒而逃吧!      他狠狠地瞪了自己那亲亲弟弟一眼。傅铁云在别人面前是豺狼虎豹,在自己哥哥面前就是绵羊白兔,立即就被瞪得抬不起头来。      猗猗在爹那里 得不到答案,当然就要回过身找娘。她疑惑地歪过头,问赵瑟,“妈妈,阿父呢?”      赵瑟抱着猗猗向前几步,将女儿送到傅铁衣面前。她先看了一眼傅铁衣,然后低下头微笑着告诉自己的女儿:“这就是阿父。”      毫无疑问,赵瑟这绝对是超常发挥。如果是在平时,赵瑟或者会因为自己这一番作为在心里深深鄙视一下自己。但是,现在,当然,她没这个功夫想到这些。      那么,傅铁衣也就无路可退了。      猗猗眨着眼睛,看眼前这个男人。她笑了,毫无疑问,她喜欢他,喜欢他伟岸的身材,喜欢他宽阔的胸膛,喜欢他下巴的弧度,喜欢他唇上的短髭。      “阿父,抱抱!“猗猗热烈地伸出手臂,如是要求。      傅铁衣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那种感受,是不管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都无法想象的。他长时间的看着手边这个女孩儿,长时间地看着这个伸出手让他抱抱的女孩儿。她的声音怎么能有这样的魔力呢?(我怎么觉得可以通用于恋童癖的心里描写呢?)      这就是他的……女儿……      “女儿“这个字眼让傅铁衣浑身一震。这个字眼是何其的陌生,这个字眼又是何其的亲切。即便有千百次梦回,和这一刻的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      或许他应该抱抱她,这很容易……      “抱抱啊,阿父?”猗猗开始抗议。      赵瑟将女儿再往前送了送。      傅铁衣还是长时间地盯着他的女儿,他知道他应该伸手去抱她,把她抱在怀里……      傅铁衣闭上眼睛,仿佛笑似地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哥……等等我!”傅铁云追上去。      “阿父怎么走了?”猗猗奇怪地问自己的亲娘,“阿父怎么不抱我?他不喜欢我吗?”      始作俑者的那个女人抱紧自己的女儿,不知羞耻地回答道:“不是,阿父喜欢猗猗,所以才不抱猗猗。”      这样的回答明显超出了孩子能理解的范畴。于是猗猗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为什么呢?”      当然,这个问题她是永远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      小小的一段插曲之后,宴会重新热闹起来。虽然大家都不说,但心里都在嘀咕着:看来傅大帅和赵大人的恩怨不浅啊,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难怪,换了我被人那样拒婚,我也要恨她一辈子。不过既然弟弟已经傢给她了,还生了孩子,和孩子过不去仿佛有点小心眼吧?      陈监军逗着猗猗玩了会儿,便说:“不然赵大人先回去安歇吧。府邸已然准备好了。虽然咱们闹上一宿无所谓,可还有孩子呢。别让孩子累着了。”      赵瑟这时记挂起十一,张望了 一圈不见他的人影,便点头应承了陈监军,告辞离去。跟着军校进了新收拾出来的监军府,将猗猗交给保姆哄去睡觉,便打算换了衣服去找十一。      她也不知道此番如何能让十一消气,一路走一路发愁,连马都没骑。她这边垂头丧气地走着,猛然间听得对面一阵喧嚣。抬起头来,便见十一扛着个包裹,和老赵那老儿正在街口拉拉扯扯呢。      老赵死命拉着十一肩头的包裹,急声道:“将军,小叶,你可真不能去啊!虽然大家都知道你和赵家小姐是恋人,可你也不能就这样便去和她宿在一处啊!众人煌煌之口,赵家小姐名声就那样,反正无所谓,你的名誉可就全没了!”      十一甩过包裹道:“我怎么名声就全没了?大家不都是恋爱了便住在一处的吗?全上都都知道我和赵瑟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就不能再一起?掩耳盗铃你累不累?老赵你这人真烦!”      老赵被气得直翻白眼,捯饬了口气,换了个说法劝:“可这是在军队,众目睽睽之下,你们一个监军,一个主将,明铺明盖,公然同宿,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十一理所当然地反驳,“军法上也没有说监军和将军不能恋爱,不能同宿,我又不会耽误军务。你放心,我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回营的,绝不会耽误正事。放心吧,老赵!”说罢还拍拍老赵的肩膀。      老赵没词了,军法里还真没这一条。十一借机拉走包裹,一跃滑出数尺。老赵望街兴叹,唯有顿足捶胸,大叹世道不古,现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乱来! 167/剖心 赵瑟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迎头便与十一撞个满怀,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十一抬眼一看是赵瑟,立即眉花眼笑,语气之中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惊喜,高兴道:“诶,你也想到要去找我同住啊?我收拾了东西,正要……”      然而笑到一半,他才猛然记起赵瑟今夜的可恶行径,自己明明还要与她算账,怎么还能没心没肺地冲她笑呢?于是他立即住嘴,“哼”地一声将脸扭到一旁高高扬起,给她来个不理不睬。      赵瑟那是给她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的主儿。刚才是不知十一心意故而不敢轻举妄动,自己找收拾。现如今十一一句话说漏心声,她这号的哪儿还有不顺杆爬的道理?      于是赵瑟立即将十一拦腰抱住,甜言蜜语道:“好十一,我这不是找你领罚来了莫!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嘛!”她口里说着甜言蜜语,手便往十一身上的痒痒肉搔去。      十一最是怕痒不过,赵瑟偏又对他身上最了解不过,只几下十一的脸便绷不住了,擒住赵瑟的手半笑半怒道:“别闹!”(晴天霹雳,写完才想起原来赤壁。)      其实十一心里本来也不曾多气赵瑟,真正让他郁闷的是傅铁衣。他原本就是争雄斗勇、死不认输的脾气。赵瑟是他的,那就是他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谁想伸爪子都得比他强。所以当年他在汝阳城头见到傅铁衣的气势,知道那人是赵瑟订婚的对象,才非要去投军,立志做出一番比傅铁衣那家伙更大的事业来。这想法很是古怪,放在俗世大约便是十个男人十个都不会这么干,但十一偏就这么想了,偏就这么干了。      是以,赵瑟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纠缠不清,十一心中虽然不免要有一分两分气赵瑟风流多情的心思,然而对于别的男人竟敢抢他的东西的义愤填膺却是足有十成十。他的想法倒是简单之极——自己的爱人有了自己还要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那不就成了那男人比自己强了吗?不是那人在赵瑟心里比他强,那赵瑟做什么还要与他眉来眼去?嘁,他凭什么比我强啊?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一定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      赵瑟厚着脸皮闹了这一场,十一开口一笑也不好意思再冷回脸去,可要说让他就这么算了仿佛也不行,于是心里便有些踌躇。他本来就不甚气赵瑟,这时搜肠刮肚一番,好不容易寻出一个错处,心中登时大喜,回头便气恼着指责爱人道:“我和你走了一路,傅铁云和你女儿要来的事情你怎么一句都不和我提?故意的是吧?”      赵瑟的不要脸自是十一所望尘莫及,她当时就深情款款地道:“我见到你一高兴,其他的事就忘了。”    话说得太无耻耻,连十一这样的小白兔都不怎么敢相信。十一疑惑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赵瑟眼睛都没眨就拍着胸脯担保,“总归都是旁人的事儿,和咱俩儿又没关系,我哪里能时时处处记着?”说罢又嘟着嘴委屈道:“人家为了来陪你,费了老大老大的力气才谋到监军的差事,不辞辛苦千里万里的赶来,你却还要生我的气!真是……那小鬼说要看他大哥,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也没办法拦他呀!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      十一心里虽然还是有几分不信,但听赵瑟话中“总归都是旁人的事,和咱倆儿有没什么关系”一句,终究是心中高兴,于是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邺城的青石路上。街两边气死风的灯笼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尽头,在漆黑的深夜里留在两行连绵不绝的柔光。赵瑟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的“空”、“空”声响传出老远,愈发显现深夜寂寥。细小的雪粒伴着一阵阵的小风落下来,撒到赵瑟的脖颈,凉飕飕的。赵瑟往十一身上靠了靠,一片暖意渗入心底。她便觉得今生足矣。      两人默默的走着,终究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及至一片灯火辉煌跳入眼中,喧闹裹着世俗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才发现已经站在新监军府的大门口了。      赵瑟猛然觉醒,想起傅铁云那小鬼不知回来没回来,不由得心中忧愁——十一和那小鬼倘使狭路相逢,不打起来怕是也难!她心里虽然发愁,面上却仍是笑靥如花,瞅着十一问:“如今可是不气我了吧?”      十一撇了撇嘴,回道:“你不是任我责罚吗?怎么,如今事到临头,你是要反悔哪?”      赵瑟目光流传,极尽妍态,却又笑而不答。      此时,五音已然抱着赵瑟的斗篷迎了出来。一见十一和十一肩膀上的包裹,也是一愣,却立即便屈了屈膝道:“拜见将军。小姐已命收拾好了房子,将军还有什么交代,奴婢这就去张罗。”说着,便伸出去接十一肩上的包袱。他执礼甚恭,只不过揣摩赵瑟心意,早早晚晚要取十一作正夫。他为人侍儿,终究性命前途要落入此人手中,于是只好当他作主君般小心服侍。      十一最是不耐和赵瑟的侍嬖打交道,从来都是以眼不见心不烦为最高指导思想。如今五音这般行事,他虽然不懂,却也是没由来的烦躁。五音手伸过来,他便本能地闪身。于是索性便将赵瑟拦腰抱起,纵身跃起,凌空越过五音等人,飞鸟般穿墙过院,直入中房,“嘭”的一声踢上房门。      赵瑟早在他怀中笑得花枝乱颤。十一将赵瑟扔到床上,生气道:“你还笑!”      赵瑟笑得愈加热闹,乐不可支道:“我倒没想到五 音那小子倒比傅铁衣堂堂武安侯更厉害,竟叫我家十一也输了一阵。哈,回来我可要好好赏赐他一番。”      “谁输给他?”十一本着输人不输阵的精神反驳,他小声嘀咕着:“你的侍儿,一句话不和你说,偏要和我聒噪,真是烦死人了……”      赵瑟摇头晃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如今他讨不讨我的欢心可是不打紧,当务之急却是要讨好于你。”      十一便看着赵瑟那番洋洋得意的姿态愈加可恨了,三两步欺上前去,几把扯掉赵瑟的衣服,恶狠狠道:“快来还债!今日定叫你求饶,才知道我的厉害!”      赵瑟便抢着先讨饶,终究还是敌不过十一眼准手稳。待拉扯掉了十一的衣服,娇滴滴地说了一声:“将军大发慈悲,便饶小女子三个回合吧!”,于是也就半推半就了。      及至入巷,只听“哐”的一声门响。赵瑟心道:完了!偷眼去看,果然傅铁云那小鬼立在门边,气得脸都白了。后面围着一群侍奴,五音跌坐在门口地上,料想是阻拦未果。傅铁云“哇”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冲将过来。十一拽住半幅帷帐遮住身体,从容应战。      “是啊,那小鬼的脾气,哪儿就有站一下就走的道理?让十一不还手?这么艰巨的任务还是交给玄穹高上玉皇大帝她老人家吧!”赵瑟心想。      男人打架这种事,别说赵瑟现在没穿衣裳,就是穿上衣裳她也没辙。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床上装死之。      傅铁云那小鬼的脾气和十一十分之不一样。倘使十一碰上捉奸在床这等事,自是要与那奸夫一决高下。而那小鬼却正好相反,只找赵瑟算账,剑剑都往她身上招呼。十一以己度人,一开始颇落了几分下风。一交上手反应过来,傅铁云那小身板,那聊胜于无的功夫便不够瞧了。十一只单手一转,傅铁云的兵刃便落到他手里,而人也蹬蹬退后几步,在门口打了个转才站稳。      “赵瑟,你可真行!”傅铁云气急败坏,一跺脚,转身跑到侧厢,抱起熟睡的猗猗不管不顾跑出门去。五音等苦苦阻拦,他也只当没看见。      赵瑟支起身子张望,心中苦恼异常。这是爬起来追也不是,不管不问也不是啊!      十一郁闷地将赵瑟的头扳回来,按到床上道:“管他作什么?”掌风一扫,门啊窗啊的便都自己关上了。      赵瑟心道:您老人家自是不必管这些,可我怎么敢不管傅铁衣怎么想? 然而她转念一想,傅铁衣又不是她们家十一,大抵也不会只为了她和十一同宿便生气。阿云那小鬼一气之下抱了孩子去找他倒也正好。而她如今倘若不好好哄十一,恐怕立时要和她翻脸的便是她那小冤家了。    ,十一又闹得厉害,她便就索性放下心事,天大的事情只当作被来盖,笑闹着与十一玩到一处。      一宵恶斗,大战三百回合。自是掩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次日赵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半边床上空空如也,料想十一一早便回军中了。屋里空荡荡的,也不见其他侍奴。赵瑟想坐起来,不想身上一动,便是腿软腰酸,体软如泥,想起昨夜风流,饶是以她的厚颜也是不由脸红。不由对十一那副强悍的身体羡慕得直流口水,只道如此那般闹了一宿,她家十一竟然还能没事人一样按时起床,她可是一动都不想动了。      赵瑟心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香山居士诗中境界,今日始知。      赵瑟喉中干渴,想了一阵便开口叫人。片刻五音带着两个侍奴捧着清水衣物进来服侍她。出门在外,又是军中,自是一切都讲究不得。赵瑟简单梳洗一番,换上官服,想是去寻陈监军商量一番交接之事。但既然陈监军还不曾派人来请,她又身软无力,一时便靠在榻上不想动弹。      半响,她发觉得五音远远地躲到一边,不似平时般凑到自己跟前,便觉得有些奇怪。再仔细一瞧,发现五音眼睛红红的,大约痛哭过的样子,便疑心是否是十一欺负他。然而转念一想,她家十一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有些小气,但总还不至于去欺负五音吧?傅铁衣倒也罢了,五音算得什么,还至于他放在心上吃醋?再说十一要是打算欺负谁,一剑劈过去还差不多,哪儿还会留得性命让他来抹眼泪?      于是,赵瑟向五音招手,问道,“这是怎么啦,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不问还好,一问五音便“哇”的一声哭出来,拜倒在地道:“小姐,咱们回上都后您将奴婢遣出去吧……”      这话说得好没由来,士族贵女的贴身侍儿,虽然也有赏赐给家臣或遣去外面做主事的。但如五音这般第一得力之人,只要不曾犯错,一般都不会遣出。或者如碧玉那般走了过场正式做侧侍,或者一直跟在赵瑟身边做内管事,老来给公子小姐做做保姆,总之一生都留在内宅。赵瑟心中不由一沉,皱眉道:“这又是为什么?”      五音哭了半响,方才期期艾艾道:“早上将军起身,奴婢带人前来服侍,还未曾动手,只在床前站了站,给小姐摸了把汗,将军便将奴婢等人扔了出去。”      赵瑟心道:恐怕是你自己动手动脚才会惹恼他吧  。然而她毕竟也不曾料想十一的醋劲竟是如此这般之大,侍奴平常服侍都要生气。心中不由发愁,这将来的日子可怎生过。然而她嘴上却说:“不就是扔你一下嘛,又不曾将你怎样。哭成这样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和要他争个短长不成?”      “不,不,奴婢怎敢如此不知深浅?”五音惶然道:“只是将军不喜欢奴婢,奴婢再在将军面前碍眼便是该死。只求小姐念在奴婢毕竟服侍您一场的情分上,遣了奴婢出去,便是恩重如山,粉身碎骨亦难报答。奴婢去了,小姐也好挑选将军合意的侍儿,好让将军高兴……”说倒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赵瑟心道:你倒是聪明得很哪,竟是比我还厉害,一晚上便将十一的秉性看得透彻。遂笑笑道:“便是换了人来他也同样不喜欢。你就别瞎想啦。我这冤家……要你性命?他才没那闲工夫哪!”说着将五音扶起来,搂在怀里哄了一番,并解了个玉佩送他。      五音破涕为笑,认真想着道:“可惜咱们不在上都,万事不便。不然只消挑几个八九岁的小奴进来伺候便是……也不知这邺城是何等风土人情,不如奴婢一会儿出去走走,好歹买几个先凑活着?”      赵瑟笑笑道:“算了吧,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叫她从此就不用侍儿改用侍女万万没有这个道理,就算她无所谓家里也不能答应。可要让她去和十一说,她又觉得张不开嘴。只好安慰自己道:十一这是以前不曾见过所以才会如此,日后成了婚,慢慢见怪不怪也就习惯了。哪有男人计较这些事的?我们家十一比旁的男子都要强一些,自然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然而话虽如此,赵瑟终究为此事心中忐忑,隐隐觉得自己未免盲目乐观。好在她的为人秉性,素来是车道山前必有路派的掌门,便索性暂且丢在一旁。然后,这不可救药的女人才总算想起自己那回娘家找哥哥的小鬼侧夫和被抱走的女儿,忙问道:“猗猗那里怎么安排的?”      五音“啊”的一声答道:“昨晚小公子一走,奴婢便叫保姆收拾了东西跟过去伺候。小公子本是不答应的,后来候爷开口让留下便留下了。”      “处置得甚好!”赵瑟点头赞许。      这时说到傅铁衣,赵瑟不由心中感慨:倘若当初取了傅铁衣便不会有今日的烦恼了。这念头在赵瑟心中一转就把她吓了一跳,忙一蹦三尺高将这不靠谱的念头甩到爪哇国去。只在心中骂自己:真是脑子坏掉了,想什么呢?让十一知道了与你没完!      赵瑟心中烦乱,毕竟还是换下官服,出门去找傅铁衣。前尘旧事,终究要有个了结,只将孩子往人家怀里一仍便算是没事了,那也忒便宜了吧? 她打着接傅铁云的旗号登门,自然是见不到那小鬼的,只在花厅里见到了傅铁衣,颇觉相对无言,唯有发呆。傅铁衣笑了笑,索性推开茶盏道:“出城骑骑马吧。黄河气象雄浑,颇有一观。封冻之前去瞧瞧很是不错。”      赵瑟一呆,她倒是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傅铁衣便调侃道:“放心。叶将军在城南操练,咱们往城北去,不会撞上的。”      “不……我不是怕撞见他。”赵瑟手足无措的解释。      于是,赵瑟和傅铁衣便打马出城。并不带从人,两人一前一后打马的原野上飞驰。冬日的原野,漫坡黄草,满地白霜,快马驰骋于其上,裹着呼啸的凉风,总别有一番不同于夏繁华情怀的山高水远在里面。只让人觉得越是飞驰,越是天高地阔。越是奔腾,越是辽远宏大。      两人一路飞驰到黄河边上才勒住马儿。大河汤汤,果然不凡,直让人心胸仿佛都开阔了起来。      “对不起,阿傅。没有什么能拿来补偿你的东西,我很过意不去。”赵瑟在后面对傅铁衣说。她不自觉地用了当年在上都时对傅铁衣的称呼。这是她在婚变之后第一次向傅铁衣道歉,远比婚礼当场那一个“对不起”诚恳一万倍。      “啊,女儿很好。”傅铁衣从马上回过身,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很缓慢地微笑起来,赵瑟也则报之以相同的微笑。      这在一笑中,一切恩怨,烟消云散。    168/猜心 斜阳夕照,洛阳城像一只庞大的怪兽蹲踞在中原大地的正中央,威压着留下可怖的黑影。操练的流寇在这时候回城,排成长长的队伍,吆喝着响亮号子,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一律拉得很长。等到这些影子也稀疏起来的时候,洛阳,就到了关城门的时候。      一切都井然有序!      中原大战持续了一整年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两支军队之间的战争,而非是军队和流寇的战争了。朝廷不可救药的人事制度和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流寇以惊人的速度规范起来。即便这种规范只是形式上的,对于作为他们敌手的官军而言,无疑也是相当棘手的。      宣华二十八年元月二十四日黄昏,洛阳东南方向的城门并没有按时关闭。      这很反常。      更加反常的是,流寇十八营新近冒起最快的小成将军银盔银甲亮银枪,□一匹白龙马,精神抖擞地亲自带人迎在城门口。      远远的,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小成手搭凉棚在马上眺望,旋即喜道:“先   生回来了!”语罢一甩马鞭当先提马窜了出去,数十名骑士紧随其后,暴风骤雨般转瞬便将来人迎住。小成勒住马儿抬头一看,为首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陆子周。      小成很是高兴,咧着嘴笑了。他跳下马,一带陆子周的马缰,欣然道:“先生总算回来了。算计着时辰本该正午到,却是太阳落山了还不见人影。咱心里正担心着呢!生怕你中了官军的埋伏。可大姐偏又说官军如今不会出兵。”      陆子周亦跳下马,一路往洛阳走一路说道:“倒是的确不曾遇见官军,路上耽误了一些功夫……元元呢?”      小成的脸立即就垮了下来,一拍身边的小喽啰道:“嗨,还不去禀告大姐!“小喽啰一溜烟地去了,小成才回过头嘟嘟囔囔地道:“先生你不知道,你走的这些时日,各位当家的日日都在会议,也不知为什么事吵得厉害。大姐整日里忙着吵架,头疼得厉害。便是今日,虽然着急要接你,但一早进了议事厅,到晚间都脱身不得,只好嘱咐了我来接应。”      陆子周诧异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小成噘着嘴道:“不知道,仿佛是要出兵什么的……”      “出兵?”陆子周沉吟不语。      说话间进了城,一路到了洛阳五凤楼之外的朝房——流寇十八营进洛阳之后,因着收买人心,各当家的约定不劫掠平民,不住宫室。于是便用了宫门外百官候觐的朝房做议事堂。      议事堂灯火通明,以冲天大将军混天龙为首,各位当家的已然一窝蜂似地迎了出来,黑压压地站了一台阶。陆子周一一为礼。拜到元元时,元元一拉陆子周,抿嘴一 笑道:“得了,这火烧眉毛等着你讲理哩!你这挨个见礼叙旧还不得明儿去请早啊?赶紧进去说话!”      于是,便又一窝蜂似地拥回议事厅,各自坐下。陆子周打眼一看,便知道果然争得厉害,原本油光水滑的地砖上尽是桌椅板凳的残骸、茶壶酒碗的碎片。      混天龙首先开口道:“陆先生,事情可妥当了吗?”      陆子周含笑点头,答道:“幸不辱命,绥阳铁厂已经到手了。”说罢一招手,随来的小喽啰献上长木匣,翻开盖来,正是一柄精光闪耀的单刀。陆子周道:“这便是铁厂新锻造出的兵刃。”      混天龙擎了单刀在手中仔细端详,并抽了小喽啰的腰刀与之互斩数次,锋刃才少卷。混天龙大喜道:“好!虽不及官造,锋利却是尽够了!利刃在手,自此横行天下,再不受制于人!哈哈!子周,你大功一件!”      混天龙大笑三声,挥手道:“摆宴!今晚给子周庆功!咱们不醉不休!天大的事情都明天再议!”      于是摆开宴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直闹到后半夜,众匪首各自东倒西歪。陆子周这才凭着异常彪悍的酒量勉强退场。元元裹了件猩红的披风,和陆子周走在一处。      初春的夜风还是很凉的。元元紧了紧披风,问道:“她答应出山了吗?”      陆子周答道:“虽然没有点头,毕竟也没有坚辞。依我看她话中意思,她虽不肯出面,但大约元错练兵时有什么不顺利之处,她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已是喜出望外了。”元元松了口气道:“威武上将军狄桂华……子周,你说她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吗?这一阵我总在想,倘若由她来做我们的总帅,会否有机会现在就拔函谷而夺关中,一举定天下……”      陆子周愕然道:“何出此言?”      元元苦笑一声道:“你走的这些日子,洛阳可热闹的很。大伙都吵着索性出兵长安,过一过封侯拜相的瘾。咱们攻下洛阳足半年了,黄河一线又久久不能突破,也难怪众位当家的越来越坐不住,都想孤注一掷。现在之所以还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众人存了各自保存实力的心思,在分派上吵闹不休。函谷关又是那样的硬骨头……现如今,那是都等着你回来给想个万全之策呢!”      陆子周闻言失声道:“这才什么时候?竟就为了镜花水月中的荣华富贵离心离德?”      元元神色也终于忍不住浮出鄙薄,恨道:“鱼龙混杂,大好局面早晚要被闹得翻船。咱们终究得想个主意……大当家的也越来越刚愎自用了……”      “元元!”陆子周脚下一顿,低喝道:“现在可不是干这些的时候!你也知道自相残杀是要翻船的! ”      元元猛然觉醒,挽住陆子周的手臂,笑道:“诶呀,所以我才发愁什么人来才能顺顺利利地打下函谷关。“      陆子周沉吟半响才道:“关中,就算能打下来,也绝不可以现在就打。”      “为什么?”元元问。      陆子周先问道:“傅铁衣、曹秋何、叶十一这一帮人屯兵邺城将黄河一线守得如铁桶一般,却在函谷关的方向上留下老大的空隙,你当是为什么?那可是关中的门户啊!”      元元答道:“他们兵力不够。并且崤函之固,天下闻名,本来也用不着大军屯守。”      “非也!”陆子周摇头,紧接着一口气说下去:“天下凡门阀十三,藩镇九,俱怀席卷天下,君临四方之志。现在之所以还肯安于臣道,不过是天子尚在,谁也不肯去做那个出头鸟罢了。可以想见,谁敢先取关中,谁就是天下同讨的乱臣贼子。当然,我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可是,元元,你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去给门阀藩镇帮这个大忙?”      “假设我们夺取长安,杀了皇帝。到时候四方雄长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跳出来骂我们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发一通檄文,哭一哭灵,然后脱了孝服就可以自立为王,割据一方。至此,天下崩坏,再无药可救。元元,我不和你说生灵涂炭,事无宁日;也不可你说这等土崩的局面非百年不可收拾。我只问你,天下英雄提兵来伐,你是不是对手?就算别人都远,可以不算,张钰总在关中吧。河西铁骑只消回身一扑,长安城你能占几天?”      元元在雪地里愣愣站了半天,方才叹息一声道:“明白了,的确是我操之过急了。明日议事,定要打消了大当家的念头。只是,你既然不让攻关中,到时候拿出个方略来。官军怕是马上就要攻洛阳了?”      元元见陆子周看着自己,笑了一下道:“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去年年底官军新的的监军到任,是咱们的熟人……”      “赵瑟?”陆子周停下脚步,问。      元元垂着眼睑点了点头,说:“本想劫她来洛阳,没能成事。我想,大约官军各部很快就能摒弃成见来攻洛阳吧。”      “皇帝终于想起来用她了。”陆子周感慨似地说,“她这人,虽然不会什么,有一点却是什么人都及不上的,便是肯听话……”      说这话的时候,陆子周有一点儿走神。      傅铁衣……曹秋河……叶十一……总归要因为她的缘故精诚合作……      “子周?”元元叫了陆子周一声。      陆子周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那么,我们也要有所动作了。官军擅攻城,我军擅野战,似乎不必一定以己之短对敌所长。把主力调出洛阳,全力突破黄河  。河内之地,于傅、曹皆有切肤之痛,必定来救。只要那里打胜了。河东、河北予取予夺。自此善加经营必成王业之基。”      宣华二十八年二十六日,陆子周舌战流寇群雄。在元元的全力支持下,流寇十八营终于定下了进取河内的计划。      同一天,邺城方面也定下了出兵策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历史也总是惊人的巧合。不可否认,陆子周已经够了解赵瑟的了。然而,有些事情,就是让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那么,关于此次邺城定下的策略,根据军营中不负责任的谣传的说法,应该是赵瑟一次抱怨的结果——      这位新任的监军大人自从交接了印信之后,一直游手好闲地浪费着邺城宝贵的军粮。甚至关于她和叶十一干架的新闻都比她做的正经事多。后来有一天,晴天一个霹雳,监军赵大人本来在自己的座位上正打瞌睡,被劈醒了,就伸着懒腰说:“上都快到踏青的季节了呢!好想赶紧打完了仗好回去啊!”在场的三位将军也不好意思总是磨洋工,于是就冒雨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围绕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字主旨展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相当蒙事儿。这在这次蒙事儿的会议上,定下了出兵的方略……      不管谣言如何不负责任,赵瑟要求打仗、邺城三巨头会议,决定出兵三个关键点都是没错的。至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啥的,完全是胡说八道。当时没打起来,完全是因还有比赵瑟更让人无言以对的家伙——曹秋何曹大公子。      会议一开始的焦点集中在“仗怎么打”的问题上。傅铁衣要先收复洛阳,再以洛阳为中心收复中原全境,这是正战;十一要先打开封,将流寇大军从中截断,使之首尾不能呼应,再分而歼之,这是奇战;曹秋何要扔鞋,这是胡说八道。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扔鞋无敌。三人这不吵则亦,一吵就得吵个半会儿。赵瑟被吵得头晕眼花,不知如何劝架是好。再说人家吵啥她也压根就听不懂,想劝都无从劝起。这女人张了几次嘴都被她的情人啊、前夫啊、债主的抢去了话头,愣是一个字都没发出来。后来赵瑟也灰了心了,索性自暴自弃,破罐破摔。      ——那是名副其实地破罐破摔啊。赵瑟狠狠心,闭上眼睛,用尽吃奶的劲儿将手里的茶杯摔倒地上。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所有的声音神奇般地消失,帅府里静得吓人。傅铁衣、曹秋何、十一外加上百员战将几百只眼睛齐刷刷地瞅向赵瑟。      赵瑟顿时一阵心虚,大有退缩之意。但她老人家椅子就那么大,再缩能缩哪去?      于是,这女人就被十一拎将出来— —虽说这两人正为着个倒茶的小奴吵架,全军都还看着笑话呢吧,但到底十一是监军大人公开的现任男友,由他动手最合适不过。正好十一那里也可以顺便讲和。      “小心。”十一道,“先坐这里,连个杯子都端不住……”说着让出自己的位置。      傅铁衣在一旁看着直在暗中摇头,心道大约若不是考虑要给监军大人留面子,十一一句笨死了就要脱口而出。这样想着口中随意吩咐道:“再取一盏茶来!”      曹秋河吃吃而笑。这厮不知那根筋不曾搭对,自打开了春就从箱子底儿翻出一把折扇来装风雅。这时候展开扇面掩在口上,打量着赵瑟耻笑道:“监军大人要是没有吩咐,还是先去更衣的好。”      众将纷纷看去,这才注意到赵瑟的裙子已然被茶水溅湿,裹在身上,大腿和腰身的曲线毕露。众将大多都是未婚的少壮男子,见状顿时红了脸,扭转头去不敢再看,唯有曹秋何那赌棍混不要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瑟的小腹看。      赵瑟本来也尴尬,但被那赌棍的目光气着了,心想咱是女人咱怕谁?索性一抖裙子,从容站起来说道:“我是想和诸位将军说,流寇应当不会在洛阳城等着咱们来攻。”      “这个自然。”十一不以为意道。在他看来,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赵瑟冲十一一笑。十一和她和解,她很高兴。接着,她便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流寇肯定会移主力去攻河内,无论洛阳、开封,都会留一座空城给我们。”      此言一出,十一倒还无所谓,傅铁衣和曹秋河面色却是齐齐一肃。傅铁衣自不必说,当即便沉吟不语,手指在扶手上无声地敲击起来。连曹秋河都收起平常惯见的赌徒嘴脸,合了折扇在手心,下巴微扬,眯起眼睛问:“肯定?你说流寇肯定会移主力攻河内?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十一也说:“近来探报都是流寇意欲西攻函谷关。河内虽好,但流寇两攻邺城,未见其攻。既不得邺城,在河内之险不论去夺晋阳还是河北,都需仰攻太行。仰攻太行,其险不下于决战崤函,既然如此,流寇何必舍关中而取河内?”      赵瑟看了一眼十一,颇觉难以张口解释。傅铁衣突然一声轻叹,拍案道:“众将退下!”      转瞬间,人走得精光。十一自是不听他的,曹秋河也是自发自动把自己归为众将之外的范畴。于是,帅帐之中就剩下赵瑟等四人大眼瞪小眼。      曹秋河“嗨”的一声催赵瑟道:“你倒是说话啊!不然四个人你打麻将啊!”      傅铁衣见赵瑟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终究不忍心,道:“可是陆子周说的?”      赵瑟望着傅铁衣点点头。      傅铁衣 道:“我猜也是。天下自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陆子周。制敌先机,自是该问你。是我们糊涂了。”      十一闻言心中多少有点不服气,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战事为重,只好不大情愿地道:“陆子周会如何行事,你说出来参详一下。”      赵瑟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有了信心,一路侃侃而谈道:“旁人如何打仗我是不晓得,子周的话,我可以肯定。自中原先取晋阳,次夺关中,再次入蜀,直至平定天下的方略是我从小被他教到大的。这件事情上,他固执得很。或者他自己不觉得,但我一直都知道。”      “子周这个人,从来都是战略大局为上,绝不会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所以耗费了他无数心血智慧打下来的山东他说扔就扔,眼都不眨一下。洛阳、开封也是一样。东都、中京,这样的地方对朝廷来说至关重要,决不能扔着不管。对子周而言,却什么都不是。子周的战略宏图,一直都是以河东和河北为根本展开的,余者都可以舍弃。所以,他才会汲汲与邺城的得失。现在既然邺城无望,必是要全力图谋河内。到时,一旦我们迫于朝廷的压力将兵力牵制在洛阳和开封,河内必然易手……”      她看了一眼傅铁衣和曹秋何,接着道:“河内之地,乃是二位必救之地。子周他张网以待,以逸待劳,与二位野战,却不知谁的输赢大些?”      曹秋河咬唇切齿道:“果然好谋略!可是小叶刚才也说仰攻太行殊为不易,太行山脉还有我家老头子数万毫发未伤的精锐,老傅你想必也有安排。陆子周就那么有把握?”      赵瑟闭上眼睛道:“太行八陉的地形图,尽在陆子周胸中!”      “你怎么没早杀了他!”曹秋何勃然变色,终究还是按捺下来不再说话。      “既然他要野战,我们就和他野战好了。”十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一番思索,已有定计,接着便展开地图说道:“洛阳、开封空城一座,不必急于收复。咱们就先追着流寇野战,只消歼灭其主力,流寇所占之城池尽可不战而下。”说罢手指在地图上指点着讲述详细方略。      这赵瑟是听不懂的,傅铁衣和曹秋何却是击节赞叹。傅铁衣猛然一拍掌,笑道:“如此我还有一个妙计。”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十一却皱眉道:“他们都说大郑诸军素来互相拆台,我可不敢相信你们倆。”      曹秋河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老傅你带上小叶的爱人——咱们的监军大人一起行军,小叶你带上老傅他家小弟做人质。至于我曹大嘛,反正我是守城的,要靠你俩来救,我就赌这一场了,帮监军大人看看孩子!咱们看谁敢不救谁!      赵瑟听得目瞪  口呆。      就这样,邺城方面定下了最终的方略。无数后人为此发出叹息——虽然赵瑟和陆子周都足够了解彼此,但是,这一次,真理掌握在赵瑟的手里。这不是陆子周的错,只不过俯视的人总要比仰视的人忽略掉更多的东西罢了。    169/同行 以邺城为中心,铁甲组成的黑线在积雪消融的大地上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延伸着,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乍暖还寒的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肃杀之气,压在人心头似乎比寒冬的冰雪更加沉重。天地间一片死寂,耳畔只闻得甲士整齐的脚步声。      大地一片苍茫,天空如此寂寥。      曹秋何站在邺城的城头远眺大地上蚂蚁一般的军队,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且看今日之邺城是谁家天下!”      这等小人得志的嘴脸便是曹大公子他自己个儿的手下都看不过眼了,忍不住在一边翻着白眼腹诽:人傅铁衣和叶十一都走了,邺城可不是就剩下你一个人称王称霸嘛!又不是你把人家给轰走的,有嘛可得意的?”      曹秋何那家伙却是完全不管这些的,那厮自娱自乐地得意了老半天,便将方才扔到他自己脚底下的猗猗抱起来,眉飞色舞地道:“小宝贝儿,以后可就咱俩过日子了!”      猗猗噘着嘴闹道:“不要!我要阿父!我要爹爹!我要妈妈!”      “嗳……”曹秋何自以为疼爱地将猗猗搂紧,拿着脸上没剃干净的胡子茬去扎小女孩儿娇嫩地脸蛋,口中说道:“老傅那家伙有什么好的?你娘那流氓一见美人连魂都没了,才想不起你来呢!还是跟着叔叔我,给我做女儿的好!乖,叫一声爹,我教你撒骰子玩!”      “坏蛋!坏蛋!”猗猗瞪着腿哭道:“我才不要你做爹爹!我才不要撒骰子!”      “走吧!小宝贝!咱撒骰子去!”曹秋何哈哈大笑,将猗猗往肩上一扛,便大摇大摆地下了城。      “妈妈!”猗猗从后面死命伸出小手来呼救。      于此同时,城外绵延不绝的队伍一端,赵瑟一阵心悸。      傅铁衣与赵瑟并辔而行,见她忽然发抖,便转过头来问:“怎么,不顺服吗?”      “不是。”赵瑟拍拍胸道,“就是突然一阵胸闷心慌,也不知为什么?”      傅铁衣道:“行军的确沉闷,你第一次不舒服也是有的。啊,前面有一处高崖,不如我送你过去吹吹风……”      赵瑟心里想去,却又觉得自己好歹这么大个一监军,虽然帮不上啥忙还要拖后腿,可不搞特殊的自觉她还是应该有的,于是便忐忑不安地问道:“那……成吗?这行着军呢,咱倆就跑了……敌人打过来怎么办?”      “敌人也在行军呢!”傅铁衣忍不住笑了,手握着鞭梗磕在赵瑟的马首上,道:“走吧!”      两人一阵快马冲上半山坡。化雪的季节,道路有些泥泞,两人便渐渐放慢了速度,一边骑马,一边说话。山路两边一些越冬的松柏还算葱郁,趁着东一堆,西一片尚未消融干净的冬雪,倒也野趣盎 然。      赵瑟鞭梢轻轻扫着松枝,似是感慨良多:“说起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仿佛还从来没有单独游过山呢!都是一群人跟着,像是……打狼的一样。两个人单独在山里,感觉格外不一样。心跳都似乎是同一个呢。”      那是同生共死的感觉——最后这句话,是赵瑟没有宣之于口的。尽管她和傅铁衣已经没有什么话不可说,但是,她总会觉得类似这样向傅铁衣委婉表达歉意的话,早就完全没必要再在他面前提起了。      而她和十一……她爱他!他们曾经在山里同生共死的日子,在记忆里是那么的鲜活。那是一个夏天,处处都勃发着生命的力量,很美……可惜,他们没能在现在这个季节也那样独处一次,在这个处处都孕育着生命的力量的季节……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有的时候也会有丢下一切,归隐深山的冲动。”傅铁衣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美则美矣,终究是不可能。陶渊明尚且要大大地贪污一番才肯归去来兮,何况我们这样的人。”赵瑟笑了一下说,“真真山中方一岁,世上已千年。”      “瑟儿……”      “啊?”赵瑟在马上回首,露出一个恬淡舒适的笑容。      “你们,你和十一,相处得还好罢?”傅铁衣轻轻地问。      “好啊!”赵瑟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之后,她就苦下脸来,哀声叹气道:“就是整天总有得吵……哎,你说你们男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啊?”      说到这里,赵瑟这女人终于也知道羞耻了。她伏到马背上埋着脸有气无力地嗡嘤道:“真是丢死人了!我就知道大家全知道这事儿了!都偷偷看我笑话!你肯定也是听说了才来问我……”      傅铁衣顿时无言以对,只好装没听见。略过此节,另外说起一事道:“我打算打完这场仗,找个时间和十一谈一谈。”      赵瑟心中一惊,立即就顾不上哀号自己丢人的事了,跳起来问道:“你要和他谈啥?”      “自然是猗猗的事情……”傅铁衣道,“啊,不过,你来谈应该更合适。我是怕……”      赵瑟一听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心里立即就打了退堂鼓,把头摇得像个小拨浪鼓似地,打断傅铁衣道:“还是你来吧!还是你来吧!”她怕傅铁衣硬把这桩艰巨的任务推到她自己头上来,索性连自己曾向十一隐晦提过猗猗身世的事情都干脆隐过不提。      傅铁衣不禁摇头,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狡猾!便宜自己捡,烦难却都推给别人!”      赵瑟厚着脸皮辩解道:“我是觉得吧,不是两个男人说起话来更心有灵犀吗?我来干,说不定他还偏要找些理由来与我过不去呢!” 傅铁衣笑了一下,也就算勉强接受赵瑟的理由。      转眼间行到高崖,竖直的崖壁犹若刀削,望之令人心跳加速。两山之间峡谷上只有一座摇摇晃晃的索桥,看得人心和肝一起颤抖。      “真吓人!”赵瑟说。      “是啊,”傅铁衣道,“咱们现在就跟走这个铁索桥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有什么,终究要等打胜了这场仗才能说到。”      赵瑟回眸笑道:“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我可是你的人质呢!”      傅铁衣也跟着笑了起来。      赵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的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心里一直觉得有事!你说阿云和十一在一处,不会闹出什么人命来吧?就是的,他们两人的脾气,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我真糊涂,怎么能答应那赌棍这么混账的主意?哎呀,这可怎么办!”说话间神色愈加焦急,勒着马儿在悬崖边上转了个圈尚且不自觉。      见赵瑟这般认真着急的模样,傅铁衣心中不由好笑。他一手捉住赵瑟的手腕,另一手将两人的马缰拉在一处,以免那女人一时不察跌下崖去摔死了自己女儿的娘,口中微晒道:“怕什么?他们在一处才正好!旁人恐怕还都消受不了!”      赵瑟一琢磨便反应过来,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登时拍手欢呼:“这便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言语之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意,可见平时果然是被那小鬼和自己的情人欺负得狠了!      傅铁衣心中难免一黯,瞧着那女人童心未泯欢呼雀跃的灵动模样,终究一声叹息,轻声道:“下山吧!”      “好!”赵瑟笑着回应。      如此疾行三日,终于和流寇大军先后进入河内地方。选了一处上游的山坳,傅铁衣下令扎营造饭,好生休息。以后,就是其艰辛危难直令所有军人都要谈之而色变的游击野战了。      赵瑟一听扎营,立即就从马上出溜下来,连滚带爬地摔进自己的监军帐篷。这时候,赵瑟是欲哭无泪啊,身上的滋味那就不要提了。她心里将曹秋何恨到死——要不是那家伙出馊主意让她跟着行军,她能惨成这样吗?      他奶奶的,长这么大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饶是以赵瑟的良好家教,也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发泄了一句粗口。      其实,这也要怪赵瑟自己。傅铁衣早就告诉她不必骑马,坐车就好,可这女人头脑发昏,认不清形势,非要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监军职责,真真正正过一把行军打仗的瘾,傅铁衣便也就不强迫她了。于是,赵瑟就在全军上下“这傻女人要倒霉” 的一致眼光下爬上马背。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后悔了。瘾那是过够了啊,屁股也该一命  呜呼了!可惜,悔之晚矣,她也不好意思回嘴,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赵瑟没力气上床,只坐在地上将曹秋何向上十八代、向下十八代统统诅咒一通,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然后,便有四五个亲卫将赵瑟的衣箱行礼抬进来,并送来清水白布。其中一个长相还算清秀的低着头禀告道:“饭好了大人是出去用,还是端进来用?”      赵瑟这时候要与将士打成一片之贼心尚且未曾死绝,便道:“出去和大伙儿一起吃!”      那清秀亲卫答应了一声,和其余几人便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脸面涨得通红。      赵瑟料想这是营官派来伺候她的人,心中不由一阵苦笑:“我赵瑟果然名声就这么差?”      原来此次出兵,立足的是游击野战。那是真正的硬仗,讲究的是兵贵神速,将士骁勇,不能有一个窝囊废。有赵瑟一个拖后腿的那就够多的了,自然不可能再带累赘伺候她。是以营官只好点了几个亲卫临时去伺候她。那营官惧于赵瑟风流好色之名,特别跳了几个长得清俊的。奈何武士雄壮,再挑也不过耳耳。      赵瑟终究也觉得不好叫卫士贴身服侍。这到时候万一传出点什么来,她白背黑锅不算,十一还要与她算账,忒不划算。于是,便挥手叫卫士退下。卫士们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赶着什么似的退出帐去,仿佛晚走一步就要被赵瑟啃了一样,搞得赵瑟心里老大一阵失落。      赵瑟自怨自艾了一阵,认命的拽下裙裤,撩开裙子,张开腿来仔细审视大腿内侧的伤处。只瞟了一眼,但见一片血肉模糊,立即就将脸扭在一边,不敢再看。这样一来,似乎腿上更加疼了,那疼一抽一抽地仿佛扎进心里。      赵瑟不由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赵瑟自己也觉得似乎没劲。帐篷里除了她也没别人了啊,哭这事没观众终究是哭不下去的。于是,她便擦了眼泪索性不哭了。她狠了狠心,拽了块白布蘸清水去擦拭。刚试探着碰了一下,赵瑟便痛得惨叫一声,歪在桌角。这次她倒是没哭,只靠着喘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擦第二回了,耳中便听得一声轻笑。      “谁?”赵瑟吓了一跳,倏地一下直起上身,以手盖住要害之处。于是,便见一人掀帘而入,手里拿着个小瓶。赵瑟定睛一看,是傅铁衣,一口气猛松下来,人又歪歪斜斜地靠回床脚。      “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赵瑟说。复又委屈道:“我受伤了,要看大夫!”      “我知道。”傅铁衣说着走近,也跟赵瑟似地席地而坐,拨开她的手道:“我看看……疼不疼?”      “好疼好疼的!”赵瑟眼泪立即就唰啦唰啦往下掉。她拿着傅铁衣的的衣裳当手绢 使,边抹眼泪边道:“你看全都磨破了!定是你私吞军饷吞得狠了,连个马鞍子都是假的!你赔给我!”      傅铁衣帐下女将也不少,但从来就没见过赵瑟这号的。便耐心哄道:“好了,骑马打仗的人谁都是这么过来得,怎么就你自己哭得天崩地裂?等长了茧子就好了……”说着便动手给她洗伤口上药。      那玩意不疼是不可能的,赵瑟不哭也是不可能的。那个嚎啊,裹个伤直教她哭得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惹得门外影影绰绰地大约不少人探头探脑偷看热闹。终于哭得傅铁衣耐心耗尽了,低喝一声:“忍着!”      事实证明,赵瑟那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典范,吃傅铁衣这一喝,竟是立即就放声大嚎变小声抽泣了,安安静静的让傅铁衣给上完药。      她仰起头,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可怜巴巴地要求:“明天我要坐车!”      “不行!”傅铁衣一口回绝,“少废话,明儿你还得接着骑马!”      赵瑟立即就火了,一蹦三尺高,叫道:“为啥?我就要坐车!”      她这两下猫挠一样,自然不是傅铁衣对手。傅铁衣一伸手,便将挟在胳膊下面。再一拎,一放,赵瑟就躺在床上了。嗯,床上比地上舒服,所以赵瑟决定暂时不反抗。      傅铁衣手撑在床上,以耐心而温柔的语气解释着相当残忍的内容:“一般说来,所有的战士都要过这一关。磨破了长好,长好了再磨破,一直到结上茧子。你虽然不是战士,可既然来了站场,就要既来之则安之。战场上什么情况下都存在危险,这里并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我不该答应让你来,可……既然来了,就要保护好自己。我也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护住你……本来我想过一阵也来得及,但反正你已经磨破了,那就不要浪费……”      赵瑟呆呆地听着傅铁衣的话。天知道,她既不是在感动,也不是在害怕。这女人脑子里转着的念头竟然是——那地方结上那么厚的茧子好难看哪!      这种抽风的念头当然是出乎傅铁衣的意料的。就算他对赵瑟的思维方式之诡异有多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也理解不了女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还考虑漂亮不漂亮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赵瑟张口问出仿佛是头被板砖拍过的一句话时——那别的女人也都这么吗?她们大腿里面都有那么难看的茧子啊?傅铁衣的思维完全跟不上形势,顺口就答了一句:“那当然!”      “你看见过吗?你怎么知道?”赵瑟瞪着眼睛问。      傅铁衣顿时语塞,几乎落荒而逃。      赵瑟觉得身上有点热。她和傅铁衣离得这么紧,能呼吸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那气息很让人舒服,暖暖得 似乎连五脏六腑都熨帖了。赵瑟的心绪有点飘忽,朦朦胧胧地转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傅铁衣大腿内侧也有这样的厚茧子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他的腿,以前明明是摸过的嘛,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茧子不是应该磨手的吗,为什么我没印象?      那么再摸一次看看……      “我困了……”赵瑟糊里糊涂说出口。      “那么,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要拔营。”傅铁衣收回手,站直身体。然后,他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脚踢到地上的水盆,他就顺手把它端到了桌子上。      为此,赵瑟长时间地怀疑着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向傅铁衣提出邀请的话。之后,她就为自己这怀疑窘迫得面颊绯红,只有埋进枕头里才能凉快一点儿。      什么嘛!虽然和解了,虽然他和她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虽然他们以前已经上过床了,可是现在再起这个念头仿佛很不对劲啊!这也太让人羞愧了!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嘛!傅铁衣那家伙也是,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这一刻,赵瑟的心理无比复杂。勉强说来大约近似于一脸无辜的妻子大声指责丈夫:“明明孩子都给你生了,怎么还要玩啊?”      于是,赵瑟就在这样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中陷入沉沉的梦乡…… 170 狼突   宣华二十八年,流寇和官军,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从坚固并且繁华的大城大池转移到中原大地广袤无垠的大平原。于是,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中原战争形式正式由以争夺大城要塞为中心的攻防战转变成为了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的为目的的歼灭战(对不住了,毛爷爷)。      于是,作为战争重点的河内之地,流寇和官军都不约而同地投入了绝大部分兵力。他们几乎同时进入河内,并且几乎同时决定了采用运动战歼灭的战术。于是,战争就演变了彼此追逐,彼此分割、彼此包围的糟心局面。      出现这种局面,让人不得不感慨流寇和官军决策层之间近乎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而这种默契的直接结果就是双方明知道糟心却都无法改变,只能硬着头皮坚持消耗下去,无可奈何地消灭的敌人也消灭着自己。这就是势均力敌往往比不堪一击表现出更大悲剧色彩的根源所在了。      那么,当时间行进到宣华二十八年的四月末,在这个初夏的季节里,中原的战局便进入异常艰苦而沉闷的相持阶段。太行山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亦即统称为河内的地区,同时挤进了敌我双方将近四十万的兵力。四十万的兵力互相穿插分割、追逐包围,河内地区立即就变成了一潭烂泥——往往一脚踏下去陷没膝盖,□腿上就带了两斤泥。而泥还没来得及剥落,另一只脚便又陷了进去。      战事异常胶着,即便十一这样的主将都没办法有耀眼的表现。暂时没有出色的表现也就罢了,更加让人烦恼的是自己一方的消耗。      十一率领的一部人马在析城山和流寇恶战过一场,前往山城宿营休整的路上,十一帐下的将军曲知部说:“再这么下去,就算打赢了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这简直就是在互相消耗!”众将亦是疲惫不堪,闻言纷纷应和。      这曲知部原本乃是禁军的大将,宰相柳敬死后才正式成为了十一的部下。那么,在这个时候能够压制住他颓废言论的,便只有也是出自禁军,资格比曲知部更老的将军庞玮了。庞玮看了一眼前面马上一言不发的十一,那男孩子太阳一般耀眼的容貌也因为数月以来连续不断地转战沾染上些许灰暗的色泽,便喝道:“不要抱怨,将军自有计较!”      十一回过头,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黯淡仿佛一洗而去,只剩下光彩在闪闪发光。      “转机应该到了,很快!”十一说。      将士们轰然应诺,将军们精神也随之一振。      进入山城,安排好宿营之后,十一提了桶凉水,解了盔甲上衣,站在院中简单地冲凉。水从他的脊背上冲过,只留下三两道细细的印记和几颗晶莹的水滴,让他宛如踏水而过的猎豹。他的脊背是浅麦色的,并不厚实,却有着无比凝练的流畅感……      那么,就在这种无数登徒子和非登徒子都想偷看却不敢偷看的时节,一贯在十一那里名列最不受欢迎人物榜首的某个人质毫无自觉地破门而入。      “哎,叶十一,我发现你身上竟然没肉,肯定摸着不舒服!”傅铁云那黑心肠地小鬼眨着他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像发现人家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似的叫起来。不但如此,他还伸手试图摸。      十一自是不能叫他得逞,立即捉住傅铁云的手。那是指如疾风,势如闪电,顺手就将傅铁云的袍子剥了下来。十一瞥了他一眼,遂扔了那衣服道:“你也没有!”      傅铁云便哼了一声道:“得意什么?我大哥有消息传来了?”      “没有!”十一说着披上袍子。      “那你为什么说转机快要到了?”傅铁云像乍了毛的山猫呲牙咧嘴地问。      “你就这么急着要去送死吗?”十一反唇相讥。      一说到死字,正撞上傅铁云术业有专攻的所在。那小鬼乍起的毛立即就顺了,笑嘻嘻的拾起自己的衣服,一面抖着,一面好整以暇地道:“是啊,我当然着急了。你手下那个什么什么叫曲知部的,虽然是个菜瓜,但说出的话可是比你有见识多了。到底是上都禁军队伍里淫浸出来的,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仗再这么打下去,我估计最高兴的人就是咱们皇帝陛下了。纯粹的互相消耗走到最后,流寇和我们将手牵着手走向毁灭的深渊,皇帝老人家不仅收拾了流寇,连削藩都省了。你也将在这里失去你费尽周折得到的一切,包括赵瑟。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十一笑笑,颇为蔑视道:“所以你是人质,而我永远不会是!”      “白痴!”傅铁云翻着白眼郁闷道:“真不知道把自己情人交给别人做人质的人有啥可光彩的!”      于是十一也郁闷起来。      这真是让人无语问苍天的相处方式,大约十岁以上的少年都不会想再干如此无聊的事吧。但在叶十一和傅铁云——这次出征的将士们都在私下猜测,大约这两个人不互相虐待就没法相处下去。      宣华二十八年八月十一,信鸽带来傅铁衣的传讯,十一将地图上临汾以北的霍山圈了起来,告诉傅铁云:“就在这里,你可以走了!”之后,他手指上移,一直到晋阳以西,井陉以东的地方,果断地下令:“出兵!”      事实上,傅铁衣进攻霍山是在更早一些时候,这一年的六月底。当时,他在追逐流寇的主力,据说冲天大将军混天龙和元元都在这一支流寇里。正式进山之前,他曾考虑过不带赵瑟,送她去比较安全的临汾等待战果就好。于是,傅铁衣选在前一天晚上去找赵瑟谈。      当时,赵瑟正兴高采烈地在汾河里洗澡。是的,兴高采烈。战争进入到僵持阶段之后,连洗澡也变得奢侈起来。战争相持阶段的艰苦卓绝对于交战双方来说是完全平等的,即便是对赵瑟也没有理由格外特殊。谁让她上战场了呢?      傅铁衣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了老半天时间,直到赵瑟玩够了,像一尾鱼一般拍打着水花在河里游来游去时,他才开口说:“瑟儿,我想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去了,今晚我派人送你去临汾。”      “为什么?”赵瑟错愕,停止了拍打水花,问。      傅铁衣不要她跟着去的说法很让赵瑟意外。可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在以前,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坚持带着她的。虽然在过去的五个月里,赵瑟几乎把她一生的苦都吃尽了。骑马这样的事自不必说,风餐露宿,翻那些完全没有路、只有猿猴才会攀援的山,趴在草窠子里埋伏整夜,体会那种数倍于己的敌人只隔一道山梁跟自己并行进军的惊险刺激……但是,生活就是受虐,虐着虐着就习惯了。赵瑟已经在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辛苦,习惯了和傅铁衣在一起经历这些事。现在突然说不要带她了,赵瑟很别扭。      傅铁衣解释道:“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这一次说不定会很危险,我不能带着你去冒险。”      赵瑟想了想,很认真地道:“可我是你的人质诶!不是越危险才越要带着我的吗?不然……十一那家伙……”      傅铁衣轻轻笑了:“人质什么的,要是先出了事就更不好了。所以……”他抬起头,瞧着赵瑟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专心在临汾等好消息吧。”      赵瑟“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来,浑身淌着水就这么坐到傅铁衣身边,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星星。过了一阵子,她缓缓的开口道:“可是,我一个人在临汾会害怕啊。我不喜欢独自等待,独自一个人傻傻地坐着等待结果……就像看星星,让人恐怖。如果不嫌累赘的话,就带着我一起吧……”      “……不,不是累赘……”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被强迫的,但傅铁衣心里的确有几分百感交集,的确有那样一种诉说不清的温柔在他的心头萦绕。      “那就一起去吧!”赵瑟干干脆脆地说,带着干干脆脆的笑。      他们沉默了很短的一些时候。傅铁衣轻轻说:“瑟儿,你是个好女人……”      “那当然!”赵瑟将头靠在傅铁衣的肩上。      夜幕降临,黑夜笼罩了大地的一切,天地间只余下繁星点点。      第二天拂晓,根据赵瑟自己的说法,她忠实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人质和监军的双重职责,跟着傅铁衣一起进山去了。于是,根据傅铁衣前一天的不祥预感,他们果真被流寇包围在霍山。      那是宣华二十八年七月初五的事。当时,傅铁衣率领的两万前锋已经深入到霍山腹地,而计划中应该从临汾过来的接应的部队却一直都没有到。那是傅铁衣自己的嫡系军队,绝不存在调动不灵的可能。那么,事情就麻烦了。不仅他们无法按计划围歼流寇主力,而且很有可能反被流寇包围。      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不是流寇钻了傅铁衣的圈套,而是傅铁衣中了流寇的圈套。他们被流寇的主力包围了。      摆在傅铁衣面前的路怎么看都只有一条,那就是以两万的兵力与流寇十万主力一决胜负。      是的,还有援军和盟友。或者在包围网之外,在河北,在山东,傅铁衣还有数倍于流寇的嫡系部队,但是,他们都太远了。只要流寇在这里杀掉傅铁衣,属于河北—山东军阀体系的战争和历史就都结束了。或者屯兵晋阳的曹文昭来得及救援,但那只老狐狸的人品,还是指望他不要趁火打劫得好。所以,傅铁衣唯一能指望的援军只有叶十一,并且这个援军还是不牢靠的。只要想一想赵瑟的不靠谱,大抵也就可以知道她这个人质究竟能能保障些什么东西了。      对于这种情况,傅铁衣倒是还挺乐观。他还能苦笑一声自嘲:“看来我这个人还的确是只要做前锋就必然要输的命啊。很多年前就是这样,当初不知道被卢文瑶那女人嘲笑过多少次……哎呀,明明都认命这么多年了,怎得带上了你就少年意气起来!”      赵瑟那女人早就把她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吵着要与傅铁衣同患难、共富贵那晚的英雌气概丢得一干二净。这家伙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做怨妇状,低着头为当初没听话留在临汾悔之晚矣。听见傅铁衣提起卢文瑶,分了心神,才抬头问:“卢文瑶凭什么数落你啊?”      傅铁衣道:“当初我做前锋遇到不利都是她来救援啊!”      赵瑟便又没精打采地埋怨:“现在又不能来救我们!哎……你说你在临汾的军队会不会来救援呢?”      傅铁衣摇头苦笑,揉着赵瑟的头发道:“你不曾真正打过仗,不明白此中的关节。临汾援军之所以会失期,我们之所以会被困于此,必是因为流寇攻打临汾,将援军牵制在那里的缘故。他们来不了了。”      赵瑟却又眉飞色舞起来,大有料敌先机的自得,洋洋道:“你看,我说不去临汾吧,不然说不定早就让人家生擒活拿了!”得意了一会儿,便更加垂头丧气起来,嘀咕道:“那就只能指望十一了,也不知道他当紧不当紧我……哎,你传讯给他没有啊?”      傅铁衣看得既好气又好笑,一把将赵瑟拉起来道:“时候不到。我之前说的计策,到用的时候了。”      赵瑟一怔道:“不要他来救啊?万一流寇不信咱们可怎么办?”      傅铁衣一笑道:“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只看过些日子是否有风雨故人来之风雅……”      赵瑟听得“故人”二字,心中一惊,还待再问时,人却已经被傅铁衣塞到帐篷里去了。赵瑟扒着帐篷门观瞧,见傅铁衣大步走开,召来诸将就着树荫展开地图仔细商议用兵方略,终究追问不得。      之后流寇日日来攻,傅铁衣主持迎战,常夙夜不眠。如此苦战了月余,局面虽然还能维持,毕竟日益艰难起来。      “也差不多了!”傅铁衣点头,随即命军队撤回营寨,任流寇如何猛攻都坚守不出。      如此过了几日,果然流寇一方有信使摇着旗穿过壕沟来见傅铁衣。信使倒是个熟人,还是当年济宁城下那个信使李申。      傅铁衣展开信来,眉头便是一皱,也不细看,便递给赵瑟。赵瑟接了匆匆浏览一遍,果然是一封劝降信,信中字迹陌生,落款却是“上都故人”,不由奇怪,与傅铁衣耳语道:“奇怪,明明不是子周的字,却为何是他的语气,署他的名?”      傅铁衣冲赵瑟一笑,道:“岂不知上都故人不止一位?”说罢不等赵瑟反应,拿过信,翻过来提笔写道:昔者济宁城下一诺万金,元君尚记否?写罢交由李申带回。      看着李申走远了,赵瑟问傅铁衣:“你和元元在济宁有什么约定?”      傅铁衣便将当初济宁之战他生擒元元,放她性命,元元许诺日后亦放他一次的事情娓娓道来。      赵瑟很是气馁道:“这等空头支票你也信?写来羞辱她一番过过嘴瘾罢了!”      众将都笑了。夏侯广德道:“监军大人岂不闻退避三舍之旧事?”      赵瑟很是固执道:“元元可不会上这个当!”      傅铁衣便一笑道:“元元自是不会上当,奈何还有别人。走着瞧吧,或者咱们打赌?‘”      赵瑟估摸着自己不一定有胜算,便翻了翻眼睛道:“别人我不熟……我也不和你赌!”      散了之后,傅铁衣送赵瑟回帐,赵瑟拉傅铁衣一起吃饭。席间,赵瑟对傅铁衣道:“我觉得有些奇怪,当初在山东,那么多杂鱼废物,子周都敢亲自上门劝降。如今到了你头上,怎么连封亲笔信都舍不得写?真真厚此薄彼!”言中大有忿忿不平之意。”      傅铁衣倒不知道赵瑟在愤慨些啥,“嗯”了一声道:“他又不是混天龙,怎会向我劝降?主张将我斩草除根的可能性倒还大些。”      “说的也是!”赵瑟道。      傅铁衣接着道:“依我看,他应该是和玉面阎罗一起攻临汾。这边是混天龙和元元。陆子周不在此处,天助我也!此事必成!”      “那么……”赵瑟试探着问,“给十一传信?”      傅铁衣点头。      这以后,两军之间的战事越来越蒙事儿。李申作为信使频繁往返于流寇和傅铁衣之间。      混天龙回信道:君子一诺万金,元元自当退避三舍——意思就是元元走了还有我浑天龙。      傅铁衣回信道:与冲天大将军会猎霍山,喜不胜收——意思就是咱们老相识了,谁怕谁啊!      混天龙回信道:君不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傅侯思之——给皇帝卖命有嘛意思,你再琢磨琢磨?      傅铁衣回信道:善,愿与君平分天下——行啊,你放开一条路,我出去了以后跟你平分天下。      混天龙回信道:傅侯信人乎?傅侯非信人乎?——拉倒吧,谁不知道你人品不咋的。      傅铁衣回信道:汝予吾临汾,吾予汝晋阳——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助你得到晋阳。从此以后晋阳以西归你,晋阳以东归我。      浑天龙回信道:何以为誓?——凭什么相信你?      傅铁衣回信道:愿以吾弟为质——好说,把我小弟铁云给你做人质。      混天龙回信道:善——行。      至此,自从被十一胖揍一顿就能力急速下降,智商全面向白痴靠拢的冲天大将军混天龙终于和傅铁衣达成了联合造反平分天下的协议,放开一条路给傅铁衣全身而退。      陆子周日夜兼程赶回来时,迎接他的是傅铁云那双纯净无比的大眼睛和他别具一格的“子周哥哥”。陆子周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几乎喷将出来。    内讧   经过一年多艰苦卓绝的中原鏖战,流寇十三部早已脱胎换骨。其鱼龙变化之气象,只从其值此休战之时营寨中仍能秩序井然便可见一斑了。而如果说还有什么仍然保留着所谓流寇的优良传统的话,那么也就只有诸位首领们怎么也改不掉的草莽习惯和豪迈作风了。      那么,现在,这些出身草于莽的英雄豪杰暨造反专业户们毫无草头王荣誉感地盘腿坐在黄泥巴地上。围着正中央的篝火,他们大笑着、吵闹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用粗糙的大碗装酒,用杀过人的匕首戳着嗞嗞冒油的烤肉塞进嘴巴里……一切都仿佛和想当年聚义堂上的爽快一模一样。而作为匪首的混天龙则端着盛满酒的粗碗,嘴角含笑,出神地望着他的兄弟们,也许额头上的皱纹里都闪烁着心满意足。      他这是在憧憬胜利么?难道我们还有胜利的可能么?好吧,就算我们还能侥幸胜利,但,那一切,已经和你无关了……      陆子周看了一眼立在篝火旁边烈火一般的女人。她单手搭在混天龙的肩上,只一仰头便将整碗酒灌下,之后,横过手臂爽朗地的抹去腮边的湿迹,转头向他嫣然一笑。      元元啊……陆子周轻轻地摇了摇头。      众家首领轰然叫好,直赞:“大姐豪爽不减当年!”他们乱哄哄地吵着,终于沿着元元的笑容落到陆子周身上,便又纷纷拍掌,七嘴八舌地道:“难怪大姐如此痛快,原来是军师回来了!”      于是在这样的骚动中,混天龙也从失神中醒来,冲陆子周一点头,道:“子周已经到了啊……也好……”      陆子周勉强一笑,人便被四当家的一丈青扯着坐下去,道:“老六那家伙也真是,怎么就不知道护着你一路过来呢?”      “年轻人总是贪玩的嘛!老六刚得了临汾,自是舍不得立即就来钻咱们这山林子!”五当家的出山虎呵呵笑着让道:“来,来,来,子周,快坐下好好喝几碗酒!”紧接着,十二当家的青眼雕便塞过来一碗酒。      陆子周喝了,沉默不语。      “子周哥哥,想你了呢!”一声极是纯净的呼唤兀的传来,带着娇嗔和不满,似乎是在抱怨陆子周刚才为什么不曾回应他,却实实如针般斜刺刺地扎在陆子周的心上。      傅铁云裹在众人之中坐在那里,熟稔地摆弄着那些最粗砺不堪的食具和柴火,仿若他本来就是流寇中的一员,而非人质什么的。他皓齿明眸,荣光焕发,嘴角含笑,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比作为人质更让他满足的了。      “是了,这正是他最想要的……”陆子周这样想着点头回应了傅铁云,并将视线转到元元的脸上。      元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和陆子周的视线刚一接触,元元就把头扭到了一边。她低垂着头,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噼啪作响的薪柴上,仿佛那些柴火在她的生命里是比陆子周更为重要的存在。      陆子周近乎于绝望地阖上眼睛,喉咙间泛起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之后,这种带有甜味的气息就在他的舌间齿缝弥散开来。篝火映在陆子周的脸上,愈发显得他脸色青白.      由于陆子周的沉默,一时之间场面便有些尴尬起来。毫无疑问,绝对多数的人都误解了这种尴尬。陆子周在感情上的如烟往事有着太多能引起人尴尬联想的地方。毕竟过去曾经由于归属于同一个女人而成为兄弟的两个在男人散伙之后再聚首是挺让人无语的事儿,特别是在直接造成散伙那个女人还在场的情况下。于是,除了陆子周、傅铁云和元元,每一个人脸上都浮起诡异的微笑。就是那种桃色的、暧昧的、偏又克制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意。      混天龙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时候不早了。来,送傅公子回帐篷休息,可别怠慢了咱们的贵客!”      立即便有两个彪形大汉立到傅铁云身后。那小鬼及有为人人质的自觉,当即起身,客套两句便当先行去,压根不用人押解。那经验,那意识,都是超一流,直接将押解人员搞成吃白饭的。      直到傅铁云走远,混天龙这才将自己与傅铁衣暗中结盟共取天下,傅铁衣愿以其弟傅铁云为质之事简单向陆子周讲了一遍,并道:“想来子周你也是听说了此事才会扔下临汾日夜兼程赶来……不过这样也好!临汾一地有老六在足矣,现在傅铁衣调开了晋阳一线的所有兵力,偌大的河内只有叶十一一军还在懵懂无知。傅铁衣已经答应随时向我们通报叶十一的动向。你既然赶了回来,咱们便正好商量一番,看如何轻取河内,将官军一网打尽!”言罢收紧拳头,冷笑道:“叶十一那小子不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嘛?须知胜利可不光在战场之上!此番定要将去年一年的怨气出尽!”      一提到叶十一,群寇都是群情激奋,纷纷咬牙切齿地应和道:“对,那么多老兄弟死在他手上,一定得血债血偿!”那架势,仿佛他们已经将叶十一生擒活捉,情等着下油锅似的呢!      陆子周按了按跳动得有些生疼的太阳穴,打断众人道:“此事大有蹊跷,当慎之再慎,傅铁衣并不可信!”      混天龙闻言面色一冷,复又笑道:“军师太谨慎了吧?傅铁衣或者不可信,但他有野心我是知道的。说句卖老的话,当年我与他打交道之时,不说别人,他自个还都是个大头兵呢。这一次他若没有诚意,为何叶十一的援兵已到他不肯里应外合破我包围却偏要和我结盟?为何出了重围不肯反过头来与叶十一一并来围剿我?为何要将重镇临汾拱手相让?为何河北、河东两军属下将士近来闻风而退,堪堪叶十一的要害凸显到我们刀下?为何又肯舍得将他视若眼珠子一般的亲弟弟送来做人质?”      陆子周心中不由苦笑:傅铁衣是有野心,傅铁衣是要造反,可他就是猪油蒙了心野也不能舍原阳赵氏而就流寇啊!奈何傅铁衣此番的作为着实高明,纵使是他陆子周,倘使不是深悉内情也至少要信上八成,何况不明其中关节的混天龙?      陆子周有苦难言,唯有坚持道:“傅铁衣是绝对不会我们站在一起,至少现在不可能!”      混天龙乐了,说道:“你既然说傅铁衣靠不住,总要有个缘故。便是军师你能掐会算,也不能随口一说咱就信哪!”      说到此处,混天龙大是志得意满,拍着陆子周的肩膀道:“子周,不是我故意要提你的旧事。赵瑟那个女孩子的风流韵事我虽然不如你晓得,却也知道个一鳞半爪的。咱的救命恩人嘛!这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傅铁衣做什么要和我们结盟,野心之外不过要将那叶十一往黄泉路上送嘛!子周,你并非寻常男儿,既弃了那女人而去,可不要遇见了和她有关之事便乱了心神啊……”      陆子周心中“咯噔”一声,便道不好,关于赵瑟的女儿猗猗便是傅铁衣亲生骨肉的绝大秘密几乎破口而出。然而,转念间,当年分别时赵瑟泣不成声的模样从他脑中闪过。抬起头,元元满是担忧的眼眸从他眼前划过。陆子周终究心中一凉,绝了心思。叹息一声,长身而起道:“大将军若不听我今日之言,终有悔不当初之日!”      这话说得已是过了,一时间众人都呆愣住了。混天龙更是脸色大变,干他们这行的,顶顶忌讳的可就是乌鸦嘴了!      满场鸦雀无无声,唯闻火焰跳动的噼啪声。      元元朗声一笑,解了身上火红的斗篷,将陆子周身上一裹,握住他的手道:“子周,你脸色不好,手也凉得吓人,莫不是赶路累病了?”      混天龙这才勉强道:“军师累了,去安歇吧!军中之事暂且不要操心了,左不过都是冲锋陷阵的粗活,军师也不擅长,身体要紧。”      元元点头微笑着向众人交代:“我送子周去,大伙接着玩……”说罢便携着陆子周的手并肩去了。匪首中间或有一两人玩笑些比小别情更浓之类更加粗野的笑话,终究也因为气氛别扭不了了之了。      陆子周与元元并肩走到僻静之处,陆子周抽回自己的手,沉声问道:“为什么?”      元元沉默不语。      陆子周便又问了一句:“只要你开口,终归能阻止大当家的做蠢事。为什么明知道是蠢事还要坐视不理?或者连你都认为傅铁衣真的会合作?”停了一下,他盯着元元的眼睛道:“我不信!”      “对不起?”元元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于是陆子周便了然。他阖上眼睛,半响才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要和混天龙争权位,又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元元道:“毕竟你说过不希望现在就窝里斗啊!”      陆子周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烦躁,猛得转过身去,质问元元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兄弟阋墙?如今局势虽然胶着,毕竟化解的办法也不是没有。现在你坐视甚至怂恿混天龙冒险,一旦翻船,就是全军尽没。要知道,你也是在船上的!”      元元低垂着眼睑,睫毛在鼻翼投下长长地阴影。她幽然道:“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但是,应经到不争不行的时候了……你没发觉么,大当家越来越独断专行。自从攻下洛阳之后,他就开始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你觉得这样下去义军还有未来么?并且,他已经开始分我的权了。我现在想单独调动超过两千的兵力都困难,事实上,从我调了五万人离开去练兵就开始了……我们夺取了中原、河内,很快就要夺下河东,天下近在咫尺,大哥他,已经不满足于和我分享权利的局面了。而我,也不想再和他分享……”      陆子周摇头道:“你糊涂了,混天龙又不是女人,早晚功成身退,和你实际并没有权利上的冲突。”      元元不禁为陆子周话中的书生气莞尔,一笑道:“和我没有冲突和你有啊!要是将来我取了他把你往哪儿摆?”      陆子周晒然道:“不要说笑话了!”      “傻瓜!”元元笑嗔一声,之后一正颜色,反问道:“子周,你说辅佐一位帝王与之共掌天下和掌握一个傀儡独享大权,这两者哪个更令人感到满足呢?”      被叫做傻瓜,这在陆子周还是第一次。陆子周的心中宛如惊涛骇浪。并不是因为傻瓜什么的,而王佐之才与帝王之器之间的鸿沟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横亘在陆子周眼前。无论陆子周有多么地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无论那些发黄的故纸堆里有着多么充足的先例,都没有元元这□裸的一问带给陆子周的震撼强烈。      元元抚上陆子周略显苍白的脸颊,叹道:“是了,子周你的话当然是喜欢前一个,否则你也不会舍弃赵瑟……”      “不要提起她!”陆子周将头转到一侧。      “好……”元元微笑着轻声说。之后,她低低地声音便似乎压抑不住激动似的沙哑着嗓子道:“但是我,我们,更喜欢后一个!”      大丈夫岂可屈居人下!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只此一条就可以成为充足的理由。      陆子周在心中一声叹息,略作沉吟,便缓缓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元元听陆子周这样问,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遂有了玩笑的心情,面上只做愁眉苦脸的模样道:“这个我可不敢说……”      陆子周不禁一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敢不敢?”      元元想了想,猛得伸出手去将陆子周的衣襟牢牢攥住。      陆子周愕然道:“这是做什么?”      元元便以一番相当俏皮的态度回应道:“我先抓紧你,免得一会儿我一说,你就给气跑了,那可就糟糕了!”      还有什么地方可跑呢?陆子周想。口中却喝道:“快说!”      于是元元挽上陆子周的手臂,像惯常所见的情侣们那样,伴随着行走的步子缓缓言道:“大哥做这个总瓢把子十数年,威望,实力都摆在那里,营中死心塌地追随之人并不在少数。我若强起取而代之,虽不一定做不到,大约总要有人心中不服。众兄弟自此心生隔阂不说,甚至我义军说不定都要就此分裂。”      “所以我想,这一次傅铁衣结盟,就由着大哥去一意孤行吧。如果傅铁衣守信,那么能和他平分天下也不错。我和大哥也不用伤了多年兄妹的和气。”      “诶,说到这里,你怎么就能断定傅铁衣一定不会守信呢?”元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虽然觉得傅铁衣不像是和我们站一起扯旗造反的人,但从道理上说,他能做到这一步,万万不应该再回头。”      “直觉。”陆子周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最不靠谱的理由。      元元也便不追究了,继续说道:“而如果傅铁衣背盟,则必陷义军于死地。那么,既然是大哥独断专行才使我军陷入绝境,众家兄弟必然心生怨怼。则介时外有朝廷大军相逼,内有兄弟离心离德,内外交困之下,大哥他英雄一世,必会以死相谢。到时我只需站出来收拾残局便足够。”      “如此,一则我义军可以免于分裂,自此齐心合力向朝廷复仇,为大哥雪恨;二则多年来我义军山头林立,各家首领各有算计,可以借机梳理,去芜存菁,重新整顿成一支队伍。你不是总说什么流寇习气么,这一次,我们彻底解决掉这个问题。我想为这个死一些人还是值得的。三则么……”元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自嘲:“能不沾上自己人的血,终究是好的呀……”      “其实,”陆子周听完元元长篇大论的这样一番话之后,颇有些不知怎么办好似的,说:“其实,你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是啊,引狼入室+借刀杀人+排除异己这种事有必要解释得这么详细么?那可是正宗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野心家秘籍哪!      “那你觉得怎么样?”元元问。      “你这是在冒险……不,连冒险都算不上,这根本就是在赌博!”陆子周说。      元元却满不在乎道:“天下不过一场豪赌。”      “要知道你也和他在一艘船上。”陆子周重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混天龙的绝地,你也未必能绝处逢生。”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元元爽朗一笑,“有我,有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们两个人做不到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帐篷前。元元将陆子周往帐篷中一送,手撑着门模仿着混天龙的口吻道:“军中之事军师暂且不要操心了,左不过都是冲锋陷阵的粗活,军师也不擅长,身体要紧。”言罢眨着眼道:“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做!”之后,她就放下门帘离开了。      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做……      疲倦如潮水般席卷了陆子周。      宣华二十九年二月,由于元元的缄默与不作为,以混天龙为首的流寇终于落进了陷阱。而陷阱之所以成为陷阱,捕食者之所以能亮出锋利的獠牙将猎物洞之所以穿,则全有赖于叶十一在战争上强到没天理的实力与傅铁云的精彩表现。      于是,宣华二十九年就成了成就叶十一辉煌的年份,以及,胡狼的忌辰。       狐变   宣华二十九年的上半年,挑动天下巨动的河北流寇共计十六万八千人在其首领浑天龙的带领下,沿着有所谓“狐狼”之美誉的人质兼向导的傅铁云所指引的道路,目光坚定地、义无反顾地、大踏步地踏进了傅铁衣等人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陷阱,拉都拉不住。      这一天,是宣华二十九的三月十四,而将流寇带入绝地的人,是,也只能是傅铁云,那个总成为谁谁谁的人质,总看起来像猫咪一样招人疼,又像狐狸一样狡黠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流寇的大军还在行进中。按照混天龙所理解的傅铁云的说法,这支满怀着偷袭者所特有的喜悦和热情的队伍正向叶十一的后方迂回,那个骄傲自大的小子现在已经是孤军一支,而且没吃没穿疲敝不堪,只等他们一张嘴就能吃下去——当然,那只是混天龙自己的理解而已!      没有任何预兆地,傅铁云突然勒住马头。傅铁云在队伍的位置比较靠前,因为他不仅是人质,还要兼任向导。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引来了一骚乱。好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队伍总算恢复了秩序。流寇的首领们齐刷刷地看向扰乱秩序的害群之马。      傅铁云微微一笑,道:“好了,就是这里……”      这话没头没尾,好生奇怪,听得众家匪首一阵发愣。然后,他们就齐齐从心底泛起了古怪的感觉。      奇怪,这个傅铁云,怎么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是的,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可他就是让你觉得古怪和别扭。还有他那笑,那是什么笑?嘴角上勾,睫毛下垂,看在眼里气煞人也地难受。尽管流寇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的确从傅铁云的那一笑中扑捉到了轻慢,扑捉到了不屑与鄙视,还有他们最最不能忍受的怜悯。于是匪首们都愤怒了。而体察这种愤怒,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紧张。      妈的,以前这小孩儿身上的亲切乖巧都跑哪儿去了?      九当家的好摇旗干笑一声,提马欺向傅铁云,阴阳怪气道:“怎么话说,这是?”      这等不入流的胁迫手段自然夺不去傅铁云般殿堂级人质大方家的气势。那小鬼只随意挽着缰绳,将□有些躁动的马儿控制住,悠然道:“众位的路到此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什么意思?      混天龙回头扫向自己的下属们,目光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恶狠狠地感觉。      没有人回答。      现在,众人大概都隐约察觉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了!他们终于明白那古怪感觉的由来了。      是啊,猫突然变成虎,羊突然成了狼,这让作为搏斗中一员的他们情何以堪哪!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听见傅铁云手指屈起来扣着树干的声音,还有就是他品评什么似地似笑非笑地说—— “依我看,此处还要题上‘混天龙毙命于此’几个字才算圆满,我大哥这个人哪,真是……”      此时,像是呼应傅铁云似的,远远地传来官军此起彼伏的呼喝。呼声连绵不绝,愈来愈响,仿佛群山大地的应和。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立场坚定如混天龙也终于幡然醒悟。可不是么,站那儿都能听见官军的喊话了。他铁青着脸色,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三个“好”字。      众匪首之中脾气最为火爆的七当家小红狼“嗷”的一声从马上跳起来,直通通地一拳砸到傅铁云的心口。傅铁云当即落马,血洒雨般喷出来,打在黄土地上,落在素白的衣衫上,有着触目惊心的凄然。      小红狼纵身落地,“呸”地一声重重吐了口痰,抽出随身解腕尖刀,骂着扑上去:“小奸贼,且看老子取你性命。”      “背信叛盟,剁了他!”      于是众家匪首也都面目狰狞地欺向傅铁云,大有就此将其乱刀□的架势。      陆子周情急高呼:“不要动粗!”      当然,这话红了眼的强盗是没人听的。这陆子周自己也是知道的,是以他一面高声叫喊,一面用力去推就在自己身边的元元。      元元自是义不容辞,借着陆子周的推力纵马前行,长枪左右挥动分开众人,再一挑枪尖便挑着小红狼的腰带将他扔到圈外,总算勉强解了傅铁云的利刃开胸之忧。众家匪首打红了眼,索性便连元元也一并招呼。元元头疼不已,奈何决不能让傅铁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人分了尸,只好与众人战在一处。      “住手!”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猛然听到一声断喝,犹如狮吼,却是总瓢把子混天龙。      众人不由停手,齐刷刷地看向混天龙,不知是说话好还是不说好,很是尴尬。      傅铁云得元元护持,这一会儿工夫倒是缓了过来。手撑着地低声笑了一会儿,道:“急什么呀?反正我又不是不陪着大伙死……”      混天龙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悔不当初什么的似乎现在也晚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看了一眼陆子周,便挥手令人将傅铁云拖下去好生看管。其余的无所谓,总之不能伤其性命。      人质毕竟是人质!      之后,混天龙环顾那些和他并肩作战,一起造反的兄弟,从他们脸上次第看过去,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和那些一旦陷入绝地就迅速干瘪下去的贵族不同,出身草莽的英雄反而在死地更加坚韧而屹立不倒。那是一生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的特权。他们的生命本来就是只有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才闪闪发光。      “突围!”混天龙举剑高呼。      “突围!突围……”流寇们发出更加高亢的呼喝,一波接着一波,完全掩盖住了官军的呼声。      “这一次也许的确是我错了……”      在这样的欢呼中,陆子周似乎听见元元这样低喃。但或者是他听错了,因为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元元有过反悔乃至于弥补的意思。      那么,至此,历时三载的中原平寇之战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刻。一时之间,大郑名将云集河内,铁桶似地将近十七万的流寇围困在晋阳以西,汾河以北,太岳山以南,吕梁山以西不足二百里的狭长地带。而就是这片两百里的区域注定了流寇突围的失败。      二百里,单从字面上看仿佛并不算多么狭窄。这要是放在天下太平的时期,差不多够是一个挺大诸侯国的疆域呢。但是,然而,可是,对超过十万人规模的军队而言,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二百里以内的范围的就几乎已经可以说是绝地了。这不只是一个战场摆不摆得开的问题,要知道,二百里土地上产出的粮食是养不起十几二十万军队的,当然,更加养不起十几二十万的流寇。而更为重要的是,任何高层次的谋略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空间都将失去了施展的余地,一切都将归结于战术层面的简单争夺。这也就是说,流寇再也没有办法依靠陆子周的谋略来绝处逢生了,他们得靠他们自己的了。      当然了,流寇靠自己如果靠得住的话,那未免也就太奇怪了。如果他们有用的话,那么早在河北的时候,早在山东的时候,早在洛阳的时候,也就不需要陆子周了。      的确,流寇是努力突围了。他们没有等死,没有想着诈降,他们努力突围来着,这都是正确的,比以前强的地方,但无论如何让,总要突围得出去才有用啊!不然真还不如等死和诈降呢!      凭心而论,流寇的战斗力并不弱。或者确切的说,至少他们的战斗力不比叶十一以外的官军差。只是在洛阳整顿之前,他们不也在河北和傅铁衣对峙了那么多年吗?何况现在还是更上一层楼之后的背水一战!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的对手里偏偏有个叫叶十一的家伙。更不幸的是,他们总得面对他,躲都躲不开。      那人简直就是个妖怪啊!长的漂亮也是妖怪!那妖怪在战场上有一种可怕的能力,总能在任何情况下取胜。不管你偷袭也好,用诈也好,用三倍五倍的兵力围攻也好,总之他就是能百战百胜。好吧,你百战百胜也就算了,谁让你是天才呢。反正上天是不公平的,历史上的确总有那么几个人在战场上强得没天理。咱打不过咱还躲不过吗?可为什么哪儿都能有你?两百里的地界啊,咋我们从哪一片儿突围你就守哪一片儿呢?跑那么快你就不怕被累出个好歹来么?      流寇都该郁闷死了。      一开始他们往晋阳方向突围,因为听说是曹文昭把守,想着欺负人家老头子,结果遇上叶十一。接下来他们往汾河方向突围,知道傅铁衣在那儿,仗着手里有人质,结果遇上叶十一……终于,流寇自暴自弃了,想到哪儿就是那儿,结果还是十次里面至少有八次被叶十一打回来,剩下两次还是分兵太彻底,没有叶十一他们也杀不出来。      这实在是太气人了!      更气人的是,这样倒霉催的的突围战他们一打就是六个月。      六个月啊!      流寇认为他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明明他们已经够强大了,上天还要派个更强大的妖怪来折磨他们?他们难道还不够强大么?这种让人崩溃的战争他们坚持了六个月难道还不够强大么?为什么他们死了那么多人,而那个叶十一只有一个却还没有被他们耗死,反而加官进爵?      这是不公平!      是的,不仅是流寇,官军中也有很多将领认为不公平。尽管他们也承认叶十一在战场很厉害,他们也承认在过去六个月的战争中所取得的一系列辉煌战功有八成都是叶十一的功劳,但他们还是觉得皇帝升他的官位太快了。      平寇胜利在望,皇帝不惜高官厚禄的重赏,只要确保万物一失,在加上赵氏的推波助澜,只是六个月吧,叶十一就由从三品的云麾将军,经过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一路晋升为从二品的冠军大将军,只等擒拿匪首全歼流寇便要封侯。如果抛开他的功劳不谈,这样的速度简直让人头晕目眩。别说十一这样的出身,就算四家七氏的子弟,没个三五年也做不成。这也就难怪将军们要心生嫉妒了。      世上总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那个曾经和他们同列或者比他们还低的人他们,他们就要不平衡,就要嫉妒,就要仇视。不管那人怎样强大,有着怎样闪耀的功绩。      当然了,虽说强大到顶点,一切嫉妒都会转化为崇拜和敬畏,只要十一强大下去,一切都不是问题,但那是需要时间的。现在,十一还只能在将军们无比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继续前行。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军营中流传,好在叶十一自己的部下是绝对忠诚的,这才不至于让本来就艰苦的战斗变得更加艰难。而赵瑟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力量保证那些复杂的目光不要变成实际行动而已。      战争进行到宣华二十九年的十月初,无论流寇有多么顽强,面对来自叶十一那种连续不断、近乎于绝望的打击,终于渐渐瓦解以至于崩溃。这时官军的包围圈已经从两百里缩小到了八十里。并且,流寇马上就要断粮了。恐惧像魔鬼的爪子一样扼住了流寇的脖子,不安的情绪在整个营地流动。所有的首领都清楚,这一次,他们真的山穷水尽了。失败,只是早晚的事,所差的只是官军的最后一击而已。      那些流寇的首领们都开始在心里责怪混天龙,是他的刚愎自用把他们带入如今的绝地的。尽管他们没有说出口,但眼睛里就是这个意思。英雄豪迈的一代人杰混天龙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整日沉溺于烈酒和暴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逃脱心灵上的煎熬。      于是流寇突围的攻势渐渐缓和下来,只有元元还在尽力。用她对陆子周所说的话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但依陆子周看来,元元大约更重要的是在积累她在混天龙身后成为继承者的威望。幸好官军那一方的攻势也跟着缓和下来,只是慢慢缩小包围圈,喊话敦促流寇投降,没有盲动的意思。      陆子周沉默地看着流寇滑向失败的深渊,官军张开嘴巴准备迎接胜利的果实。和元元事先所估计的一样,简单原始的战术层面完全没有陆子周施展的余地,而混天龙也在刻意避免与他见面。直到宣华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小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快,先生,大当家喝醉了,怕是要杀傅铁云,大姐要你快去呢!”      陆子周闻言立即起身,跟着小成匆匆赶到营正中的广场。      混天龙已然喝得醉醺醺地,撑着铁剑晃晃悠悠站着。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双目发赤,神态癫狂。元元无力的歪在石头上,手臂流着血,仿佛刚刚阻拦混天龙被伤的样子。而其余的首领们三三两两的散站着,谁也不敢靠近发狂的混天龙。再加上四面楚歌,尽是官军劝降的喊声——“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垂死挣扎是没有用的!立即放下兵刃归降!陛下天恩浩荡,准许尔等将功折罪。凡率众归顺者,陛下一概免其死罪!凡献匪首混天龙以下十三人首级者,不论何人,悉授通侯,赏银千两!不要在执迷不悟了!否则天兵所至,尔等一体灰灭……”格外有一番凄凉。      混天龙斜着眼睛看见陆子周,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大力拍着陆子周的肩膀冷笑道:“啊,军师过来看热闹了么?现如今你可高兴了吧!你说傅铁衣背盟他便真的背盟,果然不愧是神机妙算的军师啊!”      此情此景,陆子周也是一阵心酸,不由轻轻叹息。他不理会肩上的疼痛,反手握住混天龙,劝慰道:“大当家不要这样说……”抬眼看见元元冲他摇摇了头,终于也不再说什么了。      混天龙哈哈大笑,甩开陆子周大步走到广场中央,持剑舞了一番,大叫道:“陆子周你错了,元元你们都错了,谁说这是死地!我偏要绝处逢生。”叫罢剑尖直指陆子周咽喉:“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你明天代我去向傅铁衣传书,让他让开一条路换他弟弟性命!”      陆子周心道:傅铁衣要是肯换他就不是傅铁衣了。但他也知道混天龙这是在发酒疯,便也索性不去反驳。      便在此时,两个小喽啰将傅铁云架过来,往地上一扔便远远躲开。陆子周心中一惊,刚待说话,便见混天龙将剑一挥,毫不留情地斩下,溅起一道血光。傅铁云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混天龙嗤笑一声,俯身拾起一件物事,抛到陆子周身前,陆子周定睛一看,正是一截齐根斩下的手掌。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混天龙却是一连串地说下去:“傅铁衣那小瘪三,素来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带点儿见面礼他如何肯好好与你说话?老子也不跟他废劲儿,你带这个去,直接告诉他。我每天斩他那宝贝儿弟弟身上一件物事,直到他让路为止。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看着他最疼爱爱的弟弟被零割碎剐的!”      “你疯了!”陆子周一时愤怒,几乎是揪着混天龙的领子惊呼。      “他没疯,他是个白痴!”      说这话的是傅铁云,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艰难地站起来,脸色苍白,透着病态的红晕,段腕处淌着血。断腕,对于傅铁云的身体来说是不可承受的痛苦。他之所以能苏醒并站起来,大约是辉光返照吧。      傅铁云冲陆子周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用尽全力向浑天龙微微翘起的剑尖撞去。混天龙酒后反应迟钝,堪堪刺穿傅铁云的后心才反应过来。      傅铁云眼中目光流转,如彩霞般绚烂。      “我活,你才能活!白痴!”他对混天龙说。      混天龙震惊地松开剑。      “子周哥哥,你告诉赵瑟。她若再敢负我兄长,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之后,他长呼一口气,放心地闭上眼睛。      这时,百里之外,晋阳城中曹文昭做主人的宴会上,正举杯相碰的傅铁衣兀地一阵心悸。手上晃动,洒出大半杯酒来。他闭上眼睛,久久不曾做声。曹文昭端了酒来,傅铁衣一饮而尽,翻转酒盅扣于案上,起身说一句:“厅里闷,出去散散。”便自顾自地走了。      他踩在庭院薄薄的雪上,心中说不出的悲伤。      “出了什么事?”有人追上来在他身后问,是赵瑟的声音。      “阿云他……大约去了……”他说。      “瑟儿,该走了!”叶十一在远处喊他的情人。    鹰坠   这以后,陆子周再也不曾见过混天龙,一直到最后的时刻到来。期间,流寇是以甚至肉眼都能够看出来的速度崩溃着——当然,这不是由于陆子周的缘故。无论他出现与否,流寇加速崩溃的局面毕竟都是不可逆转的。      以傅铁云的死为分界,如果说之前流寇的首领们还存在什么侥幸心理的话,那么之后,他们就是绝望了。      突围与投降,曾经唯二的两条生路。突围,叶十一关闭了他们向前的门;投降,傅铁云关闭了他们向后的门。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这样的绝地,流寇的大头目小喽啰们再怎么讲江湖道义也不免要心生怨怼了。匪首们姑且不论,小喽啰们整日听着“凡率众归降者,一概免死!凡献匪首混天龙以下十三人首级者,不论何人,悉授通侯,赏银千两!”这样的劝降,要说心里没点狠辣盘算那是不可能的。而众家匪首们也难免要在心中怨恨:明明是你混天龙糊涂中计,还无力突围,明明是你混天龙发疯杀了傅铁云,搞得咱连投降都投不成,凭啥你任嘛不管,让咱们跟你一块等死?      等死么?这可不符合流寇的一贯作风。他们要是愿意等死的人,那一开始也就不会出来造反了……      于是,那些注定要酝酿的阴谋在营寨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发酵着,每一顶看似平静的帐篷下面都有可能掩盖着面目狰狞的勾连。      “和那些曾经伟大却终于陷入内外交困而灭亡的王朝最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完全一样,也许河北流寇的最终结局是覆灭于自相残杀……”      想到这里,陆子周不禁笑了笑,握着书的手也很随意地搭下来,搁在腿上。      他的确是有些许的出神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偏离开谋略的重心。前所未有的消极与倦怠影响着他,仿佛他是个局外人似地。      这样是不行的!陆子周挥了挥手,仿佛是将那些华丽而空洞的咏叹调都挥开去似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陆子周问他的书童      “呃……”那位大名鼎鼎的迷糊大人从盹意中警省,迟疑好一阵子才回答道:“十一月二十八了吧,可能……”      “才刚刚十一月二十八么?宣华二十九年可真漫长啊……”      风卷着雪花灌进来。      迷糊一个激楞,困意全消。抬眼看去,却是小成掀着帘子走进帐篷。      迷糊跳起来去拉棉帘,大呼小叫道:“快放下,冷死了!”      小成却是不同于往日地严整。他不理会迷糊,肃然站在那里,很是坚毅的样子。雪落了满头满脸也没拭,只简单地拱手为礼,便道:“先生,众位当家地请!”      陆子周手一顿,方才点头道:“知道了。我换件衣衫咱们便去。”他站起来将书放在桌案上,转身往后帐去。      小成目光在陆子周的后背逡巡片刻,最后落在打开的书页上。春秋左传开篇第一句“郑庄公克段于鄢”赫然在目。奈何小成是不识得字的。他只是想:“军师真是沉着啊,这当口竟还有心情看书?”      陆子周换了件袖子极宽的青色的袍服,赤足踏着木屐。迷糊撇撇嘴道:“你不冷啊?”终于也不再说什么,看着陆子周和小成一起迎着呜呜作响的风雪出了门。木屐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两道齿痕,迷糊伸了个懒腰,放下帐门,卷着厚厚的熊皮滚到火盆边睡去了。      最后的时刻被安排在大堂而不是陆子周更加中意的雪地,不过既然浑天龙都没有说什么,他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阶下站满了剑拔弩张的武士。他们整齐地排列着,将中间那个屋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几千人一律一声不响,昭示出比剑拔弩张更令人心悸的威压。他们沉默地看着小成和陆子周走到近处,他们沉默地转身,他们沉默地让出长长的甬道通往大门。他们汗津津的脸上闪烁亡命之徒所特有的带着戾气的木讷。      陆子周沿着人墙夹着的通道往里走,他听见自己的木屐踏在雪地的沙沙声。他要见证的是一个英雄的死亡。      小成在前面推开门,陆子周呼了一口气,跨过门槛。乌黑的大门在他背后关闭。      大堂远比大堂之外的剑拔弩张更加紧张,仿佛崩到极致的琴弦,只要一滴水的重量便要噶然断裂。流寇的首领们都站着,或者抱肩,或者单手揣进怀里,或者干脆直接提着单刀,目光却一律盯着混天龙,发出野兽样幽幽的光。混天龙仍然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握着巨剑的手却仿佛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元元也是坐着的。她眉头轻颦,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击着。而这所发出的“空”、“空”声也就成了大堂里唯一的声响。      “空”、“空”之声一滞,元元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道:“军师来了,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好了。”      那些野兽样幽幽的目光便一起转向陆子周,令他浑身仿佛虫蚁爬过般地不舒服。他轻抖袍服,略过元元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到混天龙前面坐下来。他用了盛行于牡丹王朝鼎盛时代的坐姿。跪坐着,袍服的下摆整齐地压在他膝盖下,在身体两侧形成两条美丽的波纹。很难想象,那个崇尚精致华丽年代的仪态会出现在流寇的巢穴里。      浑天龙盯着陆子周看了好一阵子,开口说道:“你这是在祭奠我吗?”      之后,他就缓缓地笑了,笑声越来大,越来越悲凉。似乎平静的面具突然龟裂,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皱纹都透出无尽的无奈与嘲讽。      他笑着说:“子周,你看,他们以为杀了我就没事了……”      突然间,陆子周就心软了。他闭上眼睛。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莫如此甚。      混天龙继续道:“我林某人,前半生做军人,死于朝堂的互相残杀。想不到后半生作土匪还是要死于土匪的自相残杀。想来真真可笑。二十五年前,我死了,朝廷不曾放过狄帅和武威军。如今大约也不会放过诸位吧。”      “这个自然。”陆子周终于开口,“围而不攻,官军所等的,应该不只是你的人头。”      匪首间骚动起来,一阵交头接耳中,听得九当家的郝摇旗混声混气的嗤笑:“怎么着,这咱们还真没活路了不成?”      元元将手按在陆子周的肩上,转身去制止一众匪首,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要想个办法。”      混天龙止住笑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元元一眼,才道:“我可以死,奈何所死何为?”      他轻轻地抚摸长剑,仿佛抚摸梦中情人光洁的肌肤,缓缓说道:“我年幼时也曾读书,闻说世有庙战之才,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譬如鲁仲连者,一言既出,却秦、救卫、弱楚、强齐。可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      他猛然间抬眼,盯着陆子周道:“先生国之名士,果真没有办法解今日之困么?”      “是啊!”四当家的一丈青在后面小声嘀咕,“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养你老难了!这玩意儿也不能一到关键时刻装不知道啊!”被元元瞪了一眼,他总算闭上了嘴。      陆子周心中微晒,只道:你又何必激我?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他终于也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我可以去见傅铁衣,”他说,“只是若要事成,还需向大当家借一样物事。”      混天龙兀地停手。      然而陆子周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当即起身,长揖道:“请借大当家的人头一用!”      短暂的呆愣之后,混天龙低低笑道:“这有何难?拿去便是!反正也是我欠大家的。”      说罢将剑一横,便要自刎。      “大哥!”元元伸手握住剑身。      混天龙脸上满是嘲讽,然而看见元元手上渗出的血,终究“哼”的一声,骂道:“几十年一口锅里抡马勺子的交情,一朝反目,竟是连叫我自己了断的情分都没有了么?”      众匪首闻言也是一阵惭愧。      元元道:“不是的,大哥……”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傅氏……”陆子周轻轻推开混天龙的剑,牵住元元的手,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言道,“大当家的这颗人头,却是要傅铁衣亲自来取才行!”      随着这一句,众匪首一起看向混天龙。其中的期盼与急切不言而喻。      混天龙倒是笑了,慨叹道:“自是汝等当行吾当死啊!”      他“当”地一声扔了剑,直直地站在那里。那些曾经消失了的勇气与气概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有了一种堪破生死的恬淡。      “陆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大伙儿今日将性命交到你手上的情分。”他说。      元元反握紧陆子周的手。伤口带来的疼痛由于过于用力的压迫,连痛感都变得钝钝的了。      她想,这世上只凭舌头就能让人甘愿就死的人并不多,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因为陆子周恰恰是其中的一个。然而,幸运和不幸往往是成对出现的。由于陆子周说服了混天龙,那么,接下来,她不得不让陆子周去面对赵瑟和她的情人们。也许这将成为她一生中犯下的所有错误中最严重的……或许吧,谁知道呢?      “我们总能携手前行的。”她对自己说。      *      相对于元元的劳心劳力,赵瑟这家伙简直悠闲地让人嫉妒。      “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我操心!”      “哦,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们处理不了需要本监军亲自出手的吗?”      这女人就是经常这样厚颜无耻的宣称的。      这一天,也就是宣华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五的早晨,百事不会,只会做领导的监军赵大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她逗了鸟,喂了鱼,抱了狗,磨磨蹭蹭地换了十七八套衣衫,最后好不容易选上件金乌锦袍,还要问侍奴好不好看。      侍奴是在晋阳城新买的小男孩,不曾见过上都的奢华,虽然表面上是点了头,心中却也不免腹诽:这还是打了胜仗的好哇,不然哪有那闲工夫给你摆这么大的谱啊!      既然大家都说好,赵瑟也就不怎调地换上她的金乌锦袍,坐在妆镜前懒洋洋地梳妆,间或还回头看一眼暖阁中还在沉睡的情人。前一阵子十一没日没夜的转战各处截击流寇,实在是累得利害,两人几乎连面都见不上一面。如今战争最关键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十一才总算能隔几日便狠狠地补上一整天的觉。      赵瑟想起昨天整夜的的欢愉不禁心旷神怡,嘴角上翘。果然一夜风流胜过治病良药啊。      于是五音拿着名帖进来,施礼刚唤了一声:“小姐!”赵瑟便立即斥道:“轻声些,莫吵醒了将军。”      五音压着嗓子禀告道:“秦越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说罢将名帖置于妆台,转到后面为赵瑟梳妆。      赵瑟撇了一眼那名帖,见上面写着正七品上军器监的字样,心中更加不喜,便道:“来得倒早,让他先等着吧。”      原来这秦越本是赵氏的家臣,因为河东用兵,赵氏便向朝廷举荐了他做这军器监。而偏偏十一对这个位置另有意属之人,和赵瑟便难免生出些意气。虽然最后十一到底从了赵瑟的意思,但赵瑟也看这位秦越一万个不顺眼了。      赵瑟慢斯条理地梳完妆,这才带着五音慢悠悠地往前厅去。      一进门,秦越便跪下叩首道:“拜见小姐。”      因为他不仅是大郑的朝臣,更是赵氏的家臣,如此行礼倒也使得。赵瑟于是也就坦然受之,坐下来开口便诘问道:“近日叶将军军中军器粮秣补充多有延宕之事,这件事你知道么?”      “下官知道。”秦越面色呆板地回答,声音都是一个气死人的调,连个高低起伏都没有。      赵瑟心道:这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啊?于是便抚是着茶碗笑着说:“你胆子挺大的嘛。”      秦越这人大约的确有几分成色,仍是四平八稳地回答:“只因近来军械短缺……”      “短缺?”赵瑟将茶碗往桌上一扣,情等着秦越解释。      缺东西,开玩笑吧?就算朝廷的补给时常拖延短缺,家里总是要想办法的。以前傅铁衣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那是连一张草纸都没缺过,怎么到她们家十一这儿就能连军械都短缺了呢?      秦越解释了。他说,本来确实是从来没少过,但从上个月开始,咱们家的二公子大人不但不送东西来了,反而从咱这儿顺走大批的军器,因此他这才实在分配不开。盗运军火那是什么罪过啊,诛族都不为过,他能不跟着遮掩嘛。这叶将军是自己人,打仗又多又厉害,东西少了也不会引起大伙的怀疑,不从他那找补从那找补啊?还请小姐您安抚叶将军,请他千万节制部下不要闹将起来。不然泄露出来,非得酿成大祸不可。咱们都得大局为重不是?      这话赵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二哥那流氓真不是东西,这不是明着拆台么!果然一辈子一件好事都没干过人呐,谁沾上谁倒霉!      说起来赵瑟撕了赵箫的心都有,奈何赵二少素来跑得快。千里之外的,她也逮不着啊!赵瑟气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泄气,意兴阑珊地问了一句:“他卖军火给谁啊?非这种时候。”      秦越有些迟疑。其实赵瑟也就那么随口一问,并没有一定要人答的意思。于是便端茶准备打法秦越走人。秦越却冷不丁地回答:“是卖给了琉球的海寇。”      “琉球的海寇?”赵瑟本来都站起来了,闻言又重新坐回去,自已问道:“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招惹海寇?”      这一次,秦越毫不迟疑地说:“二少说,不可使关东一日无事。”      赵瑟心中一沉,皱眉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秦越道:“近日圣上频频于私殿召见欧阳怜光。二少揣测或为削藩之事。此事毫无征兆,夫人亦难定夺。故命下官传言小姐,河东既成全歼流寇之势,朝堂之上将再无转圜余地。请小姐相机处之,或可拖延一二以待朝局明朗。”      赵瑟脑中“嗡”的一声,万千烦恼一起涌了上来。“削藩”之事倘使是不假,则首当其冲的就是节度河北、山东的傅铁衣和平寇之后手握重兵在外的十一。听命,怎么可能?不听命,难道现在就要造反么?傅铁衣还好,有地盘,有藩镇,顶不济退回去耍死狗也能拖延个三年五载。十一却是缴了印信便什么都没有的……如果皇帝干脆不要脸地命十一来削傅铁衣的藩——      所以这个藩还是不削的好啊!      赵瑟满脑门官司的回到卧室,坐在床边瞅着自己情人的花容月貌发呆。      这十一不醒才怪,睁开眼睛问:“在想什么?”      赵瑟把关于“削藩”的猜测略提了提。      十一闻言也是一怔,靠在床边出神地思索起来。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捕猎的鹰。赵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眼眸。这个没操守的女人便在这当口痴迷起来,猛然醒省是她已经被她的情人抱到床榻深处了。      “你不发愁么?”赵瑟推着十一惊呼。      “总是要先打胜才行。”      “那你不累么?”      “你推开我我更累。”      于是赵瑟无话可说,把头靠在十一的胸口。      直到黄昏,他们才吃他们所谓的“早餐”。五音硬着头皮在他们甜腻的时候进来禀告:“小姐,傅侯请您和将军一起过去,有要事相商!”      因为“要事”两个字,十一尽管相当有意见,还是很大局为重的去了。      他们在傅铁衣的辕门外下了马,傅铁衣的四弟铁然亲自来迎接,侧身相让,却阻拦了他们身后卫士随行。      “事关机密,我们大帅想与监军大人和叶将军单独谈谈。”他说。      赵瑟看了看她的情人,与傅铁然玩笑道:“仿佛鸿门宴的意思啊!”      “走吧。”十一牵住从后面挽住赵瑟的腰。一挥手命卫士留在外面,很大方的样子。      不过依赵瑟自卖自夸的想法看,大约是她家的十一觉得就算是鸿门宴也不怕。当然,傅铁衣也不可能连她都算计的。      待到帐外两人才发现,不仅他们的卫士,连傅铁衣自己的卫士都被赶得离远远地。赵瑟和十一互相一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究竟什么事呢?”她这样想着跨进傅铁衣的大帐。然后,她就愣在了那里。      ……她所见到的是她如此熟悉的两个背影。有那样两个她所熟悉的男人站在大帐深处。他们手里拿着酒杯,靠着窗下的横栏微笑着小声谈论着什么。夕阳的余辉透过窗子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有一层橘红色的柔光。难以言语形容的闲适与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似乎本来就应该如此……      仿佛被门帘的声音惊扰,他们一起转过头对着她和十一微笑      强烈的违和感在赵瑟的全身肆虐,彻底震慑了她的魂魄。      也许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说,赵瑟却分明听到他们在说:“你们回来了……”      恍然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确取了傅铁衣,陆子周的确没有走,而十一也的确还是她的情人。    鹤舞   “子周有一个策略,或者可以解决我们今日的困局,所以请你们过营商量。”      傅铁衣是这样解释陆子周的来意的。而在他这句看似轻飘飘的话语里隐藏着冲击则是直截了当的。以至于这一次,连十一都有些发愣了。      他心里想:搞错了吧!陆子周是流寇的军师不是我军的谋士吧?这里是晋阳的剿匪大营不是流寇的老巢吧?我们不是赢着呢么?好吧,就算可能会有点儿一麻烦,可那也是将来的事,轮得着你陆子周来替我们想辙么?你现在不是更应该琢磨自己怎么逃命么?这人究竟有没有身为流寇狗头军师的自觉啊!”      叶十一看向赵瑟,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儿提示。虽然说他不想承认,但毕竟赵瑟曾经和陆子周生活在一起,并且比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的时间出都长。她对陆子周总该有点儿了解的。      然而,只一眼,他立即就的愤怒了。      这女人竟然还在发怔!并且她是瞅着陆子周发怔的。      “你就那么想念陆子周么!至于连眼睛都看直了?”十一在心里叫嚣。      当然,不管他心里怎么痛恨,也不可能真的去怒发冲冠。一般说来,这种场合是男人们专用的比赛谁更能装着有风度的角斗场。据说装得好的能从充任评判的女人那里得到额外的偏心。      要说这些或者以前的十一不知道,但既然和赵瑟这样的女人呆在一起,现在他怎么都知道了。没办法,人总是在战斗中成长的,而他的战斗偏又那么多。当然,也许十一是不在乎的,但那是对其他的男人。陆子周总是不同的……傅铁衣也不是让人喜欢的旁观者。      于是,十一微笑着说:“哦,我本以为陆兄是为流寇的困局而来……”      十一的容貌让他看起来更加风度翩翩。如果不是他到底没能忍住,示威似地将赵瑟的腰搂得更紧,那么这一切就完美的得迷人了。      “这么说也是可以的……”陆子周冲着十一点头,目光扫过迷途羔羊般赵瑟的脸,口中不由便是一滞,他随即放缓了语气,“说客的话,总要选择对自己相对有利的说法……”      这样说着,陆子周的灵台逐渐恢复了清明。于是他自嘲似地笑了笑,停下了话。      就像是钥匙“咔嗒”一声扭开锁扣,赵瑟兀的一震,抬眼望向陆子周。      “是了,他是说客。”赵瑟在心里想。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水暖玉生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昨是而今非。      各种各样的感慨在赵瑟心中纷至沓来,转瞬间,已是恍如隔世。千言万语,末了终究不过交睫而笑。      “很久不见了。无论如何,你肯亲自来,我很高……荣幸。”她稍低首为礼说。她回挽住十一。看起来,这或者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以至于不致在滔天巨浪中没顶。但这的确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我们坐下谈吧。”傅铁衣说。      十一表示他并无异议。于是他们各自落座。傅铁衣坐在中央他自己的位置上。赵瑟和十一坐在一处,面向东。陆子周面向西坐在他们的对面。傅铁衣先是拿几上的酒壶斟满一杯酒,掌根一推,酒杯便直直像向十一飞去。十一翻掌轻扣,酒杯便稳稳落在他面前,一滴酒都不曾漏出。      傅铁衣看着赵瑟问:“你呢,酒还是清水?茶的话,恐怕就没有了。事关重大,为安全起见所有的侍从都已经被我赶走了,所以这里一个可供使唤的人都没有,什么都得靠咱们自己的了。”      赵瑟抢过十一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道:“开始吧。”      那么,毫无疑问,下面将进入陆子周的时间。赵瑟和傅铁衣出奇一致地沉默下来,十一看了看自己情人,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陆子周的开头倒也直接。他先对傅铁衣说:“公起于寇乱,而煊赫于养寇。越二十年,封侯拜相,督范阳、节平卢,地连千里,大郑凡藩镇九,公居第一。收民心,整军备,敛赋税,养死士,河北之地,天子之钦命不如公之军令矣。若使公为君,岂可不忌乎?而公所部多杀掠,士多鄙薄。公之养寇,朝廷亦知之。一旦寇乱平,安可使朝廷无罪不伐乎?公当思之。”      之后,他又对十一说:“流寇之乱,于今流祸四十年矣。世人谓之河北流寇,譬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四纪而来,名将旌麾相连,用武关东,而贼势焰愈炽。如离离原上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非将士不肯用力,盖民心向背,庙堂掣肘,实非战之罪也。今将军凭一己之力,挟全胜之势,射杀宰辅于其前,平四十年不解之危局于其后,则视满朝文武于何物哉?其智乎?其不智乎?将军今张网四面,恃一时之意气而欲行绝绝之事。固然功在社稷,然将军无有尺寸之地,一旦战乱休,则朝廷一纸诏书至,虎符移于宫禁,勇士散于州府,将军困于都城。纵朝廷不惜封侯之赏,世家争结秦晋之好,于君更有何益?李广之威,一朝罢归,尚辱于门吏之手。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此独将军一人可免乎?伏维功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将军不可不虑。”      最后,他直视赵瑟,娓娓道:“是故,流寇在,两位将军见重。无流寇,即将军灭不久矣。则流寇之困局,即为两位将军之困局。两位将军之困局,即为赵氏之困局。今日你我分则两弊,合则两利,何不求同存异,或者别有一番局面亦为可知?”      赵瑟被陆子周这样盯着,心中忐忑不已。虽然说往事已矣,他俩的婚姻关系早就吹灯拔蜡,各自随风飘走,但她毕竟是从小被陆子周教出来的,那种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消除的。习惯使然,只要陆子周一说到政略层面的东西,赵瑟便要不由自主地升起“我不是又搞错了什么?”的心虚感。后来陆子周说到“你我合则两利”之语,虽然明知道绝不可能,赵瑟的心还是不禁泛起阵阵涟漪,心思不住地在这个“合”字上徘徊。      于是她有些干干巴巴地道:“你说的总是不错的……”      十一在一旁便是一皱眉。      傅铁衣叹息道:“子周一语中的。我这些时日一直为此烦恼,正要向子周请教。”说罢,他转向十一,问:“你觉得怎样?”      说起来,陆子周这套说辞,大有三代纵横家的遗风。一语既出,直中要害,不由得你不听。一般而言,后面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言听计从了。但这个一般情况是特指那些老谋深算之人,对十一这种还没有完全脱离叛逆期的少壮军人来说,就有点虚言恐吓的意思了。      于是十一兀地笑了。这一笑,犹如云破日出,光照无比。其姿容之美,不要说身为女子的赵瑟,连傅铁衣和陆子周这样的男人呼吸均是为之一窒。恍然间,只听十一挑眉道:“喂,傅侯,你说这套鸟尽弓藏的说辞你听了也有十来年了吧,怎得还这样信服。哦,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可是这都十来年了,你就不腻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非得这么跟着流寇玩下去?”      “不是这样的……”赵瑟急急捉住十一的手,想解释给他听。却又恐怕十一疑心自己旧情难忘,还向着陆子周。转念间,这话就不知如何说起了,堵在喉咙间连面颊都绯红起来。      这反而让十一更加怀疑他们有□了。轻哼一声反诘道:“那是怎么样?”      傅铁衣有些同情地看着十一,心道:“你还不够了解陆子周啊……果然还是年轻啊!”      陆子周略微眯起眼睛,用那种近乎于狼外婆看向小红帽,怪叔叔看向小女孩儿,坏师父看向乖学生的目光审视着十一,半响,舒了一口气道:“好吧,我们从头说起。”      “那你说。”十一不以为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别用古文。要知道,我现在的书都看得不多。”      陆子周不以为忤,微笑道:“行,我一定让你听明白。”      不管十一这么说是不是为了打击陆子周,让他认清局势。现在看来,他似乎都不曾打击到陆子周。事实上,陆子周更急切地希望十一能尽快认清局势。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接下来,他果然讲得明白。      是啊,能不明白么?他就一开口就是从一百来年前说起。大郑藩镇的滥觞就是起于此时。      陆子周滔滔不绝地说起藩镇将近一百二十年的历史,期间旁征博引,从根源到发展,从现状到前途,从机遇到危机,从对策到博弈,源源本本,方方面面讲得一清二楚,透彻无比。十一那般本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学问的人固然不必说,连本身就是藩镇的傅铁衣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你的确厉害……”十一由衷地称赞。即使是情敌,十一也不得不承认陆子周在政略上的能力。他说:“以前从来没人给我说过这些……”语气中颇有些遗憾。之后,他便皱眉不语。      十一只是没有专们的地学习过政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笨。既然陆子周将藩镇的问题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接下来,陆子周所谓的困局的实质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陆子周既然坐在这里,当然带来了破解之法。而他,只是在不愿意按照陆子周的意愿行事罢了。      陆子周喝了一杯酒,给出十一答案:“所以,一旦你们在这里全歼流寇,那么,接下来,朝廷必然要做的是削藩。以目前大郑的军力来看,神策军必须留在上都以牵制张氏的河西军,皇帝心目中担任削藩大军的统帅只能是你叶十一。因为你本人和你手上军队的战斗力在关东都是首屈一指的,拿来对抗诸镇正合适不可。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没有自己的地盘。不得不听命行事。”      说到这里,陆子周停顿了一下,转而问傅铁衣:“傅侯是绝对不会接受削藩的吧。”      “这个自然。”傅铁衣毫不迟疑地道,“此乃安身立命之本,安能拱手相让?”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陆子周接着说:“那么情况就很明了了。你不听命,那么就只能和傅侯一起起兵造反。这样,在你们前进的路上将不得不提前与河西鉄骑相逢。当然,张氏未必是忠诚的,单一他们的势力范围而言,是绝不可能容忍函谷关以外的势力染指关陇之地。这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且……赵氏也应该还没有准备好。”      他看一眼赵瑟,柔声道:“你看,现在并不是适合造反的时机。      赵瑟沉吟不语,半响轻轻点头,表示陆子周说得不错。      十一便问:“那么如果我听命呢?”      陆子周笑了,说:“就算是为了瑟儿,难道你真的要倒戈相向吗?”      陆子周的这句话里,有着明显的感情起伏。这在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第一次。并且,他自己也不曾觉察到,他直接称赵瑟为瑟儿。这是他们分手之后的第一次。      雾气迅速笼罩上赵瑟的双目。那些逝去的日子啊,无论落满怎样厚重的灰尘,都掩埋不了它曾经的鲜活。      就算是为了瑟儿……      那样熟悉句子,那样熟悉的情感,只是已经不属于她了啊……      赵瑟的情人和前夫也愣住了。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陆子周叫了瑟儿什么的。傅铁衣一愣过后是放下心结的轻松。是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猗猗,和十一携手合作便携手合作吧。既然她总是要结婚的,就让他取她想取的吧。而十一,一愣过后则是不甘。为什么他一定要和傅铁衣一伙儿啊?凭什么啊!就算是为了瑟儿!就算是为了瑟儿……赵瑟这个坏蛋!赵瑟这个坏蛋!他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啊!      因为气氛诡异,陆子周也觉察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颇为踌躇地望向赵瑟。      “谢谢。”赵瑟避开十一和傅铁衣的视线,用口型向陆子周说。      陆子周的心底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似地。      十一含着“悲愤”问:“那究竟要怎样才行。”      陆子周整理思绪,试探着说:“只要在战场上把全歼的策略改成分部歼灭,各个击破不就行了。只要拖延些许时日,想来以赵氏的势力,必然是要有些准备的。所欠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赵瑟想起他那流氓二哥大力扶植海盗倭寇之事,不由在暗中点头。然后,她很苦恼地说:“可是,如今河内已成围歼流寇之势,不拿出足够的武功,朝廷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陆子周随意道:“这个好办。围歼这种事,说是全歼,实际一般能够歼灭个七八成也就完全可以交代过去了。我会将详细的突围方略交出来,混天龙也会在其中。我想他的性命你们一定是不肯放过的。你们可以生擒活捉……”      十一扣着桌子,嘲笑道:“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并不需要和你合作。控制战争的节奏那样的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他的语气很是狂妄,然而他过去的胜利给了他狂妄的资本。      虽然赵瑟也觉得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为了避免十一误会她对陆子周旧情难忘,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陆子周似乎早有预料似地,对十一的拒绝并不以外。      “果然还是不够啊……”他叹息着低语。      那语气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更像是欣慰。赵瑟记得,每当她从陆子周的引导中有所顿悟,陆子周总是这样的表情和语气!      真是好为人师的家伙!赵瑟在心里撇了撇嘴,做出一个嘲笑的鬼脸。      陆子周笑笑地看着十一,说:“既然你也认为全歼流寇是不合适的,那么我们可以看看另外一套方略。”      那你前面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十一的眼睛都瞪圆了。      那是为了让你认清形势。只能照他说的做的形势。赵瑟在心里默念。      傅铁衣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陆子周也开始欺负小孩了?嗯,那小孩儿打架极厉害的,你得注意跑快点,我负责断后……这时候,傅铁衣不免要也反省:我为什么要和陆子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合伙啊!      “我不会打仗,也不了解战争”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陆子周从谦虚开始。      “真是虚伪得可以呀!”十一郁闷地想,“不会打仗你把整个中原搞得腥风血雨的?”      他说:“但是他们告诉我,即使是在最不利的战争条件下,即使对手是叶将军你这样的名将,只要不畏死,已方一千人的伤亡也能换来敌方一半以上的伤亡。我们可以少算点儿,就算一半。现在包围圈里的流寇还有八万左右的兵力。官军方面,傅帅、曹帅还有叶将军,每一部的兵力大约在四到六万之间,其他各部的援军加起来有大约三万。”      “什么意思?”十一问。      陆子周停顿了一下,给出了他最后的一击:“如果你们同意放走流寇一到两成的兵力。突围的时候,我可以把其余所有的兵力全部压向曹文昭军。等混天龙替你们干掉曹文昭与河东军的精锐你们再聚而歼之。只要一个救援不及的借口就足以解释了。之后,由曹氏来承担罪责,如果有的话,而二位可以平分河东……”    捭阖   陆子周直身站起,来到大帐一侧悬挂行军地图的架子旁。架子上盖着青色的粗布。陆子周并不经傅铁衣同意,直接伸手将那青布拽下来。西至函谷关、东到渤海,南临淮河、北抵飞狐口,描摹着整个河东、河北、山东、中原的巨幅地图显露在众人眼前。他手掌轻抚在晋阳以东的地方,眼眸中尽是难以用言语描摹的魂牵梦萦。      如果可以,我也舍不得将这片土地拱手相让……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而再开口时,仍是明敏而理智的声音。      “古来以关西立国者,莫不争于河东,而居河北、享中原者者亦必受制于河东。河东之地的关键,想来大家都是知晓的,无需我在此赘言。现在的包围网,大体上应该是傅侯陈兵汾河沿岸,形成东面的包围;叶将军巡弋于黄河一线,截断西去的道路。而曹文昭在晋阳城外设营,扼守河东的门户。如果你们同意,流寇的主力将在元旦深夜由混天龙亲自率领往河东方向突围。二位只要相机整军来救,自可行黄雀在后之事。”      “至于流寇的余部,将一分为二。元元……”停顿了一下,陆子周接着道:“元元只带其中的一部,快马轻骑踏过冰封的黄河逃回洛阳。剩下的,将全部留给两位。他们会分散开来往河东腹地逃窜。我保证,那一定是一支孤军,绝得不到任何支援。”      “这样,二位将军就可以追逐这批流寇进入古往今来无数武人做梦都想占据却求之不得的山西。一直到你们满意的时候,再剿灭残匪,给朝廷一个交代。待河东完全落入手中之后,将军可以立即回军中原,一举收复开封和洛阳。则威震天下,封侯之事岂在话下?”      “返回来我们再看朝廷方向的反应。曹文昭既死,则河东军阀群龙无首,又有残寇窜入,必生动荡。且洛阳、开封尚未收复,朝廷绝不敢冒险在这种时候降罪二位,削藩之事更不必说。然而河内不能全歼流寇,朝野清流必然发难。皇帝迫于压力,偏又不能降罪二位,那么既然河东军实力已经大损,必是要曹氏来做这个替罪羊的。”      “这样,曹文昭余部难免心有不服。为稳定局面,我料皇帝必授叶将军为河东节度使,命你兵出晋阳。此一则可以压制曹文昭军余部,以免有非常之变;二则可以彻底铲除流寇;三则河东与河北接壤,叶将军与傅帅可以互相牵制。四则嘛,河东之地曹文昭余部势力不小,叶将军想要收复殊为不易,皇帝自可居中从容调度。如此说来,河东节度使这个位置,叶将军你想不要恐怕都不行。”      “你们看,什么都不会失去,叶将军还是可以封侯”就像飞蛾永远都不能抗拒光明的诱惑,陆子周的话语里充满了火焰一样跳动的诱惑,“只要在这里稍稍改动一下,叶将军就可以得到河东、傅侯也不必再因地形上受制于河东而缚手缚脚,何乐而不为呢?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十一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战栗,心中犹如滔天巨浪翻滚。作为一个曾经在刺客这个行业里站在巅峰的人而言,这种情感毫无疑问是陌生的。      “这是陷阱!”他反复这么对自己说,“这是陆子周圈套!”      然而,最高明的陷阱就是那种明知道是坑也能让你不得不心甘情愿得往下跳的存在。最有效的圈套往往都不会忘了摆上不可能抗拒的香饵。而谋士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他们能找出这个诱饵。      陆子周毫无疑问是最高档次的谋士,他所摆出来的交换条件是任何权力者与野心家都无法拒绝的。      权力是权力者的坟墓,野心是野心家的摇篮。而陆子周之所以成为陆子周,就在于他总能设置出这样一种局面,在这个局面里,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你和他见面了,你就输了。      十一的心中那是相当地不爽。屈从于他人意志的错觉令他怒从中来。说到底,就是不甘心啊!      他“恶狠狠”地盯着陆子周,眼睛发出电闪雷鸣一般绚丽而慑人心魄的光芒。陆子周坦然与其对视。他是温和而笃定的,一直都是。      “你会答应吗?”虽然是看着陆子周,但十一说出来的话很明显是在问傅铁衣。之后不等傅铁衣给出答案,立即,他就推翻了自己刚问的问题。      “是了,你当然是同意的。”他说,“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大约我根本就见不到陆子周,今天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说到这里,大约十一自己也泄气了。狠狠出了口闷气,他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有理由不同意……反正还有机会……”      “反正还有机会!”十一对自己这么说。天下如此之大,征伐的道路如此漫长,他和他还有的是机会狭路相逢。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他总能战胜陆子周的。完全地、彻底地战胜。      “那就喝一杯结盟酒吧!”傅铁衣举起酒壶摇晃。      陆子周微笑起来。      十一最讨厌他那笑。      这个时候,似乎是不满于被三个男人所冷落,赵瑟相当没眼力见地开口问了个问题:“那我呢?我有什么好处?你们都有好处了,可我好像还没有诶!”      傅铁衣和十一一起用看白痴地目光看向赵瑟——      难道我的好处不是你的好处?!      傅铁衣和十一异口同心地在心里吼出来。      他们俩儿也是难得知己一回啊,这全都亏了赵瑟!      陆子周长时间地沉默着。他也被赵瑟这个天雷聚顶的问题给震住了。看来真是离开赵瑟时间太长了,都有点儿不适应了啊。面对赵瑟这样的问题,陆子周没有办法不气馁。这心情就跟辛勤的园丁大人碰见那种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学生是一样的。      我明明教给过你,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怀着这样的心情,陆子周看向赵瑟的目光就很难不带上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了。他看着赵瑟,一字一句极郑重地指出:“你的好处自然是最大的。”      赵瑟本来还想具体问问自己究竟怎么个好处最大法,然而,一触及到陆子周那种目光,那种她所最最熟悉的目光,她就开始犯迷糊了。什么好处自然是不问了,只见听她脉脉道:“我总是相信你的……”      十一为之气结,用力在赵瑟腿上扭了一把。      赵瑟大声呼疼,那表现得是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傅铁衣和陆子周不约而同把头扭开,只当没看见。      十一和赵瑟赌气,故意不去看他赵瑟。他只和陆子周说:“你的承诺我也是相信的。如果只是你的话,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既然战场上相见的人是混天龙,逃走的人是元元。你一个人的承诺又有什么用呢?”      “哦,混天龙可以不算。既然是在我的战场上,就算要玩花样也无所谓。”他颇为自矜地道:“可元元怎么说?她是要逃往洛阳的吧。洛阳还在你们手里,你用什么保证你们不会趁着我平定河东的时候凭借洛阳和开封两城东山再起,夺我后路?”      陆子周一笑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中原除了洛阳、开封两城,所有战略要害均在你掌握之中。现如今双方主力都集中于此,即便是洛阳,流寇的守军也不足两千。只要你在这里全歼流寇主力,中原全境传檄可定。到时候,洛阳只剩下孤城一座,便是元元回到洛阳,她又能如何?不过争取时间撤退而已。”      “道理上是这样。”傅铁衣插道:“但元元这个人……我曾有三次把她逼到山穷水尽,却每次都能叫她反咬一口脱身而去。      “这我倒是不知道了。”陆子周露出一丝诧异,之后他语气一转,毅然道:“既然如此,为了让诸位放心,我留下做个人质好了!之前元元也说,如果众位对她心存疑虑,可以以我为质”      你留下做什么?!十一本能地抗拒。      然而,不等十一开口,赵瑟首先就愤慨了。      “她怎么能答应让你来做人质!”赵瑟跳起来气愤地骂道:“她怎么可以?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做这个人质!”      陆子周错愕的望向赵瑟。十一和傅铁衣也是一阵发愣。      “她怎么能这样对你!”赵瑟的骂着骂着,眼圈竟是红了。      体察赵瑟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那是混着屈辱、愤怒、不平等等情绪的一种心理。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那就是忍痛将自己最珍贵的宝贝送给别人,却被人家“啪”地一声扔在地上摔得粉碎的感觉。再联系到之前傅铁云的事情上,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赵瑟的心情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是这样的……”陆子周习惯性的接口,然后他才猛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再也不归他教导了啊。他闭上眼,迅速地将头扭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中的哀伤。      “笨哪!”十一把赵瑟揪回到座位上,几乎都要敲她的脑袋了。他说:“你还真是没打过仗的人!你以为只要有舌头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吗?那可是要人去送死!战场上的事,只能是上战场的人来解决。说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意思就是动真格的的时候就没他的事儿了,懂不?”      赵瑟被骂得一呆,。她陷在十一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全新解读中,死都绕不出来。      傅铁衣叹了口气,给赵瑟解释道:“如果元元不留在流寇之中统摄全局的话,子周他就算安排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君主有君主的位置,谋臣有谋臣的位置,谁也不可能站在别人的位置上。      “是这样啊……”赵瑟恍然大悟,“那子周留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一刻,赵瑟傲娇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这种满足中似乎总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还以为可以说:“你看,和元元没有和我在一起好吧?” 真是的,还以为可以这样说呢!      赵瑟心底深处隐约有一个模糊地声音小声哀怨着,似乎抱怨的就是这些。      事实上,赵瑟更有冲动试试问陆子周——如果作为谋略中被牺牲掉的不是混天龙或者什么莫名其妙的其他人,而是元元的话,他会怎么样。亦或这个谋略本身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当然,她不可能真的这么问。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虽然陆子周并不会因此就恨上她,但傅铁衣一定会在事后狠狠责怪她的。并且,傅铁衣也绝不会接受祭品中不包括混天龙的情况。      “阿云啊……”赵瑟无意识地低喃。      阿云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那个小鬼怎么能这样可恶!他在天上看着我们为他伤心和内疚,一定高兴地直拍巴掌吧?      虽然赵瑟怀着的是“让我们来补偿你吧”的心理,但很明显,陆子周误解了赵瑟的意思。      “阿云的事情……没能救他。我很抱歉……”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之差一点点就成了嘲讽的笑容说:“元元的话,现在应该还会顾及我的性命的。所以,这方面,请尽管放心。”      尽管陆子周所说的,是无可指摘的事实,但听在赵瑟耳里却是最刺耳不过。这分明就是最严厉的指责和嘲讽啊,指责他们在以亲人的鲜血换取胜利。      “不是这样的!”赵瑟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要再说了!”      十一瞥了赵瑟一眼。这时候,他实际上很有几分看不上赵瑟的表现的。在十一看来,赵瑟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伪善嘛!确实是你们同意傅铁云去送死的。大丈夫敢作敢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再说了,不是就不是呗,你急什么?      “抱歉!”陆子周觉察到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很是后悔的样子。      傅铁衣沉沉地喝酒,一杯连着一杯。半响,终于他问了出来:“阿云他,临终前,可有什么嘱托?”      “他说,赵瑟再做错事情,他就永远都不原谅她。”迟疑了一下,陆子周回答。      赵瑟和傅铁衣的神气都不自然起来。看起来很是诡异的样子。      虽然陆子周考虑到十一在场的缘故,将傅铁云的遗言交代得很是含糊。可那小鬼一贯是什么人品啊,那大伙儿谁不知道?赵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腔调——那不极尽威胁恐吓之能事才叫怪了呢!那小鬼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事啊?不就是他大哥和赵瑟的婚事么……      赵瑟能想到的,傅铁衣自然也能想到。两人目光一碰,不由各自都觉得别扭,连忙转开。      此情此景对十一绝对是个刺激。他挟裹着尚在朦胧间的赵瑟站起来,对傅铁衣说:“既然事情都说清楚了,我们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傅侯和子周兄似乎很是相得,我看子周就留在傅侯营中作客如何?告辞!告辞!”      他这么说着便扯了赵瑟大步流星地往帐外去。赵瑟心虚,自是不敢反抗的。      出得辕门,守候在外的侍从立即肃然敬礼。御者牵了马来,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十一的手。十一的手上竟是还握着酒杯。御者不敢多嘴,只拿眼睛去瞟赵瑟。      赵瑟遂笑着去推十一:“喂,你怎么把人家傅铁衣的杯子都顺出来了!”      这一笑,将十一一晚上的怨气都笑了出来。他用力将酒杯摔在地上,极是愤怒与不甘地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按照陆子周那家伙的计划行事啊!”      御者吓得出溜着跪在地上。十一却是已经发泄完了,呼了口气揽住赵瑟的腰跃上马匹。      “走,咱们回家!”十一大声说。抖动马缰,向前疾驰而去。      赵瑟发出一连串的朗笑,心想:有男人为你吃醋的感觉可真不错啊!      天地良心,赵瑟这么想绝对是孔雀了,但到底也不影响她美不?      赵瑟美滋滋地靠在十一胸口,故意道:“要不然就算了吧,十一。”      “做什么要算了?”十一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傻瓜……”      走到半路,十一突然勒住马。他将赵瑟放下来,说:“让侍卫护送你先回去吧。今天都被你气糊涂了,竟忘了商量详细的用兵方略。”说罢,便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赵瑟其实并不想回去。便上了马慢慢往往傅铁衣大营返。刚进辕门不大一会儿功夫,便见傅铁然带着几个卫士陪着陆子周往大营里走。赵瑟忙叫住了。      “四将军先去忙,我和子周聊两句。”赵瑟从马上跳下来说。      傅铁然带着人退开一些距离,远远地围着他们。      赵瑟和陆子周并肩走在一处,月光如洗照在他们前面的雪地了。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商议用兵细节么?”赵瑟问。      “打仗我也不懂,带了个叫小成的孩子来,他在谈。”      “哦……”赵瑟点了点头,她玩着手里的马鞭,问:“子周,我还是想问问,你今天说我的好处是最大,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子周沉默了半响,才道:“君王之道,在于制衡。叶十一得到河东之后,和傅铁衣的势力大约勉强可以平衡了,你以后可以省不少力气……另外,赵氏还是没有放弃让你取曹秋何的打算吧?曹文昭死后,你的为难总要少一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氏即使是倒了,实力也是不容小觑。你得到他是一大助力……”      “什么呀!”赵很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然而,只是一小会儿,她便又眉开眼笑:“哎呀,子周,我发现你心里还是很向着我的嘛!”      陆子周的表情微妙起来。      这个时候,傅铁然突然斜□来,站在赵瑟和陆子周之间。他道:“监军大人见谅,末将须得送先生回帐篷了。”      陆子周随着傅铁然消失在营寨深处。赵瑟独自在雪地上踱步。因为陆子周的提醒,她满心都是曹秋何的事!      “诶呀,不好!”      赵瑟猛然间想起,那赌棍因着前一阵和猗猗在邺城,很是跟自己的宝贝女儿玩得来。倘若他听得风声,把猗猗拐了去可怎生是好?      想到此处,赵瑟也等不及十一了,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晋阳。看见猗猗睡得极香的小脸,她这做娘的总算松了口气。    济难   宣华二十九年年尾,由于陆子周的勾连,流寇、军阀、贵族三方面势力的野心家举杯共贺,庆祝新的联盟成立。      紧接着,在新年的元旦,流寇悍然出兵,尽起精锐做最后一博。匪首混天龙率领流寇主力于深夜三更毫无预兆地冲向包围网的北面。那里是河东节度使曹文昭的防区。曹文昭仓促迎敌,亲自率军与流寇死战。流寇悍不畏死,数次突入中军。激战极其惨烈,河东军伤亡者甚重。在其中的一次突入中,混天龙箭取帅旗,曹文昭中箭身亡,河东军大乱,晋阳防线几乎全面崩溃。幸得左右傅铁衣与叶十一援军及时赶到,战局方才转危为安。两军决战三日,流寇主力伤亡殆尽,匪首混天龙束手就擒,只有少量残部穿过战场的罅隙,往西北,东南方向逃窜。      是役,官军以河东军精锐尽折,河东的方面的最高统帅曹文昭以身殉国为代价,换取了全歼流寇主力五万余人,生擒匪首混天龙的战果,史称“晋阳事变”。      而“晋阳事变”之所以被称为“晋阳事变”而不是“晋阳战役”,是因为其不仅成为大郑末年农民战争的转折点,更是使天下的政治格局与军事力量对比都随之发生重大变化的导火索。      于此同时,“晋阳事变”制造了敌方与己方数以十万几的冤魂,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阴谋。关于这场阴谋,数年以后,在新王朝的实录里,叶十一直言不讳——“予少年游剑,长而从军,凡大小战逾千,然自晋阳,始知权谋。”      “自晋阳始知权谋”这一感慨个中的滋味着实值得玩味,但那的确是真实的。,叶十一从不说假话。那是他作为一代枭雄经历人生最大转折期时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因为,以傅铁衣其人面对   “晋阳事变”后尸横遍野的战场都要不忍而喟叹:“杀孽有更甚于此者乎?他日我若死于非命,必因今日之业!”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晋阳事变”的消息传回到上都后,朝野震惊。这是大郑立国三百以来,首次有如此高阶的武将不是死于朝廷内斗,而是战死沙场。朝廷立即就做出了反应,这年也不过了,洛阳也不收复了,皇帝第一时间就下诏为曹文昭治丧。      丧事极尽哀荣。除了令全军服丧,并在上都城外筑坛祭奠忠臣的英灵之外,皇帝下诏追封曹文昭为太子太保、骠骑大将军、唐国公,并赏赐给他的继承人曹秋何大批的土地、田宅、奴仆和金银。她还亲自题写了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我军威,派钦差送至晋阳曹文昭的灵前(这地方一定要说明一下,光绪写给邓世昌的)。文武官员,士族亲贵纷纷跟风。花圈、挽联、祭文、碑文,等等等等如雪片般飞来,在晋阳城外排出数十里之远……      甭管怎么地吧,咱先办了后事再说!      这样,就到了宣华三十年的二月初。那时,残寇流窜河东的局势渐渐彰显了出来,还沉浸在为我朝优秀的忠臣,立场坚定的卫国战士曹文昭将军治丧的狂热气氛中的大郑官员们这才终于醒过闷来——原来这仗还没打完啊!原来这流寇还没有斩草除根啊!      文官们的春天来了,有几位老大人差点没激动地厥过去。三省六部御史台,有一个算一个,那人人跟打了鸡血似地疯狂上奏,一一致要求严惩前方失职将领,扬我大郑君威。      那么该把谁作为失职的将领来严惩呢?是手握重兵的傅铁衣,还是百战百胜的叶十一,亦或是已经是个死人的曹文昭?      皇帝那已经开始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少女般梦幻的笑容。她将所有的弹劾奏折全部压下来,并且下旨傅铁衣为河南道行军元帅,整顿军马准备收复中原。任命叶十一为河东道行军元帅,以晋阳为基础准备深入河东剿灭流寇残匪。由于曹文昭的继承人曹秋河正在服丧期,所以特别加恩任命曹文昭的亲信部将陈克坚暂摄晋阳留守,收拾曹文昭死后的残局。      到宣华三十年的三月初,终于晋阳的局面的各方的努力下稳定下来。曹文昭的后事也办完了,河东军的余部也各自返回驻地,粮草补给也到位了,叶傅两军整装待发。就在这个时候,御史台在朝堂上突然发难,将月前已经渐渐压下去的弹劾旧案重新翻了起来。      他们在奏折中以极其严厉的口吻弹劾前线的统帅,要求他们为晋阳之战不能取得完全的胜利负责。弹劾的矛头直指已故的河东节度使曹文昭。他们认为就是因为他不能坚守住防线致使叶傅两军不得不紧急救援,才造成了包围圈存在缝隙,进而造成残寇流窜河东腹地。否则早竟全功,何至于今日再劳师糜饷?      弹劾在当天并没有争论出结果来。于是,皇帝在第二天大朝百官专门廷议此事。大郑的廷臣们也是忒不厚道啊,专捡死人欺负。在这一天的廷议上,曹文昭将军受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光荣待遇。各种各样不吝恶意的推断不断被抛了出来。什么曹文昭从来就不是好东西,几十年前就开始贪污军饷啦之类的也就算了,甚至连曹氏与流寇勾结这样不靠谱的推测都能被堂而皇之的提出来。      真是活见鬼了!勾结流寇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死?他又不是和阎王爷勾结!      这一次,皇帝处置得极为迅速。和曹文昭漫长而富有浪漫诗意的葬礼完全相反,朝廷对他等同于翻案的处理几乎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宣华三十年三月初四御史台提出弹劾,初五廷议定罪,初六皇帝就下旨褫夺曹文昭的一切封赠,官职、爵位、财产,所有的一切全部剥夺。并派钦差率金吾卫士前往晋阳锁拿曹文昭的子弟族人,特别是他的继承人曹秋河进京。对,就是万恶的株连制度。这距皇帝给曹文昭大办丧事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政治,就是翻烙饼!”这是已经升任正五品尚宫局尚宫的崔莺莺某一次喝醉了酒,搂着自己宠爱的侍郎时所说的。      事实上,皇帝这么干也是没办法。人对死者总是宽容的,特别是战死沙场的死人。只要死了,咱啥都好说。要鲜花有鲜花,要名誉有名誉,只要你舍得死。的确,人死如灯灭,谁还能跟死人一般见识啊!所以能夸两句就夸两句,能说某某是个好人就绝不说他混蛋。大郑王朝素来也没有和死人过不去的传统,但是,政争除外。      朝堂上清流的压力固然有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皇帝也需要曹氏让出河东节度使的位置。根据藩镇的惯例,节度使都是世袭的。既然曹氏河东军的实力被流寇削弱了,那么当然是要向他们下手了。不管怎么说,收拾曹文昭的赌棍儿子,总比找傅铁衣和叶十一的晦气容易些吧?不要以为皇帝都是英明神武无所畏惧的,皇帝也喜欢捡着软柿子捏。于是秉持着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皇帝只好只好使劲往一个死人身上波脏水,而替罪羊都教曹秋何一个人当了。      就这样,皇帝派出的钦差大臣手捧圣旨,点齐虎贲卫,前往晋阳宣旨。      圣旨的内容有三条:      第一,捉拿曹秋何;      第二,曹秋何空出来的河东节度使的位置,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犯事儿将来肯定要空出来河东节度一职将由叶十一暂时署理,并且圣旨上还要求十一负责安抚河东军余部。      第三,益封傅铁衣食邑三千户。      这三条,除了赵瑟等三人心里有些准备,其他人都被打了个促手不及,只得迷迷瞪瞪地跟着大伙儿下跪,磕头,谢恩。      宫廷里派出来传旨的宦者拖着长声吩咐:“来呀,把曹秋何给咱家捆了!”      四面虎贲卫士轰然应诺,其中一名郎将拿出锁链两腿叉开往当间一立,便等着曹秋何自己过去束手就擒。等了半天,没人反应,那郎将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吃了这么多年皇粮,没见过到了这一步胆还这么壮的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偷眼往曹秋何的位置撇。这一看不要紧,包括赵瑟在内,大伙全傻了——曹秋何没了!      赵瑟站起来接过圣旨,对那传旨钦差道:“曹秋何好像没来。”      “嗯?”钦差气得脸颊上的肉都哆嗦了,尖着嗓子叫道,“曹秋何竟敢抗旨?你们竟敢包庇钦犯?你们该当何罪?”      赵瑟心中好笑,调戏那钦差道:“上差这话可是愈加之罪了。下官是监军,曹秋何是将军,战场上他若临阵脱逃,下官管得。可如今曹秋何守孝呢,不归下官管哪。再说了,您宣旨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圣上要锁拿曹秋何呀!这包庇钦犯四个字从何说起啊?赵瑟宁死也不肯认的。”      钦差堵得没话。这时候众将已经跟着站起来,纷纷帮腔说的确不曾包庇曹秋何。有一个出身羽林的将军诅咒发誓说迎着钦差大人进城的时候还看见曹秋何来着。      没说的,搜吧!钦差一跺脚,向傅铁衣和十一两人分别一拱手,道:“两位大帅,这次咱家来拿人只带了三千虎贲卫,搜城恐怕不够哇,还请两位大帅多多帮忙。”      “自当从命。”傅铁衣道。      于是传下令去,关闭城门,大索晋阳。十一和傅铁衣各自从营中调了五千人来,协助搜城。于是赵瑟便请钦差大人到堂上喝茶,坐等曹秋何归案。      钦差撇着茶叶沫子吩咐:“派人先把曹府给我围喽,只准进不准出!等抓着了曹秋何,咱家再过去抄家。”      自有虎贲卫士领命而去。      说是坐等,实际大伙儿都知道今天指望是不大了。晋阳春秋时就是唐国的国都,后来历经千年修缮增扩,如今更是规模宏大。那么大一座晋阳城,搜一个人可不容易。即便是一万人来搜,一时半刻也是搜不完的。这还只是城里,万一曹秋何要是跑城外了呢?那就真是大海捞针喽。      果不其然,一直等到夜半三更也没搜出个所以然来。赵瑟实在耗不起这位钦差大人了,打了个哈欠道:“钦差大人先安歇如何?明儿早起也是一样的。”      钦差皮笑肉不笑道:“咱家还成。赵大人要是累了不妨先去休息。”      赵瑟倒是真不客气,顺着台阶便站起来告辞:“也好,那下官就告辞了,多谢钦差大人体恤。哎呀,睡得晚了明天一定是黄脸婆、黑眼圈……”      钦差到底忌惮赵瑟的家世出身,只好放她走。      赵瑟摇摇摆摆出了大堂,由侍从伺候着上了马车。      赵瑟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往迎枕上一靠,眯着眼睛哼哼道:“五音,给我拿块点心。饿死了。”      “没了”      赵瑟霍地睁开眼睛,便见曹秋何那赌棍斜倚在车内,手上抱着她的点心盒子,盒子里空空如也。      赵瑟倒吸一口气,刚待出声。曹秋何眼疾手快,一把面捂住了赵瑟的口鼻。      “别出声!”曹秋何低头凑过来说。      赵瑟转着眼珠子连连点头,心中却在想:曹秋何的手怎么一点儿都不香,不过还挺嫩的啊……      曹秋何放开赵瑟。赵瑟压着嗓子问:“喂,你胆子真不小,满城都抓你呢!你什么时候躲我车上的?真是,要跑不往城外跑。”      曹秋何一副咱是赌徒咱怕谁的表情,歪着嘴道:“咱是谁呀?就凭里面那几块料还想捉我?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懂不?”      赵瑟心中腹诽不已:你厉害你甭跑啊!你躲我这儿做什么?      她“哼”了一声,问曹秋何:“我车里的侍儿呢?”      曹秋何一拍座椅,便从下面滚出一个少年来。少年手足皆被腰带捆了个结实,嘴里堵着汗衫,正是赵瑟的侍儿五音。      赵瑟生气了,道:“曹大少,你躲也躲了,吃也吃饱了,你捆我侍儿我也不与你计较了,前面街口,咱们分道扬镳吧!”      “别呀!”曹秋何凑到赵瑟面前,赔笑道:“赵小姐,你看在往日咱俩的交情上,今日便救我一救吧。”      “我跟你有什么交情啊?”赵瑟嫌弃地将曹秋何的脸往外推了推,忍不住翻白眼。      “嗨,你怎么输了不认帐呢!赌品差啊!”曹秋何当时就翻了。      赵瑟倒是一怔:“我何时输了不认?”      “你想想?”曹秋何认真提醒赵瑟,“就是你当上监军到邺城那会儿?咱们不是赌过一局嘛。当初你输给我什么来着?你忘了?哎,老傅、小叶,还有在场的几百号人可以作证呢!”      经他一提醒,赵瑟想起来了。当初在邺城,的确欠曹秋何老大一个人情。这赌债欠不得,赵瑟只好道:“好吧,你想我怎么救你?哎,送你出城可不行啊!想在风声正紧,我可不要去撞南墙。”      “那个自然。”曹秋何立刻笑成一朵喇叭花,“只要你悄悄带我回你的监军府就行。”      赵瑟疑惑的看着曹秋何:“你不是打算拉我跟着你一起陪葬吧?”      “哪能啊!”曹秋何一副看不上赵瑟说这话的表情,指天发誓自己绝不干这等没品的事。      赵瑟心一横,便答应了,只是不忘强调:“以后咱们就两情了啊!”      “行!”曹秋何爽快答应。      “那你把我侍儿放了。”      曹秋何依言放了五音。      马车在赵瑟的吩咐下直入内府。由五音安排着驱走后院的侍奴,两人这才下了车。      曹秋何四处张望一番,道:“去你卧房。”      赵瑟心中不愿,但到底还是带着他去了。曹秋何也不客气,一进内室便仰倒在床上。赵瑟一面由五音服侍着解披风,一面数落曹秋何:“喂,你也别太过分。赶紧想办法逃命。我可告诉你,指望躲我这儿可躲不住,十一快回来了……”      “小赵,你过来看。”曹秋何突然打断赵瑟。      赵瑟本来是不想理曹秋何,然而到底是好奇,遂转过头去探看。便见曹秋何在床头摸索了几把,半边床铺猛地翻转,将曹秋何漏了下去。      “小赵,下来”曹秋何一只手从床铺上伸出来。      赵瑟握上那手,于是一阵天翻地覆,便落到一个黑洞洞的所在。曹秋何不知在什么地方拍了几下,四周便慢慢升起柔光来。赵瑟这才发现,这时一处小小的密室,桌椅床榻,摆设俱全。四面墙壁镶着照明用的夜明珠。      “你家的密室?”赵瑟问。      “那是!可着晋阳城数,哪儿不是我们家的?”      赵瑟心道:皇帝抄你们家抄得真不冤!      曹秋何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捡个地儿坐下就开始破口大骂:“李詟这个老虔婆,好生歹毒……”其污言秽语之精彩丰盛,听得赵瑟腿肚子都有点儿转筋。      “又不是我干的……”可能是因为心虚吧,赵瑟忍不住小声辩解。      “我又没骂你!”曹秋何翻了个白眼。“我是骂皇帝那挨千刀的老妖妇!”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赵瑟落荒而逃。      就这样,曹秋何在赵瑟床底下一躲就是多半个月,搞得赵瑟整天提心吊胆。幸好十一军务繁忙,几乎抽不出时间来与赵瑟相聚,不虞被撞破。可赵瑟还是一想到自己和十一欢爱时有曹文昭那么个东西在床底下就浑身发凉,于是索性一有机会便宿去十一那里。      三月底的时候,钦差大人也搜得没信心了,便发下海捕文书,命天下州郡画影缉拿,自己押着数百曹氏宗族回上都复命。同时,皇帝下旨,将匪首混天龙解送进京。      宣华三十年四月二十八,匪首混天龙凌迟处死。    蛟困   尽管皇帝下了圣旨,但立即就出兵明显是不可能的。值此朝廷政局发生巨大震荡期间,叶、傅两军便一直都留在晋阳休整。直到宣华三十年四月中的时候,士兵也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充和休息,粮秣补给也完全到位了。军队士气正高,整装待发,朝廷对河东曹氏的政治清算亦成定局。傅铁衣和叶十一方才整理队伍,各自出兵。      由于无论傅铁衣还是叶十一,都需要一个自己人替他们守住晋阳,掌握局面,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选舍赵瑟其谁。于是,作为监军的赵瑟便又一次离开了自己应该待的地方,留在晋阳城替她的情人们坐镇后方。在这里,就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矛盾——陆子周怎么办。      因为基于类似方式的考量——傅铁衣和叶十一都认为陆子周跟随他们行军是对他们有利的,所以为了公平起见,陆子周就只能谁都不跟,留在晋阳城。这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赵瑟和陆子周将同处一城,并且没有任何人监督。毫无疑问,这将给他们旧情复燃式的所谓的“□”创造出无限便利的条件——是的,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但毕竟不可不虑。虽然说陆子周不大可能有再回头的心思,可是赵瑟实在不是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女人。      于是,在出发前一段时间里,十一由于“忧心忡忡”而杀气四溢。他的美貌愈加凌厉了,通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凉意。赵瑟府中的气氛日渐走低,低沉到以至于听到“将军来了”的一声传报,侍奴们便要不约而同哆嗦的地步。      相比起来,傅铁衣则要从容得多,至少从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或者他也觉得赵瑟不能让人放心,所以更加地面无表情。或者他根本就是乐见其成……      总而言之,当赵瑟站在晋阳城高大的城墙之下为她绝美而犀利的情人送行,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说:“我在晋阳城等着你凯旋。”并且很为她自己那种等待的伟大的、高尚的情怀所感动的时侯,她的情人拥抱她,并在她的耳边认真警告:“不许偷偷去见陆子周!”      赵瑟口上应着:“你放心,我肯定不能偷偷去见他!”心中却不免要腹诽:什么叫偷偷啊!我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吗?我要见,就光明正大地见!      十一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安心的表情,跃上宝马,勒转缰绳,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说:“好吧,我会凯旋!”      什么嘛!说的好像我去见了你就不肯赢了似地!      赵瑟心里仿佛有一只骄傲的孔雀扬起了头,但她还是用最美丽动人的笑容送走了她的情人。      既然有了前一天的这种情况垫底,那么第二天,赵瑟送另一位与她纠葛不清的男士出征时,局面终于得以在衬托下显得和谐而圆满得多。她牵着自己的女儿来到大军开拔的所在,站在统帅的马前。在数以万计的将士肃然注视下,她将她女儿抱起来。      傅铁衣就坐着马上,幽黑的眼眸俯视那一对儿母女。      猗猗挣直身体在傅铁衣的面颊上亲了一口,用女孩子所特有的天真而纯粹的声音祝福道:“阿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嗯,妈妈,还有什么?”      “真是个乖孩子!”傅铁衣微笑着说。      赵瑟不免窘迫,猗猗却很是兴高采烈,浑然不知她娘恨不得咬她。      “晋阳城就拜托了!”傅铁衣冲赵瑟一点头。拨转马头,大军就此迤逦出城。      就这样,赵瑟送走了他生命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至于他们将为何而战?则是连赵瑟都没有勇气去深究的问题……      这一次出兵,按照皇帝陛下之前的圣旨,傅铁衣所部与叶十一所部将分兵进击。叶十一以河东道行军元帅的名义率部深入河东腹地追击流寇残部。傅铁衣所部则兵分两路,一路经由飞狐口出河东,向东南逾太行山,迂回河北西南侧翼进入河南,另一路则自井陉出太行经由河北直扑开封。以河南道行军元帅的名义收复中原。      这套行军方略很是有些蹊跷。叶十一也便罢了。既然是剿灭残寇,总是要追随残寇的足迹深入河东腹地的。那么顺便收拾曹氏倒台后河东近乎于崩坏的局面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傅铁衣却是要收复中原的,可为什么放着可以直插中原的近路不走,偏要绕个大圈子取道飞狐口和天井关呢?      无他,利耳。      众所周知,飞狐口和天井关以及天井关所控制的长治盆地是以河东制河北最重要关隘。它们俯瞰河北,占据着无可争议的地理优势。于控制河北的傅铁衣而言,实实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这样的大事,即便是和叶十一事先已有约定,倘若他不亲自走这一遭,又如何放心得下?      关于这件事,赵瑟是这样总结的:“这还用问吗?他们啊,就是趁着皇帝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抓紧时间接收曹文昭身后的政治和军事遗产。哎,我们家十一也学坏了!”      因为赵瑟很少说这么精辟的话,一时之间,曹秋何倒是有些发愣。半晌方才觉悟,恨恨道:“都是抢我们家的!老傅和小叶真不是东西!”      这就不能怪赵瑟不爱听了。她白了曹秋何一眼,讶然道:“你们家的?河东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家的了?”      曹秋何牙疼似地哼哼道:“怎么地,那不是我们家的那还是你们家的?小赵,你看你这人,见色忘义的,可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赵瑟鄙视地望着曹秋何,严肃道:“河东是我大郑十万里锦绣山河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曹秋何被堵得倒噎气,直接仰倒在美人榻上,咬着后槽牙望天发愣。      赵瑟大获全胜,不由笑逐颜开,道:“得了,您躺着吧,我可要走啦。”      曹秋何突然大发脾气,拳头砸着床榻埋怨道:“躺着躺着!就知道让我躺着!”      赵瑟吓了一跳,虽然心里不以为然,觉得曹秋何这脾气发得好没由来,但毕竟不敢立即就走,于是便坐下来安抚道:“我知道你整天躲在密室里无聊,我这不是一有工夫就来陪着你聊天了么。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晋阳那么一大摊子事儿不是等着我呢嘛!再说也是你自己非要躲着的,当初要不是你拿赌债说事儿,我还不稀得藏你呢!这会儿乱发什么脾气啊!”      “那你什么时候送我离开晋阳?这样日复一日的,你到底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曹秋何逼问。      “这个嘛……”赵瑟迟疑起来,直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颇为棘手。      倘若是依赵瑟本意,曹秋何这种赌棍,吃得多毛病大,顶好是有多远便打发多远。然而,偏偏他又是曹文昭的儿子。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氏经营河东近二十年,部属众多。现在这种时候,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万一放了曹秋何,他反过脸便纠集曹氏旧部闹起事来,岂不是坏了十一和阿傅的好事?      正是为着这一层的顾虑,赵瑟死都要将曹秋何关在晋阳。不论曹秋何如何软硬兼施,撒泼耍赖,甚至诅咒发誓他走了之后绝不给叶傅二人捣蛋,赵瑟都坚决不肯松口,宁肯自己受苦,也要耐着性子与曹秋何这等人周旋。说起来,这血泪是一把一把的。      这时,曹秋何撕破了面皮,明白逼问起何时能走。赵瑟见是含糊不过去,索性便耍了个无赖,一味戏谑道:“喂,曹大公子,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只要我让你藏在这儿,咱们就是两清了,我可没说过我要帮你潜逃。你有本事走,只管自己走就是,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傅叶两军还有朝廷留下来捉你的人马总不能叫我给你对付吧?我又不曾又和你赌了一局,欠下你天大的赌债!”      “那好办,再赌一局便是!输了我把我自己押给你!”曹秋河一骨碌爬起来,炯炯有神地道。      赵瑟晒然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我要你做什么?”      曹秋何复又仰回去,以手抚额,哀叹道:“你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哎……我真傻……你说我当初怎么能觉得你这种人能靠得住呢……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我……我真傻……”      这话赵瑟听了怎么也没有高兴的理儿,遂望着曹秋何直撇嘴。曹秋何念叨着念叨着话音戛然而止,竟是嘴角上挑,眉目含春,缓缓向赵瑟扯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那是妩媚的笑容吧?      赵瑟也不大拿得准,总觉得曹秋何这笑诡异非常。她心里也知道恐怕要不好,便连退几步,准备溜之大吉。这却是已经迟了。只见曹秋河一个饿虎扑食扑将上来,从后面将赵瑟抱了个满怀。      赵瑟这人关键时刻一贯都是很拿得出手的。她立即就反击了,手往后一拧便向曹秋何的要害袭去。运气不错,端端正正恰好抓住曹大公子的命根子。      “放手,不然我使劲了啊!”本着不可不教而诛的行事准则,赵瑟在下狠手前特意出声警告。      “那你就使劲呗!”曹秋何声音里大有“正怕你不使劲”的调侃。      他一只手掌覆上来,握紧赵瑟捉着□的手,于是赵瑟也就不得不捉得更加实在了。那东西仿佛尺寸不小哇!紧紧绷绷地充溢满了赵瑟手心,极是实在得令人心慌意乱。      嗯?曹秋何不是赌棍吗?咋还兼着流氓呢?果然败类都是全才啊!赵瑟在心中感慨着。      曹秋何另一只手臂圈着赵瑟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她的后背。他在赵瑟耳边吹着气诱惑道:“小赵哇,你看我怎么样啊?”      “还……还成……”赵瑟战战兢兢地答道。      “那你看我以身相许怎么样啊?”曹秋何在赵瑟脸上蹭起来。      那真是诱惑啊!要知道,十一走了不少时日了,赵瑟可是有日子没正儿八经地碰过男人了。这会儿那是浑身都在发软。      但是,赵瑟是有毅力,有操守地!      她拿出想当年和傅铁衣一起钻山洞爬草地的毅力从曹秋何怀里钻了出来,一蹦老远道:“曹大公子,你可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回来我给当了真可就不好哇!”      赵瑟大约也就坚持到交代完这一句,便只得落荒而逃。      曹秋何瞅着赵瑟的背影,歪嘴笑了:“小赵你个装模作样的!”      赵瑟便只当没听见。      出了密室,赵瑟不免要召了五音来侍弄一番。然而,小男孩毕竟是小男孩。赵瑟被山珍海味养刁了的胃口自然不可能满足于青粥小菜,终究不免一整天都要心浮气躁,后来要靠拿了公务来才能静心。      冷静下来时,赵瑟也不由琢磨:曹大那是开玩笑吧?他的确是开玩笑的吧!      这怎么可能呢!      越是琢磨,赵瑟就越克制不住想去见曹秋何的冲动。而她一见曹秋何,曹秋何就必然要诱惑她,手段翻新,花样百出,那是绝对不带重样的。于是赵瑟必然就要落荒而逃。最可气的是,逃出来之后,她更加不甘心。这百爪挠心的,不等到下一次下定决心去见曹秋何那绝不算完。      事情基本就是这样。不出意外的话,赵瑟的前途无比黑暗。这一点她自己也是清楚的,却还是犹犹豫豫地始终就是下不了决心。      “也许我该找个人商量商量。”赵瑟在心里小声嘀咕。事实上,商量这个词完全是赵瑟打算找个人将来好推卸责任的替代用法。      不管商量也好,担责任也罢。晋阳城里,现成的只有一个人能满足赵瑟的要求。      ——陆子周      当然,赵瑟的确这样安排了。甚至她都走到陆子周的房门口了,但毕竟没有真的走进去,去问陆子周:“我该拿曹秋何怎么办?”      答应十一的“绝不偷偷去见陆子周”什么的可以不管,可真的要去问陆子周吗?      不用想,大约赵瑟也猜得到陆子周会怎样回答——曹秋何向你用美人计么?那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将计就计不就好了!那不正是你想得到的吗?瑟儿啊,当断则断,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还是不要因为这个就去见子周吧……相见争如不见,对,就是相见争如不见……”赵瑟想。      而对于曹秋何,赵瑟则是一忽儿在心里发狠:“哼,推到就推到!”一忽儿又不免要打退堂鼓:“曹大,曹大,哎……要不然咱们还是算了吧……”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赵瑟频频出入于曹秋何起居的密室。曹秋何是越来越入戏了,大约早就到了人戏合一的程度,日渐臻于化境。赵瑟终于坚持不住了,西风便压倒了东风。      “曹秋何你可别搞错了,我堂堂赵小姐还能怕了你投怀送抱?”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赵瑟终于将心一横,挨将上去。心中只道:“管他呢,与其不战而悔,不如先战后悔!大不了只当我犯了一个任何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犯的错误好了……”      曹秋何这人倒也是个知情识趣得紧的。先前手随眼动,眼随心动,心随意动,其挑兮达兮,调之而戏之风情之撩人,直教人心生“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的无限缠绵。这时动了真格的,偏又装起了贞静室子。乖乖地躺在那里由着赵瑟给宽衣解带。这要不知道的,谁能想到这么乖的男人能是曹大那家伙啊!      “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啊!”赵瑟一边儿脱曹秋何的裤子,一边在心里着三不着俩地瞎琢磨:“曹大这家伙不错啊……还真看不出来他还能有这一手,比曼舞轻歌堂的小倌都有风情啊……这般体察女人的心事,床上能不讨女人欢心嘛?……他的情人倒是有福了…也不知他以前的情人是谁,从来没注意过……不过也不好说,他那身份高,大约以前在床上也是女人讨好他的时候多……恩,那我可不能这么着……一定得加把劲第一次就压服了他。不然等他将以前的常例拿了出来,我岂不是更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这也就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一会儿功夫,赵瑟便将曹秋何剥了个精光水滑。要说曹秋何的身材皮肉那真是不错啊。那人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微光。他肩宽腰细,胸宽腿长,屁股紧绷,小腹上整整齐齐六块肌肉。抹上一把,说不出来的充实满足。饶是以赵瑟之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一个的确是他所见过男人身体中最具诱惑的。      当然,这不是说曹秋何在美丽上超过了十一。十一毫无疑问是完美的,完美的无可挑剔。然而一旦完美就成了神圣,一旦神圣必定敬畏。力量的魅力在十一就隐藏在了肌肤之下,滔滔如江海不休。在曹秋何,力量则彰显于肌肤之外,大开大阖,大张旗鼓,炫耀着,冲撞着你的眼,于是也就成了不可抗拒的诱惑。      一直以来,赵瑟始终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在傅铁衣的巅峰时期与他相遇。现在,或者上天用这种方式补偿她吧……      赵瑟在曹秋何胸口上落下一个吻。手探下去抓了几把,火候便到了。      几番磨折,入得巷来。曹秋何轻轻叫了一声,便止住了。赵瑟不由暗中笑他装相,心中便存了争强好胜的心。      先头曹大还几次发力欲行翻天地覆之事。赵瑟既然下决心要压倒他,便特意搜肠刮肚,将平生本事都拿了出来与人较量。反复几次之后,赵瑟拿住了曹秋何腰间软肋,终于叫他俯首认输,再不挣扎。      一时间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行。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赵瑟心满意足,慵懒的猫咪般缩在曹大怀里。那曹大却是很奇怪的神气,并不像吃饱的大狗一样圈着赵瑟,只一味地大摊着四肢瞪着眼睛发愣,脸色间很有些怏怏的神气。      “想什么?”赵瑟问。      “呸!”曹秋何破口大骂:“老子可是处男!”    归去   晴天一声霹雳,将赵瑟的三魂六魄震得只剩下一缕幽魂。      处男……处男是什么东西……      赵瑟张口结舌,彻底傻掉了。呆了片刻,一连串的大笑突然就从她的口里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      曹秋何立即便怒了,顺手一扒拉,抓起个迎枕便砸将过去,骂道:“笑什么?有那么得意?”      赵瑟笑得都喘不过气了,抱着那迎枕在塌上滚了好几圈,断断续续地笑道:“哈……处男……就你……曹大……笑死我了……哈哈哈……”      “爱信不信!”曹秋何哼了一声,翻身向里,怏怏道:“兹当我没说!”      他这样一讲,赵瑟反倒是真有三分信了,于是便觉得应该先搞搞清楚才好再笑。      只是笑这码事儿,那可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赵瑟呛着嗓子用力强忍着,到底还是笑了个够才止住。待赵瑟按着笑酸了的小蛮腰坐起来,长舒一口气道:“那可看不出来啊,瞧着你挺熟练的嘛!”      曹秋何白了她一眼,只道:“没吃过猪肉还我还能没见小猪跑?”      于是赵瑟这才认真回忆起方才的云雨之事。这三回忆两回忆,竟是越回忆越像那么回事儿。      须知这男女之事,自有有一番妙处在其中。男人的第一次,虽然没有明显的特征,但一个男人是经年老手还是雏儿,大抵阅历丰富的女人一看便知。赵瑟当然还不算阅历丰富,并没有修炼到一看便知的程度,不过再不济马马虎虎一试便知的水平总还是有的。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男人练习了专门装作处男以满足某些有此癖好的女人,但那些大抵都是些倡倌之流而或贫贱之子。曹大是谁啊,他没事装那玩意儿干嘛?他图什么啊?利吗?依他以前的地位来说根本没这个必要。名吗?就他一知名赌棍还能对名声阁誉啥的有什么一般水准以上的追求?      说起来,都怪曹秋何那名声太坏啊。要不是赵瑟先入为主,觉得曹大这号人再怎么着也不能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也不会上了手都那么明显了还认定人家是个开了封有前科的。由此可见,谁说败类就一定不是处男了?现成的例子,赵瑟只要想想她亲哥,赵箫赵二公子,那总是不折不扣的败类一枚,无人有甚异议吧?人还不是可以骄傲的宣称:“咱从来没跟女人厮混过!”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赵瑟经过如此这般一番思索,先头的只三分相信就变成了现在的只三分不信,于是心里便很有些对曹秋何不住的想法。      女人都是这样,嘴上是说傢给我之前的事情无所谓啦,我只是随便问问啦。可你要真给实话实说了呢,她心里便不免要吃味。一旦碰上日后该男子吃醋,便必定会大闹起来,说之前你和某某如何如何,第一次也不是跟我,现如今还好意思来管我云云。相反的,如果这个男人落在她手里的时候还是个没开过封的,那便总能让女人格外感动,甚觉得亏欠人家良多,一定要好好补偿,以至于在将来不短的一段时间都会格外温柔体贴。      赵瑟现在就是这种心理。      是啊,第一次总是不一样的,而况这还是曹大公子的第一次!      于是赵瑟便决定说些情话来安慰一下曹秋何。但安慰曹大这事儿,赵瑟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别扭。仿佛以前和他交往是自己都是站在拼了命也一定要挖苦打压他的立场上的的啊!      赵瑟跪坐起来,双手了交叠在一起轻轻按在曹秋何胸口,想了想,张口说道:“对不起啊!真真误解了你。我是想啊,你家事身份摆在那里,样貌嘛,当然和十一不能比,但也算相当不赖了,现在看身材又那么好。万万不能都过了二十五六岁——哎,你今年是二十七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赵瑟接着说:“虽然说你名声上确实欠缺了点儿,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都二十七了还能没有过情人。这是我不对,对不住啊,我想当然了……”      “滚!”曹秋何就这一个字。      赵瑟本来还想跟曹秋何打听:“既然我要了你的第一次,那你是打算以后就跟着我呢,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来着,现在窥着曹秋何的神色间大有自己再敢多嘴他便要扑上来动手的意思。于是定然不肯吃这个眼前亏,立即便“滚”了。      出得密室,赵瑟不无遗憾地想:“曹大和我在一起,大约只能是为了脱身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没错,然而成年男女的情事,譬若那老房子着火,往往不可收拾,不烧他个好一片大地茫茫真干净是绝不能算完的。所以既然有了这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以至于第无数次总归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倘使以为其中有了一二碍难之处便能在半中腰硬生生刹住,那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于是,赵瑟与曹大便开始偷情。      之所以所谓偷情,大抵越是动机不纯的媾合,便越发更要做出个只关风月的样子来罢。      离开晋阳的事,自从曹大和赵瑟偷上了情,便绝口再也不提,仿佛他当真便打算跟了赵瑟似地。至于赵瑟,从来都是个有自之明的,绝不至于生出什么妄想来。当然,她也从来就没准备放曹秋何走。至少在叶十一完全掌控住河东的局面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日子就在这样你来我往的偷情中指间沙一般的流去了,南北两支大军的捷报渐渐传回晋阳城。      宣华三十年四月二十八,叶十一兵进大同,收河东军节度使印信而封之。明日,兵变,有曹氏旧属五人为首作乱。平之,斩杀原从四品上宣威将军葛虎。居半月,整顿各军。由是,诸将咸服。      宣华三十年五月十九,全歼残寇小红狼;五月二十三,生擒匪首郝摇旗……六月十二,匪首一丈青在官军的包围中横剑自刎。至此,流窜河东的残寇全部遭到肃清。      与此同时,傅铁衣也在宣华三十年的六月十五日收复了中原重镇开封,稍事休整后,便率全军直扑洛阳,二十日抵洛水北岸扎下营寨。      彼时十一刚刚肃清河东没几日,局面还完全谈不上稳定。但在傅军抵达洛水后,他立即便率主力回师中原,大同只留下部将庞玮与赫连胜来稳定战后的河东。      彻底掌控河东固然重要,收复东都的荣耀也是决不能错过的。这是与河北流寇的最后一战,谁能收复洛阳,谁就可以名震天下。为了能赶在傅铁衣发动总攻以及元元献城之前抵达洛阳,十一甚至连晋阳城都没进,直接便过了黄河。对此,赵瑟很是不满。      “哼,他这是跟我玩三过家门而不入呢?”赵瑟双手支腮,晃着一双赤脚趴在竹榻上,挨着曹秋何气呼呼地抱怨。      曹秋何拿把折扇,扇柄□衣领搔了搔后背,咧嘴道:“小赵哇,你看你能不能甭在我面前摆你那思春的谱儿?”      “讨厌!”赵瑟横了曹秋何一眼。翻过身来,她却忽然换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      不管怎么说,十一不入晋阳,曹秋何这么大个一家伙便不必费心藏来藏去的。赵瑟在失望之余,心里不能说没有松一口气的。      转眼过了七月,洛阳克复了。叶、傅二人分别写了书信给赵瑟,通报洛阳战果。这一天是宣华三十年的八月初二。那么随着洛阳的易手,二十余年来始终笼罩在大郑王朝上空,尤如噩梦一般挥之不去的河北流寇,终于变成史书上的一个名词,彻底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七月流火,八月铄金,晋阳城的盛夏燥热无比。赵瑟只着单衣,一边啃着井水沁得冰凉的西瓜,一边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看完。将信一抛,赵瑟抬手召过五音,吩咐道:“你去告诉陆公子,洛阳已于三日前破城……”      五音答应着去了,赵瑟却又将他叫回来,嘱咐道:“你亲自去,小心一些说,倘若他神色不对,立即使人来报我”      天气似乎更加热了,赵瑟坐立不安。不一刻,五音回转。赵瑟问道:“都说明白了么?他怎么说?可是忧心了?”      五音答道:“陆公子也没什么表示。”      赵瑟一怔道:“没有表示?你没给他说元元失踪了?”      “说了!”五音立即道;“都是按小姐的吩咐说的,公子只是点头说‘知道了’。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赵瑟心中没由来地失望,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想去见陆子周。然而五音提醒她已经到了与曹大公子偷情的时辰。赵瑟恐怕陆子周原来竟在晋阳的消息被曹秋何窥知,无端翻出先前众人合谋算计曹氏的旧事,这才勉强按捺下心思,密室偷情去也。      一夜风流,次日醒来,便吩咐五音打点行装,准备去东都。果然过了十余日,十一麾下的越鹰澜和卢宾便率了五万精兵回到晋阳,说是叶帅有命,令末将护送监军大人前往东都。赵瑟琢磨自己在十一心中再是盘儿菜也不至于用到这么恐怖一个数字的人马做保镖,大抵者这五万人马中绝大多数都是要留在晋阳替十一巩固局面的。于是便也不多问,只说:“护卫之事就请两位将军全盘做主便是,想必叶帅也有交代。”      打发了越、卢二将,赵瑟去见曹秋何,简单说明了要去洛阳的情况,问道:“你呢,打算怎么走。”      曹秋何沉吟半晌,终于还是丧气道:“既然是小叶派人来,那路上必是走不掉的。你把我扮成个粗使奴才跟你一起上路去洛阳吧。小叶醋劲大,所以路上肯定是越鹰澜带兵护卫。她一个女将是不好多看你赵大小姐的侍奴的,应该能蒙过去吧。至于到了洛阳……小赵哇,你看咱们这么多日子的情分,我就求你一桩事,你是答应啊还是答应啊?”      “去你的!”赵瑟推着曹秋何,到底心中一黯,便问:“什么事,你说。”      曹秋何道:“这番东都克复,功在社稷,你,小叶,老傅功劳不小,朝廷必要厚厚封赏。小叶要封侯,就要回上都。你是监军,仗打完了自然也要回去。小叶现在暂时兼着河东节度使,河东的事情安排不好他肯定走不了。我只求你圣旨下了立即就走,不要等小叶。你走到黄河渡口,就放我走吧。我自有去处,绝不跟小叶和老傅为难……何况,那时大局已定,就算我想找麻烦,也是有心无力了。”      “好,我答应你。”      于是,曹秋何依言扮作赵瑟的家奴,随着她一起上路。果如他所料,越鹰澜率了五千精兵随行护卫,沿途关防极严,莫说一个人,一只苍蝇都逃不出去。至于陆子周,自有人格外关照。赵瑟只知道他在队伍里,却不知他被安顿在何处。      非止一日,到了洛阳。傅铁衣和叶十一一起出城来迎,两对冤家,一双父女久别重逢,自是别有一番喜乐哀怒。      不日,朝廷降下圣旨,以中原之功,加傅铁衣太子太师,益封食邑两千户;晋升叶十一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并正式授予河东节度使的官职,待回上都后另行封侯。赵瑟也跟着沾光,加官进爵回上都报到。      这样,赵瑟等人和陆子周之间的所有的谈判条件都满足了,按照约定,也该是放陆子周走的时候了。关于这件事,十一头一个赞成。      傅铁衣笑笑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十一却鄙视道:“丈夫一言九鼎,我是一定要守信的。”      傅铁衣便不再说什么,转而提议由赵瑟相送。十一想着是最后一次了,自己不能小气,便勉强答应了。于是就此议定。      宣华三十年八月二十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赵瑟独自一人送陆子周出城。他们骑着马,并辔而行,远望着本该是天生一对,和八年前在上都郊外踏青时一样一样的。然而,两人的心情和那时却是天壤之别了。      他们都不说话,天地间安静得凝重。赵瑟首先承受不住这沉默,开口道:“那个,子周,我和曹秋何在一起了。过些时候回上都,我就送他离开。”      “唔……”陆子周猛然从沉思中醒悟,道:“你果然是长大了。”      他笑了一下,两人就此打破了凝重,交谈起来。      陆子周问:“这事儿你瞒着十一也很辛苦吧?回上都之后你们大约就要成婚了吧?真个恭喜了,这么多年的心愿……”      赵瑟不由脸红,小声道:“是啊,总觉得像个梦似的呢。我还以为永远都做不到了……”      陆子周迟疑了一下,才道:“瑟儿,有件事我想多嘴说一句。”      “什么呢?”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在洛阳先跟十一成了婚再回上都。”      “为什么呢?”赵瑟愕然道。      “也没什么道理。”陆子周微微垂下头,道:“只是突然想起来。”      “可是,要先回去封侯啊……而且要是结了婚,就要等着十一一路回上都了,我答应了曹大路上放他走的。”赵瑟很是苦恼地搔了搔头发,道,“我想想看。”      “好吧。”陆子周一勒缰绳,道:“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瑟儿,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      “子周!”突然之间,赵瑟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捉住陆子周的手道:“其实,你可以留下的……”      陆子周望着那手怔住了,眼眸里流露出明显的感动。他低着头,缓缓说道:“瑟儿啊,我这一辈子,总不能一遇到麻烦就要靠你来庇护……”      “我明白了。”赵瑟松开手,“你保重吧……”她的眼睛发酸,薄雾在其中流转,却任赵瑟如何努力都不肯落下来。      “瑟儿,你是个好女人,只是我,却不是个好男人。”      他轻轻地吻上赵瑟的额头。      一切都结束了……赵瑟想。      晨曦中,只见一人一骑与朝阳融为一体。      那是东南方,太阳升起的方向。      *      赵瑟独自回到洛阳,在今后的几天都表现得心事重重。终于在第三的午夜,她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捉住十一的手臂一叠声地催促道:“快,派人去追他回来!”      “谁?陆子周么?”十一变了声音,“为什么?”      “一两句和你说不清楚,派人去找傅铁衣!”赵瑟烦躁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便往外面走。      十一将赵瑟拽回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吧,我派人去!”      为了不叫傅铁衣横加插手,十一只得妥协。他出得门去,见值夜的统领正是从一开始便跟着他的鬼头刀,心中一动,便将这“重任”委了他。命鬼头刀带三千人马去追陆子周。      过了一刻,在赵瑟的强烈要求下,十一到底派人请来了傅铁衣。      “到底出了什么事!”傅铁衣问。      “威武上将军狄桂华在淮南朱庄。”赵瑟闭上眼睛。      傅铁衣极是震惊,失声道:“她还活着?!”      “狄桂华是谁?”十一问。      ……      鬼头刀率领三千骑兵一路风驰电掣,到第二天晚上便在淮河边上发现了陆子周的踪迹。鬼头刀提兵去追,眼见都看见陆子周的背影了,只听一声呼哨,两面拥出无数骑兵。骑兵中央两面旗帜分开,将陆子周掩入阵后。再一合,正中便闪出一员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来。鬼头刀勒转马匹抬眼观瞧,正是失踪多时的元元。      元元提鞭笑道:“鬼娃子,今天咱们便在这里分个生死吧!”      鬼头刀转头往后看看自己的队伍,再看看元元的骑兵,估摸着总有个五成以上的胜算。他嘿嘿笑了起来,就在马上拱手道:“大姐,咱们当年的情分今天就算了了吧。从此以后,我鬼头刀和燕云十八寨再无干系!”言罢,一摆手道:“撤兵!”      没有捉到陆子周,十一很高兴,傅铁衣很无奈,赵瑟却道是天意。狄桂华的事放了那么许多多年她都没能想起来,偏这时候想起来,不是天意是什么?于是她也只是恹恹地修书一封给自己在淮南的父亲,不过略尽人事罢了,心里并不怎么抱希望。      于是赵瑟打点行装,准备回上都。十一河东之事未了,虽然遗憾,也只得放赵瑟先行,照例派了越鹰澜领兵马相送。临近黄河渡口,眼看便到潼关,因为大郑素来都有无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入潼关的成法,越鹰澜就此告辞离去。赵瑟和曹秋何也终于到了分离时刻。      临别一阵缠绵悱恻在所难免。这个时候,赵瑟心中不免也有几分不舍。她伏在曹秋何胸口道:“曹大,不然你就随我一起回上都吧。在我赵家皇帝抓不到你的。你跟了我也没什么不好,我决不让你受委屈就是。”      曹秋何枕着双手白道:“说什么呢!就算我曹大非要跟你不可,那也是将来等咱飞黄腾达了!”      赵瑟见留不住,只好含泪送曹秋何下车。      黄河渡口整队整队地大船布满了河面,远望去气魄极是恢宏。大船吃水很深,船首一律扬着王字的旗帜,正是河东王氏的船队。      船上下来一个管事,到在曹秋何身前叩了头,道:“小人奉我家主人之命在此迎接大公子”      曹秋何“嗯”了一声,抬眼去看赵瑟。      赵瑟苦笑道:“看来你这是准备好了。走便走吧……代我向我的小表叔小表婶问安。“      “后会有期。”      曹秋何在赵瑟的耳际咬了一口,大步上船去了。赵瑟望着他登山数丈高的船顶,迎风站立。隐约中,一个武士站到他身侧,和他攀谈取来。那武士头发剃去一半,挎着长长的斩刀,仿佛扶桑海寇的模样。      赵瑟在心中感慨:曹大啊曹大,不知下次相见你我又将是何等立场……      与此同时,与黄河蒲津渡相去千里之外的另一处著名的渡口。      暮色伴着烟雨蒙蒙正开始笼罩江面,喧嚣了一天的山阳渡渐渐冷清,货行的苦力扛完了最后一船货,三五成群地吃酒去了。一艘乌蓬小船静静地驶进渡口的岔道。船尾棹父蓑衣斗篷,船首一个垂稚的童子专心翻着手上的花绳。乌篷船“磕”地一声靠了岸。      童子停下手,转头叫道:“阿姐,山阳渡到了。”      一个素颜的女子探出头来,只一睹便又回去了。船舱中,厚厚的被褥中裹着一个昏睡的男子。那女子伸出手来在男子的额头上试了试冷热,面上露出喜色:“已经不烫了。”      她将那男子打横抱在怀里,脸贴在他的额上,低声道:“没关系的,子周,我们重新开始……”      卷四终    卷五 骊山茂陵尽灰灭 衣锦   驿丞何三宝在上都渭河驿任上时,每一天的早晨都是从泡一杯清茶,翘起二郎腿高坐在堂上惬意地瞧着手下驿卒们忙忙碌碌扫洒庭除开始的。这是何大人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光了,因为之后一直到深夜,他都得保持着最谄媚的笑容迎来送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渭河驿是个从九品,还下。官倒是个官了,可大郑但凡有资格住驿站的,谁官阶不是在从九品之上啊?那都是何大人的上官,都得他卑躬屈膝、小心伺候。这便是驿丞何三宝作为大郑官员体系中最末一等的悲惨人生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清晨短暂的片刻惬意对何大人来说才能像珍珠宝石一样珍贵。      宣华三十年十月二十九,这一天的珍珠宝石就被好一通嚣张的拍门声给打破了。      何大人想骂人,不过到底还是乖乖收起茶碗,小心翼翼地站到堂下去恭候。驿卒开了们,便有七八个衣着光鲜的豪门家丁闯了进来。驿卒被家丁们老实不客气地撞去一边,缩到门后一声也不敢言语。横冲直闯的家丁们占了门两边分立开,于是便迎进一位中年妇人。      那妇人藕丝褂子藕丝裙,头梳元宝髻,上面只插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站在那里八风不动的样子,两手斜斜叠着扣于小腹,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她左腕上套着一金一玉的两只镯子,此外便什么饰物都没有了。腰间悬着一方乌木牌,牌上钟鼎阴文篆刻,乃是个“赵”字。      那妇人很是气派不小,站定了一开口口便是问:“驿丞何在?”      何大人什么人哪,人是有口皆碑的从九品下渭河驿驿丞何三宝,眼光何其毒也。只瞧先前几个家丁的架势,那来着何人便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再一扫中年妇人的通身打扮和做派,几乎可以肯定她便是门阀赵氏出来的大管事。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大人的笑自发自动谄媚起来。      何大人一溜小跑抢到中年妇人身前作了个大揖,道:“下官何三宝忝为渭河驿,不知这位管事娘子如何称呼?”      中年妇人略福了福道:“老婆子是乃是赵氏世仆月兰,何大人称我兰妪便是。”      “哎哟,竟是小世女身边的兰管事。失礼,下官实在失礼……”何三宝一听来得竟是赵氏响当当的权贵人物赵瑟赵大小姐身边总管事,立即笑成一朵儿喇叭花,道:“兰管事尽管差遣,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月兰翻掌托出一块兵部驾部司的号牌,说道:“今日晚些时候有位大人入朝陛见,朝廷制度不得不留宿渭河驿,我家大人命我先来清扫一二,还请何大人行个方便。”      何三宝连口答应。这在渭河驿是惯常的事情了。朝廷制度,官员回朝复命,陛见之前一律只准住渭河驿。然而驿站简陋,贵族士家出身的官员往往不肯受这个罪,于是如四家七氏般大门阀便想出了个变通之法。每逢有贵人回京,家中往往便要依仗权势自兵部主管传驿之事的驾部司要来号牌,使奴仆拿着事先赶过来,将驿站搞成个外院别墅一般,伺候着主人住下。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个陈规陋习。      赵月兰拍手出声,便见十六个粗壮的家丁抬着八只大木箱鱼贯而入,十六人之后是十六个抱匣子的小厮,十六个小厮后面又是四个侍奴,四个侍奴之后,一个容貌颇为清俊的侍儿陪着位蒙了面纱的高挑男子走在最后。      饶是何三宝何大人见得多了也不由咋舌,在心中思量:不知来的这位大人是赵氏中的哪个大人物,竟让赵家小姐摆出如此吓人的阵仗?      何大人这样想着,侧身将赵月兰往里让。边走边道:“驿站里现在还住着均输署的江主薄和秦郎中,还有户部几位大人。他们是前两个月奉命出去稽查漕粮的,现在回朝等着覆命。几位大人已经住了几日了,他们占着东院,所以给兰管事您开西院,您赎罪则个……”      这个是无妨的。住驿站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上都高官显贵多如牛毛,不是极嚣张跋扈的主儿是绝不会因着官高爵显便将旁人从已经住下的房子里轰出去的。咱士族更得摆个谦虚谨慎、礼贤下士的谱儿,而况江中流也算是上都极极炙手可热的新贵——反正不论哪个院落一应陈设全部都得换过。      何三宝命人打开院门,道:“厨房马厩,下人居处一应俱全,兰管事请便吧。”何大人告辞离去,留俩儿驿卒等着听招呼。      于是,十六个家丁放下木箱,抬来清水,大事清扫起来。不一刻,扫洒干净,家丁退到院外。四个侍奴各据一方,指手画脚地命青衣小厮开箱取出诸般奢华的物事来陈设。      这时,赵月兰才请那蒙面纱的男子入内,让到院中石桌前暂且坐下。蒙面男子摘下面纱,正是赵瑟家中的侍郎俞怀远,和他一起的侍儿寻小厮泡了茶来,转过脸分明便是赵瑟身畔第一得力的侍儿五音。      赵月兰瞧着天色,对五音道:“我先上前面安排。你这里也快些吧,几处一耽搁,时辰已是不早了。”      五音一听也是有些着急,这误了时辰可不是好玩的。遂请俞怀远稍坐,自己站到阶上亲自督着众人抓紧收拾。      “那紫瑶帐最后再装……七宝屏风呢?先把七宝屏风拿出来摆上!那一对儿迎风瓶哪儿去了……”      “铺满,铺满,说了多少次了,地毯一定要铺满,一寸地板都不准露!我知道这是客厅,小姐高兴了会管这是客厅?”      “谁让把牡丹给搬进来的,搬出去,统统给我搬出去!什么,牡丹在外面要冻死?那就让它冻死呗!叫花房每天都送新的牡丹来换!屋里摆的,大人只看叶子顺眼。不懂?就是光长叶不开花的!”      “姚黄,去洗把脸,你一男人你涂什么粉?大人最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了!还有魏紫,你赶紧把你左耳朵上那钉珠取下来!死缠着从小姐耳朵上摘下来的吧?偷偷美不就行了,带出来臭显什么?我看你是不知道厉害,抢着过来送死来了?”      “大人的衣服都拿出来没有?都重新熨熨挂上——小贱人,你作死啊!啊什么?说的就是你!那寝衣可是小姐亲手做的,弄坏了一丝剥了你的皮都补不回来!嗯,你还敢犟嘴?是,小姐是就只缝了一道边。就是只缝一针,那也是她亲手做的!”      “汤煮好了么?怎么这么香!你这掺了多少花露啊!我说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咱们这伺候的不是小姐啊?”      ……      一时之间,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好一阵鸡飞狗跳。      一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江中流江大人这回是不起也得起了。江中流袖着手,佝偻着脊背,靠墙根儿站着跟秦少白和户部的二三损友一旁咧着嘴看热闹。      秦少白原先穷是穷点,但好歹也是秦氏子弟,名门公子。这些年与江中流这等江湖骗子外加丐帮票友混得多了,难免有些与所谓贵族气度渐行渐远的气质。这时一张嘴便是调侃:“老江,哎,老江,不对啊,原来不是女人!这可怪了,赵家外面数得上的男的没人了啊!这是谁要回上都啊?难道是新川侯?不能吧,也没听说啊,那是咱叔爷……”      江中流是个财迷,正对着赵家的奇珍异宝流口水呢,这会儿压根没工夫搭理秦少白。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上那一对儿迎风瓶,应付道:“傻了吧?河东节度使今儿到京!”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窃笑起来。只有户部有位大哥没反应过来,还在在哪儿追问:“河东节度使,谁啊?      “叶十一呗!”秦少白讪讪道,“最漂亮的那个,现在是最能杀人的那个。”继而他便很没好气地问江中流;“你怎么知道是河东节度使今天到。”      江中流洋洋得意:“那是,从来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古有诸葛孔明,今有江中流……”      “你歇着吧!”秦少白一扒拉江中流。然而,紧接着,他便很是郁闷地嘀咕起来:“看来这一次我小表姑是当真要取叶十一了。真是的,也不知我那小表姑怎么竟看上了他?真给我们四家七氏的丢脸!”      江中流将秦少白一拽道:“你说错了吧,应该是叶十一怎么竟会看上赵瑟才对吧!”      “我怎么说错啦!”秦少白抗着膀子道:“叶十一,嘁,他未婚偷情,在军中和赵瑟那是明铺明盖,公然同宿。这天下尽知,名誉都丢尽了。当然,这事儿赵瑟干得也不地道。不过他那名声怎么都配不上赵氏的门楣了!”      江中流打了个呵欠,挥手道:“得,你名声好,你从来都没偷过情,你们……”      秦少白便要上来揍江中流,一众损友兴高采烈地跟着裹乱。江中流脸上挨了一下狠的,鼻血哗啦哗啦往下流。他忙按住了抬头望天,正好瞟见赵家的管事赵月兰匆匆进了西面院子。      江中流单手拎住秦少白的衣领,道:“走吧,回屋睡觉!”      秦少白那还不算完呢。江中流从肚皮里发出嗤笑声,道:“怎么着,您还打算等在这儿给您表姑父问安哪?”      秦少白闻言立即一个箭步窜回东院,哐当一声关上院门,堪称豹的速度。      赵月兰这边进门时,五音督促着一众侍奴小厮已将屋舍布置熨帖。草鸡变凤凰,日月换新天,宛若一笔浓墨重彩泼染出去,收回来满目的锦绣荣华。赵月兰不由在暗中点头:这五音果然是个人才,这么短的时间如此千头万绪之事都抹平了,难怪小姐爱宠。他也是可惜了,偏赶上将来的主君是善妒之人,不然……      五音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长舒一口气,将俞怀远请进厅里,施了个礼道:“俞小相公,您再过过目,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俞怀远自怀中掏出一张单子,口中念念有词对照一番,又在四处走了走,最后弯腰将厅中一方盆景往左挪了半寸,方道:“很妥当了。”      五音笑道:“幸亏小姐最后委了小相公来,不然这等细微之处的分寸,小人当真把握不准呢。”      赵月兰道:“既是妥当了,便先送小相公回府吧。”      俞怀远微微一笑,道:“兰管事,我应该留下来照应才是。”      赵月兰听了没什么,五音却是急了,使了个眼色将俞怀远拉到一边,小声道:“小相公,小姐既然没有特意交代,您便是不留下来也是说得过去的。”      俞怀远道:“没有特意交代,便是要留下伺候的意思啊。”      五音心道这孩子有点实心眼,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那叶十一是好伺候的么?你就没见凡是跟着去军中伺候过小姐的,大伙儿都往后躲么?我那是实在躲不过去,不得不硬着头皮顶雷。你说你这是又何必呢,明明有借口脱身,干嘛还非要自找苦吃!“      因为五音与俞怀远一向要好,便咬咬牙豁出去提点他道:“小相公,我这是跟你要好才和你说,咱们这位未来的主君大人真真是难伺候的很,您还是回去吧。反正小姐也不会太为难您,自会派别人来的。莫相公这两天不正求小姐呢么,正好让他……”      “好伺候不好伺候,终究都要伺候。”俞怀远缓缓地说,神色间淡淡的样子。      这一句说得五音是与我心有戚戚焉,轻叹一声,遂不再劝。      说来,以叶十一的出身禀性并不是赵瑟的良配,这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然而他既已经有了纵横天下了力量,又掌握了河东,赵瑟还对他痴心不改。那么这桩婚事,无论有多少不尽人意之处,赵氏都得尽力促成了,以求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叶十一做了原阳赵氏的夫婿,那善妒的禀性便无论如何都要改一改了。因此,赵氏的全体权贵人物,除了赵箫,一致认为——在正式成婚前,必须得让这个叶十一认清形势,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赵氏正夫。      而赵月兰作为门阀赵氏为其继承人亲自选定的大管事,这一点儿体会领导意图的能为还是有的。余淮远这样说倒是正中她下怀,心道:这位俞小相公到是识趣得紧,正要靠他让新主君明白事理呢。哎,倘若俞大相公有他弟弟一半明白事理,便不会罔送性命了……      于是赵月兰便不敢再让五音多说,忙道:“如此甚好,便请小相公先在此处照应。五音,你我一同去门外迎接。方才前头传过话来,二少爷已经接到大人,这便过来了。”      五音闻言,忙点了两个小厮,追着一起去了。驿丞何三宝已经带着几个驿卒候在门外,神色间很是激动。一见赵月兰过来,何大人竟一把捉住她的手,兴奋地道:“哈,兰管事,想不到你们接的竟是河东节度使大人。”      赵月兰盯着那手不说话。      何大人方才松了开,兀自搓手道:“这个……下官十分之仰慕,不,是崇拜,崇拜叶帅他老人家。下官每天都要从邸钞上寻河东的战报,啧……叶帅真神人也……”      五音心中好笑:叶十一才多大啊就老人家?不过是个小气鬼醋坛子罢了,还神人?这何大人怎么跟个市井愚民似地!      何三宝何大人那厢已经抑制不住激动眉飞色舞地讲述起不知从来听来的叶十一的那些伟大战绩。其间使用的溢美之词,估计就算是叶十一自己听见都得要求撞墙。      五音便觉得这何大人精神实在有些问题。所谓名将之花,说到底不过杀人王,至于的吗!      思量间,耳听得蹄声如雷,便见百余精骑疾风一般卷到近前。当先一骑,御者矫如游龙,身姿之美,举世无匹,正是河东节度使叶十一到了。另一骑紧随其后,穷追不舍,马上之人亦是雄矫,却是上都败类之首的赵箫。      何三宝何大人双目放光,第一个冲出去,只是那架势更像是专为往叶十一的马蹄子上送似地。幸亏那是叶十一啊,一声清啸,百余马匹一起站定,何大人才算免于乱马践踏的倒霉死法。何大人惊呼甫定,跳起来捉住十一的马缰,手都哆嗦了,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      十一大约也觉得这位何大人精神有点问题,不禁露出一个微笑。这一笑犹如云破月来,山河秀丽一洗碧。何三宝这回倒是不哆嗦了,直接一个大马趴便扑到叶十一马前,口中叫道:“下官渭河驿何三宝迎接节度使大人!”      十一这下算是确定何三宝精神有问题了。不过这种间歇性发作的神经病他见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收起笑容和气道:“有劳何大人了。”      于是,何三宝便殷勤地服侍十一下了马,搞得十一很是不好意思。众人也跟着下了马。赵箫骗腿跳马,提溜着何三宝官服的领子就将他扔到一旁。于是,赵二公子一边走一边跟十一说:“我说妹夫,这号溜光锤儿在上都多了去了,你不用跟他们客气……好了,既然把你送到地方了,那哥哥就先走了,堂子里还有场堂会等着我哪!哎,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二哥,在上都,还没有二哥我码不平的事儿……”      赵月兰和五音等人赶过来,正好听到后面那一句。赵月兰登时眼前发黑,一阵头晕。打眼一望十一的一众从人,果然个个听得两眼发直。至于十一脸上是什么神气,她更是连看都不敢看了。可怜赵月兰刚刚还在心中夸赞他们家二少近来这是大出息了,和叶十一这等人物并驾齐驱看着都没差了气势哪!一转眼,赵二少就给来了这么一出,真他娘的不愧是咱赵二少啊!      赵月兰咬着牙将五音往前推。五音也很不乐意,冲赵箫屈了屈膝,撅嘴道:“二少!”      “少什么少!”赵箫拿鞭稍挑起五音的下颌,道,“连个爷都不知道叫了,没规矩!妹夫,这你可得管哪!”       暗流   赵箫赵二公子将所有人等调戏一番,心满意足,施施然而去,留给众人一个高大的背影去崇拜。      赵月兰和五音与十一重新见礼,一众家丁跟着一起下跪叩首。      赵月兰起身后,福了福禀道:“大人,小姐命奴婢在此恭候。”      “兰管事。”十一点头道,“我记得你。”又问五音:“瑟儿呢?”      五音心道:果然啥事都不能指望咱们二公子啊,合着你接个人就光吹牛赛马来着。好嘛,正事一件都没说!于是只好恭敬答道:“今年恢复了大选,今日是正好是复选的日子,小姐奉旨参赞,入宫去了。小姐说一完事儿便来看大人,着小人等先来伺候。”      十一点头表示了解。月前拣选天下贤良男子充实宫掖的圣旨便已经颁行天下州郡,十一作为河东节度使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不过因为中原战后民生未复,天子体恤,特别下旨豁免河南、河北、河东、山东几地的大选,采选官不曾去河东讨厌十一,十一看过也就忘了。      其实十一根本不知道。大选的规矩,五年一选,凡年在十八至二十五岁未婚的良家子俱在应选之列。各地选出来的才俊送到上都之后,这就和只选士贵官宦之子的嘉选不一样了。嘉选只一选,选上了自然是直接册封迎入宫廷,选不上嘛也没关系,公子少爷们可以高高兴兴地卷铺盖卷滚蛋,自回家去逍遥自在。大选呢,却没这好运气了。不仅还要有初选、复选、终选三关,而且只要你进了初选来了上都,先甭管选上选不上,回去什么的便再也休想,端是个有来无回的买卖。      大郑后宫的惯例,初选筛下来的充入掖庭为宫侍,复选筛下来的分赐给高官显贵做侍郎,终选筛下来的赏赐给宗室为侍臣。只有通过三选的寥寥数人才能成为皇帝或者公主的后宫,并且始封不能超过五品。所以复选之时照例召士族贵女及三品以上高官选看,名为参赞,实际则是等着拣落儿。      上一次大选是在五年前,那时赵瑟还不满二十一岁,还小,自然没她的份。这一次大选,赵瑟刚从中原监军归来,正是春风得意,风头一时无俩,于是恭逢其盛,成了诸多拣落儿中实力格外强劲的一员。      十一对其中诸般关节懵懂无知,心中还在笑话赵瑟这般好色之徒去帮皇帝选美,许她看不许她摸,看难受死她,好生让人解气。      五音偷眼观瞧,见十一不但不恼反而浮起微笑,心中那是老大一个奇怪。但总算也能松了一口气,于是便恭请请十一回房安歇。      何三宝何大人闻言一个横跨挤开五音,谄笑着:“下官带路。”      十一这一次来上都,除了亲军之外,部将之中就只带了庞玮外加一个基本无甚用处的鬼头刀。其余诸将都留在河东,由越鹰澜统帅着把守河东,以备非常之变。亲军依制在渭河北岸扎营了,跟着十一来驿站的便只有庞玮、鬼头刀和十几个从人卫士。于是何三宝便引着这一行人往西院去。      来到西院院门前,何大人还舍不得走,躲在一边腆着笑脸只偷偷去看十一,以为大家不知道似地。赵月兰疑心这位何大人混着跟着进去了便要死赖着不走,便暗中将他袍袖一扯,一字一句咬着提醒他说:“何大人,这位可是河东节度使。”何三宝一惊,跌跌撞撞地去了。      院门中分,一番世间富贵便如画卷般娓娓展开。如云婢仆,自院门延伸到阶上,俱垂首恭立于道路两侧。这时一起拜下来,齐声贺道:“拜见大人。”声音雌雄莫辨,宛若天籁之音。阶下立一清俊男子,华衣美服,气质宛然,便是俞淮远了。他因着叶十一与赵瑟到底名分未定,既不好称呼,亦不好拜见,便只得弯身一躬。      鬼头刀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小声对庞玮道:“乖乖,难怪人人都想做大官,这几十上百个大活人往面前一跪,果然飘飘欲仙,十分过瘾呐。”      庞玮是羽林军出身,见惯上都权贵繁华,深觉鬼头刀丢人现眼,遂一瞪眼道:“闭嘴!”      十一心中却是十分厌烦,自觉不过在驿站耽搁几日,大可不必如此麻烦。然而赵瑟现在不在,他也没人可以去发脾气。于是便决定暂且忍耐,昂然入内。      他十数万大军的统帅,杀气三时做阵云的军阵检阅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来自有一番别样的威压在其中。也没见他怎样,两旁跪拜的众人便不由惶恐战栗起来。他从余淮远身前一越而过,并没有看他一眼,说一句话,余淮远却只觉得一番沉重的压力从头顶压迫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五音服侍十一进房,赵月兰自去安排十一的一众从人。姚黄请十一更衣,便有两个侍奴抖开一套湖蓝色宽大袍服,各执一袖展开了立在近处,正是一套日常起居的武士服。于是无数白白软软,不曾做过粗活的嫩手搭到十一的胸前腰间。十一不由皱眉,心中厌烦几乎不可遏制。      五音窥着十一脸色,心中“嗑登”一声,便知要坏,忙给姚黄使眼色要他赶快闪开。十一却已经自己扯了腰带,抛了身上的外袍在地上,两只手指夹了那湖蓝的武士服来。一时间,姚黄等一众侍奴俱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一旁鬼头刀乐了:这小身板,灯芯草似的,吹一口气就倒,忒弱了吧!这群是男人么?咱大帅这要是照平时砸咱那劲头,这一下下去还不得砸死他三五十个的?      五音忙跪下道:“下奴等不会服侍,请大人重重责罚。”      十一抓着衣服,张了张嘴便想说都给我滚蛋。只因庞玮在后面捅他,他才没说出来。      庞玮没归属十一之前是在羽林军的,对上都权贵门阀诸多行事手段与规矩那叫一个门清儿。今儿只一进门,包括阶下那华衣男子,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知肚明这必得入乡随俗,不然后面更有花样百出等着烦人,不把你磨得一点儿脾气没有绝不肯善罢甘休。      于是庞玮拿过十一手中那衣服,亲自给他披到肩上,在他耳边语重心长地道:“上都门阀行事历来都是如此。不过些许家务小事,不值什么,大帅千万要忍耐啊。”说罢,也不管十一听懂没听懂,退开几步,拱手道:“末将先回营中安排。”      十一点头,想了想又说:“你家在上都吧?营中无事可以回去看看。”      庞玮含笑谢过。      十一对庞玮的话还是很信服的。盖因庞玮于他,固然剖肝沥胆,忠诚无比,然而在年龄和阅历上则更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比他那个整日酗酒,喝醉了指责他害死亲娘的爹还有那个人强的不是一点儿半点。是以,庞玮既然劝十一忍耐,十一虽然不甚明白也觉得不太有必要,但还是决定暂且看看再说。于是便索性不动声色,来者不拒。五音站起来给系好了衣服,姚黄蹲下给换了鞋,魏紫端来温水,余淮远挽了袖子亲自拧了把手巾拿给十一擦汗……      庞玮临走时招呼鬼头刀,暗中递给他一小袋子。鬼头刀正咧着嘴看热闹看得眉飞色舞,不亦说乎,不耐烦道:“什么啊?”打开一看,却是满满一袋金豆子。庞玮告诉他:“拿着一会儿替大帅赏人。”鬼头刀口里应着,回头就直接揣怀里给化公为私了。      庞玮一走,鬼头刀失了管教,上来先自己给自己看了个座,翘起二郎腿往后背上一靠,,美滋滋地道,“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想不到俺鬼头刀也有今天。大帅啊,幸亏当初俺是跟了你啊。要是听了我的咱去打劫,可没今天这么舒服啊……”      适逢侍奴端了汤进来,从鬼头刀身旁经过。鬼头刀见那汤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色彩极是鲜亮可爱。一时心中痒痒,跳起来抢了一碗,抱在手上,一扬脖,“咕嘟咕嘟”就给灌了下去。喝完一抹嘴,咂摸着味道还不错,酸甜酸甜的,就是稍微有点淡,遂递出手中琉璃盏去,中气十足道:“再给盛一碗!”      一众侍奴纷纷讪笑,暗中笑话他土包子开花,于是便不由生出一班豪门刁奴惯常的恶毒心思,无人出声提醒,单等着看十一的热闹。余淮远也捧着手巾远远立在一边,且看十一如何行事。五音心中暗恨,只道众人自寻死路,浑不知那叶十一满手鲜血,杀人魔王。      他忙取过另一盏汤,捧到十一手底下,眼睛却瞟着鬼头刀,嘴角含笑道:“鬼将军,那是洗手用的!”那余淮远极是知机的,十一指肚刚一沾湿,他便捧着手巾迎上去裹了十一的手。      鬼头刀那厢面上却是挂不住了,将脚直接便往那绣金貂裘的贵妃榻上一踩,登时匪气发作起来:“怎么地?俺说是喝的就是喝的!给我端一锅,今儿谁不喝便先尝尝爷爷的拳头!”      他面目狰狞,凶神恶煞,钵儿大的拳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众侍奴被他骇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五音虽然知道这位鬼头刀一贯是个不靠谱的,但也没想到他能横到这地步。于是便寄希望于十一,盼着他能出声喝止这位土匪大爷。十一正巴不得鬼头刀捣蛋,自然不肯去管他,只当没听见。      余淮远遂觉得忍无可忍,退开几步,冲那正在运气的鬼头刀道:“那位将军,你踩那榻是我们小姐平时惯用的!”      十一闻言一望那雪白的貂裘上黑黑一个大脚,想起赵瑟,心中不由有些着恼。对鬼头刀,他一贯雷厉风行,照例是手里有什么便直接砸什么过去的。      手巾挟着风声甩在鬼头刀头上,鬼头刀登时头晕眼花。然则立即便收了脚,抓住手巾乖乖站到一边儿。五大三粗的壮汉缩着肩膀,仿佛老虎咪唔,硬装小猫。只可惜鬼头刀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好景不长,便又不老实了,瞅着那榻问十一道:“大帅,不然这干脆给我得了,反正赵小姐也不能要了,咱甭浪费。”      十一深以为然。鬼头刀见十一没反对,便老实不客气地往他榻上一仰,心满意走地感慨:“咱也好好享受享受”。他还不忘擒住一个侍奴,嘱咐人家一会儿别忘了给他搬走。      一时间已经摆好了饭菜,又有一番琐碎麻烦。丝管歌舞,焚香侍立什么的也就算了,反正宴会上也是这一套,十一好歹是节度使这个位置上的人物,自不惧他,关键是还不给自己吃。      余淮远手持银箸,站在旁边给布菜。依着侍膳的规矩,他先夹了颗菜心放到十一面前的碟子里。十一拿着筷子,看着碟子那颗晶莹碧绿,指甲盖点大的菜心也是有点发怔啊。心想:“别的事也就算了,这饭都吃成这样,可实在没法再忍了。”      那厢鬼头刀早已甩开腮帮子大嚼,吃得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于是十一也就决定不再客气。他心中挟着对赵瑟的怨怒,又不好意思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婢仆发作,因此行事之间不免便有了几分故意——只见他桌上扫了一眼,便将手边的青花小碗弃去一边,直接饭钵抓到面前,伸手端起面前两道菜一股脑倒将进去,低头便开始吃。      众皆骇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啊。余淮远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站出来劝谏,晓之以礼,规之以节,让这位河东节度使大人,赵氏未来的主君明白——他这么干绝对是丢他自己的脸,抹士族赵氏的黑,绝对得改!然而面对着十一石头雕刻一般侧脸,面对他泰然自若的,理所当然样子,余淮远恍然间有了不容抗拒的感觉,一句话都没勇气说出口。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有些人是可以发光发亮的。      好不容易熬到饭毕——那是,除了鬼头刀之外,大伙都是在坚持啊!落座奉茶,赵月兰领着四个灰衣长随进来给十一磕头。赵月兰道:“小姐说,大帅这次回上都,各种应酬必是要多。也不知道她走的这些时候,大帅在晋阳添了得用的人不曾。便从自己身边拣了四个长随,命奴婢送过来。他们都是平常跟着小姐出入各处官署府邸惯了的,勉强也算得用。小姐说大帅留着做个跟班使唤,也不算浪费了粮食。      十一便问名字。赵月兰笑道:“几个奴才罢了,哪有什么名字,自是大帅怎么喜欢怎么叫。”于是四人一起磕头,请十一赐个名字。      这就有点儿为难十一了,他实在没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啊。依十一的想法,既然问你,那你叫啥就直接说啥呗,我又不是记不住,你没事绕什么圈子?这不是故意找麻烦嘛!因此,两条极英俊的眉毛便不由有些皱了。      赵月兰见状忙赔笑道:“小姐也说大帅要是不耐烦赐名,便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这不结了嘛!十一高兴起来。      鬼头刀在旁边插言道:“哎,兰管事,我看着这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挺不错的,还有阿五阿六么,有的话给俺也弄俩儿!这出门的时候带上,乖得跟狗似的,多省心!”      赵月兰嘴上敷衍他,心中却暗骂:我呸,你不也就是个跟班么!      这时,十一的亲卫来报,晋阳的公文到了,这件事才算是含糊过去了。      那叫阿大的长随捧着公文,送到隔壁书房,请十一落座细看。五音姚黄等人自然也是要斟茶倒水,跟着去伺候笔墨。余淮远迟疑了一下,方才跟着进去。原来一般士家,侍郎服侍主君,一般以用膳为界限,大抵伺候着用过膳,便会吩咐让下去休息。除非有意为难,否则大凡士族贵女夫侍如云,后院有的是侍郎,绝不会拣着一个人使唤一整天的。但是十一既然没有说,余淮远便不好走,只得跟着等吩咐。      那公文是卢宾送来的。十一离开晋阳之后,大抵河东的军事交给越鹰澜,政务则是由这个卢宾来总揽。所以这公文里主要是幕府之中一些政事,还有就是一些幕僚官员的任命要向十一请示。十一看完公文,翻出私印在上面盖了,手指磕着桌案陷入沉思——      自他接掌河东一来,军事方面也就罢了,他自忖关东无有对手。即便他不在,有越鹰澜等人,守住现有的局面也是没有问题的。政事方面确实是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这些人,大多自幼投军,书读得都不多,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以武力而纵横天下,逆守是在行的。搞政治,讲经营,文官顺守那一套则是不懂的。由卢宾去管这些,实在也是赶鸭子上架,锉子里面拔将军,不得以而为之。赵瑟也曾下死力气帮他找谋士,奈何大抵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何况赵氏的家臣,他心里也并不十分想用。总想着将来总要找一个管用的谋士才好。      “好像有个贪财鬼叫做江中流……”      五音走进来,看见十一正在沉思,便悄悄扯了余淮远的袖子说:“小相公,你先出来一下。”      十一霍然抬首,瞧着余淮远问:“你是什么人?”      余淮远只觉得那目光如冰剑一样射透了身体。他腿软想下跪,可又觉得不应当如此委屈。于是便结结巴巴地答道:“仆是余淮远,小姐的……侍郎。”      十一笑了一下。体察那笑,美丽,然后雷霆万钧。余淮远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都在战栗。      “嘭”地一声,十一的手拍在案上。只听他喝道:“赵瑟,给我滚出来!”    隐忧   “十一!”赵瑟像一阵风一样卷进来。她挤进十一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眼角眉梢尽是笑:“你果然是极想我的!      十一为之气结:我想你个框框,又在这儿跟我装没事人企图蒙混过关,休想!      他拎着赵瑟给她提溜到桌子上,指着俞淮远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赵瑟,你什么意思!”      赵瑟坐在桌案上身体往后仰,手指以贼心不死的态势勾着十一的腰带。她半偏过头去视线斜斜地看见俞淮远,拿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责问起来:“是你惹大人生气了么?”      俞淮远后退几步,跪下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十一手指捏着赵瑟的下巴将她的头硬扭过来,怒道:“不要东拉西扯,你知道我说什么!”      “啊!”赵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你说这个呀,绝没有别的意思。这不是这次回来咱们便要准备成婚了嘛。祖父大人说,家里的事情总要一桩一桩慢慢熟悉起来,也免得你不习惯到时候措手不及。这是好意,我怎能拒绝呢?再说,他们伺候你本来也是应当地。你不喜欢,随意打骂责罚便是,不用不好意思。”      赵瑟这番话差点没把十一气得吐血,心道:我不好意思?我给你都杀完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熟悉什么?习惯什么?习惯你今天取一个,明天纳一个?你不左拥右抱你能死啊!好吧,你取那么多我都已经不怪你了。你干嘛还非要弄到我面前来故意气我?你说你安得什么心。      他气得狠了,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狠狠地拍掉赵瑟勾在自己腰带上的手指。赵瑟手上失了拉扯,坐不稳当,手掌向后撑去。一时不查,手掌按在砚台上,弄得汁水淋漓。      这当口,当然不是管这个的时候。赵瑟先是目中横波,很是撇了十一一眼。转过头去吩咐俞淮远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俞淮远退出去了,她才转回来,仰着脸向十一大发娇嗔:“你这人真是!祖父大人他们就那点爱好,喜欢折腾你就让他们折腾呗,他们就是敞开了折腾又能折腾多长时间?等成了婚,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说什么是什么,全凭你高兴。你看我为了你天天是忍辱负重……”      十一心想:那可也未必!      赵瑟那边继续控诉:“我这都忍了多少时候了,你为我就忍耐这几天都不行啊?哼,还要骂我!还要跟我生气!还要打我的手!你看,都蹭脏了吧!”于是便将一只墨汁淋漓地手掌伸到十一面前,以为物证。      十一觉得赵瑟这一番话简直是歪理,是倒打一耙,但一时之间偏又不知如何反驳起。老大一番郁闷憋在胸口,咽下去憋地慌,吐出来仿佛又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他轻哼了一声,道:“咱们要成婚,还得要约法三章。”      “我知道!”赵瑟抢着说道:“第一最好不相见,第二最好不相知,第三最好不相伴,第四最好不相惜,第五最好不相爱,第六最好不相对,第七最好不相误,第八最好不相许,第九最好不相依,第十最好不相遇……”(佛祖啊,饶恕馒头吧)      赵瑟数到第十,十一终于绷不住劲儿,露出个笑容给赵瑟,道:“你倒是怪会说的。”      赵瑟暗中抹了一把冷汗,心道:好险,再往下我可就没辙了,幸好十一没文化啊!      她就势用那墨手去摸十一的脸,甜蜜道:“十一,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于是,十一那上天都要嫉妒的脸立时被她搞得一团糟。墨汁滴下来还淌得他衣服上到处都是。      十一大是不忿,擒住赵瑟那墨手便往她自己脸上去蹭,誓要报那一箭之仇。      赵瑟另一手便正好行暗渡陈仓之事,将十一脐下三寸之物捉了个结实,语带双关笑道:“十一,你看你又乱发脾气!”      如此这般,十一便是天大的怨怒也只好暂且散去,就此缴械投降。      一阵叮叮当当,赵瑟将桌案上笔墨纸砚等等统统扫了个精光,腾出一块地方给自己躺下。之后手上用力,一扯那爱物,十一便跌将过来。于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次日清早,俞淮远硬着头皮来伺候梳洗。见十一搂着好梦正酣的赵瑟,睁着眼望着帐顶发呆。本来他很是有几分要被收拾的心理准备的,不想十一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出去,不用你。以后我不找你,你都不用来。”搞得俞淮远心里反倒很是失落。      十一把赵瑟揪起来弄醒,告诉她:“你该起来上朝了。”      赵瑟哪儿敢实话实说昨天大选复选皇帝热情洋溢地赐了四个落选的秀子并给假三天让她洞房啊?于是只好昧着良心说:“你回来了嘛,我装病请假。”      十一听了很高兴,嘴上说:“其实也不必。”实际却已经又把赵瑟给搂回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闹了一宿,又是在硬邦邦的桌子上,身上实在是又累又疼,两人便互相偎着大睡回笼觉。      结果这个回笼觉还是没睡成。      五音来报:“隔壁院子住的均输署的江主薄求见。”      赵瑟闭着眼睛道:“求见我还是求见大人?求见我让他过两天上中书省见去!      五音说:“江大人说求见节度使大人。”      赵瑟便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见不见!还没陛见呢见哪门子客!你问他懂不懂规矩?!”      然而,十一一听说是江中流,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找他呢!于是便力主要见,说:“反正他也是住驿站,应该不妨事。我和这位江大人还是很投缘的,而况中原大战,赖他帮忙之处甚多,一直想当面道谢。你要是困,便还躺着,我自己去见。”      赵瑟无奈,只好起床。      其实,这一次会见,十一固然是别有所图,江中流也是怀着某种目的的,而且这种目的还十分之不光彩。可以肯定,其不光彩的程度绝对在他平日里惯行的蹭吃蹭喝、索贿弄权的数倍之上。      原来一场中原大战,让叶十一名震天下,再加上他那张神都要嫉妒的脸,扎扎实实是引来拥蜇无数。这样,叶十一与赵瑟感情上,尤其是下半身那点破事儿,便被传得个满地打滚,以至于到了上都街头的梳头郎都在悄悄议论“我大郑的名将之花被赵氏的风流女给睡了”的程度。      那么,也就可以想见昨日江中流那一班臭味相投的损友亲眼得见赵氏迎接叶十一回上都的情景之后会是何等兴奋了。      那兴奋得都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怎么办呢?就瞎琢磨呗!一时间遐思迩想,那是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什么男上女下,上下左右怎么怎么之类的还得算最最平常的。光想当然是不行了,那就得打个赌。赌别的也不现实,大伙儿挑了个最最简单的——赵瑟敢不敢顶风而上,今天晚上便来幽会。      赌去的赌不去的,押大的押小的,各自都说了,接下来当然就是开骰盅了。这群无聊的人哪,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热情从热被窝爬出来跑对门去蹲墙根的!当然,不论赵家的墙根还是叶十一的墙根都是不好蹲的。反正,这群徒有战斗热情而无战斗操守的家伙远远看见卫士雪亮的军刀并没有迎难而上,立即就打道回府了。      这怎么办呢,总得寻个结果吧。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众人就公推江中流江大人上门求见一探究竟。只有他了,没别人了。其他人都说不上话,秦少白又是赵瑟的晚辈,打死他他都不敢去。江中流也不是啥有人品的主儿——有人品的他就不能参加这种赌局啊,照例拿捏了一把便拍着胸脯应了下来:“都看我的吧!”      以上就是江中流江大人一大早登门求见的全部原因。      不管怎么说,十一和江中流之间的确是很投缘的。只一见面,他们就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江兄!”      “叶老弟。”      然后这两个官阶相差了六个等级以上的男人就高高兴兴把酒言欢去了,让赵瑟万分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起这个床。      再躺回去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赵瑟认为自己还是先洗个澡吧。□愉除了回味无穷的爱之外,总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会留在来。桌子的问题当然不需赵瑟操心,可留在她自己身上的那些总不能老是不去管它。      当然,渭河驿是没有温泉的。赵瑟虽然神通广大,但到底也不能无中生有。可不管怎么说,趁着十一与江中流喝酒的时候,可以像在家里一样由光溜溜的侍奴服侍着沐浴总是好的。那种在情人眼皮子底下偷嘴吃的快乐实在是无以言表,足以弥补没有温泉的小小遗憾……      洗得香喷喷之后,十一和江中流还在言欢中,赵瑟便坐下来替十一起草觐见皇帝的奏折。这个时候,她就不免要抱怨命运的不公平了——      “明明以前都是人家替我写奏折的,为什么现在我却不得不替别人操心劳力呢?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哎呀,看来我果然是越混越差了……”      江中流走的时候,干了一件很没品,同时也很符合他一贯作风的事——这厮把在谱的宝物迎风瓶给顺手牵羊了。更令人羞愧的是,他这一顺手牵羊的行为还被赵瑟家的侍奴给捉了个现行。      这要是一般厚脸皮的人,即便舍不得上吊抹脖子,也必定是掩面而去,自此再也无颜登门。然而,江中流毕竟是江中流,岂是一般意义上的厚脸皮所能相提并论?      只见他以袍袖卷着那迎风瓶夹在胳膊下面,身体往后挣,手肘往侧后方拐——赵瑟家的小侍奴正扯着他的袖子用力去够那瓶子。他直着脖子冲叶十一嚷:“叶帅,这就算定金!”      趁着小侍奴一愣神的功夫,江中流将迎风瓶抱在怀里,夺路而走。      赵瑟先前在书房写奏折,听到动静才走过来,这场热闹也只看了后半截。饶是如此,她也抓着水晶帘子有点儿发愣:江中流这是什么意思?末了转头去看十一。      十一叶有点儿尴尬,歉然道:“瑟儿,你喜欢什么我去找一件回来给你好不好?”      赵瑟便翘起嘴,拉住十一的手摇晃着嗔道:“说什么呀!一个瓶子罢了,你还能做不了主?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用我的是应当的呀!”      于是赵瑟便吩咐:“五音,找个匣子把剩下那只瓶子装上,派个人给江大人送过去!”      转过来她又问十一:“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江中流虽然是公认的贪财,但毕竟没有明抢的胆子。你找他什么事,怎么不直接找我?”      十一迟疑一下,答道:“正要和你说,河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主理政事,所以我想请江中流进幕府,刚刚他答应了。”      赵瑟闻言立即咯咯笑了起来,道:“那你可真够有勇气的。他那贪财的品行,河东还不得天高三尺啊!“      笑过一阵,赵瑟坐到十一腿上,拉着他的手臂抱住自己,想着说道:“不过江中流的才华确实出众,你选他倒也合适。早些年我就看他不错,不过他这个人臭毛病太多,实在是欠收拾,后来他又进了皇帝的均输署,所以我虽然招揽了却一直都没有重用。打算等他在陛下那里吃了大亏再说。”      “唔,这几年为着中原战事和上都的神策军,皇帝陛下纵容均输署大肆搜刮,几乎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朝野民怨沸腾。如今中原战事既了,至于而神策军……我估计就算是拿银子堆,堆了这么些年也该堆齐活儿了。陛下差不多是时候拿均输署开刀。所以我看,江中流答应你,多半也是起了急流勇退,避祸河东的意思。可见他这个人极不老实,你用他可得小心。”      最后,赵瑟对十一说:“还有就是这事儿光江中流自己答应也没用,能不能走得了还得看皇帝的意思……这件事我来办吧。让他承你个救命之恩,以后才好使唤。”      十一略颦了眉道:“市恩似乎也没有必要,我不喜欢强迫人。”      赵瑟在十一脸上亲了一口,戏道:“所以你就偏喜欢强迫我……”      这说法十一极是不同意的。他将赵瑟转过来,两人脸对着脸,逼问道:“我强迫你什么了?”      赵瑟大笑不答,就势一跃,扑将上去。十一和座下绣墩一起翻到,被赵瑟压了个结实。      “那是我强迫你总行了吧!”她说,抓住十一的领口的双手遂用力一分……      后来,赵家的侍奴们都极佩服五音。他让把客厅铺满地毯真是忒有之明了。      因为这一耽搁,十一陛见的奏折到晚上才送进宫里。当时,皇帝陛下正在私殿召欧阳怜光独对。      皇帝看完笑着对欧阳怜光说:“赵瑟的文字是愈发进益了。”      欧阳怜光道“陛下圣明。”      皇帝便问:“那你看什么日子给他封侯合适呢?”      欧阳怜光扇子在手心一磕,道:“天子之剑,直之无前。陛下依制行事,可也!”      皇帝叹息道:“也罢!前世不忘后事之师……你下去安排吧。”      欧阳怜光跪拜告退。      之后,皇帝便传下圣旨:召河东节度使叶十一明日早朝陛见。      次日,虽然赵瑟尚在假期之中,但是为了陪十一,她还是起了个大早前去上朝。早朝并没有什么大事,主要就只是召见叶十一。      这种陛见从来官样文章,照例问问何时起身,路上走了几日,身体可好,军队可好,地方可好,最后再夸奖一通就算是完了。当然,皇帝如果是在便殿召见,私下里是否还会问点儿其余什么别的事情,大伙儿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叶十一这次陛见是在早朝,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其余别的事情”会问,一应对答俱是光明正大。      皇帝照例先是褒奖了叶十一的中原之功——是,她态度是热情了点,赞美夸张了,但毕竟收复中原是不世之功,十一的容貌又是那样能满足女人们的幻想,所以这并不算过分,大家都能接受。之后,皇帝又简单问了问河东的局势,便责令门下省商议给叶十一的封号,待钦天监择吉日后,由礼部主持正式为叶十一封侯。      就这点事,说完就退朝了。一点儿引人遐思迩想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召见的时间也太短了。搞得一干趁机在朝堂之上窥觎十一容貌的女官们纷纷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妈的!      散朝之后,赵瑟早有先见之明,寸步不离地陪着十一。女人们一看既然她这样,大家都是有地位的人,自然也不好在含光殿下就耍流氓。于是只是和新任的河东节度使、叶藩帅套两句交情,便各自飞马回家,着人下帖子、准备宴会。      赵瑟与十一手牵着手出宫去,恍然间仿佛心满意足,此生再无他求。      结果再一恍然,就好死不死在宫门口跟自己祖父大人撞上了。      苑国公崔景之如今还在正三品的兵部尚书位置上。这就显出如今的世道着实不怎么样来了。士族家的女儿,赵瑟这样的,不过是中原监了个军,回来就加了中书令。十一这样的武将也能在朝夕之间平步青云,封疆一方。崔景之自从十年前做了兵部尚书,就一直盘踞在这个位置上。正如谢老夫人所说的那样:“士家男子,官位到正三品以上也就足够了,”再向上的位置,还是留给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吧……      崔景之正踩着骑奴的脊背上车,看见赵瑟和十一牵着手,立即就下来了。板着脸教导赵瑟道:“毕竟还没有行过六礼,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不要太过招摇!”      赵瑟忙松开手。      崔景之叹了口气道:“也罢,过几日十一封了侯,你们便立即订婚吧。你祖母近来缠绵病榻,也盼着你们早日共结连理,好了了我们的一桩心事。十一这几天必定是极忙的,有些事他不知道的,瑟儿你要多操些心。十一啊,等忙过了这几天,便来府上,我和夫人都想和你聊聊……” 冷战   宣华三十年的冬天,整个长安城都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到来沸腾起来。前所未有热闹,喧嚣,繁华充斥着这座古老的都城,仿佛使它衰老的容颜上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的青春,以至于连洋洋洒洒的白雪都无法将其掩盖。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就是后来甚至史书中他的名字都不允许被直接被提及的叶十一——当然,宣华三十年的时候,他还是被称作叶十一的。      宣华三十年冬天,叶十一回到上都。作为河东节度使,作为宣华二十年之后崛起的唯一实力派人物,他在上都受到了极为热烈的追捧。所到之处,花团锦簇,冠盖如云。上都像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搔首弄姿地在他面前展示出最迷人绰约风姿。      每一天清晨,无数由上都最高修养水平的小厮充任的信使便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渭河驿的阶下,只等守卫的士兵一打开大门,那些被装饰得美仑美奂地请帖便被小心翼翼地递到一位被称作“阿大”的小厮手上。阿大大多时候都是漫不经心地,娴熟地,将那些请帖叠成一摞。十一晨起练完剑之后或许会瞥上一眼,或许一眼都不会去瞧。然后,整叠的请帖就变成了鬼头刀的揩屁股纸——按照鬼头刀自己的说法,这很过瘾。所以尽管包括五音在内,很多人都劝他还是算了吧,但鬼头刀仍然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      饶是如此,十一仍然有永远都赴不完的宴会。只要赵瑟没有极重要的事,一般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十一的手臂跟他一起出现在那些宴会上。上都的女人们对此很不满,她们欢迎叶十一,当然她们也欢迎赵瑟,但是她们一点儿都不欢迎叶十一和赵瑟同时出现在某一个宴会上的情景。是的,她们很清楚赵瑟和叶十一很快就要订婚了,但女人最擅长的就是幻想。赵瑟这么做,无疑就是剥夺了女人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幻想的权利,应该遭受唾弃和镇压。      总而言之,女人们对此很不满,但是她们又毫无办法。或者她们可以厚着脸皮在请贴上注明:此宴会禁止携带男伴女伴一切伴侣,可是,她们毕竟没有办法不送请帖给赵氏的继承人亦或是大郑的中书令。      宴会之外还有登门拜访。官卑职微的也就罢了,门房那里就可以打发掉,并不用十一去烦心。而那些官员们自己也是清楚地——从来锦上添花他们这帮子人都是充样子的货儿,所谓拜见不过是个姿态罢了,烧热灶哪儿轮得着他们?是以十一不见他们,他们也不会认为是受到了藐视。那是理所当然的嘛!      相应的,总有一些高官显贵是十一所没有办法拒绝的,无论他多么不想和她们打交道。比如四家七氏中至德高望重的谢夫人,比如号称上都名门第一的张氏的族长韩国夫人张媛……于是,赵瑟替十一如数摆将开来的那套排场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样一来,以叶十一其人在赵瑟家中诸般曼妙男子心目中的一贯形象以及他与他们的关系而言,暗中怀着“且看他何时露出暴发户本相”这般险恶心理的人必是不在少数的。然而很是令人遗憾哪,他们都失望了。由此可见,只要十一愿意,什么样高贵的礼仪与姿态他都可以做得很好——只要他愿意。      简而言之,十一拿出与他身份相符的仪态所接待的第一位贵客就是韩国夫人张媛。之所以她是第一个,当然不是因为十一对张媛有好感什么的。事实上,十一最不希望看见的人头一个就是张媛。众所周知,韩国夫人张媛当年为了追求叶十一,很是动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的。而十一之所以先见张媛,只不过因为她第一个上门,跑得几乎比那些样子货儿还快,而她的身份偏又不容拒绝罢了。      赵瑟对张媛说不出什么感觉来,但张媛对十一怀有虎狼之心她还是知道的——不光她知道,全上都都知道。因此,赵瑟特意弄出个饱食餍足的样子,挽了个风情万种的坠马髻,陪着她的十一一起见了张媛。      “大都护的身体还好吧,我一直以来都很挂念他。”      “舅舅他也很为河东节度使您欣慰。”      “武英夫人的儿子长得很可爱吧。我的猗猗都大了,还说过要给他们定个娃娃亲呢。”      “中书令大人是说薛玉京的第一个儿子么?那孩子还在河西。啊,也许过不了多久,武英侯会回上都来。”      “武英侯也要回上都了啊。太好了,我们应当一起聚聚。你看呢,十一?我和玉京姐姐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你和武英侯又是那样的要好。”      “是啊,很多年没见过张襄了……”      他们不咸不淡地谈论着旧日的人事,仿佛避免了尴尬,却总是使人兴起困顿,恨不得大大打上几个呵欠。      张媛心里不知是怎么样的滋味。她看着赵瑟和叶十一像夫妻一样坐在一处,用那样熟稔而亲密的口吻说话。他们那神情,明显是共同起卧的样子。在这一瞬间,她满腔的爱恋与痴迷便化作了落花流水,汩汩流去。      她在心中叹息:“如果当初十一果真从了我,只如曾几何时的小三那般,如今大约不过我张氏庭院深深一禁脔耳,今时今日的光芒万丈永远都不会有了吧!他果真是该选赵瑟的不错……赵瑟啊赵瑟,我还有什么可不服气的呢?罢了吧罢了,奈何人生不能重来……”      张媛既然是服气了,一时间便是犹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想通了。些许儿女情长,自是再也无能萦绕其心。她抬起头,笑得如沐春风,对赵瑟和十一说道:“河东节度使的封号今日陛下定下来了呢。是阳武侯,大约下个月初一皇帝便会亲自册封。今天已经是十月十八了,离下月初一之还有十几天。所以媛特地将此事透漏给二位大人,倘若中书令大人打算封侯之后立即与节度使大人定下婚约,恐怕时间就很紧张了,必要加紧准备。如此,媛便提前恭喜节度使大人了。”      赵瑟和叶十一一起起身回礼。      重新落座后,赵瑟看张媛算是顺眼多了,话音里也带了喜气。她说:“张姐姐真是太客气了。我原本没想到能有这么快,朝廷现在正忙着给公主殿下议立正君,总要等大选和嘉选之后,陛下才能有工夫封爵呢。”      张媛对赵瑟说法并不以为然,笑笑道:“朝廷那么多事,哪能都停下来等着公主?那可不是件等得起的事情呢!”      十一表现出诧异。他的确不知道。      张媛给出了解释,简而言之就是公主大婚的大麻烦事。      关于公主大婚的事,可谓命运多舛,磨难重重。宣华二十三就议定了出身张氏的银光侯张夏,奈何张夏人都封了凤翔君抬进了东宫,只等拜庙正式册立公主正君,偏偏太皇太后薨了。于是,张夏就只好凤翔君一直做下去,公主的正君的人选也就没了着落。接下来三年,公主要为太皇太后守孝,自然不能大婚。好不容易三年孝期期满,朝堂上刚提了个头,流寇又在山东、中原一带闹大了,几乎颠覆掉大郑的江山社稷。公主认为自己应该以身作则,鼓舞朝廷上下一心共抗国难,在朝堂上公开表示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决心。这样光明正大地理由,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终于等到中原战局发生转机,朝臣们便再也等不了了。随着洛阳收复,中原大战结束,早立公主正君以固国本的议论在朝廷中便又甚嚣尘上。这一次,士族与文官联起手来,来势汹汹,在朝堂上公开发难,奏请早立永安君。永安者,当朝储君公主的徽号。永安君者,公主正君的封号。这一次,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拖延下去了。于是便颁下圣旨,将本来已经取消了的今年春天的嘉选恢复了起来,和秋天的大选放在一起办,务必要为公主选出一位十全十美的佳婿来。      当时,朝廷为这件事大闹而特闹的时候,十一还在河东,赵瑟也只赶上了个尾巴,所以并不甚了了。      张媛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十一依例送到门口。赵瑟因为现在觉得张媛是好人了,应该修补一下她们以前的恶劣关系,便决定多送一段。      赵瑟和张媛并肩走在一处,前面有拿着鞭子的骑奴呼喝开道,远远的两旁有卫士执甲护卫,身后有长随小厮簇拥着伺候。赵瑟露出了一个她少女时代常见的笑容,跟张媛说:“我都好久没用自己的脚走过路了呢。做了这中书令真是无聊啊!”      张媛便道:“也好久没有人叫过我张姐姐了,大约也是我做了侍中之后。”      于是两个人便一起笑了。侍中大人和中书令大人的笑仿佛和上都街头结伴采买衣服首饰的女人们在一起时没什么两样啊。      赵瑟便擒了张媛的袖子道:“张姐姐,我想请你做个媒人,等下个月陛下给十一封了侯,便替我上门去向十一提婚。你是知道的,十一在上都并没有什么相熟的人。你是张大都护的同宗,又是张氏的族长,替我们做这个媒人再也合适不过啦。”      张媛想了想道:“你开了口,我自然是当仁不让。不过你何不直接请陛下赐婚呢?现在河东节度使的圣眷正隆,你去求,陛下绝没有不允的道理。”      “赐婚?”赵瑟讶然道,“没这个必要吧!”      张媛叹了口气道:“河东节度使的家世背景、脾气秉性怎样你比我清楚,我们这样的人家……有皇帝赐的婚书终究是要好一些的。瑟儿,我对十一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他既然决心傢你,我就希望你们能过得好,他跟着你能快乐。”      “张姐姐……”赵瑟不知说些什么好。      “好啦,不说啦,你回去吧。”张媛拍了拍赵瑟的手道,“真要我做媒人,到时候说话便是。只是莫要忘了婚礼上请我喝一杯喜酒。”      张媛一摆手,她身边那叫小三的侍从便牵过马来,屈下一膝躬请张媛上马。      于是,张媛与赵瑟各自行礼,就此别过。      回到驿站,赵瑟牵着十一的手,踏着曼妙的步子划了个圈儿。十一也很高兴,像很多年前那样抱着赵瑟从空中掠过。      他们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封侯、成婚,他们为了属于他们共同的成功激动不已。在十一,封侯、成婚与成功是三位一体的存在。他曾经一直认为他最大的追求正在于此。它是模糊的,流淌在血液里的,令他亢奋的。还有什么能拿来形容他得到这一切前的心情呢?而在赵瑟,她无疑同样快乐与幸福。除了终于得到了十一之外,更重要的是,大郑三百余年的历史,有哪一个士家的女儿能做到她这样的事?还有谁能质疑她的伟大呢?      你是我最伟大的作品,我的爱人!      赵瑟开始将火一样的热情投入到她的婚礼筹备事宜上。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宣泄他们的愉悦之情。对于还没有定下婚书情况来说,这无疑是有一点儿太性急了。但是没有办法,婚书的事情必须等十一封侯。封侯,才能立下家庙。门阀赵氏是不可能和没有家庙的人家订立婚书的。      赵瑟和十一更加亲密了。不仅体现在他们共同出席的那些宴会上,更体现在私下里。赵瑟时常趴在床上,一边儿翻检那些上都大商铺送来的图册,一边儿与她的爱人商量着房子该怎么装修,家具是什么样子的,礼服用哪一家的绣工,珠宝选什么款式……而十一,他最不正常的表现就是他竟然回应了以上那些他平时根本就不会理睬的问题。这足以证明他也很高兴。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不能在讨论之后干上一场。因为苑国公三令五申,勒令赵瑟成婚前绝不许再与十一同宿。以赵瑟之不要脸,婚礼在即,也知道要去装个样子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很美好。然后似乎是专为验证“好事多磨“这四个字似的,转眼间便出了一场变故。      说来事情的起因实在是一件足道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赵瑟在大选复选那日,得了四个才貌双全的秀子。正好那一日是十一到上都的日子,于是赵瑟只是将人领回家去,往霍西楼那里一扔,便去找十一了。后来赵瑟日日陪着十一,夜夜笙歌,自然把那四个御赐的秀子给忘到爪哇国去了。可是,要知道,毕竟皇帝赐那四个秀子是要给赵瑟作侍郎的!      那么既然赵瑟现在回家来过夜了,霍西楼自然就要作出相应的安排。而况他也不得不安排,这件事情是赵瑟祖父叔父等长辈直接向他明示了的。当然,赵氏的亲长们是不好直接插手赵瑟的闺房之事的,可他们毕竟可以很便宜地通过霍西楼去做。霍西楼虽然有些时候也会感到为难,但那毕竟是他份内之事。终究推脱不得。      总而言之,在赵瑟回来过夜的第二天,霍西楼就特意为四个御赐秀子的事情来探问赵瑟的心意。      别说,这事儿霍西楼不提赵瑟还真给忘了。赵瑟努力回想了一下,对那四个人倒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她只记得皇帝当时说:“中书令还年轻,身边似乎太过冷清了些。这次拣四个才貌最好的与她充实府邸吧。”所以别人都是两个,她是四个;至于究竟是不是才貌最好的便不得而知了,都是宫侍给领到她身边的。      赵瑟这个人,对于多吃多占一贯是没什么兴趣的,但凡是属于她分例以内的,她也从来都不会客气。当然,今时今日,赵瑟对占有已经成为自己分例以内的这四个男人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既然是皇帝赏赐下来的——不管怎么说,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赵瑟拇指顶着自己的下巴想:那就随便玩玩算了!      于是,她便跟霍西楼说:“那就今天晚上吧,让他们四个去水榭伺候。”      西楼一怔道:“四个?”      赵瑟便敲西楼的头道:“今天有几样公文要处置,叫他们去伺候笔墨!后面几天都和十一有宴会,没功夫!”      于是,华灯初上,赵瑟用罢晚膳便移去水榭看公文。不一刻,侍奴划船送来四个清洗一新的男子,便远远地退到岸边伺候了。赵瑟也没抬头,四个秀子便轻手轻脚地焚香挑灯、添茶磨墨。      赵瑟又略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疲惫。便搁了笔,问那四个秀子姓名年龄。四人跪下回话,分别叫做徐樱,潘素、刘笙,郭臻,年龄俱在十九岁上下。赵瑟又问各自擅长,让献艺来看。      举凡进了大选的秀子,大抵才色双全。这四人既然被赐作赵瑟的侍郎,终身全在她一念之间,少不得要格外卖力争宠。一时间,徐樱抚琴,潘苏吹箫,刘笙舞剑,郭臻做画,倒也美不胜收。      赵瑟回首间,见那郭臻握笔泼墨,挥洒之间很有几分熟悉。赵瑟心中一动,不由站过去揽住他的腰。侍郎侍寝,自是不会一层一层的套衣服,大多光着身子裹一件丝袍。赵瑟这一动手,郭臻的腰带便松了,袍服散开来露出嫩白的胸口和两点红缨。      赵瑟轻笑了一声,挥手吩咐:“都解开衣带再演来罢!”      四人本是良家子,但既然进了这士贵朱门,少不得要含羞为之。一时间,尽是罗衫半结,风情无限。潘素吹箫倒也罢了,徐樱和郭臻那里也是半遮半裸。唯有刘笙舞剑,衣袍随着动作摇摆翻卷,时而露出大腿,时而露出屁股,比之裸身舞剑更添情趣无限。      于是赵瑟便半倚在郭臻身上,将裙子略分了分,抬手命潘苏跪过来伺候。潘素迟疑了一下,还是红着脸做了。很明显他是第一次,呼吸之间很是生涩。赵瑟本来也就是玩儿罢了,所以也不说什么,只下巴磕着郭臻的肩膀,一边看他作画,一边儿瞧刘笙舞剑。      也是赵瑟点儿忒背啊!十一自水榭西面的开窗飞身入内的时候,好巧不巧看着的正是这一幕。      这就有点儿刺激十一了。更刺激的是,他刚一站定,刘笙手中的剑便往他身上招呼过来——他是吓的。跟赵瑟前,那孩子可是清清白白的良家男子,此番身上如此一个光景,自己夫人看也就罢了,冷不等闯进一个男人,他连羞带吓,手中的剑自然而然便狠狠劈了过去。其实他那剑根本也没开刃。      十一随意挥袖。宝剑寸寸断裂,连刘笙自己人也被十一反扭在身前。十一笑了一下,双手只一错,只听“咔嚓”一声,刘笙的脖子便断了。身体软绵绵地委顿于地。      其实,十一杀人前那一笑最是迷人。轻描淡写,漫不经心,透着傲慢与矜持,那是一种随手掌控生命的居高临下。然而这个时候,这爱死人的笑注定是无人欣赏了。男人们都吓软了身体,泥一样的瘫在地上。      赵瑟扬起手,甩在十一脸上一个惊天动地的耳光。      于是,赵瑟向东去,十一向西去,两人就此开始冷战。       赐婚   节度使虐杀小侍郎,中书令掌掴叶十一。      姑且不论虐杀二字从何说起,以上的段子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去后,立即便在上都引来了极大轰动。多少年没这样的大热闹了,可算让咱们逮着了,大伙走过路过,千万不可错过了啊!      群雄汹涌,蜂拥而上,赵瑟这一耳光,算是把叶十一在上都本来就很彪悍的名声打得更加响亮了。      一时之间,那叫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啊。      说起来,上都这么大,蛮横善妒的主儿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可人家到底还是讲风度、要水平的。手段拿将出来是堪称杀人如草不闻声,那叫一个倍儿高贵。横到似叶十一这般当场翻脸要人性命,而且还亲自动手杀人的,那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      据说,连上都“有口皆碑”的公狮子太仆卿都给震住了——此公的夫人是出了名的吃软饭的,在宴会上经常有人公开取笑:“太仆卿夫人,来,吃块豆腐,软的。”这连太仆卿都给镇住了,其余的大小叫兽们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于是乎,“大郑第一狮吼”之名便花落叶十一,任谁都抢不去啦。      至于赵瑟打叶十一那一巴掌,大伙儿倒是都挺能理解。连人太仆卿都说了——      “河东节度使此番作为固然英雄本色,痛快之极,漂亮之极,奈何实在是不够聪明呐!侍郎是个什么东西?玩意儿罢了!你便是忍一时之气又能如何?就算御赐的侍郎,卖不得杀不得,可只要错过了当晚,以后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管教他生不如死,谁还能说你个不字?就算说了,咱也不在乎啊!可你看河东节度使那般抬手就杀,毫无章法可讲,无怪中书令要打他。不要说中书令,但凡是个女人,你这样当面落她的面子,她也不能忍啊!这不是少不更事是什么?唉,幸好这河东节度使还没傢给中书令,否则不论谁家的家法,他这么干少不得也要捆翻了打上几十大板,那才叫面子和里子都丢光了呢!”      总体上说,上都的舆论还是比较支持赵瑟的——当然了,也不排除一小撮别有用心的裹乱分子,唯恐天下不乱,趁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谓不可告人的目的,大体就是向叶十一献媚以希冀一亲芳泽啥啥的。      的确,现在看来,叶十一再好也是朵儿带刺儿的玫瑰,谁取了都得够她一呛。那一般人真是玩不起啊!可如果能趁着赵瑟和叶十一冷战的机会,搞点风花雪月、最浪漫的事啥的呢?应该还是不错的吧!恨只恨叶十一那美人,实在不解风情,连个冷战都搞得不地道!你说你就真不知道恋人间吵架照例要搞点移情别恋来气人的么?      至于赵瑟的侍郎奴婢们,对于赵瑟掌掴叶十一这件事,倒是和主流舆论保持了高度的一致。说高度一致那还是客气的,实际上简直就是拍手称快。因为十一和赵瑟冷战,搬去军营住了,驿站里的侍奴们闲下来就开始三五成群地议论——实际也就是交口称赞:      “小姐这回总算是动怒了。我就说早就该拿出家里的规矩来嘛。”      “菩萨保佑,咱们这总算是有活路了。”      “就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姐您这回可得坚持住了,以后咱们是吃肉还是喝汤可全指您这遭儿啦!”      ……      天可怜见,他们要是知道他们报之以厚望的大小姐早就后悔了估计都得哭出来。      事实上,赵瑟打完那一巴掌,刚一转身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我打他干什么呢?”赵瑟心想,“快找我算账啊!你一拉我,我就抱住你,然后咱们便和好如初啦!”      孰不知,十一杀了人,数日以来淤积在心头的闷气已然消散了干净。那会转过身去也是在想:“我杀他干什么呢?那么个东西也值得我去杀么?哼,赵瑟这家伙竟然敢打我!好吧,她要是硬抱住我不让我走,好好跟我道歉,保证永不再犯,这次我便原谅她!”      结果,十一也没拉,赵瑟也没抱。两人万般无奈,只好冷战。      十一自西面出了水榭,孤鸿一点,踏水凌波,上得岸去,自顾自地出府了。      赵瑟从东面出了水榭,小厮划着小船给她送上岸。      脚刚一踩到实地,赵瑟便沉着脸让将刚才在岸边伺候的所有仆侍一概拿下,先扒了裤子重责二十大板。打完了再拖过来问话。      侍奴趴在地上,哭着禀告道:“节度使大人晚间入府寻小姐,奴婢等人不敢说小姐召了侍郎伺候笔墨,只回禀小姐在水榭里看公文。大人要见小姐,奴婢们不敢阻拦,便准备划了小船禀告小姐。大人他等不及,自己飞了过去。奴婢等人实在来不及阻拦啊!”说罢连连碰头道:“小姐开恩,饶了奴婢们这一遭吧。”      这时候,赵月兰急忙忙赶进来禀告:“小姐,节度使大人方才匆匆回了驿站,立即收拾东西带上从人搬出去了。无音苦苦相劝,实在是劝不住啊!奴婢使了人跟去,亲眼看见大人回了营。请小姐示下。”      赵瑟反问道:“今天晚上节度使不是在东宫赴宴吗?怎么竟会突然过府来?”      赵月兰见今日这番光景,自是不敢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回话,所以仍是跪在地上回禀道:“详细的情景奴婢也不知道,仿佛宴会刚一开始,公主说了几句话玉体便突感不适。陛下和皇后都赶了过去,宴会便匆匆散了。因为时间还早,大人想起前些日子国公大人邀他过府一叙,便说要寻小姐一起去拜见夫人和国公……”      这一番缘由,赵瑟不听还则罢了,一听简直气得半死,不由怒道:“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      赵月兰自知今日之事的确是她的疏忽,正应该宴会一散便使人回府报信的,可谁又能料到那叶十一竟能彪悍若此呢?果然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人的认知下限就是用来不断刷新的。      一时间,赵月兰除了暗自哀怜自己的倒霉之外也无法可想。赵瑟的责骂她是万万不敢叫屈的,即便是许她去叫,她也实在是无屈可叫,于是唯有磕头认了。      赵瑟不耐烦再去责罚她,打了个哈欠,回卧房睡觉去了。      赵瑟当然是睡得着的。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她也没什么睡不着的了。冷战这回事儿,不就是耗着嘛!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赵瑟还是懂的。      赵瑟并不觉得为了个御赐的侍郎的生死就值得跟十一吵架,也不觉得自己一定非得左拥右抱不可。可十一的态度也未免太不合作了一点儿,这在上都这种地方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早早晚晚必是要有个了断。赵瑟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开了,不如便看看情势再说吧。反正真的实在没办法了,再去向十一低头也是可以的——不得不说,那个时候,赵瑟对自己与叶十一在彼此感情的忠诚问题上,信心是极其强大的。      总而言之,既然赵瑟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接下来的事情便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做将起来。      第二天,赵瑟睡饱了起床。五音已经回来了,殷勤的伺候着梳妆更衣。或者是怕她要为昨夜之事迁怒,极是战战兢兢的样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赵瑟在他脸上拍了拍,拉着裙子在铜镜中照了一下,便出了房门。      赵月兰果然伏着身子跪在院子里等赵瑟发落。赵瑟坐下来略整理了一番心事,心道:倘若重罚这奴婢,大家难免要以为我是恨她未曾及时通报。那不就成了明白告诉大家我赵瑟怕夫婿,只敢避了十一偷偷摸摸地宠幸侍郎么?      其实赵瑟就是恨赵月兰未曾通报,就是不愿意让十一捉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处,可是因为正在冷战的原因,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向十一示弱了。于是,她便吩咐赵月兰起身,道:“这一次权且记下,下次再有差错,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赵月兰被赵瑟骂了一句“无用”,忐忐忑忑跪在外面一宿也没见赵瑟使人来发落,要说心中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本以为这次必定是雷霆万钧,不死也得脱层皮的,不想赵瑟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放过了,于是心中便揣测赵瑟这是要与叶十一斗斗法了。这一次她再也不敢大意,一边起身,一边就想着要加派人手注意叶十一身边的动静。      赵瑟紧接着又吩咐道:“你手边旁的事都先放放,一心一意好生替我去筹备婚礼。”之后又问:“前些日子说给节度使做的衣服送过来了么?”      赵月兰答道:“还需几日,大人封侯之前必定能及时送来。”      赵瑟点点头,又嘱咐五音道:“一会儿派个人去跟霍公子说,将刘笙厚葬了。他的家人也去寻寻,多赏些银钱也就罢了。”      赵瑟交代完琐事,便铺开了文房四宝,静下心来写一份奏折。不管怎么说,刘笙都是皇帝御赐的侍郎,热乎劲儿还没过呢,这就给玩死了,怎么着也要给皇帝上一个认罪的奏折意思意思啊!      赵瑟这一份奏折,可谓是极有担当,堪称天下为□者的典范。她在奏折中大包大揽,将刘笙的死因全部揽倒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床第之间一时失手,弄死了御赐的侍郎刘笙,现已厚葬刘笙并恤其家人,然而毕竟有负皇帝陛下的厚爱,还请陛下降罪云云。压根就没提十一那茬事儿。      这奏折递降上去,皇帝还没说什么,叶十一也没表示什么异议,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们却险些先把鼻子都气歪了!      她怎么能这么干!      现如今上都万人瞩目的河东节度使因妒滥杀无辜,而且杀的还是皇帝陛下钦赐的秀子——你看看,这多出风头的弹劾题目啊!不能用了吧?更可气的是,赵瑟这么写,他们连指责叶十一“身为朝廷命官,不肯以身作则,反而善妒成性”都不能够了!      这玩意儿还有法让人干活么?      于是,御史台集体表示抗议。抗议的方式就是索性大肆弹劾中书令大人暴虐成性,虐杀皇帝钦赐的侍郎,目无君上之类的。      这弹劾就有点自暴自弃外带不要脸的的意思了。人自己家的奴婢财产,是生是死你管得着么?如赵家这般的门第,哪年不死他个百十来号的。至于说到皇帝钦赐,皇帝钦赐的侍郎多了去了,她认真得过来么?      果然皇帝一笑置之,传下旨意:着尚仪局另选两名秀子赏赐给中书令。      对于这一切,叶十一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新送来的两名秀子跪在赵瑟面前时,赵瑟是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啊——十一,你看见了不,杀一个来两个吧?这就叫做买一送一啊!      两个秀子跪在赵瑟跟前如丧考妣,也不知道是被赵瑟的恶名吓的呢还是被十一的恶名吓的。于是,赵瑟更加没有心情去搞他们,一挥手便让带了下去,吩咐交给霍公子去安置。两个秀子如释重负,几乎是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地走了。此情此景看在赵瑟眼里,多少还是有些打击赵瑟那身为大士族、大地主、大官僚矜持而高贵的女性自尊的。      赵瑟没有偷情,叶十一没有出墙,日子就在这样不咸不淡地冷战中溜走了。      转眼时间就到了宣华三十年的十月二十八,再有一天就是十一正式封侯的日子了。据说礼部已经把冠戴礼服送进了渭河北岸的军营,而之前给十一订做的宴会上穿的衣服也已经送到赵瑟手上。      赵瑟想:大约十一也“反省”得差不多了,是时候亲自去见他了。      应该等这他主动上门认错才对?      开玩笑,那可是一个为了伏击能在雪地里一趴三天纹丝不动的人啊!想跟他比耐性?还是马马虎虎就这么地吧!再抻着恐怕认错的没有,抻断的可能性倒是成倍增长。那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家伙,别到时候再挠我!      就这样,赵瑟拎着件衣裳进了叶十一渭河北岸的大营。庞玮笑模笑样地将赵瑟迎进去,送到帅帐门口,拱了拱手,乐呵呵地:“大帅就在里面,中书令大人请进吧。您不要见怪,大帅是抹不开面子才说不见……那我就不进去了。”      赵瑟心想:嗯,你也怕他挠你。      掀帘进了帐篷,十一正坐着看书呢。      果然是抹不开面子啊,赵瑟想,你啥时候看过书啊?      赵瑟一进门,叶十一便将脸扭到一边,道:“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赵瑟诧异道:“你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欲迎还拒呢?啊,十一,你这不是撒娇吧?”      十一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是“五彩斑斓”,当即便摔了书。因为怕当真被扣上“撒娇“的帽子,他只得隐忍着怒气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赵瑟笑笑道:“啊,后天宴会上的衣服做好了,你总也不过来,所以我当然要拿过来给你试了。”说着将那流光溢彩,奢华无比的袍子拎将出来,念叨道:“可惜我手艺实在不行,就会牵个边儿,你可不能嫌弃啊!再说你连牵边儿还都不会呢。”      十一看着那袍子不说话,赵瑟便翘起嘴道:“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吧!真是小气耶!我打你是我不对,可你杀人也未见得就比我对多少啊!好吧,都是我不好。那你怎么样才肯消气嘛!”      十一沉默半响,哼了一声道:“除非让我打还回来!”      这也没时间让赵瑟权衡琢磨了,只得将心一横,闭上眼睛扬起侧面脸来——她左边脸比较漂亮,很是大无畏道:“好吧,你打吧!”      赵瑟等了半响,没等到任何动静,便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十一。十一正提着手掌,冲着赵瑟相对漂亮的左脸发呆呢。赵瑟便小声呼唤道:“十一……”      十一放下手掌,怏怏道:“算了!我要打你,你就没命了!”      赵瑟登时便笑逐颜开,一骨碌爬起来攀上十一的脖子,喜道:“那你不生气了?”      十一不说话。      赵瑟便又再接再厉道:“那我们后天就订婚?”      这一次,十一毅然决然地将赵瑟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一昂头,一副“哼,老子不傢你了”的大爷样。      赵瑟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忽然间得意道:“那我去求皇帝陛下赐婚,这回你总不能不傢了吧!”      十一英俊无比的嘴角可疑地抽动了一下,神像一样的脸上也很短暂地流露出某种鲜活的色彩。然后大约是因为脸皮还不够厚吧,他很没担当地走掉了。      “随你的便!”他说。      赵瑟想:没办法,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      恳请当朝天子赐婚的想法,一开始张媛提出来的时候赵瑟并没有当一回事。然而,“水榭事件”发生之后,赵瑟不得不认真考虑了。皇帝赐的婚书,毕竟可以稍稍弥补十一出身门第上的不足。而况如今上都到处都在议论自己打了十一一耳光的事,毕竟很是伤了他的颜面的,总要找个台阶给他下才是……      于是,次日早朝之后,赵瑟便留了下来当面向皇帝陛下请求。      皇帝很是热情地在太液池接待了赵瑟,问道:“中书令您有什么事情要见朕呢?      于是赵瑟就很不要脸地请求道:“臣想请皇帝陛下赐个婚……”      皇帝呵呵笑着打断赵瑟:“啊,现在的男人们哪,真是让人没办法!中书令也不容易啊。朕明白了,中书令敬候佳音吧。”      赵瑟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出一点儿“未婚少女”的娇羞,于是便用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音调唤了声:“陛下!”      皇帝回之以过来人的微笑。      之后,皇帝问起赵瑟苑国夫人的病情。赵瑟叹了口气,答道:“大夫说只要卧床静养、过了冬天大约会有起色。”皇帝便传旨赏赐了千年的血灵芝。末了以长辈的语气道:“你早些成婚,冲冲喜或者就好了。”      宣华三十年十一月初一,上临含光殿,大集宗室贵戚、文武百官,以中原之功封河东节度使叶十一为阳武侯。 夺夫   封侯的仪式肃穆而庄重,和其他一切封爵仪式一样缺乏可陈,赵瑟却看得热泪盈眶。      这不仅是叶十一的成功,更是对赵瑟本人的肯定。尽管赵瑟才二十三岁,未来的人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凤翔万里,辉煌无比。然而在宣华三十年叶十一受封为阳武侯的这一刻,她的心情,恍然间,仿佛就像是已然是站在了人生最辉煌的颠峰。这让她激动而战栗,只遗憾这一刻除了十一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与她分享……      仪式之后,照例是盛大的宴会。宴会照例在太液池,奢华而空洞。新封的阳武侯照例要先去偏殿脱下礼服,换上飘逸华美的袍服,由女官们引导着至麟德殿拜见天子。这个时候,照例宗室贵戚,文武百官都聚在麟德殿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照例皇帝陛下召见之后,华丽和盛大过了份的宫廷歌舞才会正式开始。      赵瑟从寒暄与献媚中摆脱出来,倚坐在白玉廊柱旁。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在她手上映出红晕,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池水在她的脚下荡漾,远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云蒸霞蔚,宛如仙境。流水一样的音乐徐徐而奏,芝兰美玉一般的侍从踩着宫廷所特有的优雅步伐迤逦走过,云鬓霓裳的贵妇人们用香扇掩着红唇互相寒暄,凉风中传来她们的窃窃私语,间或还有一两声清丽婉约的笑……      一种大功告成之后的松弛在赵瑟的全身洋溢。她松下一口气似地左顾右盼。      今天的仪式公主殿下并没有出席,大约一会儿的宴会她也不会到场了吧。公主自从上一次病倒,就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看来真得是病得极重了,但愿她能好起来,千万可不要死得这样早……      说起来欧阳怜光今天好像也没有来?这倒是奇怪了,以往她在宴会上可很活跃的人物哩。啊,陛下十月二十三那天终于批了江中流去河东的圣旨,大约欧阳怜光这几日也很是焦头烂额吧……      思量间,叶十一已经换过了袍服,由女官引领着步上麟德殿的大殿。那是赵瑟为他准备的衣服,奢华而高贵。在华灯的映照下,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加光彩照人的存在了。贵妇人们一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到他的背影完全与麟德殿朱漆大门的阴影重叠,她们才侧过脸来小声议论。人们都称赞他有着石破惊天的美。      那是我的!赵瑟微笑着想。      之后,权贵们就纷纷去恭喜赵瑟。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明天就要订立婚书了。那个叫做叶十一的男子马上就要属于赵瑟了。      宫磬三响,这是天子驾临的表示。诸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皇帝召见完,和叶十一一起出殿来好正式开宴。      殿上,叶十一在尚仪女官的引导下跪拜于丹阙之下。宫侍和女官们执各种依仗肃立于大殿两侧。皇帝着玄色的天子衮服,笑容极其和蔼而端庄。      叶十一是不必抬头也可以审察到周遭一切的人。不过,如果他在这时候抬头的话,会发现皇帝的笑容远不止和蔼端庄所能形容。而如果叶十一是出身四家七氏,并且熟悉朝廷典章的男子的话,他也会觉察到对于今天这种宴会之前的召见而言,无论是皇帝的冠冕还是宫廷的仪仗,都未免太隆重了点儿。      皇帝按部就班地说了一些封侯之后照例要说的话,叶十一也按照赵瑟之前让他背下来的那些回答了。之后,照例皇帝可以和新封的阳武侯聊一两句闲话。      “阳武侯。”皇帝按照宫廷的习惯亲切的称呼叶十一道,“你似乎还是独身一个人吧?男子建功立业,为国尽忠固然不错。可是自己的婚事也是很重要的啊,扔着不管可是不对的。还是早日将终身托付了与人才是啊?”      虽然叶十一对皇帝“早日将终身托付了与人”一语并不怎么以为然,但是,毕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就去反驳皇帝。于是也便顺着答道:“是的,陛下。”。      皇帝很高兴,兴致勃勃地道:“那么,就由朕来为阳武侯赐一桩婚事如何呢?”      叶十一想:赵瑟那家伙果然去求了皇帝赐婚啊?哼,我可没有答应她!皇帝这老太太也是,管什么闲事儿!      然而话虽如此,对于赵瑟的贴心,十一终究还是勉强满意的。而且,如果他现在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万一以后再要和那女人成婚恐怕就麻烦了。于是,十一便决定暂且原谅赵瑟,日后再慢慢收拾与她。遂拜道:“臣愿凭陛下旨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皇帝极是满意,连皱纹中都透出了笑意。她连说了两遍好,挥袖道:“宣旨吧!”      于是,尚宫局尚宫崔莺莺展开了圣旨,亲自宣读起来。她清脆而嘹亮的声音如冰剑一样穿过麟德殿的大门,一直传到百官聚集的阶下——      “维宣华三十年,岁次乙亥,十一月壬子朔,初一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东道节度使阳武侯叶氏,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文兹武略,乃成栖凤之才。是以俪兹国储,选极在朝。式光典册,俾叶黾谋。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尔其……”      “不……”叶十一立即就站起来了。      前面那一大堆,叶十一书读得少,的确是没听懂。可就算叶十一再没文化,“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这一句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至于殿外的高官显贵们,听到“诞钟粹美,含章秀出”这一句,基本上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偌大的麟德殿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赵瑟。      赵瑟差点没晕过去。那真是犹如晴天霹雳,又如利剑穿胸。她手里的夜光杯“啪”的一声就碎了,鲜红顺着手指淌下去,分不清究竟是酒还是血。      赵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儿要往后仰的意思,幸好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及时托住赵瑟的腰,使她仍能以符合她身份与地位的仪态站立。      “我说妹妹,你可得挺住喽!如果在这里晕倒或者吐血的话,明天早上你就真的要成全上都的笑柄了。”赵箫用一种很暧昧的姿态在赵瑟的耳边轻声说,“跟哥学吧,咱输人不输阵……那个倒驴不倒架。”      赵箫的确是那种只要他开口,就有能耐让人将所有的怒火都转到他身上去的人。然而在这种时候,终于也有了赵箫赵二公子力有未逮的时刻。      赵瑟望向自己的二哥,哀伤地道:“哥哥,我应该怎么办?”      “妹妹啊,这里可是大明宫,是太液池!”赵箫的语气和神情在那一瞬间凝重得让人绝望。      赵瑟举目四望,那些玉树琼花中,那些烟波缭绕的仙境里,尽是森严肃杀。凉意如蔓罗般从赵瑟的脚底蜿蜒缠绕上来,刹那间,冷汗便从她的脊背上透出来。赵瑟终于体会到了八公山上苻坚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了。      活着从大明宫走出去,首先!      赵瑟反握住赵箫,死死攥住他的手,她尖尖长长的指甲几乎扎进了他的手掌心里。在她露出一个微笑之前,她还有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韩国夫人张媛的神色。      赵瑟在张媛的脸上捕捉到了只一闪而过、却更甚于她自己的惊恐与呆滞。那么,      “至少这不是皇帝与张氏联手的结果,我还有盟友……”赵瑟想。      *      叶十一一旦听明白了“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立即就站了起来,用行动本身表达了对这道圣旨的蔑视。      当然,这完全是叶十一式的任性。      “不,我不答应。这个圣旨不算……”叶十一昂起头来说。      然而,立即,他就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麟德殿高高的凤座之上空无一人,那个带着和蔼端庄笑容的老太婆竟然不在了。      叶十一瞪圆了眼睛。      敢于蔑视圣旨,对皇帝说“不”,的确是很伟大的勇气。叶十一也的确是有这样伟大勇气的人。可如果这伟大失去了对象,又让他如何去对皇帝说这个“不”呢?      真正无耻的政治家,从来不给人说“不”的机会。      崔莺莺抖着圣旨看了一眼叶十一,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一眼,的确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她连诧异都不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站立着的叶十一以及他的“不”,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只是换了一口气,崔莺莺继续用她清脆的声音宣读剩下的内容——      “尔其宏宣夫道,无忘庭训。率由忠孝,永固加邦。可不慎欤。”      叶十一下意识地就去拔剑。在身侧抓了个空,哪里有什么利刃宝剑。大明宫里,何尝有臣下带剑上殿啊!叶十一不由便是一怔。      在这一怔间,崔莺莺已经读完了那圣旨。她微笑着冲叶十一点了点头,合上锦帛,一转身就退到了帷帐之后。      叶十一在心中默算自己与崔莺莺之间的距离。他距丹阙九尺九寸,丹阙金阶十三级,之上一丈远的地方是凤座。凤座六尺宽,之后才是珠帘幔帐。这样,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在崔莺莺掩身于帷帐之前,徒手将她给拽下来。      何况,他把一个四品的女官拽下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大殿两侧执依仗的女官宫侍流水般地退去,麟德殿沉重的大门在叶十一身后缓缓关闭。偌大的殿堂立时之间便变得空空荡荡。      叶十一向大殿两旁看去,通往配殿的门户紧紧关闭着。那幽深的门户后面,次第响起一些沙沙的脚步声。铁甲卫士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      叶十一苦笑一声:“果然皇帝都是胆小鬼,最爱玩的就是在衣柜里埋伏五百刀斧手的把戏。”      于是便有女子轻扬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大殿的一侧传过来到耳中:      “伏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士之必怒,伏尸两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此非天子以身当者……”      伴着这声响,麟德殿两侧门户洞开,拥出无数铠甲鲜明的雄壮卫士。卫士执戈扶戟,昂然肃立,其严整肃杀之处,有甚于边关百战之勇士。一名着深衣女子,脚踏木屐,头戴乌帽,手持折扇,施施然走到近处。叶十一定睛一看,正是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帝师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向叶十一弯了弯身体,很快就直起了腰。按照方才宣读的圣旨的内容来来讲,这是很敷衍塞责的一礼。但在这个时候,大抵是没有人去追究欧阳怜光的失礼的。      欧阳怜光在冬日里展开折扇,嘴角噙着微笑道:“还请君侯至清凉殿沐浴更衣……”      *      赵瑟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推开前来迎接的侍奴。      她一边往府邸深处走,一边不停地开口吩咐道:      “六军之中可有回报?城门守军可有回报?吩咐下去,一有异动,立即回报。”      “叶十一现在在那座宫殿里?公主在什么地方?欧阳怜光在什么地方?立即去查。天亮前我要明白的位置。”      “准备宴会,明日宴请各家的长辈,用国公的名义发请帖。”      “请韩国夫人,请宋国夫人,请尚书右仆射霍大人……”      “知会御史台,各处郡守……”      “持节度使符节去渭河北面河东军大营,召庞玮来见。”      “唤高储和秦卓书房来见。”      “传令下去,明晚我要召见家臣.”      黑暗中,不停地有人答应,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赵箫坠在后面,抱着肩膀看着自己亲妹妹挺得极直的后背,气势非凡的身影。他打了个哈欠,往小厮身上一靠道:“妹妹你不先睡会儿去?磨刀不误砍柴工嘛!那我先去洗个澡啊!看我这一身冷汗出的。今儿晚上,真刺激!”      赵瑟一踏进厅房,立即就被她的祖母芫国夫人抱了个满怀。赵瑟的祖父苑国公就站在苑国夫人的身畔扶着他。      芫国夫人缠绵病榻久已,今日勉强起身,身上仍然透着什么样的香料都遮盖不住的药味。赵瑟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沾湿了苑国夫人的衣襟。      “好孩子,想哭就哭吧,这里并没有其它人。”芫国夫人轻拍着赵瑟的背安慰着她,就想着抚慰年幼的女儿一样。      “我真傻。”赵瑟低声说,“河东节度使如此重要的位置皇帝能如此轻易便许了十一,做得这般明显我怎么竟没想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阿傅提醒过我的,离开洛阳之前子周还提醒过我。天哪,我怎么竟能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乖孩子。”苑国夫人道,“谁能想到,她竟完全不按规矩行事,下手也实在太准太狠了……别伤心,我们还有办法的。”      “祖母,我没事。”赵瑟抹了一把脸,道:“我去给父亲和铁衣写一封信。”      “瑟儿,不要着急。”芫国夫人拉住赵瑟道;“此事在朝堂上并非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大可先礼后兵,实在不必一上来就把事情做绝。”      赵瑟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女有分寸。您安心养病,千万不要为此时劳神。”她亲自扶着芫国夫人回了卧房,安顿她躺好。以眼色示意祖父大人一会儿书房详谈,才去了。      芫国夫人望着赵瑟的背影消失在门户之外,靠在苑国公身上,叹息着道:“瑟儿到底还是年轻啊。这样大的风潮,只怕她驾驭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啊,可惜我……燕凝那孩子偏又早早地养了老,如今全不管用!”      她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苑国公兄弟三人慌忙去拍她的脊背。芫国夫人以手帕掩在嘴上,展开来已是染上了鲜血。众人纷纷大惊失色。芫国夫人笑了一下,丢了那手帕,道:“到时候了,硬留是留不住的……也罢,咱们看看明日上了朝,这桩事该怎么说。”      宣华三十年十一月初一,皇帝没有任何预兆地颁下圣旨,赐婚新封为阳武侯的河东节度使叶十一为公主正君,一举打破了四家七氏之间艰难维持的政治平衡。      上都一夜无眠。      次日,朝堂之上。就皇帝赐婚的圣旨,朝廷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宗室,士族,军阀,言官,所有所有的人,众口一词,要求皇帝必须收回成命!      大郑的宗室不能接受握有巨大武力的河东节度使成为公主的正君,那样凤座就与她们或者她们的女儿彻底无缘了;士族不能接受未来的皇后不是出自四家七氏,否则他们的高贵子弟将不得不屈于一介武夫之下,向出身卑贱之人屈膝跪拜。军阀们不能接受足以打败他们的名将入主东宫掌握皇室的武力,那样削藩简直是可以看到的结局。至于言官们,他们之前在赵瑟那里受到的憋屈终于可以统统发泄出来了。      一开始,朝堂上抛出来的反对理由是“叶十一是赵瑟的未婚夫,君夺臣夫,是为不君。”      皇帝只一句话大家就哑口无言了——婚书何在?      接下来,众人提出来的是叶十一的身世问题和名誉问题。众所周知,大郑的皇后正君例出名门,而且还非四家七氏不可。叶十一什么出身呢,现在是河东节度使,往前是河西军的大头兵,再往前呢?再往前就没有了!      至于他的名声,这就不用说了吧。他和赵瑟在军中,那是明铺明盖,公然同宿。这天底下除了倡倌的小倌儿,谁都比他名声好,谁都比他冰清玉洁。咱公主金尊玉贵,哪能取这么个破棒槌,还是做正君?大郑列祖列宗的脸算是丢干净了。      这个比较棘手,皇帝也觉得不好办,于是便开始耍无赖——皇后正君例出名门,那是惯例不是法律好不好?这是大郑律上有啊还是祖宗家法里写着呢呀?至于说声誉,我说诸位爱卿,圣旨既下,名分已定,尔等公然辱骂君上,该当何罪啊?      这皇帝非要耍无赖,臣子们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而况皇帝也不是全然耍无赖。      正当整场争论进行到□阶段,众人要就皇帝“圣旨既下,名分已定“这句无赖话展开辩论,强调”既然没有中书省签署,就是中旨而不是圣旨,所以断不能说名分已定”的时候,殿前司仪传报道:“息国夫人求见。”      息国夫人者,谢氏族长,大郑四家七氏德高望重第一人也。大伙一听,便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等着谢老夫人一语定乾坤。      皇帝一笑道:“请夫人上殿吧。”      谢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殿来,慢慢悠悠地下跪,磕头,起身,然后,在全体人等眼巴巴地盼望下,她说了一句话,大伙儿差儿没昏过去——      “此天子家事,当乾纲独断,诸臣岂可置喙?”      至此,终于大势去矣。      赵瑟本身并没有直接参加这一场大政争。她在听到苑国公等人的复述时候,并没有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仰倒过去,而是站了起来。      “君不君则臣不臣。”她说,“我要造反,把我的丈夫抢回来!”    谋逆   大多数时候,赵瑟是个哲学家。      所谓哲学家,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光想不说,干说不练”的主儿。所以,赵瑟说她要造反,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在场众人的紧张。      人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嘛,有什么了不起?现如今大伙儿有的没的不都琢磨着要造反呢么,何况咱可是原阳赵氏!      然而这一次,不成想,赵瑟由哲学家变成了行动派,说造反就真的是要造反。那风格,堪称雷厉风行;那速度,堪称风驰电掣。      赵瑟在宣布了她要造反之后,立即就召集了赵氏在禁军和在朝堂的政治力量,并且召唤了目前在城外渭河北岸控制着河东军亲军营的庞玮,以及傅铁衣方面势力在上都的最高负责人高储——之前,傅铁衣在上都的政治代言人是傅铁云,傅铁云死了之后,则是赵瑟本人,而直接掌握傅氏在上都力量的人一直都是高储。无论傅铁云,还是赵瑟,命令都是通过高储贯彻下去的。赵瑟将这些力量整合在一起,在密室里与他们共商大计。      于是,赵氏的宗老们终于坐不住了。造反他们是不反对的,可立即就动手恐怕并不稳妥吧?造反这种事不是应该小心谋划,从容布置,旗帜鲜明了才好动手吗?的确,现在造反借口是有的,造反的实力也具备,可准备工作还一点儿都没有做诶!而且大家还都在上都城啊——皇帝的地盘!      这些年轻人啊,办事就是毛毛躁躁的!      然而,尽管宗老们都认为应该从长计议,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在赵瑟面前提出反对意见。赵氏的族长,芫国夫人,在勉强主持了针对皇帝赐婚圣旨的政治围剿之后重新躺回了病榻。这一次,什么样的灵丹妙药都无法掩盖她静静走向死亡的事实了,这是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      现在的赵氏,赵瑟最大。她是未来的族长,在赵氏内部有着近乎于绝对的权威。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包括苑国公本人在内,都必须服从于她。而唯一能否决她的两个人,她的祖母大人,已经在长时间的昏迷中等待死亡了;她的母亲大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移居淮南,开始了漫长的养老生活,决意再也不问世事。      然而,毕竟不能真的放着不管。最终赵氏宗老推举出来向赵瑟进言的人,乃是英明神武风流倜傥面无古人后无来者马中的卢人中败类的赵箫赵二公子。      这决定真他妈的忒天才了!      当然,这一天才决定是在赵二少本人不在场的情况做出的。      劝谏赵瑟这样重要的体力活儿怎么就能落到赵箫那么个不靠谱的人身上呢?      当然不是因为赵二少力气大。      赵二少的不靠谱大家是公认了的。不过不靠谱没关系,他是败类,他敢发疯啊。这可是谁都比不了的。依宗老们看,赵瑟这次为了个男人立即就要造反也是有点而发疯。这个以疯制疯,大约很能管用。      于是,三叔公大人就以代表众人之姿与赵家永恒的二公子——永远都傢不出去嘛,交涉去也。      三叔公很走运,在赵箫的房间把他逮到了。因为赵瑟也召集她那二哥去密议,赵二少管着赵家的军火呢嘛。不过赵二少因为正忙着的原因,暂时抽身不得,派了副手先应付着。所以不仅赵二少没去,这厮该还勾引了左龙武军的一位副将一起迟到了。那么,后面的事说起来场面实在就有些不好看了。      一推开房门,三叔公大人就看见赵箫压了一个男子在书桌上。那男子穿着四品以下武将平时居家常穿着的武士服,弯腰趴在书桌上,两手伸长了够着桌沿儿,两腿略分开,脚尖踮起来。他裤子被拉到大腿根部,露出大半的屁股,正好可以让赵箫从容行事。赵箫那败类,一手握着西域商人贩卖来的水晶杯,水晶杯里摇晃着鲜红的葡萄酒,一手夹着卷得极粗的大麻烟,狠狠地顶着那武将舒服着,极是惬意的样子。      武将耳听得来人,立即将脸掩在桌案上,羞愧得连耳朵都通红了。赵箫却是个败类,一边舒服着一边扬声道:“我这儿马上就完事儿,三叔公,你先坐。”      三叔公想了想,到底没把巴掌扇到自己这混蛋孙子手上。他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当然是不可能的,外间客厅落座。      不一刻,赵箫精神抖擞地出得房来。三叔公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搞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赵箫嬉笑道:“三叔公您老人家此言差矣了。正是因为都这种时候了,所以才要大搞而特搞了。我您老不知道么?您孙子最聪明的时候就只有在男人身上。您说这会儿我要是不搞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我可怎么冷静谋划啊?我这不谋划好了,一会儿妹妹她还不得吃了我?”      三叔公闷哼一声道:“歪理邪说!那人我看着好像左龙武军的薛将军,赵箫,你可真可以啊!一个瑶台仙子让你悄没儿声地给闷了还不够怎么着?”      赵箫那么厚的脸皮,闻言不知为何红了一下。他尴尬道:“三叔公,您提他做什么?我这不是……三叔公,您特意过来总不成就专为了风凉我吧?”      于是三叔公大人长出一口气,如此这般说出一番来意。      赵箫听了一半就乐了:“三叔公,你们也忒精明了吧。你看瑟儿那神情,明摆着谁说话谁就要倒大霉。你看我长得像那么傻的么?”      三叔公道:“并不是不让她做的意思,只是希望她能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赵箫讪笑道,“造反这事儿忌讳的就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从长计议,黄花菜都得计议凉喽!啥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      三叔公顿足道:“那我赵氏一族上都城内几千条人命当怎么算?”      赵箫沉默半响,才道:“好吧,我去瞧瞧。只是一个不好,瑟儿要拿我开刀,你可千万得让祖父大人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三叔公扯着嘴角道:“你放心,他虽然现在一心陪你祖母,到了关键时刻,哪里真的就能不管不问。”      赵箫又提了无数不三不四的条件,三叔公太阳穴都直突突了,他才与那左龙武军的薛将军一前一后地朝密室去了。      有卫士禀报了,引着赵箫进了密室。赵氏议事的密室极大,能容纳数百人之多。这时却显得有点空旷,只有正中一张大桌子,赵瑟与十几二十个人围着上都城的地图商议。那些人主要是赵氏一族主管武士的家臣和禁军的一些将领,再有就是庞玮、高储以及赵箫自己的副手老归。这些人,要说认识赵箫自然都是认识的,不过其中很有几个也是要到了今日才知道竟是赵氏的心腹家臣的。      赵箫一进门,众人便都退到了一旁。只赵瑟手撑在地图上,回过头来,道:“哥哥,你来太晚了!”      赵箫举目四顾,张嘴就把赵氏的一众宗老给卖了:“啊,刚要出门,被三叔公给拖住了。”      赵瑟点点头道:“我稍后会亲自去和祖父大人说。”      赵箫道:“祖父大人的意思,也是不希望你现在就动手。不过如今祖母病着,他没心情管。”      赵瑟垂下眼帘道:“那么哥哥的意思呢?”      赵箫往椅子上一座,翘着腿说道:“造反啊!我当然是赞同妹妹你!你只管杀进宫去,抢了你的男人就跑。嗨,赵家在上都这三五千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吃货。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都死完了才叫省事呢!只要有哥哥我在,照样保得你登基坐殿,君临天下。到时候你给大伙多修几座坟也就是了。”      他说得极热闹,众人听得却是后脖颈直发凉。      赵瑟也扯了扯嘴角道:“哥哥,你不要激我。我并没有逼宫的打算。一旦伤了天子,占据了上都甚至关中,必定是个天下的共讨之的局面。这个我懂。我只是想抢在大婚之前联络禁军将十一偷出来罢了。关东之地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待我们出了函谷关,举什么样的旗帜都是可以的。至于上都族人,我赵氏历经数百年,家庙不断。四家七氏实为一体,与大郑共始终。只要我一日不曾公开举起叛旗,朝廷便一日不敢以族诛之罪加之。唔,我出关之时自然要带走大部分的,即便有剩下也不多,便都托付给哥哥了。仔细算来,至少有几个月的时间留给二哥你,足够了。想来以哥哥之能,数十万的军火尚且能悄无声息的西出玉门,何况是保些许活人全身而退。”      “托付给我?你说要我留在上都?”赵箫一听就蹦起来了,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干!死都不干!”      他急,赵瑟却不急。只瞥了一眼,冷冷道:“哥哥总是姓赵吧,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傢出去怎么样?”      赵箫登时怔在那里,一口气吞在嗓子里说不话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赵瑟,仿佛不认识这个妹妹了一样。半响,终于算是认栽了。他笑了一下,道:“你这是拿定主意了?”      赵瑟道:“我是认真的。”      赵箫点点头,道:“好,便让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吧。前面不用管,怎么偷叶十一,怎么出上都,大家怎么走,这都是小事。出了函谷关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瑟扯了一张天下山河地形图到面前,拿起炭笔来,先是沿着河东,河北,山东,江南,两淮勾了一个月牙。接下来在分别将金陵、洛阳、长安三处圈了圈。然后画了个大大地箭头自金陵指向洛阳,自洛阳指向关中。      赵箫看着地图,笑道:“妹妹啊,我发现你很是厉害嘛。两淮是我赵氏的根基所在,经营多年,兵精粮足,自不必说。这没有几年嘛,河东、河北、山东就都在你掌握之中了。”      赵瑟苦笑了一下:“靠男人也没什么好光彩的。我若不是以前总想着因人成事,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情!”      她感慨一句,接着道:“现在跟张氏争关中是争不过的。江南财赋之地,可为大业之基础。我想还是先拿下金陵,再取洛阳,大抵就可以占据关东的半壁江山,再与关西对峙便有胜算了。”      “晋阳居高临下,足以遥制洛阳。中原本在掌握之中,不必多说。而金陵——曹秋何逃到海上,与扶桑的海寇勾结,联合河阴王氏,将有举兵叛乱之事,二哥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一开始这件事就是你推动的。王富婆写了信给我希望和我共举大事。说是她自河阴起事,我自洛阳起事,曹秋何与倭寇则从东南海上来。我虽然答应了了她,但并不打算真的兑现。”      “事到如今,哥哥,我也不瞒你,我和曹秋何早在晋阳就有了夫妻之实。也正是为着他的原因,我和十一的婚事才会拖到现在给了皇帝可趁之机。只要我取了他,大约东南之地,唾手可得。所以我并不想和王富婆一起做这个出头鸟。只是现在出了十一这件事,怕是王富婆也是要等我先行事的。我苦思几日,并没有找到化解之法……”      赵箫哂笑道:“想要王富婆先动手,这容易啊!妹妹,你可知道王富婆为何急着要造反?”      “一则均输署盘剥太苛,再则……轻飏郡主?”      “不错。”赵箫道,“你知道为什么公主后宫无数却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我给你说吧。王富婆的弟弟长当君服食五寒散,趁着侍寝之便早就给公主种下了宫寒之毒。此事内廷已有所察觉,因为并不确实所以秘而不宣罢了。证据我这儿都有,只要抖出去,甭管你反不反,王富婆和轻飏郡主她都得反了。”      纵然是赵瑟,一时也被这个秘闻给镇住了。她呼了口气,问道:“你有把握吗?”      赵箫道:“交给我吧,万无一失。”      既然这么说,大约也就是认可了赵瑟的谋略的意思。但是造反这件事,赵箫认可了一点儿用都没有。关于这一点,即便是自恋如赵二少者,亦是供认不讳。于是,接下来,他便一连串地问了下去——      “父亲怎么说?”      “他会亲自去说服江南秦氏。一旦江南乱起,秦氏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儿。”      “傅铁衣怎么说?”      “我出关之后,他会配合曹秋何,从山东出兵,直趋金陵。”      “叶十一在晋阳的河东军怎么说?”      “他们只要他的一纸手令。这个没关系,只要救了十一出来,河东自然不成问题。”      “好吧。”赵箫露出白亮的牙齿来,“现在我们可以看看怎么把你的男人偷出来了!”      赵瑟便道:“刚才你不曾来时,我们也商量了几个方案。咱们再参详参详。”      赵箫很是当仁不让地往正当间一坐,摆手道:“妹妹,论起运筹帷幄,阴谋阳谋,你自然是已经很不错了。可说到短兵相接乃至于鸡鸣狗盗,这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那可实在不是女人的活儿。来,让哥哥我给你分分忧。还是那句话,上都城没有咱赵箫码不平的事儿!”      于是,赵瑟便召集诸将,指着上都地图,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果然叛逆是男人的特权。其大胆行事,偏又心思缜密,安排巧妙之处,着实令人不佩服不行。霎时间,赵二公子光芒万丈,其耀眼之处连长期以来培养出来的强大的败类气质都遮掩不住。当场,便有三两个女士看赵二少的眼光都不大对劲了,大约是连赵二少压根不喜欢女人这茬事儿都给忘了。      赵瑟想:坏男人偶尔发一次光果然最是有迷惑性不过啊!      赵箫一通发光,赢来无数男性、女性的青眼之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去寻赵瑟,问道:      “妹妹,我倒是忘了问了。这件事,你和你男人商量过了么?你确定他心里是愿意跟你走的?毕竟那可是永安君,公主的正夫,未来的皇后。”      赵箫指了庞玮道:“万一你男人不想跟你走,有他这么个内应在,我就算安排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此言一出。不要说赵瑟,连庞玮都怔住了。很简单,不要说赵瑟,即便是庞玮,心中都从来没有闪过叶十一会不愿意和赵瑟一起走的念头。她们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有目共睹,说叶十一因为吃醋找赵瑟的别扭这有人信,说叶十一会为了一个永安君的名头跟赵瑟分道扬镳,这未免太在人类思索范畴之外了。      于是,赵瑟之一怔,便很轻松地道:“十一现在被困在清凉殿,我已经使人通知他了。大约今晚便有消息,到时一问便知。”      庞玮也笑道:“哈,二少所虑甚是,倘若没有大帅的命令,末将到时候也不敢出兵相应呢,哈……”      叶十一自从赐婚的圣旨之后,一直都被困在清凉殿。一道宫门,将朝堂之上的风雨飘摇全部关在外面,叶十一目光所及的,只是清凉殿中全副武装的刀斧手和低眉顺眼围着他的宫侍。他们已经完全按照公主正君的礼仪来对待他了,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于是,十一常喜欢跃上清凉殿,坐在屋脊上,在风中。宫侍们往往塌了天似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息国夫人在朝堂上发言之后,他们把十一的宝剑还给了他。十一并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后来他再坐在风中的屋脊时,剑就搁在他的手边。宫侍们似乎也习惯了。清凉殿中新来了几个宦者,工夫极好,以便于需要的时候能够及时跟上去服侍未来的永安君。      这样,十一从其中一个宦者手中接过赵瑟的传讯时,恰好就坐在清凉殿飞檐的某只狻猊旁。      宦者恭敬地端着十一的茶,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十一沉默的读着信,风吹着他的发丝,吹进他的衣服。半响,信在十一的手指间化作粉末,簌簌地消失在屋檐的雪上。他翻掌亮出一枚小小地印章,说:“这是我的私印,交给她,诸将自会听命行事。”说罢,便要将那印章丢进茶盏里。      正在此时,便听得殿下有人传报:“太中大夫欧阳怜光求见君侯……”       野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 馒头自己一个人过……   对于欧阳怜光,十一当然不可能高高兴兴地说什么“有请”      然而欧阳怜光是那种典型的不速之客。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她随时都愿意将“不受欢迎我也一定要出现”十一字真言贯彻到底。总而言之,你请不请她自己都会走进来。即便你说的是“滚出去”,大约也无法阻挡她镇定地迈过门槛吧。      欧阳怜光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因为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她裹上了貂裘。紫貂披风从头到脚裹将下来,脸上只有巴掌大小的一块露在外面,反而显得她多了几分平日里看出来的柔美。      清凉殿的司则内官亲自迎出来,见了礼,道:“欧阳大人请先至侧殿奉茶,下官这就去请君侯。恐怕要等些时候……”      欧阳怜光顺着司则内官的视线仰起头。太阳落山之前最后的光泽通过一个奇妙的角度折射进过来,使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穿着素白单衣的身影沐浴在夕阳橘红色的光芒里。很自然地,欧阳怜光陷入了沉思……      “所谓神圣不可侵犯的君王,就是在钢铁淬炼的偶像表面涂抹上一层闪闪发光的黄金粉末。所以,在通往神圣的道路上,那些本来就适合于仰望且可以满足民众最浪漫幻想的偶像往往事半功倍……”      “大人……”      司则内官在一旁的呼唤,使得欧阳怜光从沉思中猛然觉醒。她的视线从叶十一的身上移开,嘴角浮现出含蓄的笑容。她对司则女官道:“喝茶就不必了,大约阳武侯也不会下来见我的。如此,还是我上去见他吧。”      司则内官深以为然。自从麟德殿欧阳怜光亲自出马将叶十一“请”到清凉殿之后,这位未来的君上对她的厌恶几乎是□裸的,不带任何掩饰的。所以固然欧阳大人可以不请自来,阳武侯却可以坐在大殿的屋脊上,永远不下来与她照面的。      于是,内官便道:“如此我叫宦官来带大人上去。大人请千万小心,不要离开了宦官们的扶持。屋顶上落了雪,极滑的。他们是皇帝陛下钦赐的,您可以放心。”      欧阳怜光摆手道:“宦者么?不必了。我想单独和阳武侯谈谈。”      “这……”内官脸上现出很为难的神气,“下官知道大人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的。可是……毕竟圣旨已下,阳武侯就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这个……您单独去见是极不合后宫法度的……”      欧阳怜光从貂绒中伸出一只手,亮出小小地一方玉牌。      内官看了一眼,立即就躬下身去,道:“下官这就唤人送大人上去。”      只有佼佼的武者才能跃上的高度么?      欧阳怜光抬头看那高耸飞檐,笑了一下。这笑容似乎更像是嘲笑什么的。她说:“不必麻烦,搬个梯子我自己走上去好了。司则大人,清凉殿总是有梯子的吧?”      “啊……有的。大人请稍侯。”      内官口中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这位欧阳大人恐怕要倒大霉了。以那位君侯对她的厌恶程度而言,恐怕随时都会直接把她踹下来。      “哎呀,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内官想。      因为清凉殿的高度,宫侍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梯子搭起来。欧阳怜光将貂裘的下摆略卷了卷,便攀着木梯一级一级的爬了上去。梯子是从清凉殿的后殿搭上去的,所以上到殿顶之后,还需要在斜斜的檐上走很长的一段才能到达十一的所在。琉璃瓦上落着雪,果然极滑的,欧阳怜光几次差点没有失足坠下去。总算扶着雕饰,她慢慢挪到了叶十一的近处。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喜欢自讨苦吃的女人!”突然间,叶十一转过头来对她说。      欧阳怜光抬起头来,回敬道:“那只是因为你习惯了赵瑟那样的女人而已。但是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她一样。”      欧阳怜光说这个的时候,弯着腰,双手抱着飞檐上一只饕餮,腿半弯着,头很别扭地扭着。可以说,那是很狼狈的样子。然而欧阳怜光用这样狼狈的姿态说了以上的话,却一丁点儿狼狈都不会让人感觉到。      那对叶十一是很陌生而奇怪的感觉,甚至让他觉得刚才自己那样讽刺一个女人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于是叶十一扭转回来,不再说话。      欧阳怜光终于小心翼翼地在叶十一旁边坐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将貂裘脱了下来。她背靠在饕餮身上,抖开貂裘盖在自己身上,道:“失礼了,请不要见怪。我想我们今晚需要谈很长时间。”      “我为什么要和你谈?”十一径直站起来向远处走。      “我是来教给你怎么样才能得到赵瑟的?”欧阳怜光说,“并且只有我才能教给你。”      叶十一转过身来道:“我发现你是个很喜欢说大话的女人。”      欧阳怜光略低下头,仿佛只是为了表示谦虚似地。她低声道:“不,我从不说大话。如果你认为让赵瑟把你偷走,你就可以得到她的话,那么你尽管走开好了。”      十一想也许他应该把这个女人踹下去,然而强烈的争强好胜之心控制着他。这一刻,“把这个女人驳倒”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于是,叶十一停下了脚步。   一切如欧阳怜光所料。她满意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对于他们这样一种人来说,只要你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就足够了。      十一他站在飞檐的尖端,背后笼罩着落日的余辉,风吹动他的衣袂,犹如天外飞仙。而欧阳怜光蜷缩身体坐在雕兽的阴影里,哆哆嗦嗦地抱着貂裘。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谈话。      “首先,是一个好消息,我想你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欧阳怜光说,“赵瑟打算在大婚之前把你偷出去。因为这个,这一次,连赵氏之中最麻烦的人物,就是赵箫都亲自出手了。作为向皇帝献上赐婚之策并一手安排实施的人,我欧阳怜光深感荣幸。”      “你知道的倒是很多。”十一如此这般回答。这意味着他承认了,不管是揣测也好,赵氏的机密工作实在令人堪忧也罢,欧阳怜光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欧阳怜光笑笑,不以为意道:“在长安这座城池里,到处都是秘密,同时也不存在任何秘密。”      “毕竟你不可能知道具体的谋划。”      “不错,那的确是不可能的。”欧阳怜光点头道:“那我们就当她能偷走你好了。”      “如果你走得了的话,接下来,大概你会和赵瑟的其他男人们一起,举起反叛的旗帜。再以后,如果胜利之神继续眷顾与你,你们会得到天下,然后你会成为赵瑟的后宫之一。这样,你也就得到了赵瑟。”      十一闷哼一声,很明显,无论欧阳怜光的语气还是她话语里的内容,他都极度讨厌。      欧阳怜光也没有等待十一的回应,她立即就说了:“而况你根本就走不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宫灯次第升起来,从清凉殿往下看去,它们构成一行行、一排排的光巷,整齐得延伸出去,仿佛没有穷尽。不远处大明宫的正中央,一道烟花“嘭”地在天空爆开,绽放出无数夺目光彩后渐渐消失在夜幕中。霎时间,便由无数火把由远及近,顺着那些光巷潮水般地涌将过来。火把映红了半边的黑夜,大地传来隆隆的声响。那些叶十一所熟悉,数以万计的军队践踏在地面所带来的震动通过清凉殿的柱子一直传递到叶十一的血液里。      “在上都,有二十万刚刚练成的神策军。有这样二十万的神策军守护着你,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不会离开半步。叶将军,你自己本人就是有数名将,能不能走得了,你很清楚。皇帝对你志在必得。”      叶十一长时间的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不明白。”      “啊,这很简单。”欧阳怜光说,“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忍受和其他人共享皇权。士族、军阀,掌握这个国家的人已经是他们了,这个王朝已经彻底腐烂了,很快就会死去。别的人当然无所谓了,不管凤座上坐着的是谁,仍然可以活着。皇帝却不可能无所谓,总是要想办法起死回生,直到最后一刻都得挣扎。那么,皇帝总需要一柄足够锋利的剑,去削藩,去打压士族。”      “这样说,我是她选的剑。”叶十一自嘲道。      “至少总比公主爱上你了,因为你那无法抗拒的容颜而疯狂什么的听起来好得多吧?尽管她的确是爱上你了。”      欧阳怜光试图用一种近乎于冷笑话的方式去安慰叶十一,但是,很明显,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于是,她接着说道:“一开始,皇帝选择的人也不是你。她选择的剑,啊,也算是你的一个熟人,是傅铁衣。傅铁衣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而没有在最初的时候就枉死在河北那种纷乱无比、流矢纵横的地方,很大程度是得益于皇帝的刻意栽培的。后来,因为赵氏插手的缘故,傅铁衣拒绝了。”      叶十一打断了欧阳怜光,以极其高傲的口吻诘问道:“连傅铁衣都拒绝了的事,你以为我有可能答应么?”      “所以皇帝才要吸取教训,不给你任何拒绝的机会啊!”欧阳怜光理所当然地道。之后,她仿佛感慨似地说:“何况你和傅铁衣并不一样。”      “我和他当然是不一样的!”十一说,声音并不高,听起来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愤恨。      “你和傅铁衣当然是不一样的。”欧阳怜光大笑着说,“傅铁衣有抱负,有担当,有胸怀,所以他愿意和你这样的男人共享同一个女人,毫无疑问,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宗的英雄豪杰。而你,的确,你在以上这些真的都没有办法与傅铁衣相比,但你却是那种在传说中存在过的可以被称之为伟大的男人!”      叶十一用极复杂的目光看着欧阳怜光,目光了包含着的愤怒、诧异、傲慢、挑衅等等情绪几乎已经到达了目光所能蕴含的极致。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伟大的男人是怎样得到女人的吧!”欧阳怜光更大声了一些:“那些伟大的男人们,用他们自己的手征服了整个世界,然后,他们跪倒在爱人的马前,将这一切献给他心爱的女人。而后狼烟熄灭,兵戈消止,大地回春。十万里锦绣山河映照着他们相互依偎的倒影。”      叶十一很为欧阳怜光这种史诗似的调子所震撼。一种被称之为意气的感怀在他的胸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他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道:“听起来的确像是传说……”之后,他突然睁开眼,他美丽的双眸中绽发出比宝石还要璀璨的光芒。      “无论如何,这都和要我傢给公主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好吧,接下来,我们可以看一看你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得到赵瑟了。”欧阳怜光换了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      “下面我将要说的话,对大郑王朝而言是十恶不赦的叛逆,足够我掉一百次的脑袋。”她说,“如果你真得厌恶我到非杀了我不可的地步,之后完全可以将这一番话告知于朝廷,那么我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一个人。大郑的历史上有一位圣武皇后……啊,你不知道么?没关系。他是大郑第四代皇帝的继后。在圣武皇帝归天后拥有了号令天下的权利力。他是大郑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摄政的皇太后。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接连废立毒杀了好几个皇帝并大杀皇室宗亲。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大郑王朝的恶梦才算结束。自此以后,大郑才有了太后不得干政的祖制。”      “圣武皇帝的年代,大郑还是严格的府兵制。所以圣武皇后才能以一介男子之身,无有尺寸之兵,不到二十年,便权移中宫,天下英雄莫不束手噤声。到了如今,府兵几乎已经彻底瓦解了。军阀有藩镇,士族有私兵。天下的兵力,甚至包括天子六军,实际上都是招募而来。他们忠诚的不再是国家,而是发给他们军饷的主人。”      “所以,决定天下归属的关键,不再是是士族的典范而是武力。像圣武皇后那样凭借政治手腕掌握权利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你这样的人。事实上,你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皇帝冒着与大士族决裂的风险把你夺到手,当然不会是为了用你美丽的容颜去装点东宫的风景。她要借重你的力量来削藩,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皇室的力量呢?你傢给了公主,你就可以得到大郑王朝三百多年积累的下来的财富、武力,还有大义名分。有了这些,你将比任何人都更加容易去征服这个天下。然后这个天下还属于大郑王朝么?开玩笑!你打下来就是你的!没有任何必要再保持忠诚,你只要直接把大郑这面旗帜撕下来就是了。”      “皇帝陛下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所以她以为男人只要傢了就别无选择,只能为他的妻子奉献忠诚。如果是傅铁衣的话,这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在这个人选上,不得不说皇帝的眼光很准。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可不必按照世人的想法去行事。我想你也不会在乎贞操什么,认为傢过人就不能再傢。只要你站在了巅峰,一切都不成问题。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选择哪个女人做你的皇帝都没关系。这样,你就得到了赵瑟。”      “听起来,你像是在怂恿我毁掉这个王朝啊?”叶十一打断了欧阳怜光。      “大郑立国已经三百多年了,这个王朝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腐臭的气味。既然到了该灭亡的时候,就应该让它灭亡。”欧阳怜光的眼睛里有一些火焰般的热烈,“我之所以愿意成为大郑皇帝的谋臣,只是为了让它灭亡得更加华丽罢了。”      叶十一眼眸里转着别样的光彩。那一霎那,仿佛他已经被欧阳怜光打动了。然而立即,他脸上就流露出了傲慢与不屑的神情。他说:“用自己的手去征服天下,然后献给心爱的女人。很不错,我也很想能做到。可是按照你的说法,那是偷,不是征服!与此相比,我宁愿艰辛百倍!”      “可是你现在走不了啊。”欧阳怜光伸出手来指着下面无边无际的火把,提醒十一:“你忘记了,你只能傢给公主。或者你打算要以死来证明你的决心?”      叶十一注视着那些汪洋大海一样的军队,沉默不语。      “至于说到偷。”欧阳怜光露出很矜持的笑容,嘲笑着叶十一的任性与幼稚,“天下从来不是靠偷能够得到的东西。它是个脾气暴躁的美人,得到她的必定是征服她的。”      “一顶皇冠落在泥淖里,那些自命高贵的人因为它的肮脏对它不屑一顾,但是有一个人,他捡起了泥淖里的皇冠,擦去了泥土。这个人就是伟大的***”      欧阳怜光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含糊,音调也很奇怪。十一并没有听清楚她所说的究竟是谁。然而欧阳怜光说这一句话的表情很是微妙,仿佛压抑着某种极是澎湃的感情——是那种近乎于崇拜,近乎于神往的,那种使人热泪盈眶的心情。      很难想象,这样的情绪会出现在欧阳怜光的脸上,然而这种复杂而微妙地表情的确出现在了欧阳怜光的脸上,这就让它似乎有了一种无比神奇的说服力。于是,十一的心中也涌起了不可遏制的冲动。      “怎么样?按照那些伟大男人们所作的那样征服了整个天下献给你的爱人吧。”欧阳怜光说。      叶十一猛然间回过头去,眼眸中射出电闪雷鸣一般的光彩。他说:“这种事情不是在战场上不断胜利就可以做得到的!”      “当然!”欧阳怜光扶着雕柱站起来,向着叶十一微微施了一礼:“那些您不擅长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愿意效忠于您。要知道,我可是这个天下最好的谋士。”      叶十一无言以对,他终于见到比他自己更加狂妄的人了。尽管他和她都完全有这个资格。      叶十一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欧阳怜光就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半响,叶十一抬起头。他说:“欧阳怜光,我真的很讨厌你。”      “我并不需要您的喜欢。”欧阳怜光直起腰肢,脸上已是胜券在握的笑容了:“只要您愿意采纳我的谋略就足够了。”      “好吧,那就让我来试一试好了!”      十一说了这句话,便抽出宝剑,大鹏鸟一般地刺向清凉殿外如山似海的神策军。      笑容在欧阳怜光的脸上兀地冻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 馒头自己一个人过…… 玉碎   皓月凌空,白衣胜雪,叶十一翔龙一般飞去,手中铁剑宛若一道流星划过天幕。眨眼间,已是掠出了清凉殿。      欧阳怜光在殿檐上站直身体。惊愕从她的脸上消失,代之以缓缓浮上的微笑。      “所以说年轻人就是任性啊!”她自言自语道。      之后,欧阳怜光从怀中掏出一面令旗,迎着月光向四面摆动了几下。      “放箭?”      收到欧阳怜光的旗语命令,埋伏在周围殿阁之上的神策军千牛将军卫伯贞不免迟疑了一下。向已经正式下了圣旨的公主正君放箭这种事,,他一个小小的千牛将军,要说不胆怯,不犹豫,那是不可能的。      “欧阳大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旁边右监门卫中郎将已经怒气冲天地嚷嚷起来,“她自己不要命也不能拉着我们一起送死啊!这万箭齐发,一个不好,就得射死了永安君,我们阖族性命立时便要不保。退一万步说,就是伤了碰了,日后追究起来,犯上之罪也是逃不掉的!”      卫伯贞说道:“放走了永安君,咱们也是个没命。赌一把吧,好歹还有欧阳怜光给顶着。”他伏在殿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一远去的身影,举起手臂道:“听我号令,瞄准了,一律往头顶上射。一、二、三、放!再放!”      卫伯贞手臂往下猛得一压,四面八方,千万的羽箭挟着厉风射将出来。羽箭一波接着一波,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仿佛盖顶的乌云从叶十一飞掠的身体上方压下来。叶十一调转身形拨打羽箭,像鹰一样在半空中旋风似地盘旋着。然后,很快,在连绵不绝地箭阵压迫下,他便不得不迅速下坠并最终落到了地面。      立即,黑压压的卫士操着长戈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叶十一将宝剑在手腕上压了压,围着周身迅速一划,最内一圈的长戈便齐齐断了。前一排折了兵刃的卫士一起后退,后面的立即便补了上来。叶十一挺剑上前,与神策军战在一处。      卫伯贞抹了一把冷汗,兀自心有余悸:“总算运气。也得亏了叶帅武艺真过硬啊!”然后便吩咐弓箭手换了无头的箭矢,拉弓控弦,一有变故立即放箭,务必要将人压制在地面之上。      “这烫手的山芋,就留给咱们的大将军亲自出马喽!”卫伯贞最后这么说道,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幸灾乐祸。      那么,目前伸手接着这个烫手山芋的的倒霉蛋,就是神策军大将军段文虎。段文虎将军是科举出身,很有几分能为,又忠心耿耿,在上都的武将里也算是个人物。因而受到皇帝的赏识,提拔做了神策军的大将军。这一次,他受皇帝陛下亲自委派,蒙赐天子剑,坐镇西内,主要任务就是看守叶十一。      叶十一一冲出来,段文虎在衙署里就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似地跑了出来。      段文虎将军跑得这么快,当然不是他觉得自己能是对手。开玩笑,那可是叶十一,大郑的名将之花。咱段大将军本事怎么样不好说,自知之明还是有一点的。      可不出去也不行啊,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而况段文虎想:两军对战,我段某人自然是望风而逃。可现在你只有一个,咱手底下可有二十万。二十万对一个,即使那一个是叶十一,我来的话也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段大将军全身披挂,□火龙驹,手中天子剑,威风凛凛地指挥群殴去也。      段文虎站在阵中高举天子剑,大声呼道:“陛下谕旨,清凉殿不得放出一人,交战之中不得伤及君候!”      “嗬!”数万将士一起应诺,声响震动天地。      段文虎在高处观察战局。阵中打得正激烈,因为不得伤了叶十一的圣谕,神策军都舍了刀剑,一律改用长戟,一层连着一层向正中压过去。中间叶十一已夺了一柄长戟,且战且走,极是威武。长戟在他掌中舞动,所及之处,无人能当。卫士兵刃纷纷脱手,割麦子似的被扫倒在地。翻倒的卫士在地上呻吟,即便性命无碍,却再也无战斗之力了。      “慢慢磨吧,兹当是熬鹰了!”段文虎想。      这个道理围攻的将士们也是清楚的,因此并不着急。一圈倒下来,后面的立即补上来。群殴嘛,就得按部就班,讲究个章法。咱又不是街头打群架的小混混!      那么结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论坊间对叶十一的评价如何神奇,事情上,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      叶十一最终放弃战斗的时间并没有明确被记载下来。据参加战斗的神策军将士回忆,大概的时间则应该是在拂晓前后。当时,正在内层第一包围圈参与围攻的小兵丁四正被戟身传来的巨大力量震飞在地,当即虎口崩裂,兵刃脱手,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疼。他在无意识中望向天空,天空一片蒙蒙,只见天际一点儿鱼肚白。然后,他就看见那个天神似地美丽男人把手里的长戟给扔了。      寮将一声吆喝,神策军的将士们一起收戟后退,列阵于四面。两个火伴夹着丁四胳膊把他架到阵里面去。在丁四模糊地视线里,只是空荡荡广场上那人独自一个孤零零地站着。白色的单衣被汗水彻底湿透,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如此地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或许是幻觉吧。在丁四陷入昏迷之前,他的确看见那人云霞环绕,金光闪耀。      通往清凉殿的方向,将士们分开一条道路。欧阳怜光手挽着她的貂裘,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大批的内官与宫廷侍从。她的鼻翼上也有一层细细的薄汗,大约她也是会紧张的吧。      女官们不约而同地深深低下头。叶十一湿透了的单衣是透明的,贴在身上跟什么都不穿是一样的啊。女官们可没有勇气去冒犯公主殿下的禁脔,只有欧阳怜光除外。欧阳怜光走到十一的对面,他们长时间地对视。一时之间,天地都沉寂了,只余几万人呼吸的声响。      卫士们找到了叶十一的宝剑。段文虎亲自拿了那宝剑,在叶十一的侧面屈下一膝,双手奉上。      “婚礼是什么时候?”叶十一攥着自己的剑问。      “日子还在选,不过已经定下来一定会在新年之前成礼。”欧阳怜光抖开折扇,遮住自己的半边下巴,微笑着说。      叶十一什么也没说,拿了自己的剑便径直往清凉殿去了。侍从内官怔了一下,忙抖开手上的披风从后面追上去为叶十一披上。于是宫侍们就纷纷转身簇拥上去。      段文虎浑身都松弛了下来,冷汗顺着脊背就往下流。欧阳怜光说话的时候,他真的以为叶十一会抽剑要了他的性命。他很清楚,在那种仿若泰山压顶般的杀气笼罩中,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反抗了。      正在此时,听得有内侍高声传唤——“公主殿下驾到!” 便见两队东宫侍卫开道,无数宫侍仪仗拥着一乘銮驾远远地自东边迤逦而来。      叶十一脚步停了一下,终究头也不回地进了清凉殿。      銮驾停在军阵之外,,军阵霎时中分。神策军众将士俱持戟行军礼,其余众人纷纷下跪。大郑的一国储君永安公主扶着内侍的手下了车驾,缓缓的地朝四面望去。      这位公主身着红色宫装,头挽高髻,左右六对凤簪镶宝含珠,煌煌生辉,衬托出正中央一大朵怒放的牡丹愈加富丽堂皇、国色天色。她的脸色略显出些苍白,从而不免让人生出些莫名的忧虑。这位公主正在女子一生中最为美丽的年龄,论理本不该如此。然而正如她头上的牡丹,盛放到了极致也就开始现出了颓靡的气象。      段文虎将另一条腿也跪下来,双膝着地,叩首道:“微臣死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公主说,“平身吧,段将军也辛苦了。”      段文虎叩谢了起身。公主又问:“将士伤亡如何?”      段文虎觑着公主的神色,见她眉目间大有忧色,便小心回禀道:“大多只是受了些伤,并无大碍,不敢劳殿下动问。”      公主点点头道:“一律从优抚恤吧。其他将士也一概依律赏赐,赐御酒克食。”      数万将士一起跪下谢恩,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公主向欧阳怜光招手,欧阳怜光便起身走到公主旁边。趁着这会儿功夫,清凉殿的内侍总管在公主的尚宫女官柳静子耳边说了几句话。柳尚宫诧异地看了一眼欧阳怜光,复又去跟公主咬耳朵。      公主冲段文虎道:“你退下吧!”      “是。”      段文虎起身发令,转眼间数万神策军便退得一干二净。      欧阳怜光轻轻碰了碰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章,翻手捏在手指上给公主看。公主接过来,看了两眼,眼眸中便不由浮上了悲伤之色:“这是……他的私印?”      欧阳怜光默默点头。      于是,内侍总管一声呼喝:“带上来!”话音刚落,便见十几个侍卫扭着一个内宫宦者上前,押着他离公主远远地跪了。      公主看了一眼,便道:“杖杀吧。”      侍卫拖着宦者退下,公主却又忽然反悔了,她制止了侍卫,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放了他吧。我也应当还中书令一个人情。至于……”公主在手指间反复转着那枚印章,颇是犹豫。      欧阳怜光在一旁笑道:“既是君候的私印,自当奉还君候。印信常有而叶君候不常有,岂有重印轻人之理?”      “哦?”      欧阳怜光长揖为礼道:“微臣恭喜殿下,阳武候他,答应了。”      “真的吗!”一时激动,公主竟然抓住了欧阳怜光的手臂,“他真的答应了?你竟说动了他!怜光,怜光,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容颜霎时间鲜活起来,宛如百花盛开,明艳无比。      永安公主一阵激动,半响才略定下心来。于是,她仿佛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像那些怀春的少女般羞涩矜持起来,欲语还休。      “殿下想说什么?”欧阳怜光忍着心中的笑意问。      公主便有些迟疑地说:“你说他真得能爱上我么?”      欧阳怜光便道:“男人的心总是飘摇不定的。只要公主取了君候,朝夕相处,总能让他爱上你。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嘛!”      于是公主便又自信起来:“嗯,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怎么也比中书令强一些吧?”      欧阳怜光含笑点头。公主便问起清凉殿总管内侍:“阳武候他现在怎样了?刚才没受伤吧?”      总管答道:“君候刚回宫便晕倒了呢。已传了御医来看,君候身上并无严重的外伤,只是脱力才会如此。殿下宽心。”      “他怎么这么傻!”公主半忧半恼道。她举步便往前去:“我亲自去看看。”      此言一出,清凉殿迎出来的宫侍内官也好,公主自己带来的女官侍从也罢,纷纷大惊失色,跪在公主面前阻住她的去路,叩首劝谏道:“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啊。大婚之前,您和君候怎么能见面呢?不吉啊!”      欧阳怜光也道:“现在已经十二月初了,并没有几日便要大婚。公主还是不要急于一时吧。何况君候年少,脸皮薄,您现在和他相见,不是让他尴尬么!”      公主无奈,只好作罢。遂扯着欧阳怜光道:“怜光,跟我到东宫喝酒去。我要好生谢你。”      欧阳怜光打了个小小地呵欠,辞道:“公主,公主,您改日再谢。我这一宿没睡,这会儿松懈下来,实在是不成了,而且还要去向陛下复命。您要是精神好,大可督促督促婚礼的事嘛”      公主笑了笑便放她走了。公主嘱咐了宫侍好生伺候自己未婚夫,不管什么名贵的药物,尽管取了来用。之后,果然兴高采烈、满怀热情地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大婚筹备事宜中。      消息通过某个渠道传递出大明宫到达赵府时,是这一天的清晨。正好,赵瑟召集了赵氏一族的重要人物在后宅的花厅会议。包括苑国公在内,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赵箫捏碎了蜡丸,展开了里面的条子一看,眉头便是一皱。稍后,他便将条子递给了上首的苑国公。苑国公看了到没有什么表情,直接把条子扔回给了赵箫。      他妈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诶!怎么我就做了一回好事,以后顶雷的事都往我身上推呢!赵箫在心中大叫倒霉,并发誓下次绝不再做好人。      赵瑟注意到了,目光飘过来问:“哥哥,什么事?”      于是乎,花厅之上几十号人上百双眼睛就都炯炯有神地望向赵箫。赵箫将心一横,连蜡丸末一起递过去,直接便道:“妹妹,昨天晚上,叶十一答应傢给公主了……”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赵瑟盯着那字条,突然身体前倾,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苑国公是早有准备的,立即就伸手拉住了她。众人围上来,一时间,纷纷扰扰乱作一起。赵瑟直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平静道:“祖父,我没事……别吵!”这一句话,却是对大伙说的。      纷扰顿时息止,厅里一时安静得吓人。众人都看着赵瑟。赵箫叫了一声:“妹妹……”到底还是没有说下去。      赵瑟推开苑国公的扶持,手上飞快地一扯,胸前裙领便被扯开了。再一拉,她脖颈上挂着的一串狼牙项链便给拽下来扔到了几案上。赵瑟毫不迟疑,操起几上一方玉灵芝便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玉石俱焚,狼牙被拍成了粉末,玉灵芝也碎成了几片。      “还给他。”      说完这一句,赵瑟就走了。      苑国公与赵箫面面相觑,少顷,赵箫道:“妹妹这是糊涂了吧?当年和傅铁衣都知道要留三分见面的余地。今时今日怎么能和那人这般决绝。”      苑国公轻叹一声,道:“你看怎么办?”      赵箫咬牙切齿:“只好求赵筝走这一遭了!他妈的,真不想去求他!”      十二月初八的时候,宫廷里做好了大婚用的礼服。要送去清凉殿试穿时,扶风君赵筝便去向皇后请了旨意。因为这件事按例该是公主侧君领着内官去送,公主的几位侧君里,凤翔君张夏一贯病者,冯翊君柳桓未婚时颇有传闻喜好男色也不合适,长当君王鲧正牵扯一桩宫廷秘案更加不行。所以尽管赵筝出身于赵氏,皇后最终还是委了他。料想宫奴环侍,内官在侧,他们即便是暗通也搞不出什么事情来。      于是,赵筝便堂而皇之地坐在清凉殿上喝茶。数百名宫侍捧着大礼用冠冕服饰等等跪在殿外静静等候。不一刻,内官们引着叶十一出来。赵筝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从容行了半礼。      叶十一盯着他道:“你是?”      赵筝回道:“臣是扶风君赵筝,奉皇后殿下之命,为君候试装。”于是吩咐一声,殿外数百宫人便鱼贯入内,到得殿内分成两列跪下来,举起托盘来请叶十一观瞧。      叶十一眼眸中暗了一下,仿佛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说道:“那就试吧……哦,不要这么多人。”      他这个样子清凉殿的内官宫侍们都是习惯了的。大婚在即,他们也绝不敢在这时候去招惹这位爷儿的,宫里万万千千的手段说不得只好暂时收将起来。当然,退出殿去也是不行的,于是跟着侍奉的内官宫侍们便远远地退到四周环侍。      赵筝道:“臣为君候试装。”说罢,便取来一件凰纹玄衣披在叶十一的肩上。玄衣上有一个檀香木的小盒,赵筝也一并取来,递给叶十一,动作从容优雅。      叶十一打开盒子,触目间大红的缎子上薄薄一层灰白的粉末,其间还掺杂着几片染成红色,未曾完全碎掉的狼牙残骸。叶十一“啪“地一声关上了盒子,闭上眼睛。赵筝觉得他全身都在颤抖。      “爱之深,则责之切。”赵筝低声安慰道,“请您体谅。”      叶十一轻轻摇头,说:“碎了就碎了,没关系,我会再找一条一摸一样的,请她等我……”      这句承诺传达到赵瑟的耳中时,她发出一声近乎于冷笑的嘲弄:“真可笑,覆水不再收、破镜难重圆,我就算还有第二个八年去等他,他又能如何?”      然而,立即春风拂面就代替了冷笑。      “哥哥,你说我用我心爱的男人,用河东节度使,跟皇帝陛下换一个南都留守不算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已经很便宜了。”赵箫连声道。      赵瑟长呼了一口气:“上贺表吧!”      宣华三十年年尾,赵瑟以赵氏族长的身份正式上贺表恭贺公主大婚。这样,永安公主与河东节度使阳武候叶十一的婚姻终于可以排除士族的阻挠确定下来。作为政治妥协,皇帝加赵瑟为上柱国,以大行台尚书令巡阅南都,金陵留守。      大婚 ...   宣华三十年的最后两个月,古老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种神秘的诡异之中。上都的人民在这两个月过得都非常刺激。      一开始,首先是关于永安公主婚姻的大讨论。那是一系列发生在朝堂之上的大混战,参战各方几乎囊括了所有宗室、士族、军阀、官员。接下来,大明宫中响起了杀伐之声,数十万神策军的火把映红了上都的夜空。      如果说,以上这两件事都是大人物的烦恼,与上都的升斗小民们没什么相干的话,那么,进入十二月之后,事情就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了。      宣华三十年十二月十六,大郑四家七氏之一的赵氏的族长,德高望重的、受人尊敬的、高贵伟大的苑国夫人薨逝于上都赵氏宅邸,享年六十七岁。朝廷下了哀悼的旨意,追赠为正一品元惠王。生公死王,那是大郑立国之时就确定下来的典章。门阀赵氏为先一代的族长隆重治丧,上都似乎变成了白色的,经幡、挽联,花圈、往生经“嗡嗡”地飘荡在空气里,天空到处都是洋洋洒洒飘落不尽的白纸。铜钱一大筐接着一大筐,像泼水一样泼到街道上,全上都的百姓蜂拥而上,都跑出来抢。      宣华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五,元惠王的头七刚过完,上都又变成了红色。到处都是铺天盖的红,火树银花合,金吾不禁夜。长安城中,红毯铺地,剪彩为花;树绕锦绣,枝挂宝灯;四方之戏,歌扇舞衫。至于金台银阙,九华之灯,七宝之座,丹璧相映,不可方物。皇帝下旨大赦天下,上都所有的隶民都得到了爵一级,御酒肉食的的赏赐。      这一天是公主大婚的日子。婚礼用的是皇帝公主大婚中最为隆重的迎立。很明显,这是为了尽可能提高新君的地位——皇帝公主大婚,素来有迎立和册立的区别。迎立者,遣使持节册封,行六礼,奉迎于家宅,祭告天地,拜家庙,颁诏天下而后礼成。册立者,先以后宫之位纳之,而后圣旨册封,乃行庙见礼。这两者之间,在夫妻关系的结果上并没有区别,但在政治效果上却有着明显的杨仰。大体上如果皇室有意抬高新后君的地位,一般会选择迎立。反之则会选择册立。      无数烟花绽放在上空,将长安城变成不夜天。百姓们挤在午门之外,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当宫廷里行完了一系列 “册立”、“奉迎”、“合卺”、“祭神”、“庙见”、“朝见”、“庆贺”、“颁诏”等漫长的大礼仪式之后,永安公主与她新婚的夫君并肩登上五凤楼。百姓们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所有的人一起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跪拜下去。      叶十一有一种恍然梦中的错觉。      “原来站在含光殿之上是这种感觉……”他还记得他第一进入大明宫时,在女官的指点下,仰望九十九级玉阶之上的含光殿的情景。      公主牵住叶十一的手:“十万里锦绣山河,亿万兆黎民,吾今与君共之。”      这话气魄很大,以至于连叶十一也在刹那之间为之所夺。这也是他没能在第一时间甩开公主手的重要原因。既然一开始没有这么做,那么后来再去纠正仿佛也不大对劲。而况,叶十一也并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婚礼仪式的要求。      被另一个女人握着手的感觉很奇怪,说不清楚,却又有着让人别扭的恐慌。被赵瑟以外的女人握住手,在叶十一这还是第一次。      其实赵瑟也是没有握过他的,印象中似乎总是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总像是一尾顽皮的鱼,一不注意,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溜进了你的掌心里去了。不仅如此,她还总像一只猫,像一只狐狸,毛躁的、狡黠的、难于伺候的。她总是理所当然地撕开你的衣服,跳进你暖洋洋的怀抱,懒懒地抖动着毛皮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爱上的赵瑟的呢?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或者一开始她在土匪的巢穴里冲他笑,摸他肚子的时候?或者应该是他们在遮天蔽日的山林里骑鹿的时候?或者是在她说“反正就要死了,不玩一玩也太不划算”的时候?或者是倾国倾城的汝州密室?也许,他策马驰骋在河东无际的大草原上,干裂的土地在他马下飞快的闪过,他在风卷起的狂沙中挥动弯刀斩下乌余骑兵的头颅,狂喷的鲜血迸溅在脸上与夕阳同色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爱上了她吧……      他们之间也是盟下过誓言的。有过的吧……他总在指责她,而她总在耍赖。赖不过就会哭泣,当哭泣都不管用的时候,她也是极有担当的……如果他是傅铁衣,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吧……      他总会原谅我的,就算是强迫,就算是数倍以上的鲜血……      “哦。”公主发出低声的呻吟,“紧张了么?呼一口气,很快就好。”      叶十一从幻想中觉醒。不知什么时候,公主的手被他反握住了。他用了很大力气,以至于永安公主的手背都泛出了冷冷的青白色。他立即就松开了她。      司仪女官用严整的宫廷礼仪跪下来,恭请公主与君上起驾。庆贺大婚的宴会很快就要开始。      文武百官,所有在上都的权贵都聚集到这个宴会上来。叶十一试图从人群寻找赵瑟的踪影。他找到了,这很容易。赵瑟的身份注定她会坐在某个显赫的位置上。      叶十一与赵瑟目光相撞。赵瑟向他举了举杯,然后就转开视线与身旁的男人调笑起来。赵瑟今天带在身边参加宴会的男人叶十一并不认识。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打扮得也很漂亮。赵瑟搂着她的腰,和他共用一盏金杯喝酒,并低下头去亲他的脖子和半露的胸……      尽管这一切在宴会上显贵的女人中并不特殊。叶十一仍然觉得刺眼无比。一切为了庆祝他的婚礼的繁华与热闹似乎都变成对他嘲笑与指责。那些嘲笑与指责像是沸腾水面以下发出的“咕嘟”声,在他的头脑中汩汩响个不停。这样,叶十一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去给别人了。      一般婚礼上,新郎总是要被开几句玩笑,很多时候还要被灌醉。然而,既然叶十一这样一副脸色,连强颜欢笑都不肯有,旁人自然也就不敢去开他的玩笑,甚至连酒敬起来心里都不免要惴惴的。好在今日公主殿下很是高兴,几乎来着不拒,盏倒杯干。宴会的才得以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进行下去。      “累了吧?天不亮就要起身折腾,一直到这么晚,的确是难为人。马上就好了。”公主在皇帝祝词的间隙侧过脸来跟叶十一说,用了很体贴的语气。永安公主喝了酒,苍白的脸上浮现着浓重的红晕,使她一下子生机勃□来。      其他的叶十一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只是知道,这位公主大约是喝多了。      之后不太长时间,十六对宫灯以为先导,御扇顶幡,金花斧节,无数仪仗紧随其后,将他们簇拥进东宫。既然是大郑公主大婚,那么连合房礼都不得不搞成无比庄严肃穆的样子。      合房礼在东宫的显德殿进行。显德殿作为东宫的正寝,极其宽阔,几乎宽阔到有些空荡荡的程度。只是极大地一张床极为醒目,它矮矮地高出地板一尺余,四面层层叠叠数十层帷帐都已经由内侍分开来。      根据司仪内官的引导,永安公主和叶十一分别站在床的两侧。司寝司的内官们按照不同的品级,依次上前,替他们卸掉饰物,逐次褪去礼服、单衣。直到她们身上只剩最后一层单衣,两名司寝内官才从两侧掀开凤凰于飞的锦被,让他们躺进去,之后再重新盖好。他们得一动不动地躺着,宫侍温暖而灵巧的手指伸进被子,脱下他们身上最后的衣服,把它拿出来放置于黄金托盘。然后帷帐一层一层地被放下来,道士祷告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内官宫侍们一起跪拜,齐声颂道:“恭祝公主殿下与君上百年好合,早得贵女。”      就在这样充满了神秘的跳大神气质的宫廷礼仪中,叶十一和大郑的永安公主躺在了一张床上。      天地安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床的确是太大了,大约即使他们同时伸开手臂都不可能碰到对方。叶十一望着帐顶枝枝蔓蔓地刺绣发呆。他的确不知该如何是好。紧张,也许吧。更多的其实应该是恐惧。      “原来我也会害怕的么?”他想。      永安公主翻转着身体,挪到可以伸手够到叶十一脸颊的地方。她手指尖轻轻触碰叶十一的脸,于是便很快乐的样子。      “十一郎……”她说,“嗯,以后我就叫你十一郎。你也别叫我公主,也别叫我殿下,就叫我芛芛,我的名字是李芛……”      在之后,永安公主的酒劲儿就上来了。她的手指展开了成了掌,手臂搭下去变成了一个圈。她试图从背后去抱他。      这个时候,叶十一的手就远比他的头脑要管用了。在他的头脑还在呆滞之中时,他的手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了出来。指如疾风,势如闪电,眨眼间就在永安公主身上点了数下。永安公主将头一歪,笑容还挂在脸上就陷入了沉睡。      “这样也好。”叶十一想,“总算是清净了。”      然而他还是睡不着,甚至合上眼睛比睁开眼睛还要让人痛苦。      赵瑟,赵瑟,赵瑟,赵瑟……      大约殿外传来漏夜五鼓的声响,他的意识才渐渐有些恍惚。朦胧之中,很快他就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兀地睁开眼,却是永安公主正蹑手蹑脚地下床。      “吵醒你了么?”永安公主回过头来,微笑着对他说:“天刚亮,你再睡会儿,不用跟着我起得这样早。而且今天新婚,你应该晚起,奴婢们会来请的。”      她也不经叶十一同意,就自作主张探过头来在他的鬓角轻吻了一下。叶十一还处在昨夜的呆滞中,并没有来得及反抗。这令他很是愤慨,然而永安公主已经掀开帷帐走出去了。叶十一也就不可能追出去,而况被子底下他什么都没穿。永安有光着屁股走出去的勇气,他虽然未必没有,可到底没必要非得去学。      后来的事实证明,有光屁股的勇气总是好的。至少,它能让你在人生的某些尴尬时刻笑出来。      叶十一在那张床上躺了几乎一生的时间,终于听到一个谦卑的声音再帐外低低地呼唤:“君上,该起身了。”      毕竟算是好消息,叶十一很高兴,立即就掀被下床,自己揭开帷帐往外走。      第一层帷帐外面跪着个小宫奴,兀自低着头反复地呼唤。听见动静不对,猛然间抬起头来,撞上叶十一的脸,他立即现出一番恐惧的神色,仿佛撞了脑袋似呈呆滞状,反复地嘟囔道:“君上……君上……”      他这么一叫,十几层帷帐便立即从两边分开,中间长而宽阔一条甬道,数十名宫人捧着各色物事分列两旁。叶十一立即就惊住了。要说穷奢极侈地贵族生活他也不是没过过,可起个床就能摆这么大的谱实在不是他能想象得到事儿。而且,他现在可是什么都没穿。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了。他早就看准了,第三个托盘里的就是寝衣,所以他直直地就过去了。一个玉面朱唇,衣着华丽的宫人发出惊天地动鬼神般的喊叫:“鞋子,君上的鞋子,快把君上的鞋子拿来。”      一双木屐摆在叶十一的脚下,他只好踩上。终于站到寝衣前了,自然不等他动手,那位在嗓音上很有前途的华丽宫人就已经抢先拿起了寝衣。正要往叶十一身上套,便听殿外大声传禀:“长当君到。”那宫人便立即住了手。      长当君是个很精神的男子,二十三四岁年纪,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他几步走进殿来,当仁不让地从宫那人手中接过寝衣,向叶十一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外便又传来了通报。      “冯翊君到。”      伴着这一声,进来的是个略显慵懒的男人。长当君手一转,便把那寝袍递给了他。冯翊君似乎还有些没有睡醒,接了寝袍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也不仔细看,直接就往叶十一的脑袋上套。那都拿反了,当然套不进去。叶十一真想提醒他啊。      这一磨蹭,传报又来了——“扶风君到!”      正好不给套了。寝衣转手就递给了赵筝。      赵筝从容不迫的抖开寝衣——结果,他也没给穿成。传说中的凤翔君张夏跟他前后脚。凤翔君张夏是个羸弱的男人,他的脸色看起来甚至比公主还要苍白。对于他的到来,明显在场所有的人都是惊讶的。但是,无论如何,因为他在宫廷里的序列高于在场的其他诸人,于是,那件可怜的寝衣几经周折又落到了张夏手上。更可怜的是,叶十一一直都光着身体看着这传递。      太过分了!做事情不能这么没有坚持,没有操守!世上还有比这更没有坚持,跟没有操守的事儿吗?叶十一决定奋起反抗,但是,他已经没机会了。      “现在,请凤翔君,您的臣弟,为您着寝衣。”司寝女官用极严肃极正经的口吻宣称。      凤翔君张夏面无表情地把寝衣套在叶十一身上。      终于,总算,叶十一有衣服穿了。对于这件事,他只有四个字的评价:“这真可笑!”      事后,叶十一的确私下里去问了赵筝:“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来一次吧。”      他的神气不无担忧,大有赵筝一个“是”字说出口,他就要甩手不干的架势。看起来,似乎严格的按照后宫礼仪穿一件衣服远比二十万神策军冲将过来更能令这位大郑皇室的无价之宝手忙脚乱啊。      赵筝讶然失笑:“这怎么可能?除了新婚,每年只有一次,在新年的初一。其实就算是每天,您也完全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担忧。只要动作快一点,即使有品秩更高的人稍后出现,总也不能要求您把已经穿上的衣服再脱下来啊。”他说到这里,向叶十一眨了一下眼睛,露出几分狡黠。然后宫侍换茶,他立即又变得高贵而从容。      “原来是这样。”叶十一点头说。其实,这个时候他心里正在想的是——既然一年一次,那就算了。反正今年的已经过去了,明年,谁知道明年我还要不要呆在这种地方啊!      总而言之,在大婚之后的那天早晨,叶十一出生婴儿似□着全身在上百人的瞩目中足足站了一刻钟之久,才算勉强得到了一件遮体之物。永安公主的侧君们在完成了这项伟大且艰巨的任务之后,便一同告退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是“稍后再正式拜见君上。”这让叶十一很是郁闷——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看完了热闹就溜嘛!      四位侧君离开之后,就由那位如果不是进了宫,很有潜力成为大歌唱家的华丽宫人继承了他们未竟的事业——后来,叶十一才知道,他是永安公主的后宫之一,并且具有从二品的后宫品秩。大婚的第一个早晨,是由他带领众多的宫俾侍奉最新成为永安君的叶十一穿衣梳洗,并且用膳。期间,烦饶之事不胜枚举。然而既然有了穿单衣那么个几乎不可超越的开头作基础,叶十一也便有了破罐破摔的觉悟。       诀别 ...   既然叶十一做了永安君,那么不管他喜不喜欢,属于公主正君的全套人马都必然在第一时间为给他配备齐全。这是一只极其庞大的队伍,共计总管尚宫两名,司礼内官四名,主事内官八名,职司宫侍六十四名,杂用宫奴一百二十八名,以及銮仪、侍卫若干。这些人都是专属于叶十一的,只为他一个人服务。除此之外,按照宫廷的法度,每天都会有六名册封了品级的公主后宫内侍臣随侍在他的身边。所以,叶十一现在只是从大殿走到中庭短短的几步路,身后就拖了数量十分之众多的尾巴。      一阵清新凉爽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叶十一站在阶上向下望去,整个显德殿前的广场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一片苍茫,天空更显高远。司礼内官在叶十一身边小声解释着,平时雪一早便会被扫开,今天因为公主说要赏雪,所以……      叶十一顺着司礼内官指示的方向,看见永安公主立在雪中的身影。她的内官侍从都远远地待在宫门口车驾那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株斜伸出枝桠的梅花树下。她背对着显德殿的方向,身量挺高,裹在一件红色的披风里。那红极其浓烈,与梅花交相呼应在一处,愈发凸显得她单薄瘦弱。永安公主这个人,安静下来,总有丝丝缕缕令人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      “你们留在这儿。”叶十一对那些尾巴们说,“我想和公主说几句话。”      有宫侍跪下来替他套毡靴,但是叶十一拒绝了。他自显德殿的阶上凌空而下,如雪地一只起舞的仙鹤,轻点着落在永安公主身边。      感受到风声,永安公主蓦地转头。待看清楚了来人是她新婚的丈夫,她才猛然间露出了笑容。她很高兴的去挽叶十一的手臂:“十一郎……”      叶十一翻转手臂,动作之间捉住了永安公主的手腕。其实,叶十一的本意不过是避开永安公主挽过来的手臂,但作为一个以杀人为终极职业的人,他在本能地驱使之下,首先不是闪避而是抢先擒住了永安公主的尺关脉门。一触之下,叶十一眼中便是一惊。他没有放开她,反而捉实了她的手腕,然后便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      公主沉默了一下,扯出一个微笑道:“你看出来了?我少时大意,身体曾受过些药物损害。时好时坏的,本来用了医圣丹霞子炼的药,还能压制。但最近不知碰了什么忌讳的东西,发作得厉害……”      叶十一心中默然,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幸的。于是他又想起了赵瑟,永安公主与赵瑟的病症极其相似。当然,以他内力纯阳的特征,既然能给赵瑟治,也就能给公主治。然而,叶十一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给她治呢?又不是我愿意傢给她的!我不给她下毒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公主没有觉察到叶十一的沉思,以为他只是为自己身体的问题烦恼。所以,她兀自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昨天晚上,很对不住你。大约是大礼太累了,竟然睡了过去……”虽然永安公主的声音很低,但是无论她的语气还是她的神情,都是满含歉意的样子。      叶十一心中升起无限荒谬的感觉。他实在无法忍受永安公主这种歉意的语气,歉意的眼神,歉意的微笑。于是,他在匆忙间转移了话题:“你刚才在想什么?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在想……”永安公主脸上缓缓流露出一种微妙地感情,“昨天是我记忆中最舒畅的一个晚上。”      “啊?”      永安公主微微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了些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我从记事以来,夜里就有宫侍陪宿。等到十五岁及笄,纳了后宫卿御,每年都要大选一番加以充实,宗室和大臣们也常有美人进献。从那时起,我每天晚上都要召后宫内侍臣侍寝,有时一人,有时碰上好日子甚至一夜就要宣召数人。没有一天例外,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了吧。虽然男人们都很乖巧,啊,后宫男人都是很乖的,偶尔不乖也是为了更加乖巧,可是——十一郎,你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十二年夜夜如此是个什么滋味。母皇说,一切都是为了子嗣。我也明白,我一天生不出女儿来,这样的晚上就一天不会终止。昨天,是我前半生中唯一一个不曾那样渡过的夜晚。我很高兴……真的!”      忽然之间,没有任何理由地,叶十一觉得永安公主可怜起来。仿佛她的全身都染上了黄昏的色泽,黄昏总是令人的心更加柔软的。然而,立即,他就遭到了他自己的唾弃:我为什么要可怜她!      “走吧,我们该去拜见母皇和父后了……”永安公主对她的新婚夫婿说。      他们到昭阳宫拜见了宣华天子和许皇后,又一起乘车回到了东宫。下车的时候,公主身边的女官垂着眼帘上前禀告:“禀奏殿下,四位君上,诸卿、御等内侍臣业以齐聚,请殿下与君上驾临显德殿。”      永安公主与叶十一一起登上显德殿,并肩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殿下,黑压压地恭立着许多男子,他们都穿着正式的后宫内侍臣品服与冠戴。永安公主的四位侧君则分别坐在他们上首两边。公主进来的时候,他们也便站了起来。      宫侍在大殿中央摆放了四个朱红色的拜垫。司礼内官高声赞道:“凤翔君、扶风君、冯翊君、长当君拜见正君,恭祝君上安泰。”四人便一起拜了下去,两跪六叩。      大郑宫廷体制,皇帝侧君是正一品,公主侧君是从一品。因此,正式拜见照例是先行国礼后行家礼。行家礼时,正君需起身还礼。      公主特意跟过去,携了手笑吟吟地给叶十一介绍:“这是张夏,他身体不好,你可要多担待。赵筝你先前就见过的,宫里的事大多他在总理,你有事就交代他。阿桓性子好,尽是些痴爱好,你别管他。王鲧年纪小,平时也爱用剑,你闲了指点指点他。”      拜完就算是完了,司礼女官吆喝一声:“赐座!”大伙就各回各的座位。      之后撤去朱红拜垫,公主的后宫卿御们便依品级上前拜见。这就不需要叶十一答礼了,一概坐着受礼就好。所区别的只是五品之上的后宫内侍臣有拜垫,而五品之下的没有。      大郑公主后宫的内侍臣,按定例,从二品到从五品各有四人,五品以下直至九品就没有定数了。永安公主的后宫,即使是在大郑历代公主里也算是多的了。虽然说五品以上的确有定数,可架不住五品以下的多啊。那打眼一瞧至少有一百来号的。这一百号人光磕头就得磕他个个把时辰的。      因为用不着答礼,叶十一也就闲了下来。耳边司礼女官反复赞着:“跪——拜——兴——”,他坐在上面就开始走神。他想:他们不都说我是天下第一妒夫么?我这也没感觉啊?奇了怪了!”      就这样,叶十一的东宫生涯就正式开始了。严格而繁琐的宫廷礼仪的确让人讨厌,但是日子只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总会慢慢习惯。而生活就是受虐,虐着虐着你就会爱上它。      过了婚月之后,公主重新问政。叶十一也可以处理河东军的事情并召见自己的部下。他不必整天都留在东宫,可以去西内、太液池之类的地方散心,但仍然不被允许走出大明宫。叶十一召见了他的部属,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召见的结果却并不令他满意。不是忠诚的问题,他的部属自然是完全忠于他的。      严格的宫廷礼仪死死的限制住了他们。以前可以勾肩搭背,随便乱开玩笑的同僚下属,现在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远处恭恭敬敬地回答你的问话,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感到愉快的。或者叶十一本人是个令司仪内官无比头疼的存在,但他的部属们却被君臣礼仪的枷锁牢牢捆住了手脚。如庞玮这种本来就是大郑臣下的人自不用说,连土匪出身的鬼头刀同志近来也有了筛糠的迹象。      对此,叶十一相当费解。当然,他这费解是毫无道理的,不公平的。总不能因为他自己没有忠君的观念就要求别人也向他看齐吧?教人不学好也没有这么教的!      总而言之,当叶十一报之以厚望的鬼头刀在司仪内官冷冷的目光注视下,趴着地上咬着舌头说什么:“微臣惶恐”的时候,叶十一的费解也就到达了极致。      他把鬼头刀揪起来,大声说了一句粗话:“你惶恐个框框啊!”      “就是!”鬼头刀一时激动,原形毕露,抱着叶十一的肩大笑道:“我惶恐个屌啊!老子怕他个屌!”      司仪内官面无表情地转向叶十一身旁侍立的一名宫侍,以清峻的声音斥责道:“看你何其粗鲁!还不掌嘴!”      那倒霉孩子立即就跪□去,用力抽自己的耳光。      没见过啥大世面的鬼头刀同志登时目瞪口呆,喉咙被什么卡了似的反复念叨着:“我怕他个屌啊……不是,我屌个怕啊……”      叶十一在这一刻的心境与所谓的“恨铁不成钢”无限接近。因为这一段时间叶十一也很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于是他当机立断,转头就走。      后来叶十一重新回到了军营,对此番情景久久难忘的鬼头刀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将憋在心中很久的疑惑问了出来,“要是那天你没开溜,去找那家伙麻烦,会怎么样?”      叶十一不无郁闷地答道:“他会说:‘没有您的事,都是奴俾们的错,受责备也是应该的。’”      “嗨,这怕什么呢?反正他都说了不关你事。”      叶十一没有回答,但在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很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孩童。      宣华三十一年二月初二那天,永安公主带着长当君去昭阳宫看望皇后,回到东宫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对叶十一说:“父后留了王鲧。这些天,他可能会留在昭阳宫陪伴父后。”那个时候,叶十一的政治嗅觉还不敏锐,因此并不以为意,“嗯”了一声就算丢开了。      晚些时候,公主就在显德殿和叶十一一起用晚膳。      席间,永安公主毫无征兆的问了一句:“明天赵大人要离开上都,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为她送一送行呢?”      “你说什么?”叶十一停了手里的银箸问。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公主喝完了面前一小碗汤,从宫侍手里接过一张雪白的帕子拭了嘴。随手将那帕子一丢,从容说道:“我是说赵瑟赵大人,她前一阵子被母皇授了大行台尚书令、金陵留守的官职,明天就会启程前往南京。你们毕竟……中原之战,是你们一起打的。如今她要走,你想出宫去送送她,也是可以的。”      叶十一沉默了,半天他才不无自嘲地道:“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公主“唔”了一声,倒也没有再劝劝什么的。      稍后,宫侍奉上香茶。因为这一天并不是月中十三到十八东宫诸位君上独享帷幕的日子,所以司设内官也在晚膳之后领着十几宫侍捧着托盘奉上后宫侍寝用的红头签。永安公主扫了一眼,并没有去翻。她以盖碗拨弄着茶叶,垂着眼睛吩咐道:“撤了吧,今晚在君上这里安置。”      然而第二日清早,叶十一就改变了主意,他又打算去见赵瑟了。公主对于他的反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宫侍时辰。      她说:“时间倒也来得及。那就微服出宫吧,不然摆起驾来也是麻烦,明天言官还要有罗嗦。哦,侍卫还是要带的。我晓得你的身手,但也不能大意。你不喜欢,让他们远远跟着也就是了。”      ……      宣华三十一年二月初四,新近成为赵氏族长的大行台尚书令赵瑟正式离开上都,启程前往南都金陵。      帝都的权贵、朝廷的文武百官、还有赵氏的家臣全部都聚集到渭河岸边替他送行。皇帝陛下也特别派了身边的尚宫女官崔莺莺前来赐酒壮行,以为荣宠。      “赵夫人一路顺风!”      尽管赵瑟还没有确立婚姻,但在上都,在名利场上,她已经被称作是赵夫人了。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唏嘘。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权力场上关于这件事另有规则,是不以世俗的习惯为依据的。      因为送行的人太多,时间已经耗到很晚了。赵瑟不欲再加耽搁,喝了酒便向众人告辞,登车启程了。      一行人在午后时分到达渭河渡口,早有家人调动好了楼船,安顿人马车辆分批上船。      五音扶着赵瑟下了车,拿出帕子给赵瑟拭去额上薄汗,从旁边侍奴手里接过热茶,递了上去道:“小姐,喝口水吧。您吃点东西再上船?不然一会儿您又晕船!。”      正好西楼从后面下了轿,闻言也道:“正是,瑟儿你晕船晕得厉害,一会儿开了船必然什么胃口都没有。哎,何苦非要坐船呢?”      赵瑟便笑着道:“去金陵还是水路快,如今的局势紧张,路上再也不能拖了。何况陆上要经过河阴也不安全。这次的楼船是新造的,好很多,等我陪你沿途看风景。”      正在说话间,侍儿领这着一个青衣奴仆走了过来。那奴仆双目下垂,走起路来大腿不动小腿动,一望就知道是内庭出来的宫侍。赵瑟脸上的笑便淡了。      那青衣奴仆到赵瑟身前躬身为礼:“赵夫人,我家主人请您一晤。”      赵瑟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小小的江亭,叶十一站在那里,四五个奚奴四周围着他。      “不见!”赵瑟断然道。她转向西楼,对他说:“你这也不管不管,什么人都能给带过来了。”      江亭中叶十一大约觉察了赵瑟的态度,突然间推开了面前的奚奴,从他们之中突围而出。只一个纵身,他就落在了赵瑟的身前。      “瑟儿……”他伸手去拉她。      赵瑟径直越过他,脚步踏上渡口与楼船之间隔板。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对他说。      对叶十一而言,这话无疑就是一板砖。      任谁挨了这么一板砖都是要情绪低落的。于是,叶十一的情绪低落起来。东宫一片愁云惨淡,甚至于高位的内官都不禁向公主发出了抱怨。      或许是永安公主打算讨她心爱的夫君欢心,宣华三十一年二月二十四,神策军大阅兵马时,永安公主携了永安君一起驾临。      刀枪如林,旗帜如海。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二十万神策军组成的大阵在令旗的指挥下变化万端,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旌麾所指,投鞭断流。即便是叶十一,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精锐之师。      公主无疑也是满意的。她和叶十一并肩站在红罗伞下,对他说:“人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这支军队全部招募自关西,耗费了我大郑十年光阴,无量财货。十一郎,你看凭着这支军队重定天下,中兴大郑是有可能的吧。”      叶十一不置可否。      公主便继续说道:“昨天,轻飏郡主在彭城称帝,河阴王氏反了。”      叶十一点了点头,之后很认真地问道:“那么,需要我出征吗?”      公主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母皇希望,你在出征之前,我们能有个孩子。”      叶十一怔住了,下意识说了句很打击人的话:“你生得出来吗?”      ……      宣华三十一年二月,河阴王氏叛于彭城,天子以永安君叶氏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伐之。同月,长当君王鲧自缢于昭阳宫偏殿。      这时,傅铁衣正从他在济州的帅府里走出来。千里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动身,昼夜兼程,大约能赶到赵瑟的船队离开济宁前到达运河渡口,和她见上一面。傅铁衣从亲卫手里接过马鞭,正待上马,便见一个军校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那小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报道:“禀报大帅,倭寇突袭莱州,登莱两州与周边十数岛屿全部陷落。”紧接着,王氏作乱徐州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傅铁衣用力按了按马鞍,终究丢了马鞭,转身便往回走。      “传令诸军准备出战,另外,叫万将军来。”      这样,傅铁衣终于和赵瑟失之交臂。傅铁衣的部下万将军揣着他的亲笔信一路猛追,好不容易赶上赵瑟的船队时,他们已经到达金陵城下了。      万将军献上傅铁衣的书信,审视着赵瑟的神色问道:“王氏作乱,大帅问夫人,该当何去何从。”      赵瑟什么表情没有,只说了四个字:“吊民伐罪。”      先入长安者死无葬身之地。     沉沦   宣华三十一年,以轻飏郡主李珦彭城称帝,河阴王氏举兵从逆为开端,北庭节度使杨则正、河东曹氏余孽曹秋何、东南海寇,以及隐于荆襄的元元、朱升等草莽先后起事,向大郑王朝举起了叛旗。      彭城地处南北交界,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王氏以此为基础,北伐中原;北庭节度使处河东之上,兵锋直指制胜关中的陇右;曹秋何据登、莱二州及周边岛屿,与东南海上的倭寇相勾结,为祸海上乃至于大运河一线,朝廷粮饷转运常为之所截。元元、朱升起事于荆州,上图襄阳、下窥武昌。一时之间,风云突变,竟有了亡天下的迹象。      后世悉以为,大郑王朝之所以在宣华三十一年到三十三年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着形式上的统一,没有土崩瓦解,底于危亡,完全是因为叶十一像一只猎犬一样不知疲倦地奔跑于大郑漫长而漏洞百出的烽火线上。由于他在努力,大郑军队在战场上的胜利率达到了可怕的七成,这甚至于使得大郑王朝的政治统治在宣华三十二年到宣华三十三年间出现了相当具有迷惑性的回光返照。      而唯有江南,依托江淮一体的防御体系,凭借长江天堑,始终没有受到中原战火的波及。在赵、秦、周三大世家的经营之下,愈加富足安泰。      宣华三十二年的金陵,仍然是一派繁华的景象。      江南三月,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杂树生花,乃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金陵城外,一户姓罗的人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家主人披红挂彩,满脸喜色地站在门口迎客。      这一天,是罗家小儿子出门子傢人的日子。      罗家的亲戚朋友们坐在席面上,谈起这门亲事,都是“嚯”、“嚯”地直翘大拇指,齐声称赞罗家祖上有德,走了狗屎运了,竟巴结上这么一门贵亲。      说到罗家小子要傢的这主人,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竟是咱们金陵城的留守大人!知道吗?人家那可是赵氏的族长夫人,云朵儿上面的人物。咱们祖祖辈辈,哪一代上有恁大福气的男人能傢得进如此之高门第的人家么?罗大娘诶,您老人家这算是有福了。隔壁祝家庄只一个小子费了牛劲才混上周小姐身边的侍奴,衙门的差役老爷上门时就笑成了花。这回您儿子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赵府里的相公,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上门催捐?可见生儿子啊,他在精不在多。管用的一个就够,不管用的再多都是扔货!      哎,说到这个,你们知道这罗家小子是怎么把赵大人勾引到手的吗?我听说啊,这月十五的时候,罗家老爹带着儿子们进城里逛夫子庙,午间在一个馄饨摊子上吃馄饨。正好咱们留守大人微服私访也吃馄饨。脸对脸坐着,一抬头就对上眼了。然后第二天管家就拿了明晃晃一匣银锭子来提亲呢,还有好多绸缎啊布匹啊。罗大娘乐得都厥过去了。      这么说,以后咱们也得带着家里的小子们多往外面逛逛。听说咱们留守大人可是位风流夫人,到金陵这才一年吧,光正正经经使轿子抬进后宅的侧侍就有十七八个。嗬,到底是大家风范。咱家小子长得也不丑,运气好的话指不定也能碰上了呢。      众人议论间,一阵鼓乐喧腾,接亲的队伍已然到了大门口。两队高头大马,四人抬的喜轿,全套的鼓乐班子,一器一物莫不华美。众人一拥而出,眼睛亮闪闪地围着看热闹。啧啧有声地称赞:果然不愧是高门大族之家,比前一阵方圆百十里的首富方大户家正取还要鲜亮。殊不知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凡婚取之事自有嘉礼雅乐,只有寻常纳侍方才会借用这等民风乡俗来接新人。      赵氏府上跟着喜轿前来的提调大管事进得门来,朝罗大娘夫妇揖了揖,道:“吉时已到,大娘请新郎伴出来上轿吧。”      罗大娘没口答应,走到罗家小郎君阁室外,隔着门催促道:“七郎,时辰到了,动身吧。”      屋里便有人答应了一声。紧接着,房门从里面推开。一个十七八岁、通身花团锦簇喜服的男子走出来。两个小侍奴后面一左一右的跟着,旁边一个教引师傅替他打着折扇遮住半边面颊。      罗家七郎名唤罗汝林。自罗大娘与赵家签了傢书,赵家便派来了这位教引师傅和两个小奴。专辟一间房舍作为罗七郎的阁室,由教引师傅教导府中礼仪规矩,父母兄弟都不得相见,连饮食都是由那两个小奴端进去用的。      这时,罗汝林由教引师傅引着拜倒在罗大娘夫妇身前,叩了三个头。这便是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自此以后,只有细君夫人,再无父母兄弟。      罗汝林叩完头上轿,鞭炮噼啪作响,锣鼓唢呐震天似地吹奏出喜洋洋的调子。一时起了轿,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院跟在轿后一路洒铜钱,孩童哄地追跑着去捡。      轿子一路进了金陵城,敲敲打打地抬到赵府的后门便渐渐停了。罗汝悄悄将轿帘掀开食指宽窄的一条缝隙,偷眼观瞧。只见赵府的乌漆大门顶上挂了红绸结的团花,两旁灯笼也换成了红色。门首候着十七八个管事家人,轿子一到便拥了上来。当即便有四个黑衣的家人换下了红衣的轿夫。      教引师傅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手一抖忙掩上了帘子。于是摇摇晃晃走了老长一段路,轿子中间又停了一回,再抬起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光阴,才最终落了地。一只手伸进轿子,教引师傅在外面说:“新郎伴,请下轿。”      他扶着那手出了轿子,见轿夫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青衣的小厮。站定了,发觉面前是一座镂空穿花的月亮门,两排衣着极是光鲜华丽的侍奴两旁雁翅排开。门里一面屏风,屏风后隐隐约约传来许多男子说话的声音。不知怎的,他心咚咚跳得厉害,手心都攥出了汗。      当前的侍奴高人报道:“新人到,点火。”      霎时间,侍奴自两侧鱼贯而前。教引师傅牵着他,跟着往里走。他紧张极了,也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青砖往前走。绕过屏风,跨过火焰燃得老高地火盆。深一脚浅一脚,腿软得几乎一软要跪倒了,才停了下来。他偷眼观瞧,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花厅的阶下。厅上坐着一位高贵温文的公子,许许多多的华服男子站在他身后小声地议论。他们都结了发,大约都是夫人的相公们。      这时,便见阶下走下一个侍儿,自教引师傅手中接过他的手。教引师傅道:“灵犀小哥多照应则个。”那侍儿便笑道:“师傅放心。”      他被簇拥着进得厅中,两旁有人高声道:“新郎伴给公子磕头!”于是便有一个侍奴放了拜垫在罗汝林面前。他便知道座上这位公子便是教习师傅所说的霍氏公子,夫人的侧夫。因为知道那是出身于周氏的高贵公子,他心中更是忐忑,战战兢兢的跪下叩了三个头。      霍公子亲自扶了他起来,说道:“不要多礼了。”接着便让给看座,慢慢地与他说话。公子的态度很和蔼,他紧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去。      不一刻,摆上晚膳来。他见一屋子人便只有自己和霍西楼坐在桌旁,其余数十侍郎装束的男子都是站着,不免惶恐,揣度着自己的身份不敢动筷子。      公子见他要站起来的样子,忙道:“你吃你的。今天你是新人,只管坐着用膳就是。晚些时候,还要伺候夫人。”      被这样一说,他想起即将到来的洞房和将要见面的夫人,不免面耳赤。这一顿晚膳,着实用的是如坐针毡。      用罢晚膳,听公子唤道:“惜时,夫人那儿空下来了么?”      便见从屏风后面闪出一个极妖娆的侍郎,笑着答道:“刚见完了会籍太守,这会儿歇下了呢!”      公子点了点头,指着他道:“那你送新人过去吧。”      那叫惜时的侍郎便带着他转朱阁,绕绮户,最后进了一处轩敞气派的殿阁。将他交给了一个叫五音的侍儿便走了。五音和十来个侍奴带他到一件屋子里脱了外面的喜服,全身只余一件单衣,才拥着他进了东面暖阁。      暖阁有些暗,静静地,影影绰绰四面十几个侍奴垂头站着。侧面长长一排铜烛架,三层蜡烛悄无声息地跳动着。灯火照在对面床上,是一个女子侧卧着看书。面容落在书卷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头发披散下来,长长地委到地面上来。      他极力回忆那日与她相逢的情景,却只记得她对他说:“你的眼睛挺漂亮。”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夫人,他托付终身的主人了。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仿佛头皮都在战栗。      五音说:“夫人,公子把新郎伴送来了。”      夫人“哦”了一声。两边侍奴就开始脱他的单衣,脱下来之后,就让他把手臂背在身后光着身子站在那里。他的脸涨得发烫,几乎要落荒而逃。可是他不敢,教习师傅拿着戒尺教给的他侍寝的规矩。      “你叫什么?”夫人问他。      “罗……罗汝林”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上来吧。”夫人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他松了一口气。      ……      夫人只让他伺候了一次,便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记着教习师傅教的规矩,翻身下来跪在脚踏上,等着夫人的吩咐。他想夫人定会让留下暖被的,今天总是他第一天傢进门。然而,夫人挥了挥手,就有侍奴给披上单衣,架了他起来。      那个叫做五音的侍儿把他带到刚才脱衣服的屋子:“时辰还早,新郎伴先歇歇,天亮了奴俾们来伺候您梳洗。”说完就走了。      他躺在冷冰冰的被子里,心里委屈。总是第一晚,夫人怎么竟不留他过夜?已而他又惶恐起来,或者是他服侍不好?然后,他又用用教习师傅的话安慰自己道:一定不是的,照规矩本也不许在夫人的床上过夜……他回想起方才的快乐,直觉的如飘在云霄般舒畅。于是便盼着明天快些到来。      “可是,夫人的夫侍这么多……新开的茅房还三天新呢,她总会多宠我些时日的……”他想。      他一夜都没合眼,窗户上渐渐泛出亮来。他耐着性子躺着。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圆圆脸蛋的侍奴溜将进来。侍奴对上他的眼,“啊”地一声,跳到床头,屈了屈膝道:“相公你已经醒了?”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那侍儿就敲了敲自己的头,极自来熟地一路说下去:“嗨,您看我这儿记性。奴俾是贴身伺候您的侍奴,叫七宝……”      “奴俾伺候你沐了浴,咱们好早点回去。一会儿还好多事呢!”      七宝一面炒豆子似地说着,一边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之后便急匆匆地拉着他出了房。外面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几十个小厮洒扫庭除,却一丝响动都没有。他也来不及细看,就跟着七宝穿过了回廊,进了西面的耳房。      房子热气喧腾,正中一个大木桶,贴着四面墙壁是直上直下地大柜子。一个侍奴指挥遮四五个小厮爬上爬下地取东西。大抵都是些日常使用的衣饰物品。      七宝麻利地剥了他的单衣鞋袜,推进木桶。不由分说,挽起袖子便替他搓洗起来。水很热,他很不习惯,而且七宝还着力清洗他的□,让他别扭不已,然而却不知从何反对起。好在身上并不脏,很快就洗好。七宝把他拉出来,用大浴巾裹着擦干了身上的水,让他光着身子站着。      小厮用托盘端了十几个金镂银丝,镶珠嵌宝的贞锁请他挑选。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名贵漂亮的贞锁,一时挑花了眼。直到为首的侍奴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才慌忙拿了一个。为首的侍奴让他分开腿,两个小厮跪在地上替他戴。      那贞锁造的很是巧妙合身,箍在腰上,从下腹到谷/道,全部都被包裹起来。后面不需要锁链扣环,整个臀部都是露出来的。他低着头看,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漂亮的贞锁。他正欣喜时,那为首的侍奴便蹲□去“咔嚓”一声锁上了下面的锁扣。钥匙装进小匣子,锁上之后锁进对面一个柜子里。他有些糊涂。      之后,小厮拿来全套崭新的衣衫,七宝动手服侍他穿好。与那为首的侍奴告了别,便带着他出了耳房,绕过正殿,从后门出了院子。后门停着一辆二人抬的小轿,七宝一旁跟着,两个青衣小厮抬着他一路小跑进了府邸西南一处极大的园子。园子曲径通幽,三步一亭,五步一阁,水榭山房应有尽有,疑似天上人间。      轿子七折八拐,进了一处水榭。七宝长舒一口气:“到家了。”      七宝按着他厅正中坐下,大叫道:“人呢?相公回来了,都过来拜见!”      于是,呼啦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十几个小厮,一起向他拜去。七宝笑呵呵地给他介绍,这都是平日伺候他的人,连七宝在内,一共是十九个。他有不喜欢的,还可以送去管事那儿换。他从来不曾使唤过人,一时慌乱不已,好在还不曾忘记给赏钱。      七宝张罗着摆早饭,他就四处闲看。房子真是好,天宫似的,一器一物,精美得他几乎不敢去碰。真像是梦一样儿,士族世家,他果真进了这样的门了么?      早膳极是丰盛,满满摆了一桌。其中有一个汤,白稠甜蜜,融化了舌头似的美味。七宝告诉他那是燕菜,并一再让他多喝……      刚用罢早膳,便有一个内管事带了大群的小厮进到水榭来。管事向他屈了屈膝,自称平安,是园中的大管事。他说奉公子之命,请教新郎伴规矩。新傢进门的男子第二日都要考校规矩品德,这礼节他是知道,于是颇为忐忑地站起来。      小厮放了跪垫,他在上面跪端正了。平安面无表情地道:“就请新郎伴背背《夫德》。”        他没由来地紧张,好在《夫德》是从小背熟的,嘴一张,自己就会出溜出来。很快背完,他暗中送了一口气。      大管事点了点头道:“不错。七宝,服侍你家相公宽衣。请家法吧。”      他当时就懵了,木木地被七宝扶起来拖起卧室。解掉外袍和内外单衣,脱了裤子,身上只剩最里面的单衣。他恍然问道:“七宝,我背错了么?”      “没有。”七宝小声道:“要是有错,当场就要剥光了衣服按到地上打着背了,背对了为止。相公放宽心,家法如此,但凡侍郎进门,这一遭皮肉之苦都是不能免。便是要让牢记家法,以后不敢犯错。可能有点疼,相公你千万忍耐,不要叫喊躲闪,熬过去以后便没事了。不然……”      外面小厮在催,七宝只好住了嘴,扶着他出去。外面已经摆好了刑凳,一个小厮手执三尺长,三寸宽、半寸的厚的涂了清漆的红木板垂首立在边上。七宝扶着他伏上去,将单衣撩倒腰上。几个小厮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脚      执刑的小厮跪下来告了罪。没由来的,他冲小厮笑了一下。其实,刚才听七宝那样一说,他感觉就好多了。他心里是不怕挨打的,哪个男孩子在家里不是日夜劳作,还要三五日便要挨打的呢?      平安喝一声“打”,他心一紧,板子便抡圆了砸下来,旁边有人高声数了“一”。他眼前便是一黑,痛的滋味都说不清楚了。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家法和平时他挨的那些棍棒戒尺是不一样的。紧接着第二板抡下来,旁边高声报了“二”,他才知道疼的味道了。仿若一瓢滚沸的油泼上去,将整个臀都炸焦了。他不由自主的喊叫出声,然后第三板下来,旁边报的又是“一”了。      他从昨天上轿一直都是蒙蒙地仿若梦游,这会儿挨了两下打,倒是猛得回到了现实,清醒过来。他记起来教习师傅说过府里挨家法是不准出声叫疼的,否则前面打过的都不算,一律重新打过。于是,他努力打起精神,死死将嘴唇咬住,一下一下熬着挨下去。总算他从小做活,身体结实,堪堪熬到“二十”,平安叫了停。平安等人再次告了罪便退走了。      他趴着动不了。直觉得一场死去活来,浑身的汗将全身都浸透了。这样的滋味,果然便是宁死,他也不愿意尝第二回了。紧接着,公子亲自来送药。他不敢仍趴着,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扎起来。公子急忙拦他,让小厮把他抬回床上,看着七宝给上了药,才好像叹了口气似的走了。      以后就是养伤,晚上也没办法伺候夫人了。他盼着早些好,大夫也说是皮外伤。果然过了十几日就痊愈了。然而夫人一直都没有召他侍寝,连见一面都没有。贞锁戴在身上一个月了,七宝说,他也没钥匙,要开锁只有夫人召了侍寝时才能。      “相公您多学学,下次服侍夫人再殷勤周到些,夫人记住了您,便会多召您侍寝的!”七宝笑着跟他说,给他找了很多书。      可是,见不到夫人,他怎么殷勤周到,怎么能让她记住呢?      五月中,夫人又纳了一个商人子。这下,他更没指望了罢。他烦躁得厉害,贞锁严丝合缝的锁着,连像未傢时那样自己摸一下都不可能了。如果挨一次家法就能侍一次寝,那就打他的板子吧。有时候,他克制不住冲动故意在公子面前犯错,然而公子脾气很好,从来不肯打他,最多让他抄夫德、抄佛经。只有一次,他故意撞翻开水,将夫人新纳那商人子烫得极重。公子才动了怒,将他狠狠重责。他再也不敢了,而且夫人也还是没有召他侍寝。      六月末,夫人终于召他了。他高兴极了,几乎昏过去。七宝陪着他,小厮抬着轿子把他送过去。还在那间耳房沐的浴,侍奴翻出开了柜子找到钥匙给开了贞锁,那东西兀地坠下去时他几乎把持不住,差点喷射出来。他想,我今天一定要服侍好夫人。      七宝留在外面,他跟着侍奴进了夫人的寝室。无音正讲一个笑话,夫人坐在床上笑得无比开心。他进了帷帐,夫人把他揪上去,搓他的乳/尖。他自己脱了单衣。夫人弹了他那里一下,他浑身都哆嗦起来。      夫人向五音伸过手,无音取出一个银环,掰开来是两个连成一起的半圆。夫人让他自己扣上。那银环扣在根部,很紧,使它整个都绷了起来。夫人就让他侍寝。他被箍得快要炸开了,每当快乐即将降临,紧束的银环就会将一切卡回去。他不敢抱怨,反而觉得应该感谢。如果不是那银环,也许他早就让夫人败坏了兴致。那他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会满意开恩,只能更加尽心努力。他用所知道的所有技巧取悦夫人,不敢让她费一点儿力气。      正在服侍夫人的时候,侍奴来禀告说连大人来了,有急事要立即禀奏夫人。这夜半三更的!他心里怒火中烧。可是夫人说要见,并且立即就离开了他。      无音在一旁撇着嘴道:“这连下城自从成了连大人倒是抖起来了,这深夜了竟还要夫人起身去见他。哼,他就不知道自己滚进来回话么?又不是以前没有脱了裤子伺候过夫人,装什么相啊!”      夫人真宠这无音啊,真的便不想动弹了,吩咐让那连大人进来回话。      夫人披了件袍子坐起身。他溜下床,跪在脚踏上给夫人揉脚。大约服侍得好,夫人并没有轰他出去。他并不敢偷听夫人与连大人说公务,然而低头跪在那里,夫人的话总要轻轻的飘进耳朵里。      “朝廷收复下邳了?去年冬天朝廷收复北庭,杀了杨则正的时候,我就给她说要注意下邳,不要把兵马都留在彭城。叶十一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她自己不听,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她没搞错吧,向我求援?我赵瑟现在还是金陵留守,朝廷的忠臣。告诉她,粮草军器好说,兵马没有!”      “曹大那家伙倒是越来越会摆谱了嘛!以前都是他来见我,现在倒敢要我去见他了?告诉他,三天之内,给我滚过来!还有,他截朝廷的海船漕运我不管。可江南财货,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抢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哦,元元竟是这么快就攻下了襄阳……曹大还真是个有福气啊。湖广熟,天下足。朝廷失了荆襄之地,大运河上又有一个曹秋何骚扰,物资转运必生艰难。现在叶十一既然腾不出手来,朝廷必是要招安曹秋何以保证运河漕运的……倒是不知道这一次皇帝会派谁来干这个招抚使……啊,你派人回上都跟二少爷说一声,这个招抚使谁做我都不能做。否则瓜田李下的,日后倒是不好办了。”      正在说话间,便听侍奴匆匆跑进来回禀:“夫人,杨相公连夜赶回家。公子陪他一起过来了。”      夫人诧异地问了一声,之后就踢开他坐直了身体。      他惶然抬头,看见公子笑吟吟的和一个身上还穿着盔甲的武将携着手走进来。       夜归   两人越过跪在外面的连下城,径直进了帷帐。杨同走到赵瑟床前,丢开霍西楼的手,一提鱼踏尾便拜了下去。      赵瑟笑道:“好啦,你倒是越来越多礼了。深更半夜的跑回来,盔甲也没换下来,还磕什么头啊!”      杨同笑着说:“半年多未经见夫人了,当然要正经行一行礼。”说着果然认认认真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张口道:“夫人,我这次赶回来是因为……”      赵瑟已经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甭管什么急事,先换了衣服再说。七月的日子,你不热我看了也燥得慌。哎呀你多少日子没洗澡啊,怎么一身的汗味!”于是五音便殷勤地请杨同去沐浴更衣。      霍西楼道:“阿同从寿春快马加鞭赶回来,一进门直接就过来了,茶都没喝一口。”      赵瑟推了他一把道:“你想什么啊,我还能把他怎么样?他可是我及笄时抬进来的,怎么能一样?”于是便吩咐侍奴道:“摆几样小菜过来。”      霍西楼白了赵瑟一眼,半真半假道:“知道你们少年夫妻,感情不同一般,可也不必非在我面前来说吧。”他坐到床上,手拢住赵瑟的长发梳了梳,挽了个简单的环,劝道:“瑟儿,大麻这个东西虽然好,可是吸得多了难免也要伤身。我在你这儿呆了这一会儿,头就有点儿飘呢。以后还是少用些吧。”      赵瑟侧靠在霍西楼身上,懒懒地道:“也没有吸多少。不过白天事情多,累得厉害。晚间偏总也睡不着,又无聊得紧,便抽来玩玩,第二天精神也好。我心里有数的,你别瞎担心。”      两人慢慢说话时,杨同以换了衣衫回来。一身宝蓝色的夏袍,带着满身清新的水汽,虽然说不上如何英俊美丽,倒也魁梧挺拔,让人眼前一亮。似乎连赵瑟这死气沉沉的寝殿都沾染上了他的精气神,骤然间鲜活了一些。      赵瑟便问那连下城:“你还有什么的事儿吗?”      连下城回道:“没有了。”      “那你下去办吧。” 赵瑟道。      连下城在帷帐外恭敬地叩了头,便退了出去。他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似的失魂落魄,两腿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他是在内帷伺候过赵瑟的。虽然因为赵瑟赏识的他才干,顾虑着大郑侧室不能出仕的体制,所以到了金陵之后不仅没将他收房,反而让他出仕做了官。但他既然是赵氏的家臣,又伺候过夫人,家里的一些规矩,不用说,该守的还是要守。并且除非赵瑟做主将他傢了人,否则在官署处理公务的闲暇,要他服侍他还得同在内宅一般伺候。事实上,许多士族贵女准许收用过的家臣出仕,主要就是为了在官署里也能时时找个乐子,解解乏。并且,玩穿官服的朝廷命官总是要比玩后院的男人带劲儿的。      然而,赵瑟到了金陵之后和上都时大不相同了,绝少在官署里白日宣淫。 即便偶尔一两次,大抵也只用得到他的舌头,连衣衫都不会叫他脱,更不必说等他开贞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他时常几个月都不得近身。只有偶尔有紧急公务,不得不连夜进府打扰赵瑟,再碰上赵瑟吸了大麻,兴致好,才会顺便留下他侍寝。比如今日,本来是大有指望的,不想运道差,赶上了杨侍郎回家来。这就是他无论如何都争宠不过的。      “早知道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官儿,和老白一般留在府里,虽然要守的规矩多些,总归机会也要多些。”连下城有些懊恼地想。      连下城告退之后,霍西楼因为挨着赵瑟坐得久了有些上头,于是也急着要走。赵瑟冲他笑了笑,倒也没十分挽留,只是从五音那里接过冰釜里镇着的凉巾亲手给他擦了擦额头,又道:“你回去喝碗酽酽的浓茶就好。”      送走了霍西楼,赵瑟便携了杨同的手,让他与自己一同坐在床上说话。正巧侍奴端上酒菜,便在榻上设了席,两人便吃边谈。      罗汝林跪在一旁几乎嫉妒得要发狂,心道:果然七宝说得不错,便是做侧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我若是如这杨相公般是夫人及笄时的侍郎,又出身官宦人家,还能替夫人分忧,夫人自然也会待我好。日后……”      赵瑟跟杨同碰了一杯酒,问道:“父亲这么急派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杨同立即放下筷子答道:“元元的红旗军前日攻下了襄阳,大人担心红旗军乘胜出击,一旦再得了武昌,到时顺流而下,金陵危矣。所以派我带了团练赶来,帮夫人防守金陵。”      赵瑟一听便笑了,道:“父亲就是太小心,即便武昌失守,红旗军现在也是不会攻金陵的。何况他们还不一定立即就打武昌。”      “夫人如何得知呢?”杨同疑惑道,“金陵虎踞龙盘,帝王之都,红旗军既取荆襄,已据上游之势,如何能不觊觎江南以为根基。”      赵瑟一时便有些出神,半响才叹了一口气道:“少年英雄江湖老,那种纵横四出的战略,中原之战以后,子周再也不会用了。”      “现在朝廷主要是平定轻飏郡主和王氏的叛乱,兵力大都牵制在彭城一线上,其余大小叛乱暂时无力顾及。等叶十一收复了彭城,腾出手来,元元仅凭荆襄之地是绝对守不住的。所以必得要趁现在打下一片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本之地。然后才能谈到将来逐鹿天下的资格。”      “要说根本之地,不外乎四角之地。北方在关中与河北,南方在蜀中与江南。而若论山川险固,则无如巴蜀。东有瞿塘之关,西有剑阁之险,退足以割据一方,进可以王天下。其出金牛道可以取汉中,自汉中出子午口可以争夺关中,进而平定天下,是非常合子周胃口的。而巴蜀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其物产人民富饶不下于江南,世人所谓‘天府之土’。”      “何况荆襄虽在江南上游,巴蜀更在荆襄上游。‘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你说子周他为什么要放着据上游之势的巴蜀不取,非要跟我来来抢土地阡陌相连,士族世家纵横交错的江南呢?”      杨同脸上显出迟疑的神色。      赵瑟便笑笑道:“你不相信么?我们来看看红旗军的荆襄攻略便清楚了。湖广之地,重心有三,荆州,襄阳,武昌。那么湖广之形胜,在荆州、在襄阳,还是在武昌?以湖广言之,则重在荆州;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所谓取荆州则可以开蜀道,取襄阳则可以援川、陕,临武昌、九江则可以蔽全吴。子周选在江陵起事是有他的道理的。以江陵为中心,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守西陵,足以撑开两湖形势,应接四方。起事于江陵之后子周怎么用兵的呢?他先攻荆州,这是开蜀道,次取襄阳,这是为了保证进取中原的据点,而所谓制胜金陵的关键的武昌,他并没有作为出兵的重点。由是观之,必是志在巴蜀而非江南了。”      杨同这次终于是信服了赵瑟的说法,他很高兴地道:“还是夫人远见卓识。”      赵瑟叹息道:“知己知彼罢了……”神色间很是有些意兴阑珊。      杨同便不敢再顺着这条思路挑起她种种陈年情怀,忙换了话来说:“如此咱们该怎么办呢?夫人可要奏报朝廷加强蜀中防务。”      赵瑟便冷笑道:“咱们只要守好了江淮正面同样可以逐鹿中原。难道朝廷守得住守不住蜀中还要我来操心么。朝廷一旦失去巴蜀的大后方,就再也没有危急之时的避难之地了。则一旦叶十一回师不及,关中生变,李家的天下便彻底完了。我正求之不得。”      杨同忙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回淮北去。”      赵瑟放缓了神色,给他夹了一筷子鱼,道:“既然来了,倒也不必急着走。武昌是湖广宣抚使的辖地没办法,但加强一下九江的防线还是可以的。子周巩固了襄阳,早晚必要分兵来取武昌的。”      杨同用力点头。      “而且,”赵瑟揽了他的腰,“你就不想着伺候伺候我么?”      杨同也抿嘴笑了。抬眼间又看见了榻下那个一直默不声响地男子。他没穿衣服,料想必是自己没来之前正给夫人侍寝的侍郎,夫人没让他退下所以一直就侯在此处。于是杨同到底忍不住问赵瑟:“夫人,这位是……”      “哦……”赵瑟扫了一眼,随意道,“你不认识?那就是你回淮北之后纳进府里来的吧。”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玩笑起来,“你连夜赶路也累了吧,不然今天晚上许偷个懒,正好让他给你帮个忙。”      杨同立即面颊绯红,埋怨道:“夫人……”      赵瑟见他脸皮薄,也就一笑了之,挥手命罗汝林道:“你退下罢。”      ……      宣华三十二年七月,襄阳。      陆子周白衣飘飘,独立襄阳城头。他的背后,江风吹得火红的旗帜猎猎作响。他的面前,一轮夕阳沉于江山。执戈的红旗军武士排成队,一列列地在城楼夹道上往返巡逻。不远处,迷糊坐在跨坐在城垛上,玩一大把金珠子。间或失了手,金珠就三颗五颗地坠下城去,落进波涛翻滚的汉江水里,不见了。      狄桂华从另一侧的台阶登上城来,拐杖敲在青石条上,发出“咯噔”、“咯噔”的钝响。这位甘露年间威震天下的威武上将军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了。      她停在陆子周的身边,用拐杖敲了敲城墙,沙哑着嗓子道:“子周,我还以为你和元元躲在什么地方依依惜别去了。没想到你倒是和我老婆子一样,跑到城头来发呆。”      陆子周猛然醒悟,转过头来叫了一声:“老师……”      “明日要出兵巴蜀了,你心里不放心吗?”狄桂华问。      陆子周无言地点头。      狄桂华呵呵笑起来,道:“瞿塘虽险,毕竟岑彭曾入之,桓温曾入之。我总不能比他们差吧?还是你觉得我已经老了……”一口凉气呛进她的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师……”陆子周扶住狄桂华,拍她的背,一股歉意不禁油然而生,“最后还是要让您上战场,我实在是觉得对不住……”      狄桂华咳嗽着摆手,打断他道:“子周啊,相比于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更希望死在战场上啊。哪……我一生杀人无数,那些死在我手上、或者因为我而赴死的人,都是些风华正茂的孩子们啊。如果最后我自己不是马革裹尸,而是静静有什么善终,那好像对大家都太不公平了啊?”      她眨着眼睛看着她,那是堪透生死的豁达。陆子周便觉得再多说什么都是虚情假意了。      “啊,不说这个了。”狄桂华道,“你到底在担忧什么呢?总不成真是怕我死在瞿塘关吧?”      陆子周摇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老师您不能攻陷瞿塘关,也不是担心打不下来蜀中。素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后定。中原板荡,四处流民都涌入巴蜀,而朝廷税赋又重,巴蜀之地乱象早现。元元亲自领兵去攻,又有老师您压阵,必是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道:“我所担心的,是也许我们本不该入蜀。”      “哦?”狄桂华现出诧异的神色,“取巴蜀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今叶氏拥兵百万,挟天子而令诸侯。而后有河西铁骑雄长天下。此二者雄踞北方,诚不可与争锋,唯待其两虎相争矣。赵氏据两淮而有江东,士族豪强相勾连,已历数世,国险而民附,此可以为援而不可骤图也。唯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江东,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出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则霸业可成矣。’这很有道理,大家都是信服的,难道有何不妥?”      陆子周叹了一口气道:“道理使这样没错,可我思来相去,总有几处忧虑。”      “是什么呢?”狄桂华问。      陆子周垂下眼去,整理这思绪道:“若论山河险固,巴蜀自然首屈一指,奈何天下之事,在德不在险。益州天府之国,地美物丰,甲于天下。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我只怕一旦得了益州,将士耽于享乐,失了进取之心,一味安于偏霸割据。那就大事去矣。老师,您是知道的,四川之险,险在四野,实非坐守之地。以四川而争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险而坐守之,则必至于亡。”      狄桂华听完就笑了:“子周,你这是一虑可是个远虑。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总要先占了益州才说得到啊。否则我们是去打江南还是索性挥师中原,以我看,都不如你最开始的策略好啊。你如果不放心,为什么不一起入蜀呢。我看罗小乙还是不错的,你不在,他也应该守得住襄阳。除非叶十一亲自来攻……其实,子周,你本来就长于谋划,短于作战。叶十一真得提兵来攻,你在襄阳八成也是守不住。倒是离开襄阳统筹全局,或者有救。”      陆子周笑了一下:“老师这话的确金玉良言……”然后,他的笑就变成了苦笑:“可是我还是不能走。因为四川之内,除了刚才所说的远忧,还有近忧。”      “巴蜀土著实力素来强悍,和土著结合的好坏,直接决定了我们能不能在益州站稳脚跟乃至于进取天下。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元元联姻。我如果入蜀,她恐怕一时半刻间下不了决心。与其白白浪费时机,不如我留下来专心巩固荆襄的局面。”      狄桂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半响才道:“你这孩子啊……须知道什么都算无遗策未必是好事……”      迷糊玩丢了最后几枚金珠子,抬头冲陆子周喊道:“我饿了!”      宣华三十二年七月,红旗军在攻陷了襄阳之后,大举进犯巴蜀。七月二十四日,元元重兵攻打瞿塘。八月末,瞿塘险关失守,夔州告急。朝野为之震动,皇帝希望永安君分兵襄阳,截红旗军后路。但是叶十一拒绝了。他的态度很明确,一旦分兵,则彭城全胜之势再无保证。这个时候,彻底消灭叛乱的宗室当然更重要,于是授益州太守为四川督抚使,命其利用险恶的地形将红旗军困死于川内。另外,由于襄阳的失守,为了确保漕运和彭城方面的胜利,朝廷最终下来决心招抚目前做海盗做得很过瘾的前宜春侯曹秋何。      招抚使在八月十四日到达金陵,是门阀柳氏一位年轻的小姐。赵瑟虽然嘴里嘀咕着:“我还以为是欧阳怜光呢?”仿佛不大满意的样子,但还是恪尽地主之谊,在府邸了开了盛大的宴会来招待朝廷的钦差,柳家的小姐。      这位小姐别的本事还不大看得出来,但酒量一条是极好的。赵瑟在她频频举杯之下,实是靠部下和把盏奴俾的掩护才坚持到最后的。      宴会进行到深夜,赵瑟拍了拍手,十八名早就准备好的少年鱼贯而出。这是宴会最后给客人享用的礼物,主人也可以就此离席。      “请招抚使大人尽情享用,本官就不陪了。”      赵瑟说完,便离开了宴会。她已经有了熏熏醉意,连下城一旁扶着她。送她回到后宅后,他并没有在立即离去,而是和无音等侍奴一起送她到了寝殿。      赵瑟取了一只极长的大麻烟拿在手上,连下城忙打了火给她点上。赵瑟吸了几口,醉意和烟劲儿掺杂一起,身上有些发软,于是便斜依在贵妃榻上,腿则随意搭在扶手上。她手指夹了烟,在扶手上点了点。连下城是伺候赵瑟惯了的,一见立即便跪到榻前,伏下头去,按常例用舌头去取悦他。赵瑟一只手插到连下城的头发里,另一只手夹着烟,顺着他的官服往下滑。烟头在绯红的官服上留在一道浅黄色的焦印。      “小连……”赵瑟说,“你出仕做官也快有两年了吧。可有什么心上人了么?有的话就许你完婚吧,以后也不用伺候我了。”      连下城口中停了一下,仿佛呆住了,然后才叩头下去道:“臣下蒙夫人宠幸,怎能再傢她人,此生愿伺候夫人。”      赵瑟笑道:“说什么啊!既然出了仕,该结婚了就要结婚。江南两淮的地方官员你随便挑吧,回来我给你做主。”      然而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有男人说愿意不结婚一辈子都伺候你到底听起来是高兴的。所以赵瑟叫连下城开了贞锁,并吩咐五音自园里抬两个侍郎来侍寝。      那时已是后半夜了,稍微闹闹便是天光大亮。赵瑟自从来了金陵,便成了享乐派,福是要享的,力气是不出的。因为困了,便倒在床上眯着,享受连下城和两个侍郎的殷勤服侍。      正在朦胧之间,耳边听得无音在外面阻拦什么人:“侯爷,夫人还没起,您稍等等,奴俾这就去禀告。”      她撑开眼睛,刚想说话,那人已经等不及自己走进来。      他还是那么高大,胸怀还是那么宽阔,胡子还是那样漂亮。他的剑眉皱在了一起。      “怎么这么暗?把纱都挽起来,窗户都打开!”他一来就指使她的侍奴。      “怎么这么大的味道?瑟儿,你这是抽了多少大麻?”他一来就指责她。      “都出去!”他一来就动手把她床上的男人给丢出去。      她猛得坐起来,扑进他的怀抱,放声大哭:“阿傅……”       夫妻   傅铁衣把赵瑟打横抱起来,用丝袍裹住她的身体。他跨着很大的步子抱她去浴室,把她放进白玉装砌。洒满花瓣的汤池里。赵瑟圈着傅铁衣的脖子,扬起头去吻他的唇。她热烈而急切地亲吻他,然后傅铁衣也就跌进了汤池。于是,他在水中回吻赵瑟。鹤嘴中奔腾而出的热汤激荡着他们的丝袍……      就这样,赵瑟和傅铁衣之间沉寂了多年的爱情在他们的身体里复苏了。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燃烧起来的爱情在一个颓靡的夏季的清晨突然迸发了。      他们长时间地作着爱,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清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些被他们浪费掉的岁月似地。      一场暴雨挟着奔雷风涌而至。哗啦啦地雨声在耳边密密织织,连绵不绝。赵瑟枕着傅铁衣的腿躺在汤池光鉴照人的地板上,静静地听着暴雨的声响。傅铁衣背倚着柱子,手环在赵瑟的胸前,闭着眼睛。      “阿傅,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赵瑟毫无理由地抱怨着,“你都不知道,我在济宁没有等到你的时候有多伤心!你还这样长的时间都不肯来看我。如果不是这次为了曹大那家伙的事儿,你还不会来呢吧?”      “嗯,是我不好。”      “那你以后可再也不能这样了!”      “好……”      于是,赵瑟便满意了,志得意满地闭上眼睛。      夏日的雨总是短暂的,一阵炒豆子似的“噼啪”乱响之后,雨声就渐渐低了下去最终乃至于无。五音送汤羹进来,轻手轻脚地将托盘放在门口的地面上。要悄悄退出去的时候,赵瑟突然睁开眼问他:“雨停了么?”      “停了。”五音答道,“而且还出了彩虹。”      “我们出去走走吧。”赵瑟说。      他们坐起来披上衣服,挽着彼此的臂膀走到庭院里去。      果然是出彩虹了,挂在碧青色的天空中,很漂亮。花儿的颜色水洗过一般鲜亮,阶旁青草上一颗颗挂着雨珠,晶莹剔透。赵瑟赤足踩着木屐踏上去,是一番清凉凉的湿漉。阳光从她的侧面洒下来,暖洋洋地让人睁不开眼。她牵着傅铁衣的手,忽然高兴起来,侧着头冲他的笑。      血色爬上她黯淡的面颊,她在一瞬间活了过来。迷人的美丽从她的容颜中绽放出来,那些少女时代的明丽,磨砺去了稚嫩,吹尽了尘埃,沉淀下来的是珠圆玉泽的光辉。      傅铁衣为这一霎那间的变幻感叹不已——女人果然是顽强的生物,只要有一丁点儿的阳光和水,它就能从委顿凋零中伸展开须叶,重新挺立起来,愈加地摇曳多姿。      “你总盯着我作什么?”赵瑟问傅铁衣。      傅铁衣捧着赵瑟的脸端详片刻,说道:“瑟儿你应该多出来走走,气色会好很多。你现在很漂亮。”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有感情的,充满了柔情蜜意的。也许,接下来,他立即就会亲吻她。但赵瑟却偏不肯和他配合。      “说什么啊!女儿都满地跑了,我还有什么漂亮的?你可真是不会恭维人哪!”赵瑟仿佛有一些不好意思,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娇嗔与蛮横。      她很快就转开了视线,小声嘀咕着:“哎呀,都忘了让猗猗来见你了。真是,你也不知道提醒我,肯定把我们娘儿俩早忘到爪哇国去了!”      这是不需要回应的抱怨。赵瑟立即就将头转到另一边,用轻快的声音吩咐她的侍奴:“猗猗呢,带她过来。”      说完赵瑟笑着看向傅铁衣,表情很像是在炫耀:怎么样,我还是很够意思的吧?都不跟你计较!都还叫女儿来给你抱!      傅铁衣觉得这么说实在是不讲理,不过为这个去跟赵瑟争个对错似乎很不划算。对待女人,要少说话,多干事儿,唯有如此才能减少麻烦。这个道理傅铁衣还是懂的,于是他便决定在战术上进行妥协。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而且不用惹麻烦。      事实证明,仅是简单的妥协还是远远不够的。女人在找麻烦方面的热情持续不断,并且能力超群。更糟糕的是,她们往往有着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和完全颠倒错乱、跳跃穿插的思考顺序,尤其是对她们所爱的男人的时候。毫无疑问,这是一项任何思考缜密,冷静理智的男人永远都掌控不了的特殊能力,堪称女人手上的一把小李飞刀。此刀一出,必定使得这些可怜的男人们纷纷手忙脚乱,以头抢地。      所以,当赵瑟满意地靠在傅铁衣肩膀上时,他实在不应该放松警惕的——其实,他就算全面戒备也没啥用。      赵瑟还是很高兴的,嘴角含着笑。天地良心,傅铁衣真不知道她是还沉浸在刚才他对她容貌的赞美里。他还以为是他战术退让的功劳呢。然后,赵瑟的笑突然就不见了。毫无征兆的,她变成某种张牙舞爪的动物。      “这么说,我前两天的气色很差?人也很难看很难看喽?”      傅铁衣呆住了。他真的是没反应过来。那不是老早老早之前就被她自己丢开的话题么?      赵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铁衣。这给了傅铁衣一个错觉,仿佛这个问题真的非常重要,他必须认真对待。他仔细观察赵瑟的神情,认为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要是敢说是,那你就等这吧!      于是,傅铁衣毫不迟疑地满足了赵瑟。他像所有和他同样聪明的丈夫们一样,说:“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很好看啊,刚才更好看嘛!”      但赵瑟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完美无缺的回答立即就遭到了赵瑟无情的唾弃。 “你胡说!根本就是在敷衍我嘛!” 她用她敏锐的洞察力点出了事实,并大加指责。      傅铁衣彻底傻眼了。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是不同的,值此一刻,他与其他遭遇过类似不幸的倒霉丈夫们的想法没有任何不同。他认为赵瑟的难缠现在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想:明明她十几岁的时候是个非常可爱,很好哄很好骗的女孩子啊!      所以,关于这件事,实在没有平凡和卓越的区别,所有的男人待遇都是一样的。而傅铁衣比别的男人幸运的地方只在于还有女儿来解救他。赵瑟那些有道理没道理参杂在一起的指责在猗猗到来的一刻戛然而止。      “阿父!”猗猗跑过来,像一只小鹿一样撞进傅铁衣的怀抱。      傅铁衣把猗猗抱起来,举起来抛到空中再接住。猗猗发出尖叫,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并要求傅铁衣再来几次。傅铁衣抛了她两次,用手托住说:“猗猗长大了,阿父都快抱不动了。”      猗猗扭着身子挣扎到地上,得意地比划着自己的头顶炫耀道:“阿父你看我都长得这么高了!”      她的头顶才刚刚到傅铁衣的大腿的中央。傅铁衣和赵瑟一起微笑起来。傅铁衣伸手去抚猗猗的头发,摸到她额头间汗津津的,便弯下腰去问:“猗猗跑过来的吗?”      猗猗眨着眼睛道“叔叔带着我去爬钟山了,刚刚才回来呢!”      于是赵瑟便也突然兴起了出城游山的兴致。因为猗猗的头发被傅铁衣揉乱了,她便牵了猗猗的手,带她回房中重新梳头。她一边走,一边和女儿商量:“猗猗,我们也陪阿父去钟山玩儿吧。”      “不要!”猗猗坚定地摇头,“人家刚刚去过的!”      赵瑟冲傅铁衣笑,口中继续哄骗她们的女儿,“再陪阿父去一次嘛!阿父没去过呢!”      猗猗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转向另一边的傅铁衣,道:“阿父,那我们去秦淮河玩吧!你肯定也没去过秦淮河。那可热闹,可好玩了呢!过几天我们才去钟山好不好!”      赵瑟大为窘迫,不由骂道:“小孩子去什么秦淮河!”      猗猗很是委屈地道:“妈妈三月里还带我去过呢!”然后便转而扯着傅铁衣的袍子,满怀期待地问:“阿父,你说去哪里嘛?”      “啊,还是去爬山吧。”傅铁衣把猗猗抱起来。他们一起回到屋子里。      金陵城雄踞大江,东望钟山,山峦巍峨,气势磅礴,山势蜿蜒磅礴宛如巨龙;西望石头,临江而起,岩山陡峭,地形险固,恰似猛虎雄踞于江边。又有西南秦淮河如朱雀展翅,玄武湖似神龟盘旋。端是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千古帝王之宅。      站到金陵城上眺望时,傅铁衣也是不由感慨,慨然叹息道:“‘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瑟儿,你这一次挑的地方果然极好。”      赵瑟笑道:“看来的确不错,傅大将军都吟诗了呢。”      傅铁衣一怔,继而摇头道:“想我也是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过的。不过多年沙场辗转,没了风花雪月的功夫,你这家伙就真当我没学问。想来真是让人生气啊。”      “小女怎敢呢!”赵瑟笑着恭维道,“您是谁啊,那是上马安得天下,下马抚得四方,连小女我昨晚不都俯首认输了么?”      傅铁衣呆了呆,最后说道:“我怎么听着别扭呢?你夸我,我真是不习惯,还是算了吧。”      于是,赵瑟和傅铁衣手牵着手,并肩走在一处。傅铁衣道:“天下山川形势,雄伟壮丽,可为京都者,莫逾金陵。至于地势宽厚,关塞险固,总扼中原之夷旷者,又莫过燕蓟。今君在金陵,当收江东民心财富以为亿万年太平悠久之基。吾在燕蓟,当为征伐事为君蔽翼,无使一人一骑得过江东。”他挽住赵瑟的腰。      赵瑟靠在傅铁衣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轻声道:“阿傅,我自是信你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然则天下之事,尽人事儿听天命。长安有崤函之固,河西张氏势在必得,元元已入蜀,亦将图之。洛阳为天下之中,有叶十一雄踞,气候已成。此二者皆帝王都会,不下于金陵、燕蓟。而况我这里世家故旧纵横,掣肘实多。你背后也有卢文瑶时时牵制。天下鹿死谁手,殊难预料。阿傅,你我只尽力而为罢了。只可惜这种事情是没有回头路的,我实在是对你不住。”      傅铁衣将赵瑟搂得更紧一些。 “瑟儿,你放心。”他说。      “啊,猗猗在催我们了!”赵瑟指了指城下大队的车马前蹦得老高向招手的女儿,冲傅铁衣道,“咱们得快点,那可是个小暴君!”      傅铁衣便索性将赵瑟单手抱起,直接顺着金陵城的城墙降落下去。赵瑟发出惊呼,猗猗拼命地鼓掌,他们落到女儿的面前。      到了游山玩水的时候,所谓万恶的贵族阶级的骄纵与霸道就被成倍的放大并凸显出来。因为赵瑟要和她的男人和女儿来钟山享受天伦之乐,因为赵瑟是金陵留守,是尊贵的赵氏夫人,还在前一天深夜的时候,金陵城的守卫军队就出动了。      他们在天亮之前将整座钟山溜溜给搜查了一遍。所有不安全的隐患全部都要排除,所有胆敢在钟山乱逛的闲杂人等也全部先逮起来关上再说。除此之外,卫士在钟山设下了严密的保护网,外围还有盘查的关卡。总而言之,任何闲杂人等在赵夫人离开钟山之前都甭想进去。那些游山玩水吃饱了撑的的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也是活该。而那些砍柴的、打渔的、狩猎的、采药的、种地的,可算是倒了大霉了,最轻也是一天的饭辙没了着落。甚至于被逮进去关上个三五天的,乃至当场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了,赵瑟是不可能有“我是万恶的”这样的觉悟的。她生来所习惯的就是这样的骄纵与蛮横所带来的便利。何况,具体的事情从来都是管事和属官们去做的,根本不需要赵瑟去操心的,更不必她去知晓。      于是,赵瑟也就可以像现在这样心满意足地坐在钟山灵秀的山林中,与她爱着的男人共享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他们的女儿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他们面前玩耍,一忽儿兴高采烈地与松鼠打架,一会儿又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采摘遍地的花草。      猗猗摘了满手的花,用裙子兜着,跑得脸色红润润地来到赵瑟和傅铁衣面前。      “妈妈!”猗猗叫嚷着说,“给我编个花环,要这么大的,能戴在脖子上的。”她用手比划了盘子大小的圆圈。      这就让赵瑟为难了,她真真是不会啊。于是她就非常无耻地怂恿猗猗去为难傅铁衣:“让阿父给你编个更大的好不好?”      小孩子都是不坚定的,猗猗立即就转向了傅铁衣:“阿父,给我编花环!”      幸好,傅铁衣的确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全知全能型的存在,比赵瑟这等眼高手低的家伙强过百倍。他当即就把猗猗抱到他和赵瑟之间的石头上坐好,很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草理成一束,分出几股来,几下就编成了一个花环。套到猗猗脖子上,猗猗兴奋地蹦下去,一阵风一样“呼”地从他们身前跑开了。      “我也要一个!”赵瑟很羡慕地说。      花环吗?傅铁衣想。于是他用剩下的花草为赵瑟编了个一模一样的。赵瑟的头当然是比猗猗大的,所以花环套不进脖子,只能顶在头顶上。      “好看吗?”赵瑟问。      “很漂亮!”这一次,傅铁衣充分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说得非常可信。      赵瑟笑了。她拿出随身带的梳妆镜照了照,忽然叹道:“好看是好看,可惜这是小姑娘们戴的,我已经老了。”      “瑟儿,你只是长大了。”傅铁衣微笑着说,“我才是真的老了……”      赵瑟摇了摇头,呼了口气,郑重道:“阿傅,我们成婚吧!”      傅铁衣的线条分明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然后他垂下头,表情里有一种说不清地欣慰与满足。然而,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赵瑟有些慌乱,捉住傅铁衣的手,道:“阿傅,你看,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做那样的蠢事了。我们把那场婚礼完成了吧。”      “啊,婚礼吗?”傅铁衣望着赵瑟,“我们不是已经有过一场婚礼了么?不需要再特意去举行一次。”      眼泪从赵瑟的眼里流下来:“你终究仍是无法原谅我吗?”      傅铁衣轻轻摇头,温柔地擦掉赵瑟的眼泪:“傻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和我,这样就很好,不需要用什么婚礼来做个约定。”      赵瑟靠进傅铁衣的怀里。他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襟。 然后黄昏在无声无息中降临。猗猗玩累了,蜷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睡着了。赵瑟擦着眼睛从傅铁衣的怀抱里出来。她伸了个懒腰,回望傅铁衣,见他脸上仍是那样一番柔情、歉意与坚毅纠葛无限的表情,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于是傅铁衣终于如释重负。      “我们回去吧。”他说。      于是,他脱下外袍,将熟睡中的猗猗裹起来抱在怀里,赵瑟环着他的手臂。他们踩着钟山的石径慢慢下山去,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斑斑点点洒在他们的身上。      “说到婚事,瑟儿你也确实是该结婚了。就算不是士族,在你这个年纪也没有女人还是单身的了。”      “是啊。可是结婚的话总要首先有个对象才是,我和谁结婚呢?”      “你看曹秋何怎么样?”      “曹大嘛……既然你觉得可以,那就他了吧!”      齐家 ...   傅铁衣向赵瑟提起他要去见曹秋何的打算是在一个懒样样的午后。      赵瑟躺在树荫下的竹榻上,将涔得冰凉凉的手巾蒙在脸上。侍奴们都远远地退开,四周极安静,只三五只鸣蝉“知了”、“知了”地唱着。      傅铁衣缓缓地说到此行金陵的公务:“皇帝此番肯能放我来金陵,主要是为了曹秋何。皇帝的意思是,能招安则招安,不能招安则杀之永决后患。所以朝廷命我在运河一线严密布阵,以策万全。”      这个是傅铁衣不说赵瑟也猜得出七八成的。      她“哦”了一声,闭着眼睛道:“我就说嘛,招抚曹秋何这么大的事儿,即便欧阳怜光不能亲自出马,皇帝怎么也不能派那么个初出茅庐小丫头来。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力气活儿都让你来干。不好,不好!”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给朝廷问罪的借口了。皇帝现如今拿着王氏叛乱当一棋盘在下,这一年来,已然是连杀了北庭节度使、陇右节度使,其余收复大大小小的地方豪强更是无数。没必要去触这个锋锐。”傅铁衣坐在赵瑟身边,穿着纱衣,手中折扇呼拉拉地开合着。      他笑眯眯地道:“再说也没什么不好嘛!正好让你假公济私,还咱们赵夫人一个清白,也免得曹秋何整天地见人就说你始乱终弃,不是东西……”      “哪有?!”饶是赵瑟这样的二皮脸也是招架不住,叫了起来。之后,她脸上红了红,双臂圈住傅铁衣的腰,很是不好意思地道:“阿傅,我和曹秋何的事情……我不是要瞒你的意思啊,只是在晋阳的时候没机会说,后来得了手,又不好意思说。一来二去也就拖了下来。可是,既然我没给你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傅铁衣大笑道:“是曹大那家伙自己说的。去年冬天,我出兵包围莱州跟他对峙。仗打了几个月,他突围出去的时候跟我炫耀来着。”      赵瑟恨得牙根痒痒,悻悻道:“曹大这个大嘴巴,我非撕了他不可!”      傅铁衣便道:“你取他啊,取回来不就随便收拾了么!”      两个人一阵笑闹,葡萄架下上演了好一番龙凤斗。半天,笑声才渐渐止住了。      赵瑟坐起身来,一边披了上纱,一边道:“不过皇帝派你来招这个安也是挺奇怪的。要说就算你和曹老帅以前有些交情,可……晋阳事后,怕是只剩下仇怨了。皇帝难道就不怕你故意坏事么,还是她有意为之?”      傅铁衣仍躺在榻上,侧身枕着手臂。他闻言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依我看来,晋阳之事的内情,十一应该不会透露出去。”      赵瑟一听脸色就沉了下了,用力拍在傅铁衣胳膊上,怒道:“不要提他!”       对于赵瑟的执拗,傅铁衣也颇为无奈,只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于是一笑置之,扣了赵瑟的手认真与她说话:“当初晋阳之事,内情只有你、我、他,还有陆子周知晓。瑟儿,你再好好想想,当真不曾向曹秋何有所泄露吗?即便是床第之间也没有一两句?”      “哼……”赵瑟翻着眼睛道,“我还能傻到那份上?”      傅铁衣便道:“那我就可以放下心去见曹秋何了。”      赵瑟想了想说:“有一处地方倒是合适,我和曹大偶尔会在那里见面……”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瞪圆了眼睛,登时就是在傅铁衣腰臀之间一阵乱拧,大发娇嗔道:“好啊!那么多人里面合着你就觉得我一个是个靠不住的哇!”      傅铁衣着实冤枉,心道:除了你别人也不可能跟曹大有私情啊!      然而赵瑟闹得厉害,他也着实招架不住,只得笑着连声道:“夫人饶命吧……”      “不行!今日一定要与你分说个明白!”      于是,少不得一番赔罪一直赔到了日落西山才算是在赵瑟那里过了关。      三日之后,傅铁衣微服简行,与曹秋何密会于金陵城外一处专作暗倡生意的道观里。于此同时,朝廷钦派的招抚使柳大人与曹氏叛军的谈判也正式展开。      从宣华三十一年李珦称帝,王氏在彭城起兵开始,曹秋何就纠集了曹氏旧部和一大帮东海上的海寇,与扶桑倭寇勾结,一举就占了山东半岛上极为重要的出海口登莱二州。之后与东南沿海的四大海盗团伙一场火并,势力就延伸到了东南沿海,进而常以此为据点袭扰大运河,将朝廷的海运漕运搅得是一团乱麻,朝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而曹秋何这个人偏又十分乖觉,人干着造反的活儿,偏不打造反的旗。并且这家伙敌进我退,敌来我走,敌走我来,打不过就跑,打得过还是要跑的策略贯彻得非常标准。叶十一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干,蹲在运河边上跟个破落户儿较劲。      于是乎,这一年多,曹秋何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在大郑运输线上,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惬意。而朝廷对曹秋何的袭扰也实在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可偏又分不出兵力来收拾他,只好破财免灾,招安了事。      关于朝廷这种无可奈何的心理,曹秋何当然是一清二楚。曹大何许人也啊?那压根就不跟你客气,谈判桌上漫天要价,那叫一个狮子打开口。      一会儿要粮饷,一会儿要封地。这还都不算啥,抽冷子这家伙就要翻旧账,动不动就提当年河东如何如何,要求皇帝下个罪已诏啥的,给他的死鬼老爹恢复名誉地位,归还河东旧地云云。把招抚使大人柳家的大小姐气得那是一抽一抽,几次掀桌子走人。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嘛!给曹文昭平凡昭雪什么的姑且不论,反正曹秋何这厮大约也不是真在乎他那老爹的身后名,可河东怎么可能让他染指?你说以前河东是谁的那没用,现在的河东可是永安君的大后方!      “你曹秋何提这种条件不是存心捣蛋是什么?那要说耍赖,我还说河东是大郑十万里锦绣山河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轮得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吗?”      最后,柳大小姐谈急了,不顾淑女风范跳起来指着曹秋何的鼻子一顿大骂,骂完她一甩袖子,走了,留下与会双方代表面面相觑。霎那间,大江两岸一片肃杀。      曹秋何突然抖开扇子,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跟着他的大海盗头子王余不解问道:“大帅,您笑什么?”      曹秋何道:“你不晓得,这话我都第二遍听了。”      于是,摆开宴席,朝野双方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大吃一顿后,重新请上柳大小姐来,咱还得接着谈。      就这样,谈判在曹秋何的无理取闹之下,断断续续进行了一个多月也没啥突破性进展。最后,连傅铁衣都被他耗得耐性全无,不得不私下里警告曹秋何道:      “这样也就可以了,再拖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等叶十一收复了彭城腾出手来,你就是想投降都没门了。我提醒你,就算是立即接受招安,没有大士族支持你在东南也是站不稳的。想一想吧,叶十一自彭城而下,只需以巡阅的名义在江上走一遭,你孤军一支还能有什么作为?不要忘记陇右节度使是怎么死的!”      曹秋何幡然醒悟,谱什么的不消说也不摆了。三两下,快刀斩乱麻,和柳小姐在宴会上碰了杯,于是谈判就成了。      宣华三十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大郑朝廷正式招安了曹秋何。招抚使柳岩代表皇帝宣读了圣旨,封曹秋何为广陵侯,并授扬州大都督,统辖水军——就是曹秋何手底下那群海盗。      曹秋何刚刚走马上任,椅子都没等坐热,立即就请媒人持了冰贴,向当时的大行台尚书令金陵留守赵氏的族长夫人赵瑟求婚。      求婚本身并没有引来太大的关注。但很快传出消息说赵夫人竟答应了,这一下,整个江南乃至天下的士族都炸了锅。虽说赵瑟在婚姻上的笑话多了点儿吧,可再怎么地谁也没想到她能看上曹秋何啊!于是便纷纷议论赵瑟一定是被公主横刀夺爱的事儿给刺激出毛病了!他们也不琢磨琢磨,那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啥毛病能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发作啊?      关于这桩婚事,皇帝本人也是相当惊讶乃至于反对的。一旦曹氏的海上势力和赵氏在东南的地方势力相结合,毫无疑问将产生奇妙的反应,使得两者都难以对付起来。东南也将被整合成一体形成更加游离于中央的地方势力。这对于她下一步的中兴大业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利的。但是,臣子的婚姻做皇帝总是不好太干涉的,而且由于公主大婚的事情,皇帝也更加没有立场在赵瑟的婚姻人选上横加指责。所以,尽管皇帝很不高兴,很不乐意,但在得到赵瑟正式订下婚期的消息之后,还是勉强按照惯例下了祝贺和册封的圣旨,并赏赐了大批的礼物。      而另一位虽然不是婚姻的主角,但必然要受到比主角更多关注的男人的反应则比较费人思量了。当时,叶十一正在主持合围彭城的军事会议。内官向他禀报了有关赵瑟婚事的消息,叶十一只轻轻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继续分派军马。的确只是这样,但在场的各位大将却着实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      傅铁衣也没有等到赵瑟的婚礼。他在曹秋何接了圣旨,招安的事已成定局的时候就回范阳去了。在冀北代地的燕王妃卢文瑶对他的牵制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傅铁衣现在还带兵留在金陵也是不合适的。既然曹秋何已经受了招安,那么大运诃一线也就没有必要再布下重兵设防了。如此则一旦叶十一以围攻彭城为借口就近调用这一部分兵力,那么不论奉不奉命,傅铁衣都将非常麻烦。      真正公开反对赵瑟与曹秋何婚事并形成阻力的人反倒是赵瑟的亲生母亲赵燕凝。      赵燕凝是那种比较老派的贵族,非常重视士庶之别。最早赵瑟与傅铁衣的婚约她就极力反对的,只不过那是现在已经过世的老夫人做主定下来的,傅铁衣也算不错,她才勉强点的头。后来的叶十一那是全家都拗不过她的宝贝女儿,她当娘的当然也没办法,而况那事儿不是最终也没成么?现在到好,赵瑟竟给她找了和个泼皮赌棍作东床快婿,她能满意才叫鬼了呢!      奈何女大不由娘,其间又牵扯着家国大计,赵燕凝反对不得,只好索性来个不出席婚礼,只当眼不见心不烦。她不去,新川侯兄弟当然也没法去。赵瑟的父亲新川候只好写信嘱咐赵瑟向曹秋何解释,并提醒他们婚礼之后择日回乡拜祭家庙。而他的七叔也打点了给新女婿的诸般礼物隆而重之地使人送去。      这事儿赵瑟的九叔亲合清说得好啊——“甭管怎么地的吧。只要瑟儿顺顺当当把这婚结下来就行啦。这都第三回办婚礼了,但凡不出岔子就是咱烧了高香了。”      赵瑟被自己亲娘耍了一回孩子脾气,眼看婚期在即,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曹秋何解释。曹秋何是自打定了婚事就留在金陵等着完婚的。他非常不要脸地半抢半买住进了赵府隔壁海陵候以前的府邸。所以现在赵瑟要过去找他真的是非常的方便。      赵瑟过去的时候曹秋何正指挥着一帮小厮管事儿翻检人自己个的傢妆呢。赵瑟把父母不能来参加婚礼的意思给说了,正待安慰他两句。曹秋何却是一摆手,混不在意地道:“不来就不来呗,正好我还能少磕几个头。”      赵瑟想说少不了,回来拜庙有的是头等着你磕呢。但看曹秋何太师椅上歪着,坐没坐相的,话到了嘴边便成了:“你好好坐着,我母亲最讨厌男子坐不直,回来等她见了,更得为难你。”      曹秋何哈哈大笑:“这天下还有不为难女婿的丈母娘吗?我坐直了也没用!”      纷纷扰扰就到了宣华三十二年的十一月十一,赵瑟婚礼的正日子。江东的士族与官员都来观礼,四家七氏不能尽到的也都派了使者。婚礼依着诸侯嘉礼的规程折腾了一整天,宴会又闹了半宿,好不容易等到新人入洞房都过了三更了。      曹秋何是新郎,照例可以在宴会中途退场。所以这会儿还能有精神摆谱,穿着礼服盘腿坐在榻上。赵瑟这新娘却是累得像条土狗,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眼花身软,真真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按规矩,和正夫的合卺之夜,赵瑟得给人曹大脱衣裳。赵瑟瞧了瞧曹秋何,想说:拉到吧,反正咱俩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就别穷讲究了,咱洗洗睡了得了,都挺累的。然而转念间一反省,便觉得好歹洞房花烛夜,男人一辈子就一次,咱也不能对不起曹大。于是便强撑着给曹秋何脱衣服。      曹秋何这家伙,真不是东西,硬是一把都没帮。      脱完了曹秋何的脱自己的,总算是扒光了。赵瑟往床上一栽,就睡着了。朦胧中,曹大与她行敦伦之事。赵瑟低声骂道:“曹大这家伙,力气都留这儿了!”      次日睁眼,发现自己和曹大肩并肩睡在一处。赵瑟不由悲从中来,心中哀叹:这就算是结了婚了?他妈的,以前那么多次都出事,怎么偏轮到跟曹大就成了呢?真倒霉!      于是便用脚踹曹秋何,道:“起来了,给我穿衣服!”      新婚第二天伺候新娘穿衣梳洗也是规矩。不想曹秋何翻了身,闭着眼睛道:“咱也不是真的第一回,哪那么多穷讲究。困死了。”然后人大爷就接着睡了,把赵瑟气个半死,当即就拧着曹大的耳朵给他拎起来。      曹大虽然不是啥好男人,但到底没有跟老婆打架的勇气。只好起床给赵瑟穿衣服,丢三拉四的,好歹给穿上了,也算是为难这位大爷了。      因为有一件紧急公务,早上阖府前来拜见的时候,赵瑟便没有陪曹秋何。不过,料想曹大这等人,只有他欺负别人,万没有别人欺负他的,赵瑟也便放心去了。      于是,霍西楼过来时,就看见曹秋何独自一个人在正中太师椅上歪歪斜斜的坐着,手里顶着碗茶。因为是新婚第一天,霍西楼便要行大礼。然而未等他跪下,就被曹秋何一叠声拦住了。      “别跪,别跪!这你拜我,我还得给你还礼。跪来跪去的不值当,咱们还是两免了吧!”      霍西楼拗不过他,只得弯了弯腰,从侍奴手里接了新茶,给曹秋何换了。之后坐到一旁,以兄长呼之,说些家中琐事。      曹秋何听了两句就不耐烦了,摆手道:“这些事儿你别跟我说,我懒得管。家里的事还是照旧你做主。”说着又命小厮抱过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厚摞的账本。也都扔给了霍西楼,道:“这是我那里的内帐,烦你费心,一并入账照管。”      霍西楼一一答应下来,大家士族的正夫少有预内事的,曹秋何说这个话也在情理之中,他并不奇怪。然而,曹大下面的话就让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      曹大吸着热茶,慢悠悠地道:“要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别一口一个兄长地叫着。这么着,以后你就叫我老大,我就叫你小霍。多好!”      在场的旁人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霍西楼是两眼发直,疑似梦中。      幸好内管事平安进来禀告:“候爷,园子里的各位相公都到齐了,等着给您磕头呢。”      赵瑟的侧侍,多年来零零总总加在一起总有个三五十。曹秋何扫了一眼,可能觉得人有点多,磕头得耽误不少功夫,于是便道:“免了吧。”      平安一旁笑道:“候爷您大婚第一日,这规矩怎么都不能免啊!”      “是吗?”曹秋何打了个哈欠道:“那就一人打二十大板当是立规矩吧!”      平安登时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陪笑道:“候爷,相公们进门时都是行过家法的。”      曹秋何翻了个白眼道:“那能一样吗?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平安便不敢说话了。霍西楼十分之不忍,站起来便待求情。曹秋何却先他之前开口道:“小霍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可睡觉去了。一宿没睡成,困死人了。”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卧室。      曹秋何这一走,便没情可讲了,只能依命行事。院子里登时噼啪响作一片,倒也不知道曹大爷在屋里如何能睡得着。      别的人倒也罢了,顶顶倒霉的就是杨同。他本来在九江防守,因为赵瑟大婚,所以快马赶回金陵拜见新主君。没成想一进门,下了马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被按倒一通猛揍。伤到说不上多重,可这事儿换了谁谁也不能服气啊。      于是,晚间赵瑟回家,过来探他时,便不免要有所抱怨:“主君大人要教训我自然是应该,可这般一点儿颜面不留,让我怎么再回营啊!”      赵瑟好生安慰了一番,亲手给上了药。因为还在婚月里,所以不曾留宿。      次日,曹秋何听说了,便说:“不服气啊?”于是张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吩咐道:“那就再来二十大板。”      如此这般,三个二十大板下来,不服也得服了。杨同强忍着身上的伤势来给曹秋何叩头认错。      曹秋何喝着茶道:“说来听听?”      杨同叩首答道:“主君的教训,奴不敢忘。无论在外面如何,回到家中总是要守规矩。”      曹秋何便笑道:“你还挺会琢磨。行啊,明白了就起来吧。回来找点好药,伤养好了还得回军中呢。”      杨同谢过起身,因为身上的棒伤实在不轻,一时眼前发黑便要跌倒。曹秋何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他拉住。嘴上道:“我说你也忒不经揍了吧?想我当年,经常被我那死鬼老爹一口气打断了军棍,歇两天还不是照样上马杀人!赶明儿我传你两招……”      众皆默然。这等抗揍的本事,大抵是没有人想跟他学的。      过了十二月中,赵瑟出了婚月,年关也渐近了。各个衙门都准备封印过年,赵瑟也打算借此回一趟淮南。一则自己终于成了婚,总要回乡祭拜家庙,拜见父母。再则已故元惠王的陵寝修好了,也要等她回去下葬。      赵瑟和曹秋何一行人十二月二十三出门,到了寿春家中,已是年根了。一家人刚刚坐下,便有家臣匆匆来报,筝候李六水的使者护送着几位小公子从彭城来了。赵瑟披上貂裘赶出去,便见筝候身边最亲信的内官稚光领着两个还不满十岁的小男孩立在厅中。      稚光一见赵瑟就拜了下去,哭道:“夫人。候爷命奴俾带了小公子来投奔夫人,求夫人念在血脉之情能够保全。彭城,怕是破了……”    倾城 ...   战火染红了江面,映红了夜空。漫天飞蝗,羽箭交驰,楼车吱吱嘎嘎地升上城头,巨大的战车轰隆隆地撞上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抛石自霹雳车激射而出,砸下来地动山摇,尘埃弥漫。护城河的水被血染红了,步卒们结阵向前推进,喊杀声直冲云霄。摇摇欲坠的城墙墙面上密密麻麻坠满了攻城的士卒。      彭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里迎来了它最后的时刻。      “咔嚓”一声,城头高竖的大旗从中折断,染着血的旗帜燃着火焰从城头急坠而下,跌落在泥泞的雪地。河东军的大将万百千策马在军阵中疾驰而过。他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手里拎着一个人头。新鲜的血液还正从那人头上滴下来。      “袁孟秋死了!袁梦秋死了……”士兵们发出欢呼。      城头上亲自督战的王悠如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她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丈夫就失去了头颅,身体倒在地上,断颈处汩汩流出血来。王悠如发出一声尖叫,就要迎着那刀锋撞上去。身边卫士硬拉着才算挽回了王富婆一条性命。      “秋哥!”王悠如发出一声哀嚎。伴着她这一声哀嚎的,是“轰隆”地巨响。      “不好!城墙塌了!”      四面响起将士的嘶哑的嗓子的吼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之后,敌军就从四面八方杀了进来。      “王妃快下城!”      左右亲信不由分说将王悠如硬拖下城去,扶上马匹。十几骑夹裹着王悠如,飞一般地往城中皇宫退去。      皇宫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内官宫侍四散奔逃,入耳的只是震天的哭嚎。      玉碎宫倾,繁花委地。      王悠如在建章宫前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了那匾额一眼,惨然而笑,回头对十几个仍追随在身边的心腹亲信道:“大家散了吧,投降也好,逃命也好,都没有关系。”      众人抢着跪拜下去,有叫“王妃”的,有叫“主公”的,均是不愿离去。      王富婆轻轻摇头,木然道:“死的时候我想安安静静的,我是河阴王氏的子孙,不想像那些贱民一样难看。你们,都去吧。”      众人纷纷垂泪,终究还是叩了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王富婆缓缓地踏进建章宫。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啊。      建章宫里空荡荡的,只有“铮”、“空”的琴声从宫室深处传来,伴着宫室外不绝于耳的哭泣之声,别有一番寥落天地秋的感怀。她掀开帷帐,生平所引以为豪的夫侍三千都不在了,只李六水盘膝坐在榻上,专心弹一首曲子。榻上案几已经摆好了酒席。旁边托盘上整齐放着酒壶、匕首和白绫。      王富婆侧身做坐到榻上,伸手轻抚李六水的脸颊。      “秋哥死了。”她说。      李六水兀自拨琴,眼泪却从他紧闭了双目里留下来,滴在王富婆的手上。王富婆便用手去抹那泪。      “铮”地一声,李六水一曲终了。收了手,他看着王富婆说:“孩子派雉光送去金陵托付给赵瑟,你的美人我也都替你遣散了。”      王富婆点点头,柔声道:“总是要靠你才能周全……”      于是,他们对坐于案几两侧。李六水拿了那酒壶在手里,给王富婆的杯子倒满。只是一杯,他面前的杯子却是空的。他说:“李氏子孙有李氏子孙的死法。”      王富婆看了那酒一眼,大抵便是闻名四海的鹤顶红了。那鹤顶红无色无味,一口服下,一时三刻便能毙命。她微微摇头,握了李六水的手道:“我可不要喝这个,下了阴曹地府变成黑漆漆的一个丑鬼,美貌的男鬼怕是再不肯跟我啦……”她说着伸手取了那匕首过来,“噌”地一声出了鞘,再不迟疑,直接便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王富婆仰面翻倒在榻上,涸泽的鱼一般挣扎着。“六水,帮我……”她呻吟。      李六水将头扭到一边,闭上眼奋力一拔,大股血喷出来洒在他白色的单衣上,如点点红梅。他站立起来,长长地白绫从他的手中挥出去,越过悬梁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衣摆……      彭城里的火光和喊杀声持续了一宿。伪帝李珦的皇宫被左千牛大将军卫伯贞彻底控制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而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在彭城内部的巷战就结束了。对于皇室内部的叛乱而言,战争到这种程度就完全结束了,彭城的百姓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了究竟是哪位姓李的来做皇帝这种事抛头颅,洒热血,奋战到最后一口气的。      叶十一在这一天的上午进入彭城。彼时,整个城池都封锁了,道路两旁数万精锐士兵执刀戈守卫。大批的内官和侍卫簇拥着他从城门进来。因为要正式捉拿伪帝李珦的原因,使用了一些必须的仪仗。他骑着马,身上裹着墨色龙纹的大氅。他的容貌依旧如日月生辉,美丽无匹,然而毫无疑问是更加凌厉了,目光里总有一番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彭城的百姓们扒在门缝上窥视他的容貌,于是在一瞬间都惊呆了。      一员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策马从左前方斜着迎过来。大郑军中高位的女将军十分少见,往往如珍珠宝石一样珍贵。这位女将军就是鼎鼎大名的越鹰澜将军。      越鹰澜在叶十一马前一丈余距离滚鞍下马,屈下一膝,抱拳道:“禀告君上,臣已剿灭城中所有叛军,封宫室府库,关押伪朝文武官员。”说完这一句,便将另一膝也跪下,俯首请罪道:“臣下无能,致使从逆首犯王悠如与伪寿王李六水畏罪自杀,未能生擒活捉,有违君上军令,请君上降罪。”      叶十一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尸首就地收敛安葬,不必再解回上都了。”又问:“伪帝何在?”      越鹰澜答道:“现在被看守在太极殿。”      叶十一抖动马缰,大队继续前行。越鹰澜退开去,上马随行,跟着进了伪帝李珦的皇宫。      李珦独自一个人坐在太极殿的凤座上。四周士兵四处围着,因为得了严令,并不敢去动她。她一见叶十一登上太极殿,便哈哈大笑起来:“叶十一,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以一介卑贱之人,玷污我李氏高贵无比的血统。现在,还要用你肮脏的手拿着的刀斩向李氏的子孙……”      “大胆!”内官发出尖锐的呵斥。“铮”地一声,侍卫们一起抽出闪亮的腰刀。李珦却是冷笑不已。      叶十一挥了挥手,内官和侍卫们一起退开。他脸色漠然地听着李珦对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谩骂,仿佛那些是对他的夸赞似的。      李珦冷笑着仰天长叹:“李詟啊李詟,你可真是瞎了眼!”      她突然从凤座上站起来,冲下台阶,“呸”地一声吐了口涎水在叶十一的脸上,怒骂道:“狼崽子!”      内官发出惊叫。一时之间,侍卫们也都惊得呆住了。当时跟在叶十一身边负责太极宫戒备之事的是左千牛大将军卫伯贞。那登时汗就下来了。他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正踢在李珦的小肚子上。李珦惨叫着向后飞出去,直直地砸在台阶上。卫士们方才反应过来,冲上前去。霎时间,十几把戈就抵到了李珦的脖子上。      卫伯贞惶然下拜,叩首请罪。卫护之事让他干成这样,那就是宰了他都是应该的。这一点儿都不夸张,固然叶十一并不需要侍卫的保护,但侍卫却决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可以反应不过来。      李珦吐出一口血,按着肚子轻蔑地暼了一眼胸前的刀剑,冷哼道:“拿白绫来吧!这算什么?我李珦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宣宗皇帝的亲孙女。帝王有帝王的死法。”      叶十一接过帕子擦了脸,并不置可否,转身便下殿去了。      李珦冲着叶十一的背影大声叫嚣着:“贱民果然就是贱民!”脖子便向那刀锋处猛地撞了过去。      江中流从旁边横过一只手臂,将李珦拦住了。口中说道:“对不住了您嘞!等您到了上都,大明宫里三尺白绫您要多少有多少,那管够!一准少不了您的,您就放心吧!”      宣华三十二年十二月,永安君大军收复彭城,伪帝李珦及其眷属两千余人全部锁拿上都,明正典刑。王氏族长王悠如夫妇自尽身亡,遂夷王氏九族。      朝廷为宣扬军威,震慑四方叛乱,在新年里大肆庆功。参战的将士都得到了足够慷慨的封赏,叶十一本人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几乎超越了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的武安侯张钰。而之所以是“几乎”,不过是因为还毕竟缺少一场战争来证明罢了。      这些庆祝的仪式叶十一本人并没有参加。事实上,平定王氏之乱后他根本就没有班师回朝。他在彭城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新年之后,稍事休整,立即就以彭城根据,出兵襄阳。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襄阳,联系东西,汇交南北。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红旗军据此既可以北出中原,也可以西入关中,还可经汉中而联络陇西。这对控制着整个中原的叶十一而言,实是有切肤之痛。就如一根钉子楔进了肉里,非拔之不能安枕。      而从更广阔的战略空间上来看,襄阳的地位更是重要,非收复不可。大郑疆土广袤,南北分际宛然。自秦岭、巴山,经大别山、桐柏山至鄂西山地直到淮河长江,这些山川河流东西蔓延三、四千里,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南北战线。而襄阳,就这条漫长战线的东南段与西北段之间的连接点上。经营好了襄阳,足以协凋整个战线,在东西之间伸缩自如。值此西南大乱,东南离心,南北对峙之相已初露端倪之时,襄阳的得失存亡实是具有着关系天下全局的意义。      而对于叶十一乃至于整个大郑王朝而言,只要收复了襄阳,就意味着可获得两个决定性的效果:其一一举截断南方漫长的防线;其二控制长江上游之势。如此,则东南独立之局不攻自破,而红旗军即便占据了巴蜀最多也不过是偏霸一方。这样,朝廷也就可以从容收拾北方西有河西张氏独立、东有傅铁衣拥兵自重的局面了。待北方略定,再由北而南,自上而下,则天下庶几可定矣。      叶十一在宣华三十三年一月底兵出彭城,二月初,大军抵达南阳。南阳即所谓的“跨荆襄而控宛洛”,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古来自北向南收复襄阳者,大多都是从南阳出兵。      在南阳,叶十一召见了当时的湖广宣抚使罗文忠。      说起来罗文忠也是够衰的,其点儿背的程度大约在大郑末年的督军藩帅里都能排进前三,仅次于邺城被叶十一射死的柳敬,以及宣华三十二年被叶十一摆鸿门宴宰了的陇右节度使。      这位宣抚使大人出身不高,在荆州水军里混到了五十多岁,总算借着皇帝压制东南士族势力的东风,老树开花,一朝发达起来,平步青云当上了湖广宣抚使。屁股还没坐热呢,转眼间风云突变,元元的红旗军就在江陵起事了。陆子周那种国士国土级别谋士的运筹帷幄和狄桂华那种不世出名将级别的重出江湖都让他老哥一个给赶上了。荆襄八郡,让他丢了六个,就剩下武昌、长沙,还有就是自始至终都在叶十一大军锋锐庇护之下的南阳。      所以说,叶十一召见罗文忠,罗文忠腿不软、心里不哆嗦那是不可能的。可哆嗦也得去呀!叶十一已然兵至南阳,他就是想一闭眼索性投了红旗军那也是不赶趟了。腿软倒是无所谓了,反正不需要他站,依照大郑朝廷的体制,罗文忠觐见身为永安君的叶十一必得跪着回话。      这样,会面就以罗文忠向叶十一详细讲述荆襄战局开始的。其实,荆襄的战局每战之后都是向朝廷奏报过的,但既然是要开战,总要重新捋一捋。罗文忠跪在大帐之中,越捋便越是筛糠。现在他自己个都觉得自己该死了。这么重要的荆襄五郡啊,在他手里丢的。失土必死,大郑律有明文。这只消想一想叶十一用什么样的罪名斩杀的陇右节度使,就能理解罗文忠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然而这一次,罗文忠这个衰人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叶十一手指在桌案上巨幅的荆襄地图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言不发地听着罗文忠陈述。这种沉默让罗文忠恐惧,因为谁都没办法从沉默中窥测到那位决定着自己生死存亡的君主的想法。那微不可闻的敲击声听在罗文忠耳中直觉得如催命符一般。所以那声音一旦停止,罗文忠的心似乎也因为恐惧而停止了。      叶十一停下手,并没有如罗文忠所恐惧的那样直接把他推出去砍了,而是用清泉一样的声音说道:“此非战之罪,纵使我亲至,亦不能保襄阳无恙。”      这实在是天籁之音。罗文忠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而后,他就惶恐起来。大约比较的对象太过耀眼也是要让人惶恐的。然后他就听到永安君说:“宣抚使起来吧,我们看看怎么收复襄阳。”罗文总口中称是,实际却是不敢造次的。      果不其然,侍立在叶十一身旁的司礼内官立即劝谏:“君上,这不合宫中体制。”      叶十一并不看那内官,只冷冷斥责道:“请记住,这是军队,不是大明宫。”说着,他竟然站了起来,亲自伸手去拉罗文忠。      罗文忠真的不敢去拉永安君的手,可一旦那样一只手伸在面前的时候,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鬼使神差地,他就拉了。和那凉凉的手指接触的短暂的一刹,一种近乎于顶礼膜拜地情怀占据了这位将近六十岁的老将的心。      “你们可以下去了。”叶十一对内官们说。      内官们躬身退出大帐。叶十一转而对罗文忠说:“罗大人,我想由你来统帅水军,与我并击襄阳,不知你意下如何?我会奏报朝廷,授你为水军都督。”      ……      宣华三十三年三月,叶十一以三路大军,十五万兵力,会师于襄阳城下。红旗军方面,在襄阳城迎战的,是早在燕云十八寨时期就恶名远扬,有阎王之称的罗小乙。而尽管当时陆子周人也在襄阳,但他本人并没有直接参与守城之事。      正如狄桂华所说,陆子周长于谋略,短于争锋。如果一场战打到了需要他亲自指挥战斗的地步,那大约也就是输定了。在战场上是不可能战胜叶十一的,不论陆子周、罗小乙还是其他什么人。襄阳的转机,不在襄阳,而在襄阳之外。这陆子周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在襄阳之战的一开始,就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这样,在罗小乙枕戈达旦,拼死苦战的是时候,陆子周则悠闲地在府邸里喝酒品茶,跟迷糊手谈,间或也会通过信鸽与上都的密探连络。直到三月底,元元攻献重庆,在合州杀死了四川宣抚使,大军已至成都郊外的消息传来。他才铺开笺纸,凝神提笔,写了两份书信。这两份信,都是一气呵成,显然早已谋划多时。      送出去时,罗小乙刚从战场上下来。挥着汗看了一眼封皮,登时就“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两封书信,一封是给上都的张媛,而另一封竟是写给了金陵的赵瑟。    归尘   罗小乙跳起来挥着手臂叫道:“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叫的声音太大,跳得太高,并且手臂也实在抡得太圆了点儿。这使得不仅刚刚跟着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们纷纷侧目,连陆子周都被他动作带出来的劲风给带的向前一闪。      陆子周身子晃了晃,闭上眼,竟是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罗小乙真是被吓到了,拽着陆子周的胳膊,手指都有点哆嗦了。他结结巴巴的道:“这是怎么了?”      陆子周撑着罗小乙直起身体,用手抹了嘴角的血,低喝道:“别吵,没有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竟开始吐血了?”罗小乙明显还在震惊之中,压低声音问。      “真的没什么。”陆子周摇了摇头,说,“只是最近思虑太多,勾起旧症伤了心脉。现在已经没事了,只不过这要过个冬天才能去根儿罢了。”      “这个……”罗小乙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想说不好说的欲言又止,只拿他那一双豹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子周。      陆子周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罗小乙舔着嘴唇,这个了半天,终于干笑两声,以一副“咱俩很铁”的语气凑过去悄声言道:“听说大姐攻合州的时候,救了个小男孩,是巴蜀大族素何氏的子孙。和大姐很是投缘,出入常在一起,大姐有时打仗都带着他。你不是为这个事儿吧?嗨,你这也忒想不开了!女人嘛,都是这样。咱们军中都是些彪形大汉,大姐偶尔碰见个小男孩儿图新鲜好玩也是有的。你至于的吗!一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儿,你还用得着把他当回事儿?”他想了想,接着立即就道:“可你怎么也不能为了这个就想着和那个赵瑟重修旧好吧?”      陆子周闻言一怔,那真是哭笑不得啊。他将罗小乙推开些去,口中骂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罗小乙被骂得很是不服气,一时就忘了陆子周刚刚吐血之事,声音便又高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写信给赵瑟!”      陆子周被他气得够呛,当即就骂道:“你是傻子啊!我写信给赵瑟,是要跟她结盟,说服她出兵洛阳,以解襄阳之困,是为围魏救赵。”      于是便简单说起如何大江上下连成一体,再以山东、汉中为两翼,则李氏天下立时土崩瓦解。末了说道:“只要江南和河北在这个时候能同时起兵,以一军出淮河正面,以一军攻虎牢,则洛阳唾手可得。叶十一匆忙回师,必定与河西张氏争于关中,玉石俱焚。则天下我与赵氏平分之,此为上策。”      罗小乙被陆子周一通骂下来,气焰全消,瞅着陆子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真能有这好事?”      陆子周没好生气道:“没有!”      罗小乙拿不准陆子周这“没有”是不是气话,咽了口吐沫,试探着问:“这么重要的事儿,真的你写封信就行么?不然你亲自去一趟吧?”      陆子周被罗小乙这话给说笑了。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说气话。的确是全无把握。这一策,虽然于我于赵瑟都是上策,但是以她的秉性,恐怕会犹豫不决。最终多半是不肯的,至多至多也只有三成的希望。这我去与不去并没有什么分别。”      罗小乙一听这话就泄了气。连陆子周都说把握不大了,那还能有什么指望?他垂头丧气道:“那襄阳怎么办?哎,你要指望我把叶十一打跑,我保证会让你失望的。我给你说,我早都想跑了!你说的嘛,名将都是从逃跑开始的!”      “啊……逃跑什么的你可以先不急……”      “怎么不急啊?”罗小乙贼溜溜地瞅了一眼四处的小兵,把已经扯开了的嗓门硬压回去,道,“这不是你说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所以逃跑要趁早,不能瞻前顾后,毕竟自己的命最重要!”      你也不必什么都听我的。陆子周在心里想。      这个时候,陆子周大约也是非常后悔对罗小乙的传道授业太超前了。事实证明,给二流的将领灌输一流名将的军事理念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啊,那一策不奏效也没有关系。”陆子周拍了怕罗小乙的肩膀道:“即便江南不出兵,近日之内,关中也会有非常之变。你只要再坚持一二个月,叶十一必定撤军。那就是鼎足三分的局面了。这一策解眼下之危虽然没问题,然而将来得关中者不论是张钰还是叶十一,我们都会非常麻烦,所以只是中策。”      罗小乙倒是很看得开,一挥手道:“以后的事以后在说呗!”然后他非常认真地问:“那究竟是坚持一个月还是二个月啊?”      “三个月吧。”陆子周想了想道,“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罗小乙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女儿墙呼哧呼哧的喘粗气。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本来就累得要死,因为说到大事,所以才强撑着。陆子周三个月的期限说出来,就像一棒子打到罗小乙的头上,那真真是支撑不住了。      “你让我再守三个月?”罗小乙呻吟着道,“外面那个人可是叶十一!”      “不要这么没精神嘛!”陆子周温和地冲罗小乙笑,伸出手去拉他:“主帅都这个样子,让将士们看见了会影响士气的。”      罗小乙勉强站起来。陆子周手掌按着襄阳城头的青砖,眺望着襄阳城下延绵数里攻城的水陆大军。目光落在遥远的水天交际。他说:“小乙,襄阳除了襄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么?”      “不知道。”罗小乙很老实地回答,声音有点儿郁闷——您这风凉我怎么地?明知道我没学问!      “这座城池还被叫做,上帝折鞭之城。”陆子周转过头,冲罗小乙微笑,神色之间的鼓励有着令人热血沸腾力量。      “呵……”罗小乙微微张开嘴巴。      ……      陆子周请求与赵氏结盟共襄大事的书信通过了襄阳城外层层严密封锁送到了金陵赵瑟的书案之上。赵瑟将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以手挠头。      这真是在考她啊!      道路一:签订盟约,举旗造反,平分天下,然后撕毁盟约,你死我活。      道路二:拒绝结盟,襄阳失守,略定西南,任由叶十一循秦旧势,如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据赵之西南,右搏楚之鄢郢,鹰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      没有办法,只能和子周结盟了么?      赵瑟犹豫不决。曹秋何一旁看着实在是牙疼,抢了信在手里读了一遍。他这个人素来是有点儿不着四六的风采的,这时张嘴一笑,便道:“小赵,我发现陆子周对你还真是不赖啊!荆州九郡,把已经到手的江夏、桂阳两郡就直接送给你了,还给你出主意不战而得武昌、长沙。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哪!”      “闭嘴!”赵瑟怒骂道。      曹秋何收了嬉笑之色,道:“说正经的。这样看,金陵两翼中,上游关键之处就都在你手里了,荆州至少是个对峙的局面;山东是老傅的地方,是落在你口袋里的。虽然河北一地受卢文瑶的牵制无法有所作为,可两淮正面却是在你手里。两翼无忧,随时可以北伐中原。我看这盘口开大的机会有八成,不然就赌了吧!”      赵瑟仍是踌躇不定,道:“太冒险了吧。何况造反弑君,名声太差,就是成了事,日后史书上记下一笔终是千秋万代的污名。我总想等河西张氏先动手……”      曹秋何翻了个白眼,抢白道:“服了你了,名声值几个钱?这不是既要做□还要立牌坊么?你们要名声,人张氏也得要名声吧?好嘛!咱大伙就这么僵着,等着热灶烧成冷锅拉□倒!”      这话说得太难听,赵瑟的脸色当时便有些不好看。      曹秋何只好使劲儿把话往回圆:“小赵啊,我是说你可得想清楚。我估摸着叶十一收复了襄阳不能就这么就班师回朝。按说,顺江而下,正好收拾你。不过你们情分不一般……好,好,好,我不提这茬就是。他就算绕过了你,下一步肯定是去找老傅的晦气。再丢了山东,不管他来不来打你,咱们俩可是都要玩儿完啊!”      赵瑟沉默不语,半响言道:“江东大族众多,举旗造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就做得了主的。”      曹秋何晒道:“就你们麻烦。江东这帮士族,都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看着吧,早晚毁他们手上。”      这样,赵瑟便召了亲信谋士来商议。商议的结果莫衷一是,那说什么的都有。赵瑟便决定先试探试探江东大族的心意。这个倒是一试就出来,那真叫一个“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赵瑟这就为难了。结盟还是不结盟,反还是不反。整天价的翻过来掉过去地折磨赵瑟。傅铁衣远在范阳,写了信过去一时半刻也等不到回音。曹秋何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白天晚上的就知道怂恿她造反,一点儿都不体谅她心里的难处。      造反,那是个只拿着军事地图进攻就能干成的事儿吗?安定团结的大后方不要了?      好在很快赵瑟就不需要为难了,叶十一替她决定了。在赵瑟做出决断之前,叶十一突然从襄阳撤兵了。长江上下游势力第一次寻求结盟的努力,就这样无疾而终了,而赵瑟也痛失了她君临天下最好的一次机会。      宣华三十三年六月十二,皇帝病危。天下震动,关中有不稳的迹象。叶十一立即从荆州撤军,班师回朝。匆忙间,只留下宇文翰二万骑兵镇守彭城,越鹰澜三万兵马镇守南阳,罗文忠水军镇守武昌。此外,另有庞玮守洛阳,卢宾守晋阳,赫连胜守大同。      抢班夺权这种事,最关键的就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所谓眨眼间天堂地狱,这一点儿都不带夸张。大军日夜兼程,刚进函谷关,叶十一就甩开中军,亲自带领一万精骑为前锋,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上都。毕竟大军行进自有章法,怎么赶都是有其极限的。骑兵则要好得多。      宣华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叶十一抵达上都长安。彼时天刚放亮,开城门小校打着哈欠推开半扇城门。抬眼间,便见远处黄烟升腾,裹着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来。小校揉了揉眼睛,登时就吓傻了。长安城,两百三十六年未曾经历过兵马冲着向它过来的情景了。      “快关城门!”守门的校尉大声叫道。      然而,城门这东西,开时容易关时难。哪有那功夫给他们关门啊!刚往回推了几尺,城外骑兵就到了。当先冲进来一员猛将,状如夜叉,力大无匹。只见他肩膀一扛,小校们就都被甩开了。城门洞开。守城的校尉职责攸关,带着士卒冲上去阻拦,被那猛将劈头一鞭就打了下来。      “永安君回城,还不闪开!”那将军吼道。      校尉被推到一边,惶然抬头,只看见千军万马疾驰而过。      叶十一以不符合朝廷礼仪的方式闯进长安城后,并没有立即进大明宫,而是径直去了北衙城门守。一万精骑,眨眼间就控制了专司守卫长安的北衙。叶十一则长驱直入,直接上了大堂。城门守搞不清楚是兵变还是其他什么的,从座位上连滚带爬下来,哆哆嗦嗦地下跪。      内官亮出皇帝钦赐的符节。      “万百千何在?”叶十一道。      旁边闪出一员猛将,抱拳道:“末将在。”      叶十一下令道:“你暂时掌管北衙城门守印信,守卫上都。”      “是!”      于是万百千一挥手,便收缴了城门守的印信,用实际行动告诉城门守可以回家伺候老婆去了。      叶十一将上都守卫掌握在手中之后,才带兵从朱雀大街直驰皇城。东宫的侍卫统领兮宁亲自带了金吾卫在朱雀门外迎接。叶十一这才命军队在外城驻扎,自己只带着侍卫和内官进了大明宫,一路直奔长生殿——那是大郑历代帝王的寝殿。      总算叶十一跑得快,宣华天子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看情景大概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禁军守卫森严,文武重臣都聚集在大殿里,后面寝殿传来断断续续地哭泣之声。叶十一在大殿看见了张媛。两人眼神一触,张媛眼眸中便闪过一丝失望。接着她便和百官一起低头下拜。      皇帝身边的陈内官从后殿闪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他冲十一弯了弯腰,道:“君上总算是赶回来了,陛下叫您进去呢。”      叶十一点点头。内殿门口处,永安公主亲自在那等她。她满手的冷汗,冰凉凉湿津津的伸过来,握住十一的手。      “外城的守军……”她问。      “已经控制住了。”叶十一轻轻点头。      公主全身都松弛下来,道:“大明宫是段文虎和兮宁在宿卫。”      然后她就突然悲伤起来,几乎遏制不住哭声:“母皇马上就不行了,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长生殿的寝宫是大明宫最宽敞的一间寝宫,甚至很多李家的天子都以为它是在是太宽阔了。平时,这里不管如何陈设总是空空荡荡,四面不靠地让人心里发凉。而现在,到了皇帝弥留的一刻,修造之人的远见卓识就凸现出来了。      寝宫里满满地跪了宣华天子的后宫君侍,许皇后坐在榻上,托着皇帝的身体,给她喂药,神色之间一片黯然。      宣华天子看见公主和叶十一一起走进寝宫,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都下去吧。”她说,“我和孩子们呆一会儿……”      许皇后扶着皇帝平躺在凤榻上,带着后宫君卿们回避了。只一刻,殿中就又是那空荡荡了。      “到我这来……”皇帝冲他们招手。      公主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哭泣起来。皇帝扶着她的头发道:“好啦,好孩子,不要哭了。春发秋落,生老病死,世之长情。”      叶十一站在凤榻旁,无声地注视着垂死的宣华天子。这个他如此憎恨的女人要死了。她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娴静,就像树叶无声地飘落。他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样的滋味。      “十一,”宣华天子望向叶十一,“我把我的女儿,我李氏四百面的天下都交给你了。像男人一样着守卫她们吧!”      像男人一样守卫……      叶十一咀嚼着这几个字,他不能明白为什么男人就得要守卫。然而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他只好点了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皇帝对她的女儿说,“芛芛,枕头下面有个匣子,你递给我。”      公主从床榻见翻出一个楠木匣子。皇帝用眼神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一副镯子,一个卷轴。公主照皇帝的示意展开卷轴,却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小像。相上女子顾盼身姿,傲立云间。叶十一身子晃了晃,伸手去抓那卷轴。因为太用力,他几乎跌坐在了凤榻上。      “我年轻的时候,”皇帝微笑着说,“漂亮吧……”      “把她还给谢十七,我只要那一对镯子作陪葬。”      皇帝突然伸手去够叶十一的脸。她的目光已然涣散,声音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只低低的呼道:“十七郎,你来看我了么?”       忠诚   宣华三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宣华皇帝李詟崩逝于大明宫长生殿,谥为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上庙号曰英宗。储君永安公主李芛于灵前即皇帝位,改元仪凤,以明年为仪凤元年。      二十七日释服,李芛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登基大典,封赏百官,大赦天下。乃以元君叶氏为皇后,侧君张氏为贵君、赵氏为德君、柳氏为淑君。尊先帝许皇后为皇太后,上徽号仁圣。次日,以大郑祖制,仁圣皇太后出为太清宫道士,皇帝尊为太一真人。      太一真人移宫之前,依照大郑宫廷的惯例,亲手焚毁了宣华一朝的彤史秘档。当时,李芛正在宣德殿与宰相议事。得到消息的时候,又被红旗军围困成都的紧急军情给绊住了。待她匆匆赶到蓬莱宫的时候,剩给她的只有灰烬了。      李芛非常遗憾和伤心。其伤心和遗憾的程度,甚至于竟使她失去了身为国君的高贵风范。这样失态,在她及笄之后是再也没有过的。她哀伤地坐在地上,手指□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怔怔地出神。内官们上前搀扶、劝慰,被失态中的皇帝一把就推开了。      内官们都吓坏了。皇后和三位君上这时正送太一真人移居太清宫,无论如何不能惊动。于是,不得以只好请来了女官之首的崔莺莺。      李芛一把就拉在了崔莺莺的手,一声声地追问道:“崔尚宫,你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崔莺莺微微张开嘴巴,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然后便微笑着道:“陛下的父亲当然是太一真人。”      “我的亲生父亲!”李芛死死地攥着崔莺莺,“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谢十七,究竟是不是?”      “陛下,陛下。”崔莺莺也被吓着了,结结巴巴地道,“这种事情臣怎么可能知道呢?臣……臣是宣华二十年之后才进的宫啊。”      “那究竟谁知道?”李芛问,语气有些恶狠狠地,凤目中却满是希望。      崔莺莺实在是承受不住皇帝陛下如此的厚望。她不由退后两步,说:“……陈内官……”说完便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皇帝凤目中的希望泯灭了,她松开了崔莺莺,神态也恢复了平常。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她说。      朝夕服侍在她的母皇身边,素有宣华朝活的秘档之称的陈内官已经殉葬了啊……      李芛是走着回紫宸殿的。她一路沉思,待到紫宸殿前忽然传旨道:“召飞鱼卫指挥使来。”说罢便直接进了紫宸殿。      紫宸殿内,叶十一正拿着红旗军围困成都的奏报看。因为皇后日常起居的蓬莱殿还要重新打扫装饰,不可能在太一真人移宫之后就立即搬进去,所以,目前,叶十一暂时和李芛一起住在紫宸殿。      他见李芛进来,扬一扬手中的奏折道:“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李芛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只随意答道:“责令剑南节度使收复失地就是了。”然后就拉起叶十一,匆匆道:“先不说这个,快去换件衣服,我们出宫一趟。”      叶十一还待要问,但李芛已经转头吩咐内官准备上都平常世家出行的服饰车马了。看情势她大约要微服,于是叶十一也只好暂且放下巴蜀十万火急的军情。      出了紫宸殿,飞鱼卫的指挥使高雁已然跪在阶下等候。李芛问道:“查确实了么?”      高雁俯首答道:“启禀皇上,谢氏十七公子是半月前回的上都,之后一直在谢氏府邸的东篱台闭关修炼,不曾见过人。”      李芛点点头,一边上车一面道:“走吧。”      叶十一本来是要骑马的,听了高雁的禀告也跟着上了车。他问李芛道:“你要去见谢十七?”      李芛闭着眼,点点头。      “你要见他做什么?还画像?没必要自己去吧!”      李芛咬着嘴唇,直直的盯着手边装着画像那小匣,坚定道:“我一定要亲口问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叶十一下意识的否定。然后,他又说:“亲身父亲是谁有那么重要么?”      李芛默默地点头,目光中透出无限思慕的情怀来:“我从小就听宫里的女官讲他的传说。我总问母皇我是不是谢十七的女儿,母皇总是不肯回答我。父亲是谁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不是谢十七却很重要……”      车马出了大明宫直趋谢氏的府邸。李芛这一次完全是临时起意,打了谢氏一个措手不及。飞鱼卫在后门亮出符节,谢氏根本来不及迎接,就被李芛一路闯进了东篱台。飞鱼卫四面一围,就把匆匆赶过来的谢氏诸人给拦到了外面。      李芛在东篱台见到了传说中的谢十七。那个传说中的男子长长的身体立在露台,仍是倾世而独立的神子。也许皇帝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景,毕竟叶十一背转身去也是有这样的风采。然而,谢十七总是不同的。皇帝的身体因为激动甚至微微战栗起来。      谢十七回过头,李芛只觉得他的眼睛像夜空的星星。她打开那匣子,眼泪几乎留下来:“母亲让我带给你……”      “原来是皇帝陛下。”谢十七说,“已经不必了。”他目光转向桌案,巨大的一幅水墨画躺在那里。那是年轻时的宣华皇帝。尽管和匣中的画像完全不同,然而那气韵与神采,与二十余年的画像是完全一样的。”      于是李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您……您是我的父亲吗?”      谢十七轻轻地笑了,像月光漫洒江波。      在这一瞬间,李芛突然间胆怯了。她非常没有出息地逃离了东篱台。      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叶十一伸手扭住了谢十一胸前的衣襟。他们彼此同样美丽的眼眸相对,只一双温润如玉,一双电闪雷鸣。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他问。      “这种事情只有女人才能知道啊。”他回答。      叶十一从东篱台下来时,皇帝李芛已经在飞鱼卫的护卫下回大明宫了,只内常侍唐清带着几个小奚奴守在外面,他是侍奉皇后的内官。      叶十一在东篱台外面见到了谢氏一族的重要人物。大约皇帝的心情真的太差了,连谢老夫人都没了心思应付就跑掉了。叶十一也没有和谢夫人说话的兴趣,于是就表示要回宫。      谢夫人很恳切地挽留:“殿下喝杯茶再回宫吧。有一些事情,虽然都是陈年旧事了,但毕竟与殿下有关,臣想禀告殿下。”      “没这个必要吧。”叶十一很冷谈地说。      于是谢夫人只好很失望地恭送皇后。      鬼头刀早已带领着亲卫守在谢府之外,叶十一一出门便簇拥了上来。这让叶十一非常不满。他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跟,索性就调你去羽林军算了。”      鬼头刀以为叶十一不过说气话,只呵呵地笑。不想第二天,宫廷里果然传出旨意,调正四品下壮武将军刀贵祥为羽林军中郎将,入宫值宿卫。鬼头刀斗大的字不识的主儿,拿着调令揪着江中流给他念了。琢磨了半天,他总算想起原来刀贵祥就是他鬼头刀的大号,立即就傻眼了。别的不说,就学规矩一条那就能学死了他。奈何求告无门,挨了两天,只好愁眉苦脸地去羽林军报到。      这一日,正赶上叶十一移居蓬莱宫。叶十一站在蓬莱殿三层高的殿阁上,东至太极宫嘉猷门,西至左银台门。南起日华门,经过宣政殿、紫宸殿、含凉殿、太液池、承香殿,直到北面的玄武门,形制恢弘的大明宫泰半都踩在他的脚下。      “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大明宫的恢弘的气韵。我少年时候,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以能站在这里为最高荣誉……”赵筝说。      叶十一不置可否,视线往侧面越过宣政殿朝含元殿望过去。再往东面更远的太极宫眺望,他发现有数百人的浩荡行列正通过往嘉猷门往掖庭宫去。      “那些是什么人?”叶十一问。      “他们是各地州郡地方官员为了恭贺陛下登基,进贡上来充实掖庭的选侍。”赵筝解释道,“因为照例要等陛下召幸之后才会有所封赏,所以臣才未曾禀告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叶十一的确也如赵筝所料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就丢开了。然而,等从蓬莱殿顶下来时,脚踏上木头的台阶,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兴致,突然开口道:“带过来给我看一看。”      当时侍奉在一旁的是内侍省内常侍唐清,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们这位皇后可是曾经有着“上都第一妒夫”这般剽悍名声的男子啊。虽然说自从他傢给了公主,这方面还从来没闹出过什么幺蛾子,似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人真佛要是抽了风还有个入魔呢,咱这尊假佛就更靠不住了。背不住哪天脑子一热就能又改了回去!比如说今天就很像嘛!      有鉴于叶十一当年杀人之事给大家伙儿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如今他主动要求见各地进贡的选侍,唐内官实在是心中不安哪。他想:也不用多,只消这皇后殿下把当年杀御赐秀子的风采拿出一半来,咱们大家伙儿就都等着倒霉吧!      于是,唐清虽然嘴上应是,但同时立即就给赵筝猛使眼色,指望他能开口劝阻。      赵筝只好当没看见。他统理李芛的后宫多年,平衡和谐的诀窍当然是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生事最好不生事,这他哪儿能不懂?可皇后要见后宫侍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能怎么劝?      唐青无奈,只好传唤掖庭令。掖庭令也是很乖觉很有能为的人。他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就把花枝招展的选侍们统统改弦易辙,打扮成异常朴素的模样。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完成了这桩伟业之后,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庆幸好在这一批没几个过硬的美人,然后才带着数百名选侍浩浩荡荡地去蓬莱宫拜见皇后。      这一次为庆贺李芛登基,地方进献的选侍共计是六百四十八名。唐青和掖庭令都以为皇后再怎么也看不过来,最多最多只能是坐在上面看个走马观花。不曾想叶十一说看一看,竟当真是一个一个看过去。      选侍三十六个一排自蓬莱殿殿内排到了殿外,叶十一就从他们中间一排一排地走过去。间或还会开口问某个选侍是哪里送来的。掖庭令跟在后面,恭敬地回答某某是某某郡守进贡的,某某是某某处镇守将军进贡的,实际却是满头的雾水——      皇后殿下这问的怎么都是看起来长得实在不咋地的那一拨啊?这种事儿不是更应该关注长得漂亮的吗?      叶十一本人是无可争议的美男子,这一点即使是厌恶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叶十一有着如此令人折服的容貌,所以他对容貌反而会非常迟钝。美一点儿或者丑一点儿,实际在他眼里的分别并不大。      但是,今天,以叶十一这样迟钝的眼光看来,带到他面前的这一批所谓各地进贡的美人也实在是谈不上美的。当然所有的人都不丑,出色的美人一排里面总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但其余的绝大多数则都平庸地让人乏味。   叶十一从殿内一路走到殿外,在殿外执宿卫的鬼头刀咧着嘴露出牙齿来冲他笑,满脸邀功请赏地得意。      而当叶十一询问过数十人的出身之地后,事情就更加明显了。      他得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听起来熟悉无比的地名。      叶十一对于自己所征服过的地方非常熟悉。那么,从掖庭令呈上来的履历看,这些平庸得过了分的“美人”们大抵都是叶十一战马踏过的土地进贡上来的。显而易见,他忠诚的部下们正用这种方式向他献媚。      这么说来,早在宣华三十三年的时候,军队的大将和那些被叶十一重新征服了的土地上的地方官员就已经有了把对皇后的忠诚置于对皇帝本人之上的迹象了啊。      叶十一并不反对军队和地方官员把对他的忠诚置于对皇帝的之上,但是……      “这些人一般会怎么安排?”叶十一问赵筝。      赵筝回答道:“按例是以选侍充实掖庭,依次进御陛下。陛下有所宠幸的,可以封五品以下的内侍臣。”      “掖庭的选侍已经够多了。”叶十一随便指了几个他自己认为还算勉强过得去的,道:“挑几十个留下来,剩下的送骊山离宫吧。”      赵筝答应下来。      叶十一道:“我明天要去神策军阅兵,你先走吧。”      赵筝告退而去,而后掖庭令也便带领着一众选侍退下了蓬莱殿。      因为这件事情,第二日叶十一到神策军阅兵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军中自大将而下自是不免惶恐,战战兢兢的这一整天别提有多难熬了。而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阅过兵马,众人提着的心稍稍要放下,狂风暴雨才真正袭来。叶十一没有立即回宫,关起门来将自己的忠诚部下们一通大骂。      “再敢自作主张,胡乱行事。绝不宽恕!”他这么说着,拂袖而去。      因为叶十一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将军们多少都有些吓懵了。半响,才慢慢擦着冷汗站起身来。于是,便纷纷去责备鬼头刀:“你见天的在宫里,明知道主上动怒,也不知道给咱报个信,让咱也好有个准备。”      鬼头刀都冤枉死了。他哪知道叶十一在生气啊。      万百千呲牙咧嘴道:“本来以为送点儿不入眼的进宫,主上能高兴,谁料这马屁竟是拍到了马腿上。这回可怎么办?”      众人也是垂头丧气。韩德功破口骂道:“这是谁啊,当初是谁出这馊主意?”      一众大将互相推诿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大伙儿集体决定的结果嘛!      这样,矛头就转向了摇着小铲子一边儿看热闹的丐帮帮主江中流。杨普道:“江大人,我等肉眼凡胎,愚钝之辈,自然是猜不着主上心中所想。可您老人家不是老声称您自个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什么从来未出茅庐,就知三分天下,古有诸葛孔明,今儿有您江中流嘛。之前也没见您未卜先知啊,还不是跟我们一起挨骂。”      江中流就很不要脸地翻着眼道:“我怎么不知道啊,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还告诉你,当初你们一出这馊主意我就知道你们一准得挨骂,可我就是不说……”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众人群殴。江中流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精神,伸着小铲子大声说要请客,大伙儿才算放过了他。      万百千很费解地道:“老江,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主上如今想要贤良的名声了?不然咱们再选点儿漂亮的贡上去!”      “放屁!”江中流不屑道,“你们真是群猪!算老子今儿倒霉,费力气教你们个乖。你们那么干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好嘛,军队,地方,各顶各的为了讨好皇后就宁可得罪皇帝,你让皇帝陛下一看,心里可怎么琢磨啊?这玩意名册拿出来一翻,就知道谁是谁,你想不认都不行!”      众皆不语。半响,万百千道:“老江,你不说请客嘛?铁公鸡拔毛啊!咱好风楼?”      好风楼一掷千金,是上都极贵的馆子了。大伙儿一听就一起跟着起哄,企图通过这种方式造成既定事实。      江中流也很高兴,摇着扇子说:“好风楼算什么呀?一看你就没档次!那么没档次的地方是我江中流去的吗?咱要去就去曼舞轻歌堂!”      众人俱发出鄙夷之声。铁公鸡果然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曼舞轻歌堂那是什么地方,赵箫赵二公子的地盘。赵箫何须人也,赵瑟的亲哥哥啊。现如今众人正在叶十一那里动辄得咎的当口儿,谁冒傻气敢去那地界儿趟雷啊?    197 问计 ...   宣华三十三年进入八月之后,不论上都长安还是皇帝李芛本人,都渐渐从先帝崩逝的阴霾中走出来。连绵多日的夏雨渐渐止息,大明宫在落叶飞黄的色彩中迎来秋高气爽。宫廷里各种宴游渐渐多了起来,欢声笑语也从各个宫室传出来。仿佛过了一个中秋节,整个长安都像惊蛰的虫儿一样活了过来。      长安城的官吏百姓们在突然间发现,一直以来动荡不安的天下似乎一下子太平了。从东都洛阳到上都长安,从河东向下经过中原直到淮河北岸,燕赵齐鲁长江一线,陇右关中汉中,二十年来,如此广袤的疆土上第一次没有任何烽烟燃起——巴蜀?不要提那么偏僻的地方。那里离我们长安很远!襄阳?如果不是因为先帝的突然崩逝,那里肯定已经早就平定了。      长安城仿佛已经黯淡的盛世似乎被抓住了尾巴硬拉回来,长安的百姓们满意极了。而这种满意,折射到皇帝的谋士集团,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急功近利。      皇帝的谋士们当然不会以为天下已经太平了,然而叶十一在战场上辉煌的胜利蒙蔽了他们的眼睛。      看看吧!      随着彭城的克服,李珦叛逆集团的覆灭,关中、汉中、陇右、河东、中原,没有藩镇,没有士家,中央对这些地方的直接控制达到了空前的程度。      江南虽然为士家所盘踞,巴蜀荆襄虽然在闹红旗军,但是只彭城、武昌、南阳三处的布置,就足以将这些势力牢牢牵制在长江南岸不得动弹了。      是的,最大的藩镇,傅铁衣还牢牢掌握着河北和山东。可是不要忘记了,他的背后是和他齐名的卢文瑶。一旦他有所动作,卢文瑶的幽云铁骑就会向匕首一样插进他的后心。      天下第一劲旅河西军?武安侯张钰?不错,的确是很厉害的军队与统帅。不过我们手里也有一张制胜的王牌。我们的皇后同样是战无不胜的!      皇帝的谋士们举目四顾,似乎再也没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局面了。      他们脑中开始构筑由北而南的洪业。大郑中兴的画面正在他们的幻想中徐徐展开。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争论究竟是先解决河西张氏,还是先收拾河北傅铁衣的问题了。各种各样的密奏在皇帝的案牍上堆起数尺之高。      正如许多年之后人们所评价的那样——由于叶十一一个人的胜利,大郑皇帝的谋士层在宣华三十三年集体陷入了某种狂热。这种狂热使得他们把非常明显的回光返照当成了千载难逢的中兴良机。而正是由于这一错误,叶十一才得以尽快从两难的政治境地中脱身,不必绑在大郑的战车上与它一起奔赴死亡。否则,毫无疑问,这之后的历史会被大大地改写……      究竟是先解决河西张氏,还是先收拾傅铁衣?皇帝也在考虑。但是,不论考虑的结果如何,近日之内要再动刀兵都是已经确定的事。      为此,皇帝李芛频繁地驾临宣政殿,分批次地召见各地方的守将。有些时候,她会要求叶十一陪她一起。毕竟,李芛所需要的只是驾驭这些将领,而对军事本身既不懂也不感兴趣。      宣华三十三年九月初三这一天,李芛召见的是中原东部,商丘、安阳一带的地方守将。这些将军官位大抵都在五品以下,不过是大郑中下级的武将。一般说来,他们的这样的武将几乎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进入宣政殿,更不要说得到被皇帝陛下亲口垂询这样的荣誉了。然而,既然赶上了这样的时代,作为皇帝的李芛也认为有必要去关注一下军队的人事问题。她不介意打破陈规陋习,和那些下层的武将们一一说话。不管怎么说,用类似这样的恩宠来换取军队的忠诚还是非常得划算。      比如其中有一位将军。他面目之上有一道狰狞疤痕,从额角穿过右眼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嘴角,连鼻子都被劈断,以至于这位将军看起来整个都恐怖的扭曲着。这样丑陋的面容,如果是在以前,李芛一眼都不会看。然而在今天,她的确是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温和地与那将军说话。      那位将军得到皇帝如此礼遇,很是惶恐。恭敬地禀告了自己名字叫做吴光泰,目前是安阳的守将,官位则是正五品下的壮武将军。      李芛便微笑地问道:“将军什么时候受的伤呢?可是宣华二十八年平寇之时?”      吴光泰答道:“禀告陛下,臣脸上之伤的确是与流寇作战是所负,却非是在宣华二十八年,而是在宣华二十三年流寇大掠中原时……”      “宣华二十三年?”叶十一突然插口问道,“你当时在何处御敌?”      吴光泰答道:“臣当时是镇守汝州的守将,时值流寇合围汝州。臣下无能,未能保住城池,实在最该万死。先帝仁慈,免臣死罪,许臣立功自赎。”      “汝州……”      这两个字像匕首一样插进了叶十一的心窝,让他疼得哆嗦起来。那分明是他和赵瑟定情的地方。犹记得那日在汝州城头,他对她说等他立于傅铁衣之上再去找她。十年之后,他的确取得了立于了傅铁衣之上的地位,然而……      誓言却变成了曾经,他与她之间撕裂了伤口尽是鲜血淋漓。      于是,叶十一的心情变得非常之差。头晕、胸闷、前所唯有的沮丧和疲惫笼罩着他,使他感觉到沉重无比。甚至于召见结束、将军们退下之后,叶十一就直接侧过身体蜷在宣政殿睡着了。      等叶十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殿只三五个宫侍侍候,火烛也点得极少的,整个宣政殿都在一种昏黄而宁谧的氛围里。李芛也胳膊支在案几上睡着了。这个时候,叶十一才发现,自己的头竟枕在李芛的腿上。于是便坐起身来,离开了她。      叶十一一动,李芛就醒了。她的手搭到叶十一的额上,盖着他的眼。指尖凉凉地,大约是睡着时压到了。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她说,“十一郎,你究竟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很无聊……”叶十一说。      “是啊,这样的日子的确很乏味呢。”李芛感叹着说,“那么十一郎,张钰和傅铁衣,你想先讨伐哪一个呢。”      “都可以。”他说。      “那就张氏好了!”      李芛正式做出了决定,那是在宣华三十三年九月初三的午夜。而最终使她下了决定的则是欧阳怜光的一番密奏——      “河西之于长安犹如河东之于洛阳,皆居高遥治也。不收河西,则陇右、关中之地尽在其牵制之下。倘使先伐河北,一旦河西张氏趁机生乱,则关中震动,大军不得不立即回师上都以安社稷。攘外者必先安内,关中不安,纵然殿下有百战之威亦难建功于关东。昔者襄阳之战,以先帝骤崩,河西不稳之固,功亏一篑,今陛下岂可再蹈襄阳之覆辙?”      然而确定了先讨伐张氏,如何动手也是一件颇费思量的事。直接出兵这样简单粗暴的办法对于即使是占据了道德至高点的皇帝来说也是不适合直接拿来用的。叛逆和讨伐都是个仔细活儿,谁都得先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光明正大,就算是编也得编得正气凛然。这就是所谓的“吊民伐罪”与“王道之师”。      关于这件事,李芛考虑再三之后,最终决定采用一个虽然老套,但非常管用的方法。于是,在宣华三十三年九月十一日的朝会上,皇帝颁下了圣旨。以陇右节度使伏诛,陇右之地无主军之帅的缘故,改授河西大都护张钰为陇右节度使,令其回上都陛见之后赴陇右就职。      这样,几乎就把张氏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在大郑末年,朝廷下旨给一方节度使让他搬家,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让他去死。一旦掌握军权的武人离开了他们经营多年的地方和军队,只要一杯毒酒就可以结束他们的生命。所以,一旦藩帅们接到了圣旨,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大概也就只剩下了两条了——造反,或者去死。      这一点,李芛本人毫不讳言。她对叶十一说:      “如果张钰接旨,就杀掉或者软禁他,然后派另外的人去河西。如果他拒不接旨,你就亲自去讨伐他。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原来是这样啊……”叶十一若有所思地说。      所以,一个皇帝想要逼她的臣下造反是非常容易的事。并且,她可以不为此负任何责任。君要臣死臣或者可以不死,君要臣反臣却是非反不可。      当然了,张钰并不只是藩帅。张氏是大郑数一数二的大士族,毕竟也不是白给的。以张氏的朝堂上的政治势力,立即就组织起了堪称猛烈地反击。并且,这个时候,远在巴蜀的大后方,张氏还得倒了一位万金难买的盟友的鼎立支持。      宣华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元元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凤凰坡杀死了剑南节度使,全歼剑南节度使所部诸军。三日后,红旗军攻陷成都,全有巴蜀之地。      张氏立即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朝堂之上,皇帝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求皇后亲征巴蜀的呼声越来越高。然而,一旦叶十一离开了上都,谁来征伐已经必定要造反的张氏?于是,事情终于演变成了皇帝与张氏互相逼迫的地步。      皇帝要逼张氏造反,要依靠叶十一在战场上剿灭张氏。在这个大前提下,巴蜀的得失暂时可以不管。但是,这个理由就算众人皆知,终究不可能直接宣之于口。      张氏一定要造反了。巴蜀的存亡对他们也无关紧要,可他们必要利用巴蜀的沦陷,造成一种政治局面,从而迫使叶十一出征。一旦实现调虎离山,叶十一离开关中,那么张氏的造反也就有了必胜的把握。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十月初十日,李芛在紫宸殿问计于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道:“这有何难?张氏欲调虎离山行逼宫之事,陛下便将计就计叫他们调虎离山好了。陛下不妨先假意命殿下率军亲征巴蜀。张氏既然不得不反,那么待殿下大军一出函谷关,张钰必定趁上都空虚之际引河西军来攻。到时殿下大军只要返回头来,内外夹击,何愁张氏不灭。长安城坚池厚,即便河西军号称天下第一劲旅,想要攻破亦非一朝一夕之事。我料张氏必定要于城内作乱,里应外合,以免攻城耗日持久,皇后回师救援。那么,陛下当先下手为强,诛杀张氏。到时只要紧闭九城,静待皇后回援,大事成矣,陛下亦不失仁君之名。”      “你这一策朕也曾考虑过,只是……”李芛迟疑半响,终于说道,“倘若皇后不回师救援该当如何?”      欧阳怜光似乎非常惊讶,以折扇微微掩了嘴道:“陛下您不信任皇后殿下么?皇后的地位来自于您。他已经是皇后了,他背板了您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任何男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啊……”      李芛沉默不语。      欧阳怜光等了一会儿,不见李芛说话。只好接着道:“陛下与殿下是夫妻,朝夕相伴。那么,殿下心中想些什么,陛下不能确定吗?”      李芛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了一些哀愁:“有的时候,他想些什么,我的确不知道……”      欧阳怜光笑了起来。她用略显轻快的语气对皇帝说:“原来如此。请恕臣直言,陛下您是因为在心里是将殿下当做了爱人,所以才会看不清楚啊……”      “是吗?”李芛有些疑惑。      “陛下恕臣失礼。”欧阳怜光微微俯身行礼,然后便伸手拿起条几上的铜镜,膝行至李芛身侧,举至她的面前。      “陛下您看,”她说,“您在说‘我不知道’时的神情,和所有陷入爱情苦恼地女孩子是一模一样的。”      欧阳怜光道:“情爱之事犹如浮云遮眼,陛下您何不只将殿下视作是臣下来看呢?以陛下之圣明,臣子的心意自是能洞察秋毫。”      “只当做臣下吗……”皇帝若有所思。而后点点头道:“怜光退下吧。今日之事勿要令皇后知晓。”      “臣遵旨。”      欧阳怜光的确是上都最有行情的谋士,仅在她给皇帝指点过迷津三日之后,叶十一便也有惑要她给解了。      当时是在神策军,某个叶十一和欧阳怜光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说:“皇帝似乎在考虑由我以征巴蜀的名义出征,实际则回军在长安城下彻底剿灭张氏与河西军的计策。但皇帝似乎对我并不放心。”      欧阳怜光一笑道:“殿下想取信于皇帝是非常简单是事。”      然后欧阳怜光就向叶十一献上了完全相反的计策——      “皇帝陛下虽然是天子,可她也是女人。如果殿下能以对待妻子的心意去认真对待皇帝,皇帝无论如何,都会信任您的。”      “对待妻子?”叶十一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什么叫以对待妻子的心意去认真对待皇帝?我还需要怎么去对待她?难道你认为我对她的忍耐还不够吗?”      于是欧阳怜光只好说得更加直白一些:“简单地说,就是只要殿下您能让皇帝怀上您的孩子,那么她想不信任您也不可能了。殿下您可能不太了解女人的想法。女人很多时候都会迷信孩子的力量。因为相比于道德、权利、金钱,只有这个才是她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能够实实在在羁绊她们丈夫的东西。”      “孩子?!”叶十一露出惊讶的神情,似乎对于这个字眼相当陌生,以至于在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然后他就愤怒起来:“欧阳怜光,我问你并不是要听你胡说八道的!”      欧阳怜光从容道:“臣没有胡说八道。殿下您并不是女人。”      “滚!”叶十一抽出剑来,“不要等我杀你!”      欧阳怜光立即就“滚”了,和拿剑的人动嘴皮子的事儿她想都没想过。       问计 ...   门口的鬼头刀也听见了叶十一的怒声,不有伸了伸脖子到:“你怎么又惹殿下生气了!”      欧阳怜光瞥了鬼头刀一眼道:“你不懂,折磨自己主公这种事,其乐无穷。      叶十一带着怒气回到了大明宫。结果,黄昏时分,当他的怒气消退,平静下来时,他召见了他的另一位得力谋士,江中流。      这位经常被同僚们取笑为丐帮帮主的人每当进入大明宫的时候就会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表现出这样的诚意来会有更多的机会能得到宫廷女官的垂青。然而,就冲他令人绝望的礼仪姿态和极其邋遢的用膳方式,大抵他表现出再多的诚意在女官们那里也不可能有任何机会的。所以许多人都不吝恶意地揣测:大抵老江是以为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梳了梳头,就可以放心大胆使用丐帮人等的行为,而不必担心会有人指责了。      不管怎么说,叶十一对于江中流都是及其信任的。这种信任毫无疑问是在他对欧阳怜光的信任之上。      叶十一将欧阳怜光的计策说给江中流听,并问他的看法。      江中流用扇柄戳进衣领里搔了搔脊背,呲牙咧嘴地道:“欧阳怜光出的这个主意您可千万不能听。要知道,她自己都不是个女人!哪能知道女人怎么想呢?女人有了孩子不是都应该更希望孩子的父亲能陪在自己的身边的嘛!”      叶十一对江中流前面的论断十二分的同意,然而,对最后一句却不怎么拿得准了。他了解的女人并不多。但只从唯一一个赵瑟的例子上看,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啊。      于是,他就问江中流道:“那么,你了解女人的想法吗?”      “那倒是也不是很知道。”江中流小声嘀咕道:“我要是知道女人心里都怎么想,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个相好都没有啊!”      叶十一摆摆手,道:“好了,说正经的。你以为该如何?”      江中流想了想,认真道:“依我之见,殿下如果想要甩开大郑这个包袱,这一次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决不能错过。至于取信皇帝之事……”      江中流停了一下,字斟句酌道:“怜光所献之策乃是动之以夫妻以情,臣这里也有一策,却是晓之以君臣之理。二策何者可为,唯殿下自裁度之。”      江中流露出很坏的笑容,道:“以君臣而论,有一句话可谓包治百病,百试百灵。”      “是什么呢?”叶十一问。      “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之命是从……”他说。    198 入蜀 ...   叶十一自襄阳退兵不久,元元即攻占了成都。占据了成都之后,元元立即便派了人来襄阳报信,于是陆子周也便启程前往巴蜀。      其时,荆襄的局面远没有达到稳如磐石的程度,然而陆子周已经不得不走了。红旗军即克成都而全有巴蜀之地,则以益州为基础立国已经是势在必行。这其中旗帜怎么打、分寸怎么拿捏、政府怎么建立、乃至于蛮夷土司怎么安抚,都是非他不可的事。      对于陆子周的离去,罗小乙非常不舍。送行时,他拿鞭梗敲着马鞍闷闷不乐道:“去成都干嘛呢!子周啊,我可听说大姐一打下成都就跟那个什么什么姓素何的小子订婚了。你说你这时候回去干嘛!我看还是留在襄阳,咱们俩接着搭伙儿的好哇!”      停了一下,他又接着道:“再不然等我把罗文忠揍趴下,咱们打下了武昌,再收了金陵,咱们俩儿一块进成都去。我帮你把那姓素何的小子脑袋瓜子揪下来。你看咋样?”      陆子周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只道:“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还用得着你给我做打手保镖?”然后一正颜色道:“你不要乱来,这件事元元做得并没有错,更没有迁怒到旁人身上的道理。咱们都须得大局为重。”      罗小乙“哼”了一声道:“什么大局为重?听说过让梨的,可从没听说过老婆还有让的!不就是一名门望族的小崽子么,有什么了不起!他妈的被老子灭了门的望族数都数不清。我就不相信,大姐不取他,咱就真在这巴蜀这块儿立不住脚了?你这人,真没劲!”      “话不是这么说的……”陆子周的目光向远处江面望去,语气也变得有些飘摇,“而况我与元元之间,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罗小乙怔了一下,然后便有点儿急眼的意思。用鞭子唰唰抽着地上的石头,怒道:“他妈的,老子一想起来以后得冲着个装腔作势的小鬼叫……我非宰了他不可!非宰了他不可!”      陆子周轻轻摇头。      罗小乙发泄够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地上一坐。      他才道:“我走了之后,你也不必急着打武昌,只陈兵于外,先专心经营好荆州诸郡就可以了。”      “为嘛?”罗小乙不服气地道,“你觉得我不是罗文忠对手?”      陆子周道,“不是说你是不是罗文忠的对手,而是也许武昌不用打就会自己落到手心里去,那么也就没必要再白白浪费兵力了。”      罗小乙“咦”地一声站起来,道:“你最近不是在修仙吧?怎么整天竟像是能掐会算,说这种话?真的假的啊?还有这好事儿?”      “总有八成把握吧,”陆子周道,“所以不妨等等看……”      陆子周是在宣华三十三年的九月底起程,溯江而上,一路经过巫峡、奉节、涪陵、合川,到达成都郊外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十了。      很不凑巧,这一天是元元与素何氏公子成婚的日子。      沈文秀早早地带了人马在郊外迎接。沈文秀也算当时有数的名将之一,乃是最早在山东受陆子周劝降而投了元元的正经将军,因而与陆子周的关系很是不同。两人久别重逢,自是有一番亲近。      沈文秀一路谈笑风声,引着陆子周一行人到了成都西北的一处花园。这处花园名为怡园,乃是剑南节度使的一处别院,占地极广,内间更是鬼斧神工,于堂皇中见雅致。更为难得的是,园中还有温泉汤池。      沈文秀道:“怡园里这处温泉很不错,是当初剑南节度使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从周山引过来的。据说是能治百病、延年益寿。元帅说你前两年一场大病落下过病根、须得到了冬天有温泉才能养回来。这不,一拿下成都,就先使人占了这园子。她的意思是,既然你回了成都,索性便将所有的政务的都从以前剑南节度使的官署移过来处置,也方便你调养身体。”      他说完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是盼到你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咱们进了成都之后,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元错那小子,压根就不管用。四处来投的人虽多,一时半刻也挑不出来。连我和王凤都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做文官,整日里忙得是晕头转向。好在军队有狄帅亲自弹压,不曾再添什么乱子。”      陆子周点头道:“等我见过元元咱们再商量吧。”      沈文秀迟疑一下,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将出来:“你当真不曾怪她?”      陆子周讶然道:“沈兄认为我应当怪元元么?如此你方才言语之间还维护她作甚?”      沈文秀一语既出本来就有些后悔,这时听陆子周一说,转念间心中已是明朗,遂笑道:“今日果真是着相了,惭愧,惭愧!”      陆子周已至怡园的消息立即就传到了元元的耳中。彼时,元元刚行完婚礼,正拿了酒杯在婚宴之上与一众巴蜀大族宗老名士相应酬。闻得传报,不免手上一紧,抬起头来。      狄桂华正看着她,于是便道:“想去和他解释的话,就赶紧去吧。年轻人哪,最紧要的就是不要仗着年轻,以为还有时间弥补。叫城外营中闹出些事情,只说有紧急军务要处置。”      元元垂下眼帘,仿佛思索,然后立即就抬起头,坚定地道:“我与子周是何等关系,哪里竟就需要如此!”说罢,便重新端起酒杯,回到宴席中间去了。      狄桂华轻轻咳嗽着叹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真是老喽!现在的年轻人哪……”      这样,到了次日正午,元元才有条不紊的召集了红旗军的全体将领及幕僚至怡园。摆开宴席,算是替陆子周接风洗尘。      在洗尘宴上,红旗军就军政之事做了大体的分工,益州这一摊子谁见了谁是一脑门子官司的地方政事,不消说,自此以后便都悉数丢了陆子周。这之后,红旗军的决策中心便由以前剑南节度使的官署全部转到了怡园来,包括元元本人的理事场所都搬到了怡园。      陆子周开始致力于构建一整套完备的行政体系,招贤纳士,稳定地方,并为建国肇基作准备。元元等人也终于可以轻装上阵,专心整军操练,收复川南尚未完全归顺的蛮夷土司。      到了十一月底,总算诸事草创,种种烦难之事也大致理出了头绪。川内诸夷土司或败或降,大都归附。蜀中战乱渐止,地方安靖,四方豪杰纷纷来投,一时之间倒是有了旭日东升的蓬勃气象。      于是,陆子周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顾及一番自己的身体。他入蜀以来,操劳实多。纵使巴蜀气候温润,入冬以后,旧症复发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及至进了十二月,又添了一桩发热的症状,时时总在低烧。元元不免忧心忡忡,陆子周却笑道无妨。      他说:“索性借此将旧症全勾出来,就在今年冬天一举去掉病根。”      于是,过了凤仪元年的元旦,元元便索性搬到怡园来住,一则兼顾陆子周暂时丢开的政事,再则也可以就近照顾陆子周养病。      “我发现我真是个很没操守地人啊。明明说过要和你携手同行,白头偕老,陪着你做你喜欢的事,然后一起生很多孩子。现在想想似乎一件都没做到啊。”她这样说道,“你看,做人总是慢慢学好的。我想,我还是先从简单一点儿的事儿开始。比如说给你熬个药、做个饭什么的……”      “其实你手艺真的不行。”陆子周说。      这一天,陆子周有一些发热。因为有元元大包大揽,他便也丢开了琐事,服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间,耳边听得一阵骚乱。勉强睁开眼来,便看见有人推开守卫,闯进门来。      陆子周勉强坐起身来,披上衣服,发现那人是个小孩儿。大约十五六岁,至多不会超过十七岁。身量似乎还没有完全长开,神态举止俱是骄纵。不过,那孩子的确长得很漂亮,粉面朱唇、乌目含波,再趁上通身的蜀锦貂袍,额间一道红宝石抹额,连陆子周见了都不免要生出搂进怀里呵护的冲动。      那孩子身后跟着一个比他还小许多的小厮。他有些胆怯地拉那小孩儿衣摆,小声结巴着道:“官人……”      那漂亮的孩子甩开小厮,手里玩着一柄镶珠嵌宝的马鞭,扬起下巴上上下下将陆子周打量了一通,才嘟着嘴道:“原来你就是陆子周啊,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都这么老了!”      陆子周被人说老真真是头一遭,不免微有些错愕。不过考虑到说这话的人的年龄,也就没什么想不开了。于是便道:“你是素何氏的小公子吧。”      那小孩儿很倨傲地点头,说道:“我就是素何元蓬。”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元元的夫君。”      这次真是把陆子周给逗笑了。他笑着说:“知道啦,你请坐。”他记得几上似乎有几个福橘,便待要拿给素何元蓬。伸手摸了半天没摸到,料想是迷糊吃了,只好算了。      素何元蓬嫌弃地看了一眼有些有些凌乱地内室,“哼”了一声道:“算了!夫人呢?”      “你说元元吗?”陆子周想了想道,“她现在应该在右边第三个屋子,你找她的话卫士会带你去。      “谁说我要找她!”那小孩儿很横地道,“你,起来,跟我走!”      陆子周这会儿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儿老了。按说他有迷糊啊,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还是蛮丰富的,可面前这孩子说话未免也太跳着来了。      “不是吗?”素何元蓬理智气壮地一口气说下去,“虽然我觉得你有点老,可是既然夫人喜欢你,我也只好让她取你了。既然说了许她取你了,我当然要亲自跑一趟来接你回家了!我给你说,我素何元蓬可是很大方的人!咱们……”      “我想你大概是搞错了,”陆子周打断他道,“我并没有要傢给元元的意思。”      “啊?”素何元蓬怔住了,瞪着乌溜溜地大眼看着陆子周,小声道,“可他们都说……”      陆子周不由按了按头。天地良心,他要是不发烧绝对不会去欺负小孩儿的——实际他也的确是在发烧。      这时,正好元元得了消息过来,一进门便是皱眉道:“元蓬,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回家去!”      素何元蓬一见元元立即便长牙舞爪起来,扑上前去,大声道:“我哪里有胡闹?分明是你在胡闹才对!你这么多天不回家就在这里厮混,还不准我来瞧瞧么!”      “住口。”元元沉下脸来,喝道:“我在什么地方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吗?素何氏的家教便是如此吗?”      素何元蓬张了张嘴,终于一跺脚跑掉了。那跟着他的小厮匆匆向元元曲了曲膝,忙追着素何元蓬一起跑了。      然后,就听见素何元蓬极负气地声音隐约传来:“好心当成驴肝肺!哼,她对我一点儿都不好!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陆子周望着素何元蓬的背影,摇头道:“这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啊,元元。”      “啊,我要的只不过是素何这个姓氏罢了。大一点儿还是小一点儿又有什么要紧?”元元毫不以为意道:“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了……药喝了么?”      她在榻旁坐下,伸手摸了摸陆子周的的额头。发现他仍在发热,便按着他躺下去,拉出一领白熊皮压在被子上。      “如此这般日日发热当真没事么?”她有些担忧地说。      陆子周闭上眼道:“没事,最多就是变笨……”      “你倒是变笨一些才最合适……”元元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道:“你躺着,我跟你说会儿话。”      “今日又有兄弟劝我称帝,”元元苦笑道,“果然诚如你所言,如今不过刚占了巴蜀,将士们便生了偏安享乐之心。大约以为躲在剑门蜀道的天险后面,关起门来足够稳稳当当地做个化外皇帝……”      陆子周道:“称帝固然言之尚早,你自立个蜀王倒也势在必行。这个时候,总要有个名号收将士和四方士民之心。唔,现在可以先称护蜀大将军,等长安的天子死了,四方的豪杰纷纷各自称王,你也就可以自立为蜀王了。”      元元沉吟片刻,道:“是啊,称王称霸这种事儿可不就是得浑水摸鱼嘛。”然后她就诧异地问:“不过长安刚死了一个天子,再死一个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快了……”陆子周道。      元元便没好气地推他道:“跟我也打哑谜?”      正在说话间,有小兵送了从上都飞鸽传书来的急讯。元元展开来扫了一眼,登时就怔住了。她眨了一下眼睛,转过脸,只一味地盯着陆子周。      陆子周睁开眼,问:“怎么了?”      元元手垂下去,传书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上。      “大郑的天子,死了。”她说。      ……      宣华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以巴蜀沦陷故,皇帝李芛颁下圣旨,由皇后叶十一统亲征巴蜀,平定叛乱。      这是大郑立国以来,唯二的两次将皇后派上战场——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开国的太祖皇帝那一代。一时间,朝廷上下乱作一团,只考据礼仪就把一干礼部的大臣累得半死。更不必说调动兵马的、准备粮饷的,等等等等。鉴于李氏的天子们从来都不上战场,作为仅次于皇帝亲征的皇后亲征,其意义也就无限等同于破釜沉舟了——打胜了咱大郑中兴,打败了嘛,咱说不定就此玩完儿。是以,皇帝十一月二十四日下的圣旨,至到十二月十五日,朝廷才终于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将大军送出长安。      宣华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钰正式接受了回京述职的圣旨。      宣华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叶十一大军出函谷关。十二月二十六日 入蜀 ...   ,大军抵东都洛阳。      凤仪元年一月一日,关东诸将齐聚东都洛阳,向皇后朝贺元旦。同日,“天下第一名将”张钰于河西大都护府囚禁皇帝李芛的使者,以“清君侧”为旗号,誓师出兵,攻向上都长安。      长安与河西之间虽然没有万里之遥,可是毕竟还是隔着点儿距离的。所以,当时,长安并不知道张钰已经反了。皇帝李芛按时出现在含元殿接受文武百官对新年的朝贺。大明宫中觥筹交错,长安城里炮竹声声。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沉浸在元旦的喜庆了。      酒过三巡之后,皇帝李芛离席更衣。她回到暖阁,从宫侍手里接过热帕子在脸上盖了一会儿,然后便传旨道:“召欧阳怜光来。”      内官悄悄将欧阳怜光带到暖阁,皇帝挥了挥手,内官宫侍们一起退了下去。      李芛道:“皇后大军已经到了东都,朕料想张钰要反也就是这几日便要见分晓。”      欧阳怜光躬身拜道:“请陛下早下圣断,先行擒拿张氏一族。”      李芛摆手道:“这个你不用管,朕自有主张。朕另有一件要事要你去办。”      “请陛下吩咐。”欧阳怜光道。      “你立即启程,持我的符节去东都,务必要使皇后在正月十五之前回军关中。”李芛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取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欧阳怜光,吩咐道,“倘使皇后有所犹豫,你就取我这手书给他看……”    199 倾国 ...   欧阳怜光缓缓地踱着步子。她双臂抱在身前,右手屈伸,食指轻轻抵在下颌。那是一种并不算十分优雅的思考姿态。      孤零零的一盏烛火在她背后发出昏黄的光,她常拿在手里那扇子被烦躁地扔在角落里。烛火的另一侧,一封书信端端正正地压几案正中。信封上,优雅的行书写着“十一郎亲启”几个字。熟悉宫廷的人都认得出,这是皇帝李芛的手书。      “十一郎……十一郎……”欧阳怜光无声的思索着,“既然并不信任,那么凭什么以为只用一封私信就可以逆转形势呢……”      欧阳怜光突然间停住脚步,转身拿起那封书信。书信上有皇帝的私章封鉴,但那种东西毫无疑问是不可能阻拦住欧阳怜光的。她毫不迟疑的破坏掉封印,抽出信笺,凑近烛火,以极大无畏的气概浏览起皇帝给皇后的私信。      久之,欧阳怜光从信笺上抬起头。“原来是这样啊……”她轻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他竟是个这么听话的人,哎呀,真是个可爱的男人……”      她笑了笑,将信笺凑到烛火上。火苗“腾”地升起,欢快地蔓延上异常珍贵的宫廷笺纸。笺纸中隐隐浮动地暗香在火中弥散开来,浓郁得令人沉醉。欧阳怜光用近乎于优雅的姿态转动着它,直到火势蔓延到最后一角,才松开指尖,轻轻地抛了开去。      “清风,清风,明月!”她大声呼唤自己的小厮,“收拾东西,我们今天晚上就走。唔……你们简单一点儿。”      在清风、明月打点行装的时候,欧阳怜光取下墙上的一幅画,随手卷了卷扔到一边儿。画背后,镶在墙上的是一个精钢锻造的秘格。欧阳怜光开了锁,林林总总,从中搬出许多名册、印信、符节。她跪坐在地上,整理它们。      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即便皇帝不派欧阳怜光出长安送信,她也必定会在这几日内逃离长安。      世上总有一些人是先知先觉的,比如欧阳怜光。她用她敏锐的洞察力了解到了如下的事实:再不走就走不掉了!所以早在“皇后亲征”之议刚刚被提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为逃跑作准备了      ——这当然需要作准备了。单纯地逃跑或者只需要脸厚腿快就够了。可欧阳怜光是何许人也啊?她既是要跑,必然就要跑得令所有人都痛彻心扉。于是,充分而必要地准备就不可缺少了。      欧阳怜光的两个小厮很快就跑回来。他们一人肩上背了一个大包裹,手里拿一柄剑,站在欧阳怜光面前,兴奋的道:“收拾好了!咱们这回去哪儿,大人?”      欧阳怜光看着两人肩上那堪称巨大的包裹,登时就有点而泄气。她一把将清风肩上的包裹揪下来,抖开翻检着往外扔东西:“这是什么?首饰?你想让我变成移动的珠宝架子吗?你还不如带几个馒头呢!钱不需要这么多!难道你们还怕我挣不来钱,需要把所有的家产都带在身上?这些是什么?我最喜欢的茶叶和书?我带着这个干什么?或者你们认为我附庸风雅到逃跑的时候还忘不了摆谱吗?”      “这些统统不要了!”她把那个包裹一抖而空,就剩下一小匣散碎银钱, “就带两件换洗衣服、钱和干粮。”欧阳怜光说。      她把装散碎银钱的小匣子塞给清风,自己抽了那包裹皮,铺开来在地上,将那些印信名册等等抓起来就往上面堆。      大约皇帝李芛看到这样的景象眉头都会抽搐吧!也许欧阳怜光该为她今日的壮举无人欣赏而感到寂寞?那么,上天很快就为他送来了观众,以证明自己还是公平的。      上都,除了她欧阳怜光之外,还是有人才的!      “欧阳大人,您这是要开溜啊!”      戏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欧阳怜光在忙碌中转过头去,然后她就看见上都城里闻名遐迩的一位大人物。      “原来是赵二少。”欧阳怜光站起身来,微笑道,“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赵箫抱着肩膀站在门口,大笑道:“欧阳大人您很会说话嘛!您说的是灰尘的灰吧?您看您可真是辜负我对您的一番情意哪。听说您要走,我可是特意赶过来相送的。”      欧阳怜光点点头,道,“不然一起走?”      赵箫“嘶”地一声道:“那咱俩不成了私奔了么!我倒不知道欧阳大人竟是如此仰慕我赵箫啊!既如此,倒是不忍心辜负您了。我虽然从来都不喜欢女人,不过勉为其难把您当男人用一次我倒也不在乎。”      他说动就动,一闪身越过清风明月,伸手便捉住了欧阳怜光。他手上一转,手臂揽住欧阳怜光的小腹,再一推一压,便按着欧阳怜光的后腰硬把她按得弯下腰去。要说还得是赵箫啊,业务那叫一个娴熟。只见他一手欧阳怜光的深衣拉倒腰上,一手解自己的袍子。看都不消看一眼,一挺身,就贯穿了欧阳怜光和男人完全相同的某处孔道。      欧阳怜光和赵箫同时发出一声闷哼。赵箫的额上就见汗了。      强攻这种事儿,会疼的可不只是一个人。赵箫作为上都长安乃至于整个大郑最优雅高贵的流氓之王,实在不该一时冲动就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地事情来的。由此可见,面子这种东西真是害死人的存在啊!      “他妈的!”赵箫狠狠咒骂了一句,松开欧阳怜光。      说时迟,那时快。因为赵箫的动作实在太快,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等清风和明月拎着剑冲上来,赵箫和欧阳怜光实际上已经分开了。赵箫扶着个香炉缓劲儿,欧阳怜光伏在几案上缓劲儿。一时间,赵箫就有些招架不住。门外窜进两个劲装武士,与清风明月战在一处。      欧阳怜光抹了一把汗,回头道:“住手。清风、明月,你们先下去。”清风、明月住了手。赵箫挥了下手,那两个劲装武士也收了兵刃,与清风明月一起退出屋去。      一时之间,屋里就剩赵箫和欧阳怜光两个人,气氛实在是有些诡异。赵箫觉得有点儿尴尬,大约他也从来没碰见过如此令人丧气的时刻吧。于是流氓之王也就没了继续耍流氓的兴致,只想赶紧办完了正事,咱们赶紧分道扬镳。      赵箫皱了皱眉,满脸郁闷地道:“欧阳大人,你不用害怕。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没兴趣揭发你。我来找你,只是跟你做个交易。反正你这也是要溜了,不如把均输署历年积攒下来的库藏兵械送给我,滋当你的买路钱。你看如何。”      “那些都在大明宫。”      赵箫微微一笑:“欧阳大人,你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难道我现在还能让你带着我去取吗?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欧阳怜光想了想,终于点头。她从包裹皮上堆的那一堆儿东西上翻检一阵,找出十来把钥匙,一本名册。她从旁边丢着的化妆匣子里取了个画眉的黛笔,在名录上写了一会儿,便一起递给了赵箫。      赵箫翻了翻,揣进怀里。拱手道:“多谢,多谢。欧阳大人你一路顺风。咱们后会有期。”      ……      就这样,凤仪元年元旦,欧阳怜光在通宵不息的庆贺新年的烟花的照耀下,逃离了上都长安。在这个火树银花合,金吾不禁夜的晚上上演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卷包会。      凤仪元年元月初五日,甘露之变。金吾将军韩约奏称金吾左仗院内石榴树夜降甘露,是为祥瑞之兆。帝甚悦之,乃令侍中张媛张氏先至左仗院,而已阴伏金吾卫甲士矣。张媛至左仗院,风动帷帐,乃急趋而出。少顷,张氏作乱于内,帝发金吾卫围争之,乃围张氏府邸。      凤仪元年元月十一日,河西叛军兵至灞桥,长安震动。后叶氏陈兵东都,犹未觉耳。      凤仪元年元月十五日,函谷关守将顾彦超献城于张襄。遂以以泥丸封函谷关,自此,长安之令不得出于关东。      凤仪元年元月二十三日,开远门守将韦涵勾结张氏,阴开城门以迎河西军。长安陷落,皇帝李芛失踪。      凤仪元年二月初二日,张媛设宴秋池,关陇士族俱会于此。乃盟誓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楚王之女寿春郡主为上都宗室最贵者,当先立为监国。      凤仪元年二月初八日,寿春郡主登上含元殿,接受了监国的印玺。      凤仪元年二月十一日,诏书颁行天下,后叶氏于东都乃知长安之变,骇然语于诸将、大臣:“此张氏反乎?然陛下何在?”      凤仪元年二月十二日,太中大夫欧阳怜光持天子印信至东都。痛哭于乾阳殿,曰:“张氏谋反,兵袭长安。陛下付臣印信以上殿下。陛下语臣,殿下当持此印,统帅天下兵马以平叛乱。拣选宗室立以为嗣,重光我大郑万世之基。”后按剑而起,拜曰:“谨受命。”      ……      就这样,诚如元元所说的那样。皇帝李芛的尸首虽然并没有找到,目前仅能说成是失踪而已,但是,大郑的天子已经死了。无论叛乱的草莽还是叛乱的士族,无论她的臣下还是她的丈夫,在实质上都将她看作是一个死人了。      在凤仪元年的二月十八日,上都的张氏甚至在没有找到尸体的情况下就为凤仪皇帝举丧。而后,寿春郡主在含元殿继皇帝位。遥尊先皇皇后叶氏为皇太后,上徽号曰“静成”。时,郡主年十一。乃加韩国夫人张媛为太师、尚书令,封韩王。加武安侯张钰太尉,天策上将。张氏诸女、子、孙俱封侯。      毫无疑问,张氏在这个时候为李芛举丧并不算明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就意味这他们间接承认了弑君的罪名。然而,张媛也有张媛的苦衷。张氏谋逆是事实,无论怎么遮掩都没有用。不管他们是否宣布皇帝已死,那些有志于争夺天下的人都会说她弑君。并且,如果皇帝不死,那么,本来就手握重兵在外的叶十一就具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的大义名分。监国对皇后,皇帝对太后,这两对关系之间的优劣对比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怎么样都不可能不战而令天下俯首,那么不如首先抢个大义名分在手上。这正如张钰所说,“大丈夫反则反矣,何必畏手畏脚,徒增人笑柄。”      那么,既然张氏“杀”掉了大郑天子,他就不能不让全国人民提反对意见了。随着大郑天子的“死亡”,和张氏扶持的新皇帝的登基。全天下的地方氏族与豪强就一起跳起来大骂张氏乱臣贼子,然后他们就都忙着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立为王。      这真是很奇怪的逻辑啊!张氏是乱臣贼子和他们能够自立为王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大约诸位大王们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所以,但凡有条件,在自立为王之前,都知道拥护个大郑的宗室作为幌子。      当然了,占据巴蜀荆州的元元除外。她是不需要尊奉任何大郑的天子的。所以,在凤仪元年二月二十四日,她率先自立为蜀王,给全天下开了一个好头。      接下来是镇守着幽燕之地的燕王妃卢文瑶。在这一点上,卢文瑶有着充分的理由和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优势——她的丈夫楚王是宣华皇帝之子、凤仪皇帝之兄,她的女儿邯郸郡主是宣华皇帝嫡亲的孙女。从血缘上看,她的女儿比张氏在上都立的寿春郡主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并且,在凤仪皇帝没有子女的情况下,她比任何宗室女子都更有资格。那么,既然寿春郡主可以被立为皇帝,那么她的女儿邯郸郡主就更有资格成为大郑天子了。于是,卢文瑶立即就立了自已的女儿做皇帝,与张氏对抗。      寿春郡主和邯郸郡主,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中间隔着一个东都洛阳里手握重兵的先皇皇后,就这样对峙了起来。      卢文瑶立了邯郸郡主作天子,天下四方的反应姑且不论,对叶十一的影响也暂时还没看出来,首先受到波及的就是河北的傅铁衣。没办法,傅铁衣的藩镇与卢文瑶的藩邸正好接壤。别人都可以看看再说,只有他必须得决定了。是承认寿春郡主,还是承认邯郸郡主,亦或是干脆自立?      他倒是想拥护赵瑟,可赵瑟那边儿还没有决定下来。他总不可能说:等金陵立了天子,我拥护那个吧?      这不是想要拖延就可以的事情。在卢文瑶以邯郸郡主的名义发出来的旨意已经在路上,立即就要送进范阳节度使府邸的情况下,你总不可能说什么等我考虑考虑再看看接不接这旨吧?好吧,就算他可以这么说,卢文瑶的军队可不会等他这么久。是战是和,他总要拿出个策略来。      于是,这一天,傅铁衣集合了心腹部下在帅府中商议。他们在地图上比划了半天,傅铁衣终于扔了尺子道:“没办法,卢文瑶对我们的牵制实在是太大了。倘若不暂时与她联合,不管我往何处用兵,都不免有腹背受敌之忧。与其束手束脚,动弹不得。倒不如先与卢文瑶联手,平定黄河以北……来人,叫燕王妃的使者进来吧。”      燕王妃的使者是个瘦高身材的女子,全身都裹在斗篷里,看不出模样来。她并有装作做样的拿出圣旨什么的,而是微微低了低头,说道:“还请傅帅摒退左右。”      众将皆曰不可,傅铁衣晒然一笑道:“难道我还怕一个女子行刺么?且先退下。”众将此地退去,使者猛得一掀兜帽,露出一张英姿飒爽地脸来。      “文瑶……”傅铁衣惊道,“你竟然真的敢亲自来!”      “别人自是不敢的,你这里我当然是冒死也要来的。”卢文瑶道笑道,“再说你也不可能杀我啊!”      傅铁衣苦笑道,“那可不好说。”      “哎,你这家伙,就不要跟我装模作样了。”卢文瑶一拍傅铁衣肩膀,四顾道,“你这里我可是第一回来,你不带我走走?”      傅铁衣与卢文瑶并肩走在范阳节度使府邸的后花 倾国 ...   园,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咯吱作响。卢文瑶悠然道:“铁衣,你我没有并肩在沙场上驰骋已经有十五年了吧?记得当初,你我虽然每每闹翻,然而论及天下英雄,总是豪情万丈,只道你我二人联手,自可无敌于天下。如今,你不再是大泥鳅,我也不再是小蚯蚓……哪,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今天亲自来到你面前。我仍然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只是问一问,问一问你我联手征服天下这样的事情你还有没有兴趣去试一次。如果你已经没兴趣了,不妨在这里杀了我……”      凤仪元年三月初七日,傅铁衣正式接受了幽州方面的圣旨,向全天下表明了河北、山东两地承认邯郸郡主是大郑的正朔。      与此同时,他写了一封信给赵瑟。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任何解释,只一句话——吾当为君扫荡北方,望君早定江南。      曹秋何把头凑过去瞄了一眼,道:“老傅对你不赖嘛!”然后他搔了搔头,郁闷道:“我怎么觉得所有男人对你都不赖啊!”      “除了你!”赵瑟没好气的道。      无论如何,赵瑟也到了必须确定她的皇帝的时候了。人选是现成的,山阴郡主有一位女儿,也有着翁主的宗室封号,年龄也才六岁。她的父亲是周氏,祖父是赵氏。然而,江东士族众多,都与宗室有联姻,拥立皇帝这样的大事,不免要山头林立。一时之间赵瑟也难以独断专行。为了这件事,赵瑟专门去拜访了秦氏的族长,秦歌。      席间,秦歌唤出自己的长公子把盏。她说起自己这个孩子叫做少城,今年刚满十八岁。样貌人品什么的都还过得去,不过因为是自己成婚之前生的,所以性格略显柔和温顺了。      赵瑟喝了酒,便笑道:“这样好的令郎,不若秦姐姐把他傢给我吧。姐姐您知道,我家夫君和我成婚时并没有兄弟陪傢,小妹一直都想再取一位侧夫。”      秦歌露出矜持地笑:“我这孩子交给你倒还是放心的……”      赵瑟的父亲出自秦氏,按辈分而言,秦歌和赵瑟本来是姐妹,她的儿子是不好傢赵瑟的。然而辈分这种事,大抵在这个时候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所以,亲事就这么订了下来。      接下来,在凤仪元年的三月十八日,赵瑟迎娶了秦氏公子少城为侧夫。三月二十五日,江东士族共立山阴郡主之女为大郑天子。赵瑟以大行台尚书令授司空。      于是乎,在凤仪元年的秋夏之交,以大郑版图上的势力划分为蓝本,同时出现了三位皇帝和一位蜀王。除了元元之外,所有的皇帝都承认叶十一是皇太后,以便于宣称她是他的女儿,进而也就成为了凤仪皇帝李芛的合法继承人      对于这些凭空冒出来的便宜女儿,叶十一保持着彻底的沉默。      在这一天,东都洛阳迎来了初夏的第一场雨。暴雨倾天倾地地浇下来,将殿外的值勤的卫士浇成落汤鸡。卫士目不斜视,笔直地站立在殿下,执戈的手都不曾晃动。殿内,只有叶十一和江中流。      叶十一出神地望着模糊了人视线的雨幕,问他的谋士:“你说,如果我现在和赵瑟站在一起,会怎么样?”      “请恕臣直言。”江中流第一次用无比郑重的姿态跪了下来,叩首道,“主上您已经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了吗……”叶十一低低地吟着。轰隆隆地雷鸣伴着闪电在天际响起。      凤仪元年四月,张氏据关中,卢氏据燕赵冀,赵瑟据江南,元元据巴蜀,叶十一据中原,天下以最彻底的形势四分五裂。至此,大郑王朝的历史,在实质上已经终结了。      卷五终 卷六 大江东去浪淘尽 200 九州 ...   凤仪元年春夏之交,天下被巨大的离心力撕裂成五块。张氏立关中而有汉中,元元立巴蜀而有荆襄,赵氏立江南而有山东,卢文瑶、傅铁衣立河北而有山东,叶十一盘踞中原而有河东。      天下一分为五,而一统天下的人最终只能有一个。席卷四方的战乱在所难免,然而,在一开始的时候,却偏偏谁都不敢先动手,局面似乎陷入了僵持。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僵局,大抵就要从九州的提法以及九州之间的关系说起。      自古以来天下就有九州之说。天实广大、地实广阔,疆土万里当然不可能只有九州。而之所以用九州来指代天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中土版图的正中央,有着由山川江河划分而成的九大关键性的区域。这九个局域往往就决定着整个天下的统一与分裂,一朝一代的兴起与衰亡。      九州者,关中、河北、江南、巴蜀,河东、山东、荆襄、汉中,还有中原。      关中在天下之西北,其帝王都会的地位是早有定论的。所谓“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关中之固,主要反映在山河四塞上。关中东有黄河环绕、崤函之险,很横很横的函谷关就扼守在这里,牢牢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间交通的咽喉,古来就被称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西面萧关扼陇山之险,守备着关中方西北通道。南有秦岭横亘,武关控秦岭东段之险,扼守着关中东南方向的进入通道;散关扼秦岭西端之险,控制着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咽喉。函谷关、萧关、武关、散关,即为关中四塞。四塞坚固,使得关中具备了能进能退、可攻可守的有利态势。而四塞之内,关中腹地,是渭河、泾河、洛河汇流之地,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物阜民丰,号为“八百里秦川”。      河北在天下之东北,从天下全局看,是个“据上游之势,以临驭六合”的地方。所谓“沧海环其东,太行拥其右,漳、卫襟带于南,居庸锁钥于北。幽燕形胜,实甲天下”。河北三面都有山海环抱,独南面中原。其北面有燕山山脉翼蔽,右侧翼则有太行山脉为其屏障。穿越太行山脉与晋北往来的孔道上,有紫荆关、倒马关、井陉关、滏口等天下著名的关隘扼守。而河北腹地平原,还有据马河、沱河、漳河等东西流向的河流,以此为依托,可以建立起较为牢固的河防体系。      江南在天下之东南,南方之所长萃集于此。河道纵横,交通便利。淮河、长江东西流去,横亘于南北之间,构成了形式完整的集攻击与防御为一体的江淮战线。沿线分布着一系列扼守江淮的重镇,大抵淮西有钟离和寿春、淮东有山阳和盱眙。金陵上下,长江北岸有京口和采石,长江南岸对称的有广陵和历阳。而长江本身,就是最大的防御。这是一条多么邪性的天堑啊,有多少不可一世英雄豪杰带着千军万马来到这里,只要跨过了它就可以江山一统、万古流芳,可最终都被这条大河收拾得灰头土脸,就此饮恨收场。这些还都是地理上的优势,都不算啥。最要命的是,这地方有钱,那是忒有钱了。东南财赋雄长天下,斗富上面连巴蜀都要退避三舍。历代不惜代价开凿运河,整顿漕运,为的就是转输东南财富。      巴蜀在天下之西南,是典型的盆地,长江及其支流在其底部汇流形成肥沃的平原,物产极为富饶,每被称为天府之国。从全局上看,巴蜀居于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势夺长江之险,常为江南制命之所在。而巴蜀的四面都是崇山竣岭,其内部防护之厚,天下无出其右者。大抵道路险要的程度,达到了不仅让外面进不来,它自己也出不去的程度。具体说来,巴蜀与外界交通,只有东、北两个方向有路,并且都极其艰险。东面是通过长江三峡与荆襄相连,有大名鼎鼎的矍塘关作为门户,重心归于重庆。北面的重心在成都,从成都北出,由金牛道、米仓道可入汉中,由阴平道可通陇上。这一面的门户是更加大名鼎鼎的剑阁。剑阁这地方毫无疑问比函谷关还要横,据说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类能从正面攻克它。重庆与成都之间,有水路相连接。通过万川之流的江河,巴蜀的两个重心可以连成一体。      河东在中原之上,关中、河北之间,是整个北方的枢纽。形势在九州之中最为完固,其东太行为其屏障,其西大河为之襟带,于北注、雁门为之内险,于南首阳、底柱、析城、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汾河、漳河、沁河纵横其中。河东地势高峻,俯瞰三面;与外部联系的道路大多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所以,每当形势有利,就可以三面出击,而一但旦形势不利则可凭险而守。关中与河北的争夺往往就取决于河东的归属。      山东在中原之右,河北、江南之间。其地势不利于守而利于纵横四出。南北向的大运河和东西向的黄河在这里交汇,从而使山东成为了南北之间的枢纽。河北南面门户须依托山东才能完成,而江南淮泗上游也必须藉山东以为屏蔽。      荆襄在中原之下,巴蜀、江南之间。外有山脉为其险阻,内有大江大河通往四外,自荆襄逆江而上,是从东面进入巴蜀的唯一通道。其是长江上下游的枢纽,以江南立国者无不恃荆襄为上游屏障,而自巴蜀经略中原,也必须通过藉汉水北上,从而使荆襄具有了“用武之国”的称谓。      汉中在中原之左,巴蜀、关中之间。关中夹在秦岭和大巴山两条几乎并列的山脉之间。秦岭是关中南面的屏障,东有武关,西有散关。但是,有三条□可以穿越秦岭中部,成为汉中与关中之间的通道。这三条□就是著名的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是故秦岭之险,汉中与关中共享之。大巴山是巴蜀北面的屏障,穿过大巴山,也有两条通道,可以使关中和巴蜀相连通。这两条通道名气更大,就是无数流传千古的诗词文章中都榜上有名的金牛道和米仓道。是故巴山之峻,汉中与巴蜀各分之。这样,汉中这个地方就好玩了。南北的利害关系在这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因此在此异常胶着,往往一时的得失就足以产生决定天下全局的影响。而更好玩的是,西汉水一带,有一条从汉中通往陇西康庄大道。众所周知,关中、巴蜀仰攻陇西难,自陇西下攻关中、巴蜀易。这使得汉中在争霸天下的角逐上有了更广阔的战略意义。      而中原,四通八达,合天下之全势。不论中原趋四周,还是四周趋中原都非常便捷,因此也就成为了天下的中枢。是为进取天下,中原为必取之地;安定天下,中原为控御中枢。      以上这九处,就是所谓的九州。此九州者,山河阻险,周流内外,决兴衰,定存亡,故谓之九鼎。而九州之间的关系,及其在天下兴亡中的地位,则更像是一盘围棋。      夫天下大势,势如棋盘。关中、河北、江南、巴蜀居四角,河东、山东、荆襄、汉中为四边,而中原居于腹心。四角之地,皆被山带水,沃野千里,地方膏腴。进可以攻,退足以守,据之可成万世王业之基。四边之地,山河险要,夹两角之间,沟通中原。中原居于四方之中,合天下之全势。是故,天下有事,常起于四角而争于四边。已而据边角而有两翼,卒逐鹿于中原,是为问鼎天下。      通俗一些说,就是关中、河北、江南、巴蜀这四个地方,占据着天下的四个角。四角之地,一般都有其天独厚的地理和社会条件,能够凭借优越的经济条件、积极向上的社会风气和险阻的山川形势形成一种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有利态势,从而能够支撑起庞大的政治军事集团,容易形成稳定的大后方。所以,天下一旦大乱,兴起于四角的势力更容易建立起局部的秩序,为后来的逐鹿天下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而河东、山东、荆襄、汉中这四个地方分别夹在两角之间,是构成天下一盘棋的四个边。四边之地,虽然从综合条件上说不如四角,但它们也具有比较险要的山河形势。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夹在两角中间,既可以成为联系的枢纽,同时还有便捷的道路出入中原。这样,四边之地在战略上就成为了四角之地的侧翼。任何一角的势力想要摆脱割据一隅的偏霸局面,向外扩展,必先争两翼。因为两翼既是它防御的屏障也是它进攻的跳板。于是,四边之地也就往往成为了天下争战的焦点。      至于中原,就是天下的腹心,整个棋盘上的天元。不论东西对抗还是南北相争,都将必然交汇于中原,而任何进入到全局层面的角逐,中原都是必争之地。只有中原四通八达的地理条件,才能获得控御八方的形势。天下的争夺,归根到底是中原的争夺。      那么,这样,凤仪元年四分五裂的政治势力之所以会陷入一种尴尬的僵局,原因就非常明确了——各失一翼,彼此牵制。      对于张氏、元元、赵瑟、卢文瑶而言,他们都是占据了四角有利形势的政治军事势力,那么,对于他们而言,经营两翼就非常重要了。两翼经营得好坏,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否摆脱偏霸一方的局面,进入到逐鹿中原的狩猎场。经营好了两翼,才能谈得上攻守兼备。守可以完备形势,攻可以包圈中原,进取天下。      一般说来,关中以汉中和河东为两翼。河北以河东和山东为两翼。两者都以河东一翼最为关键。江南的两翼是山东和荆襄,北据山东以固淮泗上游,西保荆襄以固长江上游,是为江南最好的态势。两翼之间,荆襄较为关键。巴蜀的两翼是汉中和荆襄,东据江陵全据巫山之险,北守汉中全据大巴山之险,巴蜀才称得上稳固。两翼之间,汉中比较关键。      目前,张氏占据关中。关中两翼,凤仪元年二月张襄拿下大散关之后,张氏控制了汉中。使得有了威胁巴蜀的条件。但在另一翼,关键的河东之地却被牢牢掌握在叶十一手中。      卢文瑶政治集团以河北为基础。如果傅铁衣真靠得住的话,她也算拥有了山东的一翼。那么,在理论上也有了威胁赵瑟淮河上游的能力。但是,同样的,对她更重要的河东那一翼在叶十一手里。      赵氏及江左士族占据着财富惊人的江南。尽管傅铁衣暂时与卢文瑶合作了,但是毋庸置疑,山东那一翼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遗憾地是,荆襄那一翼,襄阳在元元手里,武昌也还在叶十一的掌握中。金陵的安全实际上是岌岌可危的。      元元呆在天下最安全的巴蜀盆地,右翼自江陵伸展开来,在襄阳向中原和江南两个方向露出锋利的獠牙。然而,在另外一翼,张氏面露微笑,轻轻抵住了她的命门。汉中,在张氏手里。      至于中原,形势就更加复杂了。      的确,叶十一目前圈养着这条让人魂牵梦萦的鹿,甚至他本人就呆在被称为天元的洛阳城里。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养鹿的费用出奇地昂贵。      中原四战之地,四面都可以出击,同时也四面都可是受敌。现在,他可以出蒲坂,也可以扣函谷关西讨关中,可以下井陉,也可以出虎牢东征河北,可以攻襄阳而图巴蜀,也可以直下金陵而收江南。无论他想先打谁,他随时都可以动手。同样的,别人想来打他也可以随时出手,非常方便。张氏可以出函谷关,傅铁衣可以出虎牢,元元可以出襄阳,赵瑟可以出两淮正面。他们随时都可以攻向洛阳。好在遥制中原的河东是在叶十一本人手里的,才使得他在战略上有理了更加广阔的迂回空间。否则,除非他真像传说中的那样百战百盛,并且同时在几面作战中仍然保持不败,不然四方离心的巨大洪流早就将他绞得粉碎了。      那么,情势就很清楚。无论张氏,卢文瑶,赵瑟,还是元元,叶十一,他们都制人同时又受制于人。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个先动手,都有后心被人击穿的隐患。事情就像安排好了似地让人牙疼。这样,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大家伙儿都瞪大眼睛等着。等着先有人犯错,然后大家伙儿好一起跟上去捡落儿。      当然了,瞪大眼睛看着倒也不是什么都不干的意思。期间,唇枪舌战,文书往来什么的还是非常频繁的。仿佛大家把不能用刀剑发泄出去的旺盛精力都投入到了吵架上面。于是,吵架也就变得充满了美感。层次感和立体感在这里都不缺。      第一个层次是所谓的正朔之争。总的来说,这个层次的争论还是很有档次的,并且出场人物的身份都不柴。道统之争嘛,大家还都搞得挺像模像样的。关于这方面的争论上,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同时来展开的。      第一个方面,就是大郑皇帝们的代理人互相指责、互相拆台。不论张媛、卢文瑶还是赵瑟,她们都在第一时间跳起来指责另外两方是非法的。她们都强调只有自己的皇帝才是大郑的正朔,其余两个都是僭称皇帝的乱臣贼子。至于拥立他们的人,当然更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另立朝廷的奸佞之徒,虽万死而不能恕其愆。最后不免呼吁广大的人民群众,擦亮眼睛,站稳立场,不要被乱臣贼子所迷惑,立即拿起武器,发动起来,保护皇帝,攻向叛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连元元都跟着凑了把热闹,导致广大人民群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听谁的。所以成效什么的就不能有太多的指望了。不过通过贬低对手、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办法,能够增长一下气势也是好的嘛!      第二方面,是皇帝们都抢着认叶十一作父亲。没办法,既然凤仪皇帝“死”了,想做她的女儿就只好通过认她的丈夫作父亲这样迂回的方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么。关中、河北、江南,都在第一时间派出 九州 ...   了德高望重的大臣来洛阳替皇帝认爹,并奉上他们已经拟好的皇太后徽号。即便是赵瑟那样地不愿意和叶十一打交道,也不得不委派了出身周氏的礼部尚书周萍启程前往洛阳。      关于这件事,江东的士族曾希望赵瑟能动用她和叶十一之间的私人感情。他们认为,只是用略显暧昧的方式动用一些事过境迁的私人关系就能达成目的,是非常划算的事。至少也算废物利用嘛。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各种场合向赵瑟隐晦地进言。甚至于她的父亲秦合元都亲自劝说她道:“其实,你完全可以以私人的身份写一封信。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是无所谓的啊……”      然而,赵瑟面色冷谈地拒绝了。      对于赵瑟这样冷谈的反应,只有曹秋何拍手称快。并且,他太高兴了。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程度,几乎让赵瑟忍不住去怀疑他是不是别有用心,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于是,赵瑟就很郁闷地问他的丈夫:“你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吗?”      “那是当然了,”曹秋何指手画脚地道,“小赵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和小叶勾搭不清。哎,现在总算可以放心去九江前线了。”      赵瑟不由斥责道:“胡说八道!”      “不是么?”曹秋何理所当然地道,“小叶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最想杀的人除了我不可能有别人!有他那么个人盯着我的脑袋就很够我一呛了。这要是我老婆你还跟他勾勾搭搭的,你说我还能有活路么?”      赵瑟听曹秋何这样一说,心里便是一哆嗦。叶十一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谁比她更清楚地么?于是,她有些激动地突然握住曹秋何的手,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她才道:“曹大,不然你还是留在金陵吧,武昌我另外派人去打。”      “呵,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啊?快别让人笑话了!”曹秋何摆手,转身走了。        淡扫娥眉   作者:郁之   破空   不管怎么样,大臣们都被派到了洛阳。对于这些派到洛阳的大臣,叶十一的态度是一概忽视。既不见面,更不接受他们各自带来的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尊奉他为皇太后的圣旨。   这样,这些肩负重任的使节们就被扔了进洛阳宫殿的某个角落,仿佛被遗忘掉了。当然,使节们还是好样的,他们都很忠于职守。因为被软禁在同一个院落,所以每一天,他们之间都要发生激烈的辩论——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大约也只能满足于彼此之间毫无意义地口舌之争。不过这也有可能是由于他们太过无所事事,不得不以此来打发光阴。   到了凤仪元年的三月初,等到花儿都开了的使节们终于在欧阳怜光的提醒下被叶十一想了起来。   于是叶十一便挥挥手说:“轰他们走!”   欧阳怜光认为大郑王朝的旗帜仍有被利用的价值,并据此向叶十一进言,劝说他至少见上使节们一面。   她说:“不管怎么说,有一个女儿毕竟能让您更加名正言顺。就算只是暂时的,也无所谓啊。”   欧阳怜光很清楚叶十一内心之中那种迫切地要与大郑皇室一刀两段的任性想法。所以,在谏言中,她特别强调了“暂时”二字。这就是非常直露地在提醒叶十一,完全可以用过就丢。然而叶十一对此却非常地不耐烦。   “所以就算为此冒上腹背受敌,多线作战的风险也在所不惜?”叶十一将他凌厉的视线转向欧阳怜光,诘责道,“欧阳大人,或者你在宫廷里呆得时间太长,不了解战争。不过我想你怎么都应该明白,只要我在战场上战败一次,那不管什么大义名分都没用了!看看图吧!”   欧阳怜光沉默了。叶十一的态度明确表示了他之所以会反对并不是单纯的政治原因或者感情原因。他更多的是从战争的态势上考虑这件事。   的确,不管叶十一现在承认的是谁,另外两方都会毫不迟疑的发动攻击。这样,叶十一就变成别人的挡箭牌了。中原所处的位置,注定了四面受敌,注定了要成为和它结盟边角的盾牌。会进攻的各方不可能愚昧到不知道联合,而躲在盾牌之后的一方也绝不可能是个能让人放心地盟友。   再锋利的长矛陷入多线作战的境地也有可能会被折断。再坚固的盾牌承受腹背受敌的压力也有可能会被碾碎。   欧阳怜光迎上叶十一的目光。   这个男人已经长大了啊!她在心中感慨着。   这一刻,欧阳怜光的心情是矛盾的,她不知道究竟应该为她自己的眼光而骄傲,还是为了她所选择的人成长得太快儿而沮丧。这种心态无限接近于培育幼崽的公狮。所以,欧阳怜光望向叶十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蕴含了说不清的感情。这让她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这样,叶十一也就觉得自己刚才说话的口吻,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有些严厉了。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道:“暂时选择一个李氏的小女孩儿当然也是可以考虑的,不过现在……”他的语气转为坚决:“时机还不到。”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呢?   当然是等他在战场上彻底抹杀掉站在某个李氏女孩子背后的势力,使她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实质上都是他一个人的傀儡的时候。   欧阳怜光在心里自问自答。   这样,欧阳怜光也就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了。她告退离去。顺着长长的台阶走下宫殿的时候,她小声嘀咕着:“那么,就不可能先出兵两淮了。张钰和傅铁衣,到底要先选哪一个呢?真让人头疼啊……”   那么,很快,就有人想欧阳怜光之所想,急欧阳怜光之所急,自己送上门来了。   于是,吵架进入到了第二个层次。参吵各方在这一层次将双重标准和自说自话贯彻到了极致。众人拾柴火焰高啊!在他们的齐心合力,精诚合作之下,事情被推到了如颠似狂的至高境界。那真是令人目瞪口呆的混乱啊!二皮脸和不要脸在这里横飞。   其间的混乱过程没有任何价值去详细叙述。一言以蔽之,就是每一个小皇帝身后站着的女人都轮番去“调戏”叶十一。她们的使者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只为了让叶十一认识到一个道理——皇帝已经是先帝了,你作为先帝的皇后,再继续掺和天下间的大事是很不要脸的行为。你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即交出兵权,找个地方出家做你的道士真人去吧!当然了,你要是能殉节那就更棒了!   必须得佩服那些敢于在叶十一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使节。他们的姓名或者无人知晓,他们的勇气必定与世长存(红场上长眠的烈士们,对不住了)。想来他们出发之时一定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吧!   叶十一那是好“调戏”的主儿吗?   于是,在张媛派来的时节在洛阳宫大殿里以大无畏的精神当着叶十一和众多文官武将的面数说叶十一应该主动去死才算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人民如何如何的时候,这一层次的争论终于达到了最精彩绝伦的最高/潮。   “唯殿下一死,为天下男子道德楷模。殿下虽死,死而何憾?”那使节最后总结道。说罢,他仰头望向叶十一,目光中充满了欣慰。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平心而论,那使节口才真的不错。这他要是求别的事,叶十一说不定真就答应了。可如果说要他的命,未免也太有点儿强人所难了。   那么,不要说叶十一听到这样的劝说是怎样一番仿若被闪电劈了的心情了。连素来被视为功利政治代表人物的欧阳怜光都有点儿张口结舌,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出声反驳。当然,不能说欧阳怜光反驳不了,而是……由她来干这个未免有点儿掉价儿。再怎么说,她也是女人诶,没必要非要抢着和男人们比谁更不要脸吧?何况,她们这一边不是还有一个公认的厚脸皮是现成的吗?于是,在众望所归之下,江中流施施然下场了。   他洋洋得意地摇着他的小铲子,用鼻孔去看那使节,慢悠悠地道:“陛下驾崩了吗?尸首何在啊?谁看见了?你说驾崩就驾崩啊?”   那使节立即针锋相对道:“先帝不曾驾崩,那陵寝之中又是何人?你说不曾驾崩,你把先帝请出来给天下人瞧瞧啊?”他“哼”了一声,转向叶十一,有些轻蔑的道:“殿下惜命不肯殉节便罢,何必如此托词!殿下以为这般就可以向我大郑的列祖列宗交代了吗?殿下以为这般就向士族宗室交代吗?殿下以为这般就可以向天下亿万黎民交代吗?”   江中流张口欲驳,叶十一以手势阻止了他。   叶十一径直站起来,他手里拿着剑走下丹阙。他盯着那使节,一言不发地朝他走过去。他走得并不快,步子也并不算大,但却有力。他的脚步踩在一级一级的玉阶金砖上,轻微的声响通过地面传递到众人的脚下,再由脚下向上传递到心脏,仿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成为敲击着的重鼓。   喧嚣的大殿在霎时间安静得吓人。勇敢无畏的使节脸上发散着圣洁光辉的面具终于出现了龟裂。   原来,他也是怕死的啊。   叶十一缓缓地抽出宝剑。   那使节发出有些尖厉的惊呼:“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真是奇妙的逻辑。如果是两国,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逼迫叶十一去死呢?   叶十一笑了一下。以他的容貌而言,这真是慷慨的一笑。使节在这一霎那间震慑于他这一笑中绽放出的锋芒毕露的美。然后,剑锋如流星划过,鲜血宛如烟花绽放。叶十一斩下了使节的头颅。   “口舌之争,当得甚用!”叶十一兀立在大殿中央,手中宝剑有鲜血顺着剑尖淌下来。他说:“告诉张媛,我会亲自去讨伐她。这就是我,对大郑、对士家,对天下的所有交代!”   殿上的谋臣勇将一起下拜,某种激情在他们的血液里战栗着、叫嚣着。殿下的武士举起刀戟,发出无限热忱的欢呼。   就这样,充满了荒诞意味的无聊吵闹,被叶十一华丽而坚定的一道剑光终结了。   刀与剑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大地一片肃杀,只有疾风从草尖刮过。   战争,迫在眉睫。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叶十一这一天关于将要讨伐河西张氏的宣言,即为中原向关中的正式宣战。包括张媛本人,还有张钰,都是这样认为的。   当使节的人头被送到张媛面前,叶十一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到她的耳朵里时,张媛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她并没有指望手握重兵的叶十一能像大郑历代的宫廷里的皇后那样乖乖地出家或者是殉节。可是,在气势上打压他一下的心理还是有的。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这样的直接并无视游戏规则。这样一来,被削弱气势的反而是他们自己了!   “请太尉大人过来吧。”她吩咐跟在身边服侍他的小七道。   然而,一转眼,她就又改了主意:“还是我亲自去见舅舅好了……”   小七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媛,然后才低下头去称是。   “你跟着我去就可以了。”张媛又说。   张媛带着小七来到张钰的居处。制止了门口侍从传报的声音,她信步走进庭院。   鸟儿发出婉转的叫声,叶片水洗过似的翠,繁华挂在枝头,花香飘荡在空气里。太阳活泼照在石子路上,令人精神振奋。满地的绿,踩在脚下软软的。有沙沙声,像春蚕的啃啮……   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啊……   张钰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颦着眉,手中扣着棋子,下一盘棋。张襄坐在对面陪着他的父亲,脸上是温和地笑。   “这孩子真是我们张家的芝兰玉树啊……”张媛在心里感慨。   张襄发现了张媛,于是站起身施了一礼,将座位让给了张媛,自己站到了父亲身后。   张媛坐下来审视棋局,黑白正争于中盘,纠缠得难解难分。她在左上角飞了一子,张钰不由“咦”了一声。扣子在棋盘腹心处。两人落子越来越快,不一刻,张钰投了手中的棋子,认输道:“阿媛,你的棋风凌厉了不少啊。你们年轻人欺负我老头子,这可不好!”   张媛道:“舅舅,叶十一要向我们开战了。”于是,便将叶十一斩杀使节之事的始末详细道来。   “原来是这样啊!十一那孩子,的确……”张钰没有说“的确”什么,只是转而道,“那么,你心中已有成算了吗?”   张媛沉吟道:“此时开战,也非我所愿。奈何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战再说。关中固然有巴蜀的元元牵制,中原又和尝不是四面受敌。想来一旦交战,巴蜀那边必趁机侵我汉中。河北的卢文瑶和傅铁衣也不会不趁乱劫中原的后路。赵瑟会怎样,倒是难以预料了。”   “我想,元元那里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所以开战之前,必得先派得力之人扼守大散关。我军主力或者西出、或者扼守函谷关,与叶十一接战。另外,还当派人去金陵联络赵瑟。倘使能说服她出兵两淮正面,必定能使叶十一腹背受敌,首尾不能兼顾,全胜不难。至于我军是扼守函谷关、守株待兔,还是抢先出兵河东,就要看舅舅的意思了。”   张钰道:“河东地势险峻,出击四面易,四面仰攻河东难。既有叶十一在,出兵河东,我军主力必然受损。而况出兵河东,固然有高屋建瓴之势,可直下洛阳。可是,对河北的卢文瑶、傅铁衣也有切肤之痛。出天井、下壶关,邯郸、井陉催折可下。卢文瑶和傅铁衣不可能坐视不理。一旦他们趁我与叶十一纠缠之机争于河东,渔翁得利,反而不美。与其如此,不如就在函谷关下决战吧。叶十一自洛阳出兵也好,自晋阳出兵也好,要进关中,总是要来函谷关的。”   张媛点头道:“就按舅舅说的办。却不知函谷关的守将派谁合适?不然阿襄吧!”   张襄抬眸间有跃跃欲试之色,张媛冲他一笑。张钰却摇头道:“不,我亲自去。”   张媛愕然,半响才道:“叶十一固然名将,可函谷关天下雄关,号为金池,只以守而言,舅舅实在没有必要亲自去。”   张钰叹息道:“他何止是名将。我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是绝对没有他今日的能为的。便是我亲至,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握,如何能叫阿襄去。阿襄去守大散关,和元元相抗倒还是可以的。”   用兵之事,张媛亦不好多加干涉。于是转而问张襄道:“玉京前一阵去淮南,回来了么?”   张襄答道:“还未曾,她要等粮草筹齐了亲自押运回上都。”   张媛便道:“如此,你写信给玉京,请她稍稍多留一阵。似乎她和赵瑟自小就是闺中好友,不妨走一趟金陵。”   张襄答应下来。于是便就此定下大计。   张媛吩咐小七道:“传命明日大朝。今天晚上我住宫里。哦,也接楚王妃进宫陪陪皇上。”   张钰望着小七垂着的眼帘,心中一动,想说: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者能与叶十一相抗。然而忆起前尘往事,终于一声叹息,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薛玉京接到张襄的信是在凤仪元年的三月十九。待她从寿春赶到金陵,见到赵瑟,已经是这一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了,正好立夏。换了薄纱彩裙的赵瑟很高兴地迎接薛玉京进了后宅,拖来了自家的猗猗与她家的虎头一处玩。她把男人都赶了出去,独她们两个人含笑看着一双儿女玩耍。   薛玉京是很直率的人。知道这个时候赵瑟必定已然知晓张氏与叶十一将要开战的事情,对于她的来意想来也心知肚明。于是她索性也不绕弯子,说了几句闲话,便开门见山道:“瑟儿,我这次其实是来替张媛做说客的。”   赵瑟摆手道:“玉京姐姐,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容我考虑。”   薛玉京道:“瑟儿,说句不当说的。你对叶十一还……”   赵瑟笑了一下,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玉京姐姐,我在你心中就这般没志气么?”   薛玉京道:“这我便放心了。咱们女人顶顶要不得的就是为个男人牵扯不断,寻死觅活。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赵瑟笑着不说话。   薛玉京便接着道:“张媛说,你如果自两淮正面出兵,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平分天下也可以,关东之地,除了河东,都归你。巴蜀元元的红旗军,我们这边负责剿灭。”   赵瑟心道:关东之地还用得着你送给我?   于是,她便慢慢地说道:“出兵两淮正面是不可能的。罗文忠的水军在武昌,我一动,金陵空虚,他就要顺江而下直取金陵了。不过,倘若张氏能以汉中对襄阳和荆州两处有所牵制,我倒是可以答应出兵攻打罗文忠水军。假使战事顺利,我自可以出兵彭城,威胁洛阳,为张夫人剿叶十一的后路。”   薛玉京心道:赵瑟这狡猾鬼,不是说废话吗?武昌是你头上悬的剑,难道我不来,你还能不打?噢,荆州、襄阳的硬骨头我们帮你啃,到时候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了偌大的湖广,还不便宜死你?   薛玉京便道:“这我可就做不了主了,待我写信回去问问吧。”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又像少女时那般笑在一处。   赵瑟便大声吩咐开宴,又问薛玉京道:“江南的男子格外温文,定是合姐姐的胃口的。今日我府中所蓄,尽君采撷。玉京姐姐,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男人在金陵,也不妨说出来。不管是谁,叫他来陪酒就是了。”   庙算   “子周,子周!”   元元大声叫着陆子周的名字,跨进怡园陆子周的房间。她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解,红巾系在脖颈上,精神抖擞极了。她嘴角带着微笑,步子迈得很是不小。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匆忙,却从头到脚都透出英姿飒爽来。   自从二月底元元在成都自立为蜀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她少女时代朝气蓬勃的气质便在她身上重新焕发出来,甚至隐约有了凌驾于长期以来她所特有的那种坚忍不拔之上的迹象。为此,整个成都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官员们莫名奇妙地干劲儿十足。而红旗军里那些跟随了元元多年的老兄弟们都在私下里议论:“大姐近来似乎变漂亮了好多啊!”   的确,现在正跨进房门的元元双目有神,面色红润,嘴唇丰满。尽管很明显她是刚从战场上赶回来,额头上有薄汗、头发有些凌乱、全身也染了烟尘,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甚至让她更加漂亮了。   陆子周迎着窗户站立着,身前的条几上摆着大盆的芙蓉花。经初夏的阳光一照,娇艳的花色似乎将他素白的袍子都映得粉红了。他低头,若有所思。元元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在猛然间回过神,转头去看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元元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之后眼睛闪亮亮地望着陆子周道:“叶十一向张氏宣战了。”   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兴奋,那是一种类似于被一块金砖砸在脑袋上,却还要极力克制着冲动,不要大声叫出 “我发财了”这类有损风度的欢呼。   但是,很快,她还是欢呼出来了——“这样,我们可以得到汉中了!”她说。   陆子周向元元点头。一旦张氏与叶十一开战,显而易见,作为关中大后方的巴蜀,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那么,元元的兴奋也就可以理解了。   仅以守论,据巴蜀者自来以北守汉中、东据江陵为最好态势。据江陵可全据巫山之险,守汉中可全据大巴山之险。两者相比,汉中的意义又有甚于江陵。江陵居巴蜀下游,自江陵入翟塘,须逆江流而上。是以历代攻蜀,以从汉中入剑阁者居多。而汉中夹在巴蜀和四川之间,对巴蜀拥有地利,而对关中却只是共享秦岭之险。自汉中越秦岭北进关中较难,越大巴山南进巴蜀则相对容易。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说法——“巴蜀之根本实在汉中。未有汉中不守而巴蜀可无患者也。故昔人谓东南之重在巴蜀,而巴蜀之重在汉中”   目前,汉中归附于关中,元元和张氏以大巴山为前沿相对峙,地理优势尽在关中一方,可谓被动非常。所以,尽管元元控制了东面的江陵乃至于更为重要的战略要地襄阳,可汉中死穴一日握在张氏手中,她就一日不敢轻举妄动。元元想要逐鹿天下,大约做梦都盼着能夺取汉中。   那么,现在好了。张氏与叶十一开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只需来个趁火打劫,出兵夺取汉中。这样,无论她以后是据江陵东临荆楚,还是汉中北窥秦陇,亦或藉汉水东下,甚或呼应两路以出中原,都在战略上具有了极为广阔的空间。自此,就可以舒展两翼,凤翔天下,从而彻底摆脱偏霸的局面,逐鹿于中原。   于是,元元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她的兴奋。她用欢快地语调道:“想不到这一次叶十一竟是如此肯帮忙。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赶回成都。要赶紧准备,叶十一一起兵,我立即就率军出汉中。啊,也算我们投桃报李,帮叶十一个忙……”   陆子周神色一动,截口道:“你要亲自领兵打汉中?”   “自然是我亲自去!”元元微微有些诧异地道:“现在能有把握胜的只有我和狄帅。金牛道出了名的艰难,难道你还想让狄帅那么大岁数去受那个罪?还是你我出征,狄帅留守成都为上。”   陆子周闻言,终究一声叹息。狄桂华的身体和年龄,的确都不允许她在艰难无比的金牛道上去冒险了。   元元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陆子周沉吟半响,答道:“主要是荆襄。出兵汉中,无论我们和叶十一有没有约定,实际上都对关中形成了合纵之势。这种形势,张氏不可能不加考虑。如果我是张媛,最好的策略无过于以连横对合纵。与河北的卢文瑶、傅铁衣结盟断叶十一后路,与赵瑟结盟出兵武昌,谋我荆襄。这样,不独张氏和叶十一,我们也将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我担心你不在成都居中调度,荆襄有失。”   元元一听果然神色凝重起来,略加思索便下了决心。她牙齿轻轻咬着嘴唇道:“确实有这个危险,但也不能为了可能的危险就白白放走夺取汉中的机会。这样,只好由你留守成都了,小乙对你总还是信服的。”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啊,本来我还发誓以后征战四方都带上你一起呢。这样,留在历史里一起征服天下的就是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第一回就没搞成。”   陆子周心道:怕是以后你也搞不成。   果不其然,元元紧接着便道:“我也想明白了,你呀,天生就是坐镇大后方的料。我去打下来这天下,你给我守着,也挺好。”她说着缓缓地眨着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陆子周只道:“尽力而为。”   元元却仿佛不甚满意,有些埋怨地道:“我还当你要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紧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笑了,看着陆子周道:“子周,你刚才说荆襄可能有事。我怎么记起来你前些日子可是也说过武昌可不战而得啊,如今却不知还做不做数?看来,你可是也要承认自己也有算错的时候了吧?”   陆子周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只偏过头去盯着桌面,眉头微颦,似有什么烦难之事。   元元不过开个玩笑,想不到陆子周竟是这样反应,心中既惊讶又懊恼。她掂起脚,视线越过陆子周的肩落在桌面上。桌面上被陆子周盯着的,是洒开了的三枚铜钱。元元吃了一惊,讶然道:“你这是……卜卦?”   陆子周摇了摇头,伸手拂乱卦像,道:“我当初说武昌可不战而得,是因为我本来是估量叶十一要先与河北开战。按理说,叶十一既便要战,也该先打河北,万万不该先与关中交恶。与河北战,他只要拿出武昌作为交换,来与我们联合。我们就能从汉中和荆襄两个方向上替他牵制住关中和江南的兵力,使他可以从容决战河北。我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先战关中。先打关中,他拿什么去牵制四方蠢蠢欲动的势力?一旦四方蜂拥而上,他必败无疑”   “他会先打关中,实在是太古怪了!”陆子周最后总结道。   “哦,原来你是想不通,所以竟然算起卦来了。”元元“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子周,你就是爱想太多。你能想得到的,叶十一未必想得到嘛。用已经在自己手里的武昌去换取盟友这种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到的。即便是想到了,那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大多数人都会舍不得吧。何况,叶十一毕竟是李芛的皇后,李芛毕竟是死于张氏的叛乱,而况长安是千年以来的帝都,是代表着正统与天命的所在。攻取长安从来都有着非同反响的政治意义。无论于私于公,叶十一首先收复关中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嘛!”   陆子周皱眉道:“即便叶十一想不到,欧阳连光总没有理由想不到……”   元元闻言只不住地摇头,道:“不管怎么样,他都明确向张氏宣战了,你做什么要为叶十一去费脑筋啊?反正他先打关中也好,先打河北也好,都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同样都是要出兵汉中。子周,你这分明就是善谋者惑于谋啊。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我又何必再谋?”   元元这一句“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我又何必再谋”,犹如醍醐灌顶,使陆子周豁然开朗。他登时就轻松起来,笑道:“果然是我糊涂了。你说得没错,后发制人正是如此。”   “现在不烦恼了吧?”元元回之以微笑,握住陆子周的手。   正要再说话时,猛得听见一声既惊且喜地声音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大王?你咋回来了?”   两人回头一看,见是迷糊正啃着一个热腾腾的粽子跨进厅来,另一只手里还抓一个没拆的粽子。如今他个头已是长得快及得上陆子周了,却还像是孩童一般毛毛躁躁。   元元便没好气地骂道:“你叫什么大王?我是你干娘!你这儿子真不孝顺,专门回来陪你过端午节,你倒是自己先吃上了!”   迷糊呵呵笑了两声,摊开手掌将手里那粽子递给元元,道:“我拿了两个,就分你一个。”   元元接了粽子,一眼没错开,迷糊就跑掉了。元元拿他也无法,拆了粽子,分给陆子周一半。一边吃着,一边道:“迷糊你是怎么想的,他年纪也不小了,你也该为他的前途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在你身边混着吧。不然,你把他交给我,我带带看,准保给你教出来。”   “这孩子……我宁愿他不要成材,只要活得高高兴兴……”他说。   就在立夏的这一天,卢文瑶和傅铁衣也同样在讨论中原与关中将要开战之事。他们俯在巨大的地图之上,用炭笔在其上勾勒,间或争论几句,以确定用兵的界限。   一旦中原与关中开战,他们当然也是要有所行动的了。从燕代、河北这个位置出兵,显然只能抢夺河东和中原这两块属于叶十一的地盘。然而,出于对抗张氏的考虑,这个抢夺不能太过分。   毕竟,张氏所拥立的“皇帝”与卢文瑶的女儿争夺的是同一个皇位,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一旦排除了叶十一,关中与河北之间将再无缓冲的空间,必定要决一死战。如果他们现在对叶十一的侵夺与牵制太厉害,以至于叶十一在战争中没能伤到张氏的根本就败亡了,那么,将来,更难受的就是他们了。最理想的结局莫过在他们的牵制之下,叶十一和张钰在函谷关下进行长时间的拉锯战,最后两败俱伤,叶十一败亡,张氏元气大伤,无力西出。所以,为了能够同时实现既能从中渔利,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叶十一的手削弱张氏实力的目的,确定出兵的界限就非常重要了。   经过一番争论,卢文瑶和傅铁衣最后确定下来的出兵界限是河东方向以夺取大同为界限、中原方向以控制虎牢为界限。这样,河东制约河北的主要战略要地就都归属于河北一方,由河北攻取洛阳最主要的障碍虎牢关也扫平了,为将来一统北方确立了极为有利的战略条件。但毕竟没有直接去动叶十一的老巢,不会过于影响他在函谷关下替他们消耗张氏实力的力量。   确定了大的方针之后,卢文瑶和傅铁衣一起放松下来。   “来一杯酒怎么样?”卢文瑶从架子上取下葡萄酒和水晶杯,问傅铁衣。   傅铁衣点头。   于是,卢文瑶倒了两杯酒拿过来。他们就坐在地图上碰了杯。卢文瑶轻咂了一口酒,眯起眼睛道:“要说这位皇后,真是少不更事啊!他那样的天赋,正该在战场上辉煌无比,只是因为不知政治上的妥协就要一败涂地,想来真是非常遗憾啊。不过,也许大约正是他太有天赋的缘故吧。天纵英才,少年得志,很容易就会有无所不能的错觉呢。如此说来,还是我们这样的平庸之人,经历了无数磨折才能始有所成的更好一些。”   傅铁衣看着水晶杯里荡漾着的红色美酒的波纹,静静地听着卢文瑶的感慨,不做声。   “铁衣……”卢文瑶突然叫傅铁衣的名字。   “嗯。”   “这个人你怎么看呢?也不独是在战场上。我一直都很感兴趣呢……仿佛,当年那件事,是因为他呢……”   所谓当年那件事,自然指得是傅铁衣被赵瑟当场拒婚的那件事。   傅铁衣手中轻微晃动水晶杯的动作停止了,只有酒的波纹还在缓缓地延宕开去。他脸上是有些微妙的表情,不是愤恨,也不是蔑视。或者更多的是茫然与无奈。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事,是你人生中无可逃避的宿命。对抗过,退让过,纠缠过,忽视过,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甚或是最精彩的一部分……   “是个很不错的对手,至少!”   傅铁衣最后这样说着喝掉了手上的酒。将水晶杯轻轻放在地图上。他起身离开了。   ……   总而言之,张媛以为中原要和关中开战,赵瑟以为叶十一要和关中开战,元元和陆子周以为叶十一要和关中开战,卢文瑶和傅铁衣以为叶十一要和关中开战,甚至叶十一自己的部下,包括欧阳怜光和江中流,也一致认定了他们是要和关中开战了。然而,叶十一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凤仪元年的立夏之日,兵马调动带来的喧嚣充斥着整个中原的大地。洛阳城里,欧阳连光与江中流忧心忡忡。他们彼此探望着对方眼神中的含义。在出兵关中的事情上,叶十一的两大谋士首次达成了一致。于是,在这一天,他们联袂求见叶十一,破天荒地不是为了互相拆台,而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扭转叶十一的意志。   那么,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首先开口的是江中流。   这时候,江中流也收起了平时嬉笑散漫地态度,很是人模狗样地道:“今主上欲以中原而战四方,则不可不知中原之势,臣请为主上略论中原。夫中原,四方之腹心,合天下全势之所在也。自古兴衰更替,天下之全势必决于中原。天下一统,形势集于中原;天下分裂,形势分散四方。是故,从治到乱,形势自中原散于四方;从乱到治,形势由四方汇集中原。三皇五帝而下,历代更替,莫不如是。方今天下纷乱初始,天下分崩,四方离析,八方动荡交汇中原。四方离心之力撕扯中原,譬若洪流飓风,摧枯拉朽,任何据守于中原的努力,势必先被冲垮。是故,当此之际,据四角险固之地者易,守中原四战之地者难。”   “哦,我没打算守。”   江中流费了半天的吐沫,得到了叶十一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登时就有点儿倒噎气。欧阳怜光更是气得差点儿仰倒,索性抢过江中流的话头,亲自出马。   欧阳连光道:“正是因为中原四战之地,更不能轻易言武。举凡用兵一处,必先虑及八方,必使无后顾之忧而后能行。倘使主上今日用兵河北,臣尚有一策以献,以制关中、巴蜀、江南之兵。然主上用兵关中,或可以巴蜀牵制金陵,然燕赵之兵如之奈何?一旦河北雄兵出于脊背,前有虎,后有狼,中原危矣。”   叶十一目光从欧阳连光的脸上转到江中流的脸上,又从江中流的脸扫回欧阳怜光。他总像黑曜石一般闪烁的眼眸这个时候也蒙上了一层茫然。然后,他就有些惊讶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们我要先打关中?”   纵横   欧阳连光与江中流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非常没品地亲手把人张媛使者给宰了的时候,不是亲口的说的要去讨伐张氏的吗?你还紧接着就大肆往河东调动兵马呢!难道这不正说明你要出兵了吗?晋阳这会儿兵力都快到二十万,你不是要打仗折腾着玩儿怎么的?   像是回应欧阳怜光与江中流的腹诽一般,紧接着,便听见叶十一理所当然地道:“我决定先解决傅铁衣,近日就会集合诸将宣布出兵的策略。”说完这一句,他看了一眼欧阳怜光,立即又补充道:“欧阳大人,我记得你曾经给过我谏言,应该暂时选择一个李氏的女孩子。卢文瑶的那个女孩子应该再合适不过了吧?就算是为了把她带到洛阳来,这一仗也非打不可。”   江中流间歇性不靠谱霎时发作,心里只在想:什么叫带到洛阳?喂,你那种做法叫抢吧!   欧阳怜光则是眼前一阵发黑——你这是在玩我们大家伙儿吗?哦,不,是玩我吗?   欧阳怜光的内心是痛苦的。   当然了,她痛苦不大可能是因为叶十一实际上要攻击的人是傅铁衣的缘故。叶十一要打河北她正巴不得呢!她举双手双脚支持叶十一去打河北——   多英明的决策啊!在战略上,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排除其他方面威胁的进攻方向,只需要战场上的简单胜利,就能够彻底解绝傅卢联军的威胁,获得稳定的大后方。同时,在政略上,作为战胜卢文瑶的附加赠品,他们还可以得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傀儡。总而言之,决策本身无论在战略上还是在政略上都无懈可击,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但是,你不能连自己的部下一起骗!   因为欧阳怜光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相当不好看,江中流顺手扶了她一把,口中道:“欧阳大人,您没事吧?”这厮平日里与欧阳怜光互相拆台拆惯了,心中某些龌龊的恶趣味一时半刻扭转不过来。于是,这句貌似关心的话从他老江嘴里说将出来,就不免晚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果然这家伙一点儿身为合作者的自觉都没有!欧阳怜光鄙视地望了江中流一样。   江中流冲欧阳怜光挑了挑眉,目光里所蕴含的内容丰富到了极致:哦,咱们是合作来着,不过那是刚才!既然现在明说了要打的是河北,我还和你合作个屁呀!反正你生气那点事儿我又不在乎!嗯,你们女人就是小心眼!   江中流满脸尽是“你生气,我得意”的小人嘴脸。为了给欧阳怜光再添点儿堵,他甚至非常不要脸地向叶十一下拜,谄媚道:“主上果然圣明!”   圣明你个大头鬼啊!欧阳怜光腹诽不已。   她有些郁闷地看向叶十一,无声的指责着:为了胜利,误导敌人理所应当,可你为什么要连我们都一起瞒?身为主君,不信任臣下,甚至于误导、欺骗臣下,这是多么让人寒心哪!哦,好吧,谁让咱为人臣下呢?我知道,做主君的都有这号臭毛病。可问题是,你这样瞒着我们有意义吗?   然而,叶十一并不是欧阳怜光肚子里的蛔虫,读不出她的心事。欧阳怜光看向他的目光就算再愤懑一百倍,他也是没有办法回应她的。   欧阳怜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索性将心一横,直接问到叶十一的脸上:“主上您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个意思呢?”   江中流诧异地看了一眼欧阳怜光,心道:你不是气糊涂了吧?这样犯忌讳的话你也问得出?你要是有一天人头落地,绝对是你咎由自取。   好在这个时候的叶十一并不以此为失礼。他的确颦起了眉头,但却不是因为不悦,而是因为沉重。他回应欧阳怜光道:“出兵河北必得首先牵制住关中等处,使之不敢轻举妄动。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只是这办法虽然管用,却必定是要有损家国大义,你们也一定是会反对的。我心中其实也颇犹豫难决,直到这两日,才真正下了决心,正要找两位商议。”   欧阳怜光和江中流一齐皱眉,叶十一杀伐决断素来极有魄力,听他说犹豫难决真是开了先河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策略以至于连他这样的人都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呢?   叶十一看着他的互相交换眼色的两大谋士,复又说道:“方才听欧阳卿口气,似乎也有一条锦囊妙计,足以同时牵制关中、江南、巴蜀之兵。却不知是什么?不妨先说出来。或者我这一策可以不用,也最好不用。”   这要是平时,别人不好说,江中流是一定要起哄的。这家伙,最好摆什么各自将计策写在手心,围成一圈伸开来看,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之类莫名其妙的谱儿。然而今时今日,气氛大不同一般,他也不敢出这等无聊的幺蛾子了。   欧阳怜光呼了口气,重新回复了平常的神色做派。只听她用冰凉凉的语调从容说道:“臣请主上允准,遣使与成都结盟。”   “陆子周?”叶十一扬起下颌,眼神中透出一些傲慢来,“你是说要我和陆子周结盟?”   “是的。”欧阳怜光点头,“这种结盟,称之为合纵。”   叶十一没有说话。欧阳怜光一提到合纵,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   此时此刻,叶十一心中的复杂与矛盾实是难以言表的。事实上,欧阳怜光一说到和成都结盟,他首先脱口而出的是陆子周而不是元元,就充分反应了他的矛盾心态——和陆子周结盟?我凭什么要和他结盟啊?谁要跟他合作,我是要打败他的!为什么每一次都非和他合作不可啊!   这其中的暧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与巴蜀结盟的好处不言而喻,但是,因为有了陆子周,叶十一实在是难以甘心。   这样的不甘心,是欧阳怜光这样的女人永远所无法理解的。即便她能勉强认识,也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所以,在叶十一和江中流都沉默的时候,她继续说道:“巴蜀居关中与江南之间,上胁长安,下制金陵。只消一纸盟约,便可以同时牵制住关中、江南、巴蜀三处的兵力,使我军从容东向,略定河北。“   江中流道:“可是元元如何肯与我们结盟呢?她冒着两线作战的风险替我们牵制关中和江南的兵力,好让我们去打河北。那不叫结盟,那叫犯傻吧?”   欧阳怜光折扇敲击了一下手心,道:“很简单,请主上下令,命罗文忠将军撤出武昌。把武昌让给蜀军。”   江中流倒吸了一口凉气。   欧阳怜光却眼都不眨地说了下去:“武昌,于江南,于巴蜀,都是必争之地。现在曹秋何坐镇九江,罗小乙陈兵江陵,两相夹击,武昌虽然还在我们手中,却已经是形同孤岛,对大局毫无益处,反而白白拖住了罗文忠水军精锐。与其如此,何不索性将武昌送给巴蜀换取结盟合纵?元元早就觊觎汉中,只待时而动而已。以武昌为代价,换取巴蜀出兵汉中。这样就可以牵住关中张氏的兵力。这是第一桩好处。巴蜀既得武昌而全有荆襄,不必他们出兵,金陵方面势必也要全力去夺武昌以保上游。这样江南的兵力也就被牵制住了,是第二桩好处。巴蜀本身耽于汉中和武昌两处,自然也无有余力再干预中原战局,这就牵制住了巴蜀的兵力,是第三桩好处。而我军武昌原有的精锐兵力也可以撤回中原,水路并击河北、山东,大大增加了与河北决战的胜算,这是第四桩好处……”   江中流难得没有拆台,拍掌道:“妙啊!一石四鸟,不费一兵一卒就退了三路大军。你可真不愧是欧阳大人啊!怎么想出来的啊,这是!”   叶十一却是皱眉不语。   欧阳怜光以为叶十一是舍不得武昌,急道:“主上您还犹豫什么呢?区区武昌一地,能退去三处大军,物尽其用,何惜之有?“   叶十一有些烦躁地一摆手,道:“我不是舍不得武昌。莫说三处,只要能牵制住江南一处兵力,弃了武昌也值得。欧阳卿,你是文官,战场上的形势估量不足,这不能怪你。我给你说罢,你这一策,至多只能牵制住江南和巴蜀的兵力。仅凭元元是牵制不住关中的……不过,还是可以就按你说的办。好吧,就由你代表我出使成都与巴蜀结盟。至于关中,还要另想办法。”   “主上的意思是牵制关中仅凭元元出兵汉中还不够吗?”欧阳怜光有些疑惑。但她的确也是纸上谈兵的料儿,对于元元能不能是张钰的对手这种事确实不怎么有谱。既然叶十一说她不行,那大约可能真的是不行吧。因为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并且叶十一也认可了结盟巴蜀的策略,欧阳怜光也就没什么底气去反驳了。于是,她只是下意识地反驳道:“出使成都臣去不合适,臣举荐江大人。”   “江中流不行。”叶十一想都不想。立即拒绝,“我另有安排。“   叶十一说着站起来。他的语气里有深深地遗憾和痛苦,然而,却坚决无比:“大都护……河西军只能制以河西的形势。”   江中流骇然抬首,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   “难道……难道……”他结结巴巴地道,“难道您竟然要……”   “看来只好这样了……”叶十一轻声地说,似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后,他就拿起桌案上已经封好的卷轴,很坚定地递给江中流,道:“这是宣华二十六年专为抵御乌虚骑兵在玉门关外修筑而成的要塞防线的地图。你带上它秘密出使乌虚,把他交给乌虚大单于。”   江中流手中一震,地图直接就砸到了地砖上。他自己人也同时拜了下去,失声道:“这是卖国,春秋大义所在,臣不能往。还请主上三思。”   叶十一亲手将江中流拉起来,并捡起那地图。他说:“我自己也知道不当如此,然而除此之外,实在是别无他法。你放心,张钰是绝不会放乌虚人进来的。他宁愿输给我,输了天下也不会放夷狄进中国一步。”说这句话的时候,叶十一的神情分明是鄙视他自己的,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出使的事,我不强迫你。这一次,你可以自己选择。如果实在不愿意去,我会派别人。”   江中流的汗唰唰地自头脸之上淌了下来。虽然叶十一明确说了不强迫他,但正是这种不强迫才是最大的压力。这种事情,如果直接下命令一定要他去做反倒是好了。   江中流这个人自来放荡不羁,然而,这一刻,平生从来没有承受过的压力却压上了他的肩头,沉重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舔着发干的嘴唇,艰难的开口:“这道防线,宣华二十四年始建,历时三年,到宣华二十六年方始建成。建成以后,乌虚骑兵便再也没有突破过玉门关。今朝臣一旦出使,则河西虚实尽入夷狄掌握之手。防线全毁,藩篱尽失,自此乌虚骑兵可长驱直入,是为祸万代……”   叶十一笑了一下,竟用了微时的称谓:“老江,我问你,宣华二十六年之前没修这道防线的时候,正当河西军全盛之时,乌虚骑兵长驱直入过吗?玉门关外这样的防线是第一次有吗?以前应该修筑过更加坚固的防线吧?我在玉门关外见过无数它们的遗迹。它们如果管用的话,又怎么会变成遗迹呢?看来还是被突破过。你说,那些号称永远都不会被突破的坚固防线最后是怎么被乌虚骑兵突破的呢?”   叶十一的神情凝重起来。他握着那地图说:“虽然这道防线是我主持修筑的,但我从来不以为应该修。世上无有最后不被突破的防线,越是坚固的防线,越是让躲在防线之后的国家衰败得更快。除此之外,别无好处。就此毁了他也好。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必率百万雄师,扫荡阴山。”   “这是……在德不在险……”江中流低喃的声音里有一丝拨动琴弦般地颤抖。他有些疑惑地转向欧阳怜光,仿佛是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确认似地。   欧阳怜光却正望着叶十一,脸上是复杂难辨的情绪。她就这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到开口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嗓子竟有些嘶哑了。   “借力乌虚本也无可厚非,只做唐高祖,不做晋高祖便是。”   她用黯淡地音色说出这一番话之后,突然一探身,从叶十一手中抓过那地图,毅然道:“既然江大人不去,臣去便是。只要主上允诺,安内之后,定要攘外。”   因为欧阳怜光很少有表现得如此大义凛然的时候,一时之间,叶十一也是为之一怔,不由举手为誓。之后,他回过味来,不免愤懑,面上也升起一层薄怒,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什么人了?”然而,虽然不满于欧阳怜光对他的怀疑,但叶十一转念间想到去深入蛮荒与乌虚人谈判这么危险的事,实在不应该让欧阳怜光一个女人去冒险。于是,略一迟疑,还是开口阻拦:“不过,乌虚你去并不合适……”   欧阳刚待要说:“有什么不合适?难道因为我是女子的缘故?”江中流在旁边突然咧嘴一笑。   这家伙大约是想通了。那点儿在他身上偶然才会闪现的春秋大义、大是大非之类的美德这会儿统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眼见着又变成了歪歪斜斜没个正形的惫懒模样。   这让叶十一感觉舒服多了——总算是正常了。   江中流哈哈一笑,道:“欧阳大人,这等骂名千载,遗臭万年的事而还是让给我老江去干吧,你就不要跟我抢了。下次有什么美差,你再跟我抢不迟。一旦跑了这一趟,将来史书难免要记上一笔,多多少少要被人骂作汉奸。你年轻女子,前途无量,有个汉奸的名声终究不好。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个!再说了,乌虚那种地方,茹毛饮血,丝毫不知礼仪,再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女人跑去冒险吧。这名声可比汉奸还不好听,万一扣到我头上,以后还让我怎么傢人哪!”   他说着,一把从欧阳怜光手里夺过那地图,抱在怀里,道:“所以啊,出使乌虚还是我跑一趟合适。你去成都嘛!你自己出的主意,当然是你去。何况,听说你和陆子周特别熟!那是十多年的交情。这你还推辞什么?合该你去啊!你不去谁去?只消你这一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合约立时可成。咱们这叫人熟好办事嘛!”   江中流这一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欧阳怜光听进去听不进去实在不好说,叶十一在一旁听着却是连连点头。当然了,他是不知道欧阳怜光和陆子周以前很有些老交情的事儿,就算刚刚从江中流嘴里知道了他也不关心。只不过既然能有一番不应该叫欧阳怜光出使乌虚的道理,他总是要点头以壮声势的。以他看来,欧阳怜光这样的严肃冷漠之人,连他都几乎忍耐不了,更不要说乌虚单于了。由她出使,一言不合被乌虚人宰了点天灯的可能性着实不小。虽然说欧阳怜光其人相当让他讨厌,但到底也没有特意要她送死的道理。这样说起来,反倒是江中流的性格更合适一些。   事实上,任江中流如何贫嘴,欧阳怜光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仿佛铁了心要去送死。她静地待江中流吐沫横飞地说完,伸过手去,从江中流怀里将那卷轴轻轻抽回来,道:“唯其太熟,所以更加不能去。”   “为嘛?”江中流翻着眼睛问。   “人太熟,不好下手。”她说。   风起   凤仪元年三月,江中流使巴蜀,欧阳怜光使西戎。纵横天下的态势就此展开,轰轰烈烈的战争在金戈铁马声中,宛如疾风骤雨,席卷九州。   凤仪元年三月二十七日,根据洛阳方面的命令,驻守武昌的水军都督罗文忠移师沔阳。近十万的水军溯汉水而上,撤离了武昌。   武昌方面,在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撤出主力向中原腹地靠拢,这就形同于放弃武昌。各方面都猜测,这是叶十一集合主力,进攻关中的前奏。因为不止武昌,南阳、彭城方面近来也有大批的兵马调动,一致是往洛阳、晋阳方面集结。于是,各方据此得出结论——秦晋之战,一触即发。   这个鹬蚌相争,如何渔翁得利?众多的谋士们立即就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一时之间,那叫一个吐沫横飞,那叫一个奋笔疾书。献计献策之人挤得差点都没打起来。   谋士们在大后方怎么动嘴皮子是一回事,前线的统兵的大将们却不可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战机一纵即逝,必须得立即反应。哪有工夫东想西想,琢磨那些个没用的啊?反正在九江前线磨刀霍霍的曹秋何一听到罗文忠主力撤出武昌的消息之后马上就跳了起来。   “全军倾巢而出,攻打武昌。立刻,马上!”他大声下令。   “现在?”王余不禁抬眼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   曹秋何瞥了自己这得力部下一眼,反问道:“那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王余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便是连夜出兵,总要先留点时间造饭,让将士们吃饱了肚子才好打仗。”   旁边一直皱眉思索的杨同这时候也道:“不会有诈吧?”   “有个鬼的诈!”曹秋何道,“再耽误,武昌就要便宜给江陵罗小乙了!”然后,他冲着王余一通大骂:“你个吃货!现在武昌就是白捡,少吃一顿你能死啊?给我立即点齐人船出战,小杨留守九江。”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诸将和杨同说的。   众将被骂得精神抖擞,纷纷抱拳领命,集合战船士卒,漏夜出兵。   三月的长江,水深风满,正好行船。楼船扯帆开拔,全速行驶,一时半刻,便到了武昌城下。   说来,曹秋何也算兵贵神速了。接到消息,夜都没过,饭更没吃,一刻也没耽误就出兵了。大军半夜出动,到武昌城下东方未明,天刚拂晓。这够快的了吧?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拂晓白蒙蒙的江雾里,隐约可见武昌城头已经换了蜀军的赤红大旗。   之后,战场上无比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守卫武昌的大郑军队凭空消失了,两支本该进攻的船队倒是在武昌城下来了个楼船喜相逢。那一刻,两军主帅旗舰之间的距离甚至近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喊话。这把双方的舵手吓得够呛,几乎同时操持大小船只拼了命地往后退,以拉开两军之间的距离。   一阵纷乱之后,蜀军一方首先压住了阵脚。毕竟他们昨天夜里就已经接管了武昌,现在的船队只是跟进,无论心理还是物理上,准备都要充分得多。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曹秋何能跑这么快,一时碰上了,措手不及罢了。   罗小乙先一步整理好阵势,是打算索性趁乱攻过去来着。然而紧接着曹秋何一方也停止了骚动,严阵以待。于是只好遗憾放弃。   这样,武昌城下,蜀军的船队就形成了列阵“欢迎”之势。罗小乙傲立旗舰,哈哈大笑,向曹秋何挑衅不已。而对面曹秋何则对罗小乙表达了充分的不屑。其具体表现就是站在巨大的楼船上跳脚大骂:“罗文忠你个王八蛋!”   这也难怪曹秋何要跳脚。他出兵的确已经够快了,没抢到武昌,这绝不是曹秋何的错。你反应得再及时,跑得再快,还能快得过人家台面下早有约定的?所以说,天下什么事,一沾上暗箱操作的边儿,那就要糟糕。   然而,他再跳脚终也是无用。气了一阵,他大约也饿了,遂收了声,恨恨道:“他奶奶的!早知道还不如先吃了饭了!”   于是,江南水军后撤十余里,扎营吃饭。罗小乙也趁机将全军撤入武昌。   曹秋何吃饱了肚子,一抹嘴,挥手道:“攻城!”   至此,江南巴蜀之战正式爆发,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天,是凤仪元年的三月二十九日。双方将士射出第一支箭的时间则是在清晨。   开战的消息通过紧急传驿送到赵瑟手中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的黄昏了。恰好晚上赵瑟为了磋商与关中结盟之事要开宴会,宴请薛玉京和金陵的一班权贵人物。刚换好了衣服要出门,就接到了这消息,不免又坐回到妆镜前。   赵瑟一边对着铜镜整理妆容,一边苦笑不已:曹大这家伙,真恨不得揪住了锤他一顿。武昌的确非争不可,可我这里也正为结盟的事跟关中谈判呢呀!这下可好,想敲竹杠都敲不来了吧!哼,打不下荆襄,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而赵瑟转念一想,骂也好,打也罢,隔这么老远,她也够不着。曹大那种人,大抵是不会在乎的。何况,她心中虽然发狠,但实际上也清楚原是不得不开战了。他们本来就在下游,倘若不立即发动,待罗小乙在武昌立足稳了,莫说荆襄再无指望,武昌都未必夺得到手里了。   这个时候,赵瑟心中也不由想起:“为什么不和他联手呢?”然而这念头刚在心中打了个翻,尚未来得及细想,立即就又被她自己给镇压了下去。她暗暗骂自己道:没出息!谁要和他联手。”耳边便响起了薛玉京那日提到那人时笑谑着对她所说的话——说实话,瑟儿,叶十一那般的美男子,要说不要,是个女人都舍不得。哼,你说不要反倒是便宜他了。我看便应该下决心打败了他,将他变作阶下囚,加上锁链,囚禁在后宅里才算够本。只要他,不爱他,便也算不上丢人。”   赵瑟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冲着镜子最后理了理腮旁的花钿,便往宴会上去了。   因为武昌开战之事,在宴会上,赵瑟颇为无奈地向薛玉京道:“玉京姐姐,你看,你们还没打起来,我这边倒是先开始了。如今,我可是想帮忙都无有余力了。”   薛玉京显然也已经知道了此事,脸色相当不好看,当时便皱眉道:“想不到罗文忠竟是撤出了武昌。他这一撤,武昌开战自不待言。十万水军,主力未损,游弋于汉水之间、长江上游,既然可以侵我武关,就能袭你寿春,徒增不少变数。这与你与我可都是大大地不利啊……”   正在说话间,有侍从匆匆闯进宴会,在薛玉京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薛玉京当即花容失色,震惊中以至于连手中的酒盏竟都掉在了地上。她在宴会上失声叫道:“这绝不可能!”   稍晚一些时候,当赵瑟从其他渠道获悉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她深切地理解了薛玉京为什么会在宴会上如此失态以及为什么认为“绝不可能发生”了。   三日之前,也就是凤仪元年的三月二十五日。乌虚骑兵突破了玉门关外自修成之日起就被认为是不可突破的防线,大举进犯河西。   紧接着,十万火急地军情急报便如同雪片一般一封连着一封飞报而来。不仅让人措手不及,而且让人不知所措。   凤仪三月二十六日,叶十一自晋阳出井陉,兴兵二十万,大举攻向河北。   赵瑟的手脚霎时变得冰凉:原来他要打的竟是河北!该死,我怎么竟没想到!我早该想到才是。   赵瑟的身体因为恐怖而微微颤抖起来。事实上,更加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甚至连援助都做不到了。武昌乃至于整个荆襄战局彻底捆住了她的手脚。这就意味着——   中原与巴蜀合流!   赵瑟几乎不敢想象这一结论背面所包含的隐喻。她脖子有些僵硬的转向薛玉京,发现她的脸色同样晦暗灰白。   因为,这个时候,关中已经陷入了两面夹击。就在叶十一举兵河北的第二天,巴蜀的元元亲帅十万精锐,自金牛道出阳平关,直袭汉中。而不久之后,乌虚骑兵突破玉门关的坏消息也传了过来。   这样,薛玉京在金陵就实在呆不下去了。张襄就在大散关,首当锋锐,她做妻子的无论如何能放心得下?并且,既然中原与巴蜀有了结盟的迹象,大抵道路很快就要不通。她必得在水陆道路统统被截断之间将筹集来的粮饷运回关中。于是,一得知汉中战起的消息,她几乎是拔腿就走。匆忙间,只和赵瑟约定了一个相当笼统、模糊地结盟。   当然了,这个时候,也不可能有什么更加具体且行之有效的联合行动了。用兵之事,与围棋对弈的道理颇为相像。棋路上一旦被抢了先手,便不得不应着对方的棋路落子,其间腾挪躲闪的余地实在无有多少——现如今,她们便是已然被抢了先手,不能不应,也不得不应。只好暂且跟着落子,相时而动了。   赵瑟送走了薛玉京,自己也前陷入了前所未有忙碌。   必须在叶十一攻进河北腹地之前夺回武昌,必须!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不想别的,也不敢想别的。   “即便是要停战和谈,不取武昌也是没有可能的……”赵瑟轻声对自己说,“子周,子周……但愿你来武昌……”   于是,发生在武昌城下的战役空前的惨烈,攻守双方寸步不让。以此为中心,甚至于整个荆襄都卷被进了巨大的战争漩涡。在不久的将来,这一纠缠不休的局面最终会使赵瑟和陆子周不得不再次相逢于战场——当然,在目前,在凤仪元年的三月的时候,战斗才刚刚打响,一切还没有开始,只有茫然不可预测的未来。   在这个时候,隔着崤函之固,秦岭之险的关中,虽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战斗,却依然陷入了两线作战的绝大危机之中的张氏也不得不考虑对策了。   张媛多少有一点儿怒火中烧,摔了杯子,骂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干!”   真的不能怪张媛没风度,任谁被这样玩了一把也没法再装什么风度翩翩。贵族的风度与士家的家教在此毫无用处,反而越是贵族,越不能忍受戏弄,越会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果然当初就不应该放过他!”张媛咬牙切齿地道。   小七侍立在一旁,闻言脊背不由便是一僵。只是一僵,之后,他便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头去。   相比于张媛的气急败坏,张钰则要要沉默得多。   他坐在那里,眼中是浓郁的失望与伤心,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对张钰来说,他的弟子可能勾结乌虚的猜测比他在战场上输给自己的弟子带给他的打击要大得多。   “他是我最优秀的弟子……”老将军喃喃地说,“怎么可能去勾结乌虚……”   张媛对此并不在意,她现在更关心的是怎么摆脱蛮夷和土匪的两面夹击。她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那些只是猜测,都是没有证据的,就算拿来抹黑叶十一的名声也不会立即就起作用。现在,当务之急是乌虚怎么办!”   “舅舅!”张媛大声叫张钰,提醒他现在不是为那些无聊的感伤耽误时间的时候。   张钰叹了一口气,将精力集中到奏报和地图上。   张媛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河西要调军增援,上都和函谷关也不能唱空城计,还要给大散关阿襄那里留出足够的援军。这如何调度得开?张凌也是无用,就知道一天三遍地告急,要援军。哪怕他凭险守坚,能与乌虚在玉门关外纠缠,也不至于有今日的被动。谁料他竟连五天都没守住就丢了玉门关。”   这时候,张钰抬头说了一句公道话:“为了争上都,河西军精锐尽出。玉门关剩的都是些老弱残军,张凌守不住也情理之中。”   张媛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尽起河西铁骑逼宫夺权的确是她的命令。当初本以为玉门关外有坚不可摧的堡垒防线,就算乌虚大单于犯了失心疯来攻,也绝不至于立即被突破。哪里料想得到那道号称不可突破的防线竟是一触击溃。如此,当然不好全赖到前线的将士无能的头上。   一时,张媛长叹一声,道:“实在是可惜。但凡河西能多支撑一段时间,哪怕只有一两个月,都能腾出手来一举消灭掉蜀军的主力,甚至寻机西出河东,先夺蒲州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日后平蜀,收河西都可以从容许多。”   “真真大意了!”她道,“竟是不但被叶十一声东击西,到底还是被巴蜀和夷狄两面夹击,腾不开手脚……”   说到此处,张媛不由心中一动。她抬眼看了看张钰,颇斟酌了一番,方才慎重地开口言道:“先贤有云,内圣而外王,乌虚蛮夷未始不能羁縻以王道恩义。其实,我们也可以与乌虚和谈,似乎也不一定是非战不可。乌虚犯边,非为土地民户,只为财帛粮草。说到底不过贪慕中原繁华。如此,只要赐之以岁币,结之以姻亲,乌虚自可不战而退。所费者不过数十万财货,所出者不过帝室一公子,何乐而不为呢?”   张钰豁然抬头,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   针对这一次乌虚犯边,张氏内部发生了了绝大分歧。绝大部分上都的族人都支持暂时与乌虚媾和,但是反对的声浪也不小,特别是军队坚决反对,并且这种反对几乎是不可商量的。那些移居上都数代以上,早已经习惯了上都风月的贵族们对那种坚决十分费解。暂时的权宜之计罢了,很平常的政治手段嘛!怎么就不行呢?然而,只有那些世代生活在边疆,亲眼目睹着屠城与杀戮,用自己的血与铁与之抗争的人们,才能真正的明白——这真的不行!   作为张氏最高决策者的族长张媛,心里当然是希望能和的——在私下和张钰密谈时,她明确提起过嘛。以她来看,几十万的乃至上百万的岁币根本不算什么,军费比这多得多。这点儿钱放中原算什么呀,用来买和平忒是便宜了。至于和亲,反正傢得也是李氏的公子,和她更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乌虚,先平定天下。军队不愿意,完全可以先等一等嘛。等天下一统了什么不好说?以后有的是机会翻脸。攘外必先安内嘛,这都不懂?   奈何以张钰为首的一般武人就是不懂。文人?文人也不让她省心!   秉持夷夏之辩,视议和为其耻大辱者不在少数。还有一帮纯属捣乱的,都这当口了还跟她提什么“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着实给张媛郁闷得不行。   文人那些话,不痛不痒,张媛可以完全丢开不管。但军队的意思却是不能不顾忌的。为免张氏分裂计,到底,张媛没抗住,长叹一声道:“也罢,此番我便也名垂青史一次,舍天下而全国家大义罢。”虽是戏言,毕竟颇有自宽自解的味道在里面。   于是,和谈之事就此罢议。长安上下,全力准备迎战之事。   本来,按照张钰的意思,应该是他亲自率军出战,阻击乌虚骑兵。然而张媛既退了一步,不提和谈,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张钰离开长安了。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两线作战,大将军岂可不坐镇中央?否则一旦有事,必定顾此失彼。张钰心里也担心自己不在长安,后方乱来,于是也便点头答应了。   可是,张钰不去,总要有人领兵。关中对乌虚铁骑有必胜把握的除了张钰还能有谁呢?   “让他去!”几番考量,张钰突然指着侍立在张媛身旁的小七。   “小七?”张媛下意识地反对,连声道:“不行,不行!他怎么行呢?小七都多少年没上过战场了?”   “那就只好我去了。”张钰道。   张媛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七,见他局外人似地站在那里,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终究勉强妥协:“好吧……”   鹄倾   凤仪元年,通过一系列的纵横谋略,叶十一成功地排除掉了关中、江南、巴蜀对战局的干扰,在实质上形成了对河北孤立的态势,可谓获得了极大的战略优势。而河东对河北又居高临下,已有地利,本来就有战术优势;战略优势叠加战术优势,使得叶十一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具备了先发制人的资格。   于是,凤仪元年三月底,叶十一在晋阳誓师,兵出太行山。以此为开端,从而引发了河东与河北之间的井陉大战。   此一战,由河东方面先发,兵分两路。叶十一亲率主力十二万自晋阳出兵,东下井陉,攻向常山。这一路既是争河北西面的门户,又是争整个河北的中枢;另一路五万兵力,由赫连胜统领,自大同出飞狐口,沿桑干河河谷下切,趋幽州。这一路一则是争河北北面门户,以为主攻方向的补充与援助,再则是釜底抽薪,去抢邯郸郡主——卢文瑶的老巢和她的女儿、河北方面立的小皇帝都在幽州。   当时,河北方面也正好有二十万的兵力在井陉口集结完毕,由卢文瑶亲自统帅着正准备穿过井陉攻向晋阳。   这看起来像是个巧合,事实上,它也的确是个巧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情况可以算作是叶十一声东击西策略的副产物。   叶十一东下井陉发动攻击的时候,井陉口上卢文瑶已经集结了大军。这并非是卢文瑶和傅铁衣预先窥破了叶十一的策略,及时作出的迎战准备。而是卢、傅二人在对中原和关中即将开战这一战争态势判断下,早就着手准备的进攻河东的攻势。   理由很充分,叶十一表现出用兵河北的迹象已经是三月的下旬了,正式从晋阳出兵则是三月底,而卢文瑶在井陉方向上完成兵力集结也是在三月下旬。那么,如果是根据叶十一的动向作出的反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得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有说服力的旁证。早在二月下旬叶十一在洛阳斩杀了关中的使者,卢文瑶和傅铁衣判定关中、中原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并以此确定了出兵界限的时候,卢文瑶在井陉集结大军的同时,兖州方面也开始集结兵力,傅铁衣本人也自邯郸移师到了兖州。到三月下旬,集结在兖州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十万。从兖州这个位置面向中原,兵锋所指,就是所谓“控东西之咽喉,挟南北之桥梁”的虎牢关。虎牢之后,就是洛阳。   那么,事情就非常明显——在河东方面准备攻击河北的同时,河北方面也早有预谋要攻击河东。具体说来就是卢文瑶自常山出井陉攻河东,傅铁衣自兖州向虎牢攻中原的分工。   这样,叶十一没有实现完全意义上的抢攻,卢文瑶也没有实现完全意义上的突袭。两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大军就在著名的井陉道上神奇地狭路相逢了。河东与河北之战的第一个阶段,主战场就在井陉徐徐展开。   所谓战场,就是交战双方共同选择的交战之地。而叶十一和卢文瑶之所以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就要归结到要命的太行山和要命的井陉上面。   众所周知,河东与河北几乎是并行列峙于太行山的两侧。无论河北攻河东,还是河东攻河北,都必须穿越太行山。太行之险毋庸赘言,大抵能用兵的就只有几处穿越太行山的孔道,而双方攻守的焦点就在于扼守这几处交通要道的关隘上。这样,太行山两侧的地理形势就使得河北与河东之间的战争主要在北部、中部和南部三个层次展开:   河北的北部是以卢文瑶盘踞的幽州为重心的幽燕诸郡。这一片地域号称巨势强形,据天下之脊。控制了幽燕,往往就意味着控制住了燕山险阻。于是,幽燕一线也就成为了整个河北在北面的门户,幽州的归属对河北而言举足轻重。幽州归属于河北,则凭借太行山脉与燕山山脉为险阻,扼守一些重要关隘,并以内侧的重镇作为纵深,就可以建立起河北南面的第一道防线。而一旦它独立于河北之外,甚或归属于敌对的势力,幽州就会成为向下突破整个河北的基地与跳板,危害尤烈。这也就是宣华二十六年燕王就藩、燕王妃卢文瑶出阵幽州之后,傅铁衣受到绝大牵制,除山东一地再也无重大建树的主要原因。   河东方面,隔着太行山与幽州遥遥相对的就是大同。连接大同和幽州之间的,是切过太行向东流去的桑干河河谷。这条交通要道上东面有居庸关,南面有飞狐口,俱是险关。所以此次攻打河北,叶十一以赫连胜五万兵力为偏师,由大同出飞狐口,就是为了争夺幽州。   自幽州向下,是河北中部,以常山、河间为轴线。河东方面,与常山、河间一线隔太行山相对的就是晋阳。常山、河间一线不仅是河北中部的轴线,也是整个河北的中枢。所谓“北拱燕京,南临青济,水陆冲要,饷道所经。自古幽燕有事,未有不先图河间者。北不得河间,青、冀之祸未烈,南不得河间,幽平之患未深也。”而晋阳,则不仅是太原盆地的重心,也是整个河东的重心。连接河北中枢与河东重心的,就是井陉。那么,井陉的战略意义也就显而易见了。控制井陉对于太行山两侧的任何一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无论河东还是河北哪一方,只要顺利穿越井陉,就可以进入对方腹地,从而收执其中枢之效。   所以,叶十一的主攻方向是井陉,卢文瑶重兵屯集的地方也是井陉。甚至于为了保证井陉方向的顺利,傅铁衣同意了分兵的计划,自己去兖州准备啃硬骨头虎牢关,而把井陉方面的最高指挥权统一于卢文瑶一人。于是,井陉,也就成了决定他们命运的所在。   至于河北南面,重心在邯郸、邢台一线。与河北南部隔太行山而相对应的是长治盆地。连接两者之间的就是太行八陉中的第四陉滏口。邯郸“西出漳邺,则关天下之形胜,东扼清卫,则绝天下之转输。邯郸之地,实为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背”。邢台“西带上党、北控常山,河北之襟要,而河东之藩蔽”。 这一区域西恃太行山脉,南阻卫、漳等大河,是为河北面向中原的门户。所以,傅铁衣尽管为了攻打虎牢关将主力集结到了山东的兖州,但在邯郸还是留下了充分的防守力量。甚至他把他最得力的一个弟弟傅铁然都留了下来,为了就是确保河北南部安然无恙。   这样,我们就可以简单地勾勒出河东、河北之战初始阶段的形势图了。战场中央,叶十一的主力和卢文瑶的主力在井陉碰撞。战场上方,赫连胜以偏师突破飞狐口,攻向幽州。战场下方,洛阳空虚,傅铁衣以十数万的重兵压向洛阳东面的屏障虎牢。   势均力敌!   所以说,上天是公平的。的确,通过战场之外的政治谋略,叶十一在更为广阔的战略空间上确立了极大地优势。然而,由于他声东击西的成功,这种广阔空间上的战略优势落实到狭窄的河北一地,又相当程度地抵消了他的战术优势,从而使河北战争呈现出了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的戏剧性效果。   一切都将归结于战场上的胜利。   凤仪元年四月初二日,叶、卢两军前锋接触。叶十一与卢文瑶各率主力,对峙于井陉口。井陉大战,就此打响。   正当井陉之战开局之时,远在山东兖州的傅铁衣大军已经下临荥州。只要攻陷荥州,渡过汜水,就可以兵临虎牢关下。傅铁看了常山传过来的军报,颇为无奈地向众将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和卢文瑶就该换换。由我在井陉迎战河东军,她来攻虎牢更合适些。”   的确,卢文瑶的作战风格是进攻,这种风格如果用来去攻城略地,去打虎牢这样的雄关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由她来攻虎牢绝对要比傅铁衣快得多。现在这个时候,能够尽快攻下虎牢关进逼洛阳,无疑是能收到围魏救赵,破敌后路的奇效的。   可是,这种进攻用来与叶十一野战就不免要力有未逮了。因为叶十一比她更擅长进攻。叶十一进攻之犀利是全天下所公认的无人能及。面对叶十一的进攻,卢文瑶就明显不具备优势了。这就跟两个人比同一个特长一样。是,你的确是长,可跟别人一比,你特长变特短了。相比起来,倒是擅长于防守反攻的傅铁衣更能在战场上克制住叶十一。   因此,傅铁衣才会有“不如和卢文瑶换换”的戏言。   当然了,这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式的说法。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也是抢攻井陉。这当然是由卢文瑶来突破更合适了。何况,山东和河北中南部是傅铁衣的地盘,幽燕是卢文瑶的地盘。两军之间并非没有芥蒂。傅铁衣以大局为重,或者可以在边境上退让一二,暂时将常山借给卢文瑶去列阵,但要说任由卢文瑶的军队长驱直入,深入山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无有可能。所以,傅铁衣这句戏言才会说得如此无奈。   现在,傅铁衣只能去打虎牢关了。井陉离他很远,虎牢离他很近。井陉远到就算他立即回师,也来不及赶上战争。很简单,如果卢文瑶输了,他赶过去正好就成为叶十一各个击破的对象。添油战术这么愚蠢的打法,他绝对不可能干。而如果卢文瑶赢了,他还回去干什么呢?那么,与其千里奔袭,去很远的井陉做没有意义的事,倒不如索性一鼓作气攻下眼前的虎牢,然后兵向洛阳。此时洛阳空虚,叶十一必定不敢在河北恋战。则倘若井陉有利,自可以前后夹击,一举击溃叶十一大军。倘若井陉不利,亦不失围魏救赵——只要能尽快攻下虎牢。   总而言之,卢文瑶注定要在井陉和叶十一碰撞,傅铁衣也注定要去打虎牢关。一切都无可更改。   当天夜里,傅铁衣就向虎牢关发动了堪称猛烈地攻势。他没有任何理由攻不下来。当时,虎牢关的守军只有区区的一万人而已,被叶十一留下来镇守虎牢的也是名不见经传的越鹰澜。这位河东军的女将军,或者在前一阵子的平定王氏叛乱中有一些功劳,但在傅铁衣面前,那些功绩根本不值一提。何况,那些功劳都是在叶十一从旁掠阵的前提下取得的。现在,叶十一被绊在井陉了,她还能行么?至于说到官位,是的,她的官位的确不低了,即使在极为年轻化的河东军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女人总是升官快的……   傅铁衣专心于攻打虎牢。对于发生在井陉的战事,傅铁衣除了再三严令留在河北的部下全力防守定州、河间、邯郸等重镇,切勿轻易出击之外,对卢文瑶,甚至一句建议都没有多说。   对此,傅铁衣的心腹爱将夏侯广德很有些奇怪,于是在私下里探问他道:“说到叶十一,天下没有谁比大帅您对他更清楚地了。毕竟他是在当年和您一起打过中原之战之后,战法才成熟起来的。大帅您以为卢帅能够在井陉战胜他么?”   “一旦叶十一的攻击发动起来,没有人能抵挡他。”傅铁衣有些出神:“所以,文瑶如果和他野战对攻,把握实在不大。如果能据守不出,静待我攻下虎牢,倒是获胜的希望最大。”   “那您为什么不传书提醒卢帅呢?”   “我太了解文瑶了……”傅铁衣轻轻摇头,喟然叹道:“她这个人打仗最好先声夺人,又从来都与我见解相反。我什么都不说,她或者还会因为叶十一的威名稍作守势。我若是传书提醒她小心,她恐怕反而更加克制不住,非要试一试进攻才肯罢休。”   傅铁衣说他了解卢文瑶,那真不是吹牛啊。   卢文瑶与叶十一在井陉对峙,一开始的确采取的是守势。虽然她本人的确是进攻型的将帅,但作为大郑末年有数的名将之一,需要坚守的时候,她也可以有足够的耐性。所以,任由对面骑兵轮番来袭,她都从容不迫,只迎战不追击,坚决不中叶十一的圈套。然而,到三月中旬,进攻与据守的天平就稍稍倾斜了。因为,河东赫连胜率领的骑兵在这个时间突破了飞狐口,一路攻到了幽州城下。   她的女儿,她的丈夫都在幽州,她的根基也都在幽州。在幽州告急的情况下,一味地在井陉与叶十一死耗除了便宜傅铁衣之外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于是,卢文瑶决定要进攻了。当时,她刚刚亲自出战打退了叶十一手下悍将宇文翰的一拨进攻。回到中军大帐的时候,她突然下了决心。   卢文瑶摘下头盔抱在手里,甩了甩搭下来被汗湿了的头发,环视左右诸将,断然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因为叶十一所谓善战的名声,就放弃进攻龟缩不出。不管他怎么样,现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来打这场仗。”   左右有谋士将领劝谏道:“幽州城坚池厚,足以固守。我军何如待傅帅攻破虎牢。虎牢一破,洛阳危矣。河东军必大乱,仓皇西撤。我军衔尾追击,必破之。”   卢文瑶摇头道:“虎牢之险,岂是旦夕间能攻破的?等傅铁衣攻下虎牢,幽州差不多也就易手了。傅铁衣固然可以不管幽州,我又怎能不管?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   卢文瑶其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是雷厉风行。很快,叶十一就给了他反攻的机会。   凤仪元年四月十三日,叶十一以麾下大将万拔千拔邬城。而后兵进井陉口,于关口三十里安营扎寨。夜半,以三万步卒为前锋,穿越井陉口,蹈蔓水东岸列阵。   次日拂晓,卢文瑶召集诸将,审视地图言道:“叶十一善用骑兵,此以步卒背水列阵,是为诱我入死地,而后以骑兵破之。我便先驱他入死地,教他自食其果。”   于是,遂令大将骆奉先自间道劫叶十一后路,交代他道:“井陉道路狭窄,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叶十一大军在前,则粮草辎重必定在后。你劫其归路,断其粮道,晋军必乱。我大军在前掩杀,迫其入蔓水死地,然后尽起全军而击,必破之。”   是夜,骆奉先依令去劫晋军后路。晋军果然骚乱,井陉道路狭窄,转向不及,遂鼓噪向井陉口攻去。卢文瑶胸有成竹,出营接战。激战半日,叶十一不敌,率军往蔓水退去。卢文瑶尽起全军追击。   叶十一在蔓水东岸与前锋会合,结阵反击。卢文瑶久攻不下,鏖战一日,忽闻晋军精骑已拔燕军井陉大营。燕军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溃逃——军心这东西,在战场上非常重要,越是数量多的军队越是这样。十数万的大军一旦溃乱,那就泰山压顶,什么名将都没招儿。不得以,卢文瑶匆忙败退。   后来,卢文瑶才知道,早在四月十三日夜,叶十一在蔓水布阵之际,便先遣宇文翰率一万精锐骑兵迂回抱犊寨潜伏。趁她全军追击,大营空虚之时,自侧翼发动突袭,就此攻占燕军大营。   兵败如山,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卢文瑶这一退,背后占了她大营的宇文翰立即抓住机会,从侧后出击切断了她的归路。蔓水东岸叶十一的主力随即全线反攻。卢文瑶一路向泜水方向败退,最终,在凤仪元年四月十七日,被叶十一部将韩德功生擒。   至此,井陉大战完美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呜呼,淮阴侯让无数盗版者死无葬身之地的的扛鼎之战哪,馒头真有勇气。我真对不起我们家小韩。以后等咱练出点水平,一定写个BL   夺嗣   总体上说,卢文瑶是个非常不错的战俘。   刚在泜水被韩德功生擒时,卢文瑶的确是怀着“一生未曾战败”的骄傲被打破了的痛苦与不甘,在言语上“虐待”了一把韩德功的。不过,没关系,韩德功是个好脾气的将军,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人家一点儿没有因为遭受到卢文瑶在言语上的虐待,就兴起了从行动上虐待回去的心思。反而给卢文瑶分配了帐篷,送去了换洗衣裳和食物干粮,还找了两个女兵来照料她。上路的时候也没搞啥打进栅车的勾当。韩德功命人牵来了马匹,很客气地请卢文瑶和他一道走。并且为了方便卢文瑶骑马,韩德功还很痛快地解了她的捆绑。并且韩德忠这人还非常谦虚,路上始终都注意稍稍落后卢文瑶半个马头。这样看起来,倒像是护送高官显贵宗室,不像是押解战俘了。   这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卢文瑶没睡成乱草席,没锁进铁栅车,也就不好意思再找韩德功的不痛快了。何况,她想找麻烦也不能够了。韩德功是松了她绑,给了她马,表面上也看管不严。可韩德功一直都是策马贴着卢文瑶,两匹马马身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半尺。韩德功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卢文瑶身上,并且四周铁甲骑兵始终都像厚厚的墙壁一样四面围着他们。在这种情势下,卢文瑶也没什么必要想着尝试什么逃跑去自取其辱了。   跑是跑不了,总问候人家的祖宗更是有失风范。卢文瑶按捺下来一开始那点情绪之后,便开始追问井陉之战时叶十一的布置。要说韩德功是真不错啊。趁着一路和卢文瑶并驾齐驱的机会,便将井陉之战的全部部署来了个大解说,一点儿没打算替自己家主公藏着掖着。   他不仅老实,还很有耐心。卢文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碰到有说不清楚的,人还特意跳下马,捡个草棍画个草图给卢文瑶看。   卢文瑶虽然败了,可到底也是有数的名将,根本用不着韩德功如此。只消几句,她便全明白了。待卢文瑶了然了井陉之战全局,叹了口气,就彻底沉默了。之后,卢文瑶就成了所有押解者心目中的模范战俘,再也没给韩德功添过什么麻烦。   模范战俘与模范解差相得益彰,一路客客气气,顺顺当当。卢文瑶就被韩德功押送到了目前叶十一中军所在的常山。从这个角度上说,韩德功实在是个值得称赞的部下。   卢文瑶也是这么说的。她被韩德功带到辕门之外,叶十一的亲军校尉来传命令,说是殿下正在滹沱河边审查地形,命韩德功将她交给亲军带去来见的时候,卢文瑶突然偏过头去对韩德功说:“小韩,你是个良将。叶十一能有你这样的部属是他的福气。”   当时,韩德功正抖开绳索,从后面迎上来捆绑卢文瑶的手臂。听闻卢文瑶这般极高的,但多少有点儿给他找事儿的夸赞,只宠辱不惊地说了一句:“卢帅谬赞,能在主上麾下效力,是末将的荣幸。”他手中用力,将绳索收紧,嘴上说道:“得罪了。然而规矩如此,卢帅莫怪。”   卢文瑶也是大郑宗室,伪皇帝她娘,这些关节当然是了然的。于是冲韩德功点了点头,便自己顺着众多亲卫左右闪开留出的一条道路走进大营里去了。之后,卢文瑶直接就被送到滹沱河岸叶十一的面前。   远远的看见数千骑兵在滹沱河的河岸线上绵延开来,数十员大将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勒马水边。校尉一声命令,押解的队伍便停了下来。独有校尉一人纵马驰出队列,飞驰过去禀告。水边那人闻得禀告,抬手一挽手中缰绳,□宝马便散开脚力,往卢文瑶这边过来。身后众将也紧随其后,不一刻便到了近前。   卢文瑶看清马上之人的样貌,不由张开嘴,轻轻吸了一口气,以为惊叹。叶十一的样貌出众,她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上天的不公平。她终于理解了宣华末年那场充满了桃色暧昧的政治危机为什么会发生了。那不仅仅是容貌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无匹的容貌与无匹的才华一旦结合在了一起,产生的就是现在这种直击心房的可怕力量。卢文瑶想:如果是其他的人用这种居高临下的、锋芒毕露的、骄傲的神态看着她的话,就算这个人在战场上胜了她,她也无法忍耐吧?   亲卫将卢文瑶从马上拉下来,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跪在地上。卢文瑶心中苦笑了一下,最终放弃了反抗。   叶十一的确是骄傲的。当然了,他一直都是骄傲的,“谦虚”这个词从来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这个时候,他刚刚打赢了井陉大战,以差不多仅有一半的兵力击溃了由当世名将之一的卢文瑶统帅的二十万人规模的大军。一战而定常山,从而占据了河北的中枢。站在这里,向北眺望,幽州指日可下。向南眺望,马踏漳河,彻底战胜傅铁衣就在眼前(囧,这娃从没琢磨过自己可能输,馒头这么谦虚的好孩子都不好意思写了……)于是,心中便不免多了几分踌躇满志。   他坐在马上,缰绳和马鞭都挽在一只手里。视线从上方射下来,不以为意地、轻描淡写地,俯视他的手下败将。   “燕王妃,听说开战之前你的部下曾经劝告过你不要轻易出兵,坚守常山静待傅铁衣攻下虎牢,”叶十一饶有兴致地问卢文瑶道,“你现在是不是也有些后悔?如果你听了他们的劝告,也许今天胜的人就是你了。”   卢文瑶抬头望向叶十一,脸上完全看不出愤然不平,那更像是心服口服之后的恬淡默然。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即便是我坚守,同样未必能胜。败了就是败了,战场上没有什么如果。”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垂下头去,轻叹道:“我也不可能坚守,你麾下骑兵突破飞狐口逼近幽州的时候就注定了的。我的女儿和丈夫都在那里……”   战败者直面战胜者的态度,往往更像是前辈对后起之秀的语气。   叶十一明显受到了冲击。卢文瑶这短短的两句话就非常明确地点出了保证叶十一胜利的战略优势,以及井陉之战本身中他们双方可能存在的战术对抗。   事实上,卢文瑶会如此这般说,是出乎叶十一的意料的。他见过太多被带到他面前怨天尤人的俘虏。他们总喜欢大声宣称什么如果当初怎样怎样,或者听了某某某的就好了,这样败的一定是你之类的。对于这样的人,叶十一从来都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作统帅。难道他们就不明白战场是变化的么?你变了,你的对手也会变啊!今天,总算是让他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统帅。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卢文瑶这样以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从去评价自己已经打败了的战争。所以说,名将毕竟是名将。   于是叶十一一怔之下心中倒是对卢文瑶生出几分敬意来。满心的骄傲与踌躇满志不由便冷了几分。他挥手令亲卫将卢文瑶扶起来,解开她的捆绑。   叶十一冲卢文瑶点了点头,说道:“过几日攻下了河间,我会亲自去幽州接邯郸郡主。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的女儿。至于燕王……你们妄立天子的罪名,我这里也可以不作追究——”   叶十一说到此处,明显还应该有下文的时候,突然便打住不讲。他转而吩咐亲军校尉道:“送卢帅回营吧。”   这时候,从侧面闪出一人一骑来。马上之人骑术不咋地,大约是冲得急了,在马上晃了晃才稳住身形。然后,他冲叶十一施礼,道:“臣请命送燕王妃,请主上允准。”叶十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之后他便调转马头离开了,一众将领卫士也跟着掉头。   自报奋勇要送卢文瑶那人就兴高采烈地冲卢文瑶去了。这人卢文瑶一早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不但一身文官的官服,在一众全身甲胄的武将中显得非常引人瞩目,而且官服还有点脏。明明大红的衣服怎么看怎么有点发黑,还到处是摺儿。卢文瑶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叶十一身边那个叫做江中流的谋臣之外,不能够有别人还有这等风采。果然一通名姓,正是江中流无疑。   江中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带着一众亲卫们,以非常可疑的热情一路将卢文瑶送回营盘,关进早就准备好的帐篷。然后,他也不走了。不仅不走,而且他还把卫士都给撵出去了。左顾右盼一番,凑到卢文瑶跟前,张口要说话。   那个……都知道,江中流那家伙的仪态素来有点猥琐流,搞得卢文瑶差点以为他要干点什么。饶是卢文瑶心中知道绝无可能,也往后连退了两步,直到坐到椅子上,才道:“江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江中流收起“奸笑”,咳嗽一声,正了正仪态,一躬倒地,道:“江某来此,是为请王妃修书一封,送往幽州。”   卢文瑶不动声色,“哦”了一声道:“这是……皇后殿下的旨意么?”   江中流从腰后摸出小扇子,边摇边说道:“自从年初张氏作乱,皇帝陛下失踪,到如今已有半年了。当然,皇帝陛下洪福齐天,必定无恙,可是国本久悬,终究于国于民都非益事。是以尽管皇后殿下心中不忍,可终究也不得不考虑为陛下立嗣的事情了。燕王先帝之子,陛下之兄,王妃所诞邯郸郡主,血统尊贵,正当立为国之储君。皇后殿下此番亲自前来,正是为了接邯郸郡主,难道王妃竟是不知?”   卢文瑶沉默了。叶十一有抢她女儿的意思,早在韩德功押送她时,她便有所怀疑。刚才叶十一说不追究擅立天子之罪,更是明白表示了要以她的女儿为嗣的意思。这她当然不可能听不明白。然而……   卢文瑶一转念头的功夫,那厢江中流已然铺开了笔墨纸砚,将笔沾好了墨塞到卢文瑶手中,劝道:“请王妃不要迟疑了。大郑宗室成千上万,要知道,皇后殿下也不是非邯郸郡主不可的。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条件了,趁着赫连将军还没有攻下幽州。一旦幽州陷落,那可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皇后殿下或者仍然会以郡主为嗣,却没有任何可能再宽恕您和燕王了。杀其母而夺其女,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卢文瑶笔尖一颤,老大一团墨汁便滴了下来,在信纸上渲染开来。   江中流不动声色地换了张纸,放缓了语气继续道:“就算您不在乎您自己的生死,难道就不为燕王考虑么?不为郡主考虑么?有您和燕王在,有幽州的勇士在,郡主的储位才能有依仗啊……”   卢文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信差持燕王妃卢文瑶分别写给幽州官员和燕王的信,飞骑赶往幽州。叶十一也整顿兵马,亲自提兵,去攻河间。正如他向卢文瑶所说,一打下河间,他就会前往幽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河间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在叶十一亲自督战的情况下,十数万的军队挟井陉全胜之势连续攻打了一昼夜都没有攻下来。   “河间的守将是谁?”叶十一问卢文瑶。   “是杨绯。”卢文瑶如实回答。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据说,是我之后,大郑女将中的第一人。”   杨绯这个人叶十一还真知道。他知道这名女将从公私两方面来说都得傅铁衣心腹中的心腹。她是傅铁衣亲弟弟傅铁然的妻子,同时也是傅铁衣手下第一得力的将领。她很少出战,但每当傅铁衣率军出河北作战,留下来替他守老巢的十有八九都会是这个杨绯。由此大约也就可以推测得出来她在防守上到底有多厉害了。   叶十一在心中斟酌。众将也安静下来,不敢插嘴。正在四野一片肃然的时候,江中流忽然斜刺刺冒出一句,去问卢文瑶:“那她有你厉害么?”   卢文瑶微笑,不答。   “没有吧!”于是江中流据此得出结论,“所以咱们还是继续攻城吧!主上既然能用几天的时间打赢井陉之战,不可能三两天还打不下个河间。”   这一下,在场的全体将领都冲江中流翻白眼——攻城和野战那能一样吗?在卢文瑶都打败遭擒的情况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杨绯会死守的,而且那个杨绯还那么能守!不过江中流那种人,大约也不知道攻城和野战有啥区别!   相比起来,倒是卢文瑶的回答更含蓄一些:“正是因为她没我强啊。你想啊,连我都输了,她还敢出来么?河间这种级别的大城如果死守,会非常麻烦,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可能打下来。”   卢文瑶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   那么,当时,摆在叶十一面前的路只有两条。其一,以排除万难不拍牺牲的精神把河间打下来。其二,放过河间,北上与赫连胜会师,先解决幽州与北方诸郡。   这两者各有利弊,究竟怎么选,端看主帅的风格了。大抵稳妥的统帅都会选前者。比如,要是傅铁衣碰到这种情况,那肯定就是死攻河间没商量。因为常山至河间一线是整个河北的中枢,有着绝大的战略意义。河间不下,常山的形势是不能稳固的。可这问题要让叶十一来选,就有点儿复杂了。有天分的人,从来都不拘泥于一时一处的。   稍一考虑,叶十一便做出了决断——先打幽州与北方诸郡。他说:“幽燕一定,河间北面屏障尽失,则自北而南一马平川,我骑兵可长驱直入。又有常山在手,猪都能打下来了。”   于是,叶十一下令,命韩德功留下来围困河间,宇文翰攻冀州、杨普攻平州,段文虎攻雄州,自己则亲统中军,压向幽州。这个时候,贺连胜早已扫荡了幽州上方的居庸关、宣化、怀来等重镇,兵临幽州城下。   凤仪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叶十一踏过拒马河,在幽州城百里之外扎下营寨。早在三日之前就接到卢文瑶书信的燕王与幽州诸臣属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地决定——献城。降书和使者由具体在幽州城下负责围城的贺连胜派人送至后方中军大帐。这一次,叶十一非常慷慨,允诺不追究燕王夫妇擅立天子之罪,不夺幽州守卫,不杀幽州属官。   于是,四月二十七日清晨。燕王李芇白衣赤足,手牵着他的女儿邯郸郡主走进叶十一的中军大帐。   燕王下拜,以妄立天子之罪请死。   “虽罪无可恕,然而情有可原。”叶十一按照江中流写给他的底稿往下念,“长安宫变,事出突然。圣上蒙尘,国无所依。王所行,是功在社稷,所罪者未请而立。功过相抵,可以不论。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无女,邯郸宗室最贵者,当立以为嗣以安天下。”   燕王再拜,语带泣声:“邯郸是殿下您的女儿。”   内侍便牵着邯郸郡主的手领她上前拜见。邯郸郡主是很乖很漂亮的小女孩,冲着叶十一叫了一声:“父后!”   叶十一就有点儿发呆。   江中流站在他身边泄气得差点没出溜到地上去。他在桌案底下伸脚猛踢叶十一,提醒他赶紧上,别忘词。心中则不住的埋怨:我不是都给你交代清楚了么?人家孩子一叫爹,你就把人抱起来亲一口,然后再把玉佩解下来给孩子拿手里玩,那叫见面礼!真是!   奈何叶十一实在不是个爱孩子的主儿,写好了本子让他装他都装不来。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对燕王道:“你去看燕王妃吧。”   虎牢   凤仪元年四月十九日,井陉结束之后的第三天,卢文瑶战败遭擒的紧急军报就被送至了前线傅铁衣的手中。   傅铁衣看完,低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将急报递给了身旁的夏侯广德。夏侯广德看完,又递给了旁边的高人杰。然后,诸将逐次传阅。一时之间,都变了颜色,纷纷言道:“井陉大败,卢文瑶遭擒,常山骤然生变,则河北危矣。”   傅铁衣仰头去看眼前的虎牢关——这座号称为“锁天中枢,三秦咽喉”的雄关半是烈火半是浓烟。骑兵在关南激战,而数以万计地士卒则结阵向关墙连续不断地发起冲击。每一次冲击,都像飓风卷过悬崖,海浪拍击沙滩。伴随着每一拨冲击,似乎整个虎牢关连带着它脚下的大地都为之摇晃起来。   只要再给他十天,不,哪怕只有五天,他都能够荡平这座雄关……□的马儿似乎感受到了傅铁衣心中的躁动,不安分地甩着尾巴,鼻孔里喷出大股的粗气。   是的,这其中包含着怎样的遗憾与不甘呐!不仅是傅铁衣,所有的将士都一样。   虎牢破城在即,需要的只是最后一击。这是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但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击,他们可能要没时间去击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窝火的?咬到嘴里的猎物跑掉了的狮子是什么心情,他们现在就是什么心情。甚至有几名性格比较暴躁的将军实在按捺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苦涩在傅铁衣的唇角蔓延开来。他是该怪卢文瑶败得太快,还是该怪自己发动得太慢呢?或者本来他就不应该寄希望于卢文瑶与叶十一之间能在井陉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从而给他创造出直捣洛阳的良机。作为离心离德,随时都准备倒戈相向的盟友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卢文瑶弃幽州的安危于不顾,坚持固守的策略为他来赢得宝贵时间呢?既然是野战,决定胜负的不就是一瞬间吗?   “果然还是不够吗?或者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应该立即回师邯郸的。”傅铁衣想,“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妄想,现在也就不会有这样让人难以忍耐的不甘了。”   傅铁衣最后环视了一遍战场。越鹰澜的旗帜还在虎牢关城上竖立,尘烟中那面旗帜所代表的女将军还在城下率领着骑兵拼杀作战。他抬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制止了鼓噪的部下,然后命令道:“收兵吧,回师邯郸。”   战场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吓人。这安静似乎能让人听清楚风刮过战场,旗帜猎猎作响。能听清楚刀锋切入血肉,割断骨骼的咯嘣声;能听清楚礌石砸在血肉之躯,闷闷的钝响……这以后,鸣金的声音从战场的各个方向响起,尖锐的声响直刺破云霄。训练有素的将士有秩序的从战斗中脱离,从战场的各个方向汇集到帅旗的周围。   越鹰澜及其麾下骑兵本来正在激战,于是立即就感受到战场的变化。骑兵们霎时大喜,一阵衔尾追击,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勇力——幸好他们没将这种勇力贯彻到最后,否则叶十一麾下将近两成的精锐骑兵大约就要断送在虎牢关外了。   傅铁衣是什么人啊?没有人比他更擅长防守反击的了!他的确不可能攻下虎牢关了,但你在他撤退的时候追击,打算趁机大占便宜,他绝对能让你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越鹰澜及时发觉了。那个时候已经是千钧一发,来不及下命令了。战场上总会遇到这种时候,往往这种危机时刻,才是检验名将的试金石。这一次,越鹰澜经受住了考验。她带着亲兵左右一抄,终于赶在队伍落进陷阱之前兜住了已经有些散乱的阵势,生生刹住了攻势。   远远的,河北军帅旗之下,傅铁衣暼了一眼他的弟弟,道:“怎么样?”   傅铁然懊恼地搔了搔头,说道:“什么时候战场上的女人都变得那么厉害了?什么啊,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来战场!一点儿冲劲儿都没有!阿绯也是这样……”   “你能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你没真正吃过亏。”傅铁衣面无表情地教导自己的弟弟。事实上,他的心里是有些叹息的。先是有他,后来又有杨绯,这就是他这个弟弟始终不能独立跃升成为名将的原因。   “再继续玩弄这样的战术已经没用了,撤吧。”他轻叹了一声道。   于是,两军渐渐分开。越鹰澜也得以率领骑兵马撤回虎牢。   一进关城,越鹰澜跳下马就往关城上跑,一群副将裨将跟着她一起跑。他们的军靴踏在青石台阶上发出嘈急的“咯噔”声。他们几步就登上了虎牢关。站在城上,环顾尘烟密布的战场,他们发现傅军有秩序地聚集到帅旗周围,缓缓地向荥州方向退去。   “河北军撤了!”有副将大声叫道,“一定是我们在井陉胜了。殿下万岁!”   “万岁!”将士们随之发出欢呼。巨大的喜悦与幸福冲击着他们连续作战多日后疲惫的身躯。   约鹰澜转过头来冲着大家微笑,泪水在着笑容中缓缓充盈了眼眶。“总算不负主上所托。”她手掌拍着城头说。之后,她就因为过于疲惫委顿在城头睡着了……   就这样,在虎牢关随时都有可能攻破的关键时候,傅铁衣统帅的河北军从虎牢关下撤军了。他撤得毫无争议。事实上,能够在需要的时候毫无犹豫地舍弃胜利并且顺利从激斗的战场上脱离撤军,才正是傅铁衣作为名将资质的体现。正是他敢于果断地撤军,才使得他将来有可能扭转全局的不利。   而在这场战斗中,由于参战的是傅铁衣,他的威名终究成就了对手的名声,造就了越鹰澜真正意义上的名噪天下。因为她不仅在傅铁衣的进攻下坚守住了虎牢关,更重要的是,她能够在一只脚都踏进傅铁衣圈套的情况下及时抽身。要知道,敢于在傅铁衣撤退时追击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这以前,能活着的回来的从来没有。于是,虎牢关之战以后,约鹰澜也被正式称之为名将了。   傅铁衣下令全军从虎牢撤离是在凤仪元年四月十九日接到井陉战报的当天,等到全军从战场上脱身撤退进荥州,已经是四月二十五日了。这绝不是他撤得慢,相反,他的速度已经是当时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哪怕对战争有起码了解的人都知道,十万人规模的撤退比同等规模的进攻所冒的风险更大。这里面牵扯到非常复杂的战争运作体系和更加复杂的战争心理。溃败固然最正常不过,占据优势而撤退的时候反而遭遇失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古往今来,栽在这上面的名将数不胜数。这就是为什么撤退往往比进攻更耗费时间的原因——当然,逃跑除外。   因为撤退耗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进入荥州之后,傅铁衣一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拔师前往邯郸。然而,越鹰澜是彪悍的,叶十一选她留守简至是福灵心至,正确无比。越鹰澜充分发挥了骑兵的优势,始终以精骑袭扰着傅铁衣的侧翼。从而最大限度地延缓了傅铁衣回师河北的速度。尽管傅铁衣很强,然而,在中原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大兵团步卒面对来去如风骑兵之间的劣势是一览无余的。傅铁衣终究也有无能为了的时候啊。等傅铁衣大军抵达邯郸,时间已经推进到了凤仪元年的五月初九。这个时候,叶十一前锋已经从北向南冲垮了河间。而叶十一本人也离开了幽州,率领主力向邯郸攻来。   对于河间的失守,傅铁衣并没有过于苛责。面对败退到邯郸,正式跪下来向他请罪的杨绯,他当然更不可能像某些极品统帅一样抱怨:“同样是留守,同样是女将,为什么越鹰澜能替叶十一守住虎牢,而你就不能替我守住河间呢?”   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道:“能守到今天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毋需自责请罪。无论如何,及时把军队粮草撤到邯郸,没有损失主力,阿绯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还要辛苦你在邯郸调集兵马粮饷。这些事务,终究还是你比较在行。”   之后,杨绯就投身于昏天黑地的后勤工作中。   五月十一日,叶十一的前锋六万以宇文翰为主将抵达漳河北岸,结阵以待。由于这个时候邯郸兵力尚未集结完毕,傅铁衣没有立即发动抢攻,而是再次采用了他最擅长的防守反击,据漳水南岸扎下大营,与北岸对峙。   一时之间,漳河南北战云密布,羽檄交驰,大船往来。山东的兵马粮草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运进河北。而叶十一麾下各路大军也渐次开到。到凤仪元年的五月十五日,集结在漳河南岸傅军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万。同日,叶十一亲帅的中军也抵达漳河,与先头各路军队会师。这样,漳河北岸的总兵力也就达到了——号称是五十万。   这个数字当即让负军队编统之责的傅铁然一哆嗦。他不是为了对方的数字哆嗦。五十万的确是不少了,但我们军队打仗从来都有个光荣的优良传统——号称!号称五十万,往往实际可能连一半都没有。   据傅铁然估计,叶十一在河北的嫡系军队有十七、八万,招降的幽州军队人数在五万到十万之间,加起来至多不会超过二十六万。但是新近招降这种半生不熟的军队,大抵叶十一是绝不敢放心拿来决战的——所有的统帅都不敢,反而要分出兵力来防备不测。所以,叶十一真正能投入到漳水之战的兵力绝对不会超过十六万。真正让傅铁然哆嗦的,是他们自己一方的兵力。   二十三万,几乎是他们在河北、山东的兵力的总和了!   这就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啊!   一旦战败,傅氏十余载建立起来的基业就要烟消云散了。而就算是能胜——胜利,有完胜和惨胜之分。现在,他们只能完胜,不能惨胜。在四分五裂的局面下,是没有时间给你去恢复元气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力一旦下降,信不信立刻就有无数个下家扑上来瓜分了你?这样的惨胜还不如一把输干净了痛快呢!   叶十一胜卢文瑶是全胜,所以,他们胜叶十一也能全胜?纵然傅铁然对自己的大哥有信心,也觉得这事儿可能性不大。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这次靠不靠得住!”傅铁然不无忧虑地想,“只要有江南的全力支持,总能恢复元气的!”   五月十八日,罗文忠越过寿春,自彭城入大运河,沿水路向上,威胁济州。至此,山东与江南之间的联系被彻底掐断了。傅铁然暗中大骂自己乌鸦嘴。   紧接着,五月二十四日,漳河北岸送来一篇檄文。檄文写得很棒,义正言辞,酣畅淋漓 。内容却是以邯郸郡主的口吻敦促傅铁衣归顺朝廷的,另外叶十一也代表朝廷允诺:只要傅铁衣放下武器,他的官爵地盘全部予以承认,并且可以进一步封给他只有四家七氏的大士族才能享有的国公之爵。   檄文写得真是不错,一看就是出自政治老手。气度那叫一个堂堂皇皇,泱泱不凡,条件那叫一个宽厚诱人,只除了有点儿不像真的。横看竖看,叶十一也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嘛!   无论真假,总而言之,这道檄文就使得傅铁衣在政治上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地位。   没错,这要是没这道檄文,傅铁衣差不多都该记不起来有自己曾经向邯郸郡主称臣这回事儿了。然而,无论傅铁衣在事实上是否从属于幽州,至少名义上他还是幽州方面的臣下。现在,幽州方面要求他放下武器,归顺于洛阳。他还有什么话能说呢?   这让他怎么回应?说不吗?你自己的皇帝都投降了,认贼作父了——不,应该说合理合法地成为了整个天下最正统的继承人。现在你自己所效忠的皇帝说战争结束了,你可以放下武器,高高兴兴来领你的工资了,而且还有加班费。作为一个臣下,你能说不吗?除非傅铁衣承认造反,否则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抗拒下去。那么,就说行?那你就等着接下来的鸿门宴吧,而且还是个没有项伯的鸿门宴。   所以,这是没法回应的。   傅铁衣看了檄文只笑笑道:“叶十一的这个谋士,倒是中规中矩,蛮正的套路。”说完他就非常干脆地将檄文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儿。之后,他便挥手令众将退下了。他说道:“近期将会开战,请诸位做好准备。”   傅铁然跟着诸将一起退出去,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夏侯广德拍着他的肩膀,道:“喂,小四,精神点儿嘛。叶十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时候!”说罢,他豪气云干地走了。   傅铁然踌躇半晌,突然调头又回到大帐。   “大哥,真的要在这里决一死战吗?”他问。   “嗯。”傅铁衣随口答应了一声。他正在出神,手里握着小小的玉石,轻轻摩挲。   “可是,我们所有的兵力都在这儿了……”傅铁然目落在兄长手里的玉石上。尽管玉石只隐隐露出一点儿,可是他知道那是侄女的雕像。忽然间,他感受到极大的忿忿不平。在冲动之下,他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话:   “值得吗?哥哥!我们冒着失去一切,甚至永远都没有东山再起机会的风险,和叶十一决一死战。也许明天这一切就会成为现实。可是,我们为什么而战!为了她吗?他们,她和叶十一,随时都有可能旧情复燃!为了猗猗,是的,为了猗猗。哥哥,无论胜负,如果你没有今天的力量,猗猗什么都没有了。她结婚了,总会再生孩子的!”   傅铁衣视线转到弟弟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这么说,小四,你也觉得我会输了……”   “不……不是……”傅铁然有些局促地道:“大哥当然会赢了,只是……”   “真可惜,没有验证的机会了。”他打断了他的弟弟,郑重其事将女儿的雕像从手腕上解下来,放进一个小匣子。然后他抬眼去看傅铁然。他对他的弟弟叹息道:“小四,你记住,有的时候,孤注一掷往往并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啊?”傅铁然愕然。   傅铁衣却又不再提了,反而问道:“江南有消息传过来么?”   “刚刚有消息到,是三天前从金陵传过来的。金陵和巴蜀已经停战和谈。赵瑟说她会尽快派援军来。”傅铁然下意识地答道,“之后罗文忠从水路截断了济州,江南的消息就断了。”   “已经一大把年纪,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怎么还这样的任性……”傅铁衣轻声地自言自语,仿佛责怪着某个人,然而,他的眼睛里终究是暖的。   凤仪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漳水之战爆发。   大郑末年进攻最强的猛人与防守最强的牛人两强相遇,关东最精锐的两支劲旅彼此碰撞。有功夫的,没空闲的,天下拭目以待。   歧途   作为必然要改变北方各政治集团实力对比的一场重要战役,漳水之战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很难找出谁是最幸灾乐祸的那一个。但是,至少,最焦虑的那一个是可以确定的——赵瑟。   只和交战的一方有着永远分割不了的关系已经够不幸的了,更不幸的是,她和双方都纠葛不清。这不是一句过去了,结束了,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有些感情,只要曾经拥有,就会成为永恒的枷锁。赵瑟没有办法不认为,是她把灾难带给了傅铁衣。   是她发现了他,是她培养了他,是她给了他背叛的机会。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上了他……   爱这个字眼像针一样刺痛了赵瑟,使她眼前发黑。无论她怎样千方百计地抹煞,怎样在心里不肯承认,强烈的负疚感始终都像蚂蚁一样啮噬着她。   她备受煎熬——只有真正了解了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才能真正理解这种煎熬。这样,赵瑟也就没办法继续安坐于金陵城依旧繁华的宫室官署。   “我自己犯下的错误,就由我自己来纠正吧!”赵瑟终于下定了决心。   事实上,叶十一出兵河北的消息刚一得到确认,赵瑟就做出了她的抉择,并立即就开始着手准备了。这几乎是与曹秋何攻打武昌同时进行的战略部署。如果将应对叶十一的战略比作一场赛跑的话,张媛、张钰、傅铁衣、卢文瑶、元元、陆子周,这些一开始就叱咤风云的种子选手们,谁都没能跑赢赵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赵瑟是当时应对叶十一的战略最快、同时也是最正确的人——当然,有关叶十一的问题,赵瑟总是反应及时的。这不仅仅是一个才能问题。   这样,整个凤仪元年四月的上半个月,赵瑟都忙着调兵遣将。当时,曹秋何所率领的水军刚刚在武昌与罗小乙开战。这一部分兵力必须全力攻打武昌以确保金陵的安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调动。所以,赵瑟所能调动的兵力只有步军。当时,除武昌水军之外,江南所能动用的兵力,大约十万人上下,都被紧急调往淮水上游,迅速部署到随城到襄城一线上。   随城到襄城一线,从位置上看在寿春西北之外,也就说超出了淮河防线暨金陵势力范围辐射的范畴,压迫到了荆襄巴蜀乃至于中原势力的边界。这一条阵线,从战略意义上看,更偏重于进攻。其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简而言之,如果它向南面包卷,就可以直接威胁巴蜀所控制的襄阳;如果它向北面包卷,兵锋所至就是目前还在叶十一手中的南阳。而更加微妙的是,一旦巴蜀方面有意从襄阳出兵,无论是向东北进取中原,还是西北进取关中,都绕不开这道阵线。   “这样,你就只能跟我和谈了吧,子周——只要你还是陆子周!”赵瑟望着巨大的地图怔怔的出神。   而后,她大声命令道:“来人……”   北人乘车,南人行船。就这样,散布在江南各地的兵力,通过蛛网密布的河道,以北方不可思议的速度集结到金陵。再从金陵出发,由大船运送到寿春,之后迅速部署到随城到襄城一线的各个据点上。四月份江水高涨,正好行船的时节。大船朝发夕至,一日就可以从金陵到达寿春。其在运输能力与运输速度上,有着陆路拍马难及的优势。所以,当叶十一的军队还在太行天险艰难跋涉,与卢文瑶相争于井陉狭道的时候,赵瑟这一边十万大军已经密密麻麻的部署在随城至襄城一线上。   军事而外,就是政治。赵瑟谨慎地选择着将“西合巴蜀,以救山东”的策略正式抛出来的时机。最终,日子定在凤仪元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朝会,可以确定卢文瑶战败于井陉的消息属实之后的第二天。   朝会之前的夜晚,闷热。赵瑟独宿在寝殿,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她最终一骨碌翻坐起来,燃起了一支已经好久不曾碰过的大麻。在令人飘飘欲醉的烟气缭绕中,赵瑟轻轻地自言自语:“子周啊,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选择的机会了。不管你情不情愿,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合作……会搞成这样可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也有份!毁了他吧,你看,终究要我们一起毁掉他……”不知不觉的低语中,赵瑟已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的朝会上,赵瑟就抛出了她拯救河北的计划。   这就是说,要与巴蜀停战和谈,甚至于的放弃武昌的惊人代价换取拉拢傅铁衣和他的河北、山东,并且正式与叶十一撕破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金陵城霎时沸反盈天。   巴蜀,不就是流寇吗?和流寇做在同一张谈判桌上?真恶心。你还要跟贱民握手言欢,精诚合作?列祖列宗都不会原谅你的。万一他们再拒绝了……   那武昌怎么办?那是咱们金陵的大门!没有武昌金陵怎么办?打都没打下来,所以能谈下来?   山东就那么重要?咱有长江!长江啊那可是!再说傅铁衣可从来没说跟咱一国。这不正好么,两虎相争,渔人得利,正巴不得呢!   ……   于是,在进行军事布署的同时,赵瑟不得不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政治准备中去。军事方面的安排虽然是重要且至关重要的,但那毕竟是一件简单而单纯的事情,常用的是命令。而政治——关于政治,也有一个最常用的词,斡旋。只从遣词上面大约就能看出两者哪个更让人糟心了吧?   当然,也有基本无需为调和政治上的平衡而烦恼的领袖。但那是叶十一,是元元,是那些完全不用依靠家族政治攫取权利的人,反正不会是赵瑟。   大郑的历史迄今有三百八十九年,而士家的延绵更是王朝的三倍以上。宽松、自由、肆无忌惮的政治风气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凝固成了贵族政治的传统,使得士族们天然地染上了一桩臭毛病——无论如何也非对政治指手画脚不可。这一传统经过上千年的风化已经顽固无比,坚硬若化石。以至于明明铺天盖地的时代浪潮已经席卷而来,该臭毛病仍然屹立不倒。这样,最后的士家掌权者,比如赵瑟,就成了遭受新旧时代夹击的倒霉蛋。   现在,这位倒霉蛋就在心底里无比羡慕了她的那些只凭军事上的胜利就可以压倒一切的对手们一把。然后,她呼一口气,按捺下焦躁的心情,扬首露出一个笑容,仪态万方地踏进等待着她到来就开场的宴会——早在甘露年间,决定朝廷政局的重大决策的场合就不是在大明宫的朝堂,而是在林林总总诸多官邸的晚宴上了。   这样,等赵瑟终于摆脱了士族与百官的纠缠离开金陵,以江南第一实际权力者的身份亲自驾临武昌督战,时间已经无情地流逝到了凤仪元年的五月初二日。这功夫,叶十一都上幽州耀武扬威了一圈,又重新杀到河间了。   所以说,这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哪。只不过赵瑟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扔货罢了。   当然,赵瑟不承认自己是扔货可并不影响她将曹秋何打入扔货的行列。在这一点上,充分体现了赵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令人敬仰的高度——谁让他是她男人呢?   具体说来,就是锦旗招展,锣鼓喧天。舰列如林,猛将如云,可怜人曹大都督摆开十足的排场将赵瑟迎将进去,刚背过众人脸,小手手还没来得及牵一下,他老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数落他,为迟迟不能攻下武昌之事大加指责。   “总而言之就是你无能!”赵瑟最后总结道。   曹秋何鼻子都要气歪了,这到底是不是他老婆啊?真不知道把他鉴定成窝囊废,她能有什么可光彩的?   当然,曹秋何不仅仅是会腹诽的。曹大爷何许人也啊,哪儿就是听着的主儿?一时也不管家臣麾下在外面听见了笑话,当即便跳着脚大声回骂了过去:“我无能?阿呸!武昌开战这才几天哪?你就是换了叶十一,我告你他也打不下来!分明是你偏心,吃锅看瓢的,竟然还好意思来怪我?”   这一番话登时便拿住了赵瑟的要害。赵瑟虽是心急如焚地赶到武昌,但怎么也不至于就急得失去了分寸。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偌大的计较,为了都是傅铁衣,而今面对曹秋何,难免心虚气短。毕竟现如今是人曹大名正言顺不是?所以赵瑟一见面就骂,十分里其实至少能有八分是为了先声夺人——曹大那家伙最爱说风凉话了,不先打掉他三分气焰,等接下来说起她为了河北战局,为了傅铁衣与巴蜀和谈的事儿,还不定怎么挤兑她呢!   这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赵瑟被曹秋何一句话戳到心虚处,不免便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于是,她顿足说出了那句凝结了无数曾经陷入类似此刻尴尬的女性伟大智慧的一句宣言——“真小气!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我小气?”说话间,曹秋何就要扑上来。赵瑟惊叫着闭上眼睛。然而,曹秋何却又忽然间泄了气,一屁股坐回椅子,口中道:“算啦,这一把我让你。嗯,既然当初老傅能把你让给我,现在我就该投桃报李嘛。你想拉他一把,我自然是不好意思拦着的。”   赵瑟十分之过意不去。曹大这么明事理的时候可是少哇。她缓缓睁开眼来,望着曹秋何极魁梧的肩膀和略歪着头仿佛正思考什么的样子,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光是为阿傅,主要还是还是为了江南……”   奈何媚眼做给瞎子看,曹秋何分明在想自己的,根本没有听。他想了想,兀自补充道:“这么着,大伙就都知道我曹大英雄豪杰,才不是叶十一那种小气鬼!”脸上是那种十分欠揍的,似乎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自己都被被自己的高尚给感动了自矜自得的神气。   赵瑟顿时语塞,十分之过意不去最多只剩下个三分。   曹秋何自己足丈加三地吹嘘完自己个,反而去捅赵瑟,问道:“哎,你心里到底有谱没有啊?我怎么琢磨着陆子周能跟你和谈这事可是有点儿玄哪!凭什么呢?哎,咱们可先说清楚,你要是打算拿着武昌来换,可是坚决不成。你再对不住老傅,我再欠他人情,这事儿也得有个限度啊!最多以后逢年过节的……”   赵瑟听曹秋何越说越没正形,生拍他乌鸦嘴再说出什么晦气的来,忙打断了他道:“有的,有的!你觉得玄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陆子周。”   赵瑟匆匆忙忙拉过桌上的地图,连比划带说地道:“子周我最知道的。从来要的都是进取天下,绝不肯抱残守缺,偏安一隅。现在的情势,叶十一与阿傅两虎相争,困于河北,无暇西顾。关中一地,乌虚南掠,张氏应接不暇。汉中诸郡,元元已攻陷泰半,眼见兵至大散关之下。在襄阳在手的情况下,陆子周没有任何理由不出兵南阳。出兵南阳,东向伊洛,则中原空虚,可从容执天下中枢。西出武关,立时便成两路夹击关中之势,张氏旦夕而亡。以巴蜀而言,若此大好局面千载难逢,岂能白白错过。所以,只要能够出兵南阳,陆子周应该是什么都可以妥协的。”她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坚定地道:“是的,他非如此不可,否则他就不是陆子周了。如今。”   赵瑟呼了口气,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着,道:“如今,我们已经襄城至随城一线布下重兵。襄阳只要出兵,就绕不过它去。或者与我和谈,或者强行突破。硬攻?不能吧?罗文忠十万水军还在汉水游弋,随时都可能翻脸相向。所以,子周他只能跟我和谈。就用武昌换我让开一条道路吧!和一统天下相比,武昌微不足道。得到了武昌,金陵暂时也就安全。这样,就可以出兵山东,解决掉——”赵瑟笑了一下,抬首道:“叶十一。”   曹秋何避开赵瑟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她手指戳着的地图上。半晌,他搔了搔头道:“倒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来这回要是真让你蒙对了,咱们大家伙儿都得承你的情了。”曹秋何“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依我看哪,只要陆子周出兵,十成十是要冲着关中。没道理放着张氏这现成的落水狗不去打,反而跑中原去损人不利己,白白便宜了老傅。”   “哼,你这等没品的家伙猜这个自是其准无比,只消将心比心就好。”赵瑟横了曹秋何,继而叹道:“是啊,大约待我们稳定的河北,子周也略定关中了。此后的天下,便是我与元元东西相争了……”   “真不知道咱俩是谁没品?话说是谁刚刚才跟人张氏姐姐长、妹妹短结了盟约的,转眼就将人卖得骨头渣都不剩!”曹秋何哂笑一声,顿时将赵瑟晶莹剔透的小心肝打击得七零八落,黯然不语。   曹秋何便又伸手去逗赵瑟,道,“得了,这不已经打算好了么?赶紧写信吧,难不成还摆个谱等着陆子周求和?”说到此处,他忽然眼睛一轮,露出一个可疑的笑容,之后便听见他幸灾乐祸地道:“你看吧,想当年陆子周要死乞白赖非跟你联合,我让你答应你不答应吧?现在好了吧?风水轮流转了吧?傻了吧?”   什么叫做朝伤口上撒盐,往心口上插刀啊?千躲万防,到底还是叫曹大那混蛋狠狠风凉了一把。赵瑟只觉得眼前是一阵一阵的发黑。愤然间,只管将脚上镶金嵌玉的木屐鞋往曹大那厮脚面上招呼。   曹秋何哈哈大笑,轻松躲闪。一伸手擒住赵瑟的手腕,稳住她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形,之后便就势欺过去,在赵瑟唇上用力一吻,道:“您就甭抻着了,我的夫人。”   ……   凤仪元年五月初三日,金陵方面正式派遣使节传书武昌,请求停战和谈。武昌方面没有任何回应。   五月初八日,驻扎于瞿塘关的八万蜀军移师江陵、襄阳。   五月初九日,陆子周自成都抵达江陵。   五月十二日,江南军攻陷南阳。   五月十三日,陆子周由江陵启程前往武昌。次日,盘踞武昌的罗小乙代表巴蜀正式回复金陵,同意停战和谈。   消息传来时是深夜,赵瑟与曹秋何同塌而眠,正有船合等等的嫌疑。彼时,曹秋何从赵瑟背后抱过双臂来,低头轻轻啃她的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到底教你料着了。要不怎么说结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就是了解啊!”   赵瑟心中一黯,露出一番落寞的神情来。   “结发夫妻,好像是你和我吧?”她笑着说。   “啊……”   最终达成的协议,江南与巴蜀之间正式的和谈日期定在凤仪元年五月十九日。谈判的地点设在武昌城与江南水军大营之间的江面上。谈判人选上,江南方面出场的主谈是赵瑟,副主谈是曹秋何;巴蜀方面派出的主谈是陆子周,副主谈是罗小乙。双方各自带可护卫五百名。   从确定和谈到真正意义上的停战和谈,耗费了整整五天时间,效率不可谓不低。但是没办法,总有些无聊的事情来消磨时间,比如谈判的地点,谈判的人选,以及随行和护卫的安排。或者作为主谈的赵瑟和陆子周都不在乎这些而更在乎时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副主谈不在乎……   总为言之,以一场盛大的游船夜宴作为开场,揭开了武昌和谈的序幕,亦即赵瑟与陆子周第二次寻求联合的努力。   崩裂   “既然是和谈,总有个和谈的样子。”   果然如赵瑟所喟叹的那样。次日一早,双方就坐到了谈判桌前。收拾了昨夜的醉意与疏狂,剑与酒都抛到了一旁,彼此之间只余下熟知了的陌生人。   然而,说是谈判,实际也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早就在明面上摊了开来,一目了然。   停战结盟,当然,当然,这是必然的结果,也是双方的共识。但在时间点上,毫无疑问,双方存在着分歧。   很简单。   站在赵瑟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尽可能地提前。从某种意义上讲,叶傅之战,势均力敌,而她就是左右着战争成败的那根稻草。她能越早地从武昌的抽身,将她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漳水战场上去,傅铁衣的胜算也就越大、损失也就越小。而如果拖延到漳水之战结束,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相反的,站在陆子周的立场上,则希望在一定的期限内尽可能拖延武昌达成停战的时间。这个期限就是不影响巴蜀西出武关,两向夹击关中张氏。如果叶傅二人能够在此期间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在漳水岸边,那就再美妙不过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没关系,能有相当程度的消耗战也很不错啊。不论他们两个失败的是谁,剩下的那一个也会元气大伤吧?其在今后争夺天下的逐鹿场上,实力必定会大打折扣。这样,巴蜀一统天下的希望无疑是大大增加了……   “用武昌来换南阳,非常公平的条件,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慎重考量。”赵瑟挥动宽大而华丽的衣袖,将她纤细的手指按在地图上。她些许凌人的目光落在陆子周的脸上,吐字清楚,音调从容而优雅,说出来的却是近乎直白的威胁:“寿春的守将刚刚向我禀告,罗文忠的十万水军已经绕过了寿春。现在寿春已经不能再继续牵制罗文忠了,如果长江水路的关卡再在他面前敞开……”   “就像他曾经把武昌的大门向你们敞开一样——”曹秋何插嘴道。对于揭老底翻旧账之类的事儿,他素来爱好。   风度!风度!   赵瑟看了曹秋何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未见得多有风度——“那么,你由襄阳出兵的道路就彻底被截断了。”   “他也可以选择东击济宁,威胁山东。或者我们得考虑一下谁更有运气了。”陆子周回应道。   “需要我给您一个建议吗?”陆子周看着赵瑟说,“我们可以停战。但你们要放弃对武昌的要求,并撤回南阳的军队,我保证一年之内巴蜀不会从武昌攻击金陵。你也清楚,即使武昌在手,接下来的一年,我也绝对没有余力再去攻击江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整合江南贵族,让他们支持救援傅铁衣已经是非常勉强的事,更不要说进一步还得放弃对武昌的要求了。武昌既是悬在金陵头上的利剑,也是金陵权贵的定心丸。试想在出兵山东,江南空虚的前提下,武昌方面还有敌方随便就可以顺流而下,金陵的权贵可能连睡觉都没办法闭上眼睛吧?除非武昌到手,否则一切免谈。   武昌,这是实现救援山东最底线的条件了!   赵瑟笑了一下。大概陆子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知道行不通,所以才敢故意说出来拖延时间。   “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两天前,河西军在凉州狙击乌虚骑兵,大获全胜,迫乌虚单于大营西撤饶河。收复玉门关指日可待了。”她重新坐下来,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   就这样,在长久的对峙中,谈判陷入了僵持。   在江南闷热的夏天里,僵持与沉闷总是令人感到格外的焦虑与难熬。曹秋何率先用行动表示不肯自已找罪受,而在谈判中与他身份地位大致相当的罗小乙立即紧随其后。继两位当时看起来似乎极没有责任感的副主谈不再出现在谈判场所之后,偌大的谈判桌上也就只剩下两位运气不佳的主谈大人互相消磨者彼此的意志与耐性了。   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需要一个契机来达成双方的极限,以平衡他们的两个尽可能。   很快,平衡的契机就被他们等到了——由于元元给汉中方向带来的压力,张氏成功地在凉州遏制住乌虚的攻势之后,立即就抽调了河西军的精锐增援汉中。目前,元元和张襄隔着大散关对峙,终究搞成了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谁也奈何谁不得。这就意味着陆子周必须得立即从襄阳出兵武关了,否则夹击张氏,夺取关中的机会恐怕就要永远离他而去了。   你着急我也着急,要倒霉咱们一起倒霉,这总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这样,似乎谈判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可以在掌声中圆满落下帷幕了。   凤仪元年六月初七日,经过了二十余日漫长而难熬的对峙,赵瑟和陆子周终于分别在他们对手的脸上看见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赵瑟站起来,似乎想与陆子周握手的那样子。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掌伸出去就收了回来。“请大都督和罗将军过来吧。”她吩咐侍立在一旁的书记官。而后,目光流转,看向陆子周:“我们一起喝一杯,算是庆祝盟约。”   或者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她笑起来顾盼生姿,美好无比。而这美好无比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眼角眉梢消退,就猛然间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一只羽箭从赵瑟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冲陆子周射去。陆子周身边不远处的卫士飞快地踏前一步挽了个剑花击落箭矢,快得让人不能眨眼。与此同时,她听到惊厉的声音,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尖叫。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无数地箭矢在她的眼前纵横。她的侍卫用力把她拖到身后,许多人用身体遮蔽着她。在她的对面,陆子周也同样被藏进人墙里。四面八方都是箭,它们一簇簇穿透背后、或者对面船舱的窗纸射进来,被他的、或者陆子周的卫士们奋力拨打,向四面飞溅开来,横冲直撞地钉在桌椅板凳、船梁木架上。箭簇穿透窗户纸的“嗤”、“嗤”声、刀剑拨打箭矢的声响、钢铁嵌入木头的声响、陶瓷玉器摔成碎片的声响,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他们就这样陷入了枪林弹雨。在箭矢纵横里,宽敞如许的船舱也无比狭窄起来……   圈套?叛逆?   赵瑟和陆子周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完全没有办法解释。如果是圈套——咱甭管是谁的圈套,都没必要等到今天吧?而叛逆……赵瑟第一时间想到了金陵的士族,可金陵没有了她谁还能控制局面,难道赵氏可以放弃她吗?何况,这座船上明明都是可她的亲信和曹大的部下,难道曹大还能……在想到曹秋何的时候,赵瑟的心颤了一下。然而,形势并不容许她细想。   噼啪一阵响声大作,船舱的窗户被劈裂了。赵瑟眼睁睁地看着巴蜀的卫士破窗而入,直冲着她杀过来。他看见罗小乙挥动着闪亮的腰刀露出狰狞的表情。而几乎是同时的,她的背后,曹秋何用力踹开船舱的大门。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盔明甲亮的将士也潮水般蜂拥而入。她的将士越过她,猛虎似地扑到前面去。两拨人马战在一处,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互相搏命。鲜血与刀光像交织,闪电一样劈裂赵瑟的视线。事隔十年,□裸的血腥杀戮又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赵瑟的眼前,令她呼吸急促,目光摇曳。   曹秋何大手抓住赵瑟的后腰,把她从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拎了出去。在被拽得转过身体之前,她匆忙扫了一眼对面。罗小乙将刀含在嘴里,正扛着陆子周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究竟出了什么事……   战斗持续得时间并不长。大约赵瑟在曹秋何的亲自护持下颇有些狼狈地退到他们在水面上的大营,而罗小乙大发神威,一刀劈断连接楼船的锁链,和陆子周一起由周遭巡弋战舰掩护着仓皇逃往武昌之后,战斗的结束了。双方一共也只死伤了不到两百人。并且这不到两百人的伤亡,至少有八成是在一开始的混乱里造成的。当然,关于战斗的规模和死亡人数没有无限扩大这一点,主要还是应该归功于战斗人数不够上。由于双方的应该被写成诗歌加以吟唱的美德,他们都遵守了谈判之前的协议,于是,双方护卫的人数均被严格限制在了五百以下。由此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一场突然变故引发的混战,参战双方谁都谈不上早有预谋。   至于这场变故的真实缘故(好想说且听下回分解哪,但馒头是有人品的!),那实在是一桩震动天下的大事——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堪堪逃离险境,陆子周就捉住了罗小乙追问。他的脸色绝说不上好看,可疑地红晕在他苍白的脸上若沉若浮。他的声音也充满了忧虑。尽管陆子周并不清楚具体的缘故,但只凭突然而来的混乱战斗以及罗小乙甚至来不及跟他招呼一声就断然动作来看,决不能有什么好事,而且大约还是相当棘手的坏消息。   罗小乙只是嘿嘿地冷笑不已,半响才咬牙切齿道:“圈套,这根本就是个圈套。什么和谈,什么要用兵山东,所以用南阳来换武昌,都是假的!全是赵瑟为拖延时间做出来的把戏!可笑我们竟然信了,你竟然信了!”   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压住了陆子周的心。他望着罗小乙。   “你自己看吧!”罗小乙从腰间抠出蜡丸,塞给陆子周,“河北最新的战况……不用怀疑,已经确实了的!   陆子周展开那蜡丸来看。窄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一眼就能从头扫到尾,但他却看了很长的时间。他越看脸色越差,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仰身便向后面倒了过去,直直地砸在船板上。   “子周!“罗小乙大惊失色。虽然近一两年来,陆子周多有呕血之症,然而晕倒,实在是第一次。他抢步上去抱起陆子周,断喝道:“快,回武昌!”   ……   伴随着远去的风帆,是赵瑟茫然而绝望的心。   当曹秋何连拉带拽地将她推上小船,一路飞也似地退回水军大寨时,赵瑟心中还只是愤怒和疑惑而已。所以,她还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和曹秋何进了船舱,等侍从退出,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爆发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瑟甩开曹秋何的手,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了不起的事非动手不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   “啊……”她扶着自己的额头道:“这下和谈全完了!”   然而,曹秋何的态度并不比赵瑟好多少。他铁青着脸色,冷笑着道:“和谈,你还需要和谈吗?”   “你什么意思?”赵瑟怔了一下,继而问道,“究竟你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   “哼,这有区别吗?”曹秋何将一叠奏报狠狠地摔在赵瑟面前,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连我都要认为这是个圈套了!”   “六月初六日,叶傅罢战,歃血以为金匮之约——”   奏报真真是开明宗义。赵瑟只扫了开头这一句,手中奏报“啪”地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她跌坐到椅子里,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所谓千万种滋味在心头,当如此是。她觉得自己应当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笑。   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吗?   “你,没事吧?”曹秋何心里有些拿不准,瞅着赵瑟问。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赵瑟闭上眼睛,眼泪便默默地流了下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原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   她是真的伤了心了。心仿佛裂开一道口子,口子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它就从这口子掉下去,落进暗无天日的黑渊。她想:果然我的心意是无关紧要的,果然我是不重要的。阿傅,阿傅啊阿傅……   曹秋何对着赵瑟运了老半天的气,真真恨不得拎起她来晃散了架。然而,看她如今这样地伤心与茫然,心底深处不知为什么还是一软。他伸手抹了赵瑟的眼泪,口中道:“好啦,小赵,你也别坐这儿眼睛发直了。你再倒霉,它还能有我更倒霉的?跟我一比,你就不错了就!至少没人要你的命——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着和你结婚。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赵瑟说。   ……   凤仪元年六月初七日,叶十一和傅铁衣握手言和,漳水之战以和平而落幕的消息传遍天下。由此,引发了天下政局的巨大震荡,而赵瑟和陆子周第二次寻求合作的努力也因此彻底破裂。   这场和平来得突如其来,令整个天下愕然。以至于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各方势力第一的反应都是不相信。而当消息被确实了之后,茫然与无语的感觉就充斥了他们的心——整个天下都因为愕然而失语了。不仅战场之外的人,连参战的将士也感到无所适从。某位将军接到停战命令之后不禁发出的一句感慨最恰当不过地反应了当时双方将士的心理——“和平,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事实上,仔细推敲漳水之战的前因后果,一切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偱的。   漳水之战,一开始就表现出无限的诡异来。   这种诡异具体体现在:没有前戏,没有铺垫,战争一开场,就是异常惨烈的消耗战。作为以防守反攻闻名于世的统帅,傅铁衣在这场战争中破天荒地选择了强攻。而向来将“兵者诡道”运用到耀眼的叶十一也没用使用任何小伎俩,直截而干脆地选择了大兵团迎击。   “防守反击的统帅打进攻,不用有侥幸心理!”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战争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消耗战。河北大地,漳水之滨,那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将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玩人海战术,场面那是相当地血腥。开战仅仅五天,双方战死的人数就超过了三万。   然后,在某一次叶十一和傅铁衣都亲自上阵的机会——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或者是他们有意为之。事情的真相已经完全被掩埋于历史的尘埃,无从探究——两军大阵相碰撞,傅铁衣首先率领着一队兵马,脱离了主战场。他切着战场的边缘,往东北方向去。叶十一随之立即反应。他也做了和傅铁衣完全一样的事,率领了一队人马脱离了主战场,往东北方向追逐傅铁衣而去。   从麾下骑兵的素质来看,傅铁衣是比不上叶十一的。所以两队人马的距离在不久之后就拉近为零,在一片山谷的入口处战斗起来。傅铁衣和叶十一都没有理会这场战斗,继续策马前行。   只凭个人的马力和素质,两人倒是相差不多。他们一前一后地冲进山谷,又冲上山坡,最后驻足于路的尽头。   傅铁衣回转过头,叫道:“叶十一——”   这就是改变历史的一刻。这一天是凤仪元年六月初六日。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频繁蓝屏,天天修电脑,要疯了。难道我果然人品不行?   和谈   世间有许多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统称为摆谱。其中有一种不得不摆的谱,名为贵族;另有一种有不得不摆的谱,叫做尊严。   贵族还是尊严?或者既是贵族也是尊严?   关于武昌谈判前夜那场奢华无比的欢迎夜宴,就似乎专为此做注脚似的——   巨大无匹的楼船在江水中央联接为一体,沉重的铁锁一律由锦帛缠绕,精美宛若蓬莱殿阁之雕栏环绕。通过这些装饰华美的锁链,楼船的甲板连成一片,仿佛比江面更加宽阔。数百计的桅杆高矗天际,直入星河。比星星还要耀眼的江灯直升杆顶,灯光密密织织向面投射开去,粼粼的江波在月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绚烂光芒。其中楼船灯火辉煌,错落有致。江雾缭绕,若隐若现间,无数华服美婢,往来穿梭于楼船之间。其繁花茂叶、金阁翠屏,芝颜桂香,乃至于琼浆玉液处,俱不可方物,恍若仙境……   赵瑟梳妆完毕,推开窗,自楼船顶向甲板上望去,收获的是满眼的繁华。这一霎那间的景象,仿若时光倒流,让赵瑟回到了初入上都的那些日子。那些繁华,那些盛境,那些往往是总是她挽着陆子周一同去赴的宴会。赵瑟唇际不由蔓延开来一个浅浅的笑——只是那时的她,从来都不曾料到,会有这样一天,记忆里无聊而喧闹的宴会是由她来准备,并为他而开……   “这样盛大的宴会好久都不曾有过了,只单看这场面就很令人精神振奋呢。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长安城的春天。”说话的是一个温和地声音,听起来就像静静流淌的河水。   声音主人有一只修长而温润的手,同样是那样静静地搭在赵瑟的肩上。毫无疑问,那是一只精致的手,精致的男子的手,精致的贵族男人的手。只一看,便知是只为抚琴提笔,赏花品玉,抚慰女子而生的手。   赵瑟回头看那男子,玉面朱唇,风度翩翩。从这一点上看,倒是赵瑟所有男人里最佼佼者——毕竟是出身秦氏的贵公子哪。“哦,大约大家都说只有少城看起来才和我像是一对儿,为了就是这个缘故吧。”赵瑟想。她面前的这高贵的男子就是秦少成,就是她最新取回家里来的侧夫。   “不知不觉中,我竟已取了这么多了吗?如果当初没有放子周离开,铁云也还在,都安排不开了呢!”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仿佛猛然间遇见了一桩极为棘手的为难事。然而,几乎是立即的,颦起的眉头就延展开来成了自嘲的笑——幸亏,如今仿佛还可以再取一个的样子……   “夫人,您在想什么呢?眉间满是愁云,是为一会儿要见的人而不悦吗?”秦少成手指温柔得滑上赵瑟额间花钿。   “不,我只是追忆流年似水。”赵瑟握住秦少成那手,抬首去望他。正对上秦少成凝视她的眼,一双黑黝黝的眼眸里尽是了然似地宽慰。为那宽慰,赵瑟像少女那样笑起来。笑声勉强也可比作“银铃一般”。于是,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轻快活泼了起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儿离开上都竟一有四年了啊。”她说,“金陵许久不曾如此大费周章地好好开一次的晚宴,少成也感到寂寞了吧?今晚总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要拍桌子吵架也是明天的事儿。咱们这便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   秦少成满是柔情地冲赵瑟微笑,开口刚待说话,一阵嘈杂聒噪便从下面传来,他不由便是一皱眉。   赵瑟转睛向窗外望去。她的夫君大人、堂堂扬州大都督、广陵侯,通俗来讲也就是曹秋何那厮,竟亲自压阵,督着一众仆役将库存地烈酒一一翻检出来,浩浩荡荡地搬到酒席间。一路吆五喝六,曹秋何还不忘对跟在他身边的大将王余训话:“跟大家伙儿都交代妥当了?一会儿一个个把真本事都给我拿出来!敢往后出溜的统统按临阵脱逃论处。娘的,今儿晚上我要不叫陆子周倒下,我对不起我们曹家的列祖列宗!”   见到这样的景象,赵瑟脸上不禁露出三分好笑,三分无奈,却又足有五分尴尬的神情来。   说起这次专为和谈准备的晚宴,一开始曹秋何就表现出极大地、超乎寻常的热情来。本来嘛,武昌和谈,是第一次士家与草寇相勾搭,贵族与贱民而成奸的历史实践,有着开天辟地的重大意义。以曹秋何其人唯恐天下不乱那种别具一格、独具魅力的性格而言,表现出一点儿格外的热情与关心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是,一旦这种“一点儿”超越了宴会筹备小组最高领导人秦少成,乃至于对这次和谈心情复杂无比的赵瑟本人,未免就有些奇怪甚至诡异了。   “曹大这家伙,一定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凭着对曹秋何一贯品行的认知,赵瑟在心里小声嘀咕。   于是,按照往常的经验教训,赵瑟立即就询问了曹秋何:“你这是想干嘛?”   曹秋何果然十分之痛快,脸上露出一个应该算是“邪魅”的笑容。当然了,以他那姿色而言,恐怕是很难令女性心生遐想的。只能说白瞎“邪魅“这好词了。   “当然是准备干掉陆子周?”他道。   赵瑟当场震骇,片刻才回过神来,颇为气恼道:“不要胡闹,明知道现在这种时候……”   “真是!脸都白了……”曹秋何哼了一声,撇嘴道:“未免也太打击人了啊,小赵。我说你以后在我面前能不能也装装样子,别那么直接。我也是要伤心的!”   赵瑟顿时有两眼一闭昏过去的冲动。曹大这家伙在抽风吧?这口吻,这神态,实在是忒不正常。疑似……赵瑟满是狐疑地盯着曹秋何的双眼,希望从其中找到任何大仙附体的迹象。   曹秋何不屑地瞥了一眼赵瑟,拍着手中硕大的酒坛子,道:“精挑细选的烈酒,劣品中的劣品,号称鬼难逃。什么意思知道吧?就是鬼喝了也得给我倒下。这酒,能找出来可费了我牛劲了!到时候全指它放翻陆子周。哈哈……”   原来是喝酒。赵瑟大松了一口气。“你这么干有意思吗?”赵瑟又好气又好笑道。如此这般恢复了“正常”的曹秋何的确让她挥洒自如起来。   “怎么没意思啊?我觉得很有意思!”曹秋何晒然道:“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知道不?是,我老爹是战场上死的,怨不得旁人,我们曹家也是大郑的皇帝给抄的。可这事儿归到一堆齐,都是流寇势大惹出来的。这流寇当年怎么能起死回生,一下子野火燎原喽,原因就不消说了吧?你我都心知肚明啊。如今,恪于形式,陆子周是杀不得了。以后……以后恐怕也难说。索性趁这次宴会,咱亲自出马,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用酒论战。不一举将他灌翻在地,嗯,再踩上一脚,难消我心头之恨哪!唉,你总得让我出这口气嘛!”   赵瑟顿时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晋阳那件事,如果曹秋何不提,赵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当然,当然,那些必定永远被掩埋,最终注定了要消逝在历史里的真相,那场权谋环环相扣着的细枝末节,她是宁愿她真的忘掉的,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忘掉。她几乎已经做到了啊!   心,像沉入深深的潭底。冰凉凉,黑漆漆,是无所适从的绝望。手脚,像和身体束缚在一起,勒紧不能动弹一毫。嘴,没有什么堵住她的嘴。她展开嘴巴,呼吸进大量新鲜的气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只那样仰起头,呆呆的望着曹秋何。“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去和他相处,并且结婚。”这样的扪心自问久久地在她脑中回响。   然而,曹秋何却在这样的注视中自吹自擂起来——“什么叫做大局为重,高风亮节啊?那就是我曹秋何哇!你看我们家这么大的仇怨,我说放下就放下,够丈夫吧!”   赵瑟万千情绪无处安放,最终只不无惆怅地叹息一声:“他的酒量向来极好的……”   曹秋何森森一笑,黑黝黝的脸庞露出满口白牙。然后他就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听见他自言自语道:“群殴,车轮战,那是必须的!”   总而言之,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不和谐。以至于赵瑟现在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手脚发凉,甚至不知道该拿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说真的,赵瑟一开始是真不相信曹大能把这么不着四六的复仇大计付诸实践。这回,她相信了。   “曹大这家伙啊……真没办法!”赵瑟苦笑着转而向自己的另一位丈夫,道:“少城,今晚只能靠你帮他兜着点儿了。毕竟是和谈,不要闹得太难堪。”   秦少城仍是温温和和地笑了笑,目光里的热情却早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如他这般高贵出身的人所惯有的漫不经心。   “今晚,不想去了。”他说,“尽管和谈是国家大事,夫人您也已经决定了,我不能反对,但至少,我不和贱民坐一张桌子。”   的确是□裸的鄙夷,但这在金陵很流行。   赵瑟想,这鄙夷究竟是针对陆子周更多一些,还是针对曹秋何更多一些呢?贵公子们总是喜欢一语多关,除此之外他们还喜欢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这样也好。曹秋何和秦少城互相鄙夷是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一开始。毫无办法可想,气质决定一切。如果不是秦少城出于贵族的骄傲与矜持而特意摆出来的高姿态,大约他们之间的互相鄙夷将会直接进化为如火如荼、甚至于血肉横飞的冲突。那样,收获的不幸的只有赵瑟自己了。   “这样也好。”赵瑟小声的嘀咕着。和谐是必须的,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谐呢。事实上,她需要的也只是表面上的和谐。   说话间,曹秋何已经指挥着一班人马将他所谓“费了牛劲”找来的劣酒在酒席间安妥当,心满意足地拍着手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侍宴的总提调最后审视了一遍晚宴现场。彩帛红毯,鲜花盆景、美酒佳肴、金玉器皿,五色陶瓷,以及把盏佳人、歌舞伎子并全套丝竹鼓乐,俱尽善尽美,遂满意地点头。轻拍手掌,无数侍婢依序后退,各按方位而立。屏气凝神,一时之间,偌大的甲板之上不闻一声。   不一刻,半空中响雷大作,先是武昌城方向传来数十响炮声。江水另一侧,江南水军大营主舰上打出旗帜,立即回之以船炮齐鸣。霎时间,江面水波飞溅,连正中两军之间水面上,连作一起的楼船甲板都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炮响之后,武昌城中开出数十战船,卫护着一辆大船缓缓驶来。大船船首伫立一男子,风吹衣袂,月光下看去,正是陆子周。   “还是一叶扁舟的样子更适合他啊……”赵瑟扶着窗户笑了笑,轻轻地自言自语,“单刀赴会这种事,果然只合在说书先生的嘴里。”   少顷,数百猛将盔明甲亮,簇拥出一声火红袍服、神采奕奕的曹秋何来。这片刻功夫,所来船只已驶到近前。大船与楼船相接舷,战船则分散开来四面警戒。霎时间,鼓乐大作,丝竹之声盈耳。和谈双方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友好会晤。   赵瑟眼睁睁的看着曹秋何与陆子周互相拱手,然后又和罗小艺握手——看那神情,估摸着比了一把手劲儿,完了还没占着便宜。接下来,曹秋何将身边几名大将介绍给了陆子周和罗小乙,几人之间进行了热络的寒暄。之后,曹秋何伸出手臂,请客人们入席。其间,曹秋何与陆子周并肩而行,一路欢声笑语。说什么赵瑟没听见,反正就知道两人的笑容都恰到好处。最后,众人入席。曹秋何当仁不让地在正中主人一席落座,陆子周和罗小乙则在左侧主宾席。   曹秋何转头吩咐了一句。不一刻,便有侍者在门外恭声想请。秦少城亲手为赵瑟披了外袍,转头吩咐道:“伺候夫人去罢。”   于是,八个侍儿搀扶,无数婢仆侍卫跟随,赵瑟蹬蹬下得楼来。   司礼高声赞道:“芫国夫人、大行台尚书令、金陵留守、司空大人到。”   诸将百官一起起立迎接,曹秋何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编钟声起,四面重新奏起了更加恢弘的乐曲。赵瑟也便昂然直入筵席。曹秋何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伸手相扶,于是两人并肩而立。   曹秋何很是假模假式地将陆子周介绍给赵瑟。很好笑,好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似的。但这的确是必须的。陆子周起身向赵瑟致礼,他看起来和多年前仿佛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眸更加幽深,脸色也苍白了些许。恩,蜀锦的衣服不太适合他,织得再素雅也显华丽热闹,不趁他的肤色。但大约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他们对视了很短的时间,赵瑟便微笑着道:“欢迎。先生能来。我很高兴。这也是天下百姓的幸运……”   “能与您合作,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陆子周回应道,“也是巴蜀所期望的事。”   “把那些荣幸和期许留到明天怎么样,夫人?”曹秋何插嘴道。   “那么,”赵瑟点了点头,举起酒杯道:“今晚略备薄酒,为先生与将军接风洗尘。请!”   理所应当的,曹秋何曹大公子筹划已久的“复仇大计”由此轰轰烈烈地施展开来。   是的,尽管赵瑟没有说谎,陆子周的酒量的确是极好的,罗小乙也很凶神恶煞。但曹大公子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条件下,外加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辅助——比如,在侍婢的配合下把酒往地毯下面倒等等,终于成功实现了对陆子周的围剿。   陆子周离开酒宴是在宴会的第三阶段,也就是歌舞伎子扑上来的时候。他能坚持到这一刻,实话说那是相当不易了。曹秋何载歌载舞,举杯欢庆胜利。罗小乙按剑而起,曹秋何哈哈大笑,拔剑相应。两人遂合着歌声作一处剑舞。诸将纷纷鼓掌,宴会的气氛愈加热闹起来。   赵瑟稍作迟疑,便在这热络中起身悄然离去。她往灯火阑珊处行去,偶然间,在楼船背面与陆子周相遇。   陆子周正扶着船舷大吐而特吐,并没有发现赵瑟。他咳得极厉害,酒是早就吐空了,只呕出苦胆与血,撒在船舷上,斑斑点点,连成一片。   “你,吐血了。”赵瑟说。   陆子周用朦胧的醉眼回望她,然后用衣袖抹去嘴边血迹,忍住咳嗽道:“没关系,很快就好。”   “这些年很辛苦吧?”   “还好。”   “你不应该这样劳心的……”赵瑟说,随即却又释然似地道,“不过大约也没办法。”她笑了一下,偏用轻松的问吻问:“那么是什么时候的开始的呢?记得晋阳的时候明明身体还很好的样子。”   陆子周迟疑了一下,道:“大约是在晋阳之后吧。”   因为醉酒,他的声音有些摇曳,听起来并不分明。然而赵瑟却立即就沉默了。许久,她才低声道:“那件事情,抱歉。”   “那件事情啊,没关系。”他有些摇晃地摆手。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她站在灯火阑珊处,他倚靠在船舷。   “你们两个怎么跑到了一起?”曹秋何的嚣张的声音斜刺刺地插进来。   “不期而遇罢了。”赵瑟说,“宴会上太吵了。”   “走吧。”曹秋何揽住赵瑟的腰。他对陆子周说,“先生大约是醉了啊,早点休息吧,不然明天可没精神动嘴皮子。”   就这样,他带走了赵瑟。   走远之后,曹秋何问赵瑟道:“刚才到底说什么?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赵瑟没有不耻曹秋何的偷听行径,只淡淡地道:“晋阳的时候,我对陆子周是真起了杀心了……”   曹秋何闻言几乎跳起来,道:“这种事,只有抵死不认帐的,哪有主动召认的?你们是要谈判的诶,不是平白弱了气势嘛!缺心眼的!”   “有些事情,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分别?”赵瑟笑了一下,道,“既然是和谈,开诚布公也好,放下过去也好,总要做出个和谈的样子啊。”   崩裂   “既然是和谈,总有个和谈的样子。”   果然如赵瑟所喟叹的那样。次日一早,双方就坐到了谈判桌前。收拾了昨夜的醉意与疏狂,剑与酒都抛到了一旁,彼此之间只余下熟知了的陌生人。   然而,说是谈判,实际也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早就在明面上摊了开来,一目了然。   停战结盟,当然,当然,这是必然的结果,也是双方的共识。但在时间点上,毫无疑问,双方存在着分歧。   很简单。   站在赵瑟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尽可能地提前。从某种意义上讲,叶傅之战,势均力敌,而她就是左右着战争成败的那根稻草。她能越早地从武昌的抽身,将她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漳水战场上去,傅铁衣的胜算也就越大、损失也就越小。而如果拖延到漳水之战结束,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相反的,站在陆子周的立场上,则希望在一定的期限内尽可能拖延武昌达成停战的时间。这个期限就是不影响巴蜀西出武关,两向夹击关中张氏。如果叶傅二人能够在此期间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在漳水岸边,那就再美妙不过了。如果实在不行,那也没关系,能有相当程度的消耗战也很不错啊。不论他们两个失败的是谁,剩下的那一个也会元气大伤吧?其在今后争夺天下的逐鹿场上,实力必定会大打折扣。这样,巴蜀一统天下的希望无疑是大大增加了……   “用武昌来换南阳,非常公平的条件,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慎重考量。”赵瑟挥动宽大而华丽的衣袖,将她纤细的手指按在地图上。她些许凌人的目光落在陆子周的脸上,吐字清楚,音调从容而优雅,说出来的却是近乎直白的威胁:“寿春的守将刚刚向我禀告,罗文忠的十万水军已经绕过了寿春。现在寿春已经不能再继续牵制罗文忠了,如果长江水路的关卡再在他面前敞开……”   “就像他曾经把武昌的大门向你们敞开一样——”曹秋何插嘴道。对于揭老底翻旧账之类的事儿,他素来爱好。   风度!风度!   赵瑟看了曹秋何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未见得多有风度——“那么,你由襄阳出兵的道路就彻底被截断了。”   “他也可以选择东击济宁,威胁山东。或者我们得考虑一下谁更有运气了。”陆子周回应道。   “需要我给您一个建议吗?”陆子周看着赵瑟说,“我们可以停战。但你们要放弃对武昌的要求,并撤回南阳的军队,我保证一年之内巴蜀不会从武昌攻击金陵。你也清楚,即使武昌在手,接下来的一年,我也绝对没有余力再去攻击江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整合江南贵族,让他们支持救援傅铁衣已经是非常勉强的事,更不要说进一步还得放弃对武昌的要求了。武昌既是悬在金陵头上的利剑,也是金陵权贵的定心丸。试想在出兵山东,江南空虚的前提下,武昌方面还有敌方随便就可以顺流而下,金陵的权贵可能连睡觉都没办法闭上眼睛吧?除非武昌到手,否则一切免谈。   武昌,这是实现救援山东最底线的条件了!   赵瑟笑了一下。大概陆子周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知道行不通,所以才敢故意说出来拖延时间。   “先生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两天前,河西军在凉州狙击乌虚骑兵,大获全胜,迫乌虚单于大营西撤饶河。收复玉门关指日可待了。”她重新坐下来,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   就这样,在长久的对峙中,谈判陷入了僵持。   在江南闷热的夏天里,僵持与沉闷总是令人感到格外的焦虑与难熬。曹秋何率先用行动表示不肯自已找罪受,而在谈判中与他身份地位大致相当的罗小乙立即紧随其后。继两位当时看起来似乎极没有责任感的副主谈不再出现在谈判场所之后,偌大的谈判桌上也就只剩下两位运气不佳的主谈大人互相消磨者彼此的意志与耐性了。   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需要一个契机来达成双方的极限,以平衡他们的两个尽可能。   很快,平衡的契机就被他们等到了——由于元元给汉中方向带来的压力,张氏成功地在凉州遏制住乌虚的攻势之后,立即就抽调了河西军的精锐增援汉中。目前,元元和张襄隔着大散关对峙,终究搞成了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谁也奈何谁不得。这就意味着陆子周必须得立即从襄阳出兵武关了,否则夹击张氏,夺取关中的机会恐怕就要永远离他而去了。   你着急我也着急,要倒霉咱们一起倒霉,这总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这样,似乎谈判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可以在掌声中圆满落下帷幕了。   凤仪元年六月初七日,经过了二十余日漫长而难熬的对峙,赵瑟和陆子周终于分别在他们对手的脸上看见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赵瑟站起来,似乎想与陆子周握手的那样子。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掌伸出去就收了回来。“请大都督和罗将军过来吧。”她吩咐侍立在一旁的书记官。而后,目光流转,看向陆子周:“我们一起喝一杯,算是庆祝盟约。”   或者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她笑起来顾盼生姿,美好无比。而这美好无比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眼角眉梢消退,就猛然间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一只羽箭从赵瑟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冲陆子周射去。陆子周身边不远处的卫士飞快地踏前一步挽了个剑花击落箭矢,快得让人不能眨眼。与此同时,她听到惊厉的声音,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尖叫。   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无数地箭矢在她的眼前纵横。她的侍卫用力把她拖到身后,许多人用身体遮蔽着她。在她的对面,陆子周也同样被藏进人墙里。四面八方都是箭,它们一簇簇穿透背后、或者对面船舱的窗纸射进来,被他的、或者陆子周的卫士们奋力拨打,向四面飞溅开来,横冲直撞地钉在桌椅板凳、船梁木架上。箭簇穿透窗户纸的“嗤”、“嗤”声、刀剑拨打箭矢的声响、钢铁嵌入木头的声响、陶瓷玉器摔成碎片的声响,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他们就这样陷入了枪林弹雨。在箭矢纵横里,宽敞如许的船舱也无比狭窄起来……   圈套?叛逆?   赵瑟和陆子周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完全没有办法解释。如果是圈套——咱甭管是谁的圈套,都没必要等到今天吧?而叛逆……赵瑟第一时间想到了金陵的士族,可金陵没有了她谁还能控制局面,难道赵氏可以放弃她吗?何况,这座船上明明都是可她的亲信和曹大的部下,难道曹大还能……在想到曹秋何的时候,赵瑟的心颤了一下。然而,形势并不容许她细想。   噼啪一阵响声大作,船舱的窗户被劈裂了。赵瑟眼睁睁地看着巴蜀的卫士破窗而入,直冲着她杀过来。他看见罗小乙挥动着闪亮的腰刀露出狰狞的表情。而几乎是同时的,她的背后,曹秋何用力踹开船舱的大门。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盔明甲亮的将士也潮水般蜂拥而入。她的将士越过她,猛虎似地扑到前面去。两拨人马战在一处,以悍不畏死的姿态互相搏命。鲜血与刀光像交织,闪电一样劈裂赵瑟的视线。事隔十年,□裸的血腥杀戮又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赵瑟的眼前,令她呼吸急促,目光摇曳。   曹秋何大手抓住赵瑟的后腰,把她从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拎了出去。在被拽得转过身体之前,她匆忙扫了一眼对面。罗小乙将刀含在嘴里,正扛着陆子周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究竟出了什么事……   战斗持续得时间并不长。大约赵瑟在曹秋何的亲自护持下颇有些狼狈地退到他们在水面上的大营,而罗小乙大发神威,一刀劈断连接楼船的锁链,和陆子周一起由周遭巡弋战舰掩护着仓皇逃往武昌之后,战斗的结束了。双方一共也只死伤了不到两百人。并且这不到两百人的伤亡,至少有八成是在一开始的混乱里造成的。当然,关于战斗的规模和死亡人数没有无限扩大这一点,主要还是应该归功于战斗人数不够上。由于双方的应该被写成诗歌加以吟唱的美德,他们都遵守了谈判之前的协议,于是,双方护卫的人数均被严格限制在了五百以下。由此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一场突然变故引发的混战,参战双方谁都谈不上早有预谋。   至于这场变故的真实缘故(好想说且听下回分解哪,但馒头是有人品的!),那实在是一桩震动天下的大事——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堪堪逃离险境,陆子周就捉住了罗小乙追问。他的脸色绝说不上好看,可疑地红晕在他苍白的脸上若沉若浮。他的声音也充满了忧虑。尽管陆子周并不清楚具体的缘故,但只凭突然而来的混乱战斗以及罗小乙甚至来不及跟他招呼一声就断然动作来看,决不能有什么好事,而且大约还是相当棘手的坏消息。   罗小乙只是嘿嘿地冷笑不已,半响才咬牙切齿道:“圈套,这根本就是个圈套。什么和谈,什么要用兵山东,所以用南阳来换武昌,都是假的!全是赵瑟为拖延时间做出来的把戏!可笑我们竟然信了,你竟然信了!”   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压住了陆子周的心。他望着罗小乙。   “你自己看吧!”罗小乙从腰间抠出蜡丸,塞给陆子周,“河北最新的战况……不用怀疑,已经确实了的!   陆子周展开那蜡丸来看。窄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一眼就能从头扫到尾,但他却看了很长的时间。他越看脸色越差,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仰身便向后面倒了过去,直直地砸在船板上。   “子周!“罗小乙大惊失色。虽然近一两年来,陆子周多有呕血之症,然而晕倒,实在是第一次。他抢步上去抱起陆子周,断喝道:“快,回武昌!”   ……   伴随着远去的风帆,是赵瑟茫然而绝望的心。   当曹秋何连拉带拽地将她推上小船,一路飞也似地退回水军大寨时,赵瑟心中还只是愤怒和疑惑而已。所以,她还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和曹秋何进了船舱,等侍从退出,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爆发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瑟甩开曹秋何的手,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了不起的事非动手不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   “啊……”她扶着自己的额头道:“这下和谈全完了!”   然而,曹秋何的态度并不比赵瑟好多少。他铁青着脸色,冷笑着道:“和谈,你还需要和谈吗?”   “你什么意思?”赵瑟怔了一下,继而问道,“究竟你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   “哼,这有区别吗?”曹秋何将一叠奏报狠狠地摔在赵瑟面前,说道,“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连我都要认为这是个圈套了!”   “六月初六日,叶傅罢战,歃血以为金匮之约——”   奏报真真是开明宗义。赵瑟只扫了开头这一句,手中奏报“啪”地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她跌坐到椅子里,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所谓千万种滋味在心头,当如此是。她觉得自己应当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笑。   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吗?   “你,没事吧?”曹秋何心里有些拿不准,瞅着赵瑟问。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赵瑟闭上眼睛,眼泪便默默地流了下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原来我才是最后知道的……”   她是真的伤了心了。心仿佛裂开一道口子,口子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它就从这口子掉下去,落进暗无天日的黑渊。她想:果然我的心意是无关紧要的,果然我是不重要的。阿傅,阿傅啊阿傅……   曹秋何对着赵瑟运了老半天的气,真真恨不得拎起她来晃散了架。然而,看她如今这样地伤心与茫然,心底深处不知为什么还是一软。他伸手抹了赵瑟的眼泪,口中道:“好啦,小赵,你也别坐这儿眼睛发直了。你再倒霉,它还能有我更倒霉的?跟我一比,你就不错了就!至少没人要你的命——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着和你结婚。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赵瑟说。   ……   凤仪元年六月初七日,叶十一和傅铁衣握手言和,漳水之战以和平而落幕的消息传遍天下。由此,引发了天下政局的巨大震荡,而赵瑟和陆子周第二次寻求合作的努力也因此彻底破裂。   这场和平来得突如其来,令整个天下愕然。以至于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各方势力第一的反应都是不相信。而当消息被确实了之后,茫然与无语的感觉就充斥了他们的心——整个天下都因为愕然而失语了。不仅战场之外的人,连参战的将士也感到无所适从。某位将军接到停战命令之后不禁发出的一句感慨最恰当不过地反应了当时双方将士的心理——“和平,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事实上,仔细推敲漳水之战的前因后果,一切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偱的。   漳水之战,一开始就表现出无限的诡异来。   这种诡异具体体现在:没有前戏,没有铺垫,战争一开场,就是异常惨烈的消耗战。作为以防守反攻闻名于世的统帅,傅铁衣在这场战争中破天荒地选择了强攻。而向来将“兵者诡道”运用到耀眼的叶十一也没用使用任何小伎俩,直截而干脆地选择了大兵团迎击。   “防守反击的统帅打进攻,不用有侥幸心理!”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战争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消耗战。河北大地,漳水之滨,那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将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玩人海战术,场面那是相当地血腥。开战仅仅五天,双方战死的人数就超过了三万。   然后,在某一次叶十一和傅铁衣都亲自上阵的机会——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或者是他们有意为之。事情的真相已经完全被掩埋于历史的尘埃,无从探究——两军大阵相碰撞,傅铁衣首先率领着一队兵马,脱离了主战场。他切着战场的边缘,往东北方向去。叶十一随之立即反应。他也做了和傅铁衣完全一样的事,率领了一队人马脱离了主战场,往东北方向追逐傅铁衣而去。   从麾下骑兵的素质来看,傅铁衣是比不上叶十一的。所以两队人马的距离在不久之后就拉近为零,在一片山谷的入口处战斗起来。傅铁衣和叶十一都没有理会这场战斗,继续策马前行。   只凭个人的马力和素质,两人倒是相差不多。他们一前一后地冲进山谷,又冲上山坡,最后驻足于路的尽头。   傅铁衣回转过头,叫道:“叶十一——”   这就是改变历史的一刻。这一天是凤仪元年六月初六日。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频繁蓝屏,天天修电脑,要疯了。难道我果然人品不行?   金匮   “叶十一,你究竟为什么而战?”   “为了皇后的地位吗?”   “为了将天下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吗?”   “还是,为了赵瑟?”   傅铁衣从马上转过上身,目光剑一般地射过来,逼视叶十一。他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暴风疾风般抽打向叶十一。   一时之间,叶十一怔住了,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迷惘与无措。这种陌生的情绪给他非常别扭的感觉,令他难受无比。心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的声音窃窃私语。   天下,赵瑟——   “还是赵瑟吧……”他不禁低声地自言自语。   “这样看起来,我们的目标一致喽。”傅铁衣立即就放缓了声音,微笑起来,“你是为了赵瑟,我也是为了赵瑟。既然我们为的是同一个女人,那么,这场愚蠢的战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下去呢?”   叶十一的眉头轻颦,或者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回声被傅铁衣窃知而感到不快。他的神情有一些倨傲,似乎并不赞同傅铁衣的说法,却又不屑于说出口的样子。   “或者你到现在仍然认为打败我,或者,杀了我,对你很重要。”傅铁衣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好像真的不是时候啊……”   “我们都知道仗应该怎么打。从开战到现在十来天的战况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继续消耗下去,结果只能是我们两个在漳河岸边玉石俱焚。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恩,张氏和元元都会为此举杯庆贺。”他这样感慨着,然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许瑟儿会来这儿哭的……”   “她不会哭的!”叶十一打断了傅铁衣,“我也不会死!”   傅铁衣点了点头,之后语气一转,继续说道:“当然,我得承认,如果仗继续打下去,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你的赢面的确更大一些。可就算是你赢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满足你的心并给你和誓死追随你的部下带来灭顶之灾意外,别无意义。我傅铁衣在河北三十余年基业,二十万铁血儿郎,难道还换不来你一场惨胜,元气大伤吗? ”   “哦,军队总是会恢复的,但那要多久?六个月?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张氏平定关中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嘛?或者你真的自信到了以为凭那样就可以打败张钰?还是你打算先和张氏和谈,静待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你还不如和我和谈呢!我们在这里停战,然后你带着几乎毫发未损的军队去打关中。趁现在,趁张氏陷于两线作战,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更好的结果吗?”   傅铁衣结束一连串的反问,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我的坟墓在漳河,你的坟墓则在函谷关。”   叶十一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忽闪了一下,阳光斜斜地擦过睫毛的尖端,照进他的眼睛里,折射出瑰丽的琥珀光泽。他的鼻梁直且挺,静静地宛如雕像。他说,“你用天下和瑟儿来威胁我。”   “但这很管用。”他说。   “瑟儿不会乐意的!”   “她更不会乐意你去抢她!”傅铁衣声音严厉地驳斥道。   叶十一瞪圆了眼睛,琥珀色的光芒转瞬间便成了电闪雷鸣。   “果然是相爱的人啊!”傅铁衣轻声喟叹。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了!一开始就集中全部的兵力,摆出同归于尽的姿态,不是为赢,而是为不打了。你甚至连试都不想试一下就放弃了!”愤怒、遗憾、不解和鄙夷,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充斥在叶十一的语气里。“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这么玩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部下为了你流血,为了你送死。”傅铁衣眼睛有些红,一字一句,极力压抑着语调道:“而且,你没有女儿!”   叶十一一下子就沉默了。他将头微微扬起一个角度,打量着傅铁衣。半响,他才突然开口道:“条件是什么?我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天下和赵瑟一起拱手让人!“   傅铁衣轻轻地笑了。   “你不可能总是大郑的皇后吧?”仿佛知己的友人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对着星星起来聊天一样,他很随意地问着,“等拿到天下之后,你打算找谁来当你的皇帝?”   “当然,当然是瑟儿……”叶十一的神色中流露出憧憬的美好,然而,转瞬间便又黯淡了下来,“只是恐怕她并不愿意接受……”   “她心里爱的终究是你。”傅铁衣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她当然是爱我的!”叶十一说。他笃定的语气与神态,完全无法和就在刚才的黯淡联系在一起。   傅铁衣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我比不上他的地方吧。   他在心里轻轻的摇头,将那些杂念都抛开来,然后重新回到他实际想说的内容:“猗猗实际上是我的女儿,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叶十一点点头,说道:“是你的女儿还是你弟弟的女儿,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还真是嘴硬啊。“傅铁衣心里想。   于是他说道:“所以,新的皇帝只能是赵瑟,而猗猗是继承他皇位的人。”   “就这样?”叶十一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在他看来,这条件未免宽大得太过了一些。何止是白送啊,天上掉馅饼都没这样地好事。将天下作为礼物送给赵瑟本来就是他的愿望,至于他们死之后谁去做皇帝,他才没心思关心呢!   傅铁衣并不理会对手的疑惑,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条件:“瑟儿以后还会生孩子,也许还会生女儿。你要允诺,如果她生了其他人的女儿,你要确保猗猗的地位不受侵害。如果真的那样巧,她也为你生了个女儿,那么,至少,河北和山东,是我留给我女儿的土地,要成为她和她子孙永远的封地——”   稍稍停顿了一下,傅铁衣最后说道:“这就是全部的条件。”   就像所有强有力的最后一击一样,这一句给叶十一带来了绝大的冲击。所谓的全部条件,如果放在两国之间,都可以算作是丧权辱国了。叶十一实在无法理解,天下怎么能有这样喜欢无私大奉献的人。他注视着傅铁衣,久久才缓缓地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完全没必要……”   傅铁衣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看着它们,笑得有些沉重地感慨:“我老了,或者用不了多少年就会死。我得在我死之前,为我的女儿找到一个强大的保护者……”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舒展开眉头,似乎很轻松地道:“你可能不知道再生一个女孩子有多难,总之值得去碰运气。”   她本来也不大可能再生什么孩子!   叶十一有些鄙夷地想:别人懂得什么……   在这一刻,也是心中的确有了一种凌驾于傅铁衣之上的骄傲与满足,因为对赵瑟的爱情。   所以他说:“好。”   “握手言欢,就此罢战,我心里是十分地不愿意。虽然是这样……”他将头侧向一边儿,眺望山峰之下广袤无垠的大地。□的马儿有些躁动地在崖石上摩擦蹄子。他用力挽住马,回望傅铁衣,缓缓地开口说道:“但是,你提出来的的确是个不容拒绝的条件。”   叶十一伸出手,他们就在马上握了手。他们的姿势甚至是完全一样,左手握缰,右手相握。因为身体连接在一起的原因,他们离得很近,以至于马头相错,两只马厮打磨蹭起来。   他们都没有笑,但总有比笑容更有说服力的东西。他们仍然在互相较量。然后,这种较量胶着在一起,终于催生出一种奇妙无比的情绪。于是,一切都似乎有所不同了。   夕阳投射一道橘光投射他们之间,其中有灰尘在舞蹈。山风擦过叶十一挺拔的鼻子,旋过一个小小地角度,吹动了傅铁衣的头发……   傅铁衣从马上跳下来,踏过及膝的高草朝悬崖边走过去。   关于把后背留给叶十一这一点,他并不迟疑。后来他向自己傅铁然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的弟弟对此表示后怕时,他是这样解释的:“他怎么可能拔剑杀掉我呢?我死了,刚才的约定谁来履行呢。你们会为我拼命地吧?或者的确他能借此破开同归于尽的死结,进而赢得河北。但是一个动乱不已、在他与关中张氏决战时随时有可能在他背后插一刀的大后方,明显比不上由我亲自来约束的好。叶十一并不是第一天坐在那个位置上了,轻重他掂得清——其实,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不会偷袭暗杀。叶十一曾经是刺客,当年她和赵瑟一起被困在汝州,那个时候,他曾经向我拔剑,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刺客这一行,做到顶级,只要一击不中,就永远都不会再出手。虽然他现在早不做刺客了,但有些骄傲是渗到骨头里的。”   很难推测,假如叶十一当时一剑穿透傅铁衣的后背,今后的历史将滑向何方。命运实在是一个脾气捉摸不定的绝代佳人。同样一件事情,发生于这一刻还是发生于下一刻,结果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然而不论如何,在当时,叶十一的确什么都没有做。这只能说是天意,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傅铁衣站在悬崖边上,让风吹了一会儿自己的脸。然后,他向叶十一招手:“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们来写一封盟约吧,就在这里!”   盟约……叶十一圈着马在草地上踏了几下。“有这个必要吗?”他说,“如果我守信,并不需要什么盟约。如果我不打算守信,难道是一张纸可以阻拦得了的?你不是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保证不会趁我与张氏交战的时候反悔袭我后方的吗?”   傅铁衣“呵”、“呵”的笑了,说:“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看,所以才定的盟约。来吧!”   ……   在这一刹那间,叶十一突然理解了傅铁衣。他从马上跳下来,缰绳甩到一边,也像傅铁衣似地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和他并肩站在一处。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他在风中抽出宝剑,向手指上一割。傅铁衣也伸出手来。两滴血交汇在一起,成为老大的一滴,向悬崖伸出坠落下去。   然后,他们撕下一截袖子,就在上面写成了血书盟约。叶十一以剑做楸,就在山顶掘了一个深坑。傅铁衣稍一用力,拽下来腰间佩戴的一个金螭腰盒。他们将誓书放进盒子,从马鞍上割下一块油布,将它包裹起来,埋进坑里。   傅铁衣拍打着手上的土,说:“等猗猗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我会带他来这里。”   “如果你死了,我会带你的女儿来,告诉他你为她做的一切。”叶十一说。   ……   之后,他们各自转身,去牵自己的马,就此分道扬镳。   这就是“金匮之盟“了。   这一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特景象。山谷外面,战士厮杀的声音还在耳边。更远一些,数以十万几的军队彼此屠杀激起的烟尘仍然遮天蔽日,山谷里的两位主帅却已经在私下里达成了和解。   当天夜里,战争就突兀地停止了。尽管停得如此突兀,然而没有必要却枉死了的将士,人数还是超过了上万。作为亲手断送了他们无辜性命的两个人,叶十一和傅铁衣都没有时间去为此哀悼。尽管已经有了默契,并在私下里订立了盟约,然而总要有一些必要程序,才好向天下的百姓交代。   傅铁衣无所谓认输,叶十一也没必要放弃一个向天下宣示权威与武力的机会。   于是,傅铁衣派遣杨绯代表他前往叶十一的大营,向皇后和邯郸郡主表达归顺的诚意。这以举动也可以算作是他对叶十一五月二十四日檄文的回应——开战十几天,死了几万人之后才回应,未免也太姗姗来迟了一点儿。当然了,这些许小小地破绽是不会有人去追究。   杨绯既是傅铁衣麾下的第一大将,也是他的弟妇,以这样双重的身份充当使者,理所当然地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由此而见,即便是做戏,傅铁衣也是相当有诚意的。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确是有能力将戏做到真假难辨的境界。这样,无论叶十一身边的谋臣,还是天下的百姓,谁都没什么话可说了。   既然傅铁衣已经表现出如许的高姿态,那么叶十一也便不得不投桃报李了。他以同样的诚意与热情接受了傅铁衣的政治投诚,除了请杨绯转达他意欲与傅铁衣亲自见面一唔的殷切心意之外,他随后立即就派遣江中流作为使者,前往邯郸,当面向傅铁衣提出正式的邀请。   “殿下说,他和您都是武人,昔年也曾并肩作战,所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宫廷。以天为庐,以地为席,做一相会也无不可。殿下心中是非常珍惜与武成侯您的友谊的。”江中流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我为什么要为这么难听的话做润色啊!我为什么不能直接说你放心来吧,不是鸿门宴啊!再说了,我就是不说你还能不知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有奸情啊?唉,我可真倒霉——要是欧阳连光在就好了!   “自然是要拜见的殿下的。”傅铁衣微笑着说。   随即便有侍从奉上厚礼。江中流自然是笑纳。   这位江大人,都知道,才华固然是有的,一见到银子就两眼放光也是有的——当然,要是金子人直接就走不动啦。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很有可能“为了钱就干出卖身什么事儿的主儿”——虽然说这句评论过分了点,影响人江大人政治前途了点儿,毕竟他还没怎么有机会卖嘛!但是,谁送给他的银钱多一点儿,他就要看谁顺眼一点儿,这总还是有的。   所以江中流搂了傅铁衣大把的银钱之后,才会一面往外走一面替傅铁衣可惜:“武成侯是个好人呐……”   第二天,叶十一在漳水南岸举行盛大的宴会,傅铁衣率领了五千卫士,戎装前往。宴会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叶十一依照战前五月二十四日檄文中的许诺,以大郑天子的名义加傅铁衣为齐国公,傅铁衣也表达了他对大郑天子和储君的忠诚——严格说起来,叶十一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妻子李芛,尤其是在封爵、立储之类的重大事情上,但他非要代表谁也没办法。你打得过他吗?你比他还名正言顺吗?没有吧?那只好让他代表了。   除了政治上的地位,关于如何分配河北,两人也做了大致上的约定。叶十一不曾打下来的地方自不必说,还是归傅铁衣。相应的,河北上部的燕代,当年卢文瑶从傅铁衣手里抢来,现在又被叶十一抢走的地方,当然也不可能重新还给傅铁衣。河北中部战事胶着的地带,叶十一撤兵之后,仍然归傅铁衣,除了常山。河东军要在常山驻军,控制住井陉的两端,以保证河东形势的完固与河东对河北的有利态势。   至此,会面圆满结束。   “这就结束了?”在回去的路上,傅铁然一直都怔怔的。   “我总觉得不放心啊。”   “有什么可不放心地?”傅铁衣问。   “大哥,你说他要是万一将来真生出女儿来可怎么办?”   傅铁衣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情绪。“赵瑟,她将来不会再生孩子了,永远都不可能生了……”他不无负疚地言道。   “啊!”傅铁然震骇异常,甚至将声音都吞掉了。   这一次,傅铁衣再也没有回应。他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我亲爱的弟弟,你在地狱还好吗?   金匮   “叶十一,你究竟为什么而战?”   “为了皇后的地位吗?”   “为了将天下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吗?”   “还是,为了赵瑟?”   傅铁衣从马上转过上身,目光剑一般地射过来,逼视叶十一。他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暴风疾风般抽打向叶十一。   一时之间,叶十一怔住了,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迷惘与无措。这种陌生的情绪给他非常别扭的感觉,令他难受无比。心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的声音窃窃私语。   天下,赵瑟——   “还是赵瑟吧……”他不禁低声地自言自语。   “这样看起来,我们的目标一致喽。”傅铁衣立即就放缓了声音,微笑起来,“你是为了赵瑟,我也是为了赵瑟。既然我们为的是同一个女人,那么,这场愚蠢的战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下去呢?”   叶十一的眉头轻颦,或者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回声被傅铁衣窃知而感到不快。他的神情有一些倨傲,似乎并不赞同傅铁衣的说法,却又不屑于说出口的样子。   “或者你到现在仍然认为打败我,或者,杀了我,对你很重要。”傅铁衣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好像真的不是时候啊……”   “我们都知道仗应该怎么打。从开战到现在十来天的战况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继续消耗下去,结果只能是我们两个在漳河岸边玉石俱焚。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恩,张氏和元元都会为此举杯庆贺。”他这样感慨着,然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许瑟儿会来这儿哭的……”   “她不会哭的!”叶十一打断了傅铁衣,“我也不会死!”   傅铁衣点了点头,之后语气一转,继续说道:“当然,我得承认,如果仗继续打下去,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你的赢面的确更大一些。可就算是你赢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满足你的心并给你和誓死追随你的部下带来灭顶之灾意外,别无意义。我傅铁衣在河北三十余年基业,二十万铁血儿郎,难道还换不来你一场惨胜,元气大伤吗? ”   “哦,军队总是会恢复的,但那要多久?六个月?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张氏平定关中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嘛?或者你真的自信到了以为凭那样就可以打败张钰?还是你打算先和张氏和谈,静待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你还不如和我和谈呢!我们在这里停战,然后你带着几乎毫发未损的军队去打关中。趁现在,趁张氏陷于两线作战,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更好的结果吗?”   傅铁衣结束一连串的反问,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我的坟墓在漳河,你的坟墓则在函谷关。”   叶十一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忽闪了一下,阳光斜斜地擦过睫毛的尖端,照进他的眼睛里,折射出瑰丽的琥珀光泽。他的鼻梁直且挺,静静地宛如雕像。他说,“你用天下和瑟儿来威胁我。”   “但这很管用。”他说。   “瑟儿不会乐意的!”   “她更不会乐意你去抢她!”傅铁衣声音严厉地驳斥道。   叶十一瞪圆了眼睛,琥珀色的光芒转瞬间便成了电闪雷鸣。   “果然是相爱的人啊!”傅铁衣轻声喟叹。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了!一开始就集中全部的兵力,摆出同归于尽的姿态,不是为赢,而是为不打了。你甚至连试都不想试一下就放弃了!”愤怒、遗憾、不解和鄙夷,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充斥在叶十一的语气里。“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是这么玩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部下为了你流血,为了你送死。”傅铁衣眼睛有些红,一字一句,极力压抑着语调道:“而且,你没有女儿!”   叶十一一下子就沉默了。他将头微微扬起一个角度,打量着傅铁衣。半响,他才突然开口道:“条件是什么?我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能让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天下和赵瑟一起拱手让人!“   傅铁衣轻轻地笑了。   “你不可能总是大郑的皇后吧?”仿佛知己的友人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对着星星起来聊天一样,他很随意地问着,“等拿到天下之后,你打算找谁来当你的皇帝?”   “当然,当然是瑟儿……”叶十一的神色中流露出憧憬的美好,然而,转瞬间便又黯淡了下来,“只是恐怕她并不愿意接受……”   “她心里爱的终究是你。”傅铁衣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她当然是爱我的!”叶十一说。他笃定的语气与神态,完全无法和就在刚才的黯淡联系在一起。   傅铁衣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我比不上他的地方吧。   他在心里轻轻的摇头,将那些杂念都抛开来,然后重新回到他实际想说的内容:“猗猗实际上是我的女儿,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叶十一点点头,说道:“是你的女儿还是你弟弟的女儿,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还真是嘴硬啊。“傅铁衣心里想。   于是他说道:“所以,新的皇帝只能是赵瑟,而猗猗是继承他皇位的人。”   “就这样?”叶十一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在他看来,这条件未免宽大得太过了一些。何止是白送啊,天上掉馅饼都没这样地好事。将天下作为礼物送给赵瑟本来就是他的愿望,至于他们死之后谁去做皇帝,他才没心思关心呢!   傅铁衣并不理会对手的疑惑,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条件:“瑟儿以后还会生孩子,也许还会生女儿。你要允诺,如果她生了其他人的女儿,你要确保猗猗的地位不受侵害。如果真的那样巧,她也为你生了个女儿,那么,至少,河北和山东,是我留给我女儿的土地,要成为她和她子孙永远的封地——”   稍稍停顿了一下,傅铁衣最后说道:“这就是全部的条件。”   就像所有强有力的最后一击一样,这一句给叶十一带来了绝大的冲击。所谓的全部条件,如果放在两国之间,都可以算作是丧权辱国了。叶十一实在无法理解,天下怎么能有这样喜欢无私大奉献的人。他注视着傅铁衣,久久才缓缓地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完全没必要……”   傅铁衣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看着它们,笑得有些沉重地感慨:“我老了,或者用不了多少年就会死。我得在我死之前,为我的女儿找到一个强大的保护者……”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舒展开眉头,似乎很轻松地道:“你可能不知道再生一个女孩子有多难,总之值得去碰运气。”   她本来也不大可能再生什么孩子!   叶十一有些鄙夷地想:别人懂得什么……   在这一刻,也是心中的确有了一种凌驾于傅铁衣之上的骄傲与满足,因为对赵瑟的爱情。   所以他说:“好。”   “握手言欢,就此罢战,我心里是十分地不愿意。虽然是这样……”他将头侧向一边儿,眺望山峰之下广袤无垠的大地。□的马儿有些躁动地在崖石上摩擦蹄子。他用力挽住马,回望傅铁衣,缓缓地开口说道:“但是,你提出来的的确是个不容拒绝的条件。”   叶十一伸出手,他们就在马上握了手。他们的姿势甚至是完全一样,左手握缰,右手相握。因为身体连接在一起的原因,他们离得很近,以至于马头相错,两只马厮打磨蹭起来。   他们都没有笑,但总有比笑容更有说服力的东西。他们仍然在互相较量。然后,这种较量胶着在一起,终于催生出一种奇妙无比的情绪。于是,一切都似乎有所不同了。   夕阳投射一道橘光投射他们之间,其中有灰尘在舞蹈。山风擦过叶十一挺拔的鼻子,旋过一个小小地角度,吹动了傅铁衣的头发……   傅铁衣从马上跳下来,踏过及膝的高草朝悬崖边走过去。   关于把后背留给叶十一这一点,他并不迟疑。后来他向自己傅铁然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的弟弟对此表示后怕时,他是这样解释的:“他怎么可能拔剑杀掉我呢?我死了,刚才的约定谁来履行呢。你们会为我拼命地吧?或者的确他能借此破开同归于尽的死结,进而赢得河北。但是一个动乱不已、在他与关中张氏决战时随时有可能在他背后插一刀的大后方,明显比不上由我亲自来约束的好。叶十一并不是第一天坐在那个位置上了,轻重他掂得清——其实,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不会偷袭暗杀。叶十一曾经是刺客,当年她和赵瑟一起被困在汝州,那个时候,他曾经向我拔剑,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刺客这一行,做到顶级,只要一击不中,就永远都不会再出手。虽然他现在早不做刺客了,但有些骄傲是渗到骨头里的。”   很难推测,假如叶十一当时一剑穿透傅铁衣的后背,今后的历史将滑向何方。命运实在是一个脾气捉摸不定的绝代佳人。同样一件事情,发生于这一刻还是发生于下一刻,结果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然而不论如何,在当时,叶十一的确什么都没有做。这只能说是天意,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傅铁衣站在悬崖边上,让风吹了一会儿自己的脸。然后,他向叶十一招手:“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们来写一封盟约吧,就在这里!”   盟约……叶十一圈着马在草地上踏了几下。“有这个必要吗?”他说,“如果我守信,并不需要什么盟约。如果我不打算守信,难道是一张纸可以阻拦得了的?你不是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保证不会趁我与张氏交战的时候反悔袭我后方的吗?”   傅铁衣“呵”、“呵”的笑了,说:“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看,所以才定的盟约。来吧!”   ……   在这一刹那间,叶十一突然理解了傅铁衣。他从马上跳下来,缰绳甩到一边,也像傅铁衣似地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和他并肩站在一处。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他在风中抽出宝剑,向手指上一割。傅铁衣也伸出手来。两滴血交汇在一起,成为老大的一滴,向悬崖伸出坠落下去。   然后,他们撕下一截袖子,就在上面写成了血书盟约。叶十一以剑做楸,就在山顶掘了一个深坑。傅铁衣稍一用力,拽下来腰间佩戴的一个金螭腰盒。他们将誓书放进盒子,从马鞍上割下一块油布,将它包裹起来,埋进坑里。   傅铁衣拍打着手上的土,说:“等猗猗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我会带他来这里。”   “如果你死了,我会带你的女儿来,告诉他你为她做的一切。”叶十一说。   ……   之后,他们各自转身,去牵自己的马,就此分道扬镳。   这就是“金匮之盟“了。   这一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特景象。山谷外面,战士厮杀的声音还在耳边。更远一些,数以十万几的军队彼此屠杀激起的烟尘仍然遮天蔽日,山谷里的两位主帅却已经在私下里达成了和解。   当天夜里,战争就突兀地停止了。尽管停得如此突兀,然而没有必要却枉死了的将士,人数还是超过了上万。作为亲手断送了他们无辜性命的两个人,叶十一和傅铁衣都没有时间去为此哀悼。尽管已经有了默契,并在私下里订立了盟约,然而总要有一些必要程序,才好向天下的百姓交代。   傅铁衣无所谓认输,叶十一也没必要放弃一个向天下宣示权威与武力的机会。   于是,傅铁衣派遣杨绯代表他前往叶十一的大营,向皇后和邯郸郡主表达归顺的诚意。这以举动也可以算作是他对叶十一五月二十四日檄文的回应——开战十几天,死了几万人之后才回应,未免也太姗姗来迟了一点儿。当然了,这些许小小地破绽是不会有人去追究。   杨绯既是傅铁衣麾下的第一大将,也是他的弟妇,以这样双重的身份充当使者,理所当然地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由此而见,即便是做戏,傅铁衣也是相当有诚意的。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确是有能力将戏做到真假难辨的境界。这样,无论叶十一身边的谋臣,还是天下的百姓,谁都没什么话可说了。   既然傅铁衣已经表现出如许的高姿态,那么叶十一也便不得不投桃报李了。他以同样的诚意与热情接受了傅铁衣的政治投诚,除了请杨绯转达他意欲与傅铁衣亲自见面一唔的殷切心意之外,他随后立即就派遣江中流作为使者,前往邯郸,当面向傅铁衣提出正式的邀请。   “殿下说,他和您都是武人,昔年也曾并肩作战,所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宫廷。以天为庐,以地为席,做一相会也无不可。殿下心中是非常珍惜与武成侯您的友谊的。”江中流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我为什么要为这么难听的话做润色啊!我为什么不能直接说你放心来吧,不是鸿门宴啊!再说了,我就是不说你还能不知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有奸情啊?唉,我可真倒霉——要是欧阳连光在就好了!   “自然是要拜见的殿下的。”傅铁衣微笑着说。   随即便有侍从奉上厚礼。江中流自然是笑纳。   这位江大人,都知道,才华固然是有的,一见到银子就两眼放光也是有的——当然,要是金子人直接就走不动啦。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很有可能“为了钱就干出卖身什么事儿的主儿”——虽然说这句评论过分了点,影响人江大人政治前途了点儿,毕竟他还没怎么有机会卖嘛!但是,谁送给他的银钱多一点儿,他就要看谁顺眼一点儿,这总还是有的。   所以江中流搂了傅铁衣大把的银钱之后,才会一面往外走一面替傅铁衣可惜:“武成侯是个好人呐……”   第二天,叶十一在漳水南岸举行盛大的宴会,傅铁衣率领了五千卫士,戎装前往。宴会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叶十一依照战前五月二十四日檄文中的许诺,以大郑天子的名义加傅铁衣为齐国公,傅铁衣也表达了他对大郑天子和储君的忠诚——严格说起来,叶十一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妻子李芛,尤其是在封爵、立储之类的重大事情上,但他非要代表谁也没办法。你打得过他吗?你比他还名正言顺吗?没有吧?那只好让他代表了。   除了政治上的地位,关于如何分配河北,两人也做了大致上的约定。叶十一不曾打下来的地方自不必说,还是归傅铁衣。相应的,河北上部的燕代,当年卢文瑶从傅铁衣手里抢来,现在又被叶十一抢走的地方,当然也不可能重新还给傅铁衣。河北中部战事胶着的地带,叶十一撤兵之后,仍然归傅铁衣,除了常山。河东军要在常山驻军,控制住井陉的两端,以保证河东形势的完固与河东对河北的有利态势。   至此,会面圆满结束。   “这就结束了?”在回去的路上,傅铁然一直都怔怔的。   “我总觉得不放心啊。”   “有什么可不放心地?”傅铁衣问。   “大哥,你说他要是万一将来真生出女儿来可怎么办?”   傅铁衣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情绪。“赵瑟,她将来不会再生孩子了,永远都不可能生了……”他不无负疚地言道。   “啊!”傅铁然震骇异常,甚至将声音都吞掉了。   这一次,傅铁衣再也没有回应。他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我亲爱的弟弟,你在地狱还好吗?   潼关   盟约之后,就是撤军的事情了。   一旦大军撤走,政治和军事上如何布置才能巩固胜利的果实,确保对河北局势的强有力的控制呢?   考虑到傅铁衣地方势力强大的缘故,叶十一大营里以江中流为首的随军谋臣们经过反复磋商,一致认为,如果将燕王妃卢文瑶留在幽州。无疑在政治上将更加有利。据此,谋臣们向叶十一提出谏言。叶十一从谏如流,对于自己目前还并不十分擅长的方面,他向来肯于听从谋士们的。大军班师的时候,他果然将卢文瑶留在了幽州,赐予护卫,并在形式上赋予其幽州牧的官位——这个官位在大郑历来都是由亲王遥领,但拿来给燕王的妻子、未来皇储的母亲,目前看来也非常合适宜。此外,他还任命韩德功为总督镇守幽燕,任命庞玮为大将镇守常山。   凤仪元年六月中旬,叶十一带着邯郸郡主,取道上党,班师回到了他仅仅离开还不到三个月时间的东都洛阳。   入城是在正午时分,阳光直照大地。以五千貂裘衣锦的金吾卫为先导,无数飞龙旗、飞凤旗、飞虎旗、飞豹旗、飞彪旗、飞熊旗、飞鱼旗、飞鳌旗遮天蔽日。叶十一戎装骑马,太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宛如沐浴于金辉。骑驾之后是邯郸郡主乘坐的辇车,珠帘低垂,车顶巨大的鎏金朱雀烁烁生辉。江中流穿着大红的官服,骑马随行于辇车之侧。辇车之后,是骑兵。骑兵之后,是战车。战车之后,是步卒结成的军阵。延绵不绝,与天相接。   洛阳东门之外,欧阳怜光率领着留守东都全体文武官员,摆出最隆重的仪仗,下拜迎接——她已经从乌虚秘密出使回来了,人看起来虽然削瘦了一些,但仍然精神抖擞,神态高傲。关于在乌虚单于大帐的经历,她一生都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叶十一在城门前勒住马。礼仪的规格明显超出他的预料,因为之前他下过一切礼仪从简的命令。叶十一微微颦了一下眉。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一眼欧阳怜光,便提马进城了。倒是江中流,笑得嘴都该咧到耳朵根了。再配上他那造型,他那走位,差点儿没让人误认成了新郎官,而且还是那种好不容易才傢出去的老处男型新郎官!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嘛可笑的!   城里的欢迎更加热烈。毫无疑问,河北之战,让叶十一的威名与权势愈加煊赫了。东都的百姓夹道欢迎,焚香礼拜。连邯郸郡主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盛况,她掀开珠帘,转着黑漆漆地眼睛四处张望。   “江大人,百姓们为什么都这样兴奋和感动,是因为父后打赢了吗?”小女孩儿发问。   一时之间,江中流倒是不知如何作答了。他没有办法向一个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小女孩儿解释“偶像崇拜之于民众的蛊惑力量”以及“政治偶像是如何制造的”这样高深的政治技巧。实际他自己对个也不是很精通。可如果就这样放着不回答,甚至直接装作没听见,似乎可能也不行。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插过来,给江中流解了围:“因为君主的胜利就是庶民的荣耀,郡主。”   很明显,邯郸郡主被这话震住了,或者是被绕住了、吓住了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她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江中流回头去看,果然是欧阳怜光。能干这事儿的除了她没别人。她已经从后面赶上来了,在马上微微弯腰,向邯郸郡主施礼:“微臣欧阳怜光拜见郡主。”   邯郸郡主明显不喜欢欧阳怜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就将头转到了一边。   “她是什么人?”邯郸郡主嘟着嘴问江中流。   “大灰狼!”江中流飞快地放下曼帐,将小女孩挡在车子里面,那里面是宫侍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您还真言简意赅。”欧阳怜光扯了一下嘴角。于是,她和江中流并驾齐驱。由于洛阳城里欢呼的浪潮铺天盖地,实在是太吵,以至于他们必须挨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那实在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距离。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窃窃私语。他们一个眉飞色舞,另一个粉面含笑,情景不免就有几分暧昧。卫士们也就不由躲开了几步。   当然了,江中流和欧阳连光凑在一起,是绝不可能说出什么暧昧的话的。   比如说现在,江中流就正小声地嘲笑欧阳怜光——   “几日不见,原来欧阳大人您已经堕落到了连傀儡都要关心的地步了啊?”   “你不是也整天混在这个傀儡身边当保父吗?”欧阳怜光回敬道。   江中流冲欧阳怜光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心道:我好男不和女斗!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洛阳城中的盛景,抖擞精神,重开锣鼓另开张道:“你这也……煽动民意,鼓吹胜利,为君王塑金身。只打了个河北就这么搞,等打下长安那天咋办啊?”   “纳……”欧阳怜光嘴唇动了动,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欧阳怜光甩了甩头,像是把什么恐怖的梦魇甩了出去似的。她说:“正是因为还没攻得下长安,才不得不如此。天下归属的决定力量是什么?天时地利,精兵猛将,粮草财货,或者民意?都是又都不是。然而欲成大事,非用民意不可。对,就是民意。百姓黔首算什么,是风中的稻草,是河水流过的河床,什么用都没有。然而,奇妙吧,一旦他们的热情被点燃起来,积聚在一起,成为民意,就是狂风巨浪,摧枯拉朽,冲垮一切。中原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天时地利、精兵良将皆不可久恃,可久恃者唯有民意。时不我待,而今之计,唯有以君主辉煌之战绩铸民意精铁之意志,然后,就是意志的胜利!”   这一番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听得江中流竟很是激动。仿佛血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涌,身体也燥热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到背后去抽自己的小扇子,似乎有无数的话要摇着扇子才能说出来似的。奈何江中流今日穿的是全套官服,玉带锦袍,后腰上压根没地方给他插那把破扇子。江中流一摸之下摸了空,手悬在腰上,那股狂热的劲头突然就冷了下来。   他顺势挠了挠头,警告道:“小心玩过了头……”   欧阳怜光沉默不语,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而似乎像是呼应所谓的民意似的,叶十一并没有在洛阳耽搁多长时间。他在洛阳,只匆忙过了一个中秋节。节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算是正式确立邯郸郡主储君的身份,将 “邯郸郡主”称谓变成了邯郸公主。然后,七月初,便颁下敕书,正式起兵讨伐河西张氏。   这一次出兵,欧阳怜光和江中流互相掉了个个儿。欧阳怜光随军出征,而江中流则留守洛阳。对于此项人事安排,江中流大呼英明,心里则悄悄地嘀咕道:“函谷关这种地方,我可不愿意去。杀人不眨眼这种事,还是欧阳连光看起来更适合一点儿——”   没错,函谷关!   虽然出兵的时间很紧,然而关于进攻的方略,叶十一还是做了充分的考虑的。最终决定的出兵方向是,函谷关。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函谷关是什么地方,那大伙儿都清楚——   黄河自上游而下,纳渭水向东。华山、崤山、中条山夹黄河南北两岸而立,这就彻底隔断了关中与中原之间的联系。其中唯一的通路,穿越华山与崤山,延绵数百里,极尽险阻。函谷关就在这条通路上依险而立,其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之地。   由于关中在问鼎天下中的特殊意义,函谷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这座雄关也是关中割据最后的心理屏障。“潼关一失,陕不可守”,这是所有据关中者的共识。所谓“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双峰高耸大河旁,自古函谷一战场”。因此,发生在函谷关下的战斗异常惨烈。雄关之下,真真称得上是白骨累累,一把黄土都可以攥出血来。但凡有其他的路走,谁都不会愿意去啃函谷关的硬骨头。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关中这个地方太特殊了。关中四塞,金池千里,易守难攻的名气大得不得了。以中原谋关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路——其一,硬攻函谷关,这也是关中的正门;其二,迂回南面的武关;第三,突袭河东与关中之间的黄河渡口蒲津。   三条路里面,迂回南面武关这一方向首先就被排除了。武关地处中原、关中、荆襄的交界地带,巴蜀方面也正陈重兵于襄阳,磨刀霍霍向武关呢。如果迂回武关,就势必要提前与巴蜀起冲突,这无疑是相当不智的。   至于突袭蒲津渡口,的确是一条出奇而制胜的精囊妙计。如果说函谷关是关中的正门,那蒲津关就是关中的侧门。历来强攻函谷关不下者,无一例外都是从蒲津渡这个侧门打开局面的。但是,这个妙计得以实践往往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正面战场上必须以强攻函谷关作为配合,一奇一正,运乎于妙,然后才能收到奇效。而且这条妙计是用老了的。虽说戏法人人会变,妙处各有不同。可关中方面的主帅可是张钰啊,殷鉴尤在,他不可能不做防备。所以上来就突袭蒲津关根本行不通,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这样,叶十一就剩下华山一条道了——强攻函谷关。   强攻,那就攻吧!   凤仪元年七月初九日重阳节,叶十一亲率十四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十二日就杀到了函谷关下。   这一次,长安真的开始着慌了。粮食、日常的生活用品,什么都开始涨价。关中盗贼横行,长安城的宵禁很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军队也开始四处巡逻。豪强巨室都暗中收拾家当,观望着上都的形势,随时准备卷包逃。百姓们也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是啊,函谷关很强大,张氏很强大,这大家都知道。但一方势力究竟能够同时支撑几条战线上的局部战争呢,特别是当每个方向的敌人都有可能带来国破家亡的时候?前景似乎相当不妙啊!   平民百姓都懂得道理,宫廷里的张媛当然不可能不懂。然而,以她的地位,心中再焦虑也不能表现出来。   “当初和乌虚议和就好了!”她心里想,“叶十一和元元,都是和不了的。”然而这一番懊恼终究不可能宣之于口,只能闷在心里暗伤流血。   “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她对自己说,让自己的心振作起来。   “彭”地一声,张媛的手掌拍在地图上。分开的五指,无名指上一颗小小的宝石折出一道刺眼的光泽。“函谷关,只要守住函谷关。”她抬起头,看着张钰说,“舅舅,都交给你了。把长安的军队都带走吧,让阿襄也带兵去增援。我们先全力保住函谷关。”   “会好起来的,阿媛,会的。”张钰按住侄女的肩头,尽可能地给她以安慰,“函谷关,我们并不是没有获胜的把握。”   张媛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疲惫:“不必安慰我,舅舅。我会坚持住的。我们都尽全力坚持到最后……”   真的只是安慰吗?嗡嗡地剑鸣隐隐在张钰的心头响起。他将视线投向了远处:“明天,我就出发。”   凤仪元年七月十三日黄昏,张钰率领六万援军抵达了函谷关。一面倒的战局立即就为之一变。   虽然这种事情不可能发什么布告、通知之类的,但身处战场之中的叶十一立即就感觉到了。   “大都督……”叶十一低声道。   他身侧,欧阳怜光挑了挑眉毛:“主上?”   一霎那间,叶十一的目光鹰一般地犀利起来。“鹰澜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欧阳怜光想了想,答道:“已经过了轵关,算上和晋阳卢宾将军在临晋会合的时间,估计五天之后能到蒲州。”   叶十一点点头。然后他拨转马头,断然下令道:“鸣金收兵!传命众将大帐议事。”   自有传令侍从领命而去。   叶十一仿佛想起来什么似地,又停下马,转头对欧阳怜光道:“欧阳卿,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大营,不要再上战场了。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给你从容观战,大郑的武安侯,到了。”   狮亡   ——要建立一个新时代,首先必须摧毁一个旧时代。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滚沸的水冲进透明的细长杯子。茶叶腾起来,舞蹈似地翻了几个滚慢慢悬上去,细细长长的竖立在水中微微浮沉,终于一根一根慢慢地坠落到杯底。于是,杯中之水也就变成了极通透得浅碧色。   欧阳怜光将杯子举起来放到眼前,透过剔透得毫无杂质的杯壁和清碧的水,她看见帐篷外面是一个混沌的世界。   “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看着杯子,和杯子里的茶叶,心里想,“你看你多像是个梦啊——然而,却偏偏正确无比。”   她笑了一下,轻轻闭上眼睛。“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一个新时代的开启,究竟该以什么来分界?人们希望是某场意义非凡的伟大战争——‘那个英雄,英俊而勇敢,提着长枪、骑着白马,来到险峻的关城之下,面对异常凶恶的敌人,一枪刺穿了魔王的心脏。然后,黑夜散去,阳光普照大地。’人们爱的就是这个调调。仿佛没有一场可以被史笔浓墨重彩渲染一番的战争,战争里没了英雄,或者即使有英雄,英雄也不英俊,也不勇敢的话,时代变迁就不地道了似的!至于现在,现在这场发生在函谷关之下的战争,大约已经满足了一切一切的条件——真是奇妙啊,经过了沧海桑田般的漫长岁月,经过了无数的人世轮回,所谓的‘关中情结’依然如故……”   “欧阳大人,主上召见。”   “——这场划分新旧时代的战争,就是发生在凤仪元年七月的函谷关之战!”   欧阳怜光喝了一口茶,有些用力地将杯子放到桌上,起身往帐篷外面走去。身后突然间传来“啪”地一声脆响,她转头去看,发现杯子因为放得太靠近茶炉,所以炸裂了。据说经历了传说中大崩溃的灾难和灾难之后数万年岁月侵蚀依然完好无损的“宝贝”裂成几片,摇摇晃晃地躺在桌面上,茶水流得到处都是。这样的“宝贝”,欧阳怜光曾经有六个。桌子上的是最后一个,现在终于也变成了这副德行。   “现在,只有我自己了。”她微笑着,有些感怀。然而,很快的,她随即就坚定地对自已说:“我已做好准备。”   她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借着前往去见叶十一路上的时间,欧阳怜光仔细思索接下来就要出现的应对。她试图揣摩她自己所选择的主公在情绪恢复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心意。于是,过去十来天所发生的事情——关于函谷关之战,关于张钰,关于叶十一,关于越鹰澜,所有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向了她的心头……   时间回到十天之前。   凤仪元年七月十四日,函谷关之战进入第二个阶段,张钰和叶十一,曾经的师徒,已经成为传说的英雄和未来将成为传说的英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在战场上相对决。   首先发动攻击的是未来的传说,这很不正常——当然,只从发动攻击这一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这里毕竟是函谷关啊,你进攻一方不主动发起进攻,难道你还想等着人防守的主动出击,好让你趁机占便宜?咱函谷关从来就没这章程。   不正常的是叶十一进攻的方法——他分兵了。   由于张钰在前一天黄昏赶到了战场,叶十一在第二天的战争中立即就改变了打法。他将十四万左右的兵力分成七拨,除去其中一拨留在他自己身边作为预备兵力之外,其余的六拨分别由大将率领,从三个方向连续不断地向函谷关发动猛攻。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意思就是说,我十倍于敌,就实施围歼,五倍于敌就实施进攻,两倍于敌就要努力战胜敌军,势均力敌则设法分散各个击破之,兵力弱于敌人,就避免作战。   现在,函谷关一线,张钰的总兵力大约在七到八万之间。叶十一的兵力则是十四万,最多也就是个倍之。而打函谷关,在叶十一又是个攻城之战。攻城之战,素来另有规则,即一般如果攻城一方没有守城一方三倍以上的兵力,根本就谈不上优势。   两项想和,咱还得四舍五入,然后才能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当然,“少则能逃之”这一茬咱就不提了,可至少也应该是个“敌则能分之”吧?难道不是应该想尽办法引诱张钰出关作战,然而分散他,歼灭他吗?咋没分敌人先把自己个儿给分了呢?这不是以“敌则能分之”的力量硬去干“十则能围之”的活吗?这么说,咱一个能顶十个?   所以,在前一天夜晚的会议上,大多数将军实际并不大赞同这个打法。但这一次,叶十一非常独断专行。他似乎暴君附体,一意孤行地下了命令。   诸将心中惊惧不定。他们的战争常识告诉他们仗是不能这样打的。然后,过去实际战斗的经验又给了他们如下根深蒂固的认识——只要遵照叶十一的命令行事,然后他们就会收获源源不断的胜利与荣誉。就这样,两种完全矛盾的真理在他们的内心打起来,令他们纠结无比。   当然,这种程度的矛盾和纠结还不至于让他们肯于抗命。即使战败了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呢,忠诚也是必须的,何况他们所追随的人并不会失败。他们只是觉得或者主上应该将“胜利的契机究竟在何处”向他们这些愚顽之人稍作解说,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加专心地去战斗。然而,立即,他们就觉得这是个应该被大加责骂的妄想。他们都是做过一方主帅的人,都清楚战争中的有些决策是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那是类似于“向左走,向右走”的灵光一闪,需要当机立断,或者独断专行的魄力——我们知道,战争的结果,是判定魄力之前究竟选择哪一个修饰词的唯一标准。而闪向胜利还是闪向失败,就是名将和庸将区别。   毋庸置疑,叶十一是名将中的名将。   所以,连万百千那种说话从来都不想的人,也只是张了一下嘴,什么都没问就退了回去。   当时,欧阳怜光作为首席谋士也是在场的。这个时候,她的好处就显出来了。作为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示她的无知与无畏。   她跪坐起来,以诸将为之窒息的语气和神态质疑叶十一作为名将的判断与灵感:“却不知如此用兵,胜利的玄机藏在何处。还请主上明示,以安诸将之心。”   叶十一略一沉吟,随即便给出了解释:“既然武安侯已经到了函谷关,从正面攻破函谷关的机会就不大了。要破函谷关,唯一的破绽就是蒲坂。我欲效阿瞒故伎,奇袭蒲坂,与函谷关下之正战相合,以收奇功。”   诸将立即议论纷纷,因为偷袭蒲坂,是早就否决了的策略。宇文翰上前一步,抱拳道:“可是主上,武安侯一代名将,不会不防此一着。函谷关险峻异常,易守而难攻,一旦蒲坂有变,关中军随时可以闭关驰援。”   叶十一点点头,继续道:“如今,张氏三面御敌,分兵甚重。长安兵力纵使尽出,也不可能同时保证函谷关、蒲津关两处重镇的防守。倘若我是武安侯,必定以半数以上兵力置于函谷关与蒲坂之间的小关,以便居中策应。而他自己则率主力亲至函谷关,力争凭借函谷关之地利,尽快将我击败。只要彻底打败了我,他才能从容解决巴蜀与乌虚。否则,我与他在函谷关久战不决。即便挡住了我不得入关,巴蜀或者乌虚也将借机攻破长安。”   “所以,我要给武安侯彻底打败我的希望。此番分兵,是以我之弱对敌之强。也是武安侯唯一胜过我的机会,他不会放弃的。必定尽起函谷、小关之兵,陷我重围,而后击杀。我已命鹰澜与卢宾合兵,飞骑突袭蒲坂。武安侯兵力有限,既然已经陷我于重围,定然是先杀我,后救蒲坂。”   众将面面相觑。   叶十一露出一个滋味无限的微笑,目光也幽远起来,仿佛蕴含了许多无以言表的感情:“因为只有杀掉我,才能一了百了啊。”   “所以。”他收回目光与微笑,看着他的部下们说,“只要诸位一起和我坚持到鹰澜突破蒲坂来救我们,然后里应外合,夺取胜利就可以了——这大概最少需要五天”   大帐里一时陷入失语状态。他们不敢认为他们的主上是在赌武安侯张钰在战场上一瞬间的反应,于是,他们只好认为这是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但是——他们喜欢!   他们轰然应喏,军人的热血在这些叛逆者的身体里沸腾。他们也变得疯狂了。   拼了!   ——呵,他们可以在张钰的包围圈坚持至少五天,武安侯张钰啊!他们当然可以。   “下去准备吧,明日五更进攻。”叶十一下令道,轰走了兴奋地部下们。   叶十一松开衣领,侍从上前帮他宽去盔甲。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从明天开始,也许他再也没有时间睡觉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伸了一个小小地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帐走去。他的衣襟随着夏风散开来,露出大片的胸膛,让他感到无比的惬意。然而,侍从却非常奇怪的凑上来掩他的衣衫。于是,叶十一就发现还有一位部下死赖着没走。   毋庸置疑,这位讨人厌的部下就是欧阳怜光。   “欧阳卿,你还有什么事吗?”叶十一推开侍从,转过来问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盯着叶十一百感交集。当然,她不是因为正面对着所有女人看到了都会心跳加速,而后激动地晕倒过去的某种缘故。   事实上,她为叶十一的决策而迷惘。或者说,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拿叶十一怎么办了。叶十一之于函谷关的决策,在她看来,与其说是冒险,毋宁说是一个狂热赌徒在拿到一手好牌之后押上了所有的筹码。他把天下,他的未来,所有部下的生命对压到了张钰判断和越鹰澜身上。难道因为对手是张钰,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绝对冷静与理智才是她理想中的方式。而更让欧阳怜光难以忍受的是,她竟然也就被这种赌徒式的精神所煽动。此时此刻,欧阳怜光的心情无比矛盾。在之前,她一直视叶十一为实现她追求的利器,而现在,似乎有一点儿不同了。她说不清楚,就像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也不知道留下来说什么,或者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还是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一样。这个时候的欧阳怜光,或者还没有觉察到,她掌中的利器,正逐渐脱离开她的掌握。   “您这是在赌博!”她还是说出来了。   “你这么看?”叶十一看了一眼欧阳怜光,神态随意得近乎无情。   “你的确不适合来战场,还是多考虑打下长安之后怎么办吧!”他挥了一下手,命令欧阳怜光离开。   第二天拂晓,进攻正式开始了。大军大体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一路攻小关,一路攻禁谷,一路攻潼关正面羊肠小道。叶十一本人也亲自出战,率领两万精锐骑兵策应各路进攻。   “哦,他果然分兵了!”接到报告,张钰似乎毫无诧异,反而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命令道:“尽出全军迎战!”   诸将闻言俱吓了一跳,纷纷劝谏道:“大都督小心有诈,不如严守关城。”   “没有时间了。”张钰叹息道。之后,他豪气云干地大笑道:“唯一胜过叶十一的机会!这是十一他特意送给我这个师傅的礼物啊。我岂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张钰出兵了!   天下第一名将毕竟非同凡响。战争立即就激烈起来   开战第四天,张钰成功地实现了对敌手的包围。然后,就是分割蚕食。对于大兵团作战而言,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一段时间,必须得耐下性子来。   在叶十一,虽然到目前为止战争尚在他的计划之内。然而这并不影响张钰用淫浸一生的战争艺术让他血淋淋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老而弥坚。战争由激烈渐渐演变成惨烈,由惨烈变为煎熬。他是天生的武者,曾经战斗就像喝水呼吸一样轻松。他从来没觉得战斗能如现在这样艰难,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出战,都变得折磨。记忆中,最煎熬的一次战斗,还是当年的洛阳之战。然而,那煎熬简直不及今日的的万分之一。   “我必须坚持下去!”他对自己说,“不然一切就都变成笑话了。”   他在战场中央不停地传递着命令,维持着整个战线。需要的时候,会从战场的一端杀到另一端。他需要用不断的胜利刺激随时有可能倒下的部下——如果连他都觉得煎熬的话,他的部下无疑更加地艰难。   没错,将军们都狼狈不堪。似乎身体里最后一点儿力量都用尽了,只是凭意志和感觉在战斗。战线随时都有可能崩溃,他们的心里的想法单纯而直接——阿鹰,救命!   凤仪元年七月十九日,越鹰澜抵达蒲坂。她一刻都没有耽误,立即就向黄河渡口的守军发动了进攻。   蒲坂防守单薄,守卫将军第一时间就飞书主帅张钰求援。   张钰终于遇到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选择。现在,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叶十一的大军随时可能崩溃,他随时可能被杀死。然而,由于小关所有的兵力都被投入到围剿叶十一的战斗中,他要救援,就得撤兵。这就是放虎归山,痛失可能是唯一的杀死叶十一取得胜利的机会。如果他不救,敌军就会从蒲坂渡河,出潼关之西,径趋长安。   “十一啊,你是觉得你能在我的进攻下坚持到援军赶到,所以就自投罗网,用自己和主力做诱饵吗?”张钰在心里想,“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看一看继承我衣钵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他仅考虑了一息的功夫,就将求援书掷到了地上,抽出宝剑道:“继续进攻,只要在这之前杀死在叶十一,他们的军队即使越过蒲坂也没有用了。我们会在长安城下歼灭他们!”   “由此可见,函谷关之战,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在双方主帅互有默契的情况下进行的。于是,这场战争,也就成了张钰与叶十一这一对师徒之间,个人的较量……”   尽管张钰下了严格的禁口令,蒲坂的战况被严密封锁了,叶十一无从知晓。然而,他终于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他在连张钰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又坚持了两天。   凤仪元年九月二十一日正午,越鹰澜以三万骑兵踏过黄河蒲津渡,箭一般的绕过函谷关,出现在了张钰的背后。   战争的转折点到了。   “她像仙女一样从天而降,然后大家就突然有力气了。”——这是参与过函谷关之战的一位普通小卒说的。虽然辞藻有待修饰,但的却如实地反应了当时的情况。   叶十一立即就展开了反攻。这对函谷关守军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   一天之后,张钰手边还有一万多兵力的时候,他就确知自己已经输了。现在,他还可以选择逃回长安,时间还来得及,但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选择了继续战斗下去。   “以正合,以奇胜。若果说井陉之战胜卢文瑶还有侥幸,今天在函谷关,是真的成了。”张钰轻声道,“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了,最后的试炼,还是由我来帮你完成吧!”   又过了两天,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敌军开始向张钰劝降。既然是劝降,用语再客气,当然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张钰撇了撇嘴,道:“十一啊……”   劝降是由欧阳怜光主持的。虽然说事前经过叶十一的同意,但他也只听了一句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拿刀来!”   他将佩剑扯下来交给侍从,从侍从的手里接过长刀。扔了刀鞘,指肚轻轻擦拭了一番本来就雪亮的刀身,飞身上马,冲向仍然没有放弃战斗的一小片战场。   将军们有默契地指挥士卒后退。他们都曾经是河西的健儿,懂得武者的荣耀何在。   叶十一冲破亲兵最后的抵抗,举到砍向张钰。张钰亦举刀相迎,两柄刀相撞,发出“夺”地响声。他们就这样战到了一处,都拼尽全力。   天近黄昏的时候,张钰在两马错身的时候没有把马圈回来。他在一丈远的地方向叶十一摆了摆手。叶十一也便勒住了马。   张钰在马上喘息了一阵,调匀过呼吸。他对叶十一说:“继承我衣钵的人,终究还是你。”   “师父……”叶十一低声道,声音低得似乎是只为自己一个人听。   张钰向抬头西北眺望,夕阳的余晖染尽了天际,投射下函谷关凄凉地身影。   “我把埋到玉门关外。”   说完这一句,他举起刀,轻描淡写地插进自己的胸口。   “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马上坠落。   潼关   盟约之后,就是撤军的事情了。   一旦大军撤走,政治和军事上如何布置才能巩固胜利的果实,确保对河北局势的强有力的控制呢?   考虑到傅铁衣地方势力强大的缘故,叶十一大营里以江中流为首的随军谋臣们经过反复磋商,一致认为,如果将燕王妃卢文瑶留在幽州。无疑在政治上将更加有利。据此,谋臣们向叶十一提出谏言。叶十一从谏如流,对于自己目前还并不十分擅长的方面,他向来肯于听从谋士们的。大军班师的时候,他果然将卢文瑶留在了幽州,赐予护卫,并在形式上赋予其幽州牧的官位——这个官位在大郑历来都是由亲王遥领,但拿来给燕王的妻子、未来皇储的母亲,目前看来也非常合适宜。此外,他还任命韩德功为总督镇守幽燕,任命庞玮为大将镇守常山。   凤仪元年六月中旬,叶十一带着邯郸郡主,取道上党,班师回到了他仅仅离开还不到三个月时间的东都洛阳。   入城是在正午时分,阳光直照大地。以五千貂裘衣锦的金吾卫为先导,无数飞龙旗、飞凤旗、飞虎旗、飞豹旗、飞彪旗、飞熊旗、飞鱼旗、飞鳌旗遮天蔽日。叶十一戎装骑马,太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宛如沐浴于金辉。骑驾之后是邯郸郡主乘坐的辇车,珠帘低垂,车顶巨大的鎏金朱雀烁烁生辉。江中流穿着大红的官服,骑马随行于辇车之侧。辇车之后,是骑兵。骑兵之后,是战车。战车之后,是步卒结成的军阵。延绵不绝,与天相接。   洛阳东门之外,欧阳怜光率领着留守东都全体文武官员,摆出最隆重的仪仗,下拜迎接——她已经从乌虚秘密出使回来了,人看起来虽然削瘦了一些,但仍然精神抖擞,神态高傲。关于在乌虚单于大帐的经历,她一生都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叶十一在城门前勒住马。礼仪的规格明显超出他的预料,因为之前他下过一切礼仪从简的命令。叶十一微微颦了一下眉。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一眼欧阳怜光,便提马进城了。倒是江中流,笑得嘴都该咧到耳朵根了。再配上他那造型,他那走位,差点儿没让人误认成了新郎官,而且还是那种好不容易才傢出去的老处男型新郎官!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嘛可笑的!   城里的欢迎更加热烈。毫无疑问,河北之战,让叶十一的威名与权势愈加煊赫了。东都的百姓夹道欢迎,焚香礼拜。连邯郸郡主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盛况,她掀开珠帘,转着黑漆漆地眼睛四处张望。   “江大人,百姓们为什么都这样兴奋和感动,是因为父后打赢了吗?”小女孩儿发问。   一时之间,江中流倒是不知如何作答了。他没有办法向一个注定要成为傀儡的小女孩儿解释“偶像崇拜之于民众的蛊惑力量”以及“政治偶像是如何制造的”这样高深的政治技巧。实际他自己对个也不是很精通。可如果就这样放着不回答,甚至直接装作没听见,似乎可能也不行。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插过来,给江中流解了围:“因为君主的胜利就是庶民的荣耀,郡主。”   很明显,邯郸郡主被这话震住了,或者是被绕住了、吓住了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她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江中流回头去看,果然是欧阳怜光。能干这事儿的除了她没别人。她已经从后面赶上来了,在马上微微弯腰,向邯郸郡主施礼:“微臣欧阳怜光拜见郡主。”   邯郸郡主明显不喜欢欧阳怜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就将头转到了一边。   “她是什么人?”邯郸郡主嘟着嘴问江中流。   “大灰狼!”江中流飞快地放下曼帐,将小女孩挡在车子里面,那里面是宫侍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您还真言简意赅。”欧阳怜光扯了一下嘴角。于是,她和江中流并驾齐驱。由于洛阳城里欢呼的浪潮铺天盖地,实在是太吵,以至于他们必须挨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那实在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距离。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窃窃私语。他们一个眉飞色舞,另一个粉面含笑,情景不免就有几分暧昧。卫士们也就不由躲开了几步。   当然了,江中流和欧阳连光凑在一起,是绝不可能说出什么暧昧的话的。   比如说现在,江中流就正小声地嘲笑欧阳怜光——   “几日不见,原来欧阳大人您已经堕落到了连傀儡都要关心的地步了啊?”   “你不是也整天混在这个傀儡身边当保父吗?”欧阳怜光回敬道。   江中流冲欧阳怜光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心道:我好男不和女斗!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洛阳城中的盛景,抖擞精神,重开锣鼓另开张道:“你这也……煽动民意,鼓吹胜利,为君王塑金身。只打了个河北就这么搞,等打下长安那天咋办啊?”   “纳……”欧阳怜光嘴唇动了动,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欧阳怜光甩了甩头,像是把什么恐怖的梦魇甩了出去似的。她说:“正是因为还没攻得下长安,才不得不如此。天下归属的决定力量是什么?天时地利,精兵猛将,粮草财货,或者民意?都是又都不是。然而欲成大事,非用民意不可。对,就是民意。百姓黔首算什么,是风中的稻草,是河水流过的河床,什么用都没有。然而,奇妙吧,一旦他们的热情被点燃起来,积聚在一起,成为民意,就是狂风巨浪,摧枯拉朽,冲垮一切。中原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天时地利、精兵良将皆不可久恃,可久恃者唯有民意。时不我待,而今之计,唯有以君主辉煌之战绩铸民意精铁之意志,然后,就是意志的胜利!”   这一番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听得江中流竟很是激动。仿佛血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涌,身体也燥热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到背后去抽自己的小扇子,似乎有无数的话要摇着扇子才能说出来似的。奈何江中流今日穿的是全套官服,玉带锦袍,后腰上压根没地方给他插那把破扇子。江中流一摸之下摸了空,手悬在腰上,那股狂热的劲头突然就冷了下来。   他顺势挠了挠头,警告道:“小心玩过了头……”   欧阳怜光沉默不语,竟是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而似乎像是呼应所谓的民意似的,叶十一并没有在洛阳耽搁多长时间。他在洛阳,只匆忙过了一个中秋节。节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算是正式确立邯郸郡主储君的身份,将 “邯郸郡主”称谓变成了邯郸公主。然后,七月初,便颁下敕书,正式起兵讨伐河西张氏。   这一次出兵,欧阳怜光和江中流互相掉了个个儿。欧阳怜光随军出征,而江中流则留守洛阳。对于此项人事安排,江中流大呼英明,心里则悄悄地嘀咕道:“函谷关这种地方,我可不愿意去。杀人不眨眼这种事,还是欧阳连光看起来更适合一点儿——”   没错,函谷关!   虽然出兵的时间很紧,然而关于进攻的方略,叶十一还是做了充分的考虑的。最终决定的出兵方向是,函谷关。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函谷关是什么地方,那大伙儿都清楚——   黄河自上游而下,纳渭水向东。华山、崤山、中条山夹黄河南北两岸而立,这就彻底隔断了关中与中原之间的联系。其中唯一的通路,穿越华山与崤山,延绵数百里,极尽险阻。函谷关就在这条通路上依险而立,其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之地。   由于关中在问鼎天下中的特殊意义,函谷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这座雄关也是关中割据最后的心理屏障。“潼关一失,陕不可守”,这是所有据关中者的共识。所谓“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双峰高耸大河旁,自古函谷一战场”。因此,发生在函谷关下的战斗异常惨烈。雄关之下,真真称得上是白骨累累,一把黄土都可以攥出血来。但凡有其他的路走,谁都不会愿意去啃函谷关的硬骨头。   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关中这个地方太特殊了。关中四塞,金池千里,易守难攻的名气大得不得了。以中原谋关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路——其一,硬攻函谷关,这也是关中的正门;其二,迂回南面的武关;第三,突袭河东与关中之间的黄河渡口蒲津。   三条路里面,迂回南面武关这一方向首先就被排除了。武关地处中原、关中、荆襄的交界地带,巴蜀方面也正陈重兵于襄阳,磨刀霍霍向武关呢。如果迂回武关,就势必要提前与巴蜀起冲突,这无疑是相当不智的。   至于突袭蒲津渡口,的确是一条出奇而制胜的精囊妙计。如果说函谷关是关中的正门,那蒲津关就是关中的侧门。历来强攻函谷关不下者,无一例外都是从蒲津渡这个侧门打开局面的。但是,这个妙计得以实践往往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正面战场上必须以强攻函谷关作为配合,一奇一正,运乎于妙,然后才能收到奇效。而且这条妙计是用老了的。虽说戏法人人会变,妙处各有不同。可关中方面的主帅可是张钰啊,殷鉴尤在,他不可能不做防备。所以上来就突袭蒲津关根本行不通,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这样,叶十一就剩下华山一条道了——强攻函谷关。   强攻,那就攻吧!   凤仪元年七月初九日重阳节,叶十一亲率十四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十二日就杀到了函谷关下。   这一次,长安真的开始着慌了。粮食、日常的生活用品,什么都开始涨价。关中盗贼横行,长安城的宵禁很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军队也开始四处巡逻。豪强巨室都暗中收拾家当,观望着上都的形势,随时准备卷包逃。百姓们也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是啊,函谷关很强大,张氏很强大,这大家都知道。但一方势力究竟能够同时支撑几条战线上的局部战争呢,特别是当每个方向的敌人都有可能带来国破家亡的时候?前景似乎相当不妙啊!   平民百姓都懂得道理,宫廷里的张媛当然不可能不懂。然而,以她的地位,心中再焦虑也不能表现出来。   “当初和乌虚议和就好了!”她心里想,“叶十一和元元,都是和不了的。”然而这一番懊恼终究不可能宣之于口,只能闷在心里暗伤流血。   “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她对自己说,让自己的心振作起来。   “彭”地一声,张媛的手掌拍在地图上。分开的五指,无名指上一颗小小的宝石折出一道刺眼的光泽。“函谷关,只要守住函谷关。”她抬起头,看着张钰说,“舅舅,都交给你了。把长安的军队都带走吧,让阿襄也带兵去增援。我们先全力保住函谷关。”   “会好起来的,阿媛,会的。”张钰按住侄女的肩头,尽可能地给她以安慰,“函谷关,我们并不是没有获胜的把握。”   张媛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疲惫:“不必安慰我,舅舅。我会坚持住的。我们都尽全力坚持到最后……”   真的只是安慰吗?嗡嗡地剑鸣隐隐在张钰的心头响起。他将视线投向了远处:“明天,我就出发。”   凤仪元年七月十三日黄昏,张钰率领六万援军抵达了函谷关。一面倒的战局立即就为之一变。   虽然这种事情不可能发什么布告、通知之类的,但身处战场之中的叶十一立即就感觉到了。   “大都督……”叶十一低声道。   他身侧,欧阳怜光挑了挑眉毛:“主上?”   一霎那间,叶十一的目光鹰一般地犀利起来。“鹰澜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欧阳怜光想了想,答道:“已经过了轵关,算上和晋阳卢宾将军在临晋会合的时间,估计五天之后能到蒲州。”   叶十一点点头。然后他拨转马头,断然下令道:“鸣金收兵!传命众将大帐议事。”   自有传令侍从领命而去。   叶十一仿佛想起来什么似地,又停下马,转头对欧阳怜光道:“欧阳卿,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大营,不要再上战场了。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给你从容观战,大郑的武安侯,到了。”   狮亡   ——要建立一个新时代,首先必须摧毁一个旧时代。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滚沸的水冲进透明的细长杯子。茶叶腾起来,舞蹈似地翻了几个滚慢慢悬上去,细细长长的竖立在水中微微浮沉,终于一根一根慢慢地坠落到杯底。于是,杯中之水也就变成了极通透得浅碧色。   欧阳怜光将杯子举起来放到眼前,透过剔透得毫无杂质的杯壁和清碧的水,她看见帐篷外面是一个混沌的世界。   “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看着杯子,和杯子里的茶叶,心里想,“你看你多像是个梦啊——然而,却偏偏正确无比。”   她笑了一下,轻轻闭上眼睛。“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一个新时代的开启,究竟该以什么来分界?人们希望是某场意义非凡的伟大战争——‘那个英雄,英俊而勇敢,提着长枪、骑着白马,来到险峻的关城之下,面对异常凶恶的敌人,一枪刺穿了魔王的心脏。然后,黑夜散去,阳光普照大地。’人们爱的就是这个调调。仿佛没有一场可以被史笔浓墨重彩渲染一番的战争,战争里没了英雄,或者即使有英雄,英雄也不英俊,也不勇敢的话,时代变迁就不地道了似的!至于现在,现在这场发生在函谷关之下的战争,大约已经满足了一切一切的条件——真是奇妙啊,经过了沧海桑田般的漫长岁月,经过了无数的人世轮回,所谓的‘关中情结’依然如故……”   “欧阳大人,主上召见。”   “——这场划分新旧时代的战争,就是发生在凤仪元年七月的函谷关之战!”   欧阳怜光喝了一口茶,有些用力地将杯子放到桌上,起身往帐篷外面走去。身后突然间传来“啪”地一声脆响,她转头去看,发现杯子因为放得太靠近茶炉,所以炸裂了。据说经历了传说中大崩溃的灾难和灾难之后数万年岁月侵蚀依然完好无损的“宝贝”裂成几片,摇摇晃晃地躺在桌面上,茶水流得到处都是。这样的“宝贝”,欧阳怜光曾经有六个。桌子上的是最后一个,现在终于也变成了这副德行。   “现在,只有我自己了。”她微笑着,有些感怀。然而,很快的,她随即就坚定地对自已说:“我已做好准备。”   她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借着前往去见叶十一路上的时间,欧阳怜光仔细思索接下来就要出现的应对。她试图揣摩她自己所选择的主公在情绪恢复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心意。于是,过去十来天所发生的事情——关于函谷关之战,关于张钰,关于叶十一,关于越鹰澜,所有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向了她的心头……   时间回到十天之前。   凤仪元年七月十四日,函谷关之战进入第二个阶段,张钰和叶十一,曾经的师徒,已经成为传说的英雄和未来将成为传说的英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在战场上相对决。   首先发动攻击的是未来的传说,这很不正常——当然,只从发动攻击这一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这里毕竟是函谷关啊,你进攻一方不主动发起进攻,难道你还想等着人防守的主动出击,好让你趁机占便宜?咱函谷关从来就没这章程。   不正常的是叶十一进攻的方法——他分兵了。   由于张钰在前一天黄昏赶到了战场,叶十一在第二天的战争中立即就改变了打法。他将十四万左右的兵力分成七拨,除去其中一拨留在他自己身边作为预备兵力之外,其余的六拨分别由大将率领,从三个方向连续不断地向函谷关发动猛攻。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意思就是说,我十倍于敌,就实施围歼,五倍于敌就实施进攻,两倍于敌就要努力战胜敌军,势均力敌则设法分散各个击破之,兵力弱于敌人,就避免作战。   现在,函谷关一线,张钰的总兵力大约在七到八万之间。叶十一的兵力则是十四万,最多也就是个倍之。而打函谷关,在叶十一又是个攻城之战。攻城之战,素来另有规则,即一般如果攻城一方没有守城一方三倍以上的兵力,根本就谈不上优势。   两项想和,咱还得四舍五入,然后才能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当然,“少则能逃之”这一茬咱就不提了,可至少也应该是个“敌则能分之”吧?难道不是应该想尽办法引诱张钰出关作战,然而分散他,歼灭他吗?咋没分敌人先把自己个儿给分了呢?这不是以“敌则能分之”的力量硬去干“十则能围之”的活吗?这么说,咱一个能顶十个?   所以,在前一天夜晚的会议上,大多数将军实际并不大赞同这个打法。但这一次,叶十一非常独断专行。他似乎暴君附体,一意孤行地下了命令。   诸将心中惊惧不定。他们的战争常识告诉他们仗是不能这样打的。然后,过去实际战斗的经验又给了他们如下根深蒂固的认识——只要遵照叶十一的命令行事,然后他们就会收获源源不断的胜利与荣誉。就这样,两种完全矛盾的真理在他们的内心打起来,令他们纠结无比。   当然,这种程度的矛盾和纠结还不至于让他们肯于抗命。即使战败了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呢,忠诚也是必须的,何况他们所追随的人并不会失败。他们只是觉得或者主上应该将“胜利的契机究竟在何处”向他们这些愚顽之人稍作解说,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加专心地去战斗。然而,立即,他们就觉得这是个应该被大加责骂的妄想。他们都是做过一方主帅的人,都清楚战争中的有些决策是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那是类似于“向左走,向右走”的灵光一闪,需要当机立断,或者独断专行的魄力——我们知道,战争的结果,是判定魄力之前究竟选择哪一个修饰词的唯一标准。而闪向胜利还是闪向失败,就是名将和庸将区别。   毋庸置疑,叶十一是名将中的名将。   所以,连万百千那种说话从来都不想的人,也只是张了一下嘴,什么都没问就退了回去。   当时,欧阳怜光作为首席谋士也是在场的。这个时候,她的好处就显出来了。作为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示她的无知与无畏。   她跪坐起来,以诸将为之窒息的语气和神态质疑叶十一作为名将的判断与灵感:“却不知如此用兵,胜利的玄机藏在何处。还请主上明示,以安诸将之心。”   叶十一略一沉吟,随即便给出了解释:“既然武安侯已经到了函谷关,从正面攻破函谷关的机会就不大了。要破函谷关,唯一的破绽就是蒲坂。我欲效阿瞒故伎,奇袭蒲坂,与函谷关下之正战相合,以收奇功。”   诸将立即议论纷纷,因为偷袭蒲坂,是早就否决了的策略。宇文翰上前一步,抱拳道:“可是主上,武安侯一代名将,不会不防此一着。函谷关险峻异常,易守而难攻,一旦蒲坂有变,关中军随时可以闭关驰援。”   叶十一点点头,继续道:“如今,张氏三面御敌,分兵甚重。长安兵力纵使尽出,也不可能同时保证函谷关、蒲津关两处重镇的防守。倘若我是武安侯,必定以半数以上兵力置于函谷关与蒲坂之间的小关,以便居中策应。而他自己则率主力亲至函谷关,力争凭借函谷关之地利,尽快将我击败。只要彻底打败了我,他才能从容解决巴蜀与乌虚。否则,我与他在函谷关久战不决。即便挡住了我不得入关,巴蜀或者乌虚也将借机攻破长安。”   “所以,我要给武安侯彻底打败我的希望。此番分兵,是以我之弱对敌之强。也是武安侯唯一胜过我的机会,他不会放弃的。必定尽起函谷、小关之兵,陷我重围,而后击杀。我已命鹰澜与卢宾合兵,飞骑突袭蒲坂。武安侯兵力有限,既然已经陷我于重围,定然是先杀我,后救蒲坂。”   众将面面相觑。   叶十一露出一个滋味无限的微笑,目光也幽远起来,仿佛蕴含了许多无以言表的感情:“因为只有杀掉我,才能一了百了啊。”   “所以。”他收回目光与微笑,看着他的部下们说,“只要诸位一起和我坚持到鹰澜突破蒲坂来救我们,然后里应外合,夺取胜利就可以了——这大概最少需要五天”   大帐里一时陷入失语状态。他们不敢认为他们的主上是在赌武安侯张钰在战场上一瞬间的反应,于是,他们只好认为这是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但是——他们喜欢!   他们轰然应喏,军人的热血在这些叛逆者的身体里沸腾。他们也变得疯狂了。   拼了!   ——呵,他们可以在张钰的包围圈坚持至少五天,武安侯张钰啊!他们当然可以。   “下去准备吧,明日五更进攻。”叶十一下令道,轰走了兴奋地部下们。   叶十一松开衣领,侍从上前帮他宽去盔甲。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从明天开始,也许他再也没有时间睡觉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伸了一个小小地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帐走去。他的衣襟随着夏风散开来,露出大片的胸膛,让他感到无比的惬意。然而,侍从却非常奇怪的凑上来掩他的衣衫。于是,叶十一就发现还有一位部下死赖着没走。   毋庸置疑,这位讨人厌的部下就是欧阳怜光。   “欧阳卿,你还有什么事吗?”叶十一推开侍从,转过来问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盯着叶十一百感交集。当然,她不是因为正面对着所有女人看到了都会心跳加速,而后激动地晕倒过去的某种缘故。   事实上,她为叶十一的决策而迷惘。或者说,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拿叶十一怎么办了。叶十一之于函谷关的决策,在她看来,与其说是冒险,毋宁说是一个狂热赌徒在拿到一手好牌之后押上了所有的筹码。他把天下,他的未来,所有部下的生命对压到了张钰判断和越鹰澜身上。难道因为对手是张钰,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绝对冷静与理智才是她理想中的方式。而更让欧阳怜光难以忍受的是,她竟然也就被这种赌徒式的精神所煽动。此时此刻,欧阳怜光的心情无比矛盾。在之前,她一直视叶十一为实现她追求的利器,而现在,似乎有一点儿不同了。她说不清楚,就像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也不知道留下来说什么,或者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还是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一样。这个时候的欧阳怜光,或者还没有觉察到,她掌中的利器,正逐渐脱离开她的掌握。   “您这是在赌博!”她还是说出来了。   “你这么看?”叶十一看了一眼欧阳怜光,神态随意得近乎无情。   “你的确不适合来战场,还是多考虑打下长安之后怎么办吧!”他挥了一下手,命令欧阳怜光离开。   第二天拂晓,进攻正式开始了。大军大体从三个方向展开进攻,一路攻小关,一路攻禁谷,一路攻潼关正面羊肠小道。叶十一本人也亲自出战,率领两万精锐骑兵策应各路进攻。   “哦,他果然分兵了!”接到报告,张钰似乎毫无诧异,反而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命令道:“尽出全军迎战!”   诸将闻言俱吓了一跳,纷纷劝谏道:“大都督小心有诈,不如严守关城。”   “没有时间了。”张钰叹息道。之后,他豪气云干地大笑道:“唯一胜过叶十一的机会!这是十一他特意送给我这个师傅的礼物啊。我岂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张钰出兵了!   天下第一名将毕竟非同凡响。战争立即就激烈起来   开战第四天,张钰成功地实现了对敌手的包围。然后,就是分割蚕食。对于大兵团作战而言,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一段时间,必须得耐下性子来。   在叶十一,虽然到目前为止战争尚在他的计划之内。然而这并不影响张钰用淫浸一生的战争艺术让他血淋淋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老而弥坚。战争由激烈渐渐演变成惨烈,由惨烈变为煎熬。他是天生的武者,曾经战斗就像喝水呼吸一样轻松。他从来没觉得战斗能如现在这样艰难,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出战,都变得折磨。记忆中,最煎熬的一次战斗,还是当年的洛阳之战。然而,那煎熬简直不及今日的的万分之一。   “我必须坚持下去!”他对自己说,“不然一切就都变成笑话了。”   他在战场中央不停地传递着命令,维持着整个战线。需要的时候,会从战场的一端杀到另一端。他需要用不断的胜利刺激随时有可能倒下的部下——如果连他都觉得煎熬的话,他的部下无疑更加地艰难。   没错,将军们都狼狈不堪。似乎身体里最后一点儿力量都用尽了,只是凭意志和感觉在战斗。战线随时都有可能崩溃,他们的心里的想法单纯而直接——阿鹰,救命!   凤仪元年七月十九日,越鹰澜抵达蒲坂。她一刻都没有耽误,立即就向黄河渡口的守军发动了进攻。   蒲坂防守单薄,守卫将军第一时间就飞书主帅张钰求援。   张钰终于遇到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选择。现在,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叶十一的大军随时可能崩溃,他随时可能被杀死。然而,由于小关所有的兵力都被投入到围剿叶十一的战斗中,他要救援,就得撤兵。这就是放虎归山,痛失可能是唯一的杀死叶十一取得胜利的机会。如果他不救,敌军就会从蒲坂渡河,出潼关之西,径趋长安。   “十一啊,你是觉得你能在我的进攻下坚持到援军赶到,所以就自投罗网,用自己和主力做诱饵吗?”张钰在心里想,“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看一看继承我衣钵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他仅考虑了一息的功夫,就将求援书掷到了地上,抽出宝剑道:“继续进攻,只要在这之前杀死在叶十一,他们的军队即使越过蒲坂也没有用了。我们会在长安城下歼灭他们!”   “由此可见,函谷关之战,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在双方主帅互有默契的情况下进行的。于是,这场战争,也就成了张钰与叶十一这一对师徒之间,个人的较量……”   尽管张钰下了严格的禁口令,蒲坂的战况被严密封锁了,叶十一无从知晓。然而,他终于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他在连张钰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又坚持了两天。   凤仪元年九月二十一日正午,越鹰澜以三万骑兵踏过黄河蒲津渡,箭一般的绕过函谷关,出现在了张钰的背后。   战争的转折点到了。   “她像仙女一样从天而降,然后大家就突然有力气了。”——这是参与过函谷关之战的一位普通小卒说的。虽然辞藻有待修饰,但的却如实地反应了当时的情况。   叶十一立即就展开了反攻。这对函谷关守军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   一天之后,张钰手边还有一万多兵力的时候,他就确知自己已经输了。现在,他还可以选择逃回长安,时间还来得及,但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选择了继续战斗下去。   “以正合,以奇胜。若果说井陉之战胜卢文瑶还有侥幸,今天在函谷关,是真的成了。”张钰轻声道,“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了,最后的试炼,还是由我来帮你完成吧!”   又过了两天,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敌军开始向张钰劝降。既然是劝降,用语再客气,当然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张钰撇了撇嘴,道:“十一啊……”   劝降是由欧阳怜光主持的。虽然说事前经过叶十一的同意,但他也只听了一句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拿刀来!”   他将佩剑扯下来交给侍从,从侍从的手里接过长刀。扔了刀鞘,指肚轻轻擦拭了一番本来就雪亮的刀身,飞身上马,冲向仍然没有放弃战斗的一小片战场。   将军们有默契地指挥士卒后退。他们都曾经是河西的健儿,懂得武者的荣耀何在。   叶十一冲破亲兵最后的抵抗,举到砍向张钰。张钰亦举刀相迎,两柄刀相撞,发出“夺”地响声。他们就这样战到了一处,都拼尽全力。   天近黄昏的时候,张钰在两马错身的时候没有把马圈回来。他在一丈远的地方向叶十一摆了摆手。叶十一也便勒住了马。   张钰在马上喘息了一阵,调匀过呼吸。他对叶十一说:“继承我衣钵的人,终究还是你。”   “师父……”叶十一低声道,声音低得似乎是只为自己一个人听。   张钰向抬头西北眺望,夕阳的余晖染尽了天际,投射下函谷关凄凉地身影。   “我把埋到玉门关外。”   说完这一句,他举起刀,轻描淡写地插进自己的胸口。   “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马上坠落。   鹰扬   凤仪元年七月二十三日黄昏,武安侯张钰战死疆场,函谷关旋即告破。   巨大的喜悦霎时间压倒了名将之死带来的莫名遗憾。他们所征服的可绝不仅仅是一座单纯的险关。   的确,仅以险论,天下与函谷关同样险峻,甚至比函谷关更加险峻的关隘并不是没有。剑阁不险吗?虎牢不险吗?瞿塘不险吗?采石不险吗?然而,再也没有一座关城能如函谷关那样承载着人们无比复杂的感情和深远悠久的政治意义了。“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函谷关,往往被认为是天下兴亡的标志。   如此一来,将士的亢奋也就不难理解了。最先一拨抢上关城的将士,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他们在城头大声呼喝,振奋无比地挥动兵刃。一个校尉大约实在是太高兴了,跃起来,以手撑地,竟在城垛上连翻几个跟头,引来阵阵的欢呼和掌声。   叶十一策马穿过关门,一口气冲上函谷关背后的黄土塬。立马山腰,东顾中原,西望长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秦岭、华山相连绵而不绝,百二秦川在他的脚下延展开来。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叶十一的心头升起,就像指间拨动琴弦带来的战栗。也许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创造历史的感觉。   “真是奇怪啊!”叶十一微微偏过头,带着一些惊讶,带着一些赞叹,带着一些感慨。他对鬼头刀说,“记得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眺望过,但像今天这样的感觉,却从来没有。”   鬼头刀搔了搔头,似乎努力想找几个应景的词句诉一把衷肠。但很明显他的学问不大管用,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暴自弃,大着喉咙道:“那是,俺们这次可是从函谷关外面打进来的!”   于是,叶十一微笑起来。   这时候,将军们陆续从战场上下来。按照叶十一之前的命令,庞炜去接管函谷关,段文虎留下清理战场,甄别俘虏。其余暂时没有担负着什么重要使命的将军们便有了一点空暇,于是就三三两两汇集到塬上。心情突然放松之后,胜利的喜悦与连日苦战遗留下来的疲惫都成倍地迸发出来。这两者交织在一起,使武将们看起来有些散漫。然而,这散漫却是极有感染力的,带着青草的味道,黄昏的光泽。自在、闲适、满足而幸福。叶十一也满足于这一刻带给他的感觉。他仿佛又回到了玉门关外大草原上他和他的伙伴的那些日子。   “看,那是阿鹰,阿鹰过来了!”突然,宇文翰指着山脚大叫一声。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十几骑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英姿飒爽,正是越鹰澜。她骑白马,系着红色的斗篷。斗篷在身后飞卷起来,仿佛天边的一朵火烧云。   于是,众人都一起向她挥手,大声叫着:“阿鹰!”   她笑着回应,愈加催动马匹,转眼间就跑到了近处。众将纷纷围上去,等不及她下马,就硬把她给拽了下来拉。他们满怀激情的抓着她的四肢将他抛上天空,几次之后又压倒在地,然后一起扑上去。他们用男性所特有的粗犷方式,自作主张地宣泄着他们对越鹰澜救命之情的感激——胜利全部归功于君主的智慧与勇气,把他们从频死地战场上救回一条命的人也的确是越鹰澜。忠诚与友谊,虽然它们并不矛盾,但这两者更应该分别献给两个人。   越鹰澜毫不闪避地与她的战友们滚在一处,然后有理所应当地扫出腿去,将他们从自己身上踹开。他们实在是忒重了!   趁着那些无良同僚一起向四外跌开的功夫,越鹰澜从草地上一跃而起。   “你们这群混蛋!”她瞪圆了眼睛,握着马鞭站在矮草遍布的黄土丘上骂道,“我是来向主上复命的!”   将军们笑嘻嘻地退到一旁。越鹰澜简单抖了一□上的黄土草梗,面对叶十一屈下一膝,仰头看着叶十一,道:“主上,臣回来了。没能更早一些赶到,都是臣下的罪过……”她说着声音不禁有些暗哑起来。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没能按时赶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   “辛苦了,鹰澜。”叶十一向越鹰澜伸出手。   越鹰澜援着那手的力量站起来,稍稍退开一些。她将头盔取下来抱在怀里,半长的头发就从后面垂散了下来——为了方便作战,她很早就将长发截短了。因为出了太多的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似乎还有一点儿卷曲,稍显凌乱地垂在肩头。叶十一冲她点头,似乎是称赞她不负他的重托。越鹰澜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些凌乱的头发拢到脑后,向叶十一露出一个微笑。夕阳的光笼在她微仰的侧脸上,使她看起来无比地幸福……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片刻之后,神策军的统领卫伯贞前来复命。他向叶十一禀告道:“武安侯的尸首已经收敛好了。”叶十一情绪立即低落起来。紧接着,段文虎将军也派人来请示:“诸军所获俘虏共计将兵两万一千七百四十三人,已全部清查并登记造册。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于是,叶十一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按照惯例,叛军的主帅,即使是死了,大多也是要传首天下以振军心民心的。所获俘虏,即使不能尽数屠杀,大抵也要充做苦役,劳作至死。然而,叶十一明显心中不愿意照此惯例行事。对于张钰,对于河西军,他有太多复杂的感情,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地结局。   于是,叶十一恹恹地一挥手,道:“回来再说!”然后就扔下众人,回去函谷关里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个人恢复情绪。   众将也没有办法劝谏,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有着和他们的主上相类似的边军经历。公认铁石心肠的欧阳怜光偏偏又不在。   看来,必须要等到主上的情绪平复了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向了。   将军们互相观望着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孤独是最好的疗伤药!   叶十一独自品尝了两天的孤独,第三天一早,打开了房门,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平复了。并且,他立即就召集了全体武将谋臣会议。   叶十一坐在交椅上左右环顾了一番,忽然皱眉道:“欧阳怜光呢?”   左右答曰:“欧阳大人这几日一直关在帐篷里,说是闭关,感应……天意……”可怜的侍从这么说着,自己也有点发窘。”   “立即召她过来!”   欧阳怜光磨蹭了很长时间才到。因为她一路上尽顾着回忆过去、展望未来,一门心思地打腹稿来着,当然是一步三晃,越走越慢。叶十一就等着她。等欧阳怜光估摸着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一抬腿跨进了大帐,叶十一这才这才开口。   众人满以为主上一定要欧阳怜光在场才开口,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问计。不成想叶十一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思,直接便宣布他的决定。   “宇文翰、卢宾,你二人各点精锐三万,随我出征河西。”他命令道,“带上武安侯的棺椁,我要遵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玉门关外。至于河西军的俘虏,愿意随我出击乌虚的,编入前锋。不愿意的,暂且关押,待收复长安后再行处置。”   宇文翰两人本来已经上前领命了,闻说硬生生地将一个“是”字刹在齿边,差点没把舌头要下来。宇文翰稳了稳心神,小心地探问道:“那么,主上,不是先收复长安吗?”   “长安当然也要收复。”叶十一看了一眼宇文翰,说道,“但我并不想亲自去!”   众将心中俱是一凛。庞炜踌躇了一下,谨慎地劝谏道:“长安国之都城,意义非常。若我主能挟函谷关全胜之威,率全军奋力一击,亲手克服长安,必定天下归心,四方咸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传檄可定也。”   这就是委婉的提醒叶十一,长安作为都城,有着令天下归心的重要力量。无论是谁,只要收复了长安都将获得巨大的政治资本。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对臣下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所以,收复长安这种事,必须要由作为君主的他亲手完成,而不应该假手部下。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君主的威望,更是为了维护臣下。   叶十一笑了一下,不屑道:“经过函谷关一役,长安已成空城一座,遣一上将足矣,何须我亲往?和长安相比,先把乌虚赶出玉门关对大业更加重要。我并不想重蹈张氏的覆辙,因为拘泥于长安中枢的地位而陷入两线作战。都不必再说,我已经决定了。”   叶十一环顾诸将。大将们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尽管如此,叶十一的目光落在哪一个的身上,哪一个就不免要屏住呼吸。收复长安这样的巨大功劳,做臣下的是绝不敢毛遂自荐的,只好任由主君来指派。   “鹰澜,你去打长安。”叶十一最终选择了他最有实力的部下,这也是他没有要求越鹰澜随自己出战乌虚的原因。   “欧阳怜光随你同往,参赞军务”他补充道。   “是!”越鹰澜毫不迟疑地上前领命,“臣定不辱主上之命——”   “且慢!”   正当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声清斥打断了越鹰澜慨然领命的言语,越鹰澜没有转头,但她听出说话的人是欧阳怜光,于是站在那里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叶十一有些不悦地去看欧阳怜光。欧阳怜光抢在他开口之前道:“臣并非反对主上出征河西的决定。主上亲征河西,而遣大将收复长安,英明之至,臣十分赞同。”   这叶十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然而从欧阳怜光的话里也并没有听出冷嘲热讽的意思,于是便问:“那你是不愿意随越将军去长安了?”   欧阳怜光笑着眨了眨眼睛,不说她想去,更不说她不想去。径直下拜道:“臣对攻打长安的人选有意见。臣以为主上不应该派越将军去。”   此言一出,包括叶十一在内,所有的人都有点儿发怔。越鹰澜已经是叶十一麾下最厉害的将军了。无论从能力、人品,还是忠诚,以及叶十一对她的信任来看,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攻打长安,如果一定要派部下去,最适合的人选也就是她了。难道还能有别人?长安那么特殊的地方,你总不能派个万百千啊,杨普之类的糙人去吧?也不能派庞炜、萧延让,他们都太老成持重。   欧阳怜光满意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从容道:“越将军的确是很好的将军。既然是这么好的将军,主上您更应该将她留给江南,留给巴蜀,而不是用来打长安。长安城里的人可不配啊……”   叶十一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但欧阳怜光这话说得实在是隐晦,其余众人大多都听了个云山雾罩。是啊,从她谈笑风生的言辞背后,谁能看得出来狰狞的铁血寒霜呢?   叶十一点了点头:“好吧。万百千,你去打长安!”   “啊?!哦,是……”被点到名字的猛将大吃一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攻打长安的美事儿能落在他脑袋上。   叶十一没有理他,转而对越鹰澜道:“鹰澜带一万人马去大散关。元元不可小觑,大散关也还在张襄手中。那里必定要比打长安艰难得多,你要小心。唔,一万兵力的确有点少,但是进攻长安,八万兵力又是至低限度……”叶十一想了想,交代道:“你也不一定非要打胜。只要将元元牵制住,拖到我回来就可以了。不要叫她有机会染指长安。我会尽快解决乌虚,与你会合。”   越鹰澜一一答应下来。   “欧阳卿不必再去长安,仍跟我去河西”叶十一最后命令道,结束了会议。   离开大帐时,欧阳怜光特意坠到后面,与越鹰澜走在一处。她指着南面云雾缭绕的峰峦起伏道:“阿鹰,你看,那就是潼关八景之一的秦岭云屏。昨晚刚下了雨,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一起去逛逛吧,散散心。”   越鹰澜迟疑着道:“还是算了吧,还要准备……”   “很近的,骑马一刻就到。”她挽越鹰澜的手,“去吧,就逛一会儿。”   越鹰澜一时立场不稳,便真被欧阳怜光拉走了。她们两个人互挽着手走在军营里,看起来到没有什么突兀的。叶十一阵营的高官,算起来也只有欧阳怜光和越鹰澜两个是女人。在洛阳时,她们闲暇也经常结伴逛街。   两人骑了快马,也没带随从,果然一时半刻就到了潼洛川。站在此处,远眺秦岭云屏正好。只见白云逢逢,自半山而出,忽而若龙腾虎跃、万马奔腾,忽而又如丝如缕、如素带缠腰。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迨旭日初露,锦幛乍开,五光十色,蔚为大观。   她们牵着马,沿着潼河的走向缓缓前行。“ 寻幽远出潼川上,几处烟村锁白云。”欧阳怜光吟了一句,似乎有无限的感慨。然后,她突然道:“阿鹰,我阻了你收复长安的不世之功,你不怪我吧。”   越鹰澜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儿发涩:“我刚袭了蒲坂,是不该再去打长安了。虽然主上不会因此见疑,但大家心里会不舒服的。怜光,你这是为我好,我知道的。”说罢,她叹了口气。   欧阳怜光却被她这番幽思给逗乐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长安马上就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这需得是个有底子的人才能做出来的暴行。你去了,不仅不像,还要白白赔掉名声。”   越鹰澜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名声也没什么。主上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阳怜光闻言连连摇头:“阿鹰啊,你的名声极重要的,”   越鹰澜非常疑惑,觉得欧阳怜光平时也不是特别看重名声啊。然而,欧阳立即就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阿鹰,你心里是爱主上的吧?”   越鹰澜大惊失色,连退了好几步,指着欧阳怜光斥道:“你胡说什么!”她的尾音听起来都微微颤抖了。   “说笑而已。”欧阳怜光笑道,“哪有女人会不爱慕他呢?”   ……   越鹰澜一宿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一对儿黑眼圈拜别了叶十一,点齐兵马,杀向大散关。   一路势如破竹,她也就一路心里发愁——前面的仗那是相当的不好打啊。虽说元元在大散关下僵持数日,必有折损。可十万大军又不是泥捏嘴吹出来的,再怎么折损也得有七八万。更麻烦的是,大散关还在张襄手里。估摸着函谷关失陷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过去了,自己又提兵来攻,这前有狼后有虎,他可别一咬牙投了元元啊!   她向来善用骑兵,行军很快,还没等她想出完全之策,大散关就尽在眼前了。安营扎寨,吃过晚饭,探子前来回报:张襄和元元正在大散关下激战。   原来叶十一刚刚兵进函谷关,长安就传来命令,要张襄立即增援。张襄一接到命令,立即就闭关锁城,集齐了五万兵力准备回援。可元元也是不白给的,那肯就这样放张襄走。她先是不动声色,等张襄一发兵,她就搞了突袭。两军便战到了一处。张襄心急如焚,奈何脱身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交战中消息不通,元元也没想到叶十一能这么快就攻破了函谷关,于是更加放开手去打。就这样,两军丁丁当当,一打就是十来天,一直打到越鹰澜到了,也没分出个胜负。   越鹰澜一听是这种情形,登时大喜,只道:“天助我也!”于是便令打出叶十一的旗帜,骑兵每人点起三支火把,四面鼓噪,做出叶十一全军来攻的样子,趁夜杀向张襄的背后。   大散关张襄统领的河西军冷不丁被前后这样一夹击,漫天火光,到处都是叶十一的旗帜,显然函谷关是破了,登时便是大溃。张襄无力回天,只好与薛玉京一道,随着溃军往散关东南方向败去。越鹰澜并不追击,穿透溃兵纵横的战场,继续向元元的蜀军杀去。夜半三更,元元摸不清形势,不敢贸然硬拼,且战且退出了大散关。次日一早,天光放量,细查形势,才发现原来是上了越鹰澜一个大当。然而此时,越鹰澜已然夺了大散关了。元元素来是输得起的,只留下一句:“越鹰澜,我是知道你的。咱们改日再战!”然后就回转大营了。   越鹰澜得了大散关,立即就派出两千精骑去追击张襄。张襄刚刚收拢了残兵,未定行止,追兵就到了。这会不用琢磨了,接着往前跑!一路狂飙,一口气就跑出了三百里。这时候,张襄才发现他们位置偏离长安太多,已经快到武关了,立即便要调转马头。薛玉京却一鞭子抽到张襄的马屁股上。马儿带着张襄直直地就窜了出去。   薛玉京纵马追上,喘息着道:“还回什么长安?潼关一失,陕不可守!我们从武关出关中,去金陵!”   鹰扬   凤仪元年七月二十三日黄昏,武安侯张钰战死疆场,函谷关旋即告破。   巨大的喜悦霎时间压倒了名将之死带来的莫名遗憾。他们所征服的可绝不仅仅是一座单纯的险关。   的确,仅以险论,天下与函谷关同样险峻,甚至比函谷关更加险峻的关隘并不是没有。剑阁不险吗?虎牢不险吗?瞿塘不险吗?采石不险吗?然而,再也没有一座关城能如函谷关那样承载着人们无比复杂的感情和深远悠久的政治意义了。“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函谷关,往往被认为是天下兴亡的标志。   如此一来,将士的亢奋也就不难理解了。最先一拨抢上关城的将士,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他们在城头大声呼喝,振奋无比地挥动兵刃。一个校尉大约实在是太高兴了,跃起来,以手撑地,竟在城垛上连翻几个跟头,引来阵阵的欢呼和掌声。   叶十一策马穿过关门,一口气冲上函谷关背后的黄土塬。立马山腰,东顾中原,西望长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秦岭、华山相连绵而不绝,百二秦川在他的脚下延展开来。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叶十一的心头升起,就像指间拨动琴弦带来的战栗。也许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创造历史的感觉。   “真是奇怪啊!”叶十一微微偏过头,带着一些惊讶,带着一些赞叹,带着一些感慨。他对鬼头刀说,“记得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眺望过,但像今天这样的感觉,却从来没有。”   鬼头刀搔了搔头,似乎努力想找几个应景的词句诉一把衷肠。但很明显他的学问不大管用,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暴自弃,大着喉咙道:“那是,俺们这次可是从函谷关外面打进来的!”   于是,叶十一微笑起来。   这时候,将军们陆续从战场上下来。按照叶十一之前的命令,庞炜去接管函谷关,段文虎留下清理战场,甄别俘虏。其余暂时没有担负着什么重要使命的将军们便有了一点空暇,于是就三三两两汇集到塬上。心情突然放松之后,胜利的喜悦与连日苦战遗留下来的疲惫都成倍地迸发出来。这两者交织在一起,使武将们看起来有些散漫。然而,这散漫却是极有感染力的,带着青草的味道,黄昏的光泽。自在、闲适、满足而幸福。叶十一也满足于这一刻带给他的感觉。他仿佛又回到了玉门关外大草原上他和他的伙伴的那些日子。   “看,那是阿鹰,阿鹰过来了!”突然,宇文翰指着山脚大叫一声。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十几骑飞驰而来。为首一人,英姿飒爽,正是越鹰澜。她骑白马,系着红色的斗篷。斗篷在身后飞卷起来,仿佛天边的一朵火烧云。   于是,众人都一起向她挥手,大声叫着:“阿鹰!”   她笑着回应,愈加催动马匹,转眼间就跑到了近处。众将纷纷围上去,等不及她下马,就硬把她给拽了下来拉。他们满怀激情的抓着她的四肢将他抛上天空,几次之后又压倒在地,然后一起扑上去。他们用男性所特有的粗犷方式,自作主张地宣泄着他们对越鹰澜救命之情的感激——胜利全部归功于君主的智慧与勇气,把他们从频死地战场上救回一条命的人也的确是越鹰澜。忠诚与友谊,虽然它们并不矛盾,但这两者更应该分别献给两个人。   越鹰澜毫不闪避地与她的战友们滚在一处,然后有理所应当地扫出腿去,将他们从自己身上踹开。他们实在是忒重了!   趁着那些无良同僚一起向四外跌开的功夫,越鹰澜从草地上一跃而起。   “你们这群混蛋!”她瞪圆了眼睛,握着马鞭站在矮草遍布的黄土丘上骂道,“我是来向主上复命的!”   将军们笑嘻嘻地退到一旁。越鹰澜简单抖了一□上的黄土草梗,面对叶十一屈下一膝,仰头看着叶十一,道:“主上,臣回来了。没能更早一些赶到,都是臣下的罪过……”她说着声音不禁有些暗哑起来。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没能按时赶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   “辛苦了,鹰澜。”叶十一向越鹰澜伸出手。   越鹰澜援着那手的力量站起来,稍稍退开一些。她将头盔取下来抱在怀里,半长的头发就从后面垂散了下来——为了方便作战,她很早就将长发截短了。因为出了太多的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似乎还有一点儿卷曲,稍显凌乱地垂在肩头。叶十一冲她点头,似乎是称赞她不负他的重托。越鹰澜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些凌乱的头发拢到脑后,向叶十一露出一个微笑。夕阳的光笼在她微仰的侧脸上,使她看起来无比地幸福……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片刻之后,神策军的统领卫伯贞前来复命。他向叶十一禀告道:“武安侯的尸首已经收敛好了。”叶十一情绪立即低落起来。紧接着,段文虎将军也派人来请示:“诸军所获俘虏共计将兵两万一千七百四十三人,已全部清查并登记造册。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于是,叶十一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按照惯例,叛军的主帅,即使是死了,大多也是要传首天下以振军心民心的。所获俘虏,即使不能尽数屠杀,大抵也要充做苦役,劳作至死。然而,叶十一明显心中不愿意照此惯例行事。对于张钰,对于河西军,他有太多复杂的感情,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地结局。   于是,叶十一恹恹地一挥手,道:“回来再说!”然后就扔下众人,回去函谷关里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个人恢复情绪。   众将也没有办法劝谏,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有着和他们的主上相类似的边军经历。公认铁石心肠的欧阳怜光偏偏又不在。   看来,必须要等到主上的情绪平复了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向了。   将军们互相观望着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孤独是最好的疗伤药!   叶十一独自品尝了两天的孤独,第三天一早,打开了房门,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平复了。并且,他立即就召集了全体武将谋臣会议。   叶十一坐在交椅上左右环顾了一番,忽然皱眉道:“欧阳怜光呢?”   左右答曰:“欧阳大人这几日一直关在帐篷里,说是闭关,感应……天意……”可怜的侍从这么说着,自己也有点发窘。”   “立即召她过来!”   欧阳怜光磨蹭了很长时间才到。因为她一路上尽顾着回忆过去、展望未来,一门心思地打腹稿来着,当然是一步三晃,越走越慢。叶十一就等着她。等欧阳怜光估摸着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一抬腿跨进了大帐,叶十一这才这才开口。   众人满以为主上一定要欧阳怜光在场才开口,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问计。不成想叶十一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思,直接便宣布他的决定。   “宇文翰、卢宾,你二人各点精锐三万,随我出征河西。”他命令道,“带上武安侯的棺椁,我要遵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玉门关外。至于河西军的俘虏,愿意随我出击乌虚的,编入前锋。不愿意的,暂且关押,待收复长安后再行处置。”   宇文翰两人本来已经上前领命了,闻说硬生生地将一个“是”字刹在齿边,差点没把舌头要下来。宇文翰稳了稳心神,小心地探问道:“那么,主上,不是先收复长安吗?”   “长安当然也要收复。”叶十一看了一眼宇文翰,说道,“但我并不想亲自去!”   众将心中俱是一凛。庞炜踌躇了一下,谨慎地劝谏道:“长安国之都城,意义非常。若我主能挟函谷关全胜之威,率全军奋力一击,亲手克服长安,必定天下归心,四方咸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传檄可定也。”   这就是委婉的提醒叶十一,长安作为都城,有着令天下归心的重要力量。无论是谁,只要收复了长安都将获得巨大的政治资本。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对臣下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所以,收复长安这种事,必须要由作为君主的他亲手完成,而不应该假手部下。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君主的威望,更是为了维护臣下。   叶十一笑了一下,不屑道:“经过函谷关一役,长安已成空城一座,遣一上将足矣,何须我亲往?和长安相比,先把乌虚赶出玉门关对大业更加重要。我并不想重蹈张氏的覆辙,因为拘泥于长安中枢的地位而陷入两线作战。都不必再说,我已经决定了。”   叶十一环顾诸将。大将们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尽管如此,叶十一的目光落在哪一个的身上,哪一个就不免要屏住呼吸。收复长安这样的巨大功劳,做臣下的是绝不敢毛遂自荐的,只好任由主君来指派。   “鹰澜,你去打长安。”叶十一最终选择了他最有实力的部下,这也是他没有要求越鹰澜随自己出战乌虚的原因。   “欧阳怜光随你同往,参赞军务”他补充道。   “是!”越鹰澜毫不迟疑地上前领命,“臣定不辱主上之命——”   “且慢!”   正当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声清斥打断了越鹰澜慨然领命的言语,越鹰澜没有转头,但她听出说话的人是欧阳怜光,于是站在那里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叶十一有些不悦地去看欧阳怜光。欧阳怜光抢在他开口之前道:“臣并非反对主上出征河西的决定。主上亲征河西,而遣大将收复长安,英明之至,臣十分赞同。”   这叶十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然而从欧阳怜光的话里也并没有听出冷嘲热讽的意思,于是便问:“那你是不愿意随越将军去长安了?”   欧阳怜光笑着眨了眨眼睛,不说她想去,更不说她不想去。径直下拜道:“臣对攻打长安的人选有意见。臣以为主上不应该派越将军去。”   此言一出,包括叶十一在内,所有的人都有点儿发怔。越鹰澜已经是叶十一麾下最厉害的将军了。无论从能力、人品,还是忠诚,以及叶十一对她的信任来看,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攻打长安,如果一定要派部下去,最适合的人选也就是她了。难道还能有别人?长安那么特殊的地方,你总不能派个万百千啊,杨普之类的糙人去吧?也不能派庞炜、萧延让,他们都太老成持重。   欧阳怜光满意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从容道:“越将军的确是很好的将军。既然是这么好的将军,主上您更应该将她留给江南,留给巴蜀,而不是用来打长安。长安城里的人可不配啊……”   叶十一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但欧阳怜光这话说得实在是隐晦,其余众人大多都听了个云山雾罩。是啊,从她谈笑风生的言辞背后,谁能看得出来狰狞的铁血寒霜呢?   叶十一点了点头:“好吧。万百千,你去打长安!”   “啊?!哦,是……”被点到名字的猛将大吃一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攻打长安的美事儿能落在他脑袋上。   叶十一没有理他,转而对越鹰澜道:“鹰澜带一万人马去大散关。元元不可小觑,大散关也还在张襄手中。那里必定要比打长安艰难得多,你要小心。唔,一万兵力的确有点少,但是进攻长安,八万兵力又是至低限度……”叶十一想了想,交代道:“你也不一定非要打胜。只要将元元牵制住,拖到我回来就可以了。不要叫她有机会染指长安。我会尽快解决乌虚,与你会合。”   越鹰澜一一答应下来。   “欧阳卿不必再去长安,仍跟我去河西”叶十一最后命令道,结束了会议。   离开大帐时,欧阳怜光特意坠到后面,与越鹰澜走在一处。她指着南面云雾缭绕的峰峦起伏道:“阿鹰,你看,那就是潼关八景之一的秦岭云屏。昨晚刚下了雨,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一起去逛逛吧,散散心。”   越鹰澜迟疑着道:“还是算了吧,还要准备……”   “很近的,骑马一刻就到。”她挽越鹰澜的手,“去吧,就逛一会儿。”   越鹰澜一时立场不稳,便真被欧阳怜光拉走了。她们两个人互挽着手走在军营里,看起来到没有什么突兀的。叶十一阵营的高官,算起来也只有欧阳怜光和越鹰澜两个是女人。在洛阳时,她们闲暇也经常结伴逛街。   两人骑了快马,也没带随从,果然一时半刻就到了潼洛川。站在此处,远眺秦岭云屏正好。只见白云逢逢,自半山而出,忽而若龙腾虎跃、万马奔腾,忽而又如丝如缕、如素带缠腰。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迨旭日初露,锦幛乍开,五光十色,蔚为大观。   她们牵着马,沿着潼河的走向缓缓前行。“ 寻幽远出潼川上,几处烟村锁白云。”欧阳怜光吟了一句,似乎有无限的感慨。然后,她突然道:“阿鹰,我阻了你收复长安的不世之功,你不怪我吧。”   越鹰澜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儿发涩:“我刚袭了蒲坂,是不该再去打长安了。虽然主上不会因此见疑,但大家心里会不舒服的。怜光,你这是为我好,我知道的。”说罢,她叹了口气。   欧阳怜光却被她这番幽思给逗乐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长安马上就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这需得是个有底子的人才能做出来的暴行。你去了,不仅不像,还要白白赔掉名声。”   越鹰澜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名声也没什么。主上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阳怜光闻言连连摇头:“阿鹰啊,你的名声极重要的,”   越鹰澜非常疑惑,觉得欧阳怜光平时也不是特别看重名声啊。然而,欧阳立即就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阿鹰,你心里是爱主上的吧?”   越鹰澜大惊失色,连退了好几步,指着欧阳怜光斥道:“你胡说什么!”她的尾音听起来都微微颤抖了。   “说笑而已。”欧阳怜光笑道,“哪有女人会不爱慕他呢?”   ……   越鹰澜一宿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一对儿黑眼圈拜别了叶十一,点齐兵马,杀向大散关。   一路势如破竹,她也就一路心里发愁——前面的仗那是相当的不好打啊。虽说元元在大散关下僵持数日,必有折损。可十万大军又不是泥捏嘴吹出来的,再怎么折损也得有七八万。更麻烦的是,大散关还在张襄手里。估摸着函谷关失陷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过去了,自己又提兵来攻,这前有狼后有虎,他可别一咬牙投了元元啊!   她向来善用骑兵,行军很快,还没等她想出完全之策,大散关就尽在眼前了。安营扎寨,吃过晚饭,探子前来回报:张襄和元元正在大散关下激战。   原来叶十一刚刚兵进函谷关,长安就传来命令,要张襄立即增援。张襄一接到命令,立即就闭关锁城,集齐了五万兵力准备回援。可元元也是不白给的,那肯就这样放张襄走。她先是不动声色,等张襄一发兵,她就搞了突袭。两军便战到了一处。张襄心急如焚,奈何脱身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交战中消息不通,元元也没想到叶十一能这么快就攻破了函谷关,于是更加放开手去打。就这样,两军丁丁当当,一打就是十来天,一直打到越鹰澜到了,也没分出个胜负。   越鹰澜一听是这种情形,登时大喜,只道:“天助我也!”于是便令打出叶十一的旗帜,骑兵每人点起三支火把,四面鼓噪,做出叶十一全军来攻的样子,趁夜杀向张襄的背后。   大散关张襄统领的河西军冷不丁被前后这样一夹击,漫天火光,到处都是叶十一的旗帜,显然函谷关是破了,登时便是大溃。张襄无力回天,只好与薛玉京一道,随着溃军往散关东南方向败去。越鹰澜并不追击,穿透溃兵纵横的战场,继续向元元的蜀军杀去。夜半三更,元元摸不清形势,不敢贸然硬拼,且战且退出了大散关。次日一早,天光放量,细查形势,才发现原来是上了越鹰澜一个大当。然而此时,越鹰澜已然夺了大散关了。元元素来是输得起的,只留下一句:“越鹰澜,我是知道你的。咱们改日再战!”然后就回转大营了。   越鹰澜得了大散关,立即就派出两千精骑去追击张襄。张襄刚刚收拢了残兵,未定行止,追兵就到了。这会不用琢磨了,接着往前跑!一路狂飙,一口气就跑出了三百里。这时候,张襄才发现他们位置偏离长安太多,已经快到武关了,立即便要调转马头。薛玉京却一鞭子抽到张襄的马屁股上。马儿带着张襄直直地就窜了出去。   薛玉京纵马追上,喘息着道:“还回什么长安?潼关一失,陕不可守!我们从武关出关中,去金陵!”   家国   叶十一进入河西,是在凤仪元年的八月初三日。这个时候,河西的形势已经又有了新的变化。   本来,五月底凉州战役之后,乌虚的攻势基本就被遏制住了。之后,六月间,河西军扩大优势,连连发动攻击,在河西布下天罗地网,将乌虚大单于卷进了包围圈。然后有条不紊地收紧包围网,蚕食乌虚主力。乌虚骑兵像群没头苍蝇似的在包围圈里四处乱撞,始终不能突围。乌虚大单于眼见着身边的兵力越打越少,自己充满鲜血残暴的一生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不禁是潸然泪眼下啊。不想咔嚓一声,天降横福,函谷关之战爆发了。他 “亲密无间”的盟友,美丽可爱的小兄弟三拳两脚攻破了函谷关。   叶十一攻进关中,十几万如狼似虎的中原大兵扇面似地在八百里秦川散将开来,河西军的大后方立时便被搅了个一团糟。军饷粮秣,药物甚至武器,什么都开始缺。更糟糕的是,长安摇摇欲坠,关中眼见是不保了,河西前线自然军心不稳,连主帅张凌都开始六神无主起来——他是回师救长安呢,还是蹲这儿接茬跟乌虚人掐呢?总而言之,这仗简直是没法打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乌虚大单于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悍然发动反攻。最后不但教他突围了出去,而且还一鼓作气抢了凉州北部鼎鼎大名的统万城,成功扳回劣势。张凌虽然也打点精神,立即就提兵追了过去,然而统万城赫赫威名震慑寰宇,可不是那么好打的。面对这座铁锥刺土搞出来的赫连故都,张凌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偏又撤兵不得,只好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跟着乌虚大单于打起了对攻。一时之间,他愁眉苦脸地样子与统万城上乌虚大单于嚣张的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遇打头风。正在这关键的时候,河西军上层又起了老大的风波。   原来叶十一破了函谷关之后,兵分三路,横扫关中。大散关、武关相继陷落。很快,长安就变成了孤城一座,被中原军素以暴虐著称的猛将万百千率了八万精兵日夜猛攻。长安无兵,纵使城坚池深,破城也是早晚的事。   消息传来,正当河西军与乌虚大战统万城之时。于是小七便力主救长安,再四劝说张凌趁萧关尚在手中的时候及早回师救援长安。因为关中四塞(函谷、武关、散关、萧关,可以使陕西实现闭关自守)俱是对外不对内的格局,叶十一从里面一攻就破。一旦萧关再落入叶十一手中,四塞锁国,从河西回长安的路就彻底被截断了,到那时再想救都救不了了。   然而,家国之事,张凌作为正牌的张氏子孙,素来另有一套先后的次序。之前他对乌虚穷追猛打,占据绝大优势的时候,他的确会为救长安还是打乌虚拿不定主意。但是现在这样的局势,他一撤兵,就不仅是放虎归山了,很可能玉门关就真的要拱手送给乌虚。所以无论小七怎样磨破嘴皮,他始终都不肯下令。   拖来拖去一直拖到八月初,叶十一兵进萧关,彻底断绝大军回援长安的希望。小七气得倒仰,与张凌大吵一架。张凌急恼交加之下,少爷脾气发作,一掌扇到小七脸上,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张氏之事指手画脚!”这一下,两人彻底闹翻。此后,小七果然百事不理,无论张凌如何负荆请罪,都不肯再“指手画脚”了。他这一撂挑子,张凌自己一个人当然不是乌虚大单于的对手。于是局面愈加不堪起来。至此,全歼乌虚的大好局面彻底付之东流。   叶十一进入河西的时候,面对正是这种局面。   想到自己无意中帮助乌虚创造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叶十一心中也颇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然而转念又一想,当初若不是他自己将玉门关外的防线地图送给乌虚大单于,乌虚骑兵一开始也不大可能攻得进来。他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没什么好过不去的了。   “总而言之,由我来把乌虚赶出去就是了!”叶十一这么对自己说。   然而,虽然叶十一抱着类似于赎罪的心理,决心将乌虚痛殴一番,使之彻底消失,但这种决心一旦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就是乌虚大单于的毛还没碰到一根,他反倒是先跟“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也没有放弃和乌虚侵略者作殊死斗争的河西军勇士”打起来了——   没办法,人河西军战士们没想到他抢了萧关之后还不肯回头,放着好端端的帝都长安不去紧着收复,反而有那闲情儿继续前进,跑他们河西来了。人家压根不欢迎他。不可能,也不敢放他进来——河西,张氏最后的领地了。叶十一当然也不是那种人家不欢迎他,他就会乖乖回去找妈妈的好孩子。于是,双方开打。   一旦确定了叶十一的确亲自带兵来了河西,统万城下心灰意懒的小七立即就是精神一振。他自发与张凌讲了和,主动要求带兵去收拾叶十一。   “现在既然叶十一自己送上门来,那长安就有救了!”他说道,“你不是担心救援长安,乌虚会趁机抢占河西吗?现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可以出兵了吧?我来把叶十一和乌虚一起在这里解决掉,让后慢慢去恢复关中。”   张凌正在焦头烂额间,闻言虽然未必以为能这样天随人愿,但还是立即就拨了几万人马出来。   小七能不能是叶十一的对手,张凌实际也没谱。叶十一战场上有多可怕大家都知道,而小七,张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虽然知道小七打仗很厉害,但小七是他之前那个时代的人物,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是无从知道起的。   不知道,就不放心。张凌心里其实很怕小七也跟他的叔父一样,就那么马革裹尸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临行时,张凌突然拉住小七的手,颇为沉重地嘱托道:“七啊,你可要小心,就算打不赢也千万别……”   小七骑在马上,屈指轻轻弹了张凌脑门一下,道:“在战场上我并不比他差!”   于是,三天之后,叶十一接连吃了两场败仗。   第一次是在一座黄土漫天、破旧不堪的古城附近遭遇到了伏击。当时,为了追击一大股从关中、萧关一路败退进河西的残军,他将军队都派出去了,身边只有两千人左右的护卫,而伏击他的至少有两万人,而且都是河西军的骑兵精锐。叶十一当机立断,立即逃跑——是的,当年在中原叶十一的确曾经用同样的兵力击溃过甚至是这两倍以上流寇的包围。但决不能以此就证明他退步了。叶十一又不傻,他分得清流寇和河西精骑之间的区别。   这一次小挫,一开始,叶十一并没有放在心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他的确因为河西军目前的主帅是张凌的缘故有一些轻敌了,被人伏击一次并不算冤枉。何况在稍稍损失了一定的护卫之后,他还是顺利突围了。   然而,紧接着,叶十一集合大军把这拨伏击的军队从黄沙草地里撵出来,加以歼灭的时候,又被他们提前识破,还小小地各个击破了一把之后纵容逸走。叶十一这才警惕起来。他仔细一回想,发现前一次伏击似乎也不是意外,而是有意谋划。   这就非同寻常了。虽然说两次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但这样地连番受挫,实在是叶十一近年来的第一次。叶十一是什么人啊?从来百战百胜,从未败绩。有什么人能够像这样兜头就给他一闷棍啊,而且一给还就是两棍!   “这绝不是张凌能够做到的!”叶十一支着下巴坐在大帐里自言自语道。然后他一敲桌案,下令:“去查,查查这一批骑兵的主将是谁?”   片刻之后,回报送上来了,就一个字——七。   “七?”叶十一疑惑道,“河西军的将军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众将也都一片茫然。是啊,要真是河西军的将军,他们怎么能一点儿影儿都没听说过呢?   鬼头刀咽了口吐沫,顶着众人的鄙视建议道:“不然把老赵叫来问问吧。以前在河西,咱们都忙着打仗,就老赵搁家闲着没事儿,到处军营里听人讲故事打发时间。他说不定知道。”   老赵者,大名赵有利,就是当年被迫跟叶十一一起投了河西军的倒霉蛋。这位老人家打仗的本事是没有的,因为资格老,目前在军中主要主管伙房工作。也算叶十一军中一号风流人物,举凡狐仙鬼怪、陈年辛密等等不靠谱的消息,找他打听就都对了。   叶十一虽然也觉得问老赵不靠谱,鬼头刀出了个馊主意。但问一句仿佛也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便派人去传。   老赵其人,资格既老,又仗着当年在汝州和叶十一很有些同困共饿的旧情,所以十分之倚老卖老。在叶十一面前,并不怎么讲究。因此一问,它就信口大侃起来:   “这么说起来,倒真有一个人。说十六七年前,啊,那时候咱们大伙还都没来河西军,在河西军横空出世了一位少年英雄。相当地年轻,相当地漂亮,相当地会打仗,那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整个河西就没人是他的对手了。当时,大都督非常喜欢他,曾经收为弟子。可惜啊,这么前途无量的好孩子,跟着大都督去了一趟上都,好端端地就凭空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没过多久,大家也就把他给忘了。听说他是河西军的马夫捡来的孤儿,从小在军中长大,父母姓氏全不知晓,因为被马夫捡来那天正好是牛郎织女鹊桥会,所以就叫七夕……”   听完这一番话,叶十一楞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然后便不做声了,手指顶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众将也不敢去问他。   过了很久的时间,叶十一突然笑了,他对众将说道:“我倒是真想和这位不知名的七决一决高下了……你们先下去准备,待我再想想,稍后会有命令。”   众将退去之后,欧阳怜光表情很别扭地说:“你不是输不起吧?”   叶十一看了一眼欧阳怜光,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最好希望不是,不然你就得为自己准备棺材了。你大概要陪着我死在河西了。”   叶十一是不是真输不起不得而知,反正接下来他和小七就算是杠上了。两人大打出手,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偏又棋逢对手,怎么也决不出个胜负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没几日,熊熊战火就燃遍了整个河西大地。张凌在万般无奈下,与叶十一全面开战。   叶十一这一次来河西,带的都是骑兵。开战以前,他也知道和张氏打仗,函谷关的降卒万万不好使,所以先一步远远地打发到安定、平凉、上邽一带,打起来一点儿后顾之忧都没有。河西军呢,素有第一铁骑之名,自然也是骑兵。双方都是骑兵,素质又相当,对掐起来,那是肆意穿插纵横,纵贯三百里,横穿五百里,整个河西都是被马蹄踏起的烟尘,场面那是相当的好看。   就这样,两拨中国大军内讧不已,一时间,倒把人家乌虚大单于给晾到统万城大眼瞪小眼,没人理了。乌虚大单于从来没被人如此忽略过,坐在统万城里心痒难耐。他是忍了又忍,憋了又憋,八月十八日,他终于忍无可忍,举刀冲出了无人看守的统万城大门,一直冲向萧关,冲向中原花花大地。有东西不抢,有便宜不占,他受不了啊。   于是,八月二十日,乌虚大单于陷入了重围。安定、平凉、上邽三处的函谷关降卒率先迎击,阻在他的前方,然后叶十一和小七相当有默契地从两个方向包卷过来,热烈拥抱了他。他惊讶地发现他陷入了精心安排的圈套。   八月二十一日,在叶十一和小七的联手打击下,乌虚骑兵大败。乌虚大单于连个磕巴都没打,直接就扔下军队跑了。   同日,长安陷落。   魂归   长安陷落的消息,无疑是让两支本来关系就已经够暧昧的军队更加爱恨交织了   消息一经传来,双方立即就各自后撤五十里。这个距离,是骑兵发动一次高效突袭的极限距离,同时也是缓冲对方骑兵急袭的最短距离。刚刚在同一场战争中取得了共同胜利的两支军队,就这样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彼此严格戒备的态度。   撤退的路上,张凌骑在马上,心中是苦乐交织,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你说哭吧,似乎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哭。他们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乌虚主力啊。只凭这一战,乌虚至少几年之内是恢复不了元气了。这是多大的喜讯哪?要放其他任何时候,都得普天同庆。从长安的大明宫到边陲的小镇,全天下都得替他们开庆功宴。   可要说笑,实在笑出来哇。汉中丢了,关中没了,现在长安也终于易手他人了。在天下这张麻将桌上最先听牌的张氏就这样被人抢杠而彻底出局了。最初兴起于河西的张氏,现在终于又只剩下河西一地。象征张氏的狮虎已经在函谷关归天,代表着张氏历经千年权势和财富的族人,随着上都的陷落大概也凶多吉少。成王败寇,无可怨怼,然而只凭他张凌和小七两个人,能从叶十一手里守住河西这一片土地吗?   张凌只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似乎张氏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张凌想,“如果是襄哥,大约比我争气得多吧?”   于是,他换了让他感到轻松地话题,与小七轻声地交谈:“七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如果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我简直要怀疑你们是商量好的了。这场仗,你和叶十一怎么能配合得那么好。啊,你不会一开始就打算和他合作歼灭乌虚吧?可是也不对,你一开始是要救长安的。我的话倒还有可能,你怎么会为了乌虚忽然叶十一合作呢?”   “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打着打着就知道了。”小七叹了气道,“反正总是要打乌虚的,就配合他了。”   张凌搔了搔头道:“那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小七认真地看了一眼张凌,然后似乎很无情地下了断言:“打仗这种事是讲天分的。你虽然也很不错了,但要进入到那种境界始终差了一点儿。到不了那个境界,你自然感觉不到。”说到这里,小七似乎是心软了。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个样子,我还真不忍心把你扔在河西被人蹂躏,可我真没想到,长安竟陷落的这样快……”   张凌跟着叹了一口气,然后道:“你当然不能丢我一个人在这儿不管!”   小七默默挽了挽马缰,催动马匹跑得更快一些。   如果叶十一和他们同时接到长安陷落的消息,并且立即发动突袭的话,他们现在的速度无疑并不安全。   然而,后退出五十里之后安顿下来,斥候赶回来报信,他们才知道叶十一和他们一样选择了后退。之后的一夜过得紧张无比,双方都没有进攻,也都没有放松戒备。   次日一早,叶十一全军拔营了。不是攻向河西军,而是向玉门关追逐乌虚大单于逃跑的残兵。   “看来他心里跟你一样矛盾。”小七确实了这一消息之后,对张凌说道。   的确,张凌的心情无比矛盾。   乌虚打退了,他该何去何从呢?   国仇没有了,剩下的或者就是家恨。他应该和叶十一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不死不休吗?虽然大势已去,不说打不过叶十一,即使现在打败了他,张氏也没有任何希望再问鼎天下了。但是,只要他张凌,只要河西军,为此努力了,付出了鲜血和生命,张氏的列祖列宗和死去的族人大约也可以满意了吧!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吱嘎作响。虽然叶十一已经拔营,今晚绝不会有骑兵偷袭了,但他实在无法入眠。   帐篷的门轻轻被挑开了。张凌睁开眼,看见小七拎着包裹,拿着宝剑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他说。   张凌大喊一声,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三两步扑上去,抓着小七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长安,”小七反扣住张凌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惨然一笑道:“没办法……”   张凌有些绝望地松开手,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猛地扑住小七,急切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小七轻轻推开张凌,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道:“张凌,不要和叶十一打了,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带着剩下的河西军去河套吧,回你们张家最开始兴起的地方。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还有贺兰山、狼山、大青山做屏障,你可以在哪里好好休养生息。只要避开了中原纷争,叶十一也不会对你非赶尽杀绝的。现在江南有士族雄踞,巴蜀有元元虎视,关中也纷乱未定,叶十一是要去拿天下的,没必要现在这个时候就跟你在河西穷耗,他也耗不起。我想十年之内至少是没问题的。至于十年之后——谁知道十年之后天下是个什么光景……”他说完,并不管张凌听进去没听进去,拎着包裹,转身低头便走了。   张凌在后面叫他:“七啊,如果实在不成,你还是回来找我吧!”   小七回过头,看见张凌冲他露出满口的白牙。他笑了一下,向张凌点了点头。这回,他真的走了。   拎着包裹出了宿营地,他将干粮包裹甩到马匹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河西的草地。   “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在大地上驰骋了……”他心里想。   这一生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如果有其余的人可以替自已完成,那么人生大约也就不再有遗憾了吧……   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似乎这一刻,他的死去了多年的魂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复活了。小七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飞身上马……   *   叶十一心里不大愿意与河西军兵戎相见,至少是不愿意和处在河西这片土地上的河西军干架,所以他就一味地追着已经落跑逃命的乌虚大单于一路穷追猛打,甚至追出了玉门关还没有停手的迹象——平心而论,他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不漂亮,根本就没有展现出咱们礼仪之邦作为胜利者应有的泱泱风度来嘛。   穷寇末追,这话是有道理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乌虚大单于乎?于是叶十一一追再追,终于把乌虚大单于给追急眼了。这位单于大王索性也不跑也不逃,当即立定,转过身来恶狠狠的放出威胁来——再追!再追我就叫我家里亲爱的妈妈把你送我玉门关地图的事儿给你抖落出去。   叶十一对此威胁不屑一顾。三言两语打发掉了使臣,表面上放缓了攻势,实际上则是在心里谋划着设一个大局直接送这位不识相的单于大王回老家去找他妈。   他这边正在布置,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不识相的单于又抢先出了新的幺蛾子。他竟派了使者要求和谈,并附条件若干——原来大单于见发了威胁过去,叶十一虽然没有回应,但的确放缓了攻势,便以为自己拿住了叶十一的短处,心中十分得意。于是得陇望蜀之下,便算计以此为要挟,大肆敲诈一笔大的。   叶十一听了单于大王的种种异想天开,都气乐了。一拍桌案便要将那乌虚使者推出去砍了,然后发动大军将不识相的单于碾成粉末。   欧阳怜光本来也不大赞同过于深入玉门关外的乌虚戈壁,见状连忙一声“刀下留人”暂且挽回了乌虚使者的小命。站出来劝谏叶十一道:   “您这又是何必呢。乌虚有十八部,大单于都是选出来的。您今天杀了这一个的确易如反掌,可明天人家立刻就能再选一个出来,矢志报仇。您现在也不可能真的千里奔袭,扫荡庭犁,勒石燕支。索性不如卖一个好,放他回去。这位单于大王出自乌虚粟水部,粟水部本来一直都是乌虚十八部里最强的一部,此番河西一战,实力是大损了,回到乌虚之后,必定压不服其余十七部。粟水部要保住大单于的位置,其余十七部要轰旧单于下台,推选自己的新单于,必定是要大打出手的。且让乌虚自己先斗上几年,待我们平定天下,正好趁它最弱的时候去攻,必是事半而功倍啊。”   说罢,拿起乌虚使者带来的单子扫了一眼,不由也笑了:“这条件是有点儿自寻死路……主上,不如您我派我去见乌虚单于吧?”   因为欧阳怜光自己请命,说得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叶十一勉强点头答应。   就这样,欧阳怜光老马识途,跟着差点没掉了脑袋的乌虚使者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单于大帐。而一进门,欧阳怜光只用了三句话就让乌虚大单于认识到了现实。   “达鲁……”   因为欧阳怜光几月前在乌虚王庭与当时还是乌虚王子的这位大单于颇有一番非同寻常的交情,所以就按照乌虚的习俗直接称呼他的乳名。   “达鲁,”欧阳怜光指点着外面不远处中原的骑兵对乌虚大单于道,“你看,只要我们继续追击,你早晚是一死。你死了,就算在王庭的妈妈把那件事说出来,就算能有什么好处,也是其他斡尔朵的了。你的妈妈为了让你成为大单于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就打算让她对着你的尸体流泪吗?”   乌虚大单于垂下头,很委屈地道:“我知道……可你们中国的皇后紧追我不肯松口。”   “所以就不要提那些不可能的条件了!什么岁币,边贸,统统不要想,那只会坚定皇后殿下杀掉你的决心。”欧阳怜光断然道,“说一点而实际的吧,你想要什么?”   乌虚大单于想了想,说道:“我想要一个大郑的王子。”   大郑这都该倒台了,它的王子还这么有行情?欧阳连光便问道:“你要大郑王子做什么。”   大单于便很幸福地说道:“我妹妹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八岁了。马上就要接受长生天的祝福成为我们乌虚的王母,所以我要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王子献给她。”   欧阳怜光顿时觉得匪夷所思,但个把大郑的王子在她这里压根不值一提,所以她连商量都没跟叶十一商量就自作主张答应下来,说道:“这样,你回乌虚之后,正式派使者来长安求和提亲,到时候给你一个高贵的王子就是。”   大单于却道:“现在就要!”   欧阳怜光一皱眉:“哪里有这个道理?”   达鲁单于便非常老实地道:“我做大单于第一次出兵就输成这样,能带个王子回去总光彩一点儿。”   欧阳怜光不禁翻了白眼,没好气地道:“那也没有!我们总不可能随军带几个王子!你还得派使者来长安。”   大单于自知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资本,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然后欧阳怜光反问道:“那么你呢?皇后殿下答应放你走,你打算怎么表示诚意,保证不将那件事情透露出去呢?”   达鲁想了想,拍手召来一个奴隶,用乌虚话交代了几句。奴隶躬身退出去,不一会儿便抱了个胖嘟嘟地小孩子进来。   达鲁接过胖嘟嘟地小孩,转手放到欧阳怜光面前的矮几上,指着说道:“你知道,我们乌虚人的王子刚会走路就要轮流被带到战场上来。这是这次我带来的王子,也是我最小的儿子,诺,拿给你们做人质。”   ……   就这样,收获了一个胖嘟嘟地男孩儿,预支了一个大郑的王子。叶十一和乌虚大单于勉强达成了和解。达鲁大单于得以活着回到王庭,投身于热火朝天的王位保护战。而叶十一也终于能够尽快返回中原,控制局面。   凤仪元年八月二十九日,叶十一在玉门关完成了他来河西的最后一桩使命——将武安侯张钰入土为安。   葬礼在欧阳怜光刻意的安排下操办得极尽哀荣。全军都服了丧,叶十一换了全黑的袍子,在墓碑前诚心下拜。   三天之后,叶十一和已经率领河西军退到河套,轻骑简从前来玉门关拜祭叔父的张凌狭路相逢。   “张凌,”叶十一没有叫护卫,而是从后面叫住他,“我还会回到这里。下一次再来,我会彻底了结乌虚。再此之前,我始终希望守护玉门关的人是河西军和张氏。”   张凌霍地转过身来,盯着叶十一道:“你不怕我为了报灭族之仇引狼入室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是张氏,河西军的张氏。”叶十一点了一下头道:“我相信你,相信大都护的在天之灵。”   张凌恶狠狠地注视着叶十一,叶十一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他们长时间地对持着,时间漫长地像过完了一生。   张凌终于闭上眼睛,胸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退开几步,缓缓地屈下一条腿。   凤翔   秦岭高峻险拔、连绵不绝。以此为分界,关中与汉中分峙山南北两侧。秦岭西端,是巴蜀、江南纷纷都陈重兵窥觊的武关;秦岭东段,就是元元与越鹰澜这当世的一凤一鹰正在对掐的大散关。除开一东一西这两座重镇,可以进出秦岭,往来于关中与汉中之间的,就只有三条大名鼎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褒斜道,傥骆道,以及子午道。   所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直白点儿说就是谁听着谁都害怕、谁见了谁都脑瓜仁儿疼——这三条路,实在是太他妈的难走了。   最西面靠近散关的一条路是褒斜道。这一条路沿褒水和斜水的河谷自褒城向北通往郿县,南口称褒谷,北口称斜谷。褒斜道全长四百七十里,河谷深险,悬崖壁立,通行极为不易,需治栈道。历代用兵,曾反复在此上演过焚毁与重修栈道的大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成就了淮阴侯的那一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中间一条路称为傥骆道,可以从汉中通往关中洋县。这条路,要翻越秦岭主峰,四百二十里的谷/道,仅盘山路就八十余里,其曲折回旋,号为八十四盘,行军极是不易。无论关中一方还是巴蜀一方,历代从傥骆道进兵的,无一不以退败而告终。   东面最靠近上都长安的谷/道就是广大劳动人民都耳熟能详的子午道了。兵出子午谷,那是令多少英雄豪杰热血沸腾的遐想啊!为什么这么说呢?子午道全长六百六十里,以其南端为午谷,北端为子谷而得名。那么子午谷究竟在什么位置呢?午谷在汉中的洋县,子谷在长安以南,距上都长安仅百里。看见了吗,长安!而百里是什么概念,骑兵一顿饭的功夫!   现在,元元就正享受着这一遐想所带来的热血沸腾,尽管她本人还在大散关外与那个越鹰澜纠缠着。   在寂静的大帐里,元元独自对着孤灯仔细审视着地图。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这些平时难走得要命的险道们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可爱。   险,险多好啊?正怕它不险!   惟其太险,所以叶十一恃以横扫天下的骑兵将再无用武之地!而骑兵进不去的地方,靠人的双脚还是可以攀登过去的……只要以精锐步卒穿越子午谷,就可以对长安实现奇袭。   长安?不错,的确是伟大而恢弘的都城。可这座伟大的都城正沐浴在腥风血雨,被它傲慢的胜利者无情地蹂躏着!一座人心惶惶的都城大约也没办法只靠伟大和恢弘就能屹立不倒。   叶十一?不错,的确是百战而百胜的名将。可这位不世出的名将现在还在河西吧?还有他精锐的骑兵。不管叶十一在战场上有多厉害,终究也不可能跨越万水千山,挽救部下的败局。   关中?不错,的确是被称为金池千里的四塞之国。然而关中大地年来数易其主,如今又正是大战之后新旧势力交替。百二秦川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混乱不堪的土地,再怎么易守难攻,终究也只能是随着长安城头王旗变换的风中草而已……   “那么,叶十一打下来的这片土地,就由我元元来笑纳好了!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啊,哈哈……”元元对着地图笑了起来,似乎那上面画着的不是秦岭,而是陆子周在信中给她描绘出来的美好未来。   事实上,她的手边就放着陆子周给她的信——   “叶氏其人,以才高而气盛,以气盛而凌人,是故敢不执中枢而就河西。一旦河西定,奚将何为?归于长安乎?袭于汉中乎?江山易改,禀性难易。其必先袭关中以收全胜之势而后归于长安。汉中之地,南连巴蜀,北接关中,东衔荆襄,西通陇西。汉水西有河谷通陇西,地势平坦,利于骑兵,而陇西又接河西。故叶骑兵必缘汉水河谷而下,取道陇西而入汉中,与君会战于散关。其挟关中、河西连胜之威而居俯冲呼啸之势,必不可当也……”   “夫战,奇正之道。与其争于散关,莫如暂避其锋锐,反出奇兵于子午谷,突袭长安。子午狭道,敌骑兵不能行,彼时唯散关一地可以取道回援长安。江南事不可为,狄帅已归蜀中,集精锐剑阁,将出金牛道击叶骑军,劫其归路。此际长安不稳,关中动荡,一旦君得执中枢而我得擒敌首,则百二秦川唾手可得。此为跨荆、益而有秦汉,是合中原而并天下之力,大事成矣……”   元元的心情是澎湃的,这真是无限美好而瑰丽的憧憬啊!在元元的脑海里,是一幅黑吃黑的恢弘画卷正徐徐展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叶十一一意孤行,抛下关中,抛下长安,亲自征讨河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结局!谁让他不按理出牌,胆敢置长安于不顾呢?你是有才没错,可你再有才也不能挑战潜规则啊?这就是报应!   然而,憧憬毕竟只是憧憬。如果所有的憧憬都能得以实现的话,那么世界也就不会有“纸上谈兵”这样的说法了。那些实现不了的憧憬,再怎么美好、再怎么瑰丽,说白了也就是白日梦。而那些来不及实现的的憧憬,虽然不好说人家是白日做梦吧,但难道不是憧憬得越美好、越瑰丽,之后就越难受吗?   之后,元元就开始难受了。   凤仪元年的九月初五日,刚刚征服了河西的铁骑像一阵旋风,呼啸而至大散关。这一天,元元才刚刚摆脱了越鹰澜的纠缠,甚至还没能完全做好偷袭子午谷的准备。   看见冲着自己侧翼横冲斜掠过来的骑军前锋,元元当即便是一声呻吟。   疯了,简直是疯了!   要知道,八天前,叶十一还在玉门关外几百里追击乌虚大单于。五天前,他甚至还在给张钰办葬礼。   他怎么能跑这么快,他怎么敢?难道他们不用带粮草辎重吗?还是骑兵就不用吃饭了?   元元反复思索,最终认为只能有一个可能——大概叶十一是继承了她们这边儿的优良传统,就地“征集”了。   “妈的!”元元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我们是抢过,可我们当初是土匪啊!你不是皇后吗?直接亮刀子抢你子民的口粮你好意思吗?为了胜利,你还真不要脸啊!   然而战争本来不就是如此吗?元元脸上随即闪过自嘲似地笑。为了胜利,岂止是可以不要脸啊,甚至可以不要做人。连战场上行军不带干粮,直接杀百姓取人肉拌盐吃都曾经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呢!   叶十一抢也好,就地征集也罢,无论如何,抢在他们发动之前赶到了大散关都是事实。在他出乎意料的速度面前,自己一方所有的战略优势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化为乌有了……   “子周啊,你说得的确不错。可是你看,真的来不及了啊!”元元低声自言自语,嘴角尽是苦笑。   “那……咱们还要偷袭子午谷吗?”小成在一边轻声问道。   元元看了一眼小成,慢慢仰起头。她抿了抿嘴唇,唇边的苦笑就完全消失了。这姿势和神态让她看起来坚毅无比,别有一番美丽。   “当然不行!”她斩钉截铁地道,“不但不能去偷袭,我们还得留下来,留下来和叶十一作战。就在这里,在散关,为狄帅赢得出兵的时间。只要能把叶十一拖在这里,拖到狄帅引军来攻……”   “没有什么区别!关中依然不稳,叶十一的大后方还是十分的不安全。他也同样不可能是狄帅的对手。仅仅只是换了个战场而已,我们同样能胜利,一开始订下来的夺取关中的谋略还是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元元环顾他的部下,凤目中放出光芒来:“不管之前叶十一胜过我们多少次,这一次,取得最后胜利的都会是我们。这一点,请大家记住!”   元元的声音有着举世公认的感染力,而当她以如许不可摧折的强大信心说出这么干脆有力地话语,就不仅仅是感染,而是煽动了。   金戈相击声在将士的耳边鸣动。他们红了眼睛,应诺声轰然作响。   “现在,迎战吧!”元元抽出她的剑,   是日,散关之战爆发!   公平地说,元元应该是整个大郑末年最百折不回,最具毅力的领袖豪杰了。至少从面对叶十一的态度上看是这样的。可以说,元元是从叶十一那里品尝失败最多,同时也是坚持最久的人。大郑末年的战场上,叶十可谓横空出世,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成为他对手的,或者如英雄之张钰一战而死,或者如名将之卢文瑶一战而降,亦或者如既英雄且名将的老狐狸傅铁衣,压根就不肯与之一战。总而言之,只要败给过了他就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只有元元,她是唯一一个屡战屡败,却敢于屡败屡战的人。并且,每一次对战她都可以做到竭尽所能,一往无前。这绝对是一种伟大。那是心灵无比强大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凤仪元年,元元就是以这样伟大的意志和这样强大的心灵投入散关之战的。   那么,应该怎么来形容凤仪元年爆发在元元与叶十一之间的战争呢?   只能说战场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存在了。   在其他的地方,只要有决心,有意志有勇气,大约只要付出就总是会有收获的。但在这里,什么样的意志与勇气都抵挡不了天才二字。胜利女神只肯向她的宠儿献媚。   的确,如果不是仅仅将眼光局限在战场的实力上,元元无疑是比叶十一更加优秀的存在。她没有他的傲慢与自矜,没有他的孩子气;她比他善取舍,懂权变;她是坚强的,沉稳的,是知人善任的;更重要的是,她是女人。正如许多年之后陆子周所说的那样——,除了叶十一那张脸,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比元元更适合成为天下的主宰,但是……   “但是”的究竟是什么,陆子周并没有说下去。在场很有限的几个人只知道他说这两个字时候的表情非常微妙,那似乎像是用一生都咀嚼不尽的情感。   不过这个“但是”落实到了凤仪元年的散关之战,就很浅显而简单了——无论你有多少优点,可一旦上了战场,这些都不算!   元元估计,从开战那天算起,到狄桂华从剑阁出兵,穿越金牛道进入散关战场大概需要十五天——决不能以叶十一只用三天就从河西奔到了散关为依据就以为十五天太长,那可是金牛道!认为三天能走完的那都是疯子!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话不白说。所以,元元一开始的打算是至少守二十天。   她的确是尽力了,将士们也被她煽动得不要命了。但还是那句话,战场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付出了不一定有收获,而且还很有可能有损失。事实上,她连十五天都没守到,在开战第六天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撤退了。   前面说过,元元是坚强的。所以她在应该撤退的时候当机力断撤退了,没有一根筋地战死在散关。所以,她能振作起精神指挥部下逃出叶十一亲自指挥的攻势。所以她在撤退后没有一溃千里,而是立即就重新调整了策略——如果陆子周的说法没错,那么她逃,叶十一就一定会追。既然没能坚持到狄桂华到大散关,那么把叶十一引到狄桂华面前不也一样吗?为什么不能把战场从散关搬到金牛道上呢?金牛道的地形对于以步卒为主的己方而言,比以骑兵为主叶军不是更有利吗?   于是,她真的就这样做了。叶十一也果然一路收复秦、凤、成、阶等州,追逐着上了金牛道。   凤仪元年九月十五日那天,在叶十一马上就要抓住元元的时候,在最恰当的时候,他和狄桂华遭遇了,一场恶战随即展开。   没有必要赘述这场战场的细节,不是因为它太过简单乏味,缺乏可陈。而是其太过精彩,任何言语都无法描绘其万一。简而言之,就是仅以战术而论,这场遭遇战事简直可以同时列为狄桂华和叶十一两个人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战。   那么,结果也就相当和谐了。他们谁也没能赢,谁也没能输。两军各自缓缓后退。   叶十一带转着马,宝石一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一些倨傲,似乎又有一些吃惊地问:“你是谁?”   白发苍苍的对手笑了了笑,没有回答。元元在一旁替她回答,口气仿佛与有荣焉:“她就是狄桂华……”   叶十一缓缓点了点头。狄桂华,也许曾经的确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她。似乎有气息压着他的舌尖滑过,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他有着类似于崇拜什么的情怀。他不崇拜任何人。但是,对于一个不仅在他之前,甚至在张钰之前就垄断了一个时代的人物,即使是叶十一,也是不同的。”   真正怀着崇拜情怀的人是越鹰澜。她几乎是撕扯着欧阳怜光的袖子,压抑着激动小声道:“天哪,竟然是威武上将军。我一定在做梦!想不到她还活着……”   欧阳怜光翻了个白眼,道:“总要死的……”   正当欧阳怜光和越鹰澜议论狄桂华的时候,狄桂华也和元元在议论叶十一。她玩笑着说:“原来那就是叶十一,的确漂亮。世道果然是变了啊,连长成那样的男人都不好好在宫廷里呆着,反而跑出来跟我们抢饭碗了,这可不好。”   她的声音并不小,而两军现在拉开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大家都听见了。巴蜀一方的大兵立即发出笑声。不过,这时候的叶十一已经不会被这种事情所激怒了,当然更不会因此就在战场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但是,很快,他就因为狄桂华的另外一句话差点跳起脚来。   “哦,有一个人要我带一句话给你。”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调转马头,咳嗽了两声,然后仿佛真是一个慈祥老人似得笑眯眯地说,“他说他在利州城恭候大驾。听清楚哦,是利州,还不是剑阁……”   “陆子周!”叶十一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真是奇怪,仿佛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仇恨似地。   长安   无论叶十一对陆子周有多少不甘心,无论他多么想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在地,再踏上一脚,但当此刻,当他终于带着千军万马来到利州,来到距离他魂牵梦萦的对手只一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这一切的念想都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在他面前,是群山环峙天险在前的利州城。这个天险到底险到什么程度呢?形象地说,就是那地方险到就连作为防守一方的巴蜀军都没法筑城而只能设寨。所以,叶十一抬头仰望,看见的不仅是白衣飘飘,站在利州城头随时准备刺激他的陆子周,还有挡在利州城前面,占据着天险的两座军事要塞——大小漫天寨;他低下头,看见的是深狭巨谷和其间奔腾咆哮的嘉陵江。   叶十一从河西杀过来,是真正的千里奔袭,能把人马组织全乎了没饿肚子就算相当不易了,当然不可能还扛着战船。你要说不用船,非让骑兵顶着敌人的弓矢箭雨在绝壁栈道上往前冲,完了还要强渡嘉陵江,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行,但你要估摸着自己不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那你最好别试。这活儿,没个十万八万的人命垫底儿,一般人真试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吧,叶十一就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大伙都承认,都愿意相信他能拿下利州城。可那又怎么样呢?正如狄桂华转述时傲慢的姿态所完美诠释出的陆子周那句话里的意味深长——利州之后,还有剑阁!   蜀道剑门无寸土!老李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利州之后,就是蜀道上的绝境天险,天险中的天险,剑门关。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历史上最难攻破的军事险塞,没有之一。历史可以作证,这是从来没有从正面失守过的伟大存在。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不能形容其险峻之万一,那地方,咱不说守军,就是放一群猴子搁山上往下扔石头,那都够要人命。   当然了,从理论上说这里还是可以被攻下来的。历史证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兵力,足够稳定的大后方,足够英明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并且在相反的一方有足够昏庸的后主存在——这一点至关重要,当以上这四个条件同时具备的时候,比如说裹着羊皮从山顶上往下滚的郑艾同志,剑门关就可以被拿下。从这个角度上看,叶十一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遗憾的是,以上四个前提条件,叶十一一个也不具备。尽管散关战役并没有按照陆子周的预料发展,但是,他对关中以及整个天下大势的判断却并没有错。   关中正在新旧交替的大动荡中,叶十一本人不在长安则更加重了这种动荡。可以说,现在以叶十一为首的中原势力正是看似最强大实际也最虚弱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立即回到长安去,而不是深入蜀道天险。如果说奔袭河西是发疯,那么在奔袭河西之后还敢挑衅巴蜀,那就是疯上加疯了。   在剑门关那玩命,无论时间、兵力、还是稳定的大后方,叶十一都没那个资本。至于最后一个条件,叶十一是足够英明且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固然毋庸置疑,可与此同时,元元不是足够昏庸的后主也毋庸置疑。或者陆子周是诸葛亮,但并不能据此就说明元元就是蜀后主……   “邺城、晋阳、襄阳,然后现在轮到利州和剑阁了……”叶十一愤愤不平地想,“又是这样!为什么有是这样!”   看着陆子周长身立在利州城上的模糊身影,叶十一在暗中咬了咬他美丽的后槽牙!不甘宛如烈火,在他的腹腔里“蓬”地一声燃着了!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一起冒烟了!   他知道陆子周是在激他。一开始追着狄桂华上金牛道的时候,他就知道陆子周那么说就是为了用蜀道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天险把他拖延在这里,消耗在这里。可就算明知道如此,他还是不甘心,还是忍不住不追。   他无比厌恶曾经每次就差一步就能征服陆子周偏又不得不放手的事实。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总让他有一种宿命的错觉。他讨厌这种感觉,更为“触手可及,逐之不得”而愤懑。所以,这一次,他任性了,他明知道错也追过来了。他要打破宿命。   然后,宿命毫不辜负其称谓,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威力。幻化做巴山蜀水得天独厚造化之功的天险,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站在这里,面朝天险,天险,天险之后还是天险,叶十一几乎怄得要吐血。   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怎么有他妈的这么多该死的天险!   欧阳怜光暗中以余光撇向叶十一,心里满是冷嘲热讽:“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说的那就是你!早告诉过你敢于亲征巴蜀的君主不是傻疯了就是穷疯了,你非不信邪!这回明白了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欧阳怜光还是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谋臣的职责,可不光是出谋划策。说出君主想而不能的话啊,在关键时刻送主公个台阶下啥的,那都是她们的活儿。现在,在场其他的人都是武将,谁说“咱别打了,回去吧!”不免都要有怕死的嫌疑。能光明正大站出来宣称“逃跑无罪,怕死有理”的只有她了。   于是,欧阳怜光以舍我其谁的姿态提骑上前几步,从衣袖里掂出一张轻飘飘的奏报送过去,口中道:“上都刚刚送到的急报,柳氏族人自狱中逃逸,现下已潜出长安,聚众作乱于京畿扶风、长当一带。请主上过目……恕臣直言,万百千将军在长安未免杀人太过了。上都附张氏为逆者,数以十万计。万将军不论主从,不论亲贵士庶,一概以叛逆论之,尽行关押屠戮,且多加株连。长安士家大族奔逃南迁,公卿官员多遭囚禁。我军收复上都还不足半月,仅是以谋逆之罪名加以诛杀的人数就逾两万。流血若此,关中安能稳固?”   “收复巴蜀,非一日之功,留一大将足矣。主上应当立即回转上都,早安大势为上。”欧阳怜光恳切地谏言道,“倘若再拖延几日,等到流血从皇宫和钟鸣鼎食之家蔓延到朱雀门外长安的庶民百姓身上,上都局面失控,主上您再想要走恐怕也脱身不得了。蜀道何止难进,更是难出啊!”   叶十一从马上垂下目光,扫在奏报上,静静地听欧阳怜光说话。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愤怒、不甘、厌恶,这些感情不是没有,但却朦胧了、模糊了,像隔着一层纱的别人的愤怒、别人的不甘、别人的厌恶。心头上更清晰的是仿若疾风骤雨之后所特有的喟叹。   在这一刻,叶十一的人生终于进入到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站在这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权衡和妥协“这一基本的政治技巧心领神会。这只一瞬间,漫长得却像是过了一生。   事实上,在旁观者的看来,叶十一的确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差不多欧阳怜光话音落下,他也就紧接点了头。他的那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欧阳怜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里隐隐约约带着失落。   他说:“哦,那就撤军回长安吧。至于留下大将来攻打巴蜀,也不必了——”   说到这里,叶十一似乎又突然改了主意,话音戛然而止。   “不,还是阿鹰留下来断后。现在撤退,蜀军一定会偷袭。”   “是。”越鹰澜低下头,尽量隐藏其自己的表情。既然说是断后,那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狄桂华交战。作为对手与威武上将军作战,虽然的确是一桩可以向子孙后代夸耀的事儿,但要让越鹰澜因此就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那对她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儿。然而,即便如此,越鹰澜完全没有因此就怨恨叶十一。面对狄桂华那样的对手,如果她不留下来断后,那就只能叶十一亲自来了。可叶十一自己是不能断后的,这任何臣下都能理解。古来蜀道之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君王敢于亲力亲为的。因为这里难进又难出,一旦后方有事,不能及时撤出,那立即就是个崩盘的局面。她只是想:无论如何,就算我死,也要保护主上安全回到长安……所以,她不敢让叶十一看见自己的表情。   这个时候,叶十一也的确看向了越鹰澜。目光扫过她头盔上的红缨,落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上,叶十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很认真地命令道:“这一次很不容易,所不要勉强。无论胜负,都没有关系,成、阶等州实在不能守住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要活着回来长安。你听明白了吗,阿鹰?这是命令!”   “是,臣下领命,请主上放心。”越鹰澜扬起头,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大声说道。在这一瞬间,一种压倒一切的胆量和气魄涤荡着她的心,使她有了挑战并战胜她作为人生目标的偶像的勇气与信心。   ……   凤仪元年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十一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他离开仅仅不到十个月的上都长安。   这一刻,叶十一的威名达到了鼎盛。   是啊,古往今来,有谁能和他一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驱逐了狄寇,打败了所有和他齐名的将领,从而征服了大半的中国呢?不到十个月,只用了不到十个月,他就打败卢文瑶、傅铁衣、张钰这些和他齐名甚至名声在他之上的当世名将们,驱逐了乌虚骑兵,横扫河北、关中、河西、汉中,征服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的地方,成为天下有强有力的权力者。   这位天下最强的权利者,如古老传说中的战神。跨着白马,握着宝剑,顶着神祗一般的容颜踏进伟大的长安,十万御林军列队在道路两旁,百万的长安黎民为他欢呼膜拜。   ——或者这个人的部下带给了长安太多的杀戮与流血,但那些杀戮与流血毕竟没有蔓延到朱雀门之外,或者即使蔓延了也没有大规模地爆发,那么对于上都大多数普通的小老百姓而言,随着这个人的归来,一切灾难与不幸就都结束了。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既然他们的皇后已经回来了,长安城头顶上恐怖的阴云也就该散去了,他们远离战争,太平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回来了!   叶十一在这些欢呼与膜拜中缓缓地骑马前行。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可了不起,但仍然忍不住地心潮澎湃。这种激动所带来的满足,几乎短暂地抵消了叶十一心中“赵瑟还不在我身边”以及“还没有打倒陆子周”两桩遗憾。   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城池,到今天已有整整十年了。在这座城池的中心成为皇后,站到了作为一个男子所能达到的最顶峰的位置也有一年多了。然而,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切切得感觉到,他是把这座城池握在手中了。   真正掌握了这座再看这座城池,感觉是如此地截然不同——那种感觉,大约可以称之为“征服者的快感”。而当叶十一跨过朱雀门,从外城进入到内城,这种快感无疑是更加强烈了。   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肃杀。可容十八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道上只有雕像一样的卫兵执着雪亮的军戈肃立。道路两旁曾经鳞次栉比的高墙朱门,而今每隔三两步就有一段倒塌的墙壁,亦或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而其余那些还坚持着不曾倒塌的豪宅官邸,一概都紧闭了门,显出无限的凄凉来。当年歌舞升平、通宵达旦欢宴的胜景如过眼云烟,消逝得无踪无踪了。   马蹄践踏在青石上,青石湿漉漉的。可以看出来,为了迎接叶十一,他忠诚的部下用清水仔细冲了地。然而,即使道路一尘不染,青石被水冲得发白,缝隙中的血垢仍然依稀可见。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世界安静得令人满足……   叶十一呼吸那染血的空气,闭上眼睛,享受那一刻难得的宁静。   突然间,白光一闪,西北角一处焚毁了一半的小楼上射出一阵弓弩,劈头盖脸地冲叶十一而来。紧着着,便听见一声断喝:“妖后,纳命来!”十几道高黑影便自好几个方向一起鱼跃而出,飞身御剑杀来。   两个侍卫从马上跳起来挡在叶十一的身前,用血肉之驱拦住了那些弓弩。但十几名刺客中动作最快的一个的剑,已经越过无数卫士的包围圈,紧随着弓弩刺到叶十一的面前了。   魂归   长安陷落的消息,无疑是让两支本来关系就已经够暧昧的军队更加爱恨交织了   消息一经传来,双方立即就各自后撤五十里。这个距离,是骑兵发动一次高效突袭的极限距离,同时也是缓冲对方骑兵急袭的最短距离。刚刚在同一场战争中取得了共同胜利的两支军队,就这样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彼此严格戒备的态度。   撤退的路上,张凌骑在马上,心中是苦乐交织,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你说哭吧,似乎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哭。他们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乌虚主力啊。只凭这一战,乌虚至少几年之内是恢复不了元气了。这是多大的喜讯哪?要放其他任何时候,都得普天同庆。从长安的大明宫到边陲的小镇,全天下都得替他们开庆功宴。   可要说笑,实在笑出来哇。汉中丢了,关中没了,现在长安也终于易手他人了。在天下这张麻将桌上最先听牌的张氏就这样被人抢杠而彻底出局了。最初兴起于河西的张氏,现在终于又只剩下河西一地。象征张氏的狮虎已经在函谷关归天,代表着张氏历经千年权势和财富的族人,随着上都的陷落大概也凶多吉少。成王败寇,无可怨怼,然而只凭他张凌和小七两个人,能从叶十一手里守住河西这一片土地吗?   张凌只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似乎张氏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张凌想,“如果是襄哥,大约比我争气得多吧?”   于是,他换了让他感到轻松地话题,与小七轻声地交谈:“七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如果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我简直要怀疑你们是商量好的了。这场仗,你和叶十一怎么能配合得那么好。啊,你不会一开始就打算和他合作歼灭乌虚吧?可是也不对,你一开始是要救长安的。我的话倒还有可能,你怎么会为了乌虚忽然叶十一合作呢?”   “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打着打着就知道了。”小七叹了气道,“反正总是要打乌虚的,就配合他了。”   张凌搔了搔头道:“那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小七认真地看了一眼张凌,然后似乎很无情地下了断言:“打仗这种事是讲天分的。你虽然也很不错了,但要进入到那种境界始终差了一点儿。到不了那个境界,你自然感觉不到。”说到这里,小七似乎是心软了。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个样子,我还真不忍心把你扔在河西被人蹂躏,可我真没想到,长安竟陷落的这样快……”   张凌跟着叹了一口气,然后道:“你当然不能丢我一个人在这儿不管!”   小七默默挽了挽马缰,催动马匹跑得更快一些。   如果叶十一和他们同时接到长安陷落的消息,并且立即发动突袭的话,他们现在的速度无疑并不安全。   然而,后退出五十里之后安顿下来,斥候赶回来报信,他们才知道叶十一和他们一样选择了后退。之后的一夜过得紧张无比,双方都没有进攻,也都没有放松戒备。   次日一早,叶十一全军拔营了。不是攻向河西军,而是向玉门关追逐乌虚大单于逃跑的残兵。   “看来他心里跟你一样矛盾。”小七确实了这一消息之后,对张凌说道。   的确,张凌的心情无比矛盾。   乌虚打退了,他该何去何从呢?   国仇没有了,剩下的或者就是家恨。他应该和叶十一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不死不休吗?虽然大势已去,不说打不过叶十一,即使现在打败了他,张氏也没有任何希望再问鼎天下了。但是,只要他张凌,只要河西军,为此努力了,付出了鲜血和生命,张氏的列祖列宗和死去的族人大约也可以满意了吧!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吱嘎作响。虽然叶十一已经拔营,今晚绝不会有骑兵偷袭了,但他实在无法入眠。   帐篷的门轻轻被挑开了。张凌睁开眼,看见小七拎着包裹,拿着宝剑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他说。   张凌大喊一声,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三两步扑上去,抓着小七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长安,”小七反扣住张凌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惨然一笑道:“没办法……”   张凌有些绝望地松开手,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猛地扑住小七,急切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小七轻轻推开张凌,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道:“张凌,不要和叶十一打了,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带着剩下的河西军去河套吧,回你们张家最开始兴起的地方。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还有贺兰山、狼山、大青山做屏障,你可以在哪里好好休养生息。只要避开了中原纷争,叶十一也不会对你非赶尽杀绝的。现在江南有士族雄踞,巴蜀有元元虎视,关中也纷乱未定,叶十一是要去拿天下的,没必要现在这个时候就跟你在河西穷耗,他也耗不起。我想十年之内至少是没问题的。至于十年之后——谁知道十年之后天下是个什么光景……”他说完,并不管张凌听进去没听进去,拎着包裹,转身低头便走了。   张凌在后面叫他:“七啊,如果实在不成,你还是回来找我吧!”   小七回过头,看见张凌冲他露出满口的白牙。他笑了一下,向张凌点了点头。这回,他真的走了。   拎着包裹出了宿营地,他将干粮包裹甩到马匹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河西的草地。   “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在大地上驰骋了……”他心里想。   这一生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如果有其余的人可以替自已完成,那么人生大约也就不再有遗憾了吧……   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似乎这一刻,他的死去了多年的魂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复活了。小七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飞身上马……   *   叶十一心里不大愿意与河西军兵戎相见,至少是不愿意和处在河西这片土地上的河西军干架,所以他就一味地追着已经落跑逃命的乌虚大单于一路穷追猛打,甚至追出了玉门关还没有停手的迹象——平心而论,他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不漂亮,根本就没有展现出咱们礼仪之邦作为胜利者应有的泱泱风度来嘛。   穷寇末追,这话是有道理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乌虚大单于乎?于是叶十一一追再追,终于把乌虚大单于给追急眼了。这位单于大王索性也不跑也不逃,当即立定,转过身来恶狠狠的放出威胁来——再追!再追我就叫我家里亲爱的妈妈把你送我玉门关地图的事儿给你抖落出去。   叶十一对此威胁不屑一顾。三言两语打发掉了使臣,表面上放缓了攻势,实际上则是在心里谋划着设一个大局直接送这位不识相的单于大王回老家去找他妈。   他这边正在布置,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不识相的单于又抢先出了新的幺蛾子。他竟派了使者要求和谈,并附条件若干——原来大单于见发了威胁过去,叶十一虽然没有回应,但的确放缓了攻势,便以为自己拿住了叶十一的短处,心中十分得意。于是得陇望蜀之下,便算计以此为要挟,大肆敲诈一笔大的。   叶十一听了单于大王的种种异想天开,都气乐了。一拍桌案便要将那乌虚使者推出去砍了,然后发动大军将不识相的单于碾成粉末。   欧阳怜光本来也不大赞同过于深入玉门关外的乌虚戈壁,见状连忙一声“刀下留人”暂且挽回了乌虚使者的小命。站出来劝谏叶十一道:   “您这又是何必呢。乌虚有十八部,大单于都是选出来的。您今天杀了这一个的确易如反掌,可明天人家立刻就能再选一个出来,矢志报仇。您现在也不可能真的千里奔袭,扫荡庭犁,勒石燕支。索性不如卖一个好,放他回去。这位单于大王出自乌虚粟水部,粟水部本来一直都是乌虚十八部里最强的一部,此番河西一战,实力是大损了,回到乌虚之后,必定压不服其余十七部。粟水部要保住大单于的位置,其余十七部要轰旧单于下台,推选自己的新单于,必定是要大打出手的。且让乌虚自己先斗上几年,待我们平定天下,正好趁它最弱的时候去攻,必是事半而功倍啊。”   说罢,拿起乌虚使者带来的单子扫了一眼,不由也笑了:“这条件是有点儿自寻死路……主上,不如您我派我去见乌虚单于吧?”   因为欧阳怜光自己请命,说得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叶十一勉强点头答应。   就这样,欧阳怜光老马识途,跟着差点没掉了脑袋的乌虚使者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单于大帐。而一进门,欧阳怜光只用了三句话就让乌虚大单于认识到了现实。   “达鲁……”   因为欧阳怜光几月前在乌虚王庭与当时还是乌虚王子的这位大单于颇有一番非同寻常的交情,所以就按照乌虚的习俗直接称呼他的乳名。   “达鲁,”欧阳怜光指点着外面不远处中原的骑兵对乌虚大单于道,“你看,只要我们继续追击,你早晚是一死。你死了,就算在王庭的妈妈把那件事说出来,就算能有什么好处,也是其他斡尔朵的了。你的妈妈为了让你成为大单于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就打算让她对着你的尸体流泪吗?”   乌虚大单于垂下头,很委屈地道:“我知道……可你们中国的皇后紧追我不肯松口。”   “所以就不要提那些不可能的条件了!什么岁币,边贸,统统不要想,那只会坚定皇后殿下杀掉你的决心。”欧阳怜光断然道,“说一点而实际的吧,你想要什么?”   乌虚大单于想了想,说道:“我想要一个大郑的王子。”   大郑这都该倒台了,它的王子还这么有行情?欧阳连光便问道:“你要大郑王子做什么。”   大单于便很幸福地说道:“我妹妹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八岁了。马上就要接受长生天的祝福成为我们乌虚的王母,所以我要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王子献给她。”   欧阳怜光顿时觉得匪夷所思,但个把大郑的王子在她这里压根不值一提,所以她连商量都没跟叶十一商量就自作主张答应下来,说道:“这样,你回乌虚之后,正式派使者来长安求和提亲,到时候给你一个高贵的王子就是。”   大单于却道:“现在就要!”   欧阳怜光一皱眉:“哪里有这个道理?”   达鲁单于便非常老实地道:“我做大单于第一次出兵就输成这样,能带个王子回去总光彩一点儿。”   欧阳怜光不禁翻了白眼,没好气地道:“那也没有!我们总不可能随军带几个王子!你还得派使者来长安。”   大单于自知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资本,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然后欧阳怜光反问道:“那么你呢?皇后殿下答应放你走,你打算怎么表示诚意,保证不将那件事情透露出去呢?”   达鲁想了想,拍手召来一个奴隶,用乌虚话交代了几句。奴隶躬身退出去,不一会儿便抱了个胖嘟嘟地小孩子进来。   达鲁接过胖嘟嘟地小孩,转手放到欧阳怜光面前的矮几上,指着说道:“你知道,我们乌虚人的王子刚会走路就要轮流被带到战场上来。这是这次我带来的王子,也是我最小的儿子,诺,拿给你们做人质。”   ……   就这样,收获了一个胖嘟嘟地男孩儿,预支了一个大郑的王子。叶十一和乌虚大单于勉强达成了和解。达鲁大单于得以活着回到王庭,投身于热火朝天的王位保护战。而叶十一也终于能够尽快返回中原,控制局面。   凤仪元年八月二十九日,叶十一在玉门关完成了他来河西的最后一桩使命——将武安侯张钰入土为安。   葬礼在欧阳怜光刻意的安排下操办得极尽哀荣。全军都服了丧,叶十一换了全黑的袍子,在墓碑前诚心下拜。   三天之后,叶十一和已经率领河西军退到河套,轻骑简从前来玉门关拜祭叔父的张凌狭路相逢。   “张凌,”叶十一没有叫护卫,而是从后面叫住他,“我还会回到这里。下一次再来,我会彻底了结乌虚。再此之前,我始终希望守护玉门关的人是河西军和张氏。”   张凌霍地转过身来,盯着叶十一道:“你不怕我为了报灭族之仇引狼入室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是张氏,河西军的张氏。”叶十一点了一下头道:“我相信你,相信大都护的在天之灵。”   张凌恶狠狠地注视着叶十一,叶十一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他们长时间地对持着,时间漫长地像过完了一生。   张凌终于闭上眼睛,胸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退开几步,缓缓地屈下一条腿。   十年   “护驾!”卫伯贞的喊声陡然响起,嗓子像被劈开了似地,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奋不顾身地插进刺杀者与被刺杀者之间。他们拔刀的铿锵声与兵刃相击的铮鸣声连成一片,密密织织,天罗地网似得笼罩过来。道路两旁的军兵也执戈举矛地向中央围拢,军靴乱七八糟的践踏在青砖上发出噪杂的噪音。   近卫之外,还有军队。几乎同一时间,本来充作迎接的军队也发动起来。万百千一挥手,发出炸雷般地一声命令:“上!”骑兵便一阵旋风似包围了那孤零零的小楼,紧接着,上马兵马分成数队冲进周遭的府邸。很快,弓箭手便在四方的高墙飞檐布下了天罗地网。   霎时间,一种无比熟悉感觉在叶十一的心底升起,使他几乎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分不清谁才是刺杀者,谁才是被刺者——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紧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而他一剑得手从容逸走——叶十一心中一阵迷茫,恍若隔世。直到剑光在他眼见闪烁,他才猛然清醒。   十一想,自己大约是有点儿走神了。少年时代,他曾经无数次拔剑刺杀别人,现在竟然轮到别人来刺杀他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拍开侍卫的尸首,伸长手臂在那刺客身前一折。只听“夺”地一声,那刺客倒飞出去数尺,仰面栽倒在地,胸口插着半柄断剑。数柄刀剑便压到了他的颈上。   刺客喷出几口血,大笑道:“士为知己者死。我陈二今日虽不成功,也算死得其所了。”然后冲着已然被侍卫分开包围,各自为战的伙伴们大喊道:“诸君慢来,陈某先行一步……”声罢,咬舌自尽而死。   叶十一并没有来得及有什么更多的感触,刚在心里有些鄙夷地想:“这刺客,能为真差,实在称不上刺客……”便由鬼头刀率领无数侍卫簇拥着快马加鞭地穿过弓箭手严密防卫的朱雀大道,长驱直入大明宫。行止之夸张令叶十一相当之无语,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君主总有君王之道,即使是叶十一,也不得不干一行爱一行。   大明宫,诸将和大臣都聚在日华门外恭候。这里边,除了叶十一的爱将信臣,更多的是为了充场面,临时从天牢大理寺等等内外狱监中提出来的宗室贵族公卿重臣。虽然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些人还是完满地按照事先的安排,将叶十一迎上了宣政殿——之所以是宣政殿而不是含光殿,只因为叶十一是皇后。再怎么权倾天下,有皇帝之实,皇后也毕竟不是皇帝,何况叶十一远远还没有实现一统天下。   百官下拜朝见的同时,刺杀现场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万百千留下来坐镇指挥,亲自指挥着军兵替换下仍在和其余刺客近身搏斗的卫伯贞和少许侍卫,疾风骤雨地围捕刺客。他是真急了,不算四面压阵的弓箭手,就为围捕这不到十几二十个刺客,人愣是上了两千精兵。一时半刻,便尽数成擒。小楼之中,有数人突围逃出,料是主事之人。万百千又即刻派出大军围堵追捕。   “一定要活捉,绝不能放跑一个!”卫伯贞大喊。   “放心!”万百千铁青着面色道,“早布置好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卫伯贞这才苍白着脸色长出一口气,摸了一把冷汗。他瞪向万百千,连平时的常叫的“老万”都不肯叫了,直接便是带着怒意的埋怨:“万大将军,您老人家这防务是怎么搞的?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您自己不要命可也不要拉着兄弟一起上路啊?兄弟可不像您,有收复上都那么天大功劳顶着!”   万百千咬牙道:“你先去覆命,我这儿完事了即刻进宫向主上谢罪……娘了个腿的,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跟老子过不去?让老子揪出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卫伯贞吓了一跳,忙道:“老万你糊涂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得抓活口啊!不然那可就不是失职的罪过就能交代过去的……”   “我省得!”万百千不耐烦地挥手,“你快去保护主上!鬼头刀那种二五眼怎么能指望得上?”   卫伯贞闻言也不敢再耽搁,忙带着人匆匆赶往大明宫。他虽然明知道此次刺杀没自己什么责任,主上也不会过于加罪,然而一路上,心中还是颇为忐忑不安。卫伯贞是羽林禁军出身,久在枢机之地,淫浸也淫浸得粗通政略了,其心思敏捷绝非万百千那种边军出身的大老粗所能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一场刺杀能玩出无数地手段,引出无数地大风波来。   卫伯贞进了大明宫,自有侍卫内官引他上宣政殿。卫伯贞下拜谢罪。叶十一道:“你起来,此事非你之过。刺客都捉到了么,是什么人?”   卫伯贞谢过,起身答道:“除了三人阻拦不及已自尽身亡之外,其余一十九名刺客已然全部生擒。刺客所潜伏的小楼中尚有数人逃逸,万大将军正在捉拿。刺客虽未招供,然观其行止,仿佛并非江湖刺客……”   叶十一心想:我觉得也是……   “刺客身份如何,何人指使,还要经大理寺严加审问后方能上奏皇后殿下。”   叶十一点头,转脸便去寻大理寺卿。百官中一个顶着沉甸甸珠冠金翅官帽,粉面下却透着鼻青脸肿的中年女官“扑通”一声跪下来,惶然道:“罪臣……这个……”   欧阳怜光笑着道:“启禀殿下,大理寺卿羊怀真附张氏谋逆,尚在待罪,似乎不宜主审此案。臣欧阳怜光愿充主审,还请殿下允准。”   叶十一不由一皱眉,问道:“上都百官,有附张氏谋逆之嫌,尚未处置的还有多少。”   欧阳怜光道:“大约十之七八。”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与凄然。哗然的是跟叶十一前后脚回到上都的洛阳文官,凄然的是上都的官员。十之七八十个什么概念啊!要知道,上都百官攻取上都的时候可就跑了一批,然后万百千等武将们又杀一批,剩下的有没有十之七八都得成问题?由此可见咱万大将军干活是真麻利,那是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啊!至于搞出这种局面的诸位将军们,倒是没有哗然也没凄然,大抵鼻孔中喷出粗气,不屑一顾的神气。   叶十一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理会欧阳怜光的请求,反而提了个很不相干的人。只见他四面环顾一番,突然皱了眉道:“江中流呢?”   立即便有均输属的官员回奏道:“均输大人还在盘查账目。”   叶十一命道:“召他来见。”   原来叶十一撤兵回长安的同时,就下令留守洛阳的江中流和卢宾护送邯郸公主来长安。洛阳道当然是比金牛道好走,但邯郸公主绝不能比叶十一先入长安,所以卢宾就护着公主的车驾一路慢慢悠悠掐着叶十一的行程走路走。江中流本来也可以陪着他们晃,但这位大人是个财迷兼大贪官,上都的金山银海已经晚了第一步就够心疼肉疼的了,自然是不肯晚第二步。于是扔下老实的同僚,可爱的公主,快马加鞭,自己个儿一溜烟进了长安,老实不客气的接管了上都第一敛财机构,均输署。这家伙搂钱搂得不亦说乎,早把叶十一忘背后了。叶十一回长安这一天,人正库房数银子呢,连个假都没请。   于是,传旨的内官将这位出了名的财迷从钱眼里拎出来,前因后果说完,江中流这才知道叶十一还遇了一把刺。他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楞,然后叹了老大一口气道:“这可是正合了欧阳怜光的心意了。喂,那家伙都乐疯了吧?没大笑三声说个“如此甚好”啥的?”   内官听得眼都有点发直了,张口结舌道:“大人哪里话,欧阳大人很是忧心的……”   江中流“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有嘛可装的……”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跟着内官们进了大明宫。   好巧不巧,正好碰上倒霉催的万百千。万百千这是捉完了刺客来复命兼谢罪的,这一路走得是唉声叹气,心底直打鼓。   其实如果只是刺客的事儿,他也不是很怕。但他前一阵在上都大开杀戒,虽然事先是得到了叶十一的暗示以及欧阳怜光的提点明示,但毕竟是这许多的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的性命。挥刀杀的时候固然痛快无比,痛快之后仔细一合计,那没法不冒冷汗。如今叶十一回上都了,偏巧又闹出刺客,这两相一凑巧,会不会叫拿他脑袋尽一把忠,那真是一点准都没有。这事儿,万百千是越想越发怯啊,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半分威武豪迈都拿不出来了。   江中流这人是个狭促鬼,最爱落井下石,一路和万百千并肩走着,便一路说风凉话:“唉,老万,甭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是刺客嘛,没啥。我给你说,这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只要是帝王,就免不了刺客。咱主上也不能例外,这叫不是梧桐召不来凤凰,那个不是真君引不来刺客,知道不?所以,今儿这事儿啊,要说有错,也是错在主上,都是他召来的嘛!你呢,是一丁点儿错都没有,不但没错,反而有功。你想啊,要没你这疏忽,能有刺客。没刺客,咋能证明主上是天命所归呢?”   万百千郁闷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但这时他也没力气跟江中流玩命了,只道:“老江,你可真不是人,到这份上还要风凉我!”   江中流哈哈大笑,摇着扇子道“没跟你开玩笑,你绝对是有功无过,把心放肚里吧!”   万百千半信半疑,道理上说江中流那就是胡说八道,但这家伙平时老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前有诸葛孔明,后又江中流”啥的,颇有点半仙体质……他非常有心拎住那江中流问个究竟,奈何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宣政殿,想逼问也不能了。   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万百千两眼一闭,双膝落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便开始认罪。他为求个好表现,这个时候认罪态度那是相当好,有的没的,索性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刺客之事不消说,自是反复要强调他万百千严重失职罪该万死。还有滥杀宗亲贵族,扣押百官啥的,最无聊的是连叛逆张氏的总头子张媛没能活捉,反叫她自焚了,伪帝没等他抓也上吊了之类都拿来当做他自己个的罪状了。   叶十一差点儿没真笑出来,于是当机立断,叫万百千闭嘴。   “好了。”他道:“你收复长安毕竟大功一件,今日刺客一事,算你功过相抵,不必再提。柳氏纠结党羽作乱京畿,是你处置不当所致,命你前去平乱。限期半月,务必将柳氏叛党一网打尽。”   他紧接视线与江中流相合,道:“上都百官附逆,毕竟不可一概而论。江中流,均输署的事情你放一放,先来主持甄别。逆行不重者,可以赦免,官复原职。”   “至于刺客一案。”叶十一放缓语气,慢慢道,“既然欧阳卿自报奋勇,便由你来主理好了。三日之内破案,务必要追出幕后主使。”   他这一番命令下来,不给任何人提意见的机会,直接宣布散会。   万百千随着大溜儿往外走,虽然还是摸不清头脑,但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他还是知道的。于是便很高兴打算晚上请江半仙搓一顿。正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寻摸江中流呢,便有一个小内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招呼他道:“万大将军么?殿下召见。”万百千心中便是咯噔一声,只得七上八下地跟着小内官往回走。   叶十一见万百千是在宣政殿之后的紫宸殿。殿内别无他人,只有叶十一。他脱去戎装礼服,只穿了寻常的武士服,长身立着,眉眼间有一些淡淡思绪。或许是因为殿中光线昏暗的缘故,让他看起来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   万百千不敢去打扰他,行过礼便默默地守在一旁。这样地安静,他只觉心越跳越快。   “张媛是怎么死的,似乎和皇帝一样,没有找到尸首。”叶十一突然问。   “是。”万百千搞不清楚叶十一的心意,于是便老实答道:“我军攻入长安的时候之后,张媛在张氏府邸最高处的摘星楼举火自焚。”   叶十一点点头,道:“那么,皇帝和后宫诸君的下落,你审问过么?”   “当日攻破内宫的诸人,都曾逐一审问过。众口一词,都说当时宫变,叛军自玄武门和崇明门两路攻入,陛下猝不及防,金吾卫护卫着退到含冰殿便被包围了。张媛意在陛下主动禅让,所以叛军不敢硬来,只是围而不攻。但是,当夜含冰殿就起火了。火扑灭之后,含冰殿已经化为灰烬,殿中诸人尸首都烧化了,完全无法辨认。至于后宫诸人,包括出身张氏的贵君,张媛围住含冰殿的时候,就把他们送进含冰殿陪伴陛下了。大约起火时,一起烧死了吧。”   叶十一心想,赵铮大约真的是死了。于是心里颇觉得对赵瑟不起,毕竟是她口中最亲的哥哥。 “她们怎么都喜欢自焚呢?”他半是疑惑半是嘲讽问万百千道:“不是说贵族的话都应该上吊或者喝毒酒么?”   这个问题万百千自是答不上来的。适逢内常侍唐青进来禀告:“寝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殿下移驾蓬莱宫。”万百千便趁机告退。   对于这个属于历代大郑皇后的宫殿,叶十一大约真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所以语气颇为不满地埋怨万百千道:“还有你,大约也放了不少火,那你怎么没索性把大明宫蓬莱宫之类的一起给烧了呢?”   这话万百千就着实摸不着头脑了。于是晚上请江半仙吃饭之余趁机请教。江中流嚼着菜,含含糊糊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结过婚?”   “那你说是不是主上不高兴我没把大明宫给烧了啊?”   “呸!”江中流一下子跳起来,吐着肉沫子大声道:“你知道盖一大明宫得花多少钱?你知道咱们现在有多穷?幸好你没烧!不然我咬死你!   凤翔   秦岭高峻险拔、连绵不绝。以此为分界,关中与汉中分峙山南北两侧。秦岭西端,是巴蜀、江南纷纷都陈重兵窥觊的武关;秦岭东段,就是元元与越鹰澜这当世的一凤一鹰正在对掐的大散关。除开一东一西这两座重镇,可以进出秦岭,往来于关中与汉中之间的,就只有三条大名鼎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褒斜道,傥骆道,以及子午道。   所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直白点儿说就是谁听着谁都害怕、谁见了谁都脑瓜仁儿疼——这三条路,实在是太他妈的难走了。   最西面靠近散关的一条路是褒斜道。这一条路沿褒水和斜水的河谷自褒城向北通往郿县,南口称褒谷,北口称斜谷。褒斜道全长四百七十里,河谷深险,悬崖壁立,通行极为不易,需治栈道。历代用兵,曾反复在此上演过焚毁与重修栈道的大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成就了淮阴侯的那一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中间一条路称为傥骆道,可以从汉中通往关中洋县。这条路,要翻越秦岭主峰,四百二十里的谷/道,仅盘山路就八十余里,其曲折回旋,号为八十四盘,行军极是不易。无论关中一方还是巴蜀一方,历代从傥骆道进兵的,无一不以退败而告终。   东面最靠近上都长安的谷/道就是广大劳动人民都耳熟能详的子午道了。兵出子午谷,那是令多少英雄豪杰热血沸腾的遐想啊!为什么这么说呢?子午道全长六百六十里,以其南端为午谷,北端为子谷而得名。那么子午谷究竟在什么位置呢?午谷在汉中的洋县,子谷在长安以南,距上都长安仅百里。看见了吗,长安!而百里是什么概念,骑兵一顿饭的功夫!   现在,元元就正享受着这一遐想所带来的热血沸腾,尽管她本人还在大散关外与那个越鹰澜纠缠着。   在寂静的大帐里,元元独自对着孤灯仔细审视着地图。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这些平时难走得要命的险道们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可爱。   险,险多好啊?正怕它不险!   惟其太险,所以叶十一恃以横扫天下的骑兵将再无用武之地!而骑兵进不去的地方,靠人的双脚还是可以攀登过去的……只要以精锐步卒穿越子午谷,就可以对长安实现奇袭。   长安?不错,的确是伟大而恢弘的都城。可这座伟大的都城正沐浴在腥风血雨,被它傲慢的胜利者无情地蹂躏着!一座人心惶惶的都城大约也没办法只靠伟大和恢弘就能屹立不倒。   叶十一?不错,的确是百战而百胜的名将。可这位不世出的名将现在还在河西吧?还有他精锐的骑兵。不管叶十一在战场上有多厉害,终究也不可能跨越万水千山,挽救部下的败局。   关中?不错,的确是被称为金池千里的四塞之国。然而关中大地年来数易其主,如今又正是大战之后新旧势力交替。百二秦川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混乱不堪的土地,再怎么易守难攻,终究也只能是随着长安城头王旗变换的风中草而已……   “那么,叶十一打下来的这片土地,就由我元元来笑纳好了!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啊,哈哈……”元元对着地图笑了起来,似乎那上面画着的不是秦岭,而是陆子周在信中给她描绘出来的美好未来。   事实上,她的手边就放着陆子周给她的信——   “叶氏其人,以才高而气盛,以气盛而凌人,是故敢不执中枢而就河西。一旦河西定,奚将何为?归于长安乎?袭于汉中乎?江山易改,禀性难易。其必先袭关中以收全胜之势而后归于长安。汉中之地,南连巴蜀,北接关中,东衔荆襄,西通陇西。汉水西有河谷通陇西,地势平坦,利于骑兵,而陇西又接河西。故叶骑兵必缘汉水河谷而下,取道陇西而入汉中,与君会战于散关。其挟关中、河西连胜之威而居俯冲呼啸之势,必不可当也……”   “夫战,奇正之道。与其争于散关,莫如暂避其锋锐,反出奇兵于子午谷,突袭长安。子午狭道,敌骑兵不能行,彼时唯散关一地可以取道回援长安。江南事不可为,狄帅已归蜀中,集精锐剑阁,将出金牛道击叶骑军,劫其归路。此际长安不稳,关中动荡,一旦君得执中枢而我得擒敌首,则百二秦川唾手可得。此为跨荆、益而有秦汉,是合中原而并天下之力,大事成矣……”   元元的心情是澎湃的,这真是无限美好而瑰丽的憧憬啊!在元元的脑海里,是一幅黑吃黑的恢弘画卷正徐徐展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叶十一一意孤行,抛下关中,抛下长安,亲自征讨河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结局!谁让他不按理出牌,胆敢置长安于不顾呢?你是有才没错,可你再有才也不能挑战潜规则啊?这就是报应!   然而,憧憬毕竟只是憧憬。如果所有的憧憬都能得以实现的话,那么世界也就不会有“纸上谈兵”这样的说法了。那些实现不了的憧憬,再怎么美好、再怎么瑰丽,说白了也就是白日梦。而那些来不及实现的的憧憬,虽然不好说人家是白日做梦吧,但难道不是憧憬得越美好、越瑰丽,之后就越难受吗?   之后,元元就开始难受了。   凤仪元年的九月初五日,刚刚征服了河西的铁骑像一阵旋风,呼啸而至大散关。这一天,元元才刚刚摆脱了越鹰澜的纠缠,甚至还没能完全做好偷袭子午谷的准备。   看见冲着自己侧翼横冲斜掠过来的骑军前锋,元元当即便是一声呻吟。   疯了,简直是疯了!   要知道,八天前,叶十一还在玉门关外几百里追击乌虚大单于。五天前,他甚至还在给张钰办葬礼。   他怎么能跑这么快,他怎么敢?难道他们不用带粮草辎重吗?还是骑兵就不用吃饭了?   元元反复思索,最终认为只能有一个可能——大概叶十一是继承了她们这边儿的优良传统,就地“征集”了。   “妈的!”元元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我们是抢过,可我们当初是土匪啊!你不是皇后吗?直接亮刀子抢你子民的口粮你好意思吗?为了胜利,你还真不要脸啊!   然而战争本来不就是如此吗?元元脸上随即闪过自嘲似地笑。为了胜利,岂止是可以不要脸啊,甚至可以不要做人。连战场上行军不带干粮,直接杀百姓取人肉拌盐吃都曾经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呢!   叶十一抢也好,就地征集也罢,无论如何,抢在他们发动之前赶到了大散关都是事实。在他出乎意料的速度面前,自己一方所有的战略优势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化为乌有了……   “子周啊,你说得的确不错。可是你看,真的来不及了啊!”元元低声自言自语,嘴角尽是苦笑。   “那……咱们还要偷袭子午谷吗?”小成在一边轻声问道。   元元看了一眼小成,慢慢仰起头。她抿了抿嘴唇,唇边的苦笑就完全消失了。这姿势和神态让她看起来坚毅无比,别有一番美丽。   “当然不行!”她斩钉截铁地道,“不但不能去偷袭,我们还得留下来,留下来和叶十一作战。就在这里,在散关,为狄帅赢得出兵的时间。只要能把叶十一拖在这里,拖到狄帅引军来攻……”   “没有什么区别!关中依然不稳,叶十一的大后方还是十分的不安全。他也同样不可能是狄帅的对手。仅仅只是换了个战场而已,我们同样能胜利,一开始订下来的夺取关中的谋略还是可以顺利进行下去。”   元元环顾他的部下,凤目中放出光芒来:“不管之前叶十一胜过我们多少次,这一次,取得最后胜利的都会是我们。这一点,请大家记住!”   元元的声音有着举世公认的感染力,而当她以如许不可摧折的强大信心说出这么干脆有力地话语,就不仅仅是感染,而是煽动了。   金戈相击声在将士的耳边鸣动。他们红了眼睛,应诺声轰然作响。   “现在,迎战吧!”元元抽出她的剑,   是日,散关之战爆发!   公平地说,元元应该是整个大郑末年最百折不回,最具毅力的领袖豪杰了。至少从面对叶十一的态度上看是这样的。可以说,元元是从叶十一那里品尝失败最多,同时也是坚持最久的人。大郑末年的战场上,叶十可谓横空出世,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成为他对手的,或者如英雄之张钰一战而死,或者如名将之卢文瑶一战而降,亦或者如既英雄且名将的老狐狸傅铁衣,压根就不肯与之一战。总而言之,只要败给过了他就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只有元元,她是唯一一个屡战屡败,却敢于屡败屡战的人。并且,每一次对战她都可以做到竭尽所能,一往无前。这绝对是一种伟大。那是心灵无比强大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凤仪元年,元元就是以这样伟大的意志和这样强大的心灵投入散关之战的。   那么,应该怎么来形容凤仪元年爆发在元元与叶十一之间的战争呢?   只能说战场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存在了。   在其他的地方,只要有决心,有意志有勇气,大约只要付出就总是会有收获的。但在这里,什么样的意志与勇气都抵挡不了天才二字。胜利女神只肯向她的宠儿献媚。   的确,如果不是仅仅将眼光局限在战场的实力上,元元无疑是比叶十一更加优秀的存在。她没有他的傲慢与自矜,没有他的孩子气;她比他善取舍,懂权变;她是坚强的,沉稳的,是知人善任的;更重要的是,她是女人。正如许多年之后陆子周所说的那样——,除了叶十一那张脸,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比元元更适合成为天下的主宰,但是……   “但是”的究竟是什么,陆子周并没有说下去。在场很有限的几个人只知道他说这两个字时候的表情非常微妙,那似乎像是用一生都咀嚼不尽的情感。   不过这个“但是”落实到了凤仪元年的散关之战,就很浅显而简单了——无论你有多少优点,可一旦上了战场,这些都不算!   元元估计,从开战那天算起,到狄桂华从剑阁出兵,穿越金牛道进入散关战场大概需要十五天——决不能以叶十一只用三天就从河西奔到了散关为依据就以为十五天太长,那可是金牛道!认为三天能走完的那都是疯子!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话不白说。所以,元元一开始的打算是至少守二十天。   她的确是尽力了,将士们也被她煽动得不要命了。但还是那句话,战场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付出了不一定有收获,而且还很有可能有损失。事实上,她连十五天都没守到,在开战第六天的时候,她就不得不撤退了。   前面说过,元元是坚强的。所以她在应该撤退的时候当机力断撤退了,没有一根筋地战死在散关。所以,她能振作起精神指挥部下逃出叶十一亲自指挥的攻势。所以她在撤退后没有一溃千里,而是立即就重新调整了策略——如果陆子周的说法没错,那么她逃,叶十一就一定会追。既然没能坚持到狄桂华到大散关,那么把叶十一引到狄桂华面前不也一样吗?为什么不能把战场从散关搬到金牛道上呢?金牛道的地形对于以步卒为主的己方而言,比以骑兵为主叶军不是更有利吗?   于是,她真的就这样做了。叶十一也果然一路收复秦、凤、成、阶等州,追逐着上了金牛道。   凤仪元年九月十五日那天,在叶十一马上就要抓住元元的时候,在最恰当的时候,他和狄桂华遭遇了,一场恶战随即展开。   没有必要赘述这场战场的细节,不是因为它太过简单乏味,缺乏可陈。而是其太过精彩,任何言语都无法描绘其万一。简而言之,就是仅以战术而论,这场遭遇战事简直可以同时列为狄桂华和叶十一两个人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战。   那么,结果也就相当和谐了。他们谁也没能赢,谁也没能输。两军各自缓缓后退。   叶十一带转着马,宝石一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一些倨傲,似乎又有一些吃惊地问:“你是谁?”   白发苍苍的对手笑了了笑,没有回答。元元在一旁替她回答,口气仿佛与有荣焉:“她就是狄桂华……”   叶十一缓缓点了点头。狄桂华,也许曾经的确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她。似乎有气息压着他的舌尖滑过,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他有着类似于崇拜什么的情怀。他不崇拜任何人。但是,对于一个不仅在他之前,甚至在张钰之前就垄断了一个时代的人物,即使是叶十一,也是不同的。”   真正怀着崇拜情怀的人是越鹰澜。她几乎是撕扯着欧阳怜光的袖子,压抑着激动小声道:“天哪,竟然是威武上将军。我一定在做梦!想不到她还活着……”   欧阳怜光翻了个白眼,道:“总要死的……”   正当欧阳怜光和越鹰澜议论狄桂华的时候,狄桂华也和元元在议论叶十一。她玩笑着说:“原来那就是叶十一,的确漂亮。世道果然是变了啊,连长成那样的男人都不好好在宫廷里呆着,反而跑出来跟我们抢饭碗了,这可不好。”   她的声音并不小,而两军现在拉开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大家都听见了。巴蜀一方的大兵立即发出笑声。不过,这时候的叶十一已经不会被这种事情所激怒了,当然更不会因此就在战场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但是,很快,他就因为狄桂华的另外一句话差点跳起脚来。   “哦,有一个人要我带一句话给你。”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调转马头,咳嗽了两声,然后仿佛真是一个慈祥老人似得笑眯眯地说,“他说他在利州城恭候大驾。听清楚哦,是利州,还不是剑阁……”   “陆子周!”叶十一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真是奇怪,仿佛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仇恨似地。   长安   无论叶十一对陆子周有多少不甘心,无论他多么想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在地,再踏上一脚,但当此刻,当他终于带着千军万马来到利州,来到距离他魂牵梦萦的对手只一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这一切的念想都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在他面前,是群山环峙天险在前的利州城。这个天险到底险到什么程度呢?形象地说,就是那地方险到就连作为防守一方的巴蜀军都没法筑城而只能设寨。所以,叶十一抬头仰望,看见的不仅是白衣飘飘,站在利州城头随时准备刺激他的陆子周,还有挡在利州城前面,占据着天险的两座军事要塞——大小漫天寨;他低下头,看见的是深狭巨谷和其间奔腾咆哮的嘉陵江。   叶十一从河西杀过来,是真正的千里奔袭,能把人马组织全乎了没饿肚子就算相当不易了,当然不可能还扛着战船。你要说不用船,非让骑兵顶着敌人的弓矢箭雨在绝壁栈道上往前冲,完了还要强渡嘉陵江,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行,但你要估摸着自己不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那你最好别试。这活儿,没个十万八万的人命垫底儿,一般人真试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吧,叶十一就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大伙都承认,都愿意相信他能拿下利州城。可那又怎么样呢?正如狄桂华转述时傲慢的姿态所完美诠释出的陆子周那句话里的意味深长——利州之后,还有剑阁!   蜀道剑门无寸土!老李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利州之后,就是蜀道上的绝境天险,天险中的天险,剑门关。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历史上最难攻破的军事险塞,没有之一。历史可以作证,这是从来没有从正面失守过的伟大存在。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不能形容其险峻之万一,那地方,咱不说守军,就是放一群猴子搁山上往下扔石头,那都够要人命。   当然了,从理论上说这里还是可以被攻下来的。历史证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兵力,足够稳定的大后方,足够英明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并且在相反的一方有足够昏庸的后主存在——这一点至关重要,当以上这四个条件同时具备的时候,比如说裹着羊皮从山顶上往下滚的郑艾同志,剑门关就可以被拿下。从这个角度上看,叶十一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遗憾的是,以上四个前提条件,叶十一一个也不具备。尽管散关战役并没有按照陆子周的预料发展,但是,他对关中以及整个天下大势的判断却并没有错。   关中正在新旧交替的大动荡中,叶十一本人不在长安则更加重了这种动荡。可以说,现在以叶十一为首的中原势力正是看似最强大实际也最虚弱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立即回到长安去,而不是深入蜀道天险。如果说奔袭河西是发疯,那么在奔袭河西之后还敢挑衅巴蜀,那就是疯上加疯了。   在剑门关那玩命,无论时间、兵力、还是稳定的大后方,叶十一都没那个资本。至于最后一个条件,叶十一是足够英明且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固然毋庸置疑,可与此同时,元元不是足够昏庸的后主也毋庸置疑。或者陆子周是诸葛亮,但并不能据此就说明元元就是蜀后主……   “邺城、晋阳、襄阳,然后现在轮到利州和剑阁了……”叶十一愤愤不平地想,“又是这样!为什么有是这样!”   看着陆子周长身立在利州城上的模糊身影,叶十一在暗中咬了咬他美丽的后槽牙!不甘宛如烈火,在他的腹腔里“蓬”地一声燃着了!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一起冒烟了!   他知道陆子周是在激他。一开始追着狄桂华上金牛道的时候,他就知道陆子周那么说就是为了用蜀道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天险把他拖延在这里,消耗在这里。可就算明知道如此,他还是不甘心,还是忍不住不追。   他无比厌恶曾经每次就差一步就能征服陆子周偏又不得不放手的事实。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总让他有一种宿命的错觉。他讨厌这种感觉,更为“触手可及,逐之不得”而愤懑。所以,这一次,他任性了,他明知道错也追过来了。他要打破宿命。   然后,宿命毫不辜负其称谓,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威力。幻化做巴山蜀水得天独厚造化之功的天险,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站在这里,面朝天险,天险,天险之后还是天险,叶十一几乎怄得要吐血。   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怎么有他妈的这么多该死的天险!   欧阳怜光暗中以余光撇向叶十一,心里满是冷嘲热讽:“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说的那就是你!早告诉过你敢于亲征巴蜀的君主不是傻疯了就是穷疯了,你非不信邪!这回明白了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欧阳怜光还是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谋臣的职责,可不光是出谋划策。说出君主想而不能的话啊,在关键时刻送主公个台阶下啥的,那都是她们的活儿。现在,在场其他的人都是武将,谁说“咱别打了,回去吧!”不免都要有怕死的嫌疑。能光明正大站出来宣称“逃跑无罪,怕死有理”的只有她了。   于是,欧阳怜光以舍我其谁的姿态提骑上前几步,从衣袖里掂出一张轻飘飘的奏报送过去,口中道:“上都刚刚送到的急报,柳氏族人自狱中逃逸,现下已潜出长安,聚众作乱于京畿扶风、长当一带。请主上过目……恕臣直言,万百千将军在长安未免杀人太过了。上都附张氏为逆者,数以十万计。万将军不论主从,不论亲贵士庶,一概以叛逆论之,尽行关押屠戮,且多加株连。长安士家大族奔逃南迁,公卿官员多遭囚禁。我军收复上都还不足半月,仅是以谋逆之罪名加以诛杀的人数就逾两万。流血若此,关中安能稳固?”   “收复巴蜀,非一日之功,留一大将足矣。主上应当立即回转上都,早安大势为上。”欧阳怜光恳切地谏言道,“倘若再拖延几日,等到流血从皇宫和钟鸣鼎食之家蔓延到朱雀门外长安的庶民百姓身上,上都局面失控,主上您再想要走恐怕也脱身不得了。蜀道何止难进,更是难出啊!”   叶十一从马上垂下目光,扫在奏报上,静静地听欧阳怜光说话。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愤怒、不甘、厌恶,这些感情不是没有,但却朦胧了、模糊了,像隔着一层纱的别人的愤怒、别人的不甘、别人的厌恶。心头上更清晰的是仿若疾风骤雨之后所特有的喟叹。   在这一刻,叶十一的人生终于进入到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站在这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权衡和妥协“这一基本的政治技巧心领神会。这只一瞬间,漫长得却像是过了一生。   事实上,在旁观者的看来,叶十一的确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差不多欧阳怜光话音落下,他也就紧接点了头。他的那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欧阳怜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里隐隐约约带着失落。   他说:“哦,那就撤军回长安吧。至于留下大将来攻打巴蜀,也不必了——”   说到这里,叶十一似乎又突然改了主意,话音戛然而止。   “不,还是阿鹰留下来断后。现在撤退,蜀军一定会偷袭。”   “是。”越鹰澜低下头,尽量隐藏其自己的表情。既然说是断后,那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狄桂华交战。作为对手与威武上将军作战,虽然的确是一桩可以向子孙后代夸耀的事儿,但要让越鹰澜因此就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那对她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儿。然而,即便如此,越鹰澜完全没有因此就怨恨叶十一。面对狄桂华那样的对手,如果她不留下来断后,那就只能叶十一亲自来了。可叶十一自己是不能断后的,这任何臣下都能理解。古来蜀道之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君王敢于亲力亲为的。因为这里难进又难出,一旦后方有事,不能及时撤出,那立即就是个崩盘的局面。她只是想:无论如何,就算我死,也要保护主上安全回到长安……所以,她不敢让叶十一看见自己的表情。   这个时候,叶十一也的确看向了越鹰澜。目光扫过她头盔上的红缨,落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上,叶十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很认真地命令道:“这一次很不容易,所不要勉强。无论胜负,都没有关系,成、阶等州实在不能守住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要活着回来长安。你听明白了吗,阿鹰?这是命令!”   “是,臣下领命,请主上放心。”越鹰澜扬起头,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大声说道。在这一瞬间,一种压倒一切的胆量和气魄涤荡着她的心,使她有了挑战并战胜她作为人生目标的偶像的勇气与信心。   ……   凤仪元年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十一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他离开仅仅不到十个月的上都长安。   这一刻,叶十一的威名达到了鼎盛。   是啊,古往今来,有谁能和他一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驱逐了狄寇,打败了所有和他齐名的将领,从而征服了大半的中国呢?不到十个月,只用了不到十个月,他就打败卢文瑶、傅铁衣、张钰这些和他齐名甚至名声在他之上的当世名将们,驱逐了乌虚骑兵,横扫河北、关中、河西、汉中,征服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的地方,成为天下有强有力的权力者。   这位天下最强的权利者,如古老传说中的战神。跨着白马,握着宝剑,顶着神祗一般的容颜踏进伟大的长安,十万御林军列队在道路两旁,百万的长安黎民为他欢呼膜拜。   ——或者这个人的部下带给了长安太多的杀戮与流血,但那些杀戮与流血毕竟没有蔓延到朱雀门之外,或者即使蔓延了也没有大规模地爆发,那么对于上都大多数普通的小老百姓而言,随着这个人的归来,一切灾难与不幸就都结束了。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既然他们的皇后已经回来了,长安城头顶上恐怖的阴云也就该散去了,他们远离战争,太平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回来了!   叶十一在这些欢呼与膜拜中缓缓地骑马前行。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可了不起,但仍然忍不住地心潮澎湃。这种激动所带来的满足,几乎短暂地抵消了叶十一心中“赵瑟还不在我身边”以及“还没有打倒陆子周”两桩遗憾。   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城池,到今天已有整整十年了。在这座城池的中心成为皇后,站到了作为一个男子所能达到的最顶峰的位置也有一年多了。然而,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切切得感觉到,他是把这座城池握在手中了。   真正掌握了这座再看这座城池,感觉是如此地截然不同——那种感觉,大约可以称之为“征服者的快感”。而当叶十一跨过朱雀门,从外城进入到内城,这种快感无疑是更加强烈了。   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肃杀。可容十八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道上只有雕像一样的卫兵执着雪亮的军戈肃立。道路两旁曾经鳞次栉比的高墙朱门,而今每隔三两步就有一段倒塌的墙壁,亦或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而其余那些还坚持着不曾倒塌的豪宅官邸,一概都紧闭了门,显出无限的凄凉来。当年歌舞升平、通宵达旦欢宴的胜景如过眼云烟,消逝得无踪无踪了。   马蹄践踏在青石上,青石湿漉漉的。可以看出来,为了迎接叶十一,他忠诚的部下用清水仔细冲了地。然而,即使道路一尘不染,青石被水冲得发白,缝隙中的血垢仍然依稀可见。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世界安静得令人满足……   叶十一呼吸那染血的空气,闭上眼睛,享受那一刻难得的宁静。   突然间,白光一闪,西北角一处焚毁了一半的小楼上射出一阵弓弩,劈头盖脸地冲叶十一而来。紧着着,便听见一声断喝:“妖后,纳命来!”十几道高黑影便自好几个方向一起鱼跃而出,飞身御剑杀来。   两个侍卫从马上跳起来挡在叶十一的身前,用血肉之驱拦住了那些弓弩。但十几名刺客中动作最快的一个的剑,已经越过无数卫士的包围圈,紧随着弓弩刺到叶十一的面前了。   十年   “护驾!”卫伯贞的喊声陡然响起,嗓子像被劈开了似地,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奋不顾身地插进刺杀者与被刺杀者之间。他们拔刀的铿锵声与兵刃相击的铮鸣声连成一片,密密织织,天罗地网似得笼罩过来。道路两旁的军兵也执戈举矛地向中央围拢,军靴乱七八糟的践踏在青砖上发出噪杂的噪音。   近卫之外,还有军队。几乎同一时间,本来充作迎接的军队也发动起来。万百千一挥手,发出炸雷般地一声命令:“上!”骑兵便一阵旋风似包围了那孤零零的小楼,紧接着,上马兵马分成数队冲进周遭的府邸。很快,弓箭手便在四方的高墙飞檐布下了天罗地网。   霎时间,一种无比熟悉感觉在叶十一的心底升起,使他几乎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分不清谁才是刺杀者,谁才是被刺者——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紧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而他一剑得手从容逸走——叶十一心中一阵迷茫,恍若隔世。直到剑光在他眼见闪烁,他才猛然清醒。   十一想,自己大约是有点儿走神了。少年时代,他曾经无数次拔剑刺杀别人,现在竟然轮到别人来刺杀他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拍开侍卫的尸首,伸长手臂在那刺客身前一折。只听“夺”地一声,那刺客倒飞出去数尺,仰面栽倒在地,胸口插着半柄断剑。数柄刀剑便压到了他的颈上。   刺客喷出几口血,大笑道:“士为知己者死。我陈二今日虽不成功,也算死得其所了。”然后冲着已然被侍卫分开包围,各自为战的伙伴们大喊道:“诸君慢来,陈某先行一步……”声罢,咬舌自尽而死。   叶十一并没有来得及有什么更多的感触,刚在心里有些鄙夷地想:“这刺客,能为真差,实在称不上刺客……”便由鬼头刀率领无数侍卫簇拥着快马加鞭地穿过弓箭手严密防卫的朱雀大道,长驱直入大明宫。行止之夸张令叶十一相当之无语,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君主总有君王之道,即使是叶十一,也不得不干一行爱一行。   大明宫,诸将和大臣都聚在日华门外恭候。这里边,除了叶十一的爱将信臣,更多的是为了充场面,临时从天牢大理寺等等内外狱监中提出来的宗室贵族公卿重臣。虽然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些人还是完满地按照事先的安排,将叶十一迎上了宣政殿——之所以是宣政殿而不是含光殿,只因为叶十一是皇后。再怎么权倾天下,有皇帝之实,皇后也毕竟不是皇帝,何况叶十一远远还没有实现一统天下。   百官下拜朝见的同时,刺杀现场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万百千留下来坐镇指挥,亲自指挥着军兵替换下仍在和其余刺客近身搏斗的卫伯贞和少许侍卫,疾风骤雨地围捕刺客。他是真急了,不算四面压阵的弓箭手,就为围捕这不到十几二十个刺客,人愣是上了两千精兵。一时半刻,便尽数成擒。小楼之中,有数人突围逃出,料是主事之人。万百千又即刻派出大军围堵追捕。   “一定要活捉,绝不能放跑一个!”卫伯贞大喊。   “放心!”万百千铁青着面色道,“早布置好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卫伯贞这才苍白着脸色长出一口气,摸了一把冷汗。他瞪向万百千,连平时的常叫的“老万”都不肯叫了,直接便是带着怒意的埋怨:“万大将军,您老人家这防务是怎么搞的?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您自己不要命可也不要拉着兄弟一起上路啊?兄弟可不像您,有收复上都那么天大功劳顶着!”   万百千咬牙道:“你先去覆命,我这儿完事了即刻进宫向主上谢罪……娘了个腿的,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跟老子过不去?让老子揪出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卫伯贞吓了一跳,忙道:“老万你糊涂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得抓活口啊!不然那可就不是失职的罪过就能交代过去的……”   “我省得!”万百千不耐烦地挥手,“你快去保护主上!鬼头刀那种二五眼怎么能指望得上?”   卫伯贞闻言也不敢再耽搁,忙带着人匆匆赶往大明宫。他虽然明知道此次刺杀没自己什么责任,主上也不会过于加罪,然而一路上,心中还是颇为忐忑不安。卫伯贞是羽林禁军出身,久在枢机之地,淫浸也淫浸得粗通政略了,其心思敏捷绝非万百千那种边军出身的大老粗所能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一场刺杀能玩出无数地手段,引出无数地大风波来。   卫伯贞进了大明宫,自有侍卫内官引他上宣政殿。卫伯贞下拜谢罪。叶十一道:“你起来,此事非你之过。刺客都捉到了么,是什么人?”   卫伯贞谢过,起身答道:“除了三人阻拦不及已自尽身亡之外,其余一十九名刺客已然全部生擒。刺客所潜伏的小楼中尚有数人逃逸,万大将军正在捉拿。刺客虽未招供,然观其行止,仿佛并非江湖刺客……”   叶十一心想:我觉得也是……   “刺客身份如何,何人指使,还要经大理寺严加审问后方能上奏皇后殿下。”   叶十一点头,转脸便去寻大理寺卿。百官中一个顶着沉甸甸珠冠金翅官帽,粉面下却透着鼻青脸肿的中年女官“扑通”一声跪下来,惶然道:“罪臣……这个……”   欧阳怜光笑着道:“启禀殿下,大理寺卿羊怀真附张氏谋逆,尚在待罪,似乎不宜主审此案。臣欧阳怜光愿充主审,还请殿下允准。”   叶十一不由一皱眉,问道:“上都百官,有附张氏谋逆之嫌,尚未处置的还有多少。”   欧阳怜光道:“大约十之七八。”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与凄然。哗然的是跟叶十一前后脚回到上都的洛阳文官,凄然的是上都的官员。十之七八十个什么概念啊!要知道,上都百官攻取上都的时候可就跑了一批,然后万百千等武将们又杀一批,剩下的有没有十之七八都得成问题?由此可见咱万大将军干活是真麻利,那是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啊!至于搞出这种局面的诸位将军们,倒是没有哗然也没凄然,大抵鼻孔中喷出粗气,不屑一顾的神气。   叶十一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理会欧阳怜光的请求,反而提了个很不相干的人。只见他四面环顾一番,突然皱了眉道:“江中流呢?”   立即便有均输属的官员回奏道:“均输大人还在盘查账目。”   叶十一命道:“召他来见。”   原来叶十一撤兵回长安的同时,就下令留守洛阳的江中流和卢宾护送邯郸公主来长安。洛阳道当然是比金牛道好走,但邯郸公主绝不能比叶十一先入长安,所以卢宾就护着公主的车驾一路慢慢悠悠掐着叶十一的行程走路走。江中流本来也可以陪着他们晃,但这位大人是个财迷兼大贪官,上都的金山银海已经晚了第一步就够心疼肉疼的了,自然是不肯晚第二步。于是扔下老实的同僚,可爱的公主,快马加鞭,自己个儿一溜烟进了长安,老实不客气的接管了上都第一敛财机构,均输署。这家伙搂钱搂得不亦说乎,早把叶十一忘背后了。叶十一回长安这一天,人正库房数银子呢,连个假都没请。   于是,传旨的内官将这位出了名的财迷从钱眼里拎出来,前因后果说完,江中流这才知道叶十一还遇了一把刺。他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楞,然后叹了老大一口气道:“这可是正合了欧阳怜光的心意了。喂,那家伙都乐疯了吧?没大笑三声说个“如此甚好”啥的?”   内官听得眼都有点发直了,张口结舌道:“大人哪里话,欧阳大人很是忧心的……”   江中流“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有嘛可装的……”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跟着内官们进了大明宫。   好巧不巧,正好碰上倒霉催的万百千。万百千这是捉完了刺客来复命兼谢罪的,这一路走得是唉声叹气,心底直打鼓。   其实如果只是刺客的事儿,他也不是很怕。但他前一阵在上都大开杀戒,虽然事先是得到了叶十一的暗示以及欧阳怜光的提点明示,但毕竟是这许多的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的性命。挥刀杀的时候固然痛快无比,痛快之后仔细一合计,那没法不冒冷汗。如今叶十一回上都了,偏巧又闹出刺客,这两相一凑巧,会不会叫拿他脑袋尽一把忠,那真是一点准都没有。这事儿,万百千是越想越发怯啊,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半分威武豪迈都拿不出来了。   江中流这人是个狭促鬼,最爱落井下石,一路和万百千并肩走着,便一路说风凉话:“唉,老万,甭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是刺客嘛,没啥。我给你说,这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只要是帝王,就免不了刺客。咱主上也不能例外,这叫不是梧桐召不来凤凰,那个不是真君引不来刺客,知道不?所以,今儿这事儿啊,要说有错,也是错在主上,都是他召来的嘛!你呢,是一丁点儿错都没有,不但没错,反而有功。你想啊,要没你这疏忽,能有刺客。没刺客,咋能证明主上是天命所归呢?”   万百千郁闷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但这时他也没力气跟江中流玩命了,只道:“老江,你可真不是人,到这份上还要风凉我!”   江中流哈哈大笑,摇着扇子道“没跟你开玩笑,你绝对是有功无过,把心放肚里吧!”   万百千半信半疑,道理上说江中流那就是胡说八道,但这家伙平时老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前有诸葛孔明,后又江中流”啥的,颇有点半仙体质……他非常有心拎住那江中流问个究竟,奈何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宣政殿,想逼问也不能了。   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万百千两眼一闭,双膝落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便开始认罪。他为求个好表现,这个时候认罪态度那是相当好,有的没的,索性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刺客之事不消说,自是反复要强调他万百千严重失职罪该万死。还有滥杀宗亲贵族,扣押百官啥的,最无聊的是连叛逆张氏的总头子张媛没能活捉,反叫她自焚了,伪帝没等他抓也上吊了之类都拿来当做他自己个的罪状了。   叶十一差点儿没真笑出来,于是当机立断,叫万百千闭嘴。   “好了。”他道:“你收复长安毕竟大功一件,今日刺客一事,算你功过相抵,不必再提。柳氏纠结党羽作乱京畿,是你处置不当所致,命你前去平乱。限期半月,务必将柳氏叛党一网打尽。”   他紧接视线与江中流相合,道:“上都百官附逆,毕竟不可一概而论。江中流,均输署的事情你放一放,先来主持甄别。逆行不重者,可以赦免,官复原职。”   “至于刺客一案。”叶十一放缓语气,慢慢道,“既然欧阳卿自报奋勇,便由你来主理好了。三日之内破案,务必要追出幕后主使。”   他这一番命令下来,不给任何人提意见的机会,直接宣布散会。   万百千随着大溜儿往外走,虽然还是摸不清头脑,但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他还是知道的。于是便很高兴打算晚上请江半仙搓一顿。正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寻摸江中流呢,便有一个小内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招呼他道:“万大将军么?殿下召见。”万百千心中便是咯噔一声,只得七上八下地跟着小内官往回走。   叶十一见万百千是在宣政殿之后的紫宸殿。殿内别无他人,只有叶十一。他脱去戎装礼服,只穿了寻常的武士服,长身立着,眉眼间有一些淡淡思绪。或许是因为殿中光线昏暗的缘故,让他看起来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   万百千不敢去打扰他,行过礼便默默地守在一旁。这样地安静,他只觉心越跳越快。   “张媛是怎么死的,似乎和皇帝一样,没有找到尸首。”叶十一突然问。   “是。”万百千搞不清楚叶十一的心意,于是便老实答道:“我军攻入长安的时候之后,张媛在张氏府邸最高处的摘星楼举火自焚。”   叶十一点点头,道:“那么,皇帝和后宫诸君的下落,你审问过么?”   “当日攻破内宫的诸人,都曾逐一审问过。众口一词,都说当时宫变,叛军自玄武门和崇明门两路攻入,陛下猝不及防,金吾卫护卫着退到含冰殿便被包围了。张媛意在陛下主动禅让,所以叛军不敢硬来,只是围而不攻。但是,当夜含冰殿就起火了。火扑灭之后,含冰殿已经化为灰烬,殿中诸人尸首都烧化了,完全无法辨认。至于后宫诸人,包括出身张氏的贵君,张媛围住含冰殿的时候,就把他们送进含冰殿陪伴陛下了。大约起火时,一起烧死了吧。”   叶十一心想,赵铮大约真的是死了。于是心里颇觉得对赵瑟不起,毕竟是她口中最亲的哥哥。 “她们怎么都喜欢自焚呢?”他半是疑惑半是嘲讽问万百千道:“不是说贵族的话都应该上吊或者喝毒酒么?”   这个问题万百千自是答不上来的。适逢内常侍唐青进来禀告:“寝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殿下移驾蓬莱宫。”万百千便趁机告退。   对于这个属于历代大郑皇后的宫殿,叶十一大约真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喜悦。所以语气颇为不满地埋怨万百千道:“还有你,大约也放了不少火,那你怎么没索性把大明宫蓬莱宫之类的一起给烧了呢?”   这话万百千就着实摸不着头脑了。于是晚上请江半仙吃饭之余趁机请教。江中流嚼着菜,含含糊糊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结过婚?”   “那你说是不是主上不高兴我没把大明宫给烧了啊?”   “呸!”江中流一下子跳起来,吐着肉沫子大声道:“你知道盖一大明宫得花多少钱?你知道咱们现在有多穷?幸好你没烧!不然我咬死你!   浴火   大理寺天牢的一众书办酷吏一听说原来是大贪官江中流接下了甄别百官的美差,当即便是一片喧腾。那是载歌载舞,弹冠相庆,纷乱乱卷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这江大人是个什么角儿,可着全上都打听,谁不知道他竹杠专卖,要钱不要脸哪?想当年,他只一介小小均属主薄,芝麻大的官儿,绿豆大的权柄,人家就能有那本事竹杠敲遍上都达官显贵,那下了多少黑手,赚了多少昧心钱哪?而今大权在握,一手掌握了全体官员之生死荣辱,那还能有不可劲整的道理?咱们大伙附江大人之骥尾,不说鸡犬升天吧,就是跟着喝口汤也够发一笔的,哈哈……   然而,这位被寄予了无限厚望的江大人一旦上了任,做着发财梦的诸人便都一概傻了眼。   想那糙人万百千当初的行事手段——一笔勾销,上万人头咔嚓落地。再大手一挥,剩下的官员全体就下了大狱——只能证明了他无知,他没文化,全体人民都鄙视他!可您不一样,您谁啊,您江中流江大人啊!那就是专业的保障!而今您既接了这活儿,自当拿出那水磨功夫来,零敲碎打、敲骨吸髓那才能衬得上您那名声,咋能比万百千干活还麻利呢?   这江中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半仙嘴脸踏进官署,既不升堂,也不问话,就敷衍了事地翻了一遍名册,半天都没用到,齐活儿了。堪称快刀斩乱麻——快得大伙都想在他身上试试刀。这厮眼珠一转,跟谁也不商量,直接定下章程若干:文武官员五品以下一概既往不咎,全部官复原职,该回哪儿回哪儿,明儿就上班;五品之上,自述其罪,写一份悔过书再搭一份效忠书,只要态度好,也算没事了,官降一级原职留用。而那些最大恶极的、名声极差的、公认的在都城沦陷期助张氏为虐的,严加审讯,然后定罪。至于皇亲贵戚、宗室士族,这老小子竟然一推六二五,说不归自己管。   一听他这几条大原则,大家伙儿眼泪差点都没下来:五品以上,不是皇亲贵戚,宗室士族,还要公然助纣为虐,最大恶极,这样地人家长安城还有么?早跑了吧?就算没跑,收复长安的时候也已经被万百千杀干净了吧?你这么干分明是绝了我们的财路嘛!挡人财路者,其无后乎!   江中流顶着众人怨毒而哀怨的目光浑然而不觉。兀自吹干刚写得的奏疏,掂到手里抬脚就要进宫去禀告皇后。   “大人!”一名推官叫住江中流,干笑着道:“如此上奏似乎仓促,不然……咱们大伙儿再一起参详参详?”   江中流在台阶上转过身,那小铲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先是“哦”地一声,然后满脸堆笑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诸位看我这记性,竟然给搞忘了!那个……出门左拐,欧阳大人那儿,才是诸位的大买卖。大理寺人才多啊!诸位要是现在就赶过去呢,说不定还能赶趟!”说罢便将奏疏往胳肢窝一夹,摇摇摆摆出门上轿,走了。   然后红牌开道,锣鼓喧天,江大人摆出十二分的官威,特意绕远道,一路招摇,前往大明宫复命。见到叶十一,如此这般废话一番,奉上甄别结果。   这结果叶十一并不十分满意,不由皱眉道:“百官的事,我就是为了一劳永逸,所以才不准欧阳怜光插手,特意要你来主持。百官和宗室不同,不可能尽数杀光换完,这我知道,可要照你说的来……李芛在的时候,这些人是大郑的忠臣,张氏占了长安,他们就改投张氏,如今又要效忠于我了——我要这么一帮子墙头草又有什么用?”   江中流微微一笑,摇着扇子道:“主上此言差矣。忠臣良相,股肱心腹,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和驾驭武将不同。方才主上自己也说了,百官与宗室毕竟不同,是不能大开杀戒的。主上您看,大明宫换了这么好几茬地主人,公卿重臣,该跑得也跑得差不多了,该死得也死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普通官员,说到底不过是办事的人。他们能为张氏所用,自然也就能为主上所用。既然留之可用而弃之徒乱人心,主上又何必再弃。索性全部留用。日后安稳下来在慢慢去芜存菁,善加驾驭,自然百官归心——其实也不过是多开几次科举的事,主上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依臣之见,不如先用他们过了眼下这一关……”   说到这里,江中流语气不由一滞。他撇一眼叶十一手边一套书册,是刚才说话时,内侍省进呈的宗室名册。那名录真是厚啊,一层层地摞起来放在托盘上小山似的,然后这种小山似的托盘就一路从殿头排到殿尾。大郑皇室历代与各大士族通婚,四家七氏大士族之间又彼此通婚,不仅宗室关系弄得一团乱麻,也播种下来比虱子还要多的凤女凰孙。想来有资格承继牡丹王朝的女人、或者能生下来具有这种资格女儿的人,名字列出来大约真得能如此壮观吧……   江中流在心中叹了口气,斟酌着语句,慢慢向叶十一道:“主上既然命欧阳大人主持刺客一案,想来以怜光之能,必定硕果累累,不负主上信任。然则宗室既然已经不得不乱,那么百官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乱了啊!”   一语戳破上都的险恶形势,叶十一顿时恍然,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江中流悬着的心立时便落到了肚子里,于是九天仙子落凡尘,仙风道骨半仙状就破了相了。他嬉笑道:“主上很是圣明嘛!”   叶十一看了江中流一眼,语气里不免带出骄纵任性的意思:“还有事儿么?没事你走吧!”   江中流笑得很是高兴,然后突然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于是立即就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大声道:“有事,当然有事,臣还有要事正要向主上禀告!”   “清理朝堂,整理军队,安抚地方什么的没什么,再要紧都不是顶要紧的,当务之急,是咱缺钱!”江中流拿出财政大臣标配的苦瓜脸开始哭穷,眼巴巴看着叶十一的模样很让人怀疑如果叶十一的皮相也是他能做主卖的,他会毫不迟疑地拿去换金子。   “缺钱?”叶十一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与迟钝。   这真不能怪他,他真是没经验。江湖岁月如过眼烟云不必再提,反正啥时候也没听说剑客大侠还缺钱的。从投军时算起,一开始在河西军,那是以当时第一强大门阀张氏为后盾的军队。然后轮到他亲自领兵,作为门阀赵氏继承人的赵瑟顶着偌大的监军官帽亲自给他搞后勤。再到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又有欧阳怜光、江中流这一对国手级别的敛财大家为他筹划调度。说起来,撑到现在才碰到几乎所有统帅王者都会遇到的缺钱问题,已经是叶十一的命太好了。   “是的。”江中流一正神色道:“中原连年大战,东都历经战火,库存本来就不足,这一年东征西讨,长安是收复了,可府库的也算是扫干净了。现在咱们是处处缺钱。这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啊主上,就算军队,没了军饷粮食也要哗变,没钱铸造弓弩武器也要打败仗。原本的打算,大明宫有宣华天子的均输署密库,还有宗室士族数代的财富也在长安。只要收复长安,得到这两处宝藏,足够坚持三年五载——实际也无须三年五载,只要待到稳固了长安,安抚了四方,明年各地的赋税渐渐都收上来,一切都不成问题。可是,姑且不说收复长安晚了一步,泰半士家豪门携家产奔逃江南。待进了长安,打开均输署密库,空空如也,宣华天子通过均输署横征暴敛十余年积攒下来无数钱粮武器统统不翼而飞……”   说到此处,内官进殿来禀告说欧阳怜光来了,于是就此打住。叶十一道:“不管怎么说先办这件事,上都有钱的士家,总不能全跑了罢?”于是传唤欧阳怜光觐见。   欧阳怜光眼圈有些发青,一宿没睡的样子,由此可见,罗织罪名大约也是一桩体力活儿啊!但或者是因为罗织成功的的缘故,她的精神很不错,神采奕奕地走到近处。她施礼道:“禀告主上,刺客招供了,他们是徐氏的门客。”   “徐氏?”   “是的,”欧阳怜光答道,“博陵徐氏,先帝皇后的外家。”   叶十一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对于他来说,徐氏或者其他什么家族都无所谓,是与不是也无所谓,所以他没有发表任何感慨,更不会追问缘故,就那么径直问下去道:“主使之人呢,除了徐氏,可还有其他人等参与”   欧阳怜光笑笑道:“这个自然得捕拿徐氏全族,审问之后方能知晓。正要向主上请命,徐氏阖族都躲进了太一真人清修的太清宫,贸然前去捉拿恐怕会打扰真人清修……”   “直接派兵去捉就是。”叶十一毫不迟疑,提笔写了一道手令,盖上印章,递给欧阳怜光道:“金吾卫去捉好像是不合适,太清宫守卫也不少……这样,叫宇文翰调兵协助你。”   “是”   “捉到之后,连夜审问,凡有所涉,无论何人,一律捕拿,严加审讯,不必再来请命。务必要追查到底,不使一人落网。”叶十一补充道。   “是。”欧阳怜光口中答应,心中想:既然都说到了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了,那做戏做全套,索性就趁今天把所有的过场走完。于是便道:“那么主上,若审问谋逆属实,将如何定罪为是?”抬眼见叶十一沉吟不语,她便索性自问自答道:“依臣之见,不如……夷三族?”   “三族太少!”叶十一断然打断欧阳怜光的话,命道:“诛九族。”   这几个字说来实在是太血腥了,殿上诸人不由齐齐打了个寒颤。饶是江中流早有谱的,如今扎扎实实听到耳中,心里也是一阵哆嗦。心中只道:幸好这活儿不是叫我老江干哪,不然下半辈子没安稳觉可睡。欧阳,唉,欧阳这女人,说起来也挺不错的……   欧阳怜光也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叶十一,然后才施下礼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是,臣下领命,这就去办。”   “哦,还有一件事……”叶十一举手示意江中流。江中流忙把上都缺钱和均输署秘库宝藏失踪的境况简略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欧阳大人,你是最后执掌均输署的人,可知道什么内情么?”   欧阳怜光垂头思索片刻,忽然牙齿轻啮下唇,嘴角逸出一个可疑的笑来。然后她便忽地仰起头,向叶十一道:“臣请主上大索全城,找一个人。只得能得此人,主上必将如虎添翼,更逞论均输秘库钱粮小事。”   “是什么人?”叶十一大感诧异,“还有什么人比你和江中流更擅此道。”   “赵萧,”欧阳怜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两个字,“均输秘库,在他手里。”   叶十一当即便怔住了,好半天才勉强道:“赵萧……他还在长安吗?”   “一定还在!”欧阳怜光轻哼一声道:“他这个人,自负狂悖之极,决不会离开长安!”   “好吧,”叶十一终于下了决心,“你一起去办。”然而几乎立即,他就反悔了。   “算了,鸿胪寺上奏,乌虚使臣近日就到长安。上次和乌虚谈判的就是你,所以这次你有时间还是留着打发乌虚使臣吧……”他说,“至于赵萧……江中流去办好了……”   随着叶十一的手指指过来,江中流目瞪口呆,张大嘴巴——我吗?我不是就哭了一把穷么?天地良心,这种倒霉催的差事为什么能落到我老江头上!   ……   当夜,宇文翰就带着军队包围了太清宫。已经出家成为太一真人的仁圣皇太后为了父母亲族的性命,不得不出面阻拦。皇太后命身边的小道童,递过来一封密封了疏笺,说道:“宇文将军将此疏呈给皇后,倘若皇后还要捉拿陈氏,贫道绝不再插手。”   欧阳怜光抢先一把抓住那疏笺,持在手中道:“真人通达明慧,岂不知晋杨后之事?”说罢将疏笺重新换给了那小道童。   皇太后冲着欧阳连光点了点头,道:“你是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笑着应是。   “此太清宫供奉先帝,先帝后宫尽在此清修,倘使士兵冲撞,该当如何!”   “不会,不会!”欧阳怜光连连摆手,掏出一份名册道:“陈氏阖族名册图影在此,只要都抓到了,我们当然不敢打扰真人为先帝祈福。所以还是请真人劝陈氏主动出来受缚,否则只好搜宫。那时万一有什么冲撞,可就是陈氏之罪了”   “好!”太一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阳怜光,亲手拿了那疏笺,回转宫室。   “真就这么放了那老家伙?”宇文翰问道。   欧阳怜光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知道吗?神仙都是不用吃饭的。”   凤仪元年九月二十六日深夜时分,陈氏阖族老幼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人尽数成擒,由此拉开了上都长安血雨腥风的大幕   浴火   大理寺天牢的一众书办酷吏一听说原来是大贪官江中流接下了甄别百官的美差,当即便是一片喧腾。那是载歌载舞,弹冠相庆,纷乱乱卷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这江大人是个什么角儿,可着全上都打听,谁不知道他竹杠专卖,要钱不要脸哪?想当年,他只一介小小均属主薄,芝麻大的官儿,绿豆大的权柄,人家就能有那本事竹杠敲遍上都达官显贵,那下了多少黑手,赚了多少昧心钱哪?而今大权在握,一手掌握了全体官员之生死荣辱,那还能有不可劲整的道理?咱们大伙附江大人之骥尾,不说鸡犬升天吧,就是跟着喝口汤也够发一笔的,哈哈……   然而,这位被寄予了无限厚望的江大人一旦上了任,做着发财梦的诸人便都一概傻了眼。   想那糙人万百千当初的行事手段——一笔勾销,上万人头咔嚓落地。再大手一挥,剩下的官员全体就下了大狱——只能证明了他无知,他没文化,全体人民都鄙视他!可您不一样,您谁啊,您江中流江大人啊!那就是专业的保障!而今您既接了这活儿,自当拿出那水磨功夫来,零敲碎打、敲骨吸髓那才能衬得上您那名声,咋能比万百千干活还麻利呢?   这江中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半仙嘴脸踏进官署,既不升堂,也不问话,就敷衍了事地翻了一遍名册,半天都没用到,齐活儿了。堪称快刀斩乱麻——快得大伙都想在他身上试试刀。这厮眼珠一转,跟谁也不商量,直接定下章程若干:文武官员五品以下一概既往不咎,全部官复原职,该回哪儿回哪儿,明儿就上班;五品之上,自述其罪,写一份悔过书再搭一份效忠书,只要态度好,也算没事了,官降一级原职留用。而那些最大恶极的、名声极差的、公认的在都城沦陷期助张氏为虐的,严加审讯,然后定罪。至于皇亲贵戚、宗室士族,这老小子竟然一推六二五,说不归自己管。   一听他这几条大原则,大家伙儿眼泪差点都没下来:五品以上,不是皇亲贵戚,宗室士族,还要公然助纣为虐,最大恶极,这样地人家长安城还有么?早跑了吧?就算没跑,收复长安的时候也已经被万百千杀干净了吧?你这么干分明是绝了我们的财路嘛!挡人财路者,其无后乎!   江中流顶着众人怨毒而哀怨的目光浑然而不觉。兀自吹干刚写得的奏疏,掂到手里抬脚就要进宫去禀告皇后。   “大人!”一名推官叫住江中流,干笑着道:“如此上奏似乎仓促,不然……咱们大伙儿再一起参详参详?”   江中流在台阶上转过身,那小铲子敲了敲自己的头,先是“哦”地一声,然后满脸堆笑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诸位看我这记性,竟然给搞忘了!那个……出门左拐,欧阳大人那儿,才是诸位的大买卖。大理寺人才多啊!诸位要是现在就赶过去呢,说不定还能赶趟!”说罢便将奏疏往胳肢窝一夹,摇摇摆摆出门上轿,走了。   然后红牌开道,锣鼓喧天,江大人摆出十二分的官威,特意绕远道,一路招摇,前往大明宫复命。见到叶十一,如此这般废话一番,奉上甄别结果。   这结果叶十一并不十分满意,不由皱眉道:“百官的事,我就是为了一劳永逸,所以才不准欧阳怜光插手,特意要你来主持。百官和宗室不同,不可能尽数杀光换完,这我知道,可要照你说的来……李芛在的时候,这些人是大郑的忠臣,张氏占了长安,他们就改投张氏,如今又要效忠于我了——我要这么一帮子墙头草又有什么用?”   江中流微微一笑,摇着扇子道:“主上此言差矣。忠臣良相,股肱心腹,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和驾驭武将不同。方才主上自己也说了,百官与宗室毕竟不同,是不能大开杀戒的。主上您看,大明宫换了这么好几茬地主人,公卿重臣,该跑得也跑得差不多了,该死得也死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普通官员,说到底不过是办事的人。他们能为张氏所用,自然也就能为主上所用。既然留之可用而弃之徒乱人心,主上又何必再弃。索性全部留用。日后安稳下来在慢慢去芜存菁,善加驾驭,自然百官归心——其实也不过是多开几次科举的事,主上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依臣之见,不如先用他们过了眼下这一关……”   说到这里,江中流语气不由一滞。他撇一眼叶十一手边一套书册,是刚才说话时,内侍省进呈的宗室名册。那名录真是厚啊,一层层地摞起来放在托盘上小山似的,然后这种小山似的托盘就一路从殿头排到殿尾。大郑皇室历代与各大士族通婚,四家七氏大士族之间又彼此通婚,不仅宗室关系弄得一团乱麻,也播种下来比虱子还要多的凤女凰孙。想来有资格承继牡丹王朝的女人、或者能生下来具有这种资格女儿的人,名字列出来大约真得能如此壮观吧……   江中流在心中叹了口气,斟酌着语句,慢慢向叶十一道:“主上既然命欧阳大人主持刺客一案,想来以怜光之能,必定硕果累累,不负主上信任。然则宗室既然已经不得不乱,那么百官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乱了啊!”   一语戳破上都的险恶形势,叶十一顿时恍然,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江中流悬着的心立时便落到了肚子里,于是九天仙子落凡尘,仙风道骨半仙状就破了相了。他嬉笑道:“主上很是圣明嘛!”   叶十一看了江中流一眼,语气里不免带出骄纵任性的意思:“还有事儿么?没事你走吧!”   江中流笑得很是高兴,然后突然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于是立即就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大声道:“有事,当然有事,臣还有要事正要向主上禀告!”   “清理朝堂,整理军队,安抚地方什么的没什么,再要紧都不是顶要紧的,当务之急,是咱缺钱!”江中流拿出财政大臣标配的苦瓜脸开始哭穷,眼巴巴看着叶十一的模样很让人怀疑如果叶十一的皮相也是他能做主卖的,他会毫不迟疑地拿去换金子。   “缺钱?”叶十一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与迟钝。   这真不能怪他,他真是没经验。江湖岁月如过眼烟云不必再提,反正啥时候也没听说剑客大侠还缺钱的。从投军时算起,一开始在河西军,那是以当时第一强大门阀张氏为后盾的军队。然后轮到他亲自领兵,作为门阀赵氏继承人的赵瑟顶着偌大的监军官帽亲自给他搞后勤。再到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又有欧阳怜光、江中流这一对国手级别的敛财大家为他筹划调度。说起来,撑到现在才碰到几乎所有统帅王者都会遇到的缺钱问题,已经是叶十一的命太好了。   “是的。”江中流一正神色道:“中原连年大战,东都历经战火,库存本来就不足,这一年东征西讨,长安是收复了,可府库的也算是扫干净了。现在咱们是处处缺钱。这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啊主上,就算军队,没了军饷粮食也要哗变,没钱铸造弓弩武器也要打败仗。原本的打算,大明宫有宣华天子的均输署密库,还有宗室士族数代的财富也在长安。只要收复长安,得到这两处宝藏,足够坚持三年五载——实际也无须三年五载,只要待到稳固了长安,安抚了四方,明年各地的赋税渐渐都收上来,一切都不成问题。可是,姑且不说收复长安晚了一步,泰半士家豪门携家产奔逃江南。待进了长安,打开均输署密库,空空如也,宣华天子通过均输署横征暴敛十余年积攒下来无数钱粮武器统统不翼而飞……”   说到此处,内官进殿来禀告说欧阳怜光来了,于是就此打住。叶十一道:“不管怎么说先办这件事,上都有钱的士家,总不能全跑了罢?”于是传唤欧阳怜光觐见。   欧阳怜光眼圈有些发青,一宿没睡的样子,由此可见,罗织罪名大约也是一桩体力活儿啊!但或者是因为罗织成功的的缘故,她的精神很不错,神采奕奕地走到近处。她施礼道:“禀告主上,刺客招供了,他们是徐氏的门客。”   “徐氏?”   “是的,”欧阳怜光答道,“博陵徐氏,先帝皇后的外家。”   叶十一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对于他来说,徐氏或者其他什么家族都无所谓,是与不是也无所谓,所以他没有发表任何感慨,更不会追问缘故,就那么径直问下去道:“主使之人呢,除了徐氏,可还有其他人等参与”   欧阳怜光笑笑道:“这个自然得捕拿徐氏全族,审问之后方能知晓。正要向主上请命,徐氏阖族都躲进了太一真人清修的太清宫,贸然前去捉拿恐怕会打扰真人清修……”   “直接派兵去捉就是。”叶十一毫不迟疑,提笔写了一道手令,盖上印章,递给欧阳怜光道:“金吾卫去捉好像是不合适,太清宫守卫也不少……这样,叫宇文翰调兵协助你。”   “是”   “捉到之后,连夜审问,凡有所涉,无论何人,一律捕拿,严加审讯,不必再来请命。务必要追查到底,不使一人落网。”叶十一补充道。   “是。”欧阳怜光口中答应,心中想:既然都说到了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了,那做戏做全套,索性就趁今天把所有的过场走完。于是便道:“那么主上,若审问谋逆属实,将如何定罪为是?”抬眼见叶十一沉吟不语,她便索性自问自答道:“依臣之见,不如……夷三族?”   “三族太少!”叶十一断然打断欧阳怜光的话,命道:“诛九族。”   这几个字说来实在是太血腥了,殿上诸人不由齐齐打了个寒颤。饶是江中流早有谱的,如今扎扎实实听到耳中,心里也是一阵哆嗦。心中只道:幸好这活儿不是叫我老江干哪,不然下半辈子没安稳觉可睡。欧阳,唉,欧阳这女人,说起来也挺不错的……   欧阳怜光也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叶十一,然后才施下礼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是,臣下领命,这就去办。”   “哦,还有一件事……”叶十一举手示意江中流。江中流忙把上都缺钱和均输署秘库宝藏失踪的境况简略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欧阳大人,你是最后执掌均输署的人,可知道什么内情么?”   欧阳怜光垂头思索片刻,忽然牙齿轻啮下唇,嘴角逸出一个可疑的笑来。然后她便忽地仰起头,向叶十一道:“臣请主上大索全城,找一个人。只得能得此人,主上必将如虎添翼,更逞论均输秘库钱粮小事。”   “是什么人?”叶十一大感诧异,“还有什么人比你和江中流更擅此道。”   “赵萧,”欧阳怜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两个字,“均输秘库,在他手里。”   叶十一当即便怔住了,好半天才勉强道:“赵萧……他还在长安吗?”   “一定还在!”欧阳怜光轻哼一声道:“他这个人,自负狂悖之极,决不会离开长安!”   “好吧,”叶十一终于下了决心,“你一起去办。”然而几乎立即,他就反悔了。   “算了,鸿胪寺上奏,乌虚使臣近日就到长安。上次和乌虚谈判的就是你,所以这次你有时间还是留着打发乌虚使臣吧……”他说,“至于赵萧……江中流去办好了……”   随着叶十一的手指指过来,江中流目瞪口呆,张大嘴巴——我吗?我不是就哭了一把穷么?天地良心,这种倒霉催的差事为什么能落到我老江头上!   ……   当夜,宇文翰就带着军队包围了太清宫。已经出家成为太一真人的仁圣皇太后为了父母亲族的性命,不得不出面阻拦。皇太后命身边的小道童,递过来一封密封了疏笺,说道:“宇文将军将此疏呈给皇后,倘若皇后还要捉拿陈氏,贫道绝不再插手。”   欧阳怜光抢先一把抓住那疏笺,持在手中道:“真人通达明慧,岂不知晋杨后之事?”说罢将疏笺重新换给了那小道童。   皇太后冲着欧阳连光点了点头,道:“你是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笑着应是。   “此太清宫供奉先帝,先帝后宫尽在此清修,倘使士兵冲撞,该当如何!”   “不会,不会!”欧阳怜光连连摆手,掏出一份名册道:“陈氏阖族名册图影在此,只要都抓到了,我们当然不敢打扰真人为先帝祈福。所以还是请真人劝陈氏主动出来受缚,否则只好搜宫。那时万一有什么冲撞,可就是陈氏之罪了”   “好!”太一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阳怜光,亲手拿了那疏笺,回转宫室。   “真就这么放了那老家伙?”宇文翰问道。   欧阳怜光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知道吗?神仙都是不用吃饭的。”   凤仪元年九月二十六日深夜时分,陈氏阖族老幼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人尽数成擒,由此拉开了上都长安血雨腥风的大幕   涅槃   转眼间,高贵的人就成了囚徒。然后囚徒被砍掉脑袋,渭河的水就被染红了。   公卿王侯,公主皇孙,无论以前有着什么样的头衔,现在统统都不管用了。一旦被指为刺杀者的同谋,立刻就会有大批的士兵破门而入,抓走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体被粗鲁地推搡,揪着头发,残忍地施以棍棒刀斧并套上沉重的镣铐。这些血统高贵的叛逆者被剥去了华服、像狗一样拴上铁链。然后被成千上万地从那些依旧保持了牡丹王朝全胜时期恢弘奢华的宫邸里驱赶出来,押送进大理寺充斥着腐臭和嚎叫声的牢房。最终又成千上万的押往刑场。在他们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被砍掉之前,士兵已经从大理寺酷吏的手中接过染血的口供名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抓捕……   渭水岸边,伐倒了百年的老树,树干拖走了用来修复长安城的民居,长长的一列树桩就留了下来作为行刑用的断头台。两百名刽子手立在这里,不停地挥刀斩下头颅了。而一旁等待被砍头的队伍仍然看不见尽头。   队伍中一名即将被押上刑桩的宗室郡王抱起她刚会走路的女儿,用扭曲了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别怕,这没什么。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这样做过……”他安慰着浑身簌簌发抖的女儿,突然将她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到在泥泞的土地。   女孩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父亲呵呵笑着从怀中摸出收藏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用力抛了酒壶,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将自己的头安置在鲜血淋漓的木桩上。斧子唰地一声砍下来,鲜血狂喷,头颅远远地滚开,尸身软软地歪到一旁,血还是不停地从断颈处汩汩流出来。   阴冷的空气凝结成雪珠,雪珠积聚在一处成了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凤仪元年的第一场雪来了,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终将掩埋去一切的流血……   凤仪元年的十月,上都就沉谧在这样的情调里。以陈氏行刺为开端,而后万百千迅速平定京畿叛乱,擒拿柳氏一族回京,又加上了柳氏谋逆案。两桩大案交杂在一起,穷追极致,株连了将近三万人,上都的宗室豪门几乎被一网打尽。   这个数目说不上空前,更加谈不上绝后,不过是无数历史轮回中普通的一次罢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这场屠杀自始至终都遵循着严格的司法程序。从抓捕、审讯、定罪,直至最后处决,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地得到完成。尽管过程无比迅速,但是如果只看卷宗,完美无有一丝漏洞。那么,相应的,为了将如此众多的人命合理合法的处决,株连罗织与刑讯逼供就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了。   可以肯定,那种场面绝对不会有人喜欢,必将成为某些人一生的恶梦。但是,不得不承认,欧阳怜光能够自始至终坚守在审讯的第一线,亲手炮制着人间地狱似的惨剧并同时忍受着这一切惨剧所带来强烈的视觉与听觉冲击,精神委实是无比强大。据说,江中流曾经一时糊涂,兴高采烈地跑去大理寺观摩学习。结果,不到一刻钟,这位总是号称自己有着“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功力的男人就扶墙而出……事实上,实际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惨烈,因为连以杀人放火为本职工作的乌虚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了。   乌虚使节团到达了长安是在十月下旬。这帮乌虚使节实在没眼力见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不早不晚正赶上长安城改天换日的大清洗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阶段,亦即通常所说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关键时刻。   当时,欧阳怜光正在大理寺的黑狱忙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所以虽然负着接待乌虚使节团的重任,但实际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敷衍他们。她只是参加了正式递交国书的朝会,没等到朝会后开宴就走了。并且在她参加了的朝会上,也因为连日呆在大理寺的疲惫不堪而精神恍惚,几乎连使节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然而,不知为什么,乌虚使节对于欧阳怜光很有些锲而不舍的劲头,屡次登门拜访无果后竟然找到大理寺来了。这守门的大爷当然不能让他们进,于是一路传信进去。欧阳怜光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都追到牢里来了,只好暂且放下未竟的S大业,灌了杯浓茶,又换了件衣裳,完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门见客。   不成想,刚踏进客厅门框,眼见一花,恍惚间一道黑影熊似地,忽地向她扑来。欧阳怜光正晕着呢,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来者,惊上加惊,立即就清醒了三分。   “达鲁,你怎么来了?”   “姐姐,”打扮作一副随从模样的乌虚大单于在众人无限佩服其勇气的目光下牵住欧阳的手,旁若无人地道,“反正要派使节,正好我家里的事也解决了,就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姐姐。”   你不来凑这里已经很热闹了!欧阳怜光心里不无郁闷地想。因为大理寺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便道:“那我陪你出去看热闹吧。”   现如今长安城最大的热闹当然就是杀人,但这玩意儿欧阳怜光当然不可能带乌虚大单于去看。而况这个热闹乌虚大单于混在使节团里经过渭水桥进城的时候也都看过了。好在上都虽然血流成河,毕竟远离了战乱,外城市井渐渐繁荣起来,尚可以一逛。   两人在坊间流连到日暮,转到一个馄饨摊填肚子。乌虚大单于吞了一大勺馄饨,汁水淋漓地抬起头,望了欧阳怜光好半天,突然道:“姐姐,不如这一次,你就和我一起回乌虚去吧。中国不好……我看见每天都杀很多人……”   欧阳怜光笑着道:“难道乌虚不死人吗?你没有杀人吗?”   乌虚大单于道:“当然要死。我刚刚在王庭还杀了比这更多的人呢。可是,我和姐姐不一样啊,我是大单于啊!”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发胀想流泪的错觉。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道:“好,有一天我如果也要死了,一定去草原找达鲁。”   达鲁“哦”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去对付那碗馄饨。连吃了三大海碗,他混了个水饱,丢开碗,抹着汗追问欧阳怜光:“姐姐,你答应给我找的王子呢,我都到长安好几天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可一定要替我看好,我可要最漂亮的!”   欧阳怜光心道:杀人都杀红了眼了,能有王子剩下就算很不赖了,谁还有功夫替你看模样如何?于是打起精神道:“王子要使节团走的时候你才见得到……送你回鸿胪寺吧,马上要宵禁了。”   ……   惊涛骇浪也好,小溪流水也罢,流血的日子总会过去。继乌虚使节团之后,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邯郸公主一行也在军队的护送下抵达长安。三天之后,宣华天子的皇后太一真人仙逝于太清宫。至此,长安城的流血基本上就结束了。   太一真人,亦即先帝许皇后,实际上是饿死的。自从捉拿许氏一族那天派兵围了太清宫,宇文翰和他手下的大兵就在此安营扎寨不走了。他们的确没有踏进太清宫一步,但自此以后也的确没有一粒粮食、一滴水能送进太清宫。神仙可以不吃饭,人却不能不吃饭,十几天之后,许皇后被迫做了神仙。   许皇后是饿死的没错,但对外当然不可能这样宣布。公开的死因是思念先帝,忧伤过度,因而薨逝。这理由实在不怎么地,骗鬼鬼都不信,但这种时候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傻瓜想着要去替死去的皇太后讨什么公道了。而况,叶十一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很有诚意了,实在没什么公道可讨了。   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八日,叶十一亲自前往太清宫致祭,为先一代的皇后举行国丧。   在紫宸殿换丧服的时候,叶十一对欧阳怜光说:“之后就准备皇帝的丧事吧,尽快让邯郸登基……如果刚登基一年半载就要退位禅让的话,似乎也太性急了。我不希望她被这样指责。”   欧阳怜光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一年半载?真不知道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还是对她太有信心了……   小内侍溜进来跟内常侍唐青咬了一阵耳朵,唐青便向叶十一禀告道:“江大人禀奏殿下,赵家的二公子抓到了。”   “是吗?”叶十一笑着转过头来。他这一笑光芒四射,透出发自内心的欢喜来。众人心中顿时都感到一番无以名状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般得轻松,仿佛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似乎随着他这一笑,笼罩于长安上空经久不散的凄厉和狰狞就彻底消散了。   他下令道:“叫江中流先和他谈,丧礼就不必到了。丧礼之后,我会过去。”   “走吧。”他对欧阳怜光说。   太一真人,按照大郑皇室的家法,现在他被称为仁圣章皇后了。他的丧礼设在历代帝后丧礼所使用地斋宫。按照先朝的惯例,他的遗体收敛之后,将从修道所在的太清宫移到斋宫安置并进行停灵和举丧。斋宫的广场中央有一圆坛,专门用于停放灵柩。其上有专门有供下一代帝后跪拜哭灵的位置,广场则十分广阔,足以容纳宗室百官的举丧。斋宫停灵之后,将以隆重的仪式安葬于陵寝。   因为本来就是做样子,那么为了表达做样子的诚意,叶十一并不介意将丧礼完全按照正统的规矩麻烦一遍。所以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叶十一到位了,百官也到位了,民间代表三老乡绅之类的也到位了。一切准备就绪,丧礼正式开始。   黄钟大吕奏出“咿呀”地哀乐,卫士抬着灵柩缓慢地传过百官的队列走上圆坛,其后是长长的两列看不见尽头的陪葬宫侍——很难理解连仁圣章皇后都饿死了,为什么服侍他的宫侍们还有能活下来的。但是无所谓,反正他们马上就要去死了。这些即将被活着埋进地宫的人全身罩进宽大的丧炮,罩着面纱,凄凄哀哀的哭泣。灵柩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跪下去大声痛哭。   哭声和哀乐混在一起,乱糟糟地格外令人心烦。叶十一皱了一下眉,心里有一些后悔在丧礼的事情上听了欧阳怜光的话。但既然已经听了,现在又不便当场反悔,只好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终于,灵柩在正中央安放好了,礼官高唱,叶十一被侍从簇拥着走上圆坛。棺椁旁边已经安放好了拜垫,但叶十一没有立即下跪。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做这个戏,只是这个动作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生疏太久了。一时之间,身体真是反应不过来啊。而况叶十一心里里实在没有把握:自究竟己能不能做到趴在灵柩上嚎啕大哭呢?   由于叶十一没有在第一时间跪倒大哭,他的位置就杯具地被人抢走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毫无预兆地,四周准备陪葬的宫侍堆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飞快地冲到灵柩前,在皇帝或者皇后才有资格下跪的位置“扑通”一声跪倒,扶着棺材板放声大哭起来。   “大胆!什么人竟敢冒犯梓宫?拿下!”卫伯贞吸取刚进长安那天的教训,立即抽剑挡在叶十一身前,同时指挥侍卫上前拿人。   然而已经晚了,大势已去。欧阳怜光只觉得头脑里嗡的一下,便见那人站起身来,在侍卫的包围中摘下面纱,缓缓四顾一番,向着叶十一道:“十一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皇……皇帝陛下……侍卫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拿不定主意。他们拿刀的手不免要有些颤抖。   李芛从那些微微颤抖的刀锋间从容地走出来,一直走到叶十一的面前。她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将头靠在叶十一的胸前,手覆上肚子,用笃定而亲密的口吻说道:“哦,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个时候,众人终于发现了皇帝陛下宽大丧袍下面高高隆起的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一到生孩子才发现时间上有重大BUG,只好返回去改,吐血。以后再也不要写时间了……   暗潮   欧阳怜光最先从震惊中省悟。因为这时候她离圆坛中央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立即就使了一个眼色并做了一个手势。眼神和手势分别递给站在距离叶十一和李芛最近位置的两个人,内常侍唐青和右金吾卫千牛将军卫伯贞。   说到这里,就得先描述一下唐青和卫伯贞的官职和站位了。唐青是内常侍,所谓内常侍,宫俾内官之首长,说白了就是个奴才头。这一职业的特点就决定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身朝里站在叶十一的左前方。这一次当然也没有理由例外。所以他当时的站位就正好是背对着棺椁面向欧阳怜光。而卫伯贞呢,他是负责叶十一的保卫工作,所以一开始是紧跟在叶十一的右侧后方。李芛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向左前方横跨移动到了叶十一的前方,然后李芛走过来的时候又向左边拨拉了他一下,这样,他就又转移到了叶十一的左侧前方。所以,他当朝的站位就是面朝棺椁,脑后勺冲欧阳怜光。而唐青和卫伯贞,正好脸对脸。   出于常年做高等奴婢养成的职业习惯,事情一出来,唐青眼珠子就本能地滴溜乱转起来,偷偷摸摸打量周围的形势。这样,他就得以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欧阳怜光的眼神。还是出于一个高层次宫奴近乎于艺术灵感般的领悟,唐青想都没来得及想一下,立即就把这个眼神传递给了跟自己脸对脸的卫伯贞。而卫伯贞一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怜光的这个手势。   这个手势的含义,卫伯贞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它就横在手上,刚才拔了出来还没顾得上插回去。只要他回身用力一刺……但是——   卫伯贞不禁抬眼去看叶十一的表情。   叶十一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完全傻掉了似的站在那里。他的视线从李芛的脸转到她的肚子,带着出尘脱俗似的麻木。   卫伯贞偷眼打量四周,全体官员乡老都注意到了中央的骚动,一律伸长了脖子炯炯有神地向这边看。他再次看了看叶十一,又看了看皇帝肚子,终于咽了一口吐沫,没敢动手。   这一耽误,杀掉皇帝的最好时机就错过。不知道哪个混蛋带的头,然后所有的官员就迷迷怔怔地跟着下跪,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欧阳怜光心中一阵长叹,追悔莫及,知道以假冒之名在这里除掉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至于叶十一,连叹气都没有了。他没有任何感想。他的心是麻木的,正如他的目光。   唐青察言观色,估计着不能等叶十一自己缓过这口气,那这位皇后劲头上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可真就天知道了。咱还是从长计议,先敷衍过这场面再说吧!于是他一个箭步迈过去,躬着身子伸出手臂扶住李芛的腰,扶着她离开叶十一的身体,口中恭敬道:“陛下千万小心身子啊……”   局面总算免于僵持,而叶十一也终于从沉重地打击中恢复了神智。   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下来的丧礼自然草草结束了。   一行人以相当诡异的态度回转大明宫。官员自动聚集到含光殿。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想法,任谁经历了死去活来噩梦般得岁月之后,也不能再有什么想法了。可皇帝死而复生,总得有个正式说法啊。众人议论纷纷,乱了一阵,唐青出来宣布:“陛下已然安歇,凤体不豫,要静养安胎,各位大人都回家等候旨意吧!”大家伙儿这才各自散了。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叶十一的亲信部下们。现在他们都无比紧张地聚在宣政殿的偏殿等着他们的主上拿主意呢。   车驾进入大明宫之后,叶十一的愤怒就越来越不可遏制地要迸发出来。虽然唐青非常有眼色地以沐浴更衣瞧太医为名及时弄走了皇帝,并且李芛也非常听话地跟着去了,没有再碍叶十一的眼,但一切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走上宣政殿的时候,叶十一几乎每往上踏一级阶梯,周遭的空气就更沉重一分。肃杀之气犹如乌云盖顶,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即使在叶十一杀人杀红了眼,上都流血最多的那一段日子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都没有今天这般令人感到胆寒。   叶十一将丧服扯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伴随着这个动作,连久经沙场的武将们都觉得胸口犹如重锤。他们紧张的望着叶十一,却又寄希望于欧阳怜光的舌头。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欧阳怜光表现得甚至比叶十一还要悲愤难耐。   什么叫做阴沟翻船,玩鹰的人反被鹰啄了眼哪!大意失荆州这种事儿怎么竟能发生在她欧阳怜光身上?   欧阳怜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跪下来,向叶十一道:“这都是臣下的错,如果不是我一时大意,捉拿陈氏的时候没有搜宫,今天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主上杀了我吧!”   之所以有最后这一句,是因为早在欧阳怜光说话之前,叶十一就开始拔剑了。他“唰”地一声拔出殿上本来装饰作用的天子之剑,回身一斩。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殿前的铜鹤应声劈为两段。   “要死,你也给我善了后再去死!”叶十一将宝剑砸到金砖地面,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将军彼此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欧阳怜光从地上爬起来,脊背往柱子上一靠,便自顾自陷入了深思。思索中,她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襟,抽出一把小小的折扇展开晃动。寒冬时节的十月,寂静无语的宫殿里,只有滴漏的声响和着“刷刷”地扇风声,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你们这都怎么了?”万百千以拳击掌,大声叫道。但立即,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自觉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干嘛都哭丧着脸!”   众人一起转过目光,聚焦于万百千,但还是没人说话。   被大家伙儿这样无声地看着,万百千很有压力。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发虚。然而,众人看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古怪了,仿佛在看一个傻瓜笨蛋。这让万百千感觉受到了轻视,大是义愤填膺。所以,尽管他心底有点儿发虚,还是鼓劲儿大声说道:“皇帝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谁做皇帝不是做啊,反正主上总是做皇后的!皇帝换不换人也没什么打紧的嘛?不换更好,这二婚哪儿比得上头婚?”   众人齐齐一声哀叹,目光里又多了怜悯,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去看他。杨普平时和万百千关系更亲厚一些,所以就唉声叹气地对他说:“老万,哎,不是这么个事……”他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如果说早一点儿,哪怕咱们刚进长安的时候呢……”   这时候,沉思中的欧阳怜光终于被惊扰了。她本来心情就极差,又被万百千这个大傻蛋打断了思绪,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生气。于是她一抬手止住了杨普的话头,冲着万百千破口大骂道:“你懂什么?我问你,我们在上都杀了多少宗室贵族,灭了多少人的九族?你,还有你们,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天下重新回到李氏手中,最后我们谁能逃得了?不要以为有主上在就没事了,他也是要死的,权位总要传于后人。就算皇帝一时无法追究,难道她的子孙后代还没办法追究吗?不要忘了,她已经怀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了!”   欧阳怜光这一番话算是捅破了窗户纸,说出所有人心底深处最自私最隐秘的算盘。一时之间,众人都失语了,周遭一片死寂。万百千更甚,被欧阳怜光骂得狗血淋头当然也顾不上了,“唰”地一下,黑脸变白。说到灭李氏族的人,他是无可争议地排第一,欧阳怜光都得排第二。   “那咱们可怎么办……”他喃喃地问欧阳怜光,直接把她当救星了。   这句话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于是大家伙儿一致都去看欧阳怜光。   “恐怕只能靠主上来决断了,”欧阳怜光轻声道,“母亲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孩子。只要不是女孩儿……”   那么,叶十一有什么决断呢?   他没有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决断。怒火冲天地离开宣德殿之后,他就一直满大明宫地乱转。期间共计踢倒水缸一对,扭断白玉兽头七个,砸碎瓷器四分之三套,外加践踏草坪无数。在搞破坏的同时,叶十一几乎兴起了一走了之的荒唐念头。不过幸好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完全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否则一旦他不再是大明宫的主人,他这种严重破坏公物与环境卫生的行为铁定是要被城管拘留并被罚款的。   最后,叶十一打算先去见一见李芛。这算不上冷静下来之后的决断。或者更多的是目前还无法痛下决心,所以总要找一些事去做。   叶十一见到李芛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睡塌上。右手覆了额,左手伸出来给御医诊脉。御医跪在地上,慢声细语地说着,“……胎儿很好,大约生产就在这几日……不过,有些寒症……不妨事,不妨事的,吃药施针就会缓解……”   “殿,殿下……”御医抬头,猛然间看见叶十一,于是立即就紧张起来。叶十一挥了一下手,他如释重负地退开一边。   李芛拿开额上的手,睁眼笑得朦朦胧胧地:“十一郎,你来了……坐这里啊……”她拍了拍床榻。   叶十一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开头问道:“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重逢以来,叶十一对李芛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突兀得很。李芛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笑着说:“是赵铮救我出去的。”   叶十一晦暗的心情振作了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继续问道:“他人呢?怎么没看见和你在一起?”   “啊,他想挟我去江南,被我处死了。”李芛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叶十一心中一阵翻腾。他盯着李芛仰在枕头上,长长的,泛着白色的,细细的脖颈,很有扼住扭断了它的冲动。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像是被扼住了似地,一动无法动弹。   内官适时的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李芛“霍”地睁开眼,抢先说道:“怜光啊,我也很想她见一见呢!让她进来。”内侍见叶十一没有反对,便出去传唤了欧阳怜光上殿。   至少从表面上看,欧阳怜光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行了礼,又笑笑地说了两句“恭贺陛下归来,洪福齐天”之类的话,然后就公然凑到叶十一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主上快去吧,江中流被那位赵二公子折磨得快出癔症了都,您再不去他恐怕是要扛不住得辞官不干了!”   叶十一转身就往外走。欧阳怜光稍迟了几步,待叶十一出殿之后躬身向李芛施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陛下赐教!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选在殿下回长安那天哪?”   “真是辜负了你这么好师傅啊怜光,奈何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李芛从榻上支撑起半边身体,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不过,好在还有孩子……”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道:“这个臣可不曾教过陛下。臣只会用势,不会用情,因为情之一事最靠不住,是算不准的……臣告退!”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关押赵二少的所在,就是均输署的花园。叶十一亲自前往,江中流当然是要迎接的。但见他奔出门来,一面下跪一面脸上的肉还哆哆嗦嗦地低声唾骂什么“流氓”,就知道他大约真被这位响当当的赵二少气得不轻。   说到“流氓“二字,实际江中流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有这方面的风采嘛!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小流氓遇见大流氓,又只敢动嘴不敢动手,那当然只有灰灭的份了。   所以,叶十一一路往里走,江中流就一路劝说:“主上,你千万别去见赵箫。这号混蛋,就是欠揍!您把他交给怜光。”   然而叶十一今日心情实在实在是糟透了,并没有跟江中流同病相怜的自觉。他挥了挥手,侍卫便把那明显受了大刺激江大人给押一边儿去了。   涅槃   转眼间,高贵的人就成了囚徒。然后囚徒被砍掉脑袋,渭河的水就被染红了。   公卿王侯,公主皇孙,无论以前有着什么样的头衔,现在统统都不管用了。一旦被指为刺杀者的同谋,立刻就会有大批的士兵破门而入,抓走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体被粗鲁地推搡,揪着头发,残忍地施以棍棒刀斧并套上沉重的镣铐。这些血统高贵的叛逆者被剥去了华服、像狗一样拴上铁链。然后被成千上万地从那些依旧保持了牡丹王朝全胜时期恢弘奢华的宫邸里驱赶出来,押送进大理寺充斥着腐臭和嚎叫声的牢房。最终又成千上万的押往刑场。在他们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被砍掉之前,士兵已经从大理寺酷吏的手中接过染血的口供名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抓捕……   渭水岸边,伐倒了百年的老树,树干拖走了用来修复长安城的民居,长长的一列树桩就留了下来作为行刑用的断头台。两百名刽子手立在这里,不停地挥刀斩下头颅了。而一旁等待被砍头的队伍仍然看不见尽头。   队伍中一名即将被押上刑桩的宗室郡王抱起她刚会走路的女儿,用扭曲了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别怕,这没什么。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这样做过……”他安慰着浑身簌簌发抖的女儿,突然将她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到在泥泞的土地。   女孩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父亲呵呵笑着从怀中摸出收藏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用力抛了酒壶,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将自己的头安置在鲜血淋漓的木桩上。斧子唰地一声砍下来,鲜血狂喷,头颅远远地滚开,尸身软软地歪到一旁,血还是不停地从断颈处汩汩流出来。   阴冷的空气凝结成雪珠,雪珠积聚在一处成了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凤仪元年的第一场雪来了,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终将掩埋去一切的流血……   凤仪元年的十月,上都就沉谧在这样的情调里。以陈氏行刺为开端,而后万百千迅速平定京畿叛乱,擒拿柳氏一族回京,又加上了柳氏谋逆案。两桩大案交杂在一起,穷追极致,株连了将近三万人,上都的宗室豪门几乎被一网打尽。   这个数目说不上空前,更加谈不上绝后,不过是无数历史轮回中普通的一次罢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这场屠杀自始至终都遵循着严格的司法程序。从抓捕、审讯、定罪,直至最后处决,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地得到完成。尽管过程无比迅速,但是如果只看卷宗,完美无有一丝漏洞。那么,相应的,为了将如此众多的人命合理合法的处决,株连罗织与刑讯逼供就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了。   可以肯定,那种场面绝对不会有人喜欢,必将成为某些人一生的恶梦。但是,不得不承认,欧阳怜光能够自始至终坚守在审讯的第一线,亲手炮制着人间地狱似的惨剧并同时忍受着这一切惨剧所带来强烈的视觉与听觉冲击,精神委实是无比强大。据说,江中流曾经一时糊涂,兴高采烈地跑去大理寺观摩学习。结果,不到一刻钟,这位总是号称自己有着“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功力的男人就扶墙而出……事实上,实际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惨烈,因为连以杀人放火为本职工作的乌虚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了。   乌虚使节团到达了长安是在十月下旬。这帮乌虚使节实在没眼力见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不早不晚正赶上长安城改天换日的大清洗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阶段,亦即通常所说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关键时刻。   当时,欧阳怜光正在大理寺的黑狱忙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所以虽然负着接待乌虚使节团的重任,但实际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敷衍他们。她只是参加了正式递交国书的朝会,没等到朝会后开宴就走了。并且在她参加了的朝会上,也因为连日呆在大理寺的疲惫不堪而精神恍惚,几乎连使节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然而,不知为什么,乌虚使节对于欧阳怜光很有些锲而不舍的劲头,屡次登门拜访无果后竟然找到大理寺来了。这守门的大爷当然不能让他们进,于是一路传信进去。欧阳怜光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都追到牢里来了,只好暂且放下未竟的S大业,灌了杯浓茶,又换了件衣裳,完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门见客。   不成想,刚踏进客厅门框,眼见一花,恍惚间一道黑影熊似地,忽地向她扑来。欧阳怜光正晕着呢,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来者,惊上加惊,立即就清醒了三分。   “达鲁,你怎么来了?”   “姐姐,”打扮作一副随从模样的乌虚大单于在众人无限佩服其勇气的目光下牵住欧阳的手,旁若无人地道,“反正要派使节,正好我家里的事也解决了,就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姐姐。”   你不来凑这里已经很热闹了!欧阳怜光心里不无郁闷地想。因为大理寺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便道:“那我陪你出去看热闹吧。”   现如今长安城最大的热闹当然就是杀人,但这玩意儿欧阳怜光当然不可能带乌虚大单于去看。而况这个热闹乌虚大单于混在使节团里经过渭水桥进城的时候也都看过了。好在上都虽然血流成河,毕竟远离了战乱,外城市井渐渐繁荣起来,尚可以一逛。   两人在坊间流连到日暮,转到一个馄饨摊填肚子。乌虚大单于吞了一大勺馄饨,汁水淋漓地抬起头,望了欧阳怜光好半天,突然道:“姐姐,不如这一次,你就和我一起回乌虚去吧。中国不好……我看见每天都杀很多人……”   欧阳怜光笑着道:“难道乌虚不死人吗?你没有杀人吗?”   乌虚大单于道:“当然要死。我刚刚在王庭还杀了比这更多的人呢。可是,我和姐姐不一样啊,我是大单于啊!”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发胀想流泪的错觉。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道:“好,有一天我如果也要死了,一定去草原找达鲁。”   达鲁“哦”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去对付那碗馄饨。连吃了三大海碗,他混了个水饱,丢开碗,抹着汗追问欧阳怜光:“姐姐,你答应给我找的王子呢,我都到长安好几天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可一定要替我看好,我可要最漂亮的!”   欧阳怜光心道:杀人都杀红了眼了,能有王子剩下就算很不赖了,谁还有功夫替你看模样如何?于是打起精神道:“王子要使节团走的时候你才见得到……送你回鸿胪寺吧,马上要宵禁了。”   ……   惊涛骇浪也好,小溪流水也罢,流血的日子总会过去。继乌虚使节团之后,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邯郸公主一行也在军队的护送下抵达长安。三天之后,宣华天子的皇后太一真人仙逝于太清宫。至此,长安城的流血基本上就结束了。   太一真人,亦即先帝许皇后,实际上是饿死的。自从捉拿许氏一族那天派兵围了太清宫,宇文翰和他手下的大兵就在此安营扎寨不走了。他们的确没有踏进太清宫一步,但自此以后也的确没有一粒粮食、一滴水能送进太清宫。神仙可以不吃饭,人却不能不吃饭,十几天之后,许皇后被迫做了神仙。   许皇后是饿死的没错,但对外当然不可能这样宣布。公开的死因是思念先帝,忧伤过度,因而薨逝。这理由实在不怎么地,骗鬼鬼都不信,但这种时候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傻瓜想着要去替死去的皇太后讨什么公道了。而况,叶十一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很有诚意了,实在没什么公道可讨了。   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八日,叶十一亲自前往太清宫致祭,为先一代的皇后举行国丧。   在紫宸殿换丧服的时候,叶十一对欧阳怜光说:“之后就准备皇帝的丧事吧,尽快让邯郸登基……如果刚登基一年半载就要退位禅让的话,似乎也太性急了。我不希望她被这样指责。”   欧阳怜光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一年半载?真不知道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还是对她太有信心了……   小内侍溜进来跟内常侍唐青咬了一阵耳朵,唐青便向叶十一禀告道:“江大人禀奏殿下,赵家的二公子抓到了。”   “是吗?”叶十一笑着转过头来。他这一笑光芒四射,透出发自内心的欢喜来。众人心中顿时都感到一番无以名状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般得轻松,仿佛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似乎随着他这一笑,笼罩于长安上空经久不散的凄厉和狰狞就彻底消散了。   他下令道:“叫江中流先和他谈,丧礼就不必到了。丧礼之后,我会过去。”   “走吧。”他对欧阳怜光说。   太一真人,按照大郑皇室的家法,现在他被称为仁圣章皇后了。他的丧礼设在历代帝后丧礼所使用地斋宫。按照先朝的惯例,他的遗体收敛之后,将从修道所在的太清宫移到斋宫安置并进行停灵和举丧。斋宫的广场中央有一圆坛,专门用于停放灵柩。其上有专门有供下一代帝后跪拜哭灵的位置,广场则十分广阔,足以容纳宗室百官的举丧。斋宫停灵之后,将以隆重的仪式安葬于陵寝。   因为本来就是做样子,那么为了表达做样子的诚意,叶十一并不介意将丧礼完全按照正统的规矩麻烦一遍。所以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叶十一到位了,百官也到位了,民间代表三老乡绅之类的也到位了。一切准备就绪,丧礼正式开始。   黄钟大吕奏出“咿呀”地哀乐,卫士抬着灵柩缓慢地传过百官的队列走上圆坛,其后是长长的两列看不见尽头的陪葬宫侍——很难理解连仁圣章皇后都饿死了,为什么服侍他的宫侍们还有能活下来的。但是无所谓,反正他们马上就要去死了。这些即将被活着埋进地宫的人全身罩进宽大的丧炮,罩着面纱,凄凄哀哀的哭泣。灵柩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跪下去大声痛哭。   哭声和哀乐混在一起,乱糟糟地格外令人心烦。叶十一皱了一下眉,心里有一些后悔在丧礼的事情上听了欧阳怜光的话。但既然已经听了,现在又不便当场反悔,只好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终于,灵柩在正中央安放好了,礼官高唱,叶十一被侍从簇拥着走上圆坛。棺椁旁边已经安放好了拜垫,但叶十一没有立即下跪。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做这个戏,只是这个动作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生疏太久了。一时之间,身体真是反应不过来啊。而况叶十一心里里实在没有把握:自究竟己能不能做到趴在灵柩上嚎啕大哭呢?   由于叶十一没有在第一时间跪倒大哭,他的位置就杯具地被人抢走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毫无预兆地,四周准备陪葬的宫侍堆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飞快地冲到灵柩前,在皇帝或者皇后才有资格下跪的位置“扑通”一声跪倒,扶着棺材板放声大哭起来。   “大胆!什么人竟敢冒犯梓宫?拿下!”卫伯贞吸取刚进长安那天的教训,立即抽剑挡在叶十一身前,同时指挥侍卫上前拿人。   然而已经晚了,大势已去。欧阳怜光只觉得头脑里嗡的一下,便见那人站起身来,在侍卫的包围中摘下面纱,缓缓四顾一番,向着叶十一道:“十一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皇……皇帝陛下……侍卫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拿不定主意。他们拿刀的手不免要有些颤抖。   李芛从那些微微颤抖的刀锋间从容地走出来,一直走到叶十一的面前。她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将头靠在叶十一的胸前,手覆上肚子,用笃定而亲密的口吻说道:“哦,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个时候,众人终于发现了皇帝陛下宽大丧袍下面高高隆起的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一到生孩子才发现时间上有重大BUG,只好返回去改,吐血。以后再也不要写时间了……   暗潮   欧阳怜光最先从震惊中省悟。因为这时候她离圆坛中央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立即就使了一个眼色并做了一个手势。眼神和手势分别递给站在距离叶十一和李芛最近位置的两个人,内常侍唐青和右金吾卫千牛将军卫伯贞。   说到这里,就得先描述一下唐青和卫伯贞的官职和站位了。唐青是内常侍,所谓内常侍,宫俾内官之首长,说白了就是个奴才头。这一职业的特点就决定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身朝里站在叶十一的左前方。这一次当然也没有理由例外。所以他当时的站位就正好是背对着棺椁面向欧阳怜光。而卫伯贞呢,他是负责叶十一的保卫工作,所以一开始是紧跟在叶十一的右侧后方。李芛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向左前方横跨移动到了叶十一的前方,然后李芛走过来的时候又向左边拨拉了他一下,这样,他就又转移到了叶十一的左侧前方。所以,他当朝的站位就是面朝棺椁,脑后勺冲欧阳怜光。而唐青和卫伯贞,正好脸对脸。   出于常年做高等奴婢养成的职业习惯,事情一出来,唐青眼珠子就本能地滴溜乱转起来,偷偷摸摸打量周围的形势。这样,他就得以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欧阳怜光的眼神。还是出于一个高层次宫奴近乎于艺术灵感般的领悟,唐青想都没来得及想一下,立即就把这个眼神传递给了跟自己脸对脸的卫伯贞。而卫伯贞一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怜光的这个手势。   这个手势的含义,卫伯贞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它就横在手上,刚才拔了出来还没顾得上插回去。只要他回身用力一刺……但是——   卫伯贞不禁抬眼去看叶十一的表情。   叶十一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完全傻掉了似的站在那里。他的视线从李芛的脸转到她的肚子,带着出尘脱俗似的麻木。   卫伯贞偷眼打量四周,全体官员乡老都注意到了中央的骚动,一律伸长了脖子炯炯有神地向这边看。他再次看了看叶十一,又看了看皇帝肚子,终于咽了一口吐沫,没敢动手。   这一耽误,杀掉皇帝的最好时机就错过。不知道哪个混蛋带的头,然后所有的官员就迷迷怔怔地跟着下跪,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欧阳怜光心中一阵长叹,追悔莫及,知道以假冒之名在这里除掉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至于叶十一,连叹气都没有了。他没有任何感想。他的心是麻木的,正如他的目光。   唐青察言观色,估计着不能等叶十一自己缓过这口气,那这位皇后劲头上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可真就天知道了。咱还是从长计议,先敷衍过这场面再说吧!于是他一个箭步迈过去,躬着身子伸出手臂扶住李芛的腰,扶着她离开叶十一的身体,口中恭敬道:“陛下千万小心身子啊……”   局面总算免于僵持,而叶十一也终于从沉重地打击中恢复了神智。   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下来的丧礼自然草草结束了。   一行人以相当诡异的态度回转大明宫。官员自动聚集到含光殿。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想法,任谁经历了死去活来噩梦般得岁月之后,也不能再有什么想法了。可皇帝死而复生,总得有个正式说法啊。众人议论纷纷,乱了一阵,唐青出来宣布:“陛下已然安歇,凤体不豫,要静养安胎,各位大人都回家等候旨意吧!”大家伙儿这才各自散了。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叶十一的亲信部下们。现在他们都无比紧张地聚在宣政殿的偏殿等着他们的主上拿主意呢。   车驾进入大明宫之后,叶十一的愤怒就越来越不可遏制地要迸发出来。虽然唐青非常有眼色地以沐浴更衣瞧太医为名及时弄走了皇帝,并且李芛也非常听话地跟着去了,没有再碍叶十一的眼,但一切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走上宣政殿的时候,叶十一几乎每往上踏一级阶梯,周遭的空气就更沉重一分。肃杀之气犹如乌云盖顶,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即使在叶十一杀人杀红了眼,上都流血最多的那一段日子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都没有今天这般令人感到胆寒。   叶十一将丧服扯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伴随着这个动作,连久经沙场的武将们都觉得胸口犹如重锤。他们紧张的望着叶十一,却又寄希望于欧阳怜光的舌头。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欧阳怜光表现得甚至比叶十一还要悲愤难耐。   什么叫做阴沟翻船,玩鹰的人反被鹰啄了眼哪!大意失荆州这种事儿怎么竟能发生在她欧阳怜光身上?   欧阳怜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跪下来,向叶十一道:“这都是臣下的错,如果不是我一时大意,捉拿陈氏的时候没有搜宫,今天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主上杀了我吧!”   之所以有最后这一句,是因为早在欧阳怜光说话之前,叶十一就开始拔剑了。他“唰”地一声拔出殿上本来装饰作用的天子之剑,回身一斩。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殿前的铜鹤应声劈为两段。   “要死,你也给我善了后再去死!”叶十一将宝剑砸到金砖地面,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将军彼此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欧阳怜光从地上爬起来,脊背往柱子上一靠,便自顾自陷入了深思。思索中,她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襟,抽出一把小小的折扇展开晃动。寒冬时节的十月,寂静无语的宫殿里,只有滴漏的声响和着“刷刷”地扇风声,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你们这都怎么了?”万百千以拳击掌,大声叫道。但立即,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自觉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干嘛都哭丧着脸!”   众人一起转过目光,聚焦于万百千,但还是没人说话。   被大家伙儿这样无声地看着,万百千很有压力。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发虚。然而,众人看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古怪了,仿佛在看一个傻瓜笨蛋。这让万百千感觉受到了轻视,大是义愤填膺。所以,尽管他心底有点儿发虚,还是鼓劲儿大声说道:“皇帝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谁做皇帝不是做啊,反正主上总是做皇后的!皇帝换不换人也没什么打紧的嘛?不换更好,这二婚哪儿比得上头婚?”   众人齐齐一声哀叹,目光里又多了怜悯,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去看他。杨普平时和万百千关系更亲厚一些,所以就唉声叹气地对他说:“老万,哎,不是这么个事……”他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如果说早一点儿,哪怕咱们刚进长安的时候呢……”   这时候,沉思中的欧阳怜光终于被惊扰了。她本来心情就极差,又被万百千这个大傻蛋打断了思绪,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生气。于是她一抬手止住了杨普的话头,冲着万百千破口大骂道:“你懂什么?我问你,我们在上都杀了多少宗室贵族,灭了多少人的九族?你,还有你们,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天下重新回到李氏手中,最后我们谁能逃得了?不要以为有主上在就没事了,他也是要死的,权位总要传于后人。就算皇帝一时无法追究,难道她的子孙后代还没办法追究吗?不要忘了,她已经怀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了!”   欧阳怜光这一番话算是捅破了窗户纸,说出所有人心底深处最自私最隐秘的算盘。一时之间,众人都失语了,周遭一片死寂。万百千更甚,被欧阳怜光骂得狗血淋头当然也顾不上了,“唰”地一下,黑脸变白。说到灭李氏族的人,他是无可争议地排第一,欧阳怜光都得排第二。   “那咱们可怎么办……”他喃喃地问欧阳怜光,直接把她当救星了。   这句话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于是大家伙儿一致都去看欧阳怜光。   “恐怕只能靠主上来决断了,”欧阳怜光轻声道,“母亲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孩子。只要不是女孩儿……”   那么,叶十一有什么决断呢?   他没有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决断。怒火冲天地离开宣德殿之后,他就一直满大明宫地乱转。期间共计踢倒水缸一对,扭断白玉兽头七个,砸碎瓷器四分之三套,外加践踏草坪无数。在搞破坏的同时,叶十一几乎兴起了一走了之的荒唐念头。不过幸好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完全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否则一旦他不再是大明宫的主人,他这种严重破坏公物与环境卫生的行为铁定是要被城管拘留并被罚款的。   最后,叶十一打算先去见一见李芛。这算不上冷静下来之后的决断。或者更多的是目前还无法痛下决心,所以总要找一些事去做。   叶十一见到李芛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睡塌上。右手覆了额,左手伸出来给御医诊脉。御医跪在地上,慢声细语地说着,“……胎儿很好,大约生产就在这几日……不过,有些寒症……不妨事,不妨事的,吃药施针就会缓解……”   “殿,殿下……”御医抬头,猛然间看见叶十一,于是立即就紧张起来。叶十一挥了一下手,他如释重负地退开一边。   李芛拿开额上的手,睁眼笑得朦朦胧胧地:“十一郎,你来了……坐这里啊……”她拍了拍床榻。   叶十一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开头问道:“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重逢以来,叶十一对李芛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突兀得很。李芛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笑着说:“是赵铮救我出去的。”   叶十一晦暗的心情振作了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继续问道:“他人呢?怎么没看见和你在一起?”   “啊,他想挟我去江南,被我处死了。”李芛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叶十一心中一阵翻腾。他盯着李芛仰在枕头上,长长的,泛着白色的,细细的脖颈,很有扼住扭断了它的冲动。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像是被扼住了似地,一动无法动弹。   内官适时的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李芛“霍”地睁开眼,抢先说道:“怜光啊,我也很想她见一见呢!让她进来。”内侍见叶十一没有反对,便出去传唤了欧阳怜光上殿。   至少从表面上看,欧阳怜光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行了礼,又笑笑地说了两句“恭贺陛下归来,洪福齐天”之类的话,然后就公然凑到叶十一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主上快去吧,江中流被那位赵二公子折磨得快出癔症了都,您再不去他恐怕是要扛不住得辞官不干了!”   叶十一转身就往外走。欧阳怜光稍迟了几步,待叶十一出殿之后躬身向李芛施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陛下赐教!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选在殿下回长安那天哪?”   “真是辜负了你这么好师傅啊怜光,奈何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李芛从榻上支撑起半边身体,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不过,好在还有孩子……”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道:“这个臣可不曾教过陛下。臣只会用势,不会用情,因为情之一事最靠不住,是算不准的……臣告退!”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关押赵二少的所在,就是均输署的花园。叶十一亲自前往,江中流当然是要迎接的。但见他奔出门来,一面下跪一面脸上的肉还哆哆嗦嗦地低声唾骂什么“流氓”,就知道他大约真被这位响当当的赵二少气得不轻。   说到“流氓“二字,实际江中流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有这方面的风采嘛!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小流氓遇见大流氓,又只敢动嘴不敢动手,那当然只有灰灭的份了。   所以,叶十一一路往里走,江中流就一路劝说:“主上,你千万别去见赵箫。这号混蛋,就是欠揍!您把他交给怜光。”   然而叶十一今日心情实在实在是糟透了,并没有跟江中流同病相怜的自觉。他挥了挥手,侍卫便把那明显受了大刺激江大人给押一边儿去了。   鲲鹏   侍卫轻轻推开园门。便见满园素裹,当间一方小小的亭子。亭子里设了酒宴。锦衣貂裘的赵二公子大刺刺地坐在桌前。一手揽着个衣衫半解的美貌少年,一手探进那少年的衣服深处揉捏,仰头笑得很是嚣张肆意啊。   叶十一的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意。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赵萧时,这个人就是用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自吹自擂的——“我说妹夫,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二哥啊,在上都,还没有二哥我码不平的事儿。”   没有来的,叶十一觉得心里跟赵萧亲近起来。现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说几句话。于是,叶十一止住了侍卫,自己走了进去。   平心而论,这一次叶十一的确是真心想和赵萧交谈的。不完全关乎均输署宝藏的事,也不完全是爱屋及乌。就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似乎只要和那个肆无忌惮地人呆上一会,一切都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叶十一尽管报持了这样的诚意,尽管这样,赵二公子只消开口一句话,局面就彻底失控。一切都成了美好的愿望。   “哈,叶十一,你来得正好!免得你手下那帮窝囊废没胆子把我的话传给你。”赵萧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悠然开口道:“我赵二平生有个大志向,你如果能成全了我这个志向,别说叫我交出宝藏,给你卖命,就算是要我把我那亲亲的妹妹绑给你,咱们也可以商量……”   “都说你倾国倾国,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我看嘛,马马虎虎倒也差不离,”赵萧哈哈笑着亲了怀抱里少年一口,抬起脸来非常认真地建议道:“所以,今天晚上,你就陪我睡一宿吧——”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然后就是奔雷闪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至此,被叶十一勉强镇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怨艾、羞恼与愤恨尽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爆发出来。他的眼睛倏地瞪圆了,翻手便拍出一掌。   掌风挟着惊涛拍岸的强大声势直击赵箫的心房。赵箫第一反应就是抓怀里的小男孩给自己当盾牌。但饶是他早有准备,也刚来得及动了一下手指。实在是不赶趟了啊,不说动手打架,光就这出手速度,他和叶十一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于是伟大的赵二公子只好大义凛然一把了。   赵箫撒手放开那少年,昂首挺胸,迎着掌风,赫赫然坐着不动。眉眼随便一挑,不消练习,一副专属赵二公子的那种不屑一顾的、似笑非笑的,令人抓狂的表情就算是跃然脸上了。   叶十一一眼看到赵箫那张脸,再看到他那张脸上那种十二分之欠揍的表情。“这是赵瑟唯一的哥哥了……”他想。于是,雷霆万钧的一掌都挨到赵箫的衣服了,硬生生停了下来没有按实。饶是如此,赵箫还是喉头一甜,差点儿吐血。   说来叹气,这位记吃不记打的爷儿还真是欠揍无比。一旦捡回了一条命,他就立即重整旗鼓,继续向叶十挑衅。赵二少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也怕吐血,不敢喝酒,弄块雪白的手帕一抹嘴再往桌子上一抛。接下来就洋洋得意地发表了他对刚才一事的看法:“我就知道你不敢……”   叶十一当即立断,掉头就走。   叶十一很受伤——这个受伤可绝不是什么精神上受到了虐待,感情上遭到了打击之类那种虚头甚多的伤害,而是扎扎实实伤害到了身体上。刚才那一掌是叶十一挟怒而为,可谓毫无保留,十成十的力道。这样全力施为的一掌没拍到什么物件就硬收回来,不用说也知道是所有的力量都反击到叶十一的身上。赵箫是活蹦乱跳啥事没有了,可叶十一却当即就是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走火入魔。周身脉络针刺一般地疼,出掌那一只手臂更是几乎断掉了一般。   所以他真的不是胸怀宽广,品德高尚,也不是不想跟赵箫一般见识。他是真的跟这位恶棍一般见识不起了。   叶十一铩羽而出,守候在园门外的侍卫一律低垂着头,几乎都快要把头垂到地上去了。是,叶十一是自己一个人进去的,可架不住赵二公子嗓门大啊,于是大伙都听到了,流氓赵二威胁皇后上床来着。这个……连江中流都躲欧阳怜光背后了,不敢摆什么“不听我话,活该了吧”的半仙谱儿。   叶十一站在门口略略调息了一阵,勉强压制住了体内频临暴走边缘的内息,向欧阳怜光一抬手道:“赵箫的事,你来处置。”平了一口气,复又补充道:“要留他性命。”说完也不管欧阳怜光是愿意干啊还是愿意干,直接就走了。   看着浩浩荡荡地人马走完,江中流就从欧阳怜光身后蹦出来,颇为幸灾乐祸道:“哈哈,怜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啊,咱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在一边儿看个热闹哇?”   “大明宫更热闹,你为什么不去?”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那么傻呢,这时候去那地界儿顶雷。”江中流很不要脸地道:“还是挨这儿瞧你倒霉甚合吾意……哦,错了,当然是你收拾赵箫。你是不知道啊,那流氓可把我欺负死了,你得替我报仇雪恨!”   “这有什么?”欧阳怜光瞥了一眼江中流,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抬脚就进了花园。江中流立即一步跟上。   “赵二公子,一别经年,您别来无恙啊?”   “好说,好说!”赵箫正在那儿埋头大吃呢,压根就顾不上欧阳怜光,只挥舞着一双玉箸一道:“难为欧阳大人心里这么惦记着我!”   欧阳怜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地道:“此处甚是不便,咱们房中说话。”   赵箫只当没听见,接着吃。欧阳怜光就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仪态,耐心等候。   又啃了个肘子,赵二少才擦了手施施然站起身来。他擦手的姿态很是优雅,其优雅的程度几乎连最老牌的士族都无法与之相比。然而紧接着,他就伸了一个不甚优雅的懒腰。   “酒足饭饱,正好陪欧阳大人消遣。”他说,“走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刻之后,均输署宽阔阴暗的牢房里,赵箫像一只风鸡似地,大头朝下,倒吊在木头架子上。   “哗”地一声,照例一盆凉水泼上来,浇他个透心凉。欧阳怜光在挂满一整副墙面的各式刑具前稍作逡巡,然抬手取了一只牛皮长鞭,丢给行刑的差役道:“先来五十鞭。”   “大人您情好吧!”差役笑嘻嘻地一躬身,掂着鞭子退开丈许,酝酿着准备动手,神色也凝重起来。长鞭,可不是一般的刑具,轻重分寸全凭行刑之人的手上的功夫,极是容易失手,扎扎实实是一门硬活儿。   真到了这一刻动真格的时候,一直哭着喊着要求对赵箫进行暴力镇压的江中流反倒是弱了声势。他瞟着行刑的差役甩着手臂准备动手,推了一把欧阳怜光,不无胆怯地道:“这……真的能用刑吗?”   赵箫立即报之以大笑,但他这回被倒吊起来,笑了两声就呛住了,咳嗽不已。   欧阳怜光则不屑一顾,昂然道:“出了事我担着,给我用刑!”   长鞭带着凄厉的骇人的呼哨声响,毒蛇一般向赵箫卷去。   这一次,赵二公子表现得很是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得都几乎都让人感到诡异了。鞭子抽到身上,人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可就奇了怪了。欧阳怜光是打人的,表现出点儿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啥的没什么了不起,可作为挨打的一方还能这么英勇无畏可就不容易了——这话谁要不信谁完全可以吊上去抽一顿试试。想赵二的身份,贵公子兼流氓。武艺是有一点儿的,达到护体的神功的地步是决计没有的;打人是常干的,抗揍的本领是决计没有的。难道是行刑的人作弊?这更不可能。且不说下令动手的人是欧阳怜光,只听声响颜色就知道做绝不是作假——只能说,赵二公子那顿饱饭,没白吃啊!   不用五十鞭,三五鞭下去,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江中流是个大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得很,见了血脑袋里就晕晕乎乎地,于是这就要开溜。欧阳怜光一把扯住了他,道:“别忙溜,长夜无聊,陪我下盘棋消磨时光。赢了就放你走。”   说到下棋,江中流精神一振。他的棋艺很是不赖的,至于欧阳怜光,反正从来没见她下过。于是江中流不免露出几分蔑视来:“就你?”   欧阳怜光笑笑道:“咱们来着看……”   一来着看江中流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个儿。他这边全神贯注,拷打声都听不见了,端是心无旁骛,欧阳怜光那边竟然还有余暇指点着差役换刑具拷问。   大约换了四五种刑具的时光,棋盘上的江中流如癫似狂,全身汗如雨下。刑场上的赵二少也终于认识到了打不还口相当得不划算。   “欧阳怜光,你这么干有意思么?你又不能真格打死我,你我心知肚明。”赵箫道。   “疼得受不了就喊吧。”欧阳怜光在棋盘中央扣下一颗棋子,轻描淡写地道:“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赵箫“哈”的一声,鄙视道:“不就为了那件事嘛!我不过就是捅了你一下,又没得什么好处,反而天大的晦气,你至于记恨那么长时间?”   此言一出,除了已入了境界的江中流,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唰唰唰地往过闪。谁能想到啊,连欧阳大人都能有这么劲爆的八卦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欧阳怜光被抖出这么一桩不甚光彩的大秘密,到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抬头瞧了一眼赵箫,道:“我就是公报私仇,你待如何?”   这话说得直白,更加厉害。连赵二少这等流氓恶棍顿时都感觉到无力招架,于是只好耍无赖:“那什么,你要是非过意不去,大不了我吃点亏,委屈点傢给你得了。”   欧阳怜光愈加气定神闲:“可以啊,我无所谓。只要你交出宝藏,效忠我主,你想怎么样都成。”   行刑差役中一个分神,手下就失了分寸,赵箫闷哼一声,喘了口气道:“欧阳怜光,女人做到你这份上,可真他妈的够没趣的!”   欧阳怜光笑了笑,不再理会。只是给赵箫又换了一桩刑具,并且不紧不慢地吩咐一众差役将赵箫由倒吊改为正吊,然后再动手。“别老倒吊着,吊坏了头脑可没法招供了。夜还长,慢慢来,不急。”   你不急我急。赵箫心中暗自咬牙,但终究没有说话,集中全力挺着。一十八套刑具在身上轮番过遍,纵使行刑的差役都是经验老道之人,手上拿捏着分寸绝不会真要了赵箫的命,但那滋味也绝对是够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境界了。赵二公子,算是把前半生欠下揍都在今晚一晚上连本带利全还上了。所以还是得说苍天有眼啊。   拂晓时分,披着黑色斗篷腰悬绣春刀的飞鱼卫顶着漫天的风雪跨进牢房。为首一人弯腰在欧阳怜光轻轻说了几句话。   欧阳怜光转头看了看赵箫,赵箫正歪头眯着呢。经过一夜的拷打,赵二少再怎么风采依旧也不可能精神抖擞了。于是她吩咐道:“来碗参汤,正戏要开场,给赵二公子提提神。”   “赵二公子,以你的身份,大约今晚之前绝没有受过什么刑,”欧阳怜光娓娓说道,“昨晚我给你暖了一晚上的场,大概挨打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应当知道了。想来这些刑罚用在旁人身上,你也勉强能够感同身受。”   赵箫霍地睁开眼睛,没喝参汤人就精神了,大声喝道:“欧阳怜光,你要做什么?”   欧阳怜光不去理他,只将手中棋子漫洒于棋盘,江中流茫然抬首。“天亮了?”他不无诧异地四顾。   “腊月的债,还得快。老江你知道么,昨天我还在大明宫给一个人说,用感情胁迫来搞政治很卑鄙,也很愚昧。”欧阳怜光叹息着道,“可叹啊,今天我也要做一件同样卑鄙且愚昧的事了,你帮我做个见证。”她将目光转向赵箫,歉然道:“没办法,要怪只能怪二公子您实在太难缠。时间紧迫,我也实在是不能与你慢慢斗法了……”   “带进来吧!”欧阳怜光转头吩咐飞鱼卫。   鲲鹏   侍卫轻轻推开园门。便见满园素裹,当间一方小小的亭子。亭子里设了酒宴。锦衣貂裘的赵二公子大刺刺地坐在桌前。一手揽着个衣衫半解的美貌少年,一手探进那少年的衣服深处揉捏,仰头笑得很是嚣张肆意啊。   叶十一的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意。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赵萧时,这个人就是用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自吹自擂的——“我说妹夫,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二哥啊,在上都,还没有二哥我码不平的事儿。”   没有来的,叶十一觉得心里跟赵萧亲近起来。现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说几句话。于是,叶十一止住了侍卫,自己走了进去。   平心而论,这一次叶十一的确是真心想和赵萧交谈的。不完全关乎均输署宝藏的事,也不完全是爱屋及乌。就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似乎只要和那个肆无忌惮地人呆上一会,一切都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叶十一尽管报持了这样的诚意,尽管这样,赵二公子只消开口一句话,局面就彻底失控。一切都成了美好的愿望。   “哈,叶十一,你来得正好!免得你手下那帮窝囊废没胆子把我的话传给你。”赵萧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悠然开口道:“我赵二平生有个大志向,你如果能成全了我这个志向,别说叫我交出宝藏,给你卖命,就算是要我把我那亲亲的妹妹绑给你,咱们也可以商量……”   “都说你倾国倾国,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我看嘛,马马虎虎倒也差不离,”赵萧哈哈笑着亲了怀抱里少年一口,抬起脸来非常认真地建议道:“所以,今天晚上,你就陪我睡一宿吧——”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然后就是奔雷闪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至此,被叶十一勉强镇压在胸臆中的所有怨艾、羞恼与愤恨尽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爆发出来。他的眼睛倏地瞪圆了,翻手便拍出一掌。   掌风挟着惊涛拍岸的强大声势直击赵箫的心房。赵箫第一反应就是抓怀里的小男孩给自己当盾牌。但饶是他早有准备,也刚来得及动了一下手指。实在是不赶趟了啊,不说动手打架,光就这出手速度,他和叶十一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于是伟大的赵二公子只好大义凛然一把了。   赵箫撒手放开那少年,昂首挺胸,迎着掌风,赫赫然坐着不动。眉眼随便一挑,不消练习,一副专属赵二公子的那种不屑一顾的、似笑非笑的,令人抓狂的表情就算是跃然脸上了。   叶十一一眼看到赵箫那张脸,再看到他那张脸上那种十二分之欠揍的表情。“这是赵瑟唯一的哥哥了……”他想。于是,雷霆万钧的一掌都挨到赵箫的衣服了,硬生生停了下来没有按实。饶是如此,赵箫还是喉头一甜,差点儿吐血。   说来叹气,这位记吃不记打的爷儿还真是欠揍无比。一旦捡回了一条命,他就立即重整旗鼓,继续向叶十挑衅。赵二少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也怕吐血,不敢喝酒,弄块雪白的手帕一抹嘴再往桌子上一抛。接下来就洋洋得意地发表了他对刚才一事的看法:“我就知道你不敢……”   叶十一当即立断,掉头就走。   叶十一很受伤——这个受伤可绝不是什么精神上受到了虐待,感情上遭到了打击之类那种虚头甚多的伤害,而是扎扎实实伤害到了身体上。刚才那一掌是叶十一挟怒而为,可谓毫无保留,十成十的力道。这样全力施为的一掌没拍到什么物件就硬收回来,不用说也知道是所有的力量都反击到叶十一的身上。赵箫是活蹦乱跳啥事没有了,可叶十一却当即就是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走火入魔。周身脉络针刺一般地疼,出掌那一只手臂更是几乎断掉了一般。   所以他真的不是胸怀宽广,品德高尚,也不是不想跟赵箫一般见识。他是真的跟这位恶棍一般见识不起了。   叶十一铩羽而出,守候在园门外的侍卫一律低垂着头,几乎都快要把头垂到地上去了。是,叶十一是自己一个人进去的,可架不住赵二公子嗓门大啊,于是大伙都听到了,流氓赵二威胁皇后上床来着。这个……连江中流都躲欧阳怜光背后了,不敢摆什么“不听我话,活该了吧”的半仙谱儿。   叶十一站在门口略略调息了一阵,勉强压制住了体内频临暴走边缘的内息,向欧阳怜光一抬手道:“赵箫的事,你来处置。”平了一口气,复又补充道:“要留他性命。”说完也不管欧阳怜光是愿意干啊还是愿意干,直接就走了。   看着浩浩荡荡地人马走完,江中流就从欧阳怜光身后蹦出来,颇为幸灾乐祸道:“哈哈,怜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啊,咱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在一边儿看个热闹哇?”   “大明宫更热闹,你为什么不去?”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那么傻呢,这时候去那地界儿顶雷。”江中流很不要脸地道:“还是挨这儿瞧你倒霉甚合吾意……哦,错了,当然是你收拾赵箫。你是不知道啊,那流氓可把我欺负死了,你得替我报仇雪恨!”   “这有什么?”欧阳怜光瞥了一眼江中流,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抬脚就进了花园。江中流立即一步跟上。   “赵二公子,一别经年,您别来无恙啊?”   “好说,好说!”赵箫正在那儿埋头大吃呢,压根就顾不上欧阳怜光,只挥舞着一双玉箸一道:“难为欧阳大人心里这么惦记着我!”   欧阳怜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地道:“此处甚是不便,咱们房中说话。”   赵箫只当没听见,接着吃。欧阳怜光就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仪态,耐心等候。   又啃了个肘子,赵二少才擦了手施施然站起身来。他擦手的姿态很是优雅,其优雅的程度几乎连最老牌的士族都无法与之相比。然而紧接着,他就伸了一个不甚优雅的懒腰。   “酒足饭饱,正好陪欧阳大人消遣。”他说,“走吧!”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刻之后,均输署宽阔阴暗的牢房里,赵箫像一只风鸡似地,大头朝下,倒吊在木头架子上。   “哗”地一声,照例一盆凉水泼上来,浇他个透心凉。欧阳怜光在挂满一整副墙面的各式刑具前稍作逡巡,然抬手取了一只牛皮长鞭,丢给行刑的差役道:“先来五十鞭。”   “大人您情好吧!”差役笑嘻嘻地一躬身,掂着鞭子退开丈许,酝酿着准备动手,神色也凝重起来。长鞭,可不是一般的刑具,轻重分寸全凭行刑之人的手上的功夫,极是容易失手,扎扎实实是一门硬活儿。   真到了这一刻动真格的时候,一直哭着喊着要求对赵箫进行暴力镇压的江中流反倒是弱了声势。他瞟着行刑的差役甩着手臂准备动手,推了一把欧阳怜光,不无胆怯地道:“这……真的能用刑吗?”   赵箫立即报之以大笑,但他这回被倒吊起来,笑了两声就呛住了,咳嗽不已。   欧阳怜光则不屑一顾,昂然道:“出了事我担着,给我用刑!”   长鞭带着凄厉的骇人的呼哨声响,毒蛇一般向赵箫卷去。   这一次,赵二公子表现得很是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得都几乎都让人感到诡异了。鞭子抽到身上,人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可就奇了怪了。欧阳怜光是打人的,表现出点儿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啥的没什么了不起,可作为挨打的一方还能这么英勇无畏可就不容易了——这话谁要不信谁完全可以吊上去抽一顿试试。想赵二的身份,贵公子兼流氓。武艺是有一点儿的,达到护体的神功的地步是决计没有的;打人是常干的,抗揍的本领是决计没有的。难道是行刑的人作弊?这更不可能。且不说下令动手的人是欧阳怜光,只听声响颜色就知道做绝不是作假——只能说,赵二公子那顿饱饭,没白吃啊!   不用五十鞭,三五鞭下去,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江中流是个大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得很,见了血脑袋里就晕晕乎乎地,于是这就要开溜。欧阳怜光一把扯住了他,道:“别忙溜,长夜无聊,陪我下盘棋消磨时光。赢了就放你走。”   说到下棋,江中流精神一振。他的棋艺很是不赖的,至于欧阳怜光,反正从来没见她下过。于是江中流不免露出几分蔑视来:“就你?”   欧阳怜光笑笑道:“咱们来着看……”   一来着看江中流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个儿。他这边全神贯注,拷打声都听不见了,端是心无旁骛,欧阳怜光那边竟然还有余暇指点着差役换刑具拷问。   大约换了四五种刑具的时光,棋盘上的江中流如癫似狂,全身汗如雨下。刑场上的赵二少也终于认识到了打不还口相当得不划算。   “欧阳怜光,你这么干有意思么?你又不能真格打死我,你我心知肚明。”赵箫道。   “疼得受不了就喊吧。”欧阳怜光在棋盘中央扣下一颗棋子,轻描淡写地道:“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赵箫“哈”的一声,鄙视道:“不就为了那件事嘛!我不过就是捅了你一下,又没得什么好处,反而天大的晦气,你至于记恨那么长时间?”   此言一出,除了已入了境界的江中流,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唰唰唰地往过闪。谁能想到啊,连欧阳大人都能有这么劲爆的八卦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欧阳怜光被抖出这么一桩不甚光彩的大秘密,到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抬头瞧了一眼赵箫,道:“我就是公报私仇,你待如何?”   这话说得直白,更加厉害。连赵二少这等流氓恶棍顿时都感觉到无力招架,于是只好耍无赖:“那什么,你要是非过意不去,大不了我吃点亏,委屈点傢给你得了。”   欧阳怜光愈加气定神闲:“可以啊,我无所谓。只要你交出宝藏,效忠我主,你想怎么样都成。”   行刑差役中一个分神,手下就失了分寸,赵箫闷哼一声,喘了口气道:“欧阳怜光,女人做到你这份上,可真他妈的够没趣的!”   欧阳怜光笑了笑,不再理会。只是给赵箫又换了一桩刑具,并且不紧不慢地吩咐一众差役将赵箫由倒吊改为正吊,然后再动手。“别老倒吊着,吊坏了头脑可没法招供了。夜还长,慢慢来,不急。”   你不急我急。赵箫心中暗自咬牙,但终究没有说话,集中全力挺着。一十八套刑具在身上轮番过遍,纵使行刑的差役都是经验老道之人,手上拿捏着分寸绝不会真要了赵箫的命,但那滋味也绝对是够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境界了。赵二公子,算是把前半生欠下揍都在今晚一晚上连本带利全还上了。所以还是得说苍天有眼啊。   拂晓时分,披着黑色斗篷腰悬绣春刀的飞鱼卫顶着漫天的风雪跨进牢房。为首一人弯腰在欧阳怜光轻轻说了几句话。   欧阳怜光转头看了看赵箫,赵箫正歪头眯着呢。经过一夜的拷打,赵二少再怎么风采依旧也不可能精神抖擞了。于是她吩咐道:“来碗参汤,正戏要开场,给赵二公子提提神。”   “赵二公子,以你的身份,大约今晚之前绝没有受过什么刑,”欧阳怜光娓娓说道,“昨晚我给你暖了一晚上的场,大概挨打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应当知道了。想来这些刑罚用在旁人身上,你也勉强能够感同身受。”   赵箫霍地睁开眼睛,没喝参汤人就精神了,大声喝道:“欧阳怜光,你要做什么?”   欧阳怜光不去理他,只将手中棋子漫洒于棋盘,江中流茫然抬首。“天亮了?”他不无诧异地四顾。   “腊月的债,还得快。老江你知道么,昨天我还在大明宫给一个人说,用感情胁迫来搞政治很卑鄙,也很愚昧。”欧阳怜光叹息着道,“可叹啊,今天我也要做一件同样卑鄙且愚昧的事了,你帮我做个见证。”她将目光转向赵箫,歉然道:“没办法,要怪只能怪二公子您实在太难缠。时间紧迫,我也实在是不能与你慢慢斗法了……”   “带进来吧!”欧阳怜光转头吩咐飞鱼卫。   血盟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十几个飞鱼卫推搡着一个人走进牢房里。那人从头到脚都裹进黑色的斗篷,看不出容貌男女。斗篷之外,双臂反剪,拇指粗细的抹肩拢臂绕身数匝,收紧了勒进肉里。依其身量体态,大约可以推测得出是个男子。   男子踉踉跄跄行至欧阳怜光身旁,为首那名飞鱼卫士抓住他背后绳结用力一拧,男子就止住脚步动弹不得了。欧阳怜光伸手一掀他的兜帽,便露出月华如水的一张容颜来。端是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若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牢中诸人不约而同齐齐地生出一番疼惜的心思,仿佛不忍再看他受缚受辱。   江中流拊掌道:“瑶台谪仙,果然名不虚传。”   赵箫阖上眼,不无叹谓道:“你们到底还是捉到他了……”叹罢,猛得睁开双眼,看向李六尘,款款言道:“都怪我无能!”   江中流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赵箫含情脉脉这款式,真是让人不习惯啊不习惯。   李六尘道:“闭嘴,你少废话!”   赵箫“哈哈”一笑,原形毕露:“不是我军无能,都是敌军太狡猾!嘶……”他一摆头撕裂颈下伤口,不由疼得抽气。   李六尘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箫鲜血淋漓的伤势,嘴巴一弯,轻声道:“还是打轻了……”   欧阳怜光挥了挥手,飞鱼卫将李六尘押出牢房。回过眸来,她微微一笑道:“赵二公子,你不必暗中咬牙。若非你故意激怒皇后殿下,偏又提起当年之事,我也未必能够想到。可见关心则乱,概莫能外。即便英明神武者如公子赵箫,也不免着了行迹啊。”   赵箫地翻了个很赵箫的白眼,“哼”、“哼”不予理会。“英明神武”这四个字,现在怎么听怎么充满了冷嘲热讽啊——所谓冷嘲热讽之说,更像是赵箫的偏见。事实上,欧阳怜光态度挺诚恳的。   “我不会打死李六尘的,最多半死,这一点二公子您尽管放心。”她说道,“您知道,前一阵子,乌虚使节团到长安了。乌虚大单于还等着美貌的大郑王子,好作为他的妹妹登位成为圣女的仪式上的点缀呢。不过这位单于大王的运气不大好,来晚了一步,陛下一朝和先帝一朝的皇子大多都卷进逆案,皇后殿下也没来得及法外开恩。秀侯虽然不是三代以内的皇子,但毕竟是流着李氏血脉的宗室王子,又是如此的貌美,想来由皇后殿下封一个王子送去和亲,必定是能令乌虚大单于满意地。如此,至少三年,边疆可无忧。所以,我怎么都不会在这里打死李六尘的。”   欧阳怜光回顾江中流,然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江中流请二公子来时,这件事还没有出。不过,赵二公子您格外与众不同,或者能未卜先知也说不定?”她语气一转,说道,“不过不管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我还是觍颜再给你说一次吧。”   “皇帝陛下,我是说宣华天子的女儿,皇后殿下的夫人”说到此处,欧阳林光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她就说道:“她又回到大明宫了……”说完,她自嘲似得轻轻一笑,补充道:“大约两三天之后,她将诞育李氏皇族新一代的皇子或者……公主。”   赵萧的眉头缓缓地聚集在一处,头微微后仰,“哒”的一声轻响,磕在刑架上。   欧阳怜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萧,说道:“二公子是顶聪明的人,现在,既然已经没必要拖延时间,我想,我们也可以认真谈一谈了。”   赵箫长时间的与欧阳怜光对视,然后低低的笑声就从他胸腔中发出。“凭你也配和我谈?”他倨傲地说。刑架竖在那里将赵萧高高地架起来,给了他相当的优势,使他可以居高临下地表达轻蔑和鄙视。   “放我下来,”他说,“叫叶十一过来见我!”   欧阳怜光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来人……”她说,“服侍二公子上药,沐浴更衣。”   ……   叶十一并没有立即过来,赵箫看起来倒也无所谓地样子,顾不上焦急。赵二少是自有赵二少的乐子的,绝不肯有一刻光阴被虚度。   在欧阳怜光的纵容之下,均输署的后花园开起了宴会。长安城最好的倡优都被召了来。堂下丝管声动,载歌载舞,堂上琼浆玉液,美味佳肴。赵二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欧阳怜光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李六尘出来陪伴赵箫。至于飞鱼卫摸着刀把子四下环绕——说是侍卫也好,监视也罢,赵二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煞风景的。   午夜时分,乐声嘎然而止,倡优收敛万种风情,敛眉低首后退。在回廊下排成数行,趋而回避,飞鱼卫一起抖动披风屈膝下拜。是叶十一到了。   叶十一还是独个一人踏雪而来。他全身都裹进厚厚的貂裘,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块脸来。白色的貂绒垂在他的眉上,伴随着呼气,抖动着围着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在这一刻,他的美不再是那样的石破惊天的、血流成河的、充满了侵略性的,而是,更像……李六尘。   赵箫嫌弃地撇撇嘴,“你来得可真够慢!”   四面的飞鱼卫——无论明处的还是暗处的,他们一律目瞪口呆:你以为你谁啊,敢叫我们主上来见你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嫌他来得慢?“   叶十一默默的看着赵箫,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啊。“难道我不需要疗伤么?”他有些迟钝又有些悲愤地想,“还是他觉得他那么搞我还不曾受伤?难道他竟真好意思这么认为?”   “你可真弱!”赵箫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十一的衣着,继续表达他的嫌弃,“穿这么多,真给我们男人丢人!比我可真是差远了!”   “你那些都是皮外伤吧?”叶十一打量着赵箫想。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决定吸取经验教训了,这一次绝不肯跟这个恶棍认真。   好在赵箫也表达够了他的嫌弃。然后,这位公子兼流氓突然就进入了正题。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等叶十一开口说一句话,赵二少就开门见山了   “三个条件。” 赵箫伸出三根手指竖在叶十一的眼前。   “第一,不要动李六尘。无论恐吓、拘禁、捆绑、刑罚,还是赐婚或者和亲,他妈的任何我没想到的、你们这些混蛋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狗屁手段,都不许用到他身上。不仅是这一次,以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妄图伤害他或者用他来威胁我。这无可商量!”赵箫盯着叶十一,恶狠狠地说道,“还有,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不关任何人的事。这一点,永远无可改变。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不管是为了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理由,不管是什么人要求你,你都不能插手。”   “你是指瑟儿么?”叶十一想了想,总算明白赵箫口中的“不管什么人”是谁了,于是他疑惑道,“但她做什么要管你这些?”   赵箫冷笑不已:“别管她为什么,我就问你答不答应?”   “李六尘是死是活我并不关心,送什么人去乌虚和亲也无所谓,你愿意跟谁在一起更是和我无关。”叶十一按下赵箫竖着的一根手指,点头道:“这个条件我答应你……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我赵氏一族的家庙、爵位、田产、财货、还有阖族老幼性命,你都要保全到底!”   叶十一颦起眉,仿佛赵箫这第二个条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也是,赵二公子那形象,横看竖看也不像是能够为了什么家族荣辱自我牺牲呐,说他为了自个叫父母亲族抛头颅、洒热血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嘛!于是叶十一怔了一下,方才说道:“赵氏一族么,自然是要的,就算是为了瑟儿……”   “不要提我那个笨蛋妹妹!”赵箫立即打断了叶十一。他竖着的食指和中指张开来在叶十一眼前晃动几次,晒然道:“就凭上都最近几个月被你下令处死的那些人,我那妹妹将来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还真是不好说?”   叶十一心里有些恼怒,然而终究分辨不得,否则不免有心虚的嫌疑。何况他也下了决心了,决计不能和赵箫一般见识。于是还是压下怒意表示首肯,压下赵箫竖起的中指道:“好,我可以立誓,赵氏一族今日所有,我必将维护;赵氏之荣耀,必不使其由我而坠。”   赵箫点点头,竖着的最后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随口道:“第三,皇帝要赵瑟来做!”   “当然,”叶十一下意识的道,“这还用你说,我本来就是要傢她的……”说到此处,他突然愤慨起来,对赵箫怒目而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要和赵瑟永远在一起,使她成为天下的主宰,难道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赵箫却收回手指,“啪”的一声在桌上用力一拍:“好,你写下来。咱们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众人目瞪口呆,然后这些人出于忠诚纷纷怒火中烧:什么叫得寸进尺,说得就是你号人!我们主上都明明白白答应你了,你竟然还敢要求立字据,什么意思啊?”   叶十一也是一呆,然后猛得抖开狐裘,“唰”地一声撕下一幅衣袖。写就写!他在义愤中铺开裂帛,也不用笔墨,咬开手指便写了开去。不一刻,写完血书,抓起来抛到赵箫怀中。   赵箫一伸手接住了,从头到尾迅速浏览一遍,扯着嘴角笑道:“这么客气干嘛,也用不着写血书嘛!”边说边将那血书盟约叠吧叠吧塞进胸中。   叶十一闻言气得发晕,要不是先前和傅铁衣也搞了一回,他能养成这么不好的习惯么?   江中流在一边见是谈妥了,等不及赵箫自己个招供,立即蹦出来追问道:“那么均输府库现在何处,二公子您总该吐露实情了吧!”   赵箫用看傻瓜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江中流:“开什么玩笑呢?这么大的事你当立份字据就完了。哼,不知道盟书订了就是为了撕毁的么?这事我赵箫又不是从来没干过,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说罢,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叶十一,道:“你手下真没规矩!”   叶十一强忍着一剑劈了赵箫的冲动,道:“你待如何?”   赵箫笑了笑:“皇后殿下,您仿佛是凤仪天子的皇后吧。我今天在这里叫你一声妹夫,你敢答应么?”   天地一片死寂,只闻火烛燃烧的声音。   “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这一句话,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振聋发聩似的响亮。   留下这一句话,叶十一就以极为倨傲的态度离开了。   天亮了,又黑了;再亮,再黑。又一个午夜,叶十一独宿的寝殿,内常侍唐青闯进来,扑到在地,气喘吁吁地禀告道:“殿下……殿下,陛下,陛下诞育了一位公主,恭喜殿下,恭喜殿下……”   叶十一坐起来,按了按头。“我们去看看……”他说。   他赤着脚走出宫殿,一直走到皇帝生产的寝宫。将军们还有百官都聚集在殿下,议论纷纷。叶十一一到,他们就突然安静了。叶十一随风飘动的单衣扫过他们低垂的头,踏入殿内,文武百官随即跟了进去。他们纷乱的脚步声昭示着他们纷乱的心。   寝宫里暖洋洋地,让人冒汗。宫殿深处,幔帐半垂。帐外立着无数地内官宫侍和几十名御医产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正中年纪最长的产婆抱着黄绫的襁褓,跪下贺喜道:“殿下,是一位公主……”内官宫侍御医产婆跟着一起跪倒:“恭喜皇帝陛下,恭喜皇后殿下。”   李芛从幔帐中伸出半边脸来。就是这半边的脸,也透出无限的欢欣与幸福来。“都赏……”她笑吟吟地说。   “想不到竟然是个公主……”欧阳怜光在叶十一身边低声道,语气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抱过来我看看。”叶十一说。   产婆欣然起身前行,递上襁褓,口中道:“很漂亮的公主呢!”   这一刻,将军们紧张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腔了。万百千甚至不禁按剑向前跨了一步。欧阳怜光将手中折扇微微一横,止住了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叶十一向那女孩儿伸出手。   “不……”幔帐中的李芛忽然觉悟了什么似地一声尖叫,坐起身来,然后她立即就倒了下去,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与绝望,“十一郎……”   叶十一终于还是抱了那孩子,目光下垂注视她的脸好一阵子。孩子哭起来,他将孩子还给产婆,轻声道:“的确很漂亮。”   凤仪元年十一月初二日黄昏,凤仪皇帝在大明宫产下一名女婴。女婴只在世上存活了三个时辰,就因为先天不足,在初三日的拂晓夭折了。一天之后,宣华天子也因为寒症引起的产后出血驾崩了。   消息传到赵箫耳朵里时,这位流氓中的贵族,贵族中的流氓也久久不能言语。他满满地饮尽一杯酒,玩味着手中精致的酒杯,对着那传报的差役道:“欧阳怜光派你传话吗?我还以为她要来跟我碰杯庆贺呢……”   血盟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十几个飞鱼卫推搡着一个人走进牢房里。那人从头到脚都裹进黑色的斗篷,看不出容貌男女。斗篷之外,双臂反剪,拇指粗细的抹肩拢臂绕身数匝,收紧了勒进肉里。依其身量体态,大约可以推测得出是个男子。   男子踉踉跄跄行至欧阳怜光身旁,为首那名飞鱼卫士抓住他背后绳结用力一拧,男子就止住脚步动弹不得了。欧阳怜光伸手一掀他的兜帽,便露出月华如水的一张容颜来。端是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若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牢中诸人不约而同齐齐地生出一番疼惜的心思,仿佛不忍再看他受缚受辱。   江中流拊掌道:“瑶台谪仙,果然名不虚传。”   赵箫阖上眼,不无叹谓道:“你们到底还是捉到他了……”叹罢,猛得睁开双眼,看向李六尘,款款言道:“都怪我无能!”   江中流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赵箫含情脉脉这款式,真是让人不习惯啊不习惯。   李六尘道:“闭嘴,你少废话!”   赵箫“哈哈”一笑,原形毕露:“不是我军无能,都是敌军太狡猾!嘶……”他一摆头撕裂颈下伤口,不由疼得抽气。   李六尘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箫鲜血淋漓的伤势,嘴巴一弯,轻声道:“还是打轻了……”   欧阳怜光挥了挥手,飞鱼卫将李六尘押出牢房。回过眸来,她微微一笑道:“赵二公子,你不必暗中咬牙。若非你故意激怒皇后殿下,偏又提起当年之事,我也未必能够想到。可见关心则乱,概莫能外。即便英明神武者如公子赵箫,也不免着了行迹啊。”   赵箫地翻了个很赵箫的白眼,“哼”、“哼”不予理会。“英明神武”这四个字,现在怎么听怎么充满了冷嘲热讽啊——所谓冷嘲热讽之说,更像是赵箫的偏见。事实上,欧阳怜光态度挺诚恳的。   “我不会打死李六尘的,最多半死,这一点二公子您尽管放心。”她说道,“您知道,前一阵子,乌虚使节团到长安了。乌虚大单于还等着美貌的大郑王子,好作为他的妹妹登位成为圣女的仪式上的点缀呢。不过这位单于大王的运气不大好,来晚了一步,陛下一朝和先帝一朝的皇子大多都卷进逆案,皇后殿下也没来得及法外开恩。秀侯虽然不是三代以内的皇子,但毕竟是流着李氏血脉的宗室王子,又是如此的貌美,想来由皇后殿下封一个王子送去和亲,必定是能令乌虚大单于满意地。如此,至少三年,边疆可无忧。所以,我怎么都不会在这里打死李六尘的。”   欧阳怜光回顾江中流,然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江中流请二公子来时,这件事还没有出。不过,赵二公子您格外与众不同,或者能未卜先知也说不定?”她语气一转,说道,“不过不管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我还是觍颜再给你说一次吧。”   “皇帝陛下,我是说宣华天子的女儿,皇后殿下的夫人”说到此处,欧阳林光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她就说道:“她又回到大明宫了……”说完,她自嘲似得轻轻一笑,补充道:“大约两三天之后,她将诞育李氏皇族新一代的皇子或者……公主。”   赵萧的眉头缓缓地聚集在一处,头微微后仰,“哒”的一声轻响,磕在刑架上。   欧阳怜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萧,说道:“二公子是顶聪明的人,现在,既然已经没必要拖延时间,我想,我们也可以认真谈一谈了。”   赵箫长时间的与欧阳怜光对视,然后低低的笑声就从他胸腔中发出。“凭你也配和我谈?”他倨傲地说。刑架竖在那里将赵萧高高地架起来,给了他相当的优势,使他可以居高临下地表达轻蔑和鄙视。   “放我下来,”他说,“叫叶十一过来见我!”   欧阳怜光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来人……”她说,“服侍二公子上药,沐浴更衣。”   ……   叶十一并没有立即过来,赵箫看起来倒也无所谓地样子,顾不上焦急。赵二少是自有赵二少的乐子的,绝不肯有一刻光阴被虚度。   在欧阳怜光的纵容之下,均输署的后花园开起了宴会。长安城最好的倡优都被召了来。堂下丝管声动,载歌载舞,堂上琼浆玉液,美味佳肴。赵二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欧阳怜光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李六尘出来陪伴赵箫。至于飞鱼卫摸着刀把子四下环绕——说是侍卫也好,监视也罢,赵二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煞风景的。   午夜时分,乐声嘎然而止,倡优收敛万种风情,敛眉低首后退。在回廊下排成数行,趋而回避,飞鱼卫一起抖动披风屈膝下拜。是叶十一到了。   叶十一还是独个一人踏雪而来。他全身都裹进厚厚的貂裘,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块脸来。白色的貂绒垂在他的眉上,伴随着呼气,抖动着围着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在这一刻,他的美不再是那样的石破惊天的、血流成河的、充满了侵略性的,而是,更像……李六尘。   赵箫嫌弃地撇撇嘴,“你来得可真够慢!”   四面的飞鱼卫——无论明处的还是暗处的,他们一律目瞪口呆:你以为你谁啊,敢叫我们主上来见你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嫌他来得慢?“   叶十一默默的看着赵箫,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啊。“难道我不需要疗伤么?”他有些迟钝又有些悲愤地想,“还是他觉得他那么搞我还不曾受伤?难道他竟真好意思这么认为?”   “你可真弱!”赵箫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十一的衣着,继续表达他的嫌弃,“穿这么多,真给我们男人丢人!比我可真是差远了!”   “你那些都是皮外伤吧?”叶十一打量着赵箫想。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决定吸取经验教训了,这一次绝不肯跟这个恶棍认真。   好在赵箫也表达够了他的嫌弃。然后,这位公子兼流氓突然就进入了正题。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等叶十一开口说一句话,赵二少就开门见山了   “三个条件。” 赵箫伸出三根手指竖在叶十一的眼前。   “第一,不要动李六尘。无论恐吓、拘禁、捆绑、刑罚,还是赐婚或者和亲,他妈的任何我没想到的、你们这些混蛋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狗屁手段,都不许用到他身上。不仅是这一次,以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妄图伤害他或者用他来威胁我。这无可商量!”赵箫盯着叶十一,恶狠狠地说道,“还有,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不关任何人的事。这一点,永远无可改变。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不管是为了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理由,不管是什么人要求你,你都不能插手。”   “你是指瑟儿么?”叶十一想了想,总算明白赵箫口中的“不管什么人”是谁了,于是他疑惑道,“但她做什么要管你这些?”   赵箫冷笑不已:“别管她为什么,我就问你答不答应?”   “李六尘是死是活我并不关心,送什么人去乌虚和亲也无所谓,你愿意跟谁在一起更是和我无关。”叶十一按下赵箫竖着的一根手指,点头道:“这个条件我答应你……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我赵氏一族的家庙、爵位、田产、财货、还有阖族老幼性命,你都要保全到底!”   叶十一颦起眉,仿佛赵箫这第二个条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也是,赵二公子那形象,横看竖看也不像是能够为了什么家族荣辱自我牺牲呐,说他为了自个叫父母亲族抛头颅、洒热血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嘛!于是叶十一怔了一下,方才说道:“赵氏一族么,自然是要的,就算是为了瑟儿……”   “不要提我那个笨蛋妹妹!”赵箫立即打断了叶十一。他竖着的食指和中指张开来在叶十一眼前晃动几次,晒然道:“就凭上都最近几个月被你下令处死的那些人,我那妹妹将来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还真是不好说?”   叶十一心里有些恼怒,然而终究分辨不得,否则不免有心虚的嫌疑。何况他也下了决心了,决计不能和赵箫一般见识。于是还是压下怒意表示首肯,压下赵箫竖起的中指道:“好,我可以立誓,赵氏一族今日所有,我必将维护;赵氏之荣耀,必不使其由我而坠。”   赵箫点点头,竖着的最后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随口道:“第三,皇帝要赵瑟来做!”   “当然,”叶十一下意识的道,“这还用你说,我本来就是要傢她的……”说到此处,他突然愤慨起来,对赵箫怒目而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要和赵瑟永远在一起,使她成为天下的主宰,难道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赵箫却收回手指,“啪”的一声在桌上用力一拍:“好,你写下来。咱们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众人目瞪口呆,然后这些人出于忠诚纷纷怒火中烧:什么叫得寸进尺,说得就是你号人!我们主上都明明白白答应你了,你竟然还敢要求立字据,什么意思啊?”   叶十一也是一呆,然后猛得抖开狐裘,“唰”地一声撕下一幅衣袖。写就写!他在义愤中铺开裂帛,也不用笔墨,咬开手指便写了开去。不一刻,写完血书,抓起来抛到赵箫怀中。   赵箫一伸手接住了,从头到尾迅速浏览一遍,扯着嘴角笑道:“这么客气干嘛,也用不着写血书嘛!”边说边将那血书盟约叠吧叠吧塞进胸中。   叶十一闻言气得发晕,要不是先前和傅铁衣也搞了一回,他能养成这么不好的习惯么?   江中流在一边见是谈妥了,等不及赵箫自己个招供,立即蹦出来追问道:“那么均输府库现在何处,二公子您总该吐露实情了吧!”   赵箫用看傻瓜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江中流:“开什么玩笑呢?这么大的事你当立份字据就完了。哼,不知道盟书订了就是为了撕毁的么?这事我赵箫又不是从来没干过,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说罢,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叶十一,道:“你手下真没规矩!”   叶十一强忍着一剑劈了赵箫的冲动,道:“你待如何?”   赵箫笑了笑:“皇后殿下,您仿佛是凤仪天子的皇后吧。我今天在这里叫你一声妹夫,你敢答应么?”   天地一片死寂,只闻火烛燃烧的声音。   “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这一句话,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振聋发聩似的响亮。   留下这一句话,叶十一就以极为倨傲的态度离开了。   天亮了,又黑了;再亮,再黑。又一个午夜,叶十一独宿的寝殿,内常侍唐青闯进来,扑到在地,气喘吁吁地禀告道:“殿下……殿下,陛下,陛下诞育了一位公主,恭喜殿下,恭喜殿下……”   叶十一坐起来,按了按头。“我们去看看……”他说。   他赤着脚走出宫殿,一直走到皇帝生产的寝宫。将军们还有百官都聚集在殿下,议论纷纷。叶十一一到,他们就突然安静了。叶十一随风飘动的单衣扫过他们低垂的头,踏入殿内,文武百官随即跟了进去。他们纷乱的脚步声昭示着他们纷乱的心。   寝宫里暖洋洋地,让人冒汗。宫殿深处,幔帐半垂。帐外立着无数地内官宫侍和几十名御医产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正中年纪最长的产婆抱着黄绫的襁褓,跪下贺喜道:“殿下,是一位公主……”内官宫侍御医产婆跟着一起跪倒:“恭喜皇帝陛下,恭喜皇后殿下。”   李芛从幔帐中伸出半边脸来。就是这半边的脸,也透出无限的欢欣与幸福来。“都赏……”她笑吟吟地说。   “想不到竟然是个公主……”欧阳怜光在叶十一身边低声道,语气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抱过来我看看。”叶十一说。   产婆欣然起身前行,递上襁褓,口中道:“很漂亮的公主呢!”   这一刻,将军们紧张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腔了。万百千甚至不禁按剑向前跨了一步。欧阳怜光将手中折扇微微一横,止住了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叶十一向那女孩儿伸出手。   “不……”幔帐中的李芛忽然觉悟了什么似地一声尖叫,坐起身来,然后她立即就倒了下去,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与绝望,“十一郎……”   叶十一终于还是抱了那孩子,目光下垂注视她的脸好一阵子。孩子哭起来,他将孩子还给产婆,轻声道:“的确很漂亮。”   凤仪元年十一月初二日黄昏,凤仪皇帝在大明宫产下一名女婴。女婴只在世上存活了三个时辰,就因为先天不足,在初三日的拂晓夭折了。一天之后,宣华天子也因为寒症引起的产后出血驾崩了。   消息传到赵箫耳朵里时,这位流氓中的贵族,贵族中的流氓也久久不能言语。他满满地饮尽一杯酒,玩味着手中精致的酒杯,对着那传报的差役道:“欧阳怜光派你传话吗?我还以为她要来跟我碰杯庆贺呢……”   秦淮   十里河畔的齐芳阁,刚近黄昏,华灯未上,就已经高朋满座,宾至如云。楼下大堂,雕栏画栋,极是堂皇。五六十张八仙桌错落排布开,到处耸动的都是戴着冠、插着钗的人头。跑堂的小伙计一律都是十六七岁地小伙子,收拾得极爽利,周身上下透出精神来。他们肩搭白手帕,半猫着腰,脚不沾地地在行道间往返奔忙。“来了,鸡丝浇面,麻油素干丝——”亦或“雀舌一壶……”传菜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穿着青花直缀的少年男子手挽清漆提篮,贩卖梅花酒。看见哪一桌有客人招手,便三两个地凑上去兜搭生意……   大厅中央,空出一片不小的地方,设了看台与丝竹管乐,一名容貌身段无一不美的倡优立在上面,拿姿作态,正清唱一折《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好!”   满堂轰然彩声,前排许多桌子甚至漫撒出许多铜钱,丢向台上。左边靠墙壁一张桌案旁面对面坐着两个男子,都是二十七、八岁模样,一人穿粉袍簪花,另一人穿紫袍束冠。粉袍男子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咀嚼唱词,突然猛得一拍桌案,睁眼道:“妙啊!不想我离开金陵前后不过四五个月,坊间便出了唱功如此了得的小倡。只听他这一句,恐怕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能够!”   “是得狠了。”紫袍男子笑道:“介人兄果然目光如炬。近来名头甚响的这位白门郎君正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今年只得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刚在这奇芳阁挂上粉牌。这小倡奴容貌虽然算不得顶好,才艺却是一流,一折《惊梦》尤其唱得艳惊四座。挂牌没几日,已然被捧为秦淮河上的名倡,虽比不上横波郎君、玉京郎君、湘兰郎君、如是郎君等人的声势,却也差得不多了。你看这奇芳阁满座宾客,大约有八成都是来给他捧场的。你出门贩货数月,刚回金陵,自是不晓得了。”   台上那白门郎君继续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紫袍男子拍掌道:“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你看这断得多好……介人兄,此番你北去贩货能够平安归来,还能狠赚一笔,实在是侥幸得很哪!听从北边逃过来的人说,长安流血都成河了。神策军到处杀人放火,看见哪家稍微富裕一些就冲进去抢,连男子身上镶了金银的贞锁都不放过呢。□掳掠,无恶不作,端是一副人间惨狱。”   粉衣男子撇了撇嘴道:“哪里就夸张至此呢。张氏这一败,北方的战乱就算是彻底停了,路上强梁盗贼都跟着少了许多,路好走不少呢。现在从函谷关往出运货是盘查严得很,一旦被抓到,不但财货全没,还有可能丢命呢!不过往关内运却是无妨的,税都减了呢。我这次贩布去长安,着实运气不赖,正赶上神策军大整顿,做军衣,货物立即全部出脱,赚了不少……至于说杀人放火,□掳掠,有是有,那大多都是贵人们的事儿,跟咱关系不大。只要小心着点儿,别往跟前凑活,也连累不到身上。再说,立了新皇上之后,长安就太平了……我给你说,我回来之前赶上看登基大典来着。那叶皇后长得可真漂亮……”   紫袍男子侧耳倾听,口中言道:“传言叶后□宫廷,气得凤仪天子小产,是以母女均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粉袍男子皱眉道:“宫闱秘事,谁能说得清楚。长安坊间也是说什么的都有。听说凤仪天子有宫寒之症,生的时候就难产,大出血。生孩子的事,本来就是鬼门关,先帝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才生下来的。先开始传出信来也说生出来的是一个公主,但没能活住,生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真真可惜啊……”   紫袍男子四顾一番,才小心道:“是可惜,可话又说回来,倘若那小公主活了下来,咱们皇上可怎么算?”   粉袍男子道:“现在叶后也立了邯郸郡主做皇帝。这天无二日的,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会开仗吧?”   紫袍男子道:“你不晓得,北边的士族举家迁过来不少,现在金陵乱糟糟地,到处都在说北伐。连贡院的太学生都四处疾呼,说妖后弑君,神武之祸复现当代,我江南士庶当戮力同心,发正义之师,以正乾坤!”   粉袍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大义所在,是该如此。只是战事一起,恐怕又要加税……”   紫袍男子笑道:“怕什么。如今金陵这许多的士族,大不了找一家投充。稍稍奉献少许家产,税赋再重,总收不到咱们头上。”   粉袍男子皱眉不语。一时安静下来,耳边只听得倡优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靡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紫袍男子便笑道:“嗨,管它呢,莫谈国事。反正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佳人,美酒佳人,既有这般仙乐,咱们便先叫上几筛梅花酒戏耍戏耍,图个乐子。”说着站起来冲在酒店中往来勾搭生意的沽酒郎召了召手。   立时便有两个卖酒少年凑到桌前。他们揭开提篮,依次从中拿出回卤干、豆腐涝、状元豆、炒螺丝四样小食,都是分好了盛在小碟子里摆上桌案。然后摆开酒碗,提出一个大肚儿酒甑来,怀抱着筛酒。在他们筛酒的功夫,紫衣男子将站在自己旁边那名沽酒少年直缀的衣摆略微一掀,便大刺刺地将手伸了进去。青花直缀翻动间,肉色一晃而过。原来沽酒郎未曾穿裤,直缀内里就是光露露的下半身。   紫衣男子抓着那沽酒郎两瓣臀肉揉捏几下,颇觉得这光屁股格外肥软柔嫩,比之一般的沽酒郎格外令人受用。于是便眯了双眼,口中道:“再多筛两碗来……”沽酒郎声音清脆地答应一声,重新摆开几个酒碗,弯了腰慢慢地筛酒。紫衣男子感觉略微过了一些手瘾了,方才端起一碗梅花酒放在唇边。抬眼间,见同伴一只手臂拿酒碗,另一只手臂却搭在桌子上,不由“咦”地一声,诧异道:“怎么改了章程了?不先来点儿清粥小菜,勾出了胃火,晚间上了画舫哪里能够饱餐餍足?”   粉衣男子索性放下酒碗,大叹一声道:“西乡兄有所不知,我这一趟买卖做回来,总算是能够订下一门差强人意的婚事了,婚期就在年后。这些个少年荒唐,说不得要一一收拾起来喽……”他虽然实在叹气,听起来却更像是炫耀,舌头下面压抑不住的笑意。   紫衣男子也大为惊喜,连声道:“恭喜!难怪你最近都不肯出门寻我们戏耍,要我登门去找。你这家伙,竟是不声不响就办成了这一桩大事,着实当罚!”粉衣男子也不推辞,笑眯眯地将手中一碗梅花酒饮尽。   “如此一来,倒真是不好再拉你一起荒唐了。”紫衣男子说着,丢出十几个铜钱在桌上。   沽酒郎看了一眼,屈了屈膝道:“请大爷再多赏几文罢。”   紫衣男子摇头笑道:“真是应了最近什么都贵了的景儿,连卖屁股的沽酒郎都涨价了!”说罢,果然又添了几文,道:“殊不知物贵则人贱,口马行里最可人的小厮,如今也不过就值个六七贯,再怎么也尽够消遣一两年的了。比起来可是划算不少。”   那沽酒郎脸上粉嫩嫩的,轻声道:“大爷取笑了呢。”说着从提篮里拿出热腾腾的白手巾来给紫衣男子擦手。   粉衣男子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十里秦淮河,几百家画舫酒肆,上万的行首,自八艳而下,说到底有哪个不是靠卖屁股讨生活的?凭什么有的一掷万金还摸不到门,有的就只值一个铜板。不过新鲜好玩而已。”   “正是,正是!要的就是这个味儿!”紫衣男子哈哈大笑,“只可惜呀,这秦淮河你以后来不了了。就算是将来陪着夫人来玩,也没那味了!”   沽酒少年替紫衣男子擦完了手,就酒甑盘盏等物事收回提篮,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铜钱,行礼道了谢便退开去了。   楼上雅间,一个男人抱肩立在窗边,瞧着满堂的风流气象,不由微微而笑。   “看什么呢,这样地入神。”背后女人的声音催促道,“菜齐了,快来尝尝有名的秦淮八绝。这等小吃,非得微服来这种市井所在才能尝得到地道的滋味。”   男人转过头,下巴上短短的胡茬让人很有想摸上去摩擦的冲动。女人懒懒地靠着椅背,头侧歪着以三两根手指支撑,卷得又细又长的大麻烟夹在指间,眼睛里射出慵懒的猫似的光。她翘脚坐在哪里,宝蓝色的鞋抵着桌子腿儿,鞋尖滴溜溜一颗珠子润泽无比。   男人冲女人微笑,女人在桌子上向男人伸出手。男人是傅铁衣,女人是赵瑟。   “我在想,‘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这一句评语真是不错。锦绣金陵,风雅之薮;秦淮风光,十里珠帘。果然名不虚传。”他说。他只一步就迈到了桌前,坐下了握住了赵瑟的手。   赵瑟扯着嘴道:“不过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罢了。”   傅铁衣拿竹筷夹了一筷子素干丝,口中道:“何必这么说。升斗小民所求不过一朝温饱,一夕欢愉,得过且过也在常理。何况亡国之说,倒还远远未必……”   赵瑟摆摆手道:“何必掩耳盗铃。大郑天下,名存实亡矣。”她自嘲道:“便是江南这半壁江山,号为大郑正朔,实在是我赵瑟的江南。而与其说是我赵瑟的江南,又不如说是……” 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铁衣放下筷子,一正颜色,认真问道:“瑟儿,将来你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么?”赵瑟将翘着的腿放下来,端正了坐姿,看着傅铁衣,道,“你们不是都替我打算好了么?”   傅铁衣目光一黯,手上抓紧了些,道:“瑟儿,对不起……”   “不用抱歉,我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还能因为这个怨你。只是……”赵瑟抽出手来,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不远千里万里的赶过来,竟然是为了替他做说客。我还当你是想我了呢……至少总应该想女儿了吧?”   “并不是不想你……”傅铁衣非常狼狈地解释道。   赵瑟却只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说话。   傅铁衣叹了口气,只得说道:“瑟儿,是时候了,和叶十一和解吧。”   “哦?”赵瑟只说了这一个字。   傅铁衣点点头,迎上赵瑟的目光,狠了狠心便一口气说了出来:“是的,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叶十一刚刚统一北方,还没有力量立即出兵。而你还拥有几乎完备的江南。南北势均力敌,这时候谈判,不存在谁向谁低头,谁对谁留了情。也唯有这一刻和谈,你才可以站在和他完全平等的位置上。光明正大的、堂堂正正的成为帝王,主宰天下啊。现在的形势,你和叶十一一旦联合,天下就是你们的。可如果继续鹬蚌相争,就很有可能将天下拱手让给巴蜀的元元。你和叶十一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非得决裂不可,为什么不言归于好呢?不要再任性了,瑟儿。”   “我和叶十一之间有没有了不得的仇怨,是不是非决裂不可,这可以不管……”赵瑟站了起来,身材向二八少女一般灵巧。她身体一旋便站到了傅铁衣的椅背以后,弯下腰来,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曹大怎么办?”   大麻烟瞭起的烟雾在傅铁衣的眼前弥散。他嗅着那传说中欲仙欲醉的滋味,只觉得辛辣无比。   “你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意思,”赵瑟自顾自地说道,“二哥前些日子有一封信,说的话和你差不多。他劝我最好是把曹大扔到战场上去。这样能让他死得快,更死得漂亮。”   “阿傅,”赵瑟的眼泪默默地留下来,“既然你们明知道会这样,当初为什么又要劝我取他!”   傅铁衣沉默半响,终于道:“此一时彼一时。”   江南独立了,他已经没用了。   赵瑟无声地笑了。她抽身离开傅铁衣,站到窗前向外面眺望。天已经全黑了,秦淮河上一盏盏花灯升起,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好一派如梦如幻的美景。   “阿傅,你还没有游过秦淮河吧。今晚我们两个一起,好好去玩一夜。”她掐掉了大麻烟,回过头说。   秦淮   十里河畔的齐芳阁,刚近黄昏,华灯未上,就已经高朋满座,宾至如云。楼下大堂,雕栏画栋,极是堂皇。五六十张八仙桌错落排布开,到处耸动的都是戴着冠、插着钗的人头。跑堂的小伙计一律都是十六七岁地小伙子,收拾得极爽利,周身上下透出精神来。他们肩搭白手帕,半猫着腰,脚不沾地地在行道间往返奔忙。“来了,鸡丝浇面,麻油素干丝——”亦或“雀舌一壶……”传菜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穿着青花直缀的少年男子手挽清漆提篮,贩卖梅花酒。看见哪一桌有客人招手,便三两个地凑上去兜搭生意……   大厅中央,空出一片不小的地方,设了看台与丝竹管乐,一名容貌身段无一不美的倡优立在上面,拿姿作态,正清唱一折《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好!”   满堂轰然彩声,前排许多桌子甚至漫撒出许多铜钱,丢向台上。左边靠墙壁一张桌案旁面对面坐着两个男子,都是二十七、八岁模样,一人穿粉袍簪花,另一人穿紫袍束冠。粉袍男子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咀嚼唱词,突然猛得一拍桌案,睁眼道:“妙啊!不想我离开金陵前后不过四五个月,坊间便出了唱功如此了得的小倡。只听他这一句,恐怕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能够!”   “是得狠了。”紫袍男子笑道:“介人兄果然目光如炬。近来名头甚响的这位白门郎君正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今年只得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刚在这奇芳阁挂上粉牌。这小倡奴容貌虽然算不得顶好,才艺却是一流,一折《惊梦》尤其唱得艳惊四座。挂牌没几日,已然被捧为秦淮河上的名倡,虽比不上横波郎君、玉京郎君、湘兰郎君、如是郎君等人的声势,却也差得不多了。你看这奇芳阁满座宾客,大约有八成都是来给他捧场的。你出门贩货数月,刚回金陵,自是不晓得了。”   台上那白门郎君继续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紫袍男子拍掌道:“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你看这断得多好……介人兄,此番你北去贩货能够平安归来,还能狠赚一笔,实在是侥幸得很哪!听从北边逃过来的人说,长安流血都成河了。神策军到处杀人放火,看见哪家稍微富裕一些就冲进去抢,连男子身上镶了金银的贞锁都不放过呢。□掳掠,无恶不作,端是一副人间惨狱。”   粉衣男子撇了撇嘴道:“哪里就夸张至此呢。张氏这一败,北方的战乱就算是彻底停了,路上强梁盗贼都跟着少了许多,路好走不少呢。现在从函谷关往出运货是盘查严得很,一旦被抓到,不但财货全没,还有可能丢命呢!不过往关内运却是无妨的,税都减了呢。我这次贩布去长安,着实运气不赖,正赶上神策军大整顿,做军衣,货物立即全部出脱,赚了不少……至于说杀人放火,□掳掠,有是有,那大多都是贵人们的事儿,跟咱关系不大。只要小心着点儿,别往跟前凑活,也连累不到身上。再说,立了新皇上之后,长安就太平了……我给你说,我回来之前赶上看登基大典来着。那叶皇后长得可真漂亮……”   紫袍男子侧耳倾听,口中言道:“传言叶后□宫廷,气得凤仪天子小产,是以母女均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粉袍男子皱眉道:“宫闱秘事,谁能说得清楚。长安坊间也是说什么的都有。听说凤仪天子有宫寒之症,生的时候就难产,大出血。生孩子的事,本来就是鬼门关,先帝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才生下来的。先开始传出信来也说生出来的是一个公主,但没能活住,生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真真可惜啊……”   紫袍男子四顾一番,才小心道:“是可惜,可话又说回来,倘若那小公主活了下来,咱们皇上可怎么算?”   粉袍男子道:“现在叶后也立了邯郸郡主做皇帝。这天无二日的,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会开仗吧?”   紫袍男子道:“你不晓得,北边的士族举家迁过来不少,现在金陵乱糟糟地,到处都在说北伐。连贡院的太学生都四处疾呼,说妖后弑君,神武之祸复现当代,我江南士庶当戮力同心,发正义之师,以正乾坤!”   粉袍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大义所在,是该如此。只是战事一起,恐怕又要加税……”   紫袍男子笑道:“怕什么。如今金陵这许多的士族,大不了找一家投充。稍稍奉献少许家产,税赋再重,总收不到咱们头上。”   粉袍男子皱眉不语。一时安静下来,耳边只听得倡优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靡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盼,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   紫袍男子便笑道:“嗨,管它呢,莫谈国事。反正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佳人,美酒佳人,既有这般仙乐,咱们便先叫上几筛梅花酒戏耍戏耍,图个乐子。”说着站起来冲在酒店中往来勾搭生意的沽酒郎召了召手。   立时便有两个卖酒少年凑到桌前。他们揭开提篮,依次从中拿出回卤干、豆腐涝、状元豆、炒螺丝四样小食,都是分好了盛在小碟子里摆上桌案。然后摆开酒碗,提出一个大肚儿酒甑来,怀抱着筛酒。在他们筛酒的功夫,紫衣男子将站在自己旁边那名沽酒少年直缀的衣摆略微一掀,便大刺刺地将手伸了进去。青花直缀翻动间,肉色一晃而过。原来沽酒郎未曾穿裤,直缀内里就是光露露的下半身。   紫衣男子抓着那沽酒郎两瓣臀肉揉捏几下,颇觉得这光屁股格外肥软柔嫩,比之一般的沽酒郎格外令人受用。于是便眯了双眼,口中道:“再多筛两碗来……”沽酒郎声音清脆地答应一声,重新摆开几个酒碗,弯了腰慢慢地筛酒。紫衣男子感觉略微过了一些手瘾了,方才端起一碗梅花酒放在唇边。抬眼间,见同伴一只手臂拿酒碗,另一只手臂却搭在桌子上,不由“咦”地一声,诧异道:“怎么改了章程了?不先来点儿清粥小菜,勾出了胃火,晚间上了画舫哪里能够饱餐餍足?”   粉衣男子索性放下酒碗,大叹一声道:“西乡兄有所不知,我这一趟买卖做回来,总算是能够订下一门差强人意的婚事了,婚期就在年后。这些个少年荒唐,说不得要一一收拾起来喽……”他虽然实在叹气,听起来却更像是炫耀,舌头下面压抑不住的笑意。   紫衣男子也大为惊喜,连声道:“恭喜!难怪你最近都不肯出门寻我们戏耍,要我登门去找。你这家伙,竟是不声不响就办成了这一桩大事,着实当罚!”粉衣男子也不推辞,笑眯眯地将手中一碗梅花酒饮尽。   “如此一来,倒真是不好再拉你一起荒唐了。”紫衣男子说着,丢出十几个铜钱在桌上。   沽酒郎看了一眼,屈了屈膝道:“请大爷再多赏几文罢。”   紫衣男子摇头笑道:“真是应了最近什么都贵了的景儿,连卖屁股的沽酒郎都涨价了!”说罢,果然又添了几文,道:“殊不知物贵则人贱,口马行里最可人的小厮,如今也不过就值个六七贯,再怎么也尽够消遣一两年的了。比起来可是划算不少。”   那沽酒郎脸上粉嫩嫩的,轻声道:“大爷取笑了呢。”说着从提篮里拿出热腾腾的白手巾来给紫衣男子擦手。   粉衣男子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十里秦淮河,几百家画舫酒肆,上万的行首,自八艳而下,说到底有哪个不是靠卖屁股讨生活的?凭什么有的一掷万金还摸不到门,有的就只值一个铜板。不过新鲜好玩而已。”   “正是,正是!要的就是这个味儿!”紫衣男子哈哈大笑,“只可惜呀,这秦淮河你以后来不了了。就算是将来陪着夫人来玩,也没那味了!”   沽酒少年替紫衣男子擦完了手,就酒甑盘盏等物事收回提篮,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铜钱,行礼道了谢便退开去了。   楼上雅间,一个男人抱肩立在窗边,瞧着满堂的风流气象,不由微微而笑。   “看什么呢,这样地入神。”背后女人的声音催促道,“菜齐了,快来尝尝有名的秦淮八绝。这等小吃,非得微服来这种市井所在才能尝得到地道的滋味。”   男人转过头,下巴上短短的胡茬让人很有想摸上去摩擦的冲动。女人懒懒地靠着椅背,头侧歪着以三两根手指支撑,卷得又细又长的大麻烟夹在指间,眼睛里射出慵懒的猫似的光。她翘脚坐在哪里,宝蓝色的鞋抵着桌子腿儿,鞋尖滴溜溜一颗珠子润泽无比。   男人冲女人微笑,女人在桌子上向男人伸出手。男人是傅铁衣,女人是赵瑟。   “我在想,‘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这一句评语真是不错。锦绣金陵,风雅之薮;秦淮风光,十里珠帘。果然名不虚传。”他说。他只一步就迈到了桌前,坐下了握住了赵瑟的手。   赵瑟扯着嘴道:“不过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罢了。”   傅铁衣拿竹筷夹了一筷子素干丝,口中道:“何必这么说。升斗小民所求不过一朝温饱,一夕欢愉,得过且过也在常理。何况亡国之说,倒还远远未必……”   赵瑟摆摆手道:“何必掩耳盗铃。大郑天下,名存实亡矣。”她自嘲道:“便是江南这半壁江山,号为大郑正朔,实在是我赵瑟的江南。而与其说是我赵瑟的江南,又不如说是……” 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铁衣放下筷子,一正颜色,认真问道:“瑟儿,将来你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么?”赵瑟将翘着的腿放下来,端正了坐姿,看着傅铁衣,道,“你们不是都替我打算好了么?”   傅铁衣目光一黯,手上抓紧了些,道:“瑟儿,对不起……”   “不用抱歉,我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还能因为这个怨你。只是……”赵瑟抽出手来,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不远千里万里的赶过来,竟然是为了替他做说客。我还当你是想我了呢……至少总应该想女儿了吧?”   “并不是不想你……”傅铁衣非常狼狈地解释道。   赵瑟却只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说话。   傅铁衣叹了口气,只得说道:“瑟儿,是时候了,和叶十一和解吧。”   “哦?”赵瑟只说了这一个字。   傅铁衣点点头,迎上赵瑟的目光,狠了狠心便一口气说了出来:“是的,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叶十一刚刚统一北方,还没有力量立即出兵。而你还拥有几乎完备的江南。南北势均力敌,这时候谈判,不存在谁向谁低头,谁对谁留了情。也唯有这一刻和谈,你才可以站在和他完全平等的位置上。光明正大的、堂堂正正的成为帝王,主宰天下啊。现在的形势,你和叶十一一旦联合,天下就是你们的。可如果继续鹬蚌相争,就很有可能将天下拱手让给巴蜀的元元。你和叶十一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非得决裂不可,为什么不言归于好呢?不要再任性了,瑟儿。”   “我和叶十一之间有没有了不得的仇怨,是不是非决裂不可,这可以不管……”赵瑟站了起来,身材向二八少女一般灵巧。她身体一旋便站到了傅铁衣的椅背以后,弯下腰来,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曹大怎么办?”   大麻烟瞭起的烟雾在傅铁衣的眼前弥散。他嗅着那传说中欲仙欲醉的滋味,只觉得辛辣无比。   “你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意思,”赵瑟自顾自地说道,“二哥前些日子有一封信,说的话和你差不多。他劝我最好是把曹大扔到战场上去。这样能让他死得快,更死得漂亮。”   “阿傅,”赵瑟的眼泪默默地留下来,“既然你们明知道会这样,当初为什么又要劝我取他!”   傅铁衣沉默半响,终于道:“此一时彼一时。”   江南独立了,他已经没用了。   赵瑟无声地笑了。她抽身离开傅铁衣,站到窗前向外面眺望。天已经全黑了,秦淮河上一盏盏花灯升起,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好一派如梦如幻的美景。   “阿傅,你还没有游过秦淮河吧。今晚我们两个一起,好好去玩一夜。”她掐掉了大麻烟,回过头说。   风月   秦淮河两岸的酒楼,大多后门通着石级,可以径直登船。华灯初上时分,河上热闹极了。大至容纳百人可以开宴会的画舫,小至只载三两客人的“七板子”,俱是张灯结彩,丝竹声响。因为时辰还早,它们大多数还都在泊着,只有小半在河上往来穿梭。来秦淮河作乐的人呼朋引伴,一群群地拥上彩灯闪耀的画舫。夜还没有到最繁华处,就已经是处处鼓乐,处处歌声,处处喧嚣了。   赵瑟和傅铁衣携着手走下齐芳阁,早有随从找好了小船候着。赵瑟笑着冲傅铁衣道:“既然是微服,就只得委屈大帅乘这‘七板子’了。敢问元帅大人,可去得么?”   傅铁衣欣然道:“有司空大人相伴,自是天下无处不可去啊!”   说话间,两人上了船。小船狭窄,只一艄公,一茶童,一歌船伎。船舱空敞,挂着素花的布帘。舱前甲板,不大的地方,放了两张躺椅。上面是弧形的顶篷,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倒是一处极惬意的所在。艄公开船,赵瑟和傅铁衣便在躺椅上坐下,游览秦淮河的夜景。随从们另雇几只小船,不远不近地跟着护卫。   歌伎捧着茶盘送来滚烫的茶和几样小食。用脆声声的白话问道:“客人要听什么曲子?”   赵瑟说道:“你先下去,没招呼就不必过来了。我们在这儿看看月亮。”   歌伎退开了。赵瑟和傅铁衣都没有说话,一时安静下来。那些鼓乐歌声、灯烛闪耀似乎都朦胧渺远起来,只有艄公滑水的哗啦声在耳边分外分明。   如此静静地躺了一刻,赵瑟突然说道:“阿傅,你知道近来秦淮河上什么最热闹么?”   “是什么?”   “争风吃醋!”赵瑟一笑道,“想不到吧?那些名门中的名门,公子王孙,家世显赫的贵女,竟有一天会认认真真的为了秦淮河上的倡伎大打出手。”   赵瑟从躺椅上坐起来,指着前面不远处水面上一艘灯火辉煌的巨大画舫,道:“今晚薛玉京包下了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大开宴会。阿傅,我带你去瞧一场好玩的热闹,好不好”   傅铁衣愕然起身,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对,后面小船上就奔过来一个随从,捧着衣物纱帽等物事往跟前一跪。赵瑟笑吟吟地拿起一幅面纱,向傅铁衣兜头一罩,端详着道:“你这副面容识得人可不少,只好乔装打扮一番,暂时做我一个新宠好了。”   “真是胡闹!”傅铁衣嘴上虽然责备,到底还是由着赵瑟张罗着给自己换上了通身锦绣的华服。边系腰带,他边说道:“宠也就罢了,新可实在说不上,还有为什么是‘暂时’?”   “怕你不愿意长干呗,又不曾给你开月钱。”   傅铁衣哈哈一笑,手臂箍了赵瑟的腰,道:“用不着月钱……”   然后,江南头一号的实权人物赵瑟赵夫人就携带爱宠一名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薛玉京大开欢宴的画舫厅堂。由于该爱宠极是具有攻击力,一路行来,打翻无数盘盏,引来声声惊叫。船上宾客吃了一惊,纷纷向外眺望,最后船上执役之人只来得及尖着嗓子高叫一声:“司空赵大人到!”   赵瑟这一到,厅中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躬身向她行礼:“司空大人。”   “不必多礼,”赵瑟笑着道,“今晚本是陪内人游湖,远望见此处好生热闹,一打听才知道是薛夫人在此宴客,索性顺便做个不速之客。只盼不要搅了诸位的雅兴才好。”   众人忙道不敢。薛玉京抢上前几步,携住赵瑟的手,笑得无知少女似地道:“本来是怕你无暇□,所以小小一个宴会也不敢随便下帖子去扰你。如今咱们司空大人到底是来了,我这脸上着实有光得很。我们这也刚开始,司空大人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于是各自落座,重新置了酒菜再开筵席。这等场合,素来不讲什么俗礼,在场宾客,又是士族名门中的一时风流人物,丝竹声一起,三两杯酒一下肚。便纷纷放浪形骸起来。各自写了粉笺,熟门熟路,各召自己相熟的校书郎来相伴。交通用的小船穿梭不绝,登时杨柳随风青草依依,一派清新之气充盈涤荡。秦淮河上叫得起字号的名校书们便济济一堂了。   赵瑟顾忌着有傅铁衣在,便没有召人相伴。众人听她先前称呼一声“内人”,虽然司空赵夫人的夫君是那位从来不带面纱的丢人显眼货,但“内人”一语,笼而统之范围十分之广,除了正派的夫君,既有可能是他出身高贵的侧夫,也有可能的新正得势的内宠。于是便不敢十分起哄,强要她召伎,含糊过去了事。   傅铁衣瞥了赵瑟一眼。即使隔着厚厚的面纱,赵瑟也立即就感受到了其中的嘲笑。于是赵瑟便来了个先声夺人,凑到傅铁衣耳边轻声道:“怎么,你也要召校书郎相伴啊?”然后又来了个倒打一耙,“你看我都只陪你,你竟然还敢想着勾搭男伎?罚你给我亲一口!”她边说,边以手指轻轻挑开傅铁衣面纱一角,飞快的在他耳下轻轻一吻。   傅铁衣的脸腾得就发烫了。可怜他活了这几十年,什么艰难困苦的局面都经历遍了,到今天终于尝了一把被心爱女人偷吻的滋味。登时溃不成军,连手脚带头脑一起僵住。成功被赵瑟倒打了一杷,无力反攻倒算。   就在此时,厅外大声传报:“卞校书到了。”   傅铁衣趁此机会转开头,赵瑟也坐正身体,两人目光随着众人一起射向外面。只见一个通身白裘的秀颀男子怀抱琵琶跨进画舫。站定之后冲着上首略弯了弯腰算作行礼:“奴卞氏见过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的确好听,在傅铁衣的印象里,能略胜他一筹的,只有当年的元元。   赵瑟暗中向傅铁衣道:“他就是巴蜀方面派到金陵的密探。”   傅铁衣愕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瑟道:“你难道是要……”   赵瑟伸手止住了他的话,神秘一笑道:“马上要有一场好戏开演,先看完再说。”   听她这样一说,傅铁衣只好暂且按捺下心思,随着赵瑟的目光专心去看厅中央长身玉立的卞校书。   此时座上风流自诩的男男女女和一班校书郎都在起哄,乱哄哄地说卞校书姗姗来迟,一定要罚酒并且罚唱。其中,又以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行止最为荒唐,竟然指挥随行小厮拣出最大号地巨觞,满满的倒了酒,捧着逼到卞校书的脸前。   卞校书倒是蛮有豪气,目光在那小公子的脸上一瞥,便将怀中琵琶交到左手,右手接过酒来。他单手拿着巨觞,一仰头,便“咕咚咚”将那酒不停气地灌了下去。直灌了十几口,巨觞方才见底。卞校书喝完一抹嘴,将酒殇递给身畔小童,就势一个旋身,便将身上雪白的狐裘给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火红的袍子,似一朵儿天边的火烧云,衬着雪白面孔上缓缓浮起的粉热酒意,格外合人心意。他旋身之后,紧接着一个滑步,在绣墩上坐下,翘起一腿支着琵琶,右手用力一划琵琶弦,开声唱道:“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登时赢得满堂喝彩。   他唱得这一段,乃是近来江南各处极风靡的一支曲子《延门秋》。曲子以一位士族公子的口吻,采用自述经历的方式,叙述了叶十一收复长安后如何穷奢极欲,□宫廷,毒害先帝,大杀忠良等等一整套故事。其场景之描摹极是细致入微,恍若亲见。比如说怎么吃一顿饭要几千的金银哪;怎么一件衣服光要宝石就镶了几斤哪;怎么面首情人三千,男男女女都生龙活虎的进去,只剩药渣的出来哪;怎么贪得无厌,弄权舞弊哪。怎么十大酷刑,花样翻新,虐杀忠臣哪;怎么权欲熏心,谋朝篡位,给皇帝老婆下毒哪,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就是将长安描绘成了人间地狱,将大明宫描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洞。至于叶十一本人,则活生生被搞成一副历代妖后所通用的貌美如花、心如蛇蝎的标准化形象。而其曲调绮丽,辞藻又极其华美,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极对江南士庶文人的胃口,一经问世就广为传唱,立即风靡江南各地。如今,这曲子由秦淮河上著名的卞校书唱来,更是一咏三叹,别有一番催人心肝的威力。   傅铁衣耳听唱词,不由歪过头去看赵瑟。却见她脸上毫无异色,碰到唱得格外扎实的一节,还要跟着众人一起拍掌叫好。于是心念连转之下,轻声道:“曲倒是个好曲……”   “自然是好曲了,”赵瑟接过话来道,“这可是陆子周作的曲子……子周不弹此调久矣,而今隔了十年,重新提笔,那是何等的石破惊天,威力无穷。”然后她笑笑道:“只是实在不够厚道啊……反正也是个编,怎么就不能编出点儿新花样呢?再怎么说大伙儿都是熟人嘛!”   傅铁衣目瞪口呆,半响才有些恼怒似地道:“你还有心思笑!”   “不笑难道还哭吗?”赵瑟道,“那值得哭得还在后面呢,接着看吧。”   说话间,卞校书已然唱罢一曲,当心一划琵琶站起身来。满堂寂然,然后才是轰鸣似的掌声。还是那位最没样的的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以风流表率之姿站将出来。他亲手持着酒杯送到卞校书嘴边,道:“唱得好极了,值得干一杯。”   似他这等身份的贵人亲自持杯送过来的酒,虽然言行轻佻无比,但毕竟不是秦淮河上的校书郎所能推辞得了。于是,卞校书只得借放琵琶的机会避开几步,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分开一点距离后,才双手去接那酒杯来喝。   长沙王的小公子却早有准备,一把擒住他的手臂,抢回喝了一半的残酒道:“哎,还有一半,应当留到你唱完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再喝。”说罢,环顾满座宾客,笑嘻嘻地道:“大家可能不知,玉京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并非刚才那首《延门秋》,而是《玉树□花》……”   他迎着众人充满了暧昧的目光,满是戏谑地说道,“此曲玉京唱来,端是妙不可言,能使人三月不识肉味。鄙人自一年前得尝此滋味,便乐此不疲,至今仍然不能丢手啊!”   秦淮河上名倡卞玉京归了长沙夫人的小公子一事,坊间素来有些传闻。因为以前双方当事人都不曾说破,于是场面上大家也就都假作不知。现如今既然长沙王的小公子公开宣布承认了,于是便都纷纷起哄凑趣,恭喜道:“原来卞校书竟叫你得了去,当真艳福不浅,一定得大大请一回客。”卞校书见此情景,也索性抛开脸面上的羞辱,干脆大方地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挨在一处站好,笑对诸人的戏耍玩闹。   “啊……”长沙王的小公子却突然一捂嘴巴,刚刚才觉悟似地道,“今日之事我可是鲁莽了,竟是忘了我这嬖宠和咱们今日的主人翁乃是同名。甘当自罚一杯,哈哈……”他笑得意味深且长,略歪斜着头注视中央主人位子上的薛玉京,缓缓举起方才卞校书饮了一半的残酒,嘴唇在印了唇印的杯壁上亲亲一碰,然后慢慢的喝尽了。   薛玉京微微一笑,目光从长沙王小公子转到卞校书身上,说道:“原来卞校书的名字也叫玉京,倒真是和我有缘分了。可惜,你不曾跟了我,不然说起来倒还勉强算作一场佳话。说到此处,就不知道雪苑公子肯不肯割爱了。” 雪苑,就是长沙夫人小公子流连秦淮河所用的号。   长沙夫人小公子玩弄着手里的空杯子,哈哈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这人最爱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听说张大将军阃令甚严,怕夫人您争斗不过啊。如此,我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   薛玉京刚待说话,边听外间有仆役大声传报:“张大将军到!”   风月   秦淮河两岸的酒楼,大多后门通着石级,可以径直登船。华灯初上时分,河上热闹极了。大至容纳百人可以开宴会的画舫,小至只载三两客人的“七板子”,俱是张灯结彩,丝竹声响。因为时辰还早,它们大多数还都在泊着,只有小半在河上往来穿梭。来秦淮河作乐的人呼朋引伴,一群群地拥上彩灯闪耀的画舫。夜还没有到最繁华处,就已经是处处鼓乐,处处歌声,处处喧嚣了。   赵瑟和傅铁衣携着手走下齐芳阁,早有随从找好了小船候着。赵瑟笑着冲傅铁衣道:“既然是微服,就只得委屈大帅乘这‘七板子’了。敢问元帅大人,可去得么?”   傅铁衣欣然道:“有司空大人相伴,自是天下无处不可去啊!”   说话间,两人上了船。小船狭窄,只一艄公,一茶童,一歌船伎。船舱空敞,挂着素花的布帘。舱前甲板,不大的地方,放了两张躺椅。上面是弧形的顶篷,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倒是一处极惬意的所在。艄公开船,赵瑟和傅铁衣便在躺椅上坐下,游览秦淮河的夜景。随从们另雇几只小船,不远不近地跟着护卫。   歌伎捧着茶盘送来滚烫的茶和几样小食。用脆声声的白话问道:“客人要听什么曲子?”   赵瑟说道:“你先下去,没招呼就不必过来了。我们在这儿看看月亮。”   歌伎退开了。赵瑟和傅铁衣都没有说话,一时安静下来。那些鼓乐歌声、灯烛闪耀似乎都朦胧渺远起来,只有艄公滑水的哗啦声在耳边分外分明。   如此静静地躺了一刻,赵瑟突然说道:“阿傅,你知道近来秦淮河上什么最热闹么?”   “是什么?”   “争风吃醋!”赵瑟一笑道,“想不到吧?那些名门中的名门,公子王孙,家世显赫的贵女,竟有一天会认认真真的为了秦淮河上的倡伎大打出手。”   赵瑟从躺椅上坐起来,指着前面不远处水面上一艘灯火辉煌的巨大画舫,道:“今晚薛玉京包下了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大开宴会。阿傅,我带你去瞧一场好玩的热闹,好不好”   傅铁衣愕然起身,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对,后面小船上就奔过来一个随从,捧着衣物纱帽等物事往跟前一跪。赵瑟笑吟吟地拿起一幅面纱,向傅铁衣兜头一罩,端详着道:“你这副面容识得人可不少,只好乔装打扮一番,暂时做我一个新宠好了。”   “真是胡闹!”傅铁衣嘴上虽然责备,到底还是由着赵瑟张罗着给自己换上了通身锦绣的华服。边系腰带,他边说道:“宠也就罢了,新可实在说不上,还有为什么是‘暂时’?”   “怕你不愿意长干呗,又不曾给你开月钱。”   傅铁衣哈哈一笑,手臂箍了赵瑟的腰,道:“用不着月钱……”   然后,江南头一号的实权人物赵瑟赵夫人就携带爱宠一名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薛玉京大开欢宴的画舫厅堂。由于该爱宠极是具有攻击力,一路行来,打翻无数盘盏,引来声声惊叫。船上宾客吃了一惊,纷纷向外眺望,最后船上执役之人只来得及尖着嗓子高叫一声:“司空赵大人到!”   赵瑟这一到,厅中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躬身向她行礼:“司空大人。”   “不必多礼,”赵瑟笑着道,“今晚本是陪内人游湖,远望见此处好生热闹,一打听才知道是薛夫人在此宴客,索性顺便做个不速之客。只盼不要搅了诸位的雅兴才好。”   众人忙道不敢。薛玉京抢上前几步,携住赵瑟的手,笑得无知少女似地道:“本来是怕你无暇□,所以小小一个宴会也不敢随便下帖子去扰你。如今咱们司空大人到底是来了,我这脸上着实有光得很。我们这也刚开始,司空大人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于是各自落座,重新置了酒菜再开筵席。这等场合,素来不讲什么俗礼,在场宾客,又是士族名门中的一时风流人物,丝竹声一起,三两杯酒一下肚。便纷纷放浪形骸起来。各自写了粉笺,熟门熟路,各召自己相熟的校书郎来相伴。交通用的小船穿梭不绝,登时杨柳随风青草依依,一派清新之气充盈涤荡。秦淮河上叫得起字号的名校书们便济济一堂了。   赵瑟顾忌着有傅铁衣在,便没有召人相伴。众人听她先前称呼一声“内人”,虽然司空赵夫人的夫君是那位从来不带面纱的丢人显眼货,但“内人”一语,笼而统之范围十分之广,除了正派的夫君,既有可能是他出身高贵的侧夫,也有可能的新正得势的内宠。于是便不敢十分起哄,强要她召伎,含糊过去了事。   傅铁衣瞥了赵瑟一眼。即使隔着厚厚的面纱,赵瑟也立即就感受到了其中的嘲笑。于是赵瑟便来了个先声夺人,凑到傅铁衣耳边轻声道:“怎么,你也要召校书郎相伴啊?”然后又来了个倒打一耙,“你看我都只陪你,你竟然还敢想着勾搭男伎?罚你给我亲一口!”她边说,边以手指轻轻挑开傅铁衣面纱一角,飞快的在他耳下轻轻一吻。   傅铁衣的脸腾得就发烫了。可怜他活了这几十年,什么艰难困苦的局面都经历遍了,到今天终于尝了一把被心爱女人偷吻的滋味。登时溃不成军,连手脚带头脑一起僵住。成功被赵瑟倒打了一杷,无力反攻倒算。   就在此时,厅外大声传报:“卞校书到了。”   傅铁衣趁此机会转开头,赵瑟也坐正身体,两人目光随着众人一起射向外面。只见一个通身白裘的秀颀男子怀抱琵琶跨进画舫。站定之后冲着上首略弯了弯腰算作行礼:“奴卞氏见过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的确好听,在傅铁衣的印象里,能略胜他一筹的,只有当年的元元。   赵瑟暗中向傅铁衣道:“他就是巴蜀方面派到金陵的密探。”   傅铁衣愕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瑟道:“你难道是要……”   赵瑟伸手止住了他的话,神秘一笑道:“马上要有一场好戏开演,先看完再说。”   听她这样一说,傅铁衣只好暂且按捺下心思,随着赵瑟的目光专心去看厅中央长身玉立的卞校书。   此时座上风流自诩的男男女女和一班校书郎都在起哄,乱哄哄地说卞校书姗姗来迟,一定要罚酒并且罚唱。其中,又以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行止最为荒唐,竟然指挥随行小厮拣出最大号地巨觞,满满的倒了酒,捧着逼到卞校书的脸前。   卞校书倒是蛮有豪气,目光在那小公子的脸上一瞥,便将怀中琵琶交到左手,右手接过酒来。他单手拿着巨觞,一仰头,便“咕咚咚”将那酒不停气地灌了下去。直灌了十几口,巨觞方才见底。卞校书喝完一抹嘴,将酒殇递给身畔小童,就势一个旋身,便将身上雪白的狐裘给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火红的袍子,似一朵儿天边的火烧云,衬着雪白面孔上缓缓浮起的粉热酒意,格外合人心意。他旋身之后,紧接着一个滑步,在绣墩上坐下,翘起一腿支着琵琶,右手用力一划琵琶弦,开声唱道:“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登时赢得满堂喝彩。   他唱得这一段,乃是近来江南各处极风靡的一支曲子《延门秋》。曲子以一位士族公子的口吻,采用自述经历的方式,叙述了叶十一收复长安后如何穷奢极欲,□宫廷,毒害先帝,大杀忠良等等一整套故事。其场景之描摹极是细致入微,恍若亲见。比如说怎么吃一顿饭要几千的金银哪;怎么一件衣服光要宝石就镶了几斤哪;怎么面首情人三千,男男女女都生龙活虎的进去,只剩药渣的出来哪;怎么贪得无厌,弄权舞弊哪。怎么十大酷刑,花样翻新,虐杀忠臣哪;怎么权欲熏心,谋朝篡位,给皇帝老婆下毒哪,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就是将长安描绘成了人间地狱,将大明宫描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洞。至于叶十一本人,则活生生被搞成一副历代妖后所通用的貌美如花、心如蛇蝎的标准化形象。而其曲调绮丽,辞藻又极其华美,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极对江南士庶文人的胃口,一经问世就广为传唱,立即风靡江南各地。如今,这曲子由秦淮河上著名的卞校书唱来,更是一咏三叹,别有一番催人心肝的威力。   傅铁衣耳听唱词,不由歪过头去看赵瑟。却见她脸上毫无异色,碰到唱得格外扎实的一节,还要跟着众人一起拍掌叫好。于是心念连转之下,轻声道:“曲倒是个好曲……”   “自然是好曲了,”赵瑟接过话来道,“这可是陆子周作的曲子……子周不弹此调久矣,而今隔了十年,重新提笔,那是何等的石破惊天,威力无穷。”然后她笑笑道:“只是实在不够厚道啊……反正也是个编,怎么就不能编出点儿新花样呢?再怎么说大伙儿都是熟人嘛!”   傅铁衣目瞪口呆,半响才有些恼怒似地道:“你还有心思笑!”   “不笑难道还哭吗?”赵瑟道,“那值得哭得还在后面呢,接着看吧。”   说话间,卞校书已然唱罢一曲,当心一划琵琶站起身来。满堂寂然,然后才是轰鸣似的掌声。还是那位最没样的的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以风流表率之姿站将出来。他亲手持着酒杯送到卞校书嘴边,道:“唱得好极了,值得干一杯。”   似他这等身份的贵人亲自持杯送过来的酒,虽然言行轻佻无比,但毕竟不是秦淮河上的校书郎所能推辞得了。于是,卞校书只得借放琵琶的机会避开几步,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分开一点距离后,才双手去接那酒杯来喝。   长沙王的小公子却早有准备,一把擒住他的手臂,抢回喝了一半的残酒道:“哎,还有一半,应当留到你唱完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再喝。”说罢,环顾满座宾客,笑嘻嘻地道:“大家可能不知,玉京最拿手的一支曲子并非刚才那首《延门秋》,而是《玉树□花》……”   他迎着众人充满了暧昧的目光,满是戏谑地说道,“此曲玉京唱来,端是妙不可言,能使人三月不识肉味。鄙人自一年前得尝此滋味,便乐此不疲,至今仍然不能丢手啊!”   秦淮河上名倡卞玉京归了长沙夫人的小公子一事,坊间素来有些传闻。因为以前双方当事人都不曾说破,于是场面上大家也就都假作不知。现如今既然长沙王的小公子公开宣布承认了,于是便都纷纷起哄凑趣,恭喜道:“原来卞校书竟叫你得了去,当真艳福不浅,一定得大大请一回客。”卞校书见此情景,也索性抛开脸面上的羞辱,干脆大方地与长沙夫人的小公子挨在一处站好,笑对诸人的戏耍玩闹。   “啊……”长沙王的小公子却突然一捂嘴巴,刚刚才觉悟似地道,“今日之事我可是鲁莽了,竟是忘了我这嬖宠和咱们今日的主人翁乃是同名。甘当自罚一杯,哈哈……”他笑得意味深且长,略歪斜着头注视中央主人位子上的薛玉京,缓缓举起方才卞校书饮了一半的残酒,嘴唇在印了唇印的杯壁上亲亲一碰,然后慢慢的喝尽了。   薛玉京微微一笑,目光从长沙王小公子转到卞校书身上,说道:“原来卞校书的名字也叫玉京,倒真是和我有缘分了。可惜,你不曾跟了我,不然说起来倒还勉强算作一场佳话。说到此处,就不知道雪苑公子肯不肯割爱了。” 雪苑,就是长沙夫人小公子流连秦淮河所用的号。   长沙夫人小公子玩弄着手里的空杯子,哈哈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这人最爱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听说张大将军阃令甚严,怕夫人您争斗不过啊。如此,我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   薛玉京刚待说话,边听外间有仆役大声传报:“张大将军到!”   南渡   传报之声未落,就见三五个带剑的侍从簇拥着一个肩系紫裘披风贵介男子匆匆跨进厅来。厅中宾客纷纷离座起身,他便边走边向两旁拱手致歉:“张襄来晚一步,抱歉抱歉。”   张襄的身材比之数年前略微魁梧了些,剑眉朗目收敛了些年少张狂便多了些沉静如水的气质,唇上也蓄了漂亮的短须。在历经了无数地人世沉浮之后,昔年白马金羁,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终于也添了岁月的沧桑。   他一路行来,看见上首主宾席上坐着赵瑟冲他微微而笑,不由便是一怔。随即便郑重施礼道:“不想司空大人竟也大驾光临。此番真是失礼得狠了,实在是临时出了件琐事绊住了。”   因为彼此是极熟的熟人,所以赵瑟也便倚熟卖熟,大行女子之特权,并不曾认真还礼,只伸手在他小臂上一抬,道:“大将军真会风凉人,明知道我是个凑热闹的不速之客。再说了,你来得也不晚哪,刚刚好正合适!”   张襄微一皱眉,偏过目光去看旁边主人位置上坐着的薛玉京,神色满是探问之意。薛玉京嘴角一勾,露出似笑非笑地样子,道:“啊,也没什么,刚恰好一桩风月官司,便有人说你在家里管我甚严,不许我多纳内宠。”   “哦?”张襄剑眉上挑,目光在卞校书身上一扫,问道:“可是为了此人么?”   薛玉京笑吟吟地道:“正是。”   张襄点点头,解开颈上披风抛给一旁随从。他里面穿一身湖蓝色的袍服,裹着高挑的身材,腰间玉带紧束,愈发彰显得公子如玉的翩翩贵族范儿。然而,只一眨眼,这位甚是儒雅的张大将军就突然变了脸色。他回身猛得一拍桌案,放出凌厉的目光来,环顾满堂宾客道:“是哪个混蛋胡说八道!”   一众宾客闻言心中齐齐一寒,然后回过了神方才纷纷暗中琢磨道:倒底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是不一样,平时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想不到一旦发起怒来竟能有这等威势?   那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倒是凛然不惧,立即一挺胸脯,当仁不让道:“我说的!”   “怎么样?”众人齐齐在之后加了三个字。这三个字那小公子虽然并没有真正说出来,但他那倨傲的神态,明明白白的,跟没说没没啥区别了?   怎么样?张襄冲那小公子冷笑一声,眼睛看也不看手臂向后一轮便将侍从捧着的宝剑抓在手里,然后拔剑出鞘,三尺精钢便挟着一道寒光刺向长沙公子。他身形矫佼,宛若游龙,抓剑、拔剑、击剑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张襄的剑已然斜斜在长沙公子半身划过,毅然决然地挑开了他胸腹之间衣结。那小公子眼睛也有点儿发直,外袍被斩断了系带,松松地搭在身上,显出一些狼狈来。   张襄收剑后退几步,剑尖遥指长沙公子胸口,直言道:“决斗吧!”   长沙公子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被剑挑开的外袍,哈哈大笑,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摔,伸手道:“决斗便决斗,剑来!”自有他自己的随从奉上宝剑。   于是两人郑重持剑行礼,风范十足地互相鞠了躬,便各逞利器斗在了一处。   大郑士族男子之间决斗之风由来已久,作为士族的传统,源远流长。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妻子的颜面,甚或为了替老婆抢男人,决斗都司空见惯。所以,如今天这种情况,张襄愤而挑战,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慨然迎战,都是最最正常不够的事,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于是宾客们自发后退,落座观战,留出中央足够宽阔的场地好给二人掐架。   决斗中的两个人你来我往,只见衣袂翻飞,剑气纵横,斗得煞是热闹好看。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傅铁衣关注战局,越看越是皱眉,终于忍不住对赵瑟道:“我看长沙夫人家的这位小公子的真正实力似乎不止如此。却仿佛不肯全力施为,只一味和缠斗,拖延时间。”   “你眼光可真不赖,一猜就准。”赵瑟道,“场下这场决斗一招一式如何,谁的真正实力如何我是看不懂的。不过我却知道,长沙夫人的这个小儿子,是江东士族的三大剑术高手之一。就算他强不过张襄,总也不可能比他差,否则今天这件事,江左士族人才甚多,也不会一定要由他来出手拖住张襄。”   傅铁衣瞥了赵瑟一眼,低喝道:“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玄机,快说!”   赵瑟眼珠一转,贴着傅铁衣的耳朵,悄声说道:“知道今天张襄为什么会在自己家的宴会上迟到么?这长沙小公子又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迫张襄必须决斗么?”   “我给你说吧,张氏和薛姐姐败退到江南之后,薛氏的船队就靠着名震寰宇的张家军,抢走了长江上将近半数水运生意。那是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江左的豪强巨室啊。这一次,是江左许多士族私下结盟对付薛氏。一面纠集家将私兵扮作河寇,袭击薛氏船队。一面则借薛玉京请客的时机由长沙王的小公子寻隙闹事,以剑术将张襄困在秦淮河上,不能脱身前去指挥。可惜啊,事情不密,提前被薛氏的密探窥知了。薛玉京和张襄就给他们来了一个将计就计,薛玉京在此宴客,张襄则提前一步前去布置,设好了埋伏才赶回宴会,当然是要迟到了。张襄一进秦淮河,长沙夫人小公子这边就开始发动。这会儿,长江上的伏击与反伏击大约也已经发动了……”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对面也有人在咬耳朵。赵瑟斜对面,紧挨着长沙夫人家小公子的一席,坐着的是靖海侯。一个灰衣侍者躬身在他耳边低声禀告着什么,靖海侯登时变了脸色,   方脸膛上一阵阵的发紫,握杯地手青筋都蹦起来了。   他屡次抬头向场中,欲给缠斗中的长沙公子暗示。奈何那小公子保存实力与张襄缠斗以拖延时间,张襄却也在全力拖延时间。此消彼长之下,战斗极为激烈。两个人将两支剑使得密不通风,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这种情况下,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自然也就没有精力再去兼顾盟友的眼色了。   靖海侯无奈,只得愤然转头,向背后一名清瘦的中年宾客交代几句。这宾客赵瑟也叫不上名字,依稀只记得大概是个四五品的小官。只见他边听边点头,最后向场中望了一眼,悄悄起身离席,离开了宴会大厅匆匆走了。   门口闪进赵瑟的长随,在她耳边禀告几句,便低着头退开了去。赵瑟向傅铁衣道:“就在刚才,有大批‘海寇’潜入长江,袭击薛氏船队。薛氏为船队护航的‘家丁’大显神威,一举击退来犯海寇。光只俘虏就被他们抓了一千多,准备明天一早上岸,全部送官法办。”   中央处那长沙王小公子和张襄兀自缠斗不休。薛玉京嘴角含笑,看着场下,身子斜斜地往后一靠,很轻松闲适的模样。那边靖海侯也恢复了常态。   傅铁衣的面纱轻轻动了几下,赵瑟悄悄握住他的手道:“怎么了?”   傅铁衣手指在他掌心划道:“有埋伏。”   赵瑟挑眉表示疑惑,你坐在这儿怎么能知道呢?   傅铁衣便笃定地道:“感觉!”然后问道:“走不走?”   赵瑟微微冷笑:“不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大胆子。”   这个时候,正在决斗之中的长沙公子仿佛也有所感受。他反手一压剑身,借着与张襄角力之机,目光向靖海侯座位瞟去。靖海侯做了一个手势,那小公子目光一厉,剑势大变。一反刚才近身缠斗的策略,招式也大开大阖起来。霎时间,剑气四溢。如乌云盖顶,惊涛拍岸。其声势之摧折之力,以致连四下里观战的宾客都感受到了森森的寒意。   身当其中的张襄立即就感到压力大增,但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能认输的。虽然说只要利益争赢了面子都是浮云,但要说让张襄立即就来个抱头鼠窜他还真是干不出来。于是只好全力接招。好在张襄在剑术上虽然无法与江左三大高手之一的长沙公子相比,然而沙场上真刀实枪淬炼出来的经验和体魄毕竟还是相当靠谱的。奋力之下,虽然渐渐落到了下风,但毕竟维持住不败。一时之间,竟成了个僵持的局面。   又有侍从在赵瑟耳边低声禀告。赵瑟摇了摇头,冲傅铁衣道:“刚靖海侯派人抓了许多新近投充薛玉京和张襄夫妇二人的地主富户,大约明天上朝就会参奏他们侵夺田产。”傅铁衣抬头一望,果然见薛玉京听了小厮的禀告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的样子。   此时,场上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久攻不下,不由急躁。突然一个旋身跃起数尺,在半空中“唰”、“唰”、“唰”连刺出三剑,直取张襄喉咙、心口、小腹三处要害。这三剑刺出时有先后,刺出后却能在同一时间刺到三处要害,挟着暴雨惊雷之势,端是厉害无比,要取人性命的打法了。   张襄到底不能为了个面子当真去玩儿命,登时便是一个侧翻,连退开十几步方才站住了。远远地向那小公子一拱手,道:“雪苑公子剑术绝伦,江东人所共知,张某本不是对手。只为我夫妻二人之名誉,不得不与公子相决。公子何必要拼命呢?如此,张襄认输便是。”   宾客中有不明真相的私下里小声议论,说长沙夫人家这位小公子未免太没风度了些。   长沙公子气得几乎吐血。既不可能死皮赖脸追上去砍杀,又实在咽部下那口气。一怒之下,啐了一口道:“叛臣余孽,贪生怕死的鼠辈,还有脸说什么名誉!”   张襄脸上一寒,薛玉京已然拍案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冷哼一声,晒然道:“难道张襄不是叛逆张氏的子孙?难道被打败了还有脸跑我们江南来接着做大将军不是贪生怕死?”   “却不知以士族的身份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又算什么玩意儿!”薛玉京将手中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   酒杯应声而随,自屏风之后闪出百余名武士,“锵”地一声齐齐亮出刀刃。   长沙王小公子一边也丝毫不肯落后。靖海侯一拍手掌,也是百余人马拉出来。那些随着江东士族上船的随从小厮们一掀外衣,里面都是通身劲装的武士,齐刷刷拔剑出鞘。眼见着一个不好,一场小小规模的内讧这就要上演了。   傅铁衣一声叹息,摇头道:“想不到局面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赵瑟倒是看起来还无所谓,大约也是被虐待得习惯了,还能有心思跟傅铁衣说闲话:“长沙夫人这个儿子啊,真是!这等话是随便说的么?大郑的士族,姻亲套姻亲,说起来谁家没有不在张氏九族之列的至亲啊?贪生怕死跑到江南来的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她说罢,一按桌子站了起来。   “银青光禄大夫方才的确是失言了。”赵瑟称呼长沙夫人家小公子的官位,说道,“武英侯是薛氏之婿,婚姻已有多年,和叛逆张氏可是没有关系的。”然后有对薛玉京道:“寿城夫人脾气未免也太暴躁了,这一番道理难道不能好好说么?”   于是,她便一手一个,抓起张襄和长沙公子的手,道:“今日这场嫌隙,我来做个中人。二位喝一杯酒,就算是讲和了。”侍仆献上酒来,看着两人忍着怒喝了酒,她又低声警告道:“有什么事明天上朝再说,现在谁也不准再给我胡闹!”   一场宴会匆匆散了。赵瑟和傅铁衣上了随从准备好的画舫。   赵瑟略作梳洗,一边拆头发,一边冲着镜子里的傅铁衣道:“阿傅,你要我趁江南在手的时候与十一和解,可是你看,江南是在我手里吗?江南的利益就只这么多,北方的士族都跑到了江南,江东大族怎么办?来你让他们不争不抢是不可能的。我又不可能如十一那般一杀了事。如今,要整合江南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北伐。”傅铁衣替赵瑟说出了这无比无奈的两个字。   “是,北伐。”赵瑟点头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如果我现在代表江南和十一和解,大约等不到和谈,我还有整个江南就都已经被撕得粉碎了。”   赵瑟笑了笑,然后说道:“近日子周大约会来金陵,然后会确定江南和巴蜀合力北伐的盟约。”   “然后呢,北伐之后会怎么样?”傅铁衣问。   “不知道……”她说。在她的眼睛里,是仿佛被献上了祭坛的深深的哀伤。   南渡   传报之声未落,就见三五个带剑的侍从簇拥着一个肩系紫裘披风贵介男子匆匆跨进厅来。厅中宾客纷纷离座起身,他便边走边向两旁拱手致歉:“张襄来晚一步,抱歉抱歉。”   张襄的身材比之数年前略微魁梧了些,剑眉朗目收敛了些年少张狂便多了些沉静如水的气质,唇上也蓄了漂亮的短须。在历经了无数地人世沉浮之后,昔年白马金羁,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终于也添了岁月的沧桑。   他一路行来,看见上首主宾席上坐着赵瑟冲他微微而笑,不由便是一怔。随即便郑重施礼道:“不想司空大人竟也大驾光临。此番真是失礼得狠了,实在是临时出了件琐事绊住了。”   因为彼此是极熟的熟人,所以赵瑟也便倚熟卖熟,大行女子之特权,并不曾认真还礼,只伸手在他小臂上一抬,道:“大将军真会风凉人,明知道我是个凑热闹的不速之客。再说了,你来得也不晚哪,刚刚好正合适!”   张襄微一皱眉,偏过目光去看旁边主人位置上坐着的薛玉京,神色满是探问之意。薛玉京嘴角一勾,露出似笑非笑地样子,道:“啊,也没什么,刚恰好一桩风月官司,便有人说你在家里管我甚严,不许我多纳内宠。”   “哦?”张襄剑眉上挑,目光在卞校书身上一扫,问道:“可是为了此人么?”   薛玉京笑吟吟地道:“正是。”   张襄点点头,解开颈上披风抛给一旁随从。他里面穿一身湖蓝色的袍服,裹着高挑的身材,腰间玉带紧束,愈发彰显得公子如玉的翩翩贵族范儿。然而,只一眨眼,这位甚是儒雅的张大将军就突然变了脸色。他回身猛得一拍桌案,放出凌厉的目光来,环顾满堂宾客道:“是哪个混蛋胡说八道!”   一众宾客闻言心中齐齐一寒,然后回过了神方才纷纷暗中琢磨道:倒底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是不一样,平时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想不到一旦发起怒来竟能有这等威势?   那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倒是凛然不惧,立即一挺胸脯,当仁不让道:“我说的!”   “怎么样?”众人齐齐在之后加了三个字。这三个字那小公子虽然并没有真正说出来,但他那倨傲的神态,明明白白的,跟没说没没啥区别了?   怎么样?张襄冲那小公子冷笑一声,眼睛看也不看手臂向后一轮便将侍从捧着的宝剑抓在手里,然后拔剑出鞘,三尺精钢便挟着一道寒光刺向长沙公子。他身形矫佼,宛若游龙,抓剑、拔剑、击剑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张襄的剑已然斜斜在长沙公子半身划过,毅然决然地挑开了他胸腹之间衣结。那小公子眼睛也有点儿发直,外袍被斩断了系带,松松地搭在身上,显出一些狼狈来。   张襄收剑后退几步,剑尖遥指长沙公子胸口,直言道:“决斗吧!”   长沙公子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被剑挑开的外袍,哈哈大笑,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摔,伸手道:“决斗便决斗,剑来!”自有他自己的随从奉上宝剑。   于是两人郑重持剑行礼,风范十足地互相鞠了躬,便各逞利器斗在了一处。   大郑士族男子之间决斗之风由来已久,作为士族的传统,源远流长。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妻子的颜面,甚或为了替老婆抢男人,决斗都司空见惯。所以,如今天这种情况,张襄愤而挑战,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慨然迎战,都是最最正常不够的事,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于是宾客们自发后退,落座观战,留出中央足够宽阔的场地好给二人掐架。   决斗中的两个人你来我往,只见衣袂翻飞,剑气纵横,斗得煞是热闹好看。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傅铁衣关注战局,越看越是皱眉,终于忍不住对赵瑟道:“我看长沙夫人家的这位小公子的真正实力似乎不止如此。却仿佛不肯全力施为,只一味和缠斗,拖延时间。”   “你眼光可真不赖,一猜就准。”赵瑟道,“场下这场决斗一招一式如何,谁的真正实力如何我是看不懂的。不过我却知道,长沙夫人的这个小儿子,是江东士族的三大剑术高手之一。就算他强不过张襄,总也不可能比他差,否则今天这件事,江左士族人才甚多,也不会一定要由他来出手拖住张襄。”   傅铁衣瞥了赵瑟一眼,低喝道:“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玄机,快说!”   赵瑟眼珠一转,贴着傅铁衣的耳朵,悄声说道:“知道今天张襄为什么会在自己家的宴会上迟到么?这长沙小公子又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迫张襄必须决斗么?”   “我给你说吧,张氏和薛姐姐败退到江南之后,薛氏的船队就靠着名震寰宇的张家军,抢走了长江上将近半数水运生意。那是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江左的豪强巨室啊。这一次,是江左许多士族私下结盟对付薛氏。一面纠集家将私兵扮作河寇,袭击薛氏船队。一面则借薛玉京请客的时机由长沙王的小公子寻隙闹事,以剑术将张襄困在秦淮河上,不能脱身前去指挥。可惜啊,事情不密,提前被薛氏的密探窥知了。薛玉京和张襄就给他们来了一个将计就计,薛玉京在此宴客,张襄则提前一步前去布置,设好了埋伏才赶回宴会,当然是要迟到了。张襄一进秦淮河,长沙夫人小公子这边就开始发动。这会儿,长江上的伏击与反伏击大约也已经发动了……”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对面也有人在咬耳朵。赵瑟斜对面,紧挨着长沙夫人家小公子的一席,坐着的是靖海侯。一个灰衣侍者躬身在他耳边低声禀告着什么,靖海侯登时变了脸色,   方脸膛上一阵阵的发紫,握杯地手青筋都蹦起来了。   他屡次抬头向场中,欲给缠斗中的长沙公子暗示。奈何那小公子保存实力与张襄缠斗以拖延时间,张襄却也在全力拖延时间。此消彼长之下,战斗极为激烈。两个人将两支剑使得密不通风,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这种情况下,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自然也就没有精力再去兼顾盟友的眼色了。   靖海侯无奈,只得愤然转头,向背后一名清瘦的中年宾客交代几句。这宾客赵瑟也叫不上名字,依稀只记得大概是个四五品的小官。只见他边听边点头,最后向场中望了一眼,悄悄起身离席,离开了宴会大厅匆匆走了。   门口闪进赵瑟的长随,在她耳边禀告几句,便低着头退开了去。赵瑟向傅铁衣道:“就在刚才,有大批‘海寇’潜入长江,袭击薛氏船队。薛氏为船队护航的‘家丁’大显神威,一举击退来犯海寇。光只俘虏就被他们抓了一千多,准备明天一早上岸,全部送官法办。”   中央处那长沙王小公子和张襄兀自缠斗不休。薛玉京嘴角含笑,看着场下,身子斜斜地往后一靠,很轻松闲适的模样。那边靖海侯也恢复了常态。   傅铁衣的面纱轻轻动了几下,赵瑟悄悄握住他的手道:“怎么了?”   傅铁衣手指在他掌心划道:“有埋伏。”   赵瑟挑眉表示疑惑,你坐在这儿怎么能知道呢?   傅铁衣便笃定地道:“感觉!”然后问道:“走不走?”   赵瑟微微冷笑:“不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大胆子。”   这个时候,正在决斗之中的长沙公子仿佛也有所感受。他反手一压剑身,借着与张襄角力之机,目光向靖海侯座位瞟去。靖海侯做了一个手势,那小公子目光一厉,剑势大变。一反刚才近身缠斗的策略,招式也大开大阖起来。霎时间,剑气四溢。如乌云盖顶,惊涛拍岸。其声势之摧折之力,以致连四下里观战的宾客都感受到了森森的寒意。   身当其中的张襄立即就感到压力大增,但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能认输的。虽然说只要利益争赢了面子都是浮云,但要说让张襄立即就来个抱头鼠窜他还真是干不出来。于是只好全力接招。好在张襄在剑术上虽然无法与江左三大高手之一的长沙公子相比,然而沙场上真刀实枪淬炼出来的经验和体魄毕竟还是相当靠谱的。奋力之下,虽然渐渐落到了下风,但毕竟维持住不败。一时之间,竟成了个僵持的局面。   又有侍从在赵瑟耳边低声禀告。赵瑟摇了摇头,冲傅铁衣道:“刚靖海侯派人抓了许多新近投充薛玉京和张襄夫妇二人的地主富户,大约明天上朝就会参奏他们侵夺田产。”傅铁衣抬头一望,果然见薛玉京听了小厮的禀告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的样子。   此时,场上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久攻不下,不由急躁。突然一个旋身跃起数尺,在半空中“唰”、“唰”、“唰”连刺出三剑,直取张襄喉咙、心口、小腹三处要害。这三剑刺出时有先后,刺出后却能在同一时间刺到三处要害,挟着暴雨惊雷之势,端是厉害无比,要取人性命的打法了。   张襄到底不能为了个面子当真去玩儿命,登时便是一个侧翻,连退开十几步方才站住了。远远地向那小公子一拱手,道:“雪苑公子剑术绝伦,江东人所共知,张某本不是对手。只为我夫妻二人之名誉,不得不与公子相决。公子何必要拼命呢?如此,张襄认输便是。”   宾客中有不明真相的私下里小声议论,说长沙夫人家这位小公子未免太没风度了些。   长沙公子气得几乎吐血。既不可能死皮赖脸追上去砍杀,又实在咽部下那口气。一怒之下,啐了一口道:“叛臣余孽,贪生怕死的鼠辈,还有脸说什么名誉!”   张襄脸上一寒,薛玉京已然拍案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长沙夫人家的小公子冷哼一声,晒然道:“难道张襄不是叛逆张氏的子孙?难道被打败了还有脸跑我们江南来接着做大将军不是贪生怕死?”   “却不知以士族的身份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又算什么玩意儿!”薛玉京将手中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   酒杯应声而随,自屏风之后闪出百余名武士,“锵”地一声齐齐亮出刀刃。   长沙王小公子一边也丝毫不肯落后。靖海侯一拍手掌,也是百余人马拉出来。那些随着江东士族上船的随从小厮们一掀外衣,里面都是通身劲装的武士,齐刷刷拔剑出鞘。眼见着一个不好,一场小小规模的内讧这就要上演了。   傅铁衣一声叹息,摇头道:“想不到局面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赵瑟倒是看起来还无所谓,大约也是被虐待得习惯了,还能有心思跟傅铁衣说闲话:“长沙夫人这个儿子啊,真是!这等话是随便说的么?大郑的士族,姻亲套姻亲,说起来谁家没有不在张氏九族之列的至亲啊?贪生怕死跑到江南来的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她说罢,一按桌子站了起来。   “银青光禄大夫方才的确是失言了。”赵瑟称呼长沙夫人家小公子的官位,说道,“武英侯是薛氏之婿,婚姻已有多年,和叛逆张氏可是没有关系的。”然后有对薛玉京道:“寿城夫人脾气未免也太暴躁了,这一番道理难道不能好好说么?”   于是,她便一手一个,抓起张襄和长沙公子的手,道:“今日这场嫌隙,我来做个中人。二位喝一杯酒,就算是讲和了。”侍仆献上酒来,看着两人忍着怒喝了酒,她又低声警告道:“有什么事明天上朝再说,现在谁也不准再给我胡闹!”   一场宴会匆匆散了。赵瑟和傅铁衣上了随从准备好的画舫。   赵瑟略作梳洗,一边拆头发,一边冲着镜子里的傅铁衣道:“阿傅,你要我趁江南在手的时候与十一和解,可是你看,江南是在我手里吗?江南的利益就只这么多,北方的士族都跑到了江南,江东大族怎么办?来你让他们不争不抢是不可能的。我又不可能如十一那般一杀了事。如今,要整合江南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北伐。”傅铁衣替赵瑟说出了这无比无奈的两个字。   “是,北伐。”赵瑟点头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如果我现在代表江南和十一和解,大约等不到和谈,我还有整个江南就都已经被撕得粉碎了。”   赵瑟笑了笑,然后说道:“近日子周大约会来金陵,然后会确定江南和巴蜀合力北伐的盟约。”   “然后呢,北伐之后会怎么样?”傅铁衣问。   “不知道……”她说。在她的眼睛里,是仿佛被献上了祭坛的深深的哀伤。   北伐   石子铺就的小径,浅近水色的碧渗透到石头深处似的润。四周也都是湿漉漉的绿。参天的古树,贴着地皮的青嫩的柔草,还有那些矮矮的灌木丛,芙蓉花从这些绿中一朵朵、一簇簇探出头,美若少女唇上的胭脂。绿的深处,掩映着一泓温泉,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冬日里的怡园,总是在这样的恬静里孕育着生机盎然。   元元和陆子周并肩走在一起。一个穿着红色的披风,一个裹着玄色的貂裘。蜀锦的袍服下摆缓缓地扫过清浅的石径,仿佛是闲适的,仿佛是悠然的。   然而,闲适和悠然永远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元元手上抖动着江南方面以官方名义正式送来的文书道:“赵瑟同意结盟了。这一次她能这么痛快,真是想不到的事。”   “因为她别无选择了,只能北伐。”陆子周缓缓说道,“而要实现北伐,无论天时地利,从哪一方面讲,都不得不首先促成江南巴蜀联合,使大江上下连为一体。”   “是啊,北伐。江南方面要求我们派一名使节前往金陵,以便于双方合力出兵北伐.”元元转头看向陆子周,微微颦了眉道,“虽然正式的公文里没有一定要求我们派谁出使,但是,赵瑟的意思很明白,她希望是你亲自前往金陵……”   “自然是只有我去金陵……”陆子周将目光投向远方,很是坦然地说道。   元元的目光里有一些复杂。她的心情也是复杂的,难以分辨这复杂是怎样一种复杂。或许,是这一次和以往多次的尝试不同,他们和赵瑟必定合作的缘故,她想,这一次是不同的。   然而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呢,似乎又不像说出来的那样的简单。元元的心里总有一种忧虑,晦暗难辨的,无法宣之于口的。于是,她再三踌躇,还是说:“你说‘只有’吗?其实你如果不想去,我们也不是非要屈从于江南方面的特殊要求的。”   然而,这一刻,陆子周并没有注意到元元心里的矛盾。因为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上,并为此忧虑不已:“我们和江南结盟北伐。当然,我们是为了争夺天下。可元元,你知道赵瑟为了什么吗?她要北伐可不是为了争夺天下,至少首要目标不是为了天下,而是在天下之外。”   “从来衣冠南渡,整合江南都是个大麻烦。我不知道叶十一在长安大杀宗室权贵,是出自欧阳怜光的谋划,还是他自己误打误撞。但是,无论如何,北方士族由此大举南迁逃亡江东避难毕竟都是事实。”陆子周说道:“数以十万计的士族、大臣还有私兵一股脑涌进江南。南方士庶门阀秩序井然的局面立时就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南北相争斗,士庶相争斗,门阀相争斗,各种利益相争一起爆发出来。这样,当初赵瑟凭借赵氏一族多年以来苦心孤诣的经营,最终通过和曹秋何的联姻实现的对江南的控制,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系下去了。”   “这个时候,对赵瑟来说——不,对任何江南的权力者而言都是一样。当务之急,不是争夺天下,而是收拾人心,重新整合江南。要实现这个目的,普通的手段是没有用的,必须,也只能祭出一桩法宝,那就是北伐。”   “北伐,是一面大旗。也只有以其号召之力,才能调动起整个江南士庶的人心和财富,从而控制局面,彻底整合江南,重建秩序。所以北伐者,对于江南内部的政治意义更甚于北伐本身的意义。可以预料,这一次赵瑟发起的北伐,势必会沦为江南门阀大族之间争权夺势的工具。”   “北伐啊……”元元不禁摇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我都开始后悔了,真是靠不住的盟友啊,你说我们不会被拖后腿吧?唉,可惜我们也别无选择。能否打败叶十一,问鼎天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再错了这一次,我们大约真得就该想一想还有没有办法可以归隐山林。”   陆子周沉默半响,然后说道:“也不是完全靠不住。江南的各方势力一天得不到彻底的整合,江南就必须出兵北伐。有们配合自两淮正面出兵中原,我们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攻打关中。江南的各方势力得不到整合,用兵不能长久是必然的。我们应该做的是抢在他们达到极限之前攻下关中。如果不能在叶十一在中原战场上开始反攻,江南的北伐军全面崩溃之前攻下关中,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相反,我们真正的危机在于赵瑟整合了江南……”   “一旦江南的门阀大族争夺出了结果,而我们还没有攻下关中。赵瑟就有可能和叶十一停战,甚至合作,反过来夹击我们。如此,才是真正的大事已去。”   陆子周露出一个苦笑,心中想:这只要看傅铁衣会不会参与中原之战就清楚了。”   “子周?”元元轻声呼唤陆子周。   陆子周回过神来,一口气说道,“所以,既不能让江南整合得太慢太差,更不能让她整合得太快太好。这其中的分寸。我也并无把握,只能待到金陵之后在见机行事,尽力而为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哪一天该怎么办?”元元停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陆子周。在他的目光里,是波涛翻滚。   她可能把你留下来,永远都不让你走了。甚至她可能干脆杀掉你!   元元的胸口起伏,有声音在里面大声叫嚣着,然而,却终究一句话都发不出声……   “不知道……”陆子周说。语气说不上茫然,却有一般静静飘落的寂寞,如同枝头芙蓉花的花瓣无声地凋零。   ……   两个“不知道”,一个由赵瑟说出来,另一个由陆子周说出来。就在这两个“不知道”的茫然与寂寞里,轰轰烈烈却又无比漫长的凤仪元年终于走到尽头。新的一年到来了。   新年的爆竹声一响,全体人民就体会到叶十一的好处了。由于叶十一本着“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人”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大无畏的精神干掉了皇帝李芛,这一下大家伙儿就都可以放下包袱,撒着欢使用自己早在去年就宣布了的新年号,而不必担心任何人地指责——没办法,谁让凤仪元年初李芛失踪的时候,大家就紧赶慢赶在自己的地盘立了新的天子呢。这立了新皇帝就必须要改元,当时大家也都宣布了新年号来着,只不过照例当年不改,要到第二年才改。表示咱不急,等你棺材板凉了我才做主。所以到了新年,这个后遗症才算是表现出来。   关中方面,叶十一给自己老婆办完丧礼之后,抢在过年前让邯郸郡主登基做了皇帝,用的年号是宅光。江南和巴蜀都是早在凤仪元年初皇帝李芛第一回死的时候就宣布的,江南方面采用的年号是如意,巴蜀方面采用的年号是载初——幸好李芛又死了第二回啊,不然这三个年号中至少有两个算是报废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凤仪元年之后的那一年,天下就同时有了三个皇帝,天下百姓就得同时用着三个年号。同时有三个皇帝不要紧,乱世嘛,虱子多了不咬,皇帝多了不愁。可弄出三个年号来就很是缺德了,尤其遭到广大文字工作者的唾弃。比如说写小说的吧,讲评书的吧,偷摸写史书的吧,这拨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恨得牙痒痒。   道理很简单,三年号,你说咱用哪个不用哪个?按他们这一行一惯的潜规则来看吧,就应当统一用将来能得天下的那一个。可问题是,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啊,形势这么复杂,万一蒙错了咋整?可谁要说归那家管,就用哪家的年号,那更是缺德挂冒烟。要知道,搞文字工作这一行最有风险了,那是白字黑字要留证据的。这隔个三五十年的翻出来搞一搞文字狱,掉脑袋都得算你走运。   于是,广大的劳动人民(当然也包括馒头)再一次发挥了其堪称伟大的智慧,将凤仪元年之后那一年依照夏历称之为甲申年。   甲申年开年头一桩大事,就是吴蜀联盟。   二月初八日,武昌城外红旗招展,战舰林立。分别占据了长江长下游的两大势力,在江面上举行隆重的仪式,歃血以为盟约。之后,林小乙率领的巴蜀水军全部撤出武昌,曹秋何则以大都督的身份代表江南方面接管武昌,并派水军进驻。作为回报,同日,江南方面将襄阳通往中原的战略要道南阳交给了坐镇襄阳的狄桂华。   这一天,陆子周和曹秋何在长江水面上举杯相碰,代表了他们自已,也代表他们各自背后的女人握手言和。至此,巴蜀和江南正式结盟,长江上下里连为一体,约定戮力同心,北伐中原。   仪式之后,大船顺流而下。二月初九日,陆子周抵达金陵。作为巴蜀方面正式派遣的使节,他首先前往宫殿拜见江南所立的大郑皇帝。之后,照例还不能办正事,而是欢迎的宴会。   宴会承袭了宫廷宴会一惯的喧嚣、奢华和空洞。因为近来北伐是个时髦的事儿,所以宴会之中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气息。甚至于许多士族的女性都穿了改良过重量的盔甲,佩戴着长剑前来赴宴。到处谈论得也是北伐,从北伐的日期到出兵的方略,每一个话题都是大热门。男人、女人,侃侃而谈,似乎每一个人都成了王导谢玄。   陆子周发现他得同时应付四五拨以上的谈话。因为他在长安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曾是士族宴会上的大热门,所以当这些士族们来到金陵之后,他悲剧的发现,认识他的“熟人”可真多。尽管换了身份,今时今日所有的人都只当他是巴蜀的国相,决计不会记起他曾是赵瑟的侧夫,就像那件事情从他生命中抹去似地完全不存在,但却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她们用她们所特有的口吻称呼他“陆郎”。   赵瑟在宴会的后半程出现。她没有穿官服,幸好也没有穿那种改良版地盔甲。她穿着华丽的裙子,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步入眼帘的一瞬间,她像凤凰一样高贵美丽。   赵瑟径直走向陆子周,向他伸出手。“欢迎你来金陵,子周。”她笑着对陆子周说,而后,目光流转,“我想我们可以打赢这场战争了,因为我们终于拐来了一位过硬的军师。”   所有的人都笑了。陆子周握住赵瑟的手,一种陌生了的熟悉直击他的心脏。有些事情,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只要发生了,就将永远存在。   握手的同时,赵瑟身体略微前倾,在陆子周的耳边轻声道:“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盼望有一天你真正为我做一次谋士。”   “这一天也是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陆子周答道。   事实证明,赵瑟的确拐来了一位过硬的军师。在陆子周的谋划下,甲申年三月初三日,江南与巴蜀正式联合出兵攻打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叶十一,拉开了北伐的大幕。   此番北伐,兵分三路,自淮河、山东和荆襄出兵。   荆襄方向上的进攻由巴蜀方面负责,兵分两路北上:狄桂华亲率襄阳的八万精锐,从南侧进攻洛阳;罗小乙率五万自武昌撤出的大军趋武关;另外,元元也将派军出剑阁,进行牵制性作战;   两淮、山东方向战局由江南一方负责。大将军张襄出两淮正面,自寿山向徐州、洛阳方向进攻,水军都统王余,沈林率水军溯汴水西进,以为后继。   山东方向,杨同督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入黄河;大都督曹秋何亲统大军待水路开通后,由泗水入黄河,再沿黄河西进,进取关中。根据赵瑟之前与傅铁衣的协议,傅铁衣将借道给北伐大军,但他本人则不参与这次战争   这次北伐,可谓布局宏大,几个方向的进攻互相配合,足以撑开全局。一旦出兵,就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各路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凯尽,所向披靡。   三月十九日,战局全面铺开。曹秋何终于也率着主力大军出发了。自家夫君出征,赵瑟自然是要亲自送行的。喝过了送行酒,曹秋何很不要脸地将赵瑟往自己身边一拽,背过人去说悄悄话。众人皆腹诽鄙夷之。   事实上,曹秋何正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老婆说:“小赵啊,这一次我看就把陆子周留在金陵,不要让他走了吧。反正他又没傢人,你还可以取,破镜重圆也是佳话一段嘛。”   赵瑟瞪大眼睛,张了张嘴,于是劈头盖脸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哪!”   连胜   胜利,前进,再胜利,再前进。   甲申年的北伐,一开始就表现出令人极为振奋的形势。   这理所当然。   东南立国,其攻守之势,虽然是以长江和淮河为根本,但从历史的经验看,以南伐北,出两淮正面就实在是太远了。一般说来,如果没有山东和荆襄两翼以为支撑,这样的进攻往往就会失去依托,从而导致旋得旋失的局面。所以,但凡有所作为的北伐,大抵都是从两翼着手。以山东蔽翼淮泗上游,以荆襄屏护长江上游,是为历代北伐的最好态势。   甲申年的北伐,就是在这种所谓的“最好态势”下展开的。由于赵瑟和傅铁衣私下达成的协议,江南首先确保了山东一翼的安全。即便出于“金匮之盟”的约束和幽燕方向的牵制,傅铁衣不大可能直接出兵攻打叶十一,但至少他也绝不会出兵江南,威胁淮泗。更美妙的是,他天然地阻止了其他人,比如幽燕的卢文瑶和韩德功,以及常山的庞玮对山东乃至整个中原东部的干扰,并且他会慷慨地借道给北伐军,使之可以无所顾忌地从山东侧翼出兵。紧接着江南和巴蜀的盟约又使他们得到了荆襄一翼。再加上两淮正面,三个方向同时展开,一下子就将整个局面都撑开了,从而获得了战争的主动权。   那么,从战争布局上看,这一攻略将东南乃至整个长江以南的整体优势发挥到了最大,将中原乃至整个北方的战略空间压缩到了最小,堪称压倒一切的战略。而在压倒一切的战略之上,还有压倒一切的统帅和幕僚。   翻开甲申年北伐的名单,是一份强大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统帅集团和幕僚集团。从狄桂华到张襄,从元元到罗小乙,从傅铁衣到曹秋何,如果不算卢文瑶的话,可以说,除开叶十一本人之外,成名于大郑王朝后期直至末期、迄今为止仍然还活着的全部名将都萃集于此了。换言之,除了叶十一本人之外,他手下的任何将领到目前为止都远比不上这份名单上的人物赫赫有名——当然,一切有名皆来自无名,这些将领们终究也会成为史书中那种金光闪烁的存在。但那毕竟是在以后,在新的王朝,而不是在现在。   或者,正如几十年之后,最后一位曾经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将领在他八十一岁高龄死去前所感慨的那样:“甲申年北伐啊,那场战争……似乎旧时代所有的大人物都集中到我们的对手那里去了。当然,我们这一边也是有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的,但是,你能理解吗?大多数时间,你的对手不是人,而是那种甚至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横扫天下的老妖怪……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死了,那些真正了不起的人。而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因为幸运所以才活到了最后。然后我们也就厚颜无耻地被称为名将了,只因为我们活得久而已……”   至于幕僚集团,情况则要复杂得多。因为这些人物虽然重要无比,不可或缺,却大多隐藏于幕后,很少站到台前来,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往往默默无闻湮没于历史的浩渺云烟。然而,从有限的几个知名人物中,仍然可以看到端倪——   比如说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或者很难公平判断陆子周和欧阳怜光究竟谁更擅长于谋略,不过,如果只是根据最后的生死结局来确定他们之间高下,那么欧阳怜光的确是死于陆子周的谋略。   赵箫的确的相当厉害的人物,但在甲申年的时候,他的立场与心理都极其微妙,很难相信他会为了对付自己的家族,对付自己的亲妹妹而竭尽全力。   论及流芳百世的名臣,江中流绝对可以算上一号,但在统筹协调,保障后勤军需等等方面,不管他贪官的名声怎么震烁古今,他都绝对比不上薛玉京。   ……   这样,南方的北伐最终实现了最好的战略配合最强大的阵容。而反观叶十一一方,目前却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刻。   叶十一的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顺利了,根本来不及彻底消化。急遽扩张的土地迅速分薄了他的兵力,他的战线从疆土的最西端一直拉到最东端。如此漫长的战线,想要确保不失,唯一的指望就是叶十一本人军事才能了。除非叶十一能像宣华三十一年那样如一只猎犬般不知疲倦的反复奔波于漫长而漏洞百出的烽火线上,没有失误,没有败绩,否则必定一触击溃。更加糟糕的是,目前,叶十一连依靠自己的军事天才都不可能了,他甚至都不敢轻易离开长安。关中立足未稳,军饷,粮食,无数的难题……方方面面都绊住了他的手脚。除非叶十一本人,谁也不可能替代他来坐镇中枢。他也绝对不可能留下一个一团乱麻的大后方,提溜着一盘散沙似地军队亲征的。正如陆子周在制定方略的时候面对江南诸将的质疑所回答的那样——   “叶十一?的确无论怎样必胜的战局遇上了他都有可能被扭转。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完全不必担心叶十一会从哪个方向迎击。因为在整顿好大后方之前,他绝对不可能离开长安。我想,这至少需要八个月到十个月的时间。北伐能不能够成功,就看我们能不能在今年的年底攻下函谷关和晋阳。而现在,正是我们最有利的时机。”   最好的战略配合最强大的阵容对阵最虚弱的叶十一,还有比这更有利的局面么?如果这样还不能赢,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呢!   于是,北伐军果然就在这样的天理昭昭下高歌猛进,一路奏凯,似乎后方门阀贵族间的争权夺势都阻挡不了他们胜利的脚步。三路大军,手掌一样地伸出去,彭城、项城、许昌、均口、南乡、鲁阳,这些中原大地上闪闪发光的明珠一个接着一个被握进了掌心。   而叶十一呢?叶十一没有任何反应。他像冬眠了一样,蛰伏在长安城,木然地注视着他在中原的部下在北伐军如虹的气势下节节后退,一路撤进函谷关,撤回河东。甚至有些军队根本没怎么抵抗就后撤了。   这还是那支只用了不到十个月就征服了整个北方的军队吗?除了武关方向宇文翰与罗小乙之间的反复而凶残的厮杀稍稍体现出一点过去的风采之外,整个战局都呈一面倒的形势。   甲申年八月二十四日,自寿州、项城、许昌一线出淮河正面的张襄大军攻克成皋,与溯汴水西进兵出荥州的王余、沈林水军夹击虎牢,八月二十七日,虎牢告破。张襄还师成皋,王余兵出虎牢。   荆襄方向,八月二十五日,狄桂华兵进阳城。   山东方向,杨同打开巨野泽后,曹秋何自彭城出兵,与之会合后,沿黄河西进。八月初三日,攻克滑台。八月二十六日,兵至巩城。   三路大军,以合围之势形成会攻洛阳的局面,东都指日可下。于此同时,罗小乙经过将近五个月的艰难苦战,终于在九月初攻破了武关。   看起来,似乎叶十一已被一直宠爱着他的神灵彻底抛弃了。北伐,大局已定!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九月初,傅铁衣从济州回到邯郸,站在太行山麓俯瞰整个战局时,他对他的弟弟这样说道。   “难道现在还不能锁定胜局吗?”傅铁然瞪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姿态。   “还差得远呢!”傅铁衣摇头道,“此番北伐,在中原的确是节节胜利,但叶十一的根本之地是在中原吗?中原战场只是两军拉锯的地方,决定生死胜负的地方是河东,是关中。现在这两个地方都还没有攻进去,哪里谈得到什么锁定胜局。”   “可是罗小乙不是已经攻进武关了么?”傅铁然急急反驳道。   傅铁衣诧异道:“你觉得罗小乙能打下来叶十一亲自坐镇的关中?还是你觉得因为这半年来叶十一在关中龟缩不出,中原战场上连连败退,所以就代表着他从天才变成了白痴,连仗都不会打了?”   傅铁然哑然,低头不语。战场上,天才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白痴也不是没有的。真要说起来,半年那都算是长的了……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北伐自出兵之日到如今已经整整六个月了,江南士族的还没有争斗出个结果来……”   “阿然,你知道弯弓射箭是怎么回事么?”傅铁衣笑了笑,突然问自己的弟弟。   傅铁然一呆。开玩笑,靠这玩意儿吃饭呢,哪有武将不懂弯弓射箭的?   然而傅铁衣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弟弟,只管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弯弓射箭,弓拉得越满,射出来的箭威力就越大。你来看……”   他站在山颠,眺望远处,抬手指点河山:“自燕山山脉的山海关、居庸关起,沿着太行山一线,经过紫荆关、倒马关、井陉、滏口、天井关,与中原的虎牢、广成、轘辕相连接,随着大别山转向,再经过武胜、平靖、黄岘义阳三关,一直延伸到长江天险上的采石渡……”傅铁衣的手指转过一个弯弯的圆弧:“这就是一张弓箭的弦。”   “进攻中原,正是压迫弓弦中央最柔韧的部分。你越深入,这张弓就被拉得越开。而当弓拉到满弦的时候,一箭激射——”他说,“必定威力无穷,势不可挡!”   “所以,叶十一坚守关中不出,他的士兵在中原战场上一路后撤,并不一定是他无力抵抗,还有可能是避敌锋锐,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一击而克敌制胜。‘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兵法之奥,岂有他哉?”   傅铁衣轻轻摇头,语带感慨:“叶十一身边是有人才的。陆子周看得出来关中的虚弱无力,欧阳怜光自然也就看得出来江南的危机重重。士族争权夺利,江南和巴蜀之间的联盟又各有算盘,并非没有嫌隙,用兵无论如何都不能持久。既然如此,叶十一又何必一定要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在中原寸土必争呢?躲在关中,趁着北伐军在中原推进是时间休养整顿,静待敌军攻势到达极限再全力反攻,施以致命一击不是更好么?”   “至于武关,” 傅铁衣瞥了自己弟弟一眼,说道,“武关距离长安路途遥远,这和函谷关一破长安旦夕可下绝不可一概而论。武关被攻破了又怎么样?罗小乙和宇文翰血战了五个月,这才得入武关,五万兵力消耗掉了将近一半。就这么点兵力至多也就是对关中有所牵制,攻下长安那就是白日做梦。从武关到长安,蓝田、灞上,处处都是最合适的战场,叶十一本人就在长安,难道曾经在战场打败了张钰、卢文瑶,迫和了我傅铁衣的人物会打不退这样地敌人?除非是狄桂华同时在函谷关方向发动进攻,以为配合。但那是不可能的,狄桂华现在正和曹秋何、张襄合力攻打洛阳。”   傅铁然骇然抬首,一惊之后却怒道:“原来北伐的方略一开始就出了错!陆子周浪得虚名之辈!出兵武关之时,陆子周不以威武大军夹击函谷关,真真……”他竖着脖子站在那里,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呆立半响,咬了要嘴唇,终于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么,大哥,你既然明知道如此,为什么事先不曾阻拦呢?”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阻拦得了阻拦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傅铁衣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   “你以为陆子周不知道么?”傅铁衣喟叹道,“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所以他才会抢着进攻。为的就是抢在叶十一整合完关中之前攻进关中或者河东。一旦在战略上确立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叶十一就算再怎么能打也没用了。可惜啊,江南士族的斗争和巴蜀元元的利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如果只保证一方,他或者还能游刃有余。可要两全其美,未免也难为自己一点儿了……”   “阿然,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的目标是八个月内攻陷函谷关和晋阳,打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却莫名其妙成了个会攻洛阳的局面么?”   北伐   石子铺就的小径,浅近水色的碧渗透到石头深处似的润。四周也都是湿漉漉的绿。参天的古树,贴着地皮的青嫩的柔草,还有那些矮矮的灌木丛,芙蓉花从这些绿中一朵朵、一簇簇探出头,美若少女唇上的胭脂。绿的深处,掩映着一泓温泉,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冬日里的怡园,总是在这样的恬静里孕育着生机盎然。   元元和陆子周并肩走在一起。一个穿着红色的披风,一个裹着玄色的貂裘。蜀锦的袍服下摆缓缓地扫过清浅的石径,仿佛是闲适的,仿佛是悠然的。   然而,闲适和悠然永远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元元手上抖动着江南方面以官方名义正式送来的文书道:“赵瑟同意结盟了。这一次她能这么痛快,真是想不到的事。”   “因为她别无选择了,只能北伐。”陆子周缓缓说道,“而要实现北伐,无论天时地利,从哪一方面讲,都不得不首先促成江南巴蜀联合,使大江上下连为一体。”   “是啊,北伐。江南方面要求我们派一名使节前往金陵,以便于双方合力出兵北伐.”元元转头看向陆子周,微微颦了眉道,“虽然正式的公文里没有一定要求我们派谁出使,但是,赵瑟的意思很明白,她希望是你亲自前往金陵……”   “自然是只有我去金陵……”陆子周将目光投向远方,很是坦然地说道。   元元的目光里有一些复杂。她的心情也是复杂的,难以分辨这复杂是怎样一种复杂。或许,是这一次和以往多次的尝试不同,他们和赵瑟必定合作的缘故,她想,这一次是不同的。   然而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呢,似乎又不像说出来的那样的简单。元元的心里总有一种忧虑,晦暗难辨的,无法宣之于口的。于是,她再三踌躇,还是说:“你说‘只有’吗?其实你如果不想去,我们也不是非要屈从于江南方面的特殊要求的。”   然而,这一刻,陆子周并没有注意到元元心里的矛盾。因为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上,并为此忧虑不已:“我们和江南结盟北伐。当然,我们是为了争夺天下。可元元,你知道赵瑟为了什么吗?她要北伐可不是为了争夺天下,至少首要目标不是为了天下,而是在天下之外。”   “从来衣冠南渡,整合江南都是个大麻烦。我不知道叶十一在长安大杀宗室权贵,是出自欧阳怜光的谋划,还是他自己误打误撞。但是,无论如何,北方士族由此大举南迁逃亡江东避难毕竟都是事实。”陆子周说道:“数以十万计的士族、大臣还有私兵一股脑涌进江南。南方士庶门阀秩序井然的局面立时就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南北相争斗,士庶相争斗,门阀相争斗,各种利益相争一起爆发出来。这样,当初赵瑟凭借赵氏一族多年以来苦心孤诣的经营,最终通过和曹秋何的联姻实现的对江南的控制,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系下去了。”   “这个时候,对赵瑟来说——不,对任何江南的权力者而言都是一样。当务之急,不是争夺天下,而是收拾人心,重新整合江南。要实现这个目的,普通的手段是没有用的,必须,也只能祭出一桩法宝,那就是北伐。”   “北伐,是一面大旗。也只有以其号召之力,才能调动起整个江南士庶的人心和财富,从而控制局面,彻底整合江南,重建秩序。所以北伐者,对于江南内部的政治意义更甚于北伐本身的意义。可以预料,这一次赵瑟发起的北伐,势必会沦为江南门阀大族之间争权夺势的工具。”   “北伐啊……”元元不禁摇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我都开始后悔了,真是靠不住的盟友啊,你说我们不会被拖后腿吧?唉,可惜我们也别无选择。能否打败叶十一,问鼎天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再错了这一次,我们大约真得就该想一想还有没有办法可以归隐山林。”   陆子周沉默半响,然后说道:“也不是完全靠不住。江南的各方势力一天得不到彻底的整合,江南就必须出兵北伐。有们配合自两淮正面出兵中原,我们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攻打关中。江南的各方势力得不到整合,用兵不能长久是必然的。我们应该做的是抢在他们达到极限之前攻下关中。如果不能在叶十一在中原战场上开始反攻,江南的北伐军全面崩溃之前攻下关中,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相反,我们真正的危机在于赵瑟整合了江南……”   “一旦江南的门阀大族争夺出了结果,而我们还没有攻下关中。赵瑟就有可能和叶十一停战,甚至合作,反过来夹击我们。如此,才是真正的大事已去。”   陆子周露出一个苦笑,心中想:这只要看傅铁衣会不会参与中原之战就清楚了。”   “子周?”元元轻声呼唤陆子周。   陆子周回过神来,一口气说道,“所以,既不能让江南整合得太慢太差,更不能让她整合得太快太好。这其中的分寸。我也并无把握,只能待到金陵之后在见机行事,尽力而为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哪一天该怎么办?”元元停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陆子周。在他的目光里,是波涛翻滚。   她可能把你留下来,永远都不让你走了。甚至她可能干脆杀掉你!   元元的胸口起伏,有声音在里面大声叫嚣着,然而,却终究一句话都发不出声……   “不知道……”陆子周说。语气说不上茫然,却有一般静静飘落的寂寞,如同枝头芙蓉花的花瓣无声地凋零。   ……   两个“不知道”,一个由赵瑟说出来,另一个由陆子周说出来。就在这两个“不知道”的茫然与寂寞里,轰轰烈烈却又无比漫长的凤仪元年终于走到尽头。新的一年到来了。   新年的爆竹声一响,全体人民就体会到叶十一的好处了。由于叶十一本着“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人”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大无畏的精神干掉了皇帝李芛,这一下大家伙儿就都可以放下包袱,撒着欢使用自己早在去年就宣布了的新年号,而不必担心任何人地指责——没办法,谁让凤仪元年初李芛失踪的时候,大家就紧赶慢赶在自己的地盘立了新的天子呢。这立了新皇帝就必须要改元,当时大家也都宣布了新年号来着,只不过照例当年不改,要到第二年才改。表示咱不急,等你棺材板凉了我才做主。所以到了新年,这个后遗症才算是表现出来。   关中方面,叶十一给自己老婆办完丧礼之后,抢在过年前让邯郸郡主登基做了皇帝,用的年号是宅光。江南和巴蜀都是早在凤仪元年初皇帝李芛第一回死的时候就宣布的,江南方面采用的年号是如意,巴蜀方面采用的年号是载初——幸好李芛又死了第二回啊,不然这三个年号中至少有两个算是报废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凤仪元年之后的那一年,天下就同时有了三个皇帝,天下百姓就得同时用着三个年号。同时有三个皇帝不要紧,乱世嘛,虱子多了不咬,皇帝多了不愁。可弄出三个年号来就很是缺德了,尤其遭到广大文字工作者的唾弃。比如说写小说的吧,讲评书的吧,偷摸写史书的吧,这拨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恨得牙痒痒。   道理很简单,三年号,你说咱用哪个不用哪个?按他们这一行一惯的潜规则来看吧,就应当统一用将来能得天下的那一个。可问题是,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啊,形势这么复杂,万一蒙错了咋整?可谁要说归那家管,就用哪家的年号,那更是缺德挂冒烟。要知道,搞文字工作这一行最有风险了,那是白字黑字要留证据的。这隔个三五十年的翻出来搞一搞文字狱,掉脑袋都得算你走运。   于是,广大的劳动人民(当然也包括馒头)再一次发挥了其堪称伟大的智慧,将凤仪元年之后那一年依照夏历称之为甲申年。   甲申年开年头一桩大事,就是吴蜀联盟。   二月初八日,武昌城外红旗招展,战舰林立。分别占据了长江长下游的两大势力,在江面上举行隆重的仪式,歃血以为盟约。之后,林小乙率领的巴蜀水军全部撤出武昌,曹秋何则以大都督的身份代表江南方面接管武昌,并派水军进驻。作为回报,同日,江南方面将襄阳通往中原的战略要道南阳交给了坐镇襄阳的狄桂华。   这一天,陆子周和曹秋何在长江水面上举杯相碰,代表了他们自已,也代表他们各自背后的女人握手言和。至此,巴蜀和江南正式结盟,长江上下里连为一体,约定戮力同心,北伐中原。   仪式之后,大船顺流而下。二月初九日,陆子周抵达金陵。作为巴蜀方面正式派遣的使节,他首先前往宫殿拜见江南所立的大郑皇帝。之后,照例还不能办正事,而是欢迎的宴会。   宴会承袭了宫廷宴会一惯的喧嚣、奢华和空洞。因为近来北伐是个时髦的事儿,所以宴会之中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气息。甚至于许多士族的女性都穿了改良过重量的盔甲,佩戴着长剑前来赴宴。到处谈论得也是北伐,从北伐的日期到出兵的方略,每一个话题都是大热门。男人、女人,侃侃而谈,似乎每一个人都成了王导谢玄。   陆子周发现他得同时应付四五拨以上的谈话。因为他在长安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曾是士族宴会上的大热门,所以当这些士族们来到金陵之后,他悲剧的发现,认识他的“熟人”可真多。尽管换了身份,今时今日所有的人都只当他是巴蜀的国相,决计不会记起他曾是赵瑟的侧夫,就像那件事情从他生命中抹去似地完全不存在,但却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她们用她们所特有的口吻称呼他“陆郎”。   赵瑟在宴会的后半程出现。她没有穿官服,幸好也没有穿那种改良版地盔甲。她穿着华丽的裙子,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步入眼帘的一瞬间,她像凤凰一样高贵美丽。   赵瑟径直走向陆子周,向他伸出手。“欢迎你来金陵,子周。”她笑着对陆子周说,而后,目光流转,“我想我们可以打赢这场战争了,因为我们终于拐来了一位过硬的军师。”   所有的人都笑了。陆子周握住赵瑟的手,一种陌生了的熟悉直击他的心脏。有些事情,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只要发生了,就将永远存在。   握手的同时,赵瑟身体略微前倾,在陆子周的耳边轻声道:“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盼望有一天你真正为我做一次谋士。”   “这一天也是我所一直盼望着的。”陆子周答道。   事实证明,赵瑟的确拐来了一位过硬的军师。在陆子周的谋划下,甲申年三月初三日,江南与巴蜀正式联合出兵攻打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叶十一,拉开了北伐的大幕。   此番北伐,兵分三路,自淮河、山东和荆襄出兵。   荆襄方向上的进攻由巴蜀方面负责,兵分两路北上:狄桂华亲率襄阳的八万精锐,从南侧进攻洛阳;罗小乙率五万自武昌撤出的大军趋武关;另外,元元也将派军出剑阁,进行牵制性作战;   两淮、山东方向战局由江南一方负责。大将军张襄出两淮正面,自寿山向徐州、洛阳方向进攻,水军都统王余,沈林率水军溯汴水西进,以为后继。   山东方向,杨同督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入黄河;大都督曹秋何亲统大军待水路开通后,由泗水入黄河,再沿黄河西进,进取关中。根据赵瑟之前与傅铁衣的协议,傅铁衣将借道给北伐大军,但他本人则不参与这次战争   这次北伐,可谓布局宏大,几个方向的进攻互相配合,足以撑开全局。一旦出兵,就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各路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凯尽,所向披靡。   三月十九日,战局全面铺开。曹秋何终于也率着主力大军出发了。自家夫君出征,赵瑟自然是要亲自送行的。喝过了送行酒,曹秋何很不要脸地将赵瑟往自己身边一拽,背过人去说悄悄话。众人皆腹诽鄙夷之。   事实上,曹秋何正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老婆说:“小赵啊,这一次我看就把陆子周留在金陵,不要让他走了吧。反正他又没傢人,你还可以取,破镜重圆也是佳话一段嘛。”   赵瑟瞪大眼睛,张了张嘴,于是劈头盖脸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哪!”   连胜   胜利,前进,再胜利,再前进。   甲申年的北伐,一开始就表现出令人极为振奋的形势。   这理所当然。   东南立国,其攻守之势,虽然是以长江和淮河为根本,但从历史的经验看,以南伐北,出两淮正面就实在是太远了。一般说来,如果没有山东和荆襄两翼以为支撑,这样的进攻往往就会失去依托,从而导致旋得旋失的局面。所以,但凡有所作为的北伐,大抵都是从两翼着手。以山东蔽翼淮泗上游,以荆襄屏护长江上游,是为历代北伐的最好态势。   甲申年的北伐,就是在这种所谓的“最好态势”下展开的。由于赵瑟和傅铁衣私下达成的协议,江南首先确保了山东一翼的安全。即便出于“金匮之盟”的约束和幽燕方向的牵制,傅铁衣不大可能直接出兵攻打叶十一,但至少他也绝不会出兵江南,威胁淮泗。更美妙的是,他天然地阻止了其他人,比如幽燕的卢文瑶和韩德功,以及常山的庞玮对山东乃至整个中原东部的干扰,并且他会慷慨地借道给北伐军,使之可以无所顾忌地从山东侧翼出兵。紧接着江南和巴蜀的盟约又使他们得到了荆襄一翼。再加上两淮正面,三个方向同时展开,一下子就将整个局面都撑开了,从而获得了战争的主动权。   那么,从战争布局上看,这一攻略将东南乃至整个长江以南的整体优势发挥到了最大,将中原乃至整个北方的战略空间压缩到了最小,堪称压倒一切的战略。而在压倒一切的战略之上,还有压倒一切的统帅和幕僚。   翻开甲申年北伐的名单,是一份强大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统帅集团和幕僚集团。从狄桂华到张襄,从元元到罗小乙,从傅铁衣到曹秋何,如果不算卢文瑶的话,可以说,除开叶十一本人之外,成名于大郑王朝后期直至末期、迄今为止仍然还活着的全部名将都萃集于此了。换言之,除了叶十一本人之外,他手下的任何将领到目前为止都远比不上这份名单上的人物赫赫有名——当然,一切有名皆来自无名,这些将领们终究也会成为史书中那种金光闪烁的存在。但那毕竟是在以后,在新的王朝,而不是在现在。   或者,正如几十年之后,最后一位曾经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将领在他八十一岁高龄死去前所感慨的那样:“甲申年北伐啊,那场战争……似乎旧时代所有的大人物都集中到我们的对手那里去了。当然,我们这一边也是有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的,但是,你能理解吗?大多数时间,你的对手不是人,而是那种甚至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横扫天下的老妖怪……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死了,那些真正了不起的人。而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因为幸运所以才活到了最后。然后我们也就厚颜无耻地被称为名将了,只因为我们活得久而已……”   至于幕僚集团,情况则要复杂得多。因为这些人物虽然重要无比,不可或缺,却大多隐藏于幕后,很少站到台前来,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往往默默无闻湮没于历史的浩渺云烟。然而,从有限的几个知名人物中,仍然可以看到端倪——   比如说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或者很难公平判断陆子周和欧阳怜光究竟谁更擅长于谋略,不过,如果只是根据最后的生死结局来确定他们之间高下,那么欧阳怜光的确是死于陆子周的谋略。   赵箫的确的相当厉害的人物,但在甲申年的时候,他的立场与心理都极其微妙,很难相信他会为了对付自己的家族,对付自己的亲妹妹而竭尽全力。   论及流芳百世的名臣,江中流绝对可以算上一号,但在统筹协调,保障后勤军需等等方面,不管他贪官的名声怎么震烁古今,他都绝对比不上薛玉京。   ……   这样,南方的北伐最终实现了最好的战略配合最强大的阵容。而反观叶十一一方,目前却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刻。   叶十一的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顺利了,根本来不及彻底消化。急遽扩张的土地迅速分薄了他的兵力,他的战线从疆土的最西端一直拉到最东端。如此漫长的战线,想要确保不失,唯一的指望就是叶十一本人军事才能了。除非叶十一能像宣华三十一年那样如一只猎犬般不知疲倦的反复奔波于漫长而漏洞百出的烽火线上,没有失误,没有败绩,否则必定一触击溃。更加糟糕的是,目前,叶十一连依靠自己的军事天才都不可能了,他甚至都不敢轻易离开长安。关中立足未稳,军饷,粮食,无数的难题……方方面面都绊住了他的手脚。除非叶十一本人,谁也不可能替代他来坐镇中枢。他也绝对不可能留下一个一团乱麻的大后方,提溜着一盘散沙似地军队亲征的。正如陆子周在制定方略的时候面对江南诸将的质疑所回答的那样——   “叶十一?的确无论怎样必胜的战局遇上了他都有可能被扭转。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完全不必担心叶十一会从哪个方向迎击。因为在整顿好大后方之前,他绝对不可能离开长安。我想,这至少需要八个月到十个月的时间。北伐能不能够成功,就看我们能不能在今年的年底攻下函谷关和晋阳。而现在,正是我们最有利的时机。”   最好的战略配合最强大的阵容对阵最虚弱的叶十一,还有比这更有利的局面么?如果这样还不能赢,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呢!   于是,北伐军果然就在这样的天理昭昭下高歌猛进,一路奏凯,似乎后方门阀贵族间的争权夺势都阻挡不了他们胜利的脚步。三路大军,手掌一样地伸出去,彭城、项城、许昌、均口、南乡、鲁阳,这些中原大地上闪闪发光的明珠一个接着一个被握进了掌心。   而叶十一呢?叶十一没有任何反应。他像冬眠了一样,蛰伏在长安城,木然地注视着他在中原的部下在北伐军如虹的气势下节节后退,一路撤进函谷关,撤回河东。甚至有些军队根本没怎么抵抗就后撤了。   这还是那支只用了不到十个月就征服了整个北方的军队吗?除了武关方向宇文翰与罗小乙之间的反复而凶残的厮杀稍稍体现出一点过去的风采之外,整个战局都呈一面倒的形势。   甲申年八月二十四日,自寿州、项城、许昌一线出淮河正面的张襄大军攻克成皋,与溯汴水西进兵出荥州的王余、沈林水军夹击虎牢,八月二十七日,虎牢告破。张襄还师成皋,王余兵出虎牢。   荆襄方向,八月二十五日,狄桂华兵进阳城。   山东方向,杨同打开巨野泽后,曹秋何自彭城出兵,与之会合后,沿黄河西进。八月初三日,攻克滑台。八月二十六日,兵至巩城。   三路大军,以合围之势形成会攻洛阳的局面,东都指日可下。于此同时,罗小乙经过将近五个月的艰难苦战,终于在九月初攻破了武关。   看起来,似乎叶十一已被一直宠爱着他的神灵彻底抛弃了。北伐,大局已定!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九月初,傅铁衣从济州回到邯郸,站在太行山麓俯瞰整个战局时,他对他的弟弟这样说道。   “难道现在还不能锁定胜局吗?”傅铁然瞪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姿态。   “还差得远呢!”傅铁衣摇头道,“此番北伐,在中原的确是节节胜利,但叶十一的根本之地是在中原吗?中原战场只是两军拉锯的地方,决定生死胜负的地方是河东,是关中。现在这两个地方都还没有攻进去,哪里谈得到什么锁定胜局。”   “可是罗小乙不是已经攻进武关了么?”傅铁然急急反驳道。   傅铁衣诧异道:“你觉得罗小乙能打下来叶十一亲自坐镇的关中?还是你觉得因为这半年来叶十一在关中龟缩不出,中原战场上连连败退,所以就代表着他从天才变成了白痴,连仗都不会打了?”   傅铁然哑然,低头不语。战场上,天才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白痴也不是没有的。真要说起来,半年那都算是长的了……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北伐自出兵之日到如今已经整整六个月了,江南士族的还没有争斗出个结果来……”   “阿然,你知道弯弓射箭是怎么回事么?”傅铁衣笑了笑,突然问自己的弟弟。   傅铁然一呆。开玩笑,靠这玩意儿吃饭呢,哪有武将不懂弯弓射箭的?   然而傅铁衣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弟弟,只管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弯弓射箭,弓拉得越满,射出来的箭威力就越大。你来看……”   他站在山颠,眺望远处,抬手指点河山:“自燕山山脉的山海关、居庸关起,沿着太行山一线,经过紫荆关、倒马关、井陉、滏口、天井关,与中原的虎牢、广成、轘辕相连接,随着大别山转向,再经过武胜、平靖、黄岘义阳三关,一直延伸到长江天险上的采石渡……”傅铁衣的手指转过一个弯弯的圆弧:“这就是一张弓箭的弦。”   “进攻中原,正是压迫弓弦中央最柔韧的部分。你越深入,这张弓就被拉得越开。而当弓拉到满弦的时候,一箭激射——”他说,“必定威力无穷,势不可挡!”   “所以,叶十一坚守关中不出,他的士兵在中原战场上一路后撤,并不一定是他无力抵抗,还有可能是避敌锋锐,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一击而克敌制胜。‘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兵法之奥,岂有他哉?”   傅铁衣轻轻摇头,语带感慨:“叶十一身边是有人才的。陆子周看得出来关中的虚弱无力,欧阳怜光自然也就看得出来江南的危机重重。士族争权夺利,江南和巴蜀之间的联盟又各有算盘,并非没有嫌隙,用兵无论如何都不能持久。既然如此,叶十一又何必一定要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在中原寸土必争呢?躲在关中,趁着北伐军在中原推进是时间休养整顿,静待敌军攻势到达极限再全力反攻,施以致命一击不是更好么?”   “至于武关,” 傅铁衣瞥了自己弟弟一眼,说道,“武关距离长安路途遥远,这和函谷关一破长安旦夕可下绝不可一概而论。武关被攻破了又怎么样?罗小乙和宇文翰血战了五个月,这才得入武关,五万兵力消耗掉了将近一半。就这么点兵力至多也就是对关中有所牵制,攻下长安那就是白日做梦。从武关到长安,蓝田、灞上,处处都是最合适的战场,叶十一本人就在长安,难道曾经在战场打败了张钰、卢文瑶,迫和了我傅铁衣的人物会打不退这样地敌人?除非是狄桂华同时在函谷关方向发动进攻,以为配合。但那是不可能的,狄桂华现在正和曹秋何、张襄合力攻打洛阳。”   傅铁然骇然抬首,一惊之后却怒道:“原来北伐的方略一开始就出了错!陆子周浪得虚名之辈!出兵武关之时,陆子周不以威武大军夹击函谷关,真真……”他竖着脖子站在那里,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呆立半响,咬了要嘴唇,终于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么,大哥,你既然明知道如此,为什么事先不曾阻拦呢?”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阻拦得了阻拦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傅铁衣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   “你以为陆子周不知道么?”傅铁衣喟叹道,“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所以他才会抢着进攻。为的就是抢在叶十一整合完关中之前攻进关中或者河东。一旦在战略上确立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叶十一就算再怎么能打也没用了。可惜啊,江南士族的斗争和巴蜀元元的利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如果只保证一方,他或者还能游刃有余。可要两全其美,未免也难为自己一点儿了……”   “阿然,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的目标是八个月内攻陷函谷关和晋阳,打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却莫名其妙成了个会攻洛阳的局面么?”   极限   是啊,为什么一开始的战略目标是函谷关和晋阳,开战以后实际的用兵方向反应出来却是合围洛阳呢?   难道攻打洛阳不是必须的吗?难道攻打函谷关和晋阳、攻陷关中和河东不是以首先占据洛阳为前提的吗?傅铁然皱紧了眉头。   自己这个弟弟啊,终究是怎么教也教不出来了。虽然也算是极为勇猛的将军,但始终无法具备洞察变化、驾驭全局的能力。毕竟不是那块料,强求不来啊!傅铁衣心中很是有些心酸,毕竟自己这十几年来曾经悉心教导。虽然早已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真不适合,但还是不免要失望——铁然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放心将自己一生的功业托付呢?猗猗是那样的小,叶十一……   他心中无比遗憾地想:“如果阿云还活着就好了……”   奈何世间没有如果。   于是,傅铁衣只好耐下性子,继续教导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谁告诉你北伐就一定要占据洛阳的?没错,历代北伐,都是先控中枢。可是,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战略。现在的局势,叶十一既然困于长安,不能出关,那么,洛阳之于全局就不重要了。因为即使放过了洛阳,没有叶十一的呼应,以洛阳现有的兵力也不可能对北伐军后方造成什么威胁。而攻打洛阳就不同了。东都是什么级别的城池啊,没一两个月能打下来吗?先攻洛阳,就是在给叶十一出兵争取时间。与其如此,就不如绕过洛阳,径取晋阳,直接威胁关中。并且,只要晋阳一下,反过来就是下临中原,遥制洛阳的局面。洛阳的战略意义将彻底被抵消,还有必要专门去攻么?其实,陆子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打洛阳,你看他的布置。很明显,荆襄、中原、山东三路大军。他一开始的意图就是,罗小乙攻武关牵制关中兵力,狄桂华攻打函谷关。曹秋何径取晋阳,而张襄牵制洛阳。荆襄一路军,可以把叶十一彻底困在关中,因为当世能在战场上压制住叶十一的人只有狄桂华了。剩下他的部下在中原和河东各自为战,曹秋何的晋阳自然手到擒来。晋阳一下,东都不战可下。我再挥师北上,控制住河北。这样,就是以天下合围关中,叶十一非败不可。所以,”傅铁衣道,“陆子周的战略并没有错,可为什么正确的战略执行起来就这么差强人意呢,阿然?”   傅铁然没法回答。   好在傅铁衣也没有继续再为难自己的弟弟,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他将局势详细的剖析开来,给自己的弟弟解释道:“战略是正确的战略没错,然而一切战略都将受制于政略。江南与巴蜀之间必须在北伐中互相戒备与赵瑟必须在这场门阀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这两者纠结在一起形成的政治气候,终于使得唯一正确的战略无法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本来这个战略正确的结果应该是巴蜀和江南共同消灭叶十一,平分天下。巴蜀获得汉中、关中、河东晋阳以西的部分和中原洛阳以西的部分,而江南得到河北、晋阳至洛阳一线以东全部地方。然后天下的归属将取决于东西相争的最后结局。但是由于江南的政治气候以及随之而来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一旦江南的门阀斗争决出了胜负,一旦赵氏彻底控制了江南的局面,瑟儿就很有可能和叶十一和好了。而一旦江南和关中合流,将会给巴蜀带来最大的危机,说成灭顶之灾也是毫无为过的。那么,为了规避这个危机,陆子周就只好在江南的门阀斗争中隔岸观火,不肯为瑟儿出谋划策。没有陆子周全力相助,赵瑟自已一时之间自然是做不到威压全局,于是只好从战局上向陆子周施压,迫他低头援手。同时,江南斗争正酣,政出多门,门阀贵族都要拿北伐来做文章,大拖后腿。陆子周站在巴蜀使节的立场上既不能受胁迫,也不能不受胁迫,只能硬着头皮从战场上反压回去。几番反复,终于搞成了个恶性循环。”   “所以此番北伐,才刚刚打开局面,江左诸多豪门就纷纷上书江南朝廷,说什么‘军破于外,资竭于内’,又强塞监军,以为牵制。所以曹秋何兵至枋头却不直驱邺城,狄桂华已下蒲州却不敢径攻函谷。几番僵持,几番反复,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兜回头来打洛阳……”   傅铁然惶然大悟,说道:“这么说,北伐最后还是要在中原决战了。”   傅铁衣点了点头:“是啊,洛阳城池坚固,这一打至少就是一个月。北伐开战足有半年了,如果从叶十一进长安算起,更是已经过了十一个月。大约洛阳易手之时,差不多也就是他整顿好关中,出兵反击之时。届时,南方的战略优势将不复存在,那将是一场公平的战争。”   傅铁然愁容满面道:“那恐怕是要不妙,谁能在公平的条件下打败叶十一啊?”   “那倒也不尽然,”傅铁衣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将叶十一逼到完全防守的地步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叶十一是擅长进攻的统帅,长时间的防守对他来说也会有相当大的影响。至少需要一两场战斗,他的状态才能回到巅峰。而对于和他匹敌的对手来说,可能只需要一场战斗就足够了。很不凑巧,他的对手里正好有一位不逊于他的绝世名将。”   傅铁衣将视线投射于远方,喟叹道:“如果战争真的演变到这个局面,那么北伐联军唯一的胜算就在于狄桂华了。我是多么地期望,这样地战争,可以由我参加……”   甲申年九月初七日,傅铁衣将大军出邯郸,威压常山、燕云一线。本来蠢蠢欲动,将要出增兵增援洛阳的庞炜、韩德功诸军,不得不立即采取守势,彻底放弃了救援洛阳的希望。   九月十一日,罗小乙袭向长安的脚步终于被宇文翰阻拦住了。两只军队重整旗鼓再开张,在长安之外百余里的蓝田陷入了僵持。或者因为受到了蓝田战事的牵制,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长安没有表现出任何救援东都的意向。   就这样,内无粮饷,外无救兵,东都洛阳遂成孤城一座。然而守城的士兵还没有放弃,面对三路大军合围,他们又拼死血战了一个多月,直到无论如何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十月十二日,洛阳城破,主将萧延让仅以身免,逃往河东。   一旦洛阳到手,中原底定,江南大后方立即一片喧腾。金陵城中大肆欢宴,庆祝胜利。一时之间,烟花绽放,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似乎不是攻下了东都洛阳,而是攻下了上都长安,整个北伐都胜利了呢!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快乐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固然是一种境界,素来在江南的半壁江山具有广阔无比的市场。但你毕竟不能说他们全部都是蠢猪笨蛋。或者其中很有一部分智慧绝伦之辈洞悉世事,于是怀抱着“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的潇洒情怀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晚餐。但能够洞察大局,认识到胜利已经到达极限,形势很可能就要逆转,并且真正会为此忧虑不已的人还是有的。于是,很多人在宴会上强颜欢笑。比如薛玉京的眉头越皱越紧,陆子周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赵瑟的表情越来越令人无法推究得诡异……   何去何从?宿命中的天敌还可以战胜么?宿命中的结局该如何打破?前路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或者赵瑟和陆子周都已经有了答案了。   在他们各自有了答案这个前提下,赵瑟和陆子周终于爆发了他们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那是在甲申年的九月十六日,赵瑟自己的家里举行的晚宴结束之后。   当时,赵瑟带着微醺酒意站起来送客。门外车铃摇曳的声音像一首曲子。   陆子周没有离开,他留到最后。等最后一个宾客都走完了,他越过赵瑟的侍儿,径直抓住他的手臂,道:“瑟儿,我想和你谈一谈。”   赵瑟朦胧的眼看着那手——细长的、泛着玉一样的白,血管的青涩浮在白的下面。她兀地嫣然而笑。因为带着酒意的缘故,她这一笑宛如桃花盛开,鲜艳无比。“好啊,我正有话要和你说呢……你们都站在这儿,不许跟过来!”她命令她的侍儿,然后挽上陆子周的胳膊。   赵瑟不大稳当地拽着陆子周,摇晃着把他带进自己的书房。进入到书房之后,赵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由于带着酒意的缘故,她用了太大的力气,于是她的背砸到椅子上,头也眩晕起来。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陆子周给赵瑟倒了一杯茶,审视着她的气色道:“要先醒醒酒吗?”   赵瑟扶着眩晕的脑袋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有一点儿发呆,然后她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不用。”她说。她双手按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屏风侧面,用凉水扑了一把脸。因为很少会自己做这样地事,手上的力气又不准,她扑了太多的水上去,连头发和衣襟都打湿了。于是,她拽下一块干布,一边儿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道:“是北伐的事情吗?这么说你终于想到打开僵局的办法了?”   “嗯,”陆子周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说道,“瑟儿,离开金陵怎么样?你应该立即去洛阳,并且把都城搬到那里去。这样的话……”   赵瑟笑了笑,以一种相当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陆子周的话:“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对于赵瑟的反对,陆子周还是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所以他耐心地说服她道:“洛阳之战该不该打都已经打了,时值今日,叶十一将出关中,决战中原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再做意气之争,正该精诚合作,以免重蹈洛阳之覆辙。我思索多日,中原决战,胜算还是有的。金陵距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如今北伐军至黄河一线,用兵已然到了极限。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河东又在叶十一手里,已有居高临下之势。寒冬将至,黄河很快就要结冰。一旦叶十一出兵,河东铁骑俯冲而下,我们在中原的防守立时就要崩溃。更糟糕的是,金陵朝野现在的形势。如今金陵的南北门阀相争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你比我更清楚。战场上还在节节胜利的时候,就有上书说‘军破于外而资竭于内’,试想一旦战局出现逆转,前方怎么可能还有斗志去拼死守住中原。江南士族的利益都在江南,胜利时还好说,一旦受挫,他们绝不会主战。唯今之计,只有把都城迁到洛阳去。这样才能守住中原,然后有傅铁衣配合你,你就可以拿下整个河东。至于叶十一,狄帅会和他决一死战的。如果他从函谷关出兵,就是在函谷关。如果他从武关出兵,就会在南阳。瑟儿,相信我吧,这真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赵瑟耐心地听陆子周说完,然后面对他无比诚恳的目光,缓缓说道:“不,子周,应该说这是我最后在战场上胜过他的机会,你是最后的机会倒是没错。”   陆子周一怔,然后有些哀伤地道:“正相反,我还有无数次机会。而你在这里输掉了,瑟儿,你将失去一切。”   赵瑟低声笑了一阵,扬起脸来已经带了眼泪。“或许吧,”她说,“但是去洛阳绝不可能。”   陆子周顿时愤怒起来。凭心而论,他向赵瑟提出迁都的建议是承受了极大的心理煎熬的。因为这个计策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动摇了他作为巴蜀利益代表的立场的。一旦赵瑟采纳,就意味着他将巴蜀在整个河东和中原的既得利益都拱手相让了。即便打败了叶十一,巴蜀一方也很可能要因此在后面的战争中失去天下——当然,如果不能打败叶十一,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现在,赵瑟用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回应他,他实在是不能不愤怒。   “瑟儿你还是这样固执,一点儿都没有变。”他生气地说,“你这样言不听,计不从,就算我竭尽全力又有什么用!”   于是赵瑟也愤怒起来。她一拍桌案,指责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那么你呢?一开始你不是也没有尽全力来解决江南的内斗吗?是我不想去洛阳吗?是我不想在战场上打败他吗?啊,说到一开始,难道一开始全是我的错吗?如果一开始你肯竭尽全力去纠正那些错误,   事情怎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指责真是太糟糕了。争吵立即就全面爆发了。什么旧账都被翻了出来。从上一次武昌和谈不成功一直翻到赵瑟她亲娘叔叔坑蒙拐骗强取陆子周。他们生命中每一次的经历都被翻出来大吵一番。追杀、婚变、堕胎,什么事情鲜血淋淋就专翻什么事情。   伴随着翻旧账的进程,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层次也越来越低。书房里一片狼藉。这根就不能算是两个政治盟友在斗争,甚至算不上有涵养的男女吵嘴,而更像是乡下的愚夫愚妇在吵架。   最后,他们终于筋疲力尽,无言相对。   强迫   “好吧,我先回馆驿……”陆子周俯身去拾干帕。那是赵瑟一开始拿来擦头发的,然后刚才吵架的时候被她甩到了地板上。   “头发还在滴水,”陆子周将帕子拾起来放到赵瑟手上,提醒她说。然后他转身去取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我们明天再谈。”   “好,那就明天再谈。不过,你也不必再回巴蜀使臣的馆驿了……”赵瑟在他的背后说道。   陆子周手上便是一停。他缓缓转过头来,无声地望着赵瑟,眼睛黑黝黝的,海水似地探不到底。   赵瑟默默地用帕子擦头发。丝帛和头发摩擦发出细细的声响。擦掉了头发里的潮湿,赵瑟将帕子丢开,仰起脸,对上陆子周的眼。她脸上似乎有一个微微的笑,又似乎算不上有。神态里仿佛是咂摸了百转千回滋味的恬静。她说:“并不是我不去洛阳,而是金陵的内斗不解决,我想去也去不了。子周,先帮我解决这场内斗吧,然后我们一起去洛阳,在那里打败叶十一……在此之前,就不要离开金陵了,好吗?”   陆子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将手上的披风静静地放回到衣架上。   赵瑟先前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便绽了放出来,胸有成竹的又如释重负的,欣然的又歉然的。她向陆子周走过去,两只手掌掌心向下交叠在一处轻轻压上陆子周一侧的肩骨,头偏过去枕在她自己伸直了的手臂上,侧看向陆子周。陆子周也正好侧过头来看赵瑟。于是,他们就正巧四目相对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的,子周。我想,如果我不来逼迫你的话,你自己大约永远都下不了决心了。”赵瑟说道,“所以,子周,这一次,我要强迫你。”   血液涌上陆子周的头。他闭上眼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赵瑟感觉到自己手掌下那微不可察的战栗透过厚厚的织锦传递过来。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指尖处,她自己的脉搏似乎和陆子周的脉搏交汇到了一起,以同样的频率搏动着。她弯曲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一下。   然后,赵瑟就突然收回了手。她放开陆子周,越过他径直走向房门。手挨到门的时候,她背着身子对陆子周说,“今天就先在书房对付一晚上,明天我再陪你挑选合意的居处。”   她故意做出轻松的语调来,继续说道:“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变了没变,所以并没有提前做好安排……啊,书房里的文书奏报还是和以前一样放的,你睡不着的话可以翻来看。酒虽然有好的,但你今天却是不能再多喝了。我叫人来给你著茶……"   “瑟儿!”陆子周一声呼唤阻止了赵瑟开门的手。而经过了前面那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陆子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瑟儿,其实门阀士族相攻诘夺权的事情,我也并不是很熟悉。”   “没关系,我熟。”说完这句话,赵瑟便打开房门出去了。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大司空赵夫人在自己的家里举行盛大宴会。宴会之后,巴蜀使节没有返回使节馆驿,而是留宿在赵氏府邸度过了一整夜。正是由于陆子周原因未明的这一夜留宿,事情开始向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变化像万花筒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巴蜀的高层和金陵的贵族目瞪口呆,像被调戏了的小男孩儿一样窘红了脸。然后在不久的将来,金陵乃至与整个江南的贵族世界都陷入了癫狂,仿佛一篷又一篷的烟花将他们直冲上了云霄,刺激到死。   那么,首先,第一篷烟花是在甲申年九月十七日,陆子周夜不归宿的第二天清晨。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常理来说这个点儿应该除了扫大街的谁都没起来。就在这么个时候,一班穿着灰布衣裳的家将武士便声势浩大地来到了巴蜀使节馆驿之外。几百人呼啦一声散开,就将馆驿黑包围了,另有几十名站得笔挺的家将簇拥着为首一个蓝色袍服的男子步上台阶,咚咚咚地砸门。   不一刻,两扇紧闭着的乌木大门就被砸开了。开门的是个眉毛胡子的都白了的老头,抖着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探出头来,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谁回来这是?恁大动静!”   为首那蓝衣男子相当之骄横,伸手在那老头后脖颈一拍,口中道:“老头儿,麻利儿给爷往里面传报,咱是来替你们家陆相取东西的。让他们赶紧收拾好了,爷好搬起来省事儿!”   看门老大爷挑起眼皮一看,门前乌压压一片武士,穿着打扮倒是像是金陵城中豪门大族的家将。不过一个个都带着剑,面带煞气。知道的这是来取东西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来抢的。老头面无表情,“哐当”一声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为首蓝衣男子闪避得慢了些,差点没撞到鼻子,登时气得跳脚,指着门大骂道:“来,给我砸进去!”   旁边一名黑衣家将闻言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劝道:“白哥,这么着是不是有点儿过啊?那人可是陆公子啊,夫人是什么心思咱们可猜不着,万一……再说,这还牵扯着和巴蜀的盟约呢,可别到时候闹得收不了场。”   蓝衣男子一甩胳膊,道:“怕什么?夫人亲□代的,不怕闹大了。”   那黑衣家将便闭上嘴不再劝了。   他们这边正准备抄家伙开砸呢,“吱嘎”一声,大门又开了。   这会出来的是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大眼睛高鼻梁,不胖不瘦,肩宽腰细,身材高挑,看起来那是相当地不赖。他身后也跟了几个名武士,虽然都没穿盔甲,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战场上杀人的那一类主儿,绝不是只能充当个爪牙走狗的家仆护卫。   这小将军便是元元一手带出来的小成了。先头看门那老大爷就跟在他身边,指着蓝衣男子愤愤道:“就是他!”说罢拿眼睛去横一眼蓝衣男子。   那被称作“白哥”的蓝衣为首之人嗤笑一声,翻眼望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骄仆恶奴形象。   小成倒还是沉得住气,步伐矫健,不慌不忙地走到三尺开外的距离站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方才问道:“这位总管可是奉了我们陆相之命前来取东西的?”   蓝衣人相当之不耐,翻着眼睛并不看小成,只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算是应承了。   小成微微一笑道:“那么不知都要取些什么东西?”   这次蓝衣人眼睛终于不是全然出气使了,稍稍拿来看了看人。他目光在小成脸上一瞥,满是不堪顽愚的神态,仿佛吩咐自己手下人似得道:“自然是所有东西,还不快去准备?”   小成眼中寒光一闪,然而到底还是忍住一口气没有拔剑,耐着性子问道:“你可有陆相的手令或者信物?”   蓝衣人双眼一翻道:“没有。”继而他仿佛嘲讽乡巴佬似地不屑道:“凭我白某人立在此处,还要什么手令信物?”   小成不由冷笑三声,上下打量着蓝衣人,道:“你是何人?”   “鄙人姓白,名下城。”蓝衣人倨傲不已的报上自己的尊姓大名,甚是洋洋得意,好像他着名字一拿出就能吓到一大片人似地。   小成“哈哈”一笑,鄙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氏的狗奴才,给我滚蛋!”说着转身便走。   白下城报出自己的名号来,对方这么不当一回事儿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他白下城是家奴走狗不错,可是做奴才也是要分给谁做的。宰相门奴还七品官呢,何况他白下城乃是堂堂司空赵夫人家排头一号的大管事。那在金陵城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往高了不敢说,至少一般四五品的官员见到了还是要赔着笑脸拱手称一声“白总管”的,如今想不到竟是被流寇的一个黄毛小崽子骂了一声“滚蛋”。   白下城当即便是一怔,然后冲着小成一声断喝:“站下!”   小成回身一瞪眼,道:“怎么还不滚?我们陆相跟你们赵家可没什么相干,凭什么来取他的东西?莫说你这狗才,便是你家主人亲在前来,我们巴蜀也是这句话!”   他这么一说白下城倒是笑了。眼睛也不翻了,鼻孔也不扬了,站好了端端正正地直视小成,倒是别有一番仪态气质。他不紧不慢,客客气气地说道:“小将军说得是。不过若非昨夜陆相留宿在我家夫人的书房,今日我家夫人也不会使了我这狗奴才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   此言一出,小成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你说什么?!”他“铛”地拉开宝剑,向白下城逼近一步。那架势,大约一个不好就要拔剑劈了白下城。   小成这一拔剑,跟着他的卫士自然也就一起拔剑。赵家这边自然是不甘落后的,纷纷亮出兵刃来。眼见着就血溅长街,一场武斗在所难免。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路上渐渐多了行人,虽然不敢挨近,但远远地躲着看热闹还是有胆量了。不少官员下朝路过,也停了车驾观望。观望之下不免要在私下揣摩:难道现在就要撕毁盟约和巴蜀的流寇翻脸了?刚才上朝时也没听说啊!难道司空大人还能为了点私事派家人打上门去找巴蜀使节的晦气?不能吧?虽然听说巴蜀的使节陆子周就是当年的那个陆子周,可是此陆子周非彼陆子周。甭管怎么的,人家现在既然已然是巴蜀的陆相了,那你就只能当它是巴蜀的使节了不是?哪能夹杂不清,公私混淆哪?再说了,你赵瑟是什么身份,覆水重收这种事情哪儿是你该干的啊?当然,现在这个陆子周不是当年那个陆子周,似乎非要不算是覆水重收也可以不算——可明明就是嘛……   看热闹的诸位大人们终于彻底凌乱了。除了个别对精分大法运用得极为炉火纯青的妖怪们,他们大多数陷入“是陆子周又不是陆子周”这个逻辑命题绕不出来了。   那么,造成这一极恶劣影响的始作俑者,我们的司空大人赵氏夫人,我们的赵瑟同志就在这种万人痛恨的大背景下闪亮亮地登场了。   当时,两拨人马刚要打还没打——时间掐得真准,耳听得一声传报:“司空大人到!”便见三十六对提骑以为先导,千余盔明甲亮的执戈卫士护卫着一乘车驾缓缓驶了过来。车驾上镶刻着原阳赵氏的徽记,车上之人珠冠金钗,紫裙金绶,正是金陵第一权贵人物赵瑟到了。   白下城退到车前拜见。赵瑟便皱眉道:“怎么回事?些许小事,怎么一早上都没有办好?”   白下城叩首认罪:“是小的没用。”   赵瑟不置可否,抬眼去看小成。小成也正运着气看赵瑟呢,四目一交,小成沉不住气了,迈步便往赵瑟车前闯去。车前护卫当即横刀相阻。赵瑟挥了挥手,卫士退开,小成按着剑三两步跨到赵瑟跟前,仰头怒视,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赵瑟笑笑道:“小将军有何见教啊?”   “司空大人!”饶是小成心中怒火一压再压,一张嘴声音还是难听得吓人。他道:“你为何要扣押我们陆相?陆相乃是我巴蜀的使节,来金陵与你们结盟北伐的。司空大人这是要撕毁盟约么?纵是如此,也不该扣押我巴蜀使臣。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大人此番作为是欺我巴蜀无人吗?”他越说越气,“铛”的一声抽中掌中三尺青峰。赵瑟的侍卫们立即围了上来,护住赵瑟,以刀遥制小成要害。   赵瑟受了这一番指责冒犯倒是不以为忤,漫不经心地道:“啊,小将军哪里话。我天子与蜀王结盟之约是禀告了皇天后土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岂有背誓破盟之理?谁说这个话谁便是该杀!你说我扣押陆相么?没有的事。不过陆相昨夜在我那里宿了一宿,我赵瑟也并非无良混账的女子,自然是要为陆相的声誉负责任的,所以才命家仆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哪里就是扣押?”   反击   小成心里“咚”地一声,仿佛跌落了悬崖似地悬在半空里虚得人发憷。耳畔响起成都临行前元元暗中对自己的嘱咐,手中的青锋宝剑不由簌簌地抖动起来。于是他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信!”   赵瑟修饰得极其精致的眉毛微挑,含着笑道:“小将军若是不信,过几日尽可以去我府上求见陆相。我赵瑟是不是胡说,到时自然要有分晓。”   小成立即道:“我现在就要见陆相!”   “啊……”赵瑟眨了眨眼睛,露出惊讶的样子,然后漫声说道,“可是他现在还没有起身哪……”   这话说得未免太也邪恶,有欺负小孩儿之嫌。小成作为一个纯良的好孩子,立即便无从招架了。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怒火像熊熊火焰一样燃烧,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噎在那里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然后,他终于气不过,到底就像乍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抡着手里的剑劈面乱斩一气:“你流氓!坏蛋!”不用说,元元的嘱咐就算他还记得,这当口也是顾不上了。   赵瑟的侍卫也不是摆来当样子的,当然立即就出手还击。一名侍卫错步扭身一个凌厉无比的虎抓扭住小成的肩头,小成手臂歪斜,一通乱剑便都尽数斩到了车栏上。另一侍卫拔刀与剑相磕,小成手中的青锋宝剑便脱手而飞。这功夫,其余围住戒备的侍卫们也攻将上来。他们本就有所戒备,早早地就以兵刃遥指小成要害。所以动手不过三两下,便有十几柄钢刀架上了小成的脖颈。   现如今赵瑟也算是修炼出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道行,轻易并不会钻车板下面。所以小成恼羞成怒出手相击,她就坐车上冷眼旁观。待到身畔侍卫制服了小成,她也暂且不理会,而是先去看跪在一旁的白下城,吩咐道:“还不去办你的事?倘使少了什么或是耽误了时辰,惹陆公子心中不快,我可是不能饶你的。”   白下城恭敬地答应一声,退开去招呼手下进馆驿去拣点物事。   此时,赵府的家将早就包围了馆驿,赵瑟刚刚带来的千余护军虽然还没有动手,但只是站着也极具威慑之力了。馆驿中虽然也有人数不少巴蜀的兵卫,真个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但一则小成将军受制于人,众人失了统帅,群龙无首;二则这毕竟是在金陵,真格闹翻了打起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就这么些人,赵瑟的援军却可以没有穷尽。他们打得过一次、两次,难道还能一直打下去么?不说巴蜀江南盟约会怎样,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尽管馆驿之中蜀军不少,到底没怎么抵抗就让白下城带着人进去了。只有先前那看门的老大爷勇猛非常,自保奋勇站出来,倔倔生生的非要跟着进去捍卫巴蜀的机密大事,不准众人乱翻乱动。   白下城心中晒然,但既然并没有借此刺探巴蜀军机的使命,他便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多生事端。于是一众赳赳武夫果然在某不知名看门老大爷的约束下进门去了。   赵瑟这才转过目光来看小成。小成昂着头,很是英勇不屈的样子。赵瑟目光射过来,他便也毫不畏惧地相迎,怒目而视。他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内里射出无比坚定的桀骜与反叛。他目光中的异常的凌厉让赵瑟呼吸一窒,心中没有来地无比烦躁。   “别用你那种目光看着我。”赵瑟猛然伸出手掐住小成的下巴,嘴角的笑都几乎已经是冷笑了。她审视着他的面容道,“知道吗,小将军,你现在这样看着我无疑于是在勾引我——不错,子周的话的确还有那种不可能。不过,如果是小将军你的话……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元元会把你捆了送到我床上来。”   小成紧抿了嘴巴。他被赵瑟的侍卫死死制住,无法闪避赵瑟伸过来的爪子,当然更无法反抗。但这绝不会影响他用目光去鄙视赵瑟。是的,□裸的鄙视。尽管他抿着嘴巴不说一个字。但他的姿态,他的表情,都分明写满了不耻与不屑。   赵瑟顿时感到意兴阑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地戏辱一个小男孩,与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般见识。她是绝不愿意承认刚才那一瞬间她竟然在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叶十一的影子的。   于是赵瑟松开了小成的下巴,就着侍奴奉上来的热帕子仔细地擦手。她坐在车驾上慢慢地转动无名指上镶嵌了硕大红宝石的戒子。   她想:和曹大结婚原来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个戒子如果一辈子始终都摘不下去的话,那么也许正是我的报应……我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他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或者我们就应该这样互相折磨着相携下地狱去。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彻底清净了。其它的人也都不必去死。也许命运的安排本该如此,只因为我们不肯认命,所以就老大一个圈子兜回来,然后再凭添上许多人的性命作为惩罚……如果没有取曹大就好了,如果没有搞砸阿傅的婚礼就好了,如果没有,如果我没有和十一相识就好了……   时光静静流逝,四下一片死寂。士兵与卫士,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看热闹的人也都自觉地闭上了嘴。赵瑟怔怔地出神,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胡思乱想得厉害。   白下城带着家将从馆驿中抬出十几只大木箱子。   然而人只要不死,总要生出些痴心妄想来……   赵瑟扯着嘴角笑了笑,从发怔中醒来。   “那就走吧。”瞥了一眼,她说。   前面的提骑拨动马头,后面侍卫们重新列队。车轮缓慢地转动起来。   “替我传一句话给元元。”赵瑟对已经被侍卫们放开了的小成说道,“就说只要耐得下性子,未必没有完璧归赵之日。”   赵瑟的这句话立即就被如实地传递到了元元的耳边,一字不差。   当时,元元正要将蜀军出剑门关,跟她的老对手越鹰澜再争短长。为了商议方略,蜀军之中的几个重要谋士都恰好都在她的身边。   “完璧归赵?”元元“哈”地一声笑出来,“赵瑟这是说我呢,还是在说她自己呢?”她将那奏报书信随手往桌案上一抛,抬起来脸来扫视四下里的将军和谋士们。   在场之人大多数对于元元、陆子周与赵瑟三人之间暧昧复杂的关系都是知道个谱儿的,所以这话元元说来并无什么尴尬为难之处。但这种事情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不好擅加评论,兼之元元脸上神情也实在推测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意,于是一时之间,大家便都不做声。   帐中静了一阵,沈文秀站起身来道:“以我拙见,赵夫人此语,应该还是顾忌着江南与我巴蜀之盟约更多一些。而今并不是翻脸的时候,这于我于江南都是一样的。大抵赵夫人虽然将陆相扣于府邸,但毕竟不敢不留余地,所以才有完璧归赵的允诺。不然倘若真闹到撕毁盟约,刀兵相向的地步,我们固然是危矣,江南朝廷也同样是个死字。想来也是赵夫人必有不得不借重陆相之处,所以才有这一番作为。大王何不当真等等再看,或者另有一番乾坤?”   元元晒然一笑,道:“什么另有乾坤啊?不过是逼子周替她破局,稍带着赚我为她做打手而已。若非明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翻脸,她又怎么敢这般明着下手硬抢。真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报还得,端是厉害,使人无话可说啊——其实这又是何必呢,当年我也不曾赢了她什么……”   包括沈文秀在内,所有的将军谋士都对元元这一番话不明所以。破局,破什么局呢?报仇,输赢,谁知道你们三个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元元自然不可能将之前她与陆子周在怡园密谈时说到的危机在此刻和盘托出,当然更没有道理向手下分说当年旧事的种种纠葛,于是便索性略过不做解释,只以一声喟叹来代替。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子周啊子周,此一番你我二人这自投罗网可是投得好了吧?不过……”她向后靠在虎皮交椅上,口中微微嘲道:“如赵瑟那般的好耐性,我元元决计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元元便“霍”地站气身来,径直下令道:“传书给狄帅,请她近日之内务必回师南阳。另外小乙那里,令他再坚持一阵,至少坚持到狄帅回师南阳。不过,一旦叶十一亲自领兵前来,就千万不可再多做纠缠,立刻回转南阳与狄帅会合。至于我们出兵攻打汉中的计划,仍是照旧。”   众将起身,齐声称是。之后,一名大将越众而出,抱拳道:“可是大王,如此一来,中原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就要拱手送于江南了,岂不可惜。”   元元转眸一看,乃是自己那小夫君元蓬的族兄素何平。素何平其人也算是素何氏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元元为了笼络素何氏玉与蜀中大族,便物尽其用委了他做禁卫军的大将之一。本来禁卫军是守成都,但此番结盟北伐,蜀中精锐尽出,元元再要亲自率军出剑阁,成都就空虚得很了。所以为免后方生乱,她特别将素何平一起带上出征。   于是元元便道:“中原那种地方,得得快就失得快,没什么好可惜的。莫说这一点儿地方,宣华二十七年的时候,我几乎打下了整个中原,后来还不是一夜之间丢了个干净?中原些许土地,今日让了没关系,明天再抢回来就是了。如果为了这个被赵瑟拿来当做抵挡叶十一锋锐的盾牌,那才真真是不上算。”   沈文秀心中一动,道:“大王是说叶十一有可能是从函谷关出兵反攻中原么?”   元元微微点头:“北伐已至极限,叶十一必要出关决战中原。既然散关外面有越鹰澜,那么以叶十一一贯用兵之大胆,大概不会因为我出金牛道击汉中就坐守长安白白放弃出关反攻的最好时机。自关中反攻中原,可出武关也可以出函谷关。出武关就意味着他要在南阳先和狄帅决战,而出函谷关嘛,和他对阵的就是张襄。你们说叶十一是会选择传说中的威武上将军啊还是选择已经被他打破了神话的张钰的孙子?我想他就算再怎么好战,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吧……”   “我对赵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她扣了子周来说话,那么好吧,叶十一能用兵的三个方向,现在我替她顶住两个,剩下函谷关一面……”元元笑了笑,眼睛里射出凌人的光芒来,“如果她再保不住黄河一线,那就只能怪她自己无能了!”   素何平为之一窒,然后又道:“那么金陵……是否要另派使节,控制大局。毕竟陆相受制与人……”   元元看了素何平一眼,目光里很是有一些不同一般,然后她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金陵之事仍由陆相全权。所有的事情一概照旧,陆相可便宜处置。”   素何平为元元声势所摄,唯有低头应是。   “好了,”元元一挥手道,“我们来继续商量如何出兵与越鹰澜交战。这一次,她应该是要防守……”   沈文秀一面坐回到椅子上,一面在心里想:“这样两面夹击,苦苦相逼,子周非被你们逼的吐血不可。女人当真是不能乱惹啊,换了是我碰上这等事,大约早就被你们逼得自己抹脖子了。”   陆子周有没有被逼得吐血谁也不能爬司空赵夫人的墙头,于是不得而知,但没有抹脖子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三天之后,他就和赵瑟相携出现在金陵的宴会上。这是陆子周在赵瑟闹出“先扣再抢”的戏码之后首次公开露面。   之前三天,司空府和巴蜀使节馆驿可是好生闹了好几场大热闹,但赵瑟亲自出马炫耀也好,小成领着人打上司空府也罢,无论怎么闹陆子周都不曾露面。大家心里都存了侥幸。然而陆子周一旦露面,就是教赵瑟挽着手臂的形象,众人不免要在暗中大叹一声:“完了!”   极限   是啊,为什么一开始的战略目标是函谷关和晋阳,开战以后实际的用兵方向反应出来却是合围洛阳呢?   难道攻打洛阳不是必须的吗?难道攻打函谷关和晋阳、攻陷关中和河东不是以首先占据洛阳为前提的吗?傅铁然皱紧了眉头。   自己这个弟弟啊,终究是怎么教也教不出来了。虽然也算是极为勇猛的将军,但始终无法具备洞察变化、驾驭全局的能力。毕竟不是那块料,强求不来啊!傅铁衣心中很是有些心酸,毕竟自己这十几年来曾经悉心教导。虽然早已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真不适合,但还是不免要失望——铁然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放心将自己一生的功业托付呢?猗猗是那样的小,叶十一……   他心中无比遗憾地想:“如果阿云还活着就好了……”   奈何世间没有如果。   于是,傅铁衣只好耐下性子,继续教导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谁告诉你北伐就一定要占据洛阳的?没错,历代北伐,都是先控中枢。可是,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战略。现在的局势,叶十一既然困于长安,不能出关,那么,洛阳之于全局就不重要了。因为即使放过了洛阳,没有叶十一的呼应,以洛阳现有的兵力也不可能对北伐军后方造成什么威胁。而攻打洛阳就不同了。东都是什么级别的城池啊,没一两个月能打下来吗?先攻洛阳,就是在给叶十一出兵争取时间。与其如此,就不如绕过洛阳,径取晋阳,直接威胁关中。并且,只要晋阳一下,反过来就是下临中原,遥制洛阳的局面。洛阳的战略意义将彻底被抵消,还有必要专门去攻么?其实,陆子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打洛阳,你看他的布置。很明显,荆襄、中原、山东三路大军。他一开始的意图就是,罗小乙攻武关牵制关中兵力,狄桂华攻打函谷关。曹秋何径取晋阳,而张襄牵制洛阳。荆襄一路军,可以把叶十一彻底困在关中,因为当世能在战场上压制住叶十一的人只有狄桂华了。剩下他的部下在中原和河东各自为战,曹秋何的晋阳自然手到擒来。晋阳一下,东都不战可下。我再挥师北上,控制住河北。这样,就是以天下合围关中,叶十一非败不可。所以,”傅铁衣道,“陆子周的战略并没有错,可为什么正确的战略执行起来就这么差强人意呢,阿然?”   傅铁然没法回答。   好在傅铁衣也没有继续再为难自己的弟弟,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他将局势详细的剖析开来,给自己的弟弟解释道:“战略是正确的战略没错,然而一切战略都将受制于政略。江南与巴蜀之间必须在北伐中互相戒备与赵瑟必须在这场门阀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这两者纠结在一起形成的政治气候,终于使得唯一正确的战略无法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本来这个战略正确的结果应该是巴蜀和江南共同消灭叶十一,平分天下。巴蜀获得汉中、关中、河东晋阳以西的部分和中原洛阳以西的部分,而江南得到河北、晋阳至洛阳一线以东全部地方。然后天下的归属将取决于东西相争的最后结局。但是由于江南的政治气候以及随之而来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无论赵瑟还是陆子周都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一旦江南的门阀斗争决出了胜负,一旦赵氏彻底控制了江南的局面,瑟儿就很有可能和叶十一和好了。而一旦江南和关中合流,将会给巴蜀带来最大的危机,说成灭顶之灾也是毫无为过的。那么,为了规避这个危机,陆子周就只好在江南的门阀斗争中隔岸观火,不肯为瑟儿出谋划策。没有陆子周全力相助,赵瑟自已一时之间自然是做不到威压全局,于是只好从战局上向陆子周施压,迫他低头援手。同时,江南斗争正酣,政出多门,门阀贵族都要拿北伐来做文章,大拖后腿。陆子周站在巴蜀使节的立场上既不能受胁迫,也不能不受胁迫,只能硬着头皮从战场上反压回去。几番反复,终于搞成了个恶性循环。”   “所以此番北伐,才刚刚打开局面,江左诸多豪门就纷纷上书江南朝廷,说什么‘军破于外,资竭于内’,又强塞监军,以为牵制。所以曹秋何兵至枋头却不直驱邺城,狄桂华已下蒲州却不敢径攻函谷。几番僵持,几番反复,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兜回头来打洛阳……”   傅铁然惶然大悟,说道:“这么说,北伐最后还是要在中原决战了。”   傅铁衣点了点头:“是啊,洛阳城池坚固,这一打至少就是一个月。北伐开战足有半年了,如果从叶十一进长安算起,更是已经过了十一个月。大约洛阳易手之时,差不多也就是他整顿好关中,出兵反击之时。届时,南方的战略优势将不复存在,那将是一场公平的战争。”   傅铁然愁容满面道:“那恐怕是要不妙,谁能在公平的条件下打败叶十一啊?”   “那倒也不尽然,”傅铁衣笑笑道,“不管怎么说,能将叶十一逼到完全防守的地步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叶十一是擅长进攻的统帅,长时间的防守对他来说也会有相当大的影响。至少需要一两场战斗,他的状态才能回到巅峰。而对于和他匹敌的对手来说,可能只需要一场战斗就足够了。很不凑巧,他的对手里正好有一位不逊于他的绝世名将。”   傅铁衣将视线投射于远方,喟叹道:“如果战争真的演变到这个局面,那么北伐联军唯一的胜算就在于狄桂华了。我是多么地期望,这样地战争,可以由我参加……”   甲申年九月初七日,傅铁衣将大军出邯郸,威压常山、燕云一线。本来蠢蠢欲动,将要出增兵增援洛阳的庞炜、韩德功诸军,不得不立即采取守势,彻底放弃了救援洛阳的希望。   九月十一日,罗小乙袭向长安的脚步终于被宇文翰阻拦住了。两只军队重整旗鼓再开张,在长安之外百余里的蓝田陷入了僵持。或者因为受到了蓝田战事的牵制,或者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长安没有表现出任何救援东都的意向。   就这样,内无粮饷,外无救兵,东都洛阳遂成孤城一座。然而守城的士兵还没有放弃,面对三路大军合围,他们又拼死血战了一个多月,直到无论如何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十月十二日,洛阳城破,主将萧延让仅以身免,逃往河东。   一旦洛阳到手,中原底定,江南大后方立即一片喧腾。金陵城中大肆欢宴,庆祝胜利。一时之间,烟花绽放,歌舞升平。推杯换盏间,似乎不是攻下了东都洛阳,而是攻下了上都长安,整个北伐都胜利了呢!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快乐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固然是一种境界,素来在江南的半壁江山具有广阔无比的市场。但你毕竟不能说他们全部都是蠢猪笨蛋。或者其中很有一部分智慧绝伦之辈洞悉世事,于是怀抱着“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的潇洒情怀尽情享受这最后的晚餐。但能够洞察大局,认识到胜利已经到达极限,形势很可能就要逆转,并且真正会为此忧虑不已的人还是有的。于是,很多人在宴会上强颜欢笑。比如薛玉京的眉头越皱越紧,陆子周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赵瑟的表情越来越令人无法推究得诡异……   何去何从?宿命中的天敌还可以战胜么?宿命中的结局该如何打破?前路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或者赵瑟和陆子周都已经有了答案了。   在他们各自有了答案这个前提下,赵瑟和陆子周终于爆发了他们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那是在甲申年的九月十六日,赵瑟自己的家里举行的晚宴结束之后。   当时,赵瑟带着微醺酒意站起来送客。门外车铃摇曳的声音像一首曲子。   陆子周没有离开,他留到最后。等最后一个宾客都走完了,他越过赵瑟的侍儿,径直抓住他的手臂,道:“瑟儿,我想和你谈一谈。”   赵瑟朦胧的眼看着那手——细长的、泛着玉一样的白,血管的青涩浮在白的下面。她兀地嫣然而笑。因为带着酒意的缘故,她这一笑宛如桃花盛开,鲜艳无比。“好啊,我正有话要和你说呢……你们都站在这儿,不许跟过来!”她命令她的侍儿,然后挽上陆子周的胳膊。   赵瑟不大稳当地拽着陆子周,摇晃着把他带进自己的书房。进入到书房之后,赵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由于带着酒意的缘故,她用了太大的力气,于是她的背砸到椅子上,头也眩晕起来。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陆子周给赵瑟倒了一杯茶,审视着她的气色道:“要先醒醒酒吗?”   赵瑟扶着眩晕的脑袋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有一点儿发呆,然后她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不用。”她说。她双手按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屏风侧面,用凉水扑了一把脸。因为很少会自己做这样地事,手上的力气又不准,她扑了太多的水上去,连头发和衣襟都打湿了。于是,她拽下一块干布,一边儿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道:“是北伐的事情吗?这么说你终于想到打开僵局的办法了?”   “嗯,”陆子周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说道,“瑟儿,离开金陵怎么样?你应该立即去洛阳,并且把都城搬到那里去。这样的话……”   赵瑟笑了笑,以一种相当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陆子周的话:“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对于赵瑟的反对,陆子周还是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所以他耐心地说服她道:“洛阳之战该不该打都已经打了,时值今日,叶十一将出关中,决战中原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再做意气之争,正该精诚合作,以免重蹈洛阳之覆辙。我思索多日,中原决战,胜算还是有的。金陵距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如今北伐军至黄河一线,用兵已然到了极限。中原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河东又在叶十一手里,已有居高临下之势。寒冬将至,黄河很快就要结冰。一旦叶十一出兵,河东铁骑俯冲而下,我们在中原的防守立时就要崩溃。更糟糕的是,金陵朝野现在的形势。如今金陵的南北门阀相争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你比我更清楚。战场上还在节节胜利的时候,就有上书说‘军破于外而资竭于内’,试想一旦战局出现逆转,前方怎么可能还有斗志去拼死守住中原。江南士族的利益都在江南,胜利时还好说,一旦受挫,他们绝不会主战。唯今之计,只有把都城迁到洛阳去。这样才能守住中原,然后有傅铁衣配合你,你就可以拿下整个河东。至于叶十一,狄帅会和他决一死战的。如果他从函谷关出兵,就是在函谷关。如果他从武关出兵,就会在南阳。瑟儿,相信我吧,这真的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赵瑟耐心地听陆子周说完,然后面对他无比诚恳的目光,缓缓说道:“不,子周,应该说这是我最后在战场上胜过他的机会,你是最后的机会倒是没错。”   陆子周一怔,然后有些哀伤地道:“正相反,我还有无数次机会。而你在这里输掉了,瑟儿,你将失去一切。”   赵瑟低声笑了一阵,扬起脸来已经带了眼泪。“或许吧,”她说,“但是去洛阳绝不可能。”   陆子周顿时愤怒起来。凭心而论,他向赵瑟提出迁都的建议是承受了极大的心理煎熬的。因为这个计策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动摇了他作为巴蜀利益代表的立场的。一旦赵瑟采纳,就意味着他将巴蜀在整个河东和中原的既得利益都拱手相让了。即便打败了叶十一,巴蜀一方也很可能要因此在后面的战争中失去天下——当然,如果不能打败叶十一,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现在,赵瑟用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回应他,他实在是不能不愤怒。   “瑟儿你还是这样固执,一点儿都没有变。”他生气地说,“你这样言不听,计不从,就算我竭尽全力又有什么用!”   于是赵瑟也愤怒起来。她一拍桌案,指责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那么你呢?一开始你不是也没有尽全力来解决江南的内斗吗?是我不想去洛阳吗?是我不想在战场上打败他吗?啊,说到一开始,难道一开始全是我的错吗?如果一开始你肯竭尽全力去纠正那些错误,   事情怎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指责真是太糟糕了。争吵立即就全面爆发了。什么旧账都被翻了出来。从上一次武昌和谈不成功一直翻到赵瑟她亲娘叔叔坑蒙拐骗强取陆子周。他们生命中每一次的经历都被翻出来大吵一番。追杀、婚变、堕胎,什么事情鲜血淋淋就专翻什么事情。   伴随着翻旧账的进程,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层次也越来越低。书房里一片狼藉。这根就不能算是两个政治盟友在斗争,甚至算不上有涵养的男女吵嘴,而更像是乡下的愚夫愚妇在吵架。   最后,他们终于筋疲力尽,无言相对。   强迫   “好吧,我先回馆驿……”陆子周俯身去拾干帕。那是赵瑟一开始拿来擦头发的,然后刚才吵架的时候被她甩到了地板上。   “头发还在滴水,”陆子周将帕子拾起来放到赵瑟手上,提醒她说。然后他转身去取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我们明天再谈。”   “好,那就明天再谈。不过,你也不必再回巴蜀使臣的馆驿了……”赵瑟在他的背后说道。   陆子周手上便是一停。他缓缓转过头来,无声地望着赵瑟,眼睛黑黝黝的,海水似地探不到底。   赵瑟默默地用帕子擦头发。丝帛和头发摩擦发出细细的声响。擦掉了头发里的潮湿,赵瑟将帕子丢开,仰起脸,对上陆子周的眼。她脸上似乎有一个微微的笑,又似乎算不上有。神态里仿佛是咂摸了百转千回滋味的恬静。她说:“并不是我不去洛阳,而是金陵的内斗不解决,我想去也去不了。子周,先帮我解决这场内斗吧,然后我们一起去洛阳,在那里打败叶十一……在此之前,就不要离开金陵了,好吗?”   陆子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将手上的披风静静地放回到衣架上。   赵瑟先前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便绽了放出来,胸有成竹的又如释重负的,欣然的又歉然的。她向陆子周走过去,两只手掌掌心向下交叠在一处轻轻压上陆子周一侧的肩骨,头偏过去枕在她自己伸直了的手臂上,侧看向陆子周。陆子周也正好侧过头来看赵瑟。于是,他们就正巧四目相对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的,子周。我想,如果我不来逼迫你的话,你自己大约永远都下不了决心了。”赵瑟说道,“所以,子周,这一次,我要强迫你。”   血液涌上陆子周的头。他闭上眼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赵瑟感觉到自己手掌下那微不可察的战栗透过厚厚的织锦传递过来。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指尖处,她自己的脉搏似乎和陆子周的脉搏交汇到了一起,以同样的频率搏动着。她弯曲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一下。   然后,赵瑟就突然收回了手。她放开陆子周,越过他径直走向房门。手挨到门的时候,她背着身子对陆子周说,“今天就先在书房对付一晚上,明天我再陪你挑选合意的居处。”   她故意做出轻松的语调来,继续说道:“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变了没变,所以并没有提前做好安排……啊,书房里的文书奏报还是和以前一样放的,你睡不着的话可以翻来看。酒虽然有好的,但你今天却是不能再多喝了。我叫人来给你著茶……"   “瑟儿!”陆子周一声呼唤阻止了赵瑟开门的手。而经过了前面那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陆子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瑟儿,其实门阀士族相攻诘夺权的事情,我也并不是很熟悉。”   “没关系,我熟。”说完这句话,赵瑟便打开房门出去了。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大司空赵夫人在自己的家里举行盛大宴会。宴会之后,巴蜀使节没有返回使节馆驿,而是留宿在赵氏府邸度过了一整夜。正是由于陆子周原因未明的这一夜留宿,事情开始向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变化像万花筒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巴蜀的高层和金陵的贵族目瞪口呆,像被调戏了的小男孩儿一样窘红了脸。然后在不久的将来,金陵乃至与整个江南的贵族世界都陷入了癫狂,仿佛一篷又一篷的烟花将他们直冲上了云霄,刺激到死。   那么,首先,第一篷烟花是在甲申年九月十七日,陆子周夜不归宿的第二天清晨。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常理来说这个点儿应该除了扫大街的谁都没起来。就在这么个时候,一班穿着灰布衣裳的家将武士便声势浩大地来到了巴蜀使节馆驿之外。几百人呼啦一声散开,就将馆驿黑包围了,另有几十名站得笔挺的家将簇拥着为首一个蓝色袍服的男子步上台阶,咚咚咚地砸门。   不一刻,两扇紧闭着的乌木大门就被砸开了。开门的是个眉毛胡子的都白了的老头,抖着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探出头来,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谁回来这是?恁大动静!”   为首那蓝衣男子相当之骄横,伸手在那老头后脖颈一拍,口中道:“老头儿,麻利儿给爷往里面传报,咱是来替你们家陆相取东西的。让他们赶紧收拾好了,爷好搬起来省事儿!”   看门老大爷挑起眼皮一看,门前乌压压一片武士,穿着打扮倒是像是金陵城中豪门大族的家将。不过一个个都带着剑,面带煞气。知道的这是来取东西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来抢的。老头面无表情,“哐当”一声就把大门给关上了。   为首蓝衣男子闪避得慢了些,差点没撞到鼻子,登时气得跳脚,指着门大骂道:“来,给我砸进去!”   旁边一名黑衣家将闻言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劝道:“白哥,这么着是不是有点儿过啊?那人可是陆公子啊,夫人是什么心思咱们可猜不着,万一……再说,这还牵扯着和巴蜀的盟约呢,可别到时候闹得收不了场。”   蓝衣男子一甩胳膊,道:“怕什么?夫人亲□代的,不怕闹大了。”   那黑衣家将便闭上嘴不再劝了。   他们这边正准备抄家伙开砸呢,“吱嘎”一声,大门又开了。   这会出来的是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大眼睛高鼻梁,不胖不瘦,肩宽腰细,身材高挑,看起来那是相当地不赖。他身后也跟了几个名武士,虽然都没穿盔甲,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战场上杀人的那一类主儿,绝不是只能充当个爪牙走狗的家仆护卫。   这小将军便是元元一手带出来的小成了。先头看门那老大爷就跟在他身边,指着蓝衣男子愤愤道:“就是他!”说罢拿眼睛去横一眼蓝衣男子。   那被称作“白哥”的蓝衣为首之人嗤笑一声,翻眼望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骄仆恶奴形象。   小成倒还是沉得住气,步伐矫健,不慌不忙地走到三尺开外的距离站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方才问道:“这位总管可是奉了我们陆相之命前来取东西的?”   蓝衣人相当之不耐,翻着眼睛并不看小成,只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算是应承了。   小成微微一笑道:“那么不知都要取些什么东西?”   这次蓝衣人眼睛终于不是全然出气使了,稍稍拿来看了看人。他目光在小成脸上一瞥,满是不堪顽愚的神态,仿佛吩咐自己手下人似得道:“自然是所有东西,还不快去准备?”   小成眼中寒光一闪,然而到底还是忍住一口气没有拔剑,耐着性子问道:“你可有陆相的手令或者信物?”   蓝衣人双眼一翻道:“没有。”继而他仿佛嘲讽乡巴佬似地不屑道:“凭我白某人立在此处,还要什么手令信物?”   小成不由冷笑三声,上下打量着蓝衣人,道:“你是何人?”   “鄙人姓白,名下城。”蓝衣人倨傲不已的报上自己的尊姓大名,甚是洋洋得意,好像他着名字一拿出就能吓到一大片人似地。   小成“哈哈”一笑,鄙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赵氏的狗奴才,给我滚蛋!”说着转身便走。   白下城报出自己的名号来,对方这么不当一回事儿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他白下城是家奴走狗不错,可是做奴才也是要分给谁做的。宰相门奴还七品官呢,何况他白下城乃是堂堂司空赵夫人家排头一号的大管事。那在金陵城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往高了不敢说,至少一般四五品的官员见到了还是要赔着笑脸拱手称一声“白总管”的,如今想不到竟是被流寇的一个黄毛小崽子骂了一声“滚蛋”。   白下城当即便是一怔,然后冲着小成一声断喝:“站下!”   小成回身一瞪眼,道:“怎么还不滚?我们陆相跟你们赵家可没什么相干,凭什么来取他的东西?莫说你这狗才,便是你家主人亲在前来,我们巴蜀也是这句话!”   他这么一说白下城倒是笑了。眼睛也不翻了,鼻孔也不扬了,站好了端端正正地直视小成,倒是别有一番仪态气质。他不紧不慢,客客气气地说道:“小将军说得是。不过若非昨夜陆相留宿在我家夫人的书房,今日我家夫人也不会使了我这狗奴才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   此言一出,小成的脸“唰”地一下就黑了。“你说什么?!”他“铛”地拉开宝剑,向白下城逼近一步。那架势,大约一个不好就要拔剑劈了白下城。   小成这一拔剑,跟着他的卫士自然也就一起拔剑。赵家这边自然是不甘落后的,纷纷亮出兵刃来。眼见着就血溅长街,一场武斗在所难免。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路上渐渐多了行人,虽然不敢挨近,但远远地躲着看热闹还是有胆量了。不少官员下朝路过,也停了车驾观望。观望之下不免要在私下揣摩:难道现在就要撕毁盟约和巴蜀的流寇翻脸了?刚才上朝时也没听说啊!难道司空大人还能为了点私事派家人打上门去找巴蜀使节的晦气?不能吧?虽然听说巴蜀的使节陆子周就是当年的那个陆子周,可是此陆子周非彼陆子周。甭管怎么的,人家现在既然已然是巴蜀的陆相了,那你就只能当它是巴蜀的使节了不是?哪能夹杂不清,公私混淆哪?再说了,你赵瑟是什么身份,覆水重收这种事情哪儿是你该干的啊?当然,现在这个陆子周不是当年那个陆子周,似乎非要不算是覆水重收也可以不算——可明明就是嘛……   看热闹的诸位大人们终于彻底凌乱了。除了个别对精分大法运用得极为炉火纯青的妖怪们,他们大多数陷入“是陆子周又不是陆子周”这个逻辑命题绕不出来了。   那么,造成这一极恶劣影响的始作俑者,我们的司空大人赵氏夫人,我们的赵瑟同志就在这种万人痛恨的大背景下闪亮亮地登场了。   当时,两拨人马刚要打还没打——时间掐得真准,耳听得一声传报:“司空大人到!”便见三十六对提骑以为先导,千余盔明甲亮的执戈卫士护卫着一乘车驾缓缓驶了过来。车驾上镶刻着原阳赵氏的徽记,车上之人珠冠金钗,紫裙金绶,正是金陵第一权贵人物赵瑟到了。   白下城退到车前拜见。赵瑟便皱眉道:“怎么回事?些许小事,怎么一早上都没有办好?”   白下城叩首认罪:“是小的没用。”   赵瑟不置可否,抬眼去看小成。小成也正运着气看赵瑟呢,四目一交,小成沉不住气了,迈步便往赵瑟车前闯去。车前护卫当即横刀相阻。赵瑟挥了挥手,卫士退开,小成按着剑三两步跨到赵瑟跟前,仰头怒视,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赵瑟笑笑道:“小将军有何见教啊?”   “司空大人!”饶是小成心中怒火一压再压,一张嘴声音还是难听得吓人。他道:“你为何要扣押我们陆相?陆相乃是我巴蜀的使节,来金陵与你们结盟北伐的。司空大人这是要撕毁盟约么?纵是如此,也不该扣押我巴蜀使臣。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大人此番作为是欺我巴蜀无人吗?”他越说越气,“铛”的一声抽中掌中三尺青峰。赵瑟的侍卫们立即围了上来,护住赵瑟,以刀遥制小成要害。   赵瑟受了这一番指责冒犯倒是不以为忤,漫不经心地道:“啊,小将军哪里话。我天子与蜀王结盟之约是禀告了皇天后土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岂有背誓破盟之理?谁说这个话谁便是该杀!你说我扣押陆相么?没有的事。不过陆相昨夜在我那里宿了一宿,我赵瑟也并非无良混账的女子,自然是要为陆相的声誉负责任的,所以才命家仆来取陆相惯用的起居之物,哪里就是扣押?”   反击   小成心里“咚”地一声,仿佛跌落了悬崖似地悬在半空里虚得人发憷。耳畔响起成都临行前元元暗中对自己的嘱咐,手中的青锋宝剑不由簌簌地抖动起来。于是他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信!”   赵瑟修饰得极其精致的眉毛微挑,含着笑道:“小将军若是不信,过几日尽可以去我府上求见陆相。我赵瑟是不是胡说,到时自然要有分晓。”   小成立即道:“我现在就要见陆相!”   “啊……”赵瑟眨了眨眼睛,露出惊讶的样子,然后漫声说道,“可是他现在还没有起身哪……”   这话说得未免太也邪恶,有欺负小孩儿之嫌。小成作为一个纯良的好孩子,立即便无从招架了。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怒火像熊熊火焰一样燃烧,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噎在那里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然后,他终于气不过,到底就像乍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抡着手里的剑劈面乱斩一气:“你流氓!坏蛋!”不用说,元元的嘱咐就算他还记得,这当口也是顾不上了。   赵瑟的侍卫也不是摆来当样子的,当然立即就出手还击。一名侍卫错步扭身一个凌厉无比的虎抓扭住小成的肩头,小成手臂歪斜,一通乱剑便都尽数斩到了车栏上。另一侍卫拔刀与剑相磕,小成手中的青锋宝剑便脱手而飞。这功夫,其余围住戒备的侍卫们也攻将上来。他们本就有所戒备,早早地就以兵刃遥指小成要害。所以动手不过三两下,便有十几柄钢刀架上了小成的脖颈。   现如今赵瑟也算是修炼出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道行,轻易并不会钻车板下面。所以小成恼羞成怒出手相击,她就坐车上冷眼旁观。待到身畔侍卫制服了小成,她也暂且不理会,而是先去看跪在一旁的白下城,吩咐道:“还不去办你的事?倘使少了什么或是耽误了时辰,惹陆公子心中不快,我可是不能饶你的。”   白下城恭敬地答应一声,退开去招呼手下进馆驿去拣点物事。   此时,赵府的家将早就包围了馆驿,赵瑟刚刚带来的千余护军虽然还没有动手,但只是站着也极具威慑之力了。馆驿中虽然也有人数不少巴蜀的兵卫,真个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但一则小成将军受制于人,众人失了统帅,群龙无首;二则这毕竟是在金陵,真格闹翻了打起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就这么些人,赵瑟的援军却可以没有穷尽。他们打得过一次、两次,难道还能一直打下去么?不说巴蜀江南盟约会怎样,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尽管馆驿之中蜀军不少,到底没怎么抵抗就让白下城带着人进去了。只有先前那看门的老大爷勇猛非常,自保奋勇站出来,倔倔生生的非要跟着进去捍卫巴蜀的机密大事,不准众人乱翻乱动。   白下城心中晒然,但既然并没有借此刺探巴蜀军机的使命,他便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多生事端。于是一众赳赳武夫果然在某不知名看门老大爷的约束下进门去了。   赵瑟这才转过目光来看小成。小成昂着头,很是英勇不屈的样子。赵瑟目光射过来,他便也毫不畏惧地相迎,怒目而视。他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内里射出无比坚定的桀骜与反叛。他目光中的异常的凌厉让赵瑟呼吸一窒,心中没有来地无比烦躁。   “别用你那种目光看着我。”赵瑟猛然伸出手掐住小成的下巴,嘴角的笑都几乎已经是冷笑了。她审视着他的面容道,“知道吗,小将军,你现在这样看着我无疑于是在勾引我——不错,子周的话的确还有那种不可能。不过,如果是小将军你的话……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元元会把你捆了送到我床上来。”   小成紧抿了嘴巴。他被赵瑟的侍卫死死制住,无法闪避赵瑟伸过来的爪子,当然更无法反抗。但这绝不会影响他用目光去鄙视赵瑟。是的,□裸的鄙视。尽管他抿着嘴巴不说一个字。但他的姿态,他的表情,都分明写满了不耻与不屑。   赵瑟顿时感到意兴阑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地戏辱一个小男孩,与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般见识。她是绝不愿意承认刚才那一瞬间她竟然在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叶十一的影子的。   于是赵瑟松开了小成的下巴,就着侍奴奉上来的热帕子仔细地擦手。她坐在车驾上慢慢地转动无名指上镶嵌了硕大红宝石的戒子。   她想:和曹大结婚原来已经过了这样长的时间,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个戒子如果一辈子始终都摘不下去的话,那么也许正是我的报应……我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他是残杀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或者我们就应该这样互相折磨着相携下地狱去。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彻底清净了。其它的人也都不必去死。也许命运的安排本该如此,只因为我们不肯认命,所以就老大一个圈子兜回来,然后再凭添上许多人的性命作为惩罚……如果没有取曹大就好了,如果没有搞砸阿傅的婚礼就好了,如果没有,如果我没有和十一相识就好了……   时光静静流逝,四下一片死寂。士兵与卫士,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什么声响都没有。看热闹的人也都自觉地闭上了嘴。赵瑟怔怔地出神,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胡思乱想得厉害。   白下城带着家将从馆驿中抬出十几只大木箱子。   然而人只要不死,总要生出些痴心妄想来……   赵瑟扯着嘴角笑了笑,从发怔中醒来。   “那就走吧。”瞥了一眼,她说。   前面的提骑拨动马头,后面侍卫们重新列队。车轮缓慢地转动起来。   “替我传一句话给元元。”赵瑟对已经被侍卫们放开了的小成说道,“就说只要耐得下性子,未必没有完璧归赵之日。”   赵瑟的这句话立即就被如实地传递到了元元的耳边,一字不差。   当时,元元正要将蜀军出剑门关,跟她的老对手越鹰澜再争短长。为了商议方略,蜀军之中的几个重要谋士都恰好都在她的身边。   “完璧归赵?”元元“哈”地一声笑出来,“赵瑟这是说我呢,还是在说她自己呢?”她将那奏报书信随手往桌案上一抛,抬起来脸来扫视四下里的将军和谋士们。   在场之人大多数对于元元、陆子周与赵瑟三人之间暧昧复杂的关系都是知道个谱儿的,所以这话元元说来并无什么尴尬为难之处。但这种事情她自己可以说,别人却不好擅加评论,兼之元元脸上神情也实在推测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意,于是一时之间,大家便都不做声。   帐中静了一阵,沈文秀站起身来道:“以我拙见,赵夫人此语,应该还是顾忌着江南与我巴蜀之盟约更多一些。而今并不是翻脸的时候,这于我于江南都是一样的。大抵赵夫人虽然将陆相扣于府邸,但毕竟不敢不留余地,所以才有完璧归赵的允诺。不然倘若真闹到撕毁盟约,刀兵相向的地步,我们固然是危矣,江南朝廷也同样是个死字。想来也是赵夫人必有不得不借重陆相之处,所以才有这一番作为。大王何不当真等等再看,或者另有一番乾坤?”   元元晒然一笑,道:“什么另有乾坤啊?不过是逼子周替她破局,稍带着赚我为她做打手而已。若非明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翻脸,她又怎么敢这般明着下手硬抢。真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报还得,端是厉害,使人无话可说啊——其实这又是何必呢,当年我也不曾赢了她什么……”   包括沈文秀在内,所有的将军谋士都对元元这一番话不明所以。破局,破什么局呢?报仇,输赢,谁知道你们三个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元元自然不可能将之前她与陆子周在怡园密谈时说到的危机在此刻和盘托出,当然更没有道理向手下分说当年旧事的种种纠葛,于是便索性略过不做解释,只以一声喟叹来代替。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子周啊子周,此一番你我二人这自投罗网可是投得好了吧?不过……”她向后靠在虎皮交椅上,口中微微嘲道:“如赵瑟那般的好耐性,我元元决计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元元便“霍”地站气身来,径直下令道:“传书给狄帅,请她近日之内务必回师南阳。另外小乙那里,令他再坚持一阵,至少坚持到狄帅回师南阳。不过,一旦叶十一亲自领兵前来,就千万不可再多做纠缠,立刻回转南阳与狄帅会合。至于我们出兵攻打汉中的计划,仍是照旧。”   众将起身,齐声称是。之后,一名大将越众而出,抱拳道:“可是大王,如此一来,中原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就要拱手送于江南了,岂不可惜。”   元元转眸一看,乃是自己那小夫君元蓬的族兄素何平。素何平其人也算是素何氏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元元为了笼络素何氏玉与蜀中大族,便物尽其用委了他做禁卫军的大将之一。本来禁卫军是守成都,但此番结盟北伐,蜀中精锐尽出,元元再要亲自率军出剑阁,成都就空虚得很了。所以为免后方生乱,她特别将素何平一起带上出征。   于是元元便道:“中原那种地方,得得快就失得快,没什么好可惜的。莫说这一点儿地方,宣华二十七年的时候,我几乎打下了整个中原,后来还不是一夜之间丢了个干净?中原些许土地,今日让了没关系,明天再抢回来就是了。如果为了这个被赵瑟拿来当做抵挡叶十一锋锐的盾牌,那才真真是不上算。”   沈文秀心中一动,道:“大王是说叶十一有可能是从函谷关出兵反攻中原么?”   元元微微点头:“北伐已至极限,叶十一必要出关决战中原。既然散关外面有越鹰澜,那么以叶十一一贯用兵之大胆,大概不会因为我出金牛道击汉中就坐守长安白白放弃出关反攻的最好时机。自关中反攻中原,可出武关也可以出函谷关。出武关就意味着他要在南阳先和狄帅决战,而出函谷关嘛,和他对阵的就是张襄。你们说叶十一是会选择传说中的威武上将军啊还是选择已经被他打破了神话的张钰的孙子?我想他就算再怎么好战,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吧……”   “我对赵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她扣了子周来说话,那么好吧,叶十一能用兵的三个方向,现在我替她顶住两个,剩下函谷关一面……”元元笑了笑,眼睛里射出凌人的光芒来,“如果她再保不住黄河一线,那就只能怪她自己无能了!”   素何平为之一窒,然后又道:“那么金陵……是否要另派使节,控制大局。毕竟陆相受制与人……”   元元看了素何平一眼,目光里很是有一些不同一般,然后她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金陵之事仍由陆相全权。所有的事情一概照旧,陆相可便宜处置。”   素何平为元元声势所摄,唯有低头应是。   “好了,”元元一挥手道,“我们来继续商量如何出兵与越鹰澜交战。这一次,她应该是要防守……”   沈文秀一面坐回到椅子上,一面在心里想:“这样两面夹击,苦苦相逼,子周非被你们逼的吐血不可。女人当真是不能乱惹啊,换了是我碰上这等事,大约早就被你们逼得自己抹脖子了。”   陆子周有没有被逼得吐血谁也不能爬司空赵夫人的墙头,于是不得而知,但没有抹脖子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三天之后,他就和赵瑟相携出现在金陵的宴会上。这是陆子周在赵瑟闹出“先扣再抢”的戏码之后首次公开露面。   之前三天,司空府和巴蜀使节馆驿可是好生闹了好几场大热闹,但赵瑟亲自出马炫耀也好,小成领着人打上司空府也罢,无论怎么闹陆子周都不曾露面。大家心里都存了侥幸。然而陆子周一旦露面,就是教赵瑟挽着手臂的形象,众人不免要在暗中大叹一声:“完了!”   顿悟   如今赵瑟和陆子周这一对组合可是金陵大热,更兼挽手并立的形象,所以在宴会上一出现就引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关注。   赵瑟办得这桩花事,算是把她和陆子周之名永垂八卦野史榜首了。姑且不论两大阵营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勾搭成奸,赵瑟大有可能搞出覆水重收这么狗血的戏码也暂且放到一边,只凭她以堂堂赵氏夫人,江南第一权贵之尊亲自出马,竟然打上门去抢男人,活脱脱一副欺女霸男的流氓恶霸嘴脸,就很够大伙□一段日子的了。   于是,大家都说:司空大人先有了那样一位流氓混账的哥哥,又取了那么一位丢人显眼的夫君,能有今日这一番作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不怪她!   更让人嗤笑的是,咱们这位天赋流氓的赵夫人竟然是个吃了不认的主儿。   大伙儿在宴会上打趣:“不知何时喝司空大人地喜酒?”   这家伙,竟然手还挽着人胳膊呢,却还好意思正色说什么:“你们可不要乱听流言,胡言乱语。我邀陆郎住在家里,是为了随时商量公务方便。便是退一万步来讲,陆郎芝兰玉树,世上女子谁不倾慕。他是未傢之身,我便是公开追求又有什么不行的?”   大伙儿便一起笑道:“那我们也来追求如何?”   赵瑟满不在乎道:“尽管各凭手段。”   为此,金陵的士族与宴会愈加热辣了。在这样地热辣里,江南门阀攻讦图穷匕首现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说到江南门阀内斗,就不好不感慨这一片神奇的土壤了。每当天下大乱,江南这一片太平年月的乐土就像是陷入了诅咒似地。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能够空前的团结,空前的坚韧,从而将自己变得空前强大。然后一旦敌人稍稍退却,他们就开始内斗,你死我活的内斗,再然后坚韧就变成了一滩稀泥,空前的强大转瞬成空,只剩下空前的虚弱。   甲申年的如歌岁月,似乎就是为了验证这诅咒似地。当叶十一扫荡北方收复上都,志得意满威名赫赫,即将提兵百万、投鞭断流之时,江南的士族可以精诚团结,甚至与他们心中最为不屑的流寇结盟合作,抢先一击,几乎使叶十一遭到灭顶之灾。而当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十一受到迎头痛击,龟缩关中无力反击之时,他们就又开始争权夺势了。江南的门阀贵族们甚至等不到果实成熟,就急不可耐地为争夺胜利的果实大打出手。随着北伐节节胜利的脚步,后方的斗争愈演愈烈。而当北伐军攻下洛阳的那一刻,江南门阀的内斗也终于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于是,家世沉浮,人生起落,数说不尽的江左风流都伴着鲜血和美酒一并吞咽下去,终于成为士家政治的最后一抹斜阳倒影。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门阀赵氏突然出手,以苑国夫人任尚书令兼任司空的赵瑟拿出雷霆手段外加流氓手段,将一直隔岸观火,置身与江南门阀斗争之外的巴蜀第二号政治人物,作为使节来到金陵的陆子周拉下了水,金陵形势随之陡转而下。   九月二十五日,金陵朝廷以小皇帝的名义颁下敕令,以长沙夫人之子银青光禄大夫司马竟为左骁卫大将军,率军前往洛阳督师。   十月初三日,司马竟军至成皋,临黄河扎营,将入洛阳。   十月初四日夜,大都督曹秋何夜驰之入司马大营,收督师印信而擒左骁卫大将军司马竟。已而集诸将中军大帐,出竟与河北庞炜、河东赫连胜之密信示之,曰:“司马氏谋逆,当斩。”遂斩竟极其党羽诸将十七人,乃得司马氏军归洛阳。   十月初五日,大都督曹秋何以擅专上表谢罪。初七日,张襄请辞大将军,将归寿州。金陵震动,大兴逆案,南渡士族,江左大族多有卷入   十月十六日,靖海侯林彻出为苍梧太守。   十月十九日,谢氏还归岭南祭祖,不复问金陵之政   十月二十三日,长沙夫人司马慧自尽。   至此,赵瑟算是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以她为首的寿州-两淮士族团伙终于掌控了金陵的军、政、财大权,从而整合了各方势力,成为江南实质上的统治者。   然而,也只能到这里就为止了。整合了的江南的巨大的政治潜力毕竟没能来得及立即转化成为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冲垮叶十一。   那是在十月底,金陵皇宫里的晚宴。这个晚宴名义上是为小皇帝庆祝八岁的生日,实质上则是寿州-两淮士族团伙举杯共庆胜利的庆功宴——就算这种时候,宴会总是不能不搞的。   席间,寿城夫人薛玉京志得意满地靠在美貌的宫奴怀里,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轻轻啜着味道极淡的清酒,感慨道:“哎呀,我少年的之时最大的两个理想是阅遍世间美人,赚尽天下财帛,不想后来……”她摸了一把宫奴的脸,语气颇为遗憾似地道:“先是取了一个好生厉害的夫君,美人只好偷偷摸摸的阅,后来又被你拉来做官,只天天赔钱从来没赚到钱,真是……”   赵瑟看了一眼薛玉京那足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的大腹便便,劈手抢了她手里的酒道:“所以赶紧生一个女儿你好都赚回来啊!”   这时,赵瑟的侧夫秦少城自另一侧伸出头来,很是好奇地问陆子周:“那么陆相,不知道你少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愿望呢?我的话,是想傢世间最高贵的女子,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说罢含笑望向赵瑟。赵瑟心中一惊,勉强向秦少城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去看陆子周。   陆子周手中玩弄着酒爵,视线下垂,仿佛有些自嘲似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秦少城露出很矜持的表情,目光里慢慢地尽是含蓄的贵族似地嘲笑。“那么现在呢?”他问。   陆子周笑了笑,一顿而后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他说着喝完了杯中的酒。辛辣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火焰烧进胃里。他轻轻地咳嗽,血腥味缓缓地灌进口腔,再慢慢地漾出来。   赵瑟抢了手帕,一边替他擦一边道:“每次都是一喝酒就吐血。大夫早就说了不能再喝了,你怎么这般的不听话?今天就开始戒酒,再也不能由着你了!”   陆子周不置可否,静静地跪坐在席前,神色间淡淡地任由赵瑟欺身过来用丝帕给他拭去唇边的血痕。   如兰似麝的清雅香味从赵瑟的耳际发丝发散出来,细雨和风般地拂进陆子周的鼻腔,使他恍然间仿佛穿越了重重的时间迷障,回到英姿勃发的那些年轻。他不禁垂下目光凝视赵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漆黑黑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看她。   陆子周的心像是兀地遭到了一击,陡然间便明白了岁月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他从来都私心的以为她永远是那样的鲜活跳脱,永远是那样的固执可爱。即使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也始终不曾以这样一个角度去凝视她。或者是没有时间与时机,或者根本就是心底里没有勇气,根本在逃避。然而,今天这偶然间地一眼,偶然间的一个凝视,就在这一眼一凝视的一瞬间,对于他与她,他突然醍醐灌顶,就这样融会贯通了。他不禁笑着微微摇头,仿佛解开了沉重镣铐似地一下子全身松弛起来。   “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而我比这更快的老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想,“爱与不爱,得到还是失去,知道抑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陆相。”身旁赭衣的仆从略有些焦虑的呼叫声将陆子周从顿悟中唤醒。他偏过头去看,那是元错手下的密士,化名称作魏三,至于真实的姓名陆子周也是不知道的。   自从陆子周被赵瑟留在赵氏府邸,元元又不肯另行委派使者来金陵主持局面,于是元错便派了这魏三来,专门替他传递消息命令。这件事情在赵府之中几乎是半公开的,赵瑟却也不去阻拦,只管让这魏三和自己派去陆子周身边的人整日混在一处。一时之间,陆子周身边小小一方天地简直可以称作是风云际会了,巴蜀的密探,赵氏的密探,金陵各大门阀的密探,或者甚至还有叶十一的密探,这一行业里的精英人物几乎荟萃一堂,整天价儿上演龙争虎斗。好在金陵的内斗已然尘埃落定,大抵以后可以稍稍消停一些了。   魏三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看来是有紧急大事了,否则不会这么急切得直接递到宴会上来。陆子周暗中点头:大概叶十一终于是动了。于是便问道:“什么事?”   魏三屈着一膝,在陆子周手边将帖子展开。陆子周目光在那帖子上一扫,便说:“知道了。然后便转头去看赵瑟。   这个时候,赵瑟早已收拾了手帕从陆子周身上离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去看那帖子。陆子周便取了那帖子,一转手递给赵瑟。关于各自内部的事情,赵瑟和陆子周虽然并没有公开约定,但自然而然就有了默契。巴蜀的事情,如果陆子周自己不说,赵瑟是绝不会去问他的。但如果是陆子周自己主动要告诉赵瑟,赵瑟自然也没有理由坚持不听不看。   于是,赵瑟坦然接了那帖子来看,半响突然“扑哧”一声笑道:“子周啊,看来我们前几日打的那个赌马上便要见分晓了。到时候你可莫要赖账啊!”   “这么有把握?”陆子周挑眉去看赵瑟,跟她继续打着哑谜。   赵瑟但笑不语。只是这笑到了最深处,到底有几分黯然神伤。   第二天凌晨,金陵方面的奏报也如期送到了赵瑟的案头。   甲申年十月二十八日,一直在长安城不动如山的叶十一终于出手了。他亲率大军八万,前往讨伐由武关攻进关中,一直打到长安郊外百里的蓝田才宇文翰截住的巴蜀罗小乙军。   罗小乙想都没想,立即转身组织逃跑。他一点儿折扣都没打如实地执行了元元的命令,心中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论兵力,他是两万,叶十一是八万,是他的四倍;论主帅大牛的程度,叶十一更是他四倍以上,所以他这逃跑是逃得一点压力都没有,只管拿出想当年流寇时代的拿手绝活撒丫子就好。   甲申年十一月初一日,罗小乙平安撤出武关,径直退往南阳与狄桂华大军合兵一处。   对于罗小乙,叶十一并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要去追击或者歼灭。罗小乙望风而逃,他没有率全军追击赶尽杀绝,只是可有可无地令宇文翰派出一支人马追一下意思意思。罗小乙逃出武关,他也就算了。仿佛在长安城蛰伏了这一年,他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似地,一点儿杀气和精神头都没有了。当然了,他这种级别的统帅如果偶尔表现出一点儿装模作样的矜持来,别人也不好提什么意见。   总而言之,罗小乙逃了,叶十一既没有追击,也没有回到长安去。他就在蓝田扎下大营,然后,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开到蓝田。甲申年十月初八日,集结在蓝田的大军达到了十五万,粮草补给也准备停当了,以江中流为首的谋臣也到齐了——真可怜,叶十一本来是想由欧阳怜光随军出征,而由更加令他放心的江中流留守长安的。然而,赵箫实在是太流氓了,非欧阳怜光不能制之。于是叶十一只好妥协了。   是日,叶十一自武关出关中,甲申中原大战正式爆发。而这场战争的第一场,就是几乎可以归结为决战规模的南阳之战。因为交战的双方是叶十一和狄桂华。   这一消息立即就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金陵。这一次,赵瑟和陆子周是同时收到的消息。   叶十一和狄桂华将要在南阳决战这一事实让陆子周也为之一怔,他哑口无言似地沉默了,默默地看着窗外淋淋沥沥夹着雪珠的小雨,过了很长时间才叹道:“想不到他竟是真的会舍易求难,由武关出兵。果然还是你更了解他一些啊……”   赵瑟笑了一下,说不出滋味。 “也没什么,”她说,“其实子周,我也一样了解你的。”   陆子周转头去看赵瑟,雨色映在他黑亮的眼眸上显得波光流影。他放下手中的书简,轻声道,“那个赌,是我输了。”   赵瑟展颜而笑,似乎这一刻的欢愉足以压倒心中无限的烦恼。她微微扬起下颌,拿起手边卷得极精致的大麻,“嗒”地一声擦着火石,点燃了它。   流矢   南阳之战,可以说是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展开的。因为除了赵瑟和叶十一本人,谁都没能预料到叶十一竟然会选择一上来就杠上狄桂华。   当然,很多人都看出来北伐已至极限,所以叶十一会借此机会出关反击决战中原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叶十一竟然兵出武关。他怎么能从武关出兵呢?放着侧翼有河东呼应,一路金光大道的函谷关你不去走,你偏偏要走个崎岖小道另外赠送老大一只凶猛拦路虎的武关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是的,军无常势,水无常形,咱用兵讲究的就是个出奇制胜。可再怎么出奇制胜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和强弱对比啊。出奇为的就是制胜,单是出奇而没有制胜,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所以,一般出奇制胜追求的大抵都是以己之强对敌之弱,没听说过单为了个出奇就要以已之强对敌之强的。这不就成了硬碰硬了么?   太粗糙了,听起来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这玩意儿就跟两拨人打群架是一样一样的。倘若一方势力明显弱于另一方,是势弱的一方当然可以选择拼了全部力量去攻击对方最强的一人。因为只要打倒了他,其余的人就很可能一哄而散了,势弱地一方就很有可能博出来反败为胜。顶顶不济,打不赢也没关系,本来就打不赢嘛。万一运气好还能咱拉了对方最厉害的一人给咱陪葬也够本了不是?可如果两方势均力敌,或者一方比另一方稍强,那就决不能这么干了。因为太冒险也太激进,两强相遇,这就是大魔王单挑啊,一个不好,就是树倒猢狲散,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从外围迂回,寻找对方的薄弱环节,渐次渗透进去,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削弱对方,直至决战,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反正如叶十一这么干的,从来没有。   然而,不管以前有没有,更不管这是多么得匪夷所思、令人不可理解,叶十一就这么干了。反正既没有人规定他不能匪夷所思,他也没有任何必须使自己的行为能够被广大劳动人民所理解的义务。   那么,狄桂华也就只有被强迫着跟他决战了。虽然公平的说,现在就决战对狄桂华的确更有利一些——因为叶十一作为偏攻击型的统帅,之前长时间的的蛰伏必定会影响他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这场首战即决战的战斗中拿出最巅峰的状态来,但狄桂华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欣喜,反而更像是受到了冒犯。是啊,任谁也不喜欢被强迫的。强迫之外,还要稍带上鄙视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关于这一点,狄桂华是这样说的——   “是吗?叶十一现在的能力已经达到了这么恐怖的地步了吗?否则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自信,认为甚至不需要拿出最好的状态,随随便便上场就能胜过我狄桂华了?”她仿佛哑然了似地举目四顾,然后咳嗽伴着冷笑一起从她嘶哑的喉咙里喷出来。“好吧,那就让我来试一试吧,”她说,“天才和运气究竟能够帮他走到哪里!”   总而言之,南阳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惊愕也好,诧异也罢,全天下地目光都不得不汇集于此。或者在金牛道上,元元和越鹰澜还在寸土存血的争夺着,中原大地上,张襄离开洛阳,率军逼近函谷关,与函谷关守将万百千隔关对峙。洛阳城里,曹秋何厉兵秣马,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发兵晋阳,抢回他们曹家以前的地盘。河东方面承担主帅之责的赫连胜也严阵以待,只要一有机会,骑兵便会呼啸而下,一举冲垮北伐军刚刚建立起来不久的黄河防线。然而,那些战场无论看起来多么激烈,实际都是不重要。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焦点是在南阳。所有的人都在观望,甚至于在河北方向,本来就不甚激烈的对抗彻底停了下来。无论傅铁衣还是卢文耀,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等待南阳大战的结果。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叶十一和狄桂华决出胜负来。   道理很简单。由于叶十一选择了狄桂华,也就使南阳之战直接上升到了决战的层面。在首战即决战的大势所趋之下,叶十一和狄桂华必定是要决出一个胜负来的。并且这个胜负一定是压倒性的,决定性的。那么,以他们二人之名声威望,无论输的是谁,都将对己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后面的仗,也就不必再打了。   如果得胜的是狄桂华,关中和河东立即会失去心里依仗。届时巴蜀的元元趁势突破越鹰澜把守的汉中乃至散关,狄桂华乘胜追击突破武关。进攻已经到达了极限的张襄、曹秋何等北伐军也可以再贾余勇,一击函谷,一收晋阳。傅铁衣也会摆脱“金匮之盟”的束缚,彻底撕毁盟约,出太行之脊背径取大同。关中河东在四面楚歌之下立即就会崩溃。   而如果胜得是叶十一,崩溃的就是北伐军了。张襄、曹秋何在中原的防线立即就会被俯冲而下以逸待劳士气正旺的河东铁骑冲得个稀巴烂,然后不得不全线溃退。而叶十一一旦占据南阳,必定会挟着全胜之势继续进攻。那么,元元将不得不抛开关中的战事,立即回师巩固襄阳,以抵御南阳易手带给荆襄的巨大威胁。同样的,以赵瑟、薛玉京等人代表的两淮士族的根本之地寿州也会在同时遭到完全一样威胁。而荆襄一失,巴蜀再无逐鹿天下之力;两淮一失,江南旦夕而亡。   就在这样地背景下,甲申年十一月初十日,南阳之战正式爆发。   是役,叶十一拥兵十四万,是进攻的一方。南阳方面加上与罗小乙从武关撤出来的兵力,狄桂华能动用的兵力大约在十万到十一万之间,据战略要地南阳反击。在叶十一或者狄桂华这一等级的统帅而言,这么一点儿兵力上的差距和攻守上的优劣经过四舍五入,全部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此番可以算作是势均力敌,公平的战争。最后决定胜负的,可能就要看上天是站在谁的那一边了。   那么,上天究竟会站在那一边儿呢?   这个问题,即使是唯一提前预料到叶十一会进攻南阳的赵瑟也感到茫然无比。于是,她忍不住在某个清晨和陆子周谈论起这件事:“子周,你觉得南阳大战,最后他们谁会赢?”   “我不知道……从私心讲,我当然是希望狄帅能赢,”陆子周说道,“只不过,我的希望并没有什么作用罢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不带一点儿感情。尽管他说着这样的话,却让人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宿命的哀伤和世事的无奈,以至于连“力不次”似的感怀都被冲淡了滋味。   赵瑟心中感觉别扭不已,屁股压在绣墩上却仿佛很难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于是,她回过头来去看陆子周的眼,特别笑得娇俏地问,“不然我们再来打一个赌如何?”   “别动!”陆子周按住赵瑟的头,对着妆镜用手中的黛笔在赵瑟的眉梢勾勒上了最后一笔。搁下笔,他说道,“那么,你打算赌谁赢?”   “啊……”赵瑟瞪着妆镜里娥眉粉面无言以对。是啊,她应该赌谁赢呢?她又能赌谁赢?她连她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了。   镜子里的美人扯着嘴角向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她垂下视线,最终也是静静地说:“我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事情总要一桩一件的做起来。总不成叶十一和狄桂华决战,大伙就都干瞪眼瞧着,什么都不做。这跟想干不相干无关,就算你不想干,不愿意干,背后也会有命运的手推着你干,就像车推上了狭道,就只能一直往前推,再想要调头早已不能够了。   甲申年十一月十五日,为了保证中原各路兵马的粮草补给无虞,薛玉京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孕离开金陵前往寿州。   对于不得不要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舟车劳顿前往那么靠近战场的地方,并且还要辛劳理事,赵瑟心里十分之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叶十一的军队从武关横插过来,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对北伐军西向的粮秣传输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这是非得要薛玉京亲自坐镇才能处理得了的。并且,寿州离南阳实在是太近了。不仅薛玉京,包括赵瑟本人的家族,两淮大士族的根基多在与此,她们是不得不考虑狄桂华战败的可能并为由此而来的最坏后果做出布置的。能主持这样重大到甚至牵扯到全局的布置的,也只有赵瑟和薛玉京而已。但赵瑟是不能离开金陵的,她还得忙着为疲敝的北伐军补充新鲜的血液,使后继无力的军队振奋起来,坚持到南阳之战落幕。然后,如果有可能,她才有力量和元元争夺天下的归属。   做完了这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待是总是令人焦虑的,然后上天似乎也无法忍耐这焦虑,于是干脆让南阳之战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落幕。   南阳之战,可谓是虎头蛇尾的典范。这场战争,在全天下的惊愕瞩目中轰轰烈烈的开场,最后却在全天下的惊愕失声中黯然落幕,堪称以惊愕始,以惊愕终,为后来的野史工作者提供了无尽的发挥余地,同时也为后来正统的史官们留下了一个抓破头的难题。   简而言之,南阳之战可以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后一个阶段却只有一天。   战争的前半段,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完全展现出了交战双方统帅作为当世站在巅峰的两人应有的能力和水平。非常得精彩,非常得华丽,堪称流血的艺术的交锋。可是说是战出了风格,战出了水平。这只从交战的方式和交战的时间就能推测的出来。叶十一没有选择围城,狄桂华也没有选择坚守不出,无论叶十一还是狄桂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们最擅长的作战方式,野战。那么,在叶十一过去有限的战争经历中,从来没有人能以野战跟他对抗一个月之久。在狄桂华漫长的战争履历中,也从来没有对手选择了野战却一一个月之久都没有输。   然后,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准备,甲申年十二月十九日,像以往每次出城作战一样,狄桂华以旗语和鼓声指挥城外作战的骑兵。她跨着战马在城墙的夹道上——这是为了一旦有需要,她立即就能亲自进入战场。在这一点上,她毕竟是一个老人了,不可能像叶十一那样随时亲临战场。一直弩箭向她擦过来,狄桂华微微偏头,非常轻松地避了过去。这在流矢横飞的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并且大抵箭矢能够射到城头上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所以箭矢被闪避开后没有任何意外的向前滑过几尺落到了地上。而狄桂华则很随意地挽动缰绳。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大约只是要往旁边站几步而已。但是,就在她手挽缰绳调转马头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一僵,然后就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军医立即围上来做出了诊断,最后留在史书上的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猝死”。这就是南阳之战的后半段了。   一只流矢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感慨。无数后来者反复地推究“如果南阳之战威武上将军没有猝死今后的历史会怎么样?”然而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所以,当狄桂华的死讯传递到金陵,陆子周在一霎那间的失神之后,也只是无声地动了一下嘴唇,然后什么都没说。通过他轻轻蠕动的嘴唇,赵瑟仿佛清楚地听见了两个字:“天意……”   陆子周换上了黑色的缁衣。尽管他和狄桂华之间从来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但他仍然以弟子的礼仪为她服了丧。他铺开宣纸,细细的研磨,静静地写一篇祭文,然后静静地烧掉。看着火焰吞噬掉最后的字迹,他对赵瑟说:“狄帅终于是最后一刻也在战场上。‘我一生杀人无数,那些死在我手上、或者因我而赴死的人,都是些风华正茂的孩子们啊。如果最后我自己不是马革裹尸,而是静静有什么善终,那好像对大家都太不公平了……”她曾经这么给我说过,我想也许她最后是满意的……”   崩溃   既然狄桂华人生的终极追求就是马革裹尸,死于战场。那么对于就这么死了,她的确很有可能还是比较满意的——只不过活着的人大多数对于她就这么死了很不满意罢了。   对于狄桂华的猝死,元元不满意、赵瑟不满意、张襄不满意,曹秋何更加不会满意。而所有这些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人却要算是叶十一。   “死了?为什么会突然就死了?她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打败她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和我过不去!”   很难理解叶十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狄桂华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这种情况,按通常的惯例来说,大伙儿不怀疑是他干的就已经相当够意思了。在嫌疑这么大的清况下,一般人都是不好意思不表示出一点儿天上掉馅饼的兴奋的。你说你究竟得脸皮多厚才能好意思表现得比作为同伙和半同伙的元元和赵瑟还遗憾,还不满意啊?   所以,连叶十一忠诚的卫士鬼头刀同志也不免要将一贯的赤胆忠心暂且抛到阴沟里去,在心中一个劲儿的腹诽自家主公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当狄桂华猝死的消息传来,叶十一在震惊中失声叫道:“她为什么不能等两天再死!”时,一贯人前人后两个样,从来都没有犯言直谏的名臣觉悟并且以后永远也不打算有,面对叶十一坚定不移地将“吾主圣明”的无耻风格贯彻到底的江中流江大人都没能把持住,忍不住幽默了一把:“哦,狄桂华也一定想多等两天才死的……”   火上浇油、拿老板开涮的后果就是叶十一操起桌面上的书报“恶狠狠”地往江中流的肩膀头一阵猛敲。幸好那玩意儿都是纸,实在算不上啥攻击性武器,更幸运的是,在无限接近于怨妇心理的强大的操控作用下,叶十一也大失平常的搏击水准。否则,一代明相大约还没等到上任就要一命呜呼了。   然而,无论如何,总而言之,事情就这样了——不这样还能怎么地?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叶十一再怎么英明神武到不讲道理的地步,他也是没有办法把狄桂华从棺材板里揪出来的。就算能揪出来,狄桂华也不可能跟他打完这场架再躺回去接着死。那么,无论有多少不满意,无论有多少遗憾,都只好永远不满意下去,永远遗憾下去。除非他自己立即也跟着死,追到下面去一决胜负,这样就圆满得很了——活着的人(对手中)都赞成他这么干。   当然,叶十一还年轻,是不可能现在就考虑去死的。这事儿有多少人赞成都没有用。那么,既然叶十一不肯舍出一条命去好填平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活着的人(对手中)只好自认倒霉了。于是,叶十一也就只好把狄桂华猝死带给他的失落、遗憾、欲求不满等等情绪全部发泄到战场上了。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日,狄桂华猝死的第二天,叶十一立即就发动了向南阳的总攻。罗小乙一面跳脚大骂叶十一不要脸,连个办丧事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一面硬着头皮抵挡,准备撤退——不能怪罗小乙没血性,就知道逃跑。要知道想当年人也是经历了炼狱一般的“晋阳之战”,挺下来没死的一号人物。然而再怎么凶悍坚韧,自知之明他总还是有的。   他是绝对无法和叶十一相比的。这一点早在“盂津野屠之战”的时候就被叶十一用刀锋与血深深的烙刻进了罗小乙乃至全体流寇首领的心。能像元元那样屡败屡战还能不坠声势的人毕竟只是稀少中的稀少,并且南阳现如今的士气也非常糟糕。   狄桂华的死,对军队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以说,随着狄桂华的死,将士们所有的战意,所有对胜利的渴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面对叶十一的恐惧、面对死亡的恐惧。不是说一个人的威望一定就能超过百万雄师,而是一旦失去了心理上的依仗,就如同最后一件遮体的衣裳被无情地扒掉,他们在猛然间发现他们赤身裸体,前面是恶名远扬的流氓……他们所能想的只是如何才能逃命,哦,不,是免于被□。   罗小乙不是没有考虑过封锁死讯的策略,但狄桂华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跌下马的,然后直接就断气了。他的死连城外的敌人都没能瞒住,就更不要说瞒住自己人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将士气重新煽动起来,那除非是咱们元大姐,我是肯定没这个本事了。”罗小乙心里有些麻木地想。   事实上,狄桂华的死讯一出来,元元第一时间就着手撤出正在汉中与越鹰澜鏖战的大军和率领大军的她自己。压住了所有的哀伤,压住了所有的遗憾,压住了所有的恐慌。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对手,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她紧抿了嘴唇不发一言,以极其坚强的姿态从汉中赶往襄阳。她心里非常明白,狄桂华死了,荆襄就一点儿保证都没有了。而如果了失去荆襄,谁也不能挽救她走向灭亡的命运。死者已矣,她所能做的,就是立即回师襄阳,为她和追随她的所有人的命运做最后的努力。   当然了,元元也不会飞,再怎么着急也不可能捏个诀就能瞬间把数万大军从关中转移到南阳或者是襄阳。所以,罗小乙所能做的,也是就坚持坚持再坚持,拖延拖延再拖延,为元元回援争取宝贵的时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罗小乙再也坚持不住,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是日,南阳易手,南阳大战以叶十一的全胜落下帷幕。   胜利者都是宽容的,夺取南阳后叶十一并没有过分紧逼,但己方败退时的溃乱就很够罗小乙受的了。他使出了全部的牛劲,总算勉强将溃乱的队伍归拢到一起。十二月二十六日,罗小乙终于率领三万残军退进了坚固无比的襄阳城。这一天,元元亲自率领的援军也到达了襄阳。一对造反的老搭档劫后重逢,虽然不至于抱头痛哭,但相对无言总还是有的。   沉默了半响,罗小乙握了握拳头,道:“我们能守住襄阳的吧?子周说这里是上帝折鞭之城,他说过的。上一次也是叶十一来攻,上一次我也守住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同样能反败为胜的,是吧,大姐?”   元元笑了笑,伸手在罗小乙的肩膀上一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那你就精神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唔,‘上帝折鞭之城’,子周说的么?他倒是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个典故。不过没关系,听起来蛮不错……传令全军集合,我有话要和大家说!”元元转身往校场走去,最后一句话,她是向传令官说的。   罗小乙呆呆地望着元元红色的披风被狂风卷起,失去了头盔束缚的发丝随之飞舞并绞在一起,猛然间心头一震,痛彻心扉。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追上去和元元并肩而行。   “也不知子周怎样了……”他说。   元元仰起头,视线落到远处滔滔东流去的汉水,坚毅的目光里终于也有了一抹难言的苦恼。“说到子周……”她轻声道,“我真的希望这一次赵瑟能放他离开,就算是死……”   说到这里,元元不禁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巴。“死”这个字她是没有资格说的,至少没有资格在此时此地说。她深深的忽了一口气,然后精神抖擞地冲小成一笑:“走吧,不管怎么说总要先让士气振作起来。”   元元终于用她激情澎湃的声音挽救了襄阳城里十万大军低迷的士气。十万人规模的生命在她本来应该在艺术领域大放异彩的喉咙煽动下热血沸腾,决心抛头颅、洒热血。他们齐声盟誓的呐喊响彻云霄。在誓言中,他们誓死与脚下这座襄阳城共存亡,即使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也不后退一步。他们坚定的相信他们所代表的正义,必将战胜敌人所代表邪恶。   把人都煽动得疯狂起来之后,接下来就是等着对面的叶十一来攻,以便给他好瞧了。然而,叶十一并没有立即来攻。他并没有像当初征服关中时那样来去如风,速战速决,反而非常谨慎地选择了先巩固南阳。或者是由于失去了陆子周的襄阳城让叶十一了兴趣。或者是由于还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因为站在南阳这个位置,他可以选择进攻荆襄,也可以选择进攻寿州,或者也可以回过头去包卷中原。   “绝不会是中原。”陆子周断然说道,“他在等罗文忠的水军。想必叶十一也没有料想到南阳之战他能胜得这么快,这么容易。所以才只好暂且放缓攻势,等待罗文忠水军。”   “你是说他会攻寿州么”赵瑟皱起眉。   “不,应该还是以攻襄阳为主。但襄阳不是那么好打的,所以他会以水军攻打寿州作为补充。一则切断你通过寿州救援襄阳、剿他后路的可能。再则,是为了增加中原战场上的胜算。虽然叶十一自己不会掉过头去收复中原,但这个时候,他在河东的骑兵应该会出击吧?江南的精锐尽在中原,你在寿州的力量能有多少,能够确保无虞么?虽然罗文忠的力量也有限,但寿州那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了不起人物,能够一击就破了他的威胁。你想,一旦寿州危机,中原的军队会怎么样?”   “玉京姐姐!”赵瑟不禁惊呼出来,然后一连声地下令道:“快,下敕书给寿城夫人,命她立即随着薛氏族人一起撤回回金陵!”言罢,仿佛自己也没有信心似地,苦笑道:“只是恐怕已经晚了。南阳事起突然,薛氏家业都在寿州,一时半刻她又怎么走得了?玉京姐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子周,真的没有破解的办法么?”   “也不是完全没有,”陆子周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寿州的统帅是一个和元元水平相当,能够和她配合着进攻的人,或者还有希望。   “你想去寿州?” 赵瑟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为不可察的颤抖。   陆子周看了赵瑟一眼,然后就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不,现在需要的是将军,不是谋士,我是上不了战场的。也许张襄退回寿州可以,但那是以放弃中原为代价……”   “反正本来也保不住了!”赵瑟似乎破罐破摔地说起了笑话。   乙酉年元月初六日,罗文忠水军抵汉水,切入襄阳与寿州之间,进逼寿州。叶十一自南阳出兵,攻打襄阳。襄阳之战正式爆发。   与此同时,中原战场上,河西铁骑之后第二强悍的骑兵,河东铁骑,从太行山呼啸南下,踏过冰封的黄河向北伐军亮出雪亮的刀刃。像所有人所担心的那样,北伐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立即就被强大的骑兵突破了。然后,很快,他们在中原的防守就全面崩溃了。狄桂华的死,绝不是仅仅打击到了蜀军地士气,也成为了压倒中原北伐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已经崩到极致的琴弦,轻轻一弹,就断掉了。于是,他们之前怎么高歌凯进,势如破竹的,现在他们就怎么丢盔曳甲,一路溃败。真是应了得得快就失得快的诅咒。   作为北伐军地两大统帅,张襄和曹秋何。张襄很快就退到了寿州,他作为名将的素质,都体现在将尽可能多地军队带回去上了。但这也可以理解。他怀孕的妻子,他的根基都在寿州,既然中原已经事不可为,那么至少先保住寿州和江南的半壁江山再说吧。   而曹秋何终于没能做得成还乡团,不免很是有几分遗憾。不过,这一次这位曹大公子表现得跟以往很是不同。虽然是一路败退,但到底人家真是豁出去拼死抵抗来着——只是最后没顶住而已。曹大公子是不可能有宁死不屈的觉悟的。关于这件事,曹大公子是这么说的:“反正小叶那家伙总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当然要拼命……” 于是,在曹秋何的努力下,许多不必这么早就死的人提前死在了战场上。   元月十三日,杨同在一次战斗中中箭死了。对着尸首,曹秋何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笑道:“早死晚死早晚要死,先走一步也算运气!”然后便让人将尸首送回金陵去。   赵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伤心伤肺说不上,但就是不舒服得很。西楼眼睛红红地在后院设了灵堂。赵瑟换了素服,也上了香,但疯狂地想□,似乎连一晚上的禁欲都不能忍受。   她翻过身将吸了一半的大麻放进陆子周的嘴,缓缓地吐出烟气来在他的脸上。在据说欲仙欲醉的飘摇中,她笑着说,“子周,你回襄阳去吧,没必要留在这里送死。就算死……”   顿悟   如今赵瑟和陆子周这一对组合可是金陵大热,更兼挽手并立的形象,所以在宴会上一出现就引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关注。   赵瑟办得这桩花事,算是把她和陆子周之名永垂八卦野史榜首了。姑且不论两大阵营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勾搭成奸,赵瑟大有可能搞出覆水重收这么狗血的戏码也暂且放到一边,只凭她以堂堂赵氏夫人,江南第一权贵之尊亲自出马,竟然打上门去抢男人,活脱脱一副欺女霸男的流氓恶霸嘴脸,就很够大伙□一段日子的了。   于是,大家都说:司空大人先有了那样一位流氓混账的哥哥,又取了那么一位丢人显眼的夫君,能有今日这一番作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不怪她!   更让人嗤笑的是,咱们这位天赋流氓的赵夫人竟然是个吃了不认的主儿。   大伙儿在宴会上打趣:“不知何时喝司空大人地喜酒?”   这家伙,竟然手还挽着人胳膊呢,却还好意思正色说什么:“你们可不要乱听流言,胡言乱语。我邀陆郎住在家里,是为了随时商量公务方便。便是退一万步来讲,陆郎芝兰玉树,世上女子谁不倾慕。他是未傢之身,我便是公开追求又有什么不行的?”   大伙儿便一起笑道:“那我们也来追求如何?”   赵瑟满不在乎道:“尽管各凭手段。”   为此,金陵的士族与宴会愈加热辣了。在这样地热辣里,江南门阀攻讦图穷匕首现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说到江南门阀内斗,就不好不感慨这一片神奇的土壤了。每当天下大乱,江南这一片太平年月的乐土就像是陷入了诅咒似地。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能够空前的团结,空前的坚韧,从而将自己变得空前强大。然后一旦敌人稍稍退却,他们就开始内斗,你死我活的内斗,再然后坚韧就变成了一滩稀泥,空前的强大转瞬成空,只剩下空前的虚弱。   甲申年的如歌岁月,似乎就是为了验证这诅咒似地。当叶十一扫荡北方收复上都,志得意满威名赫赫,即将提兵百万、投鞭断流之时,江南的士族可以精诚团结,甚至与他们心中最为不屑的流寇结盟合作,抢先一击,几乎使叶十一遭到灭顶之灾。而当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十一受到迎头痛击,龟缩关中无力反击之时,他们就又开始争权夺势了。江南的门阀贵族们甚至等不到果实成熟,就急不可耐地为争夺胜利的果实大打出手。随着北伐节节胜利的脚步,后方的斗争愈演愈烈。而当北伐军攻下洛阳的那一刻,江南门阀的内斗也终于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于是,家世沉浮,人生起落,数说不尽的江左风流都伴着鲜血和美酒一并吞咽下去,终于成为士家政治的最后一抹斜阳倒影。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门阀赵氏突然出手,以苑国夫人任尚书令兼任司空的赵瑟拿出雷霆手段外加流氓手段,将一直隔岸观火,置身与江南门阀斗争之外的巴蜀第二号政治人物,作为使节来到金陵的陆子周拉下了水,金陵形势随之陡转而下。   九月二十五日,金陵朝廷以小皇帝的名义颁下敕令,以长沙夫人之子银青光禄大夫司马竟为左骁卫大将军,率军前往洛阳督师。   十月初三日,司马竟军至成皋,临黄河扎营,将入洛阳。   十月初四日夜,大都督曹秋何夜驰之入司马大营,收督师印信而擒左骁卫大将军司马竟。已而集诸将中军大帐,出竟与河北庞炜、河东赫连胜之密信示之,曰:“司马氏谋逆,当斩。”遂斩竟极其党羽诸将十七人,乃得司马氏军归洛阳。   十月初五日,大都督曹秋何以擅专上表谢罪。初七日,张襄请辞大将军,将归寿州。金陵震动,大兴逆案,南渡士族,江左大族多有卷入   十月十六日,靖海侯林彻出为苍梧太守。   十月十九日,谢氏还归岭南祭祖,不复问金陵之政   十月二十三日,长沙夫人司马慧自尽。   至此,赵瑟算是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以她为首的寿州-两淮士族团伙终于掌控了金陵的军、政、财大权,从而整合了各方势力,成为江南实质上的统治者。   然而,也只能到这里就为止了。整合了的江南的巨大的政治潜力毕竟没能来得及立即转化成为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冲垮叶十一。   那是在十月底,金陵皇宫里的晚宴。这个晚宴名义上是为小皇帝庆祝八岁的生日,实质上则是寿州-两淮士族团伙举杯共庆胜利的庆功宴——就算这种时候,宴会总是不能不搞的。   席间,寿城夫人薛玉京志得意满地靠在美貌的宫奴怀里,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轻轻啜着味道极淡的清酒,感慨道:“哎呀,我少年的之时最大的两个理想是阅遍世间美人,赚尽天下财帛,不想后来……”她摸了一把宫奴的脸,语气颇为遗憾似地道:“先是取了一个好生厉害的夫君,美人只好偷偷摸摸的阅,后来又被你拉来做官,只天天赔钱从来没赚到钱,真是……”   赵瑟看了一眼薛玉京那足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的大腹便便,劈手抢了她手里的酒道:“所以赶紧生一个女儿你好都赚回来啊!”   这时,赵瑟的侧夫秦少城自另一侧伸出头来,很是好奇地问陆子周:“那么陆相,不知道你少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愿望呢?我的话,是想傢世间最高贵的女子,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说罢含笑望向赵瑟。赵瑟心中一惊,勉强向秦少城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去看陆子周。   陆子周手中玩弄着酒爵,视线下垂,仿佛有些自嘲似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秦少城露出很矜持的表情,目光里慢慢地尽是含蓄的贵族似地嘲笑。“那么现在呢?”他问。   陆子周笑了笑,一顿而后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他说着喝完了杯中的酒。辛辣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火焰烧进胃里。他轻轻地咳嗽,血腥味缓缓地灌进口腔,再慢慢地漾出来。   赵瑟抢了手帕,一边替他擦一边道:“每次都是一喝酒就吐血。大夫早就说了不能再喝了,你怎么这般的不听话?今天就开始戒酒,再也不能由着你了!”   陆子周不置可否,静静地跪坐在席前,神色间淡淡地任由赵瑟欺身过来用丝帕给他拭去唇边的血痕。   如兰似麝的清雅香味从赵瑟的耳际发丝发散出来,细雨和风般地拂进陆子周的鼻腔,使他恍然间仿佛穿越了重重的时间迷障,回到英姿勃发的那些年轻。他不禁垂下目光凝视赵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漆黑黑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看她。   陆子周的心像是兀地遭到了一击,陡然间便明白了岁月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他从来都私心的以为她永远是那样的鲜活跳脱,永远是那样的固执可爱。即使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也始终不曾以这样一个角度去凝视她。或者是没有时间与时机,或者根本就是心底里没有勇气,根本在逃避。然而,今天这偶然间地一眼,偶然间的一个凝视,就在这一眼一凝视的一瞬间,对于他与她,他突然醍醐灌顶,就这样融会贯通了。他不禁笑着微微摇头,仿佛解开了沉重镣铐似地一下子全身松弛起来。   “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而我比这更快的老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想,“爱与不爱,得到还是失去,知道抑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陆相。”身旁赭衣的仆从略有些焦虑的呼叫声将陆子周从顿悟中唤醒。他偏过头去看,那是元错手下的密士,化名称作魏三,至于真实的姓名陆子周也是不知道的。   自从陆子周被赵瑟留在赵氏府邸,元元又不肯另行委派使者来金陵主持局面,于是元错便派了这魏三来,专门替他传递消息命令。这件事情在赵府之中几乎是半公开的,赵瑟却也不去阻拦,只管让这魏三和自己派去陆子周身边的人整日混在一处。一时之间,陆子周身边小小一方天地简直可以称作是风云际会了,巴蜀的密探,赵氏的密探,金陵各大门阀的密探,或者甚至还有叶十一的密探,这一行业里的精英人物几乎荟萃一堂,整天价儿上演龙争虎斗。好在金陵的内斗已然尘埃落定,大抵以后可以稍稍消停一些了。   魏三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看来是有紧急大事了,否则不会这么急切得直接递到宴会上来。陆子周暗中点头:大概叶十一终于是动了。于是便问道:“什么事?”   魏三屈着一膝,在陆子周手边将帖子展开。陆子周目光在那帖子上一扫,便说:“知道了。然后便转头去看赵瑟。   这个时候,赵瑟早已收拾了手帕从陆子周身上离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去看那帖子。陆子周便取了那帖子,一转手递给赵瑟。关于各自内部的事情,赵瑟和陆子周虽然并没有公开约定,但自然而然就有了默契。巴蜀的事情,如果陆子周自己不说,赵瑟是绝不会去问他的。但如果是陆子周自己主动要告诉赵瑟,赵瑟自然也没有理由坚持不听不看。   于是,赵瑟坦然接了那帖子来看,半响突然“扑哧”一声笑道:“子周啊,看来我们前几日打的那个赌马上便要见分晓了。到时候你可莫要赖账啊!”   “这么有把握?”陆子周挑眉去看赵瑟,跟她继续打着哑谜。   赵瑟但笑不语。只是这笑到了最深处,到底有几分黯然神伤。   第二天凌晨,金陵方面的奏报也如期送到了赵瑟的案头。   甲申年十月二十八日,一直在长安城不动如山的叶十一终于出手了。他亲率大军八万,前往讨伐由武关攻进关中,一直打到长安郊外百里的蓝田才宇文翰截住的巴蜀罗小乙军。   罗小乙想都没想,立即转身组织逃跑。他一点儿折扣都没打如实地执行了元元的命令,心中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论兵力,他是两万,叶十一是八万,是他的四倍;论主帅大牛的程度,叶十一更是他四倍以上,所以他这逃跑是逃得一点压力都没有,只管拿出想当年流寇时代的拿手绝活撒丫子就好。   甲申年十一月初一日,罗小乙平安撤出武关,径直退往南阳与狄桂华大军合兵一处。   对于罗小乙,叶十一并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要去追击或者歼灭。罗小乙望风而逃,他没有率全军追击赶尽杀绝,只是可有可无地令宇文翰派出一支人马追一下意思意思。罗小乙逃出武关,他也就算了。仿佛在长安城蛰伏了这一年,他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似地,一点儿杀气和精神头都没有了。当然了,他这种级别的统帅如果偶尔表现出一点儿装模作样的矜持来,别人也不好提什么意见。   总而言之,罗小乙逃了,叶十一既没有追击,也没有回到长安去。他就在蓝田扎下大营,然后,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开到蓝田。甲申年十月初八日,集结在蓝田的大军达到了十五万,粮草补给也准备停当了,以江中流为首的谋臣也到齐了——真可怜,叶十一本来是想由欧阳怜光随军出征,而由更加令他放心的江中流留守长安的。然而,赵箫实在是太流氓了,非欧阳怜光不能制之。于是叶十一只好妥协了。   是日,叶十一自武关出关中,甲申中原大战正式爆发。而这场战争的第一场,就是几乎可以归结为决战规模的南阳之战。因为交战的双方是叶十一和狄桂华。   这一消息立即就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金陵。这一次,赵瑟和陆子周是同时收到的消息。   叶十一和狄桂华将要在南阳决战这一事实让陆子周也为之一怔,他哑口无言似地沉默了,默默地看着窗外淋淋沥沥夹着雪珠的小雨,过了很长时间才叹道:“想不到他竟是真的会舍易求难,由武关出兵。果然还是你更了解他一些啊……”   赵瑟笑了一下,说不出滋味。 “也没什么,”她说,“其实子周,我也一样了解你的。”   陆子周转头去看赵瑟,雨色映在他黑亮的眼眸上显得波光流影。他放下手中的书简,轻声道,“那个赌,是我输了。”   赵瑟展颜而笑,似乎这一刻的欢愉足以压倒心中无限的烦恼。她微微扬起下颌,拿起手边卷得极精致的大麻,“嗒”地一声擦着火石,点燃了它。   流矢   南阳之战,可以说是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展开的。因为除了赵瑟和叶十一本人,谁都没能预料到叶十一竟然会选择一上来就杠上狄桂华。   当然,很多人都看出来北伐已至极限,所以叶十一会借此机会出关反击决战中原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叶十一竟然兵出武关。他怎么能从武关出兵呢?放着侧翼有河东呼应,一路金光大道的函谷关你不去走,你偏偏要走个崎岖小道另外赠送老大一只凶猛拦路虎的武关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是的,军无常势,水无常形,咱用兵讲究的就是个出奇制胜。可再怎么出奇制胜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和强弱对比啊。出奇为的就是制胜,单是出奇而没有制胜,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所以,一般出奇制胜追求的大抵都是以己之强对敌之弱,没听说过单为了个出奇就要以已之强对敌之强的。这不就成了硬碰硬了么?   太粗糙了,听起来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这玩意儿就跟两拨人打群架是一样一样的。倘若一方势力明显弱于另一方,是势弱的一方当然可以选择拼了全部力量去攻击对方最强的一人。因为只要打倒了他,其余的人就很可能一哄而散了,势弱地一方就很有可能博出来反败为胜。顶顶不济,打不赢也没关系,本来就打不赢嘛。万一运气好还能咱拉了对方最厉害的一人给咱陪葬也够本了不是?可如果两方势均力敌,或者一方比另一方稍强,那就决不能这么干了。因为太冒险也太激进,两强相遇,这就是大魔王单挑啊,一个不好,就是树倒猢狲散,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从外围迂回,寻找对方的薄弱环节,渐次渗透进去,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削弱对方,直至决战,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反正如叶十一这么干的,从来没有。   然而,不管以前有没有,更不管这是多么得匪夷所思、令人不可理解,叶十一就这么干了。反正既没有人规定他不能匪夷所思,他也没有任何必须使自己的行为能够被广大劳动人民所理解的义务。   那么,狄桂华也就只有被强迫着跟他决战了。虽然公平的说,现在就决战对狄桂华的确更有利一些——因为叶十一作为偏攻击型的统帅,之前长时间的的蛰伏必定会影响他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这场首战即决战的战斗中拿出最巅峰的状态来,但狄桂华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欣喜,反而更像是受到了冒犯。是啊,任谁也不喜欢被强迫的。强迫之外,还要稍带上鄙视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关于这一点,狄桂华是这样说的——   “是吗?叶十一现在的能力已经达到了这么恐怖的地步了吗?否则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自信,认为甚至不需要拿出最好的状态,随随便便上场就能胜过我狄桂华了?”她仿佛哑然了似地举目四顾,然后咳嗽伴着冷笑一起从她嘶哑的喉咙里喷出来。“好吧,那就让我来试一试吧,”她说,“天才和运气究竟能够帮他走到哪里!”   总而言之,南阳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惊愕也好,诧异也罢,全天下地目光都不得不汇集于此。或者在金牛道上,元元和越鹰澜还在寸土存血的争夺着,中原大地上,张襄离开洛阳,率军逼近函谷关,与函谷关守将万百千隔关对峙。洛阳城里,曹秋何厉兵秣马,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发兵晋阳,抢回他们曹家以前的地盘。河东方面承担主帅之责的赫连胜也严阵以待,只要一有机会,骑兵便会呼啸而下,一举冲垮北伐军刚刚建立起来不久的黄河防线。然而,那些战场无论看起来多么激烈,实际都是不重要。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焦点是在南阳。所有的人都在观望,甚至于在河北方向,本来就不甚激烈的对抗彻底停了下来。无论傅铁衣还是卢文耀,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等待南阳大战的结果。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叶十一和狄桂华决出胜负来。   道理很简单。由于叶十一选择了狄桂华,也就使南阳之战直接上升到了决战的层面。在首战即决战的大势所趋之下,叶十一和狄桂华必定是要决出一个胜负来的。并且这个胜负一定是压倒性的,决定性的。那么,以他们二人之名声威望,无论输的是谁,都将对己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后面的仗,也就不必再打了。   如果得胜的是狄桂华,关中和河东立即会失去心里依仗。届时巴蜀的元元趁势突破越鹰澜把守的汉中乃至散关,狄桂华乘胜追击突破武关。进攻已经到达了极限的张襄、曹秋何等北伐军也可以再贾余勇,一击函谷,一收晋阳。傅铁衣也会摆脱“金匮之盟”的束缚,彻底撕毁盟约,出太行之脊背径取大同。关中河东在四面楚歌之下立即就会崩溃。   而如果胜得是叶十一,崩溃的就是北伐军了。张襄、曹秋何在中原的防线立即就会被俯冲而下以逸待劳士气正旺的河东铁骑冲得个稀巴烂,然后不得不全线溃退。而叶十一一旦占据南阳,必定会挟着全胜之势继续进攻。那么,元元将不得不抛开关中的战事,立即回师巩固襄阳,以抵御南阳易手带给荆襄的巨大威胁。同样的,以赵瑟、薛玉京等人代表的两淮士族的根本之地寿州也会在同时遭到完全一样威胁。而荆襄一失,巴蜀再无逐鹿天下之力;两淮一失,江南旦夕而亡。   就在这样地背景下,甲申年十一月初十日,南阳之战正式爆发。   是役,叶十一拥兵十四万,是进攻的一方。南阳方面加上与罗小乙从武关撤出来的兵力,狄桂华能动用的兵力大约在十万到十一万之间,据战略要地南阳反击。在叶十一或者狄桂华这一等级的统帅而言,这么一点儿兵力上的差距和攻守上的优劣经过四舍五入,全部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此番可以算作是势均力敌,公平的战争。最后决定胜负的,可能就要看上天是站在谁的那一边了。   那么,上天究竟会站在那一边儿呢?   这个问题,即使是唯一提前预料到叶十一会进攻南阳的赵瑟也感到茫然无比。于是,她忍不住在某个清晨和陆子周谈论起这件事:“子周,你觉得南阳大战,最后他们谁会赢?”   “我不知道……从私心讲,我当然是希望狄帅能赢,”陆子周说道,“只不过,我的希望并没有什么作用罢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不带一点儿感情。尽管他说着这样的话,却让人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宿命的哀伤和世事的无奈,以至于连“力不次”似的感怀都被冲淡了滋味。   赵瑟心中感觉别扭不已,屁股压在绣墩上却仿佛很难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于是,她回过头来去看陆子周的眼,特别笑得娇俏地问,“不然我们再来打一个赌如何?”   “别动!”陆子周按住赵瑟的头,对着妆镜用手中的黛笔在赵瑟的眉梢勾勒上了最后一笔。搁下笔,他说道,“那么,你打算赌谁赢?”   “啊……”赵瑟瞪着妆镜里娥眉粉面无言以对。是啊,她应该赌谁赢呢?她又能赌谁赢?她连她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了。   镜子里的美人扯着嘴角向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她垂下视线,最终也是静静地说:“我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事情总要一桩一件的做起来。总不成叶十一和狄桂华决战,大伙就都干瞪眼瞧着,什么都不做。这跟想干不相干无关,就算你不想干,不愿意干,背后也会有命运的手推着你干,就像车推上了狭道,就只能一直往前推,再想要调头早已不能够了。   甲申年十一月十五日,为了保证中原各路兵马的粮草补给无虞,薛玉京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孕离开金陵前往寿州。   对于不得不要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舟车劳顿前往那么靠近战场的地方,并且还要辛劳理事,赵瑟心里十分之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叶十一的军队从武关横插过来,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对北伐军西向的粮秣传输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这是非得要薛玉京亲自坐镇才能处理得了的。并且,寿州离南阳实在是太近了。不仅薛玉京,包括赵瑟本人的家族,两淮大士族的根基多在与此,她们是不得不考虑狄桂华战败的可能并为由此而来的最坏后果做出布置的。能主持这样重大到甚至牵扯到全局的布置的,也只有赵瑟和薛玉京而已。但赵瑟是不能离开金陵的,她还得忙着为疲敝的北伐军补充新鲜的血液,使后继无力的军队振奋起来,坚持到南阳之战落幕。然后,如果有可能,她才有力量和元元争夺天下的归属。   做完了这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待是总是令人焦虑的,然后上天似乎也无法忍耐这焦虑,于是干脆让南阳之战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落幕。   南阳之战,可谓是虎头蛇尾的典范。这场战争,在全天下的惊愕瞩目中轰轰烈烈的开场,最后却在全天下的惊愕失声中黯然落幕,堪称以惊愕始,以惊愕终,为后来的野史工作者提供了无尽的发挥余地,同时也为后来正统的史官们留下了一个抓破头的难题。   简而言之,南阳之战可以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后一个阶段却只有一天。   战争的前半段,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完全展现出了交战双方统帅作为当世站在巅峰的两人应有的能力和水平。非常得精彩,非常得华丽,堪称流血的艺术的交锋。可是说是战出了风格,战出了水平。这只从交战的方式和交战的时间就能推测的出来。叶十一没有选择围城,狄桂华也没有选择坚守不出,无论叶十一还是狄桂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们最擅长的作战方式,野战。那么,在叶十一过去有限的战争经历中,从来没有人能以野战跟他对抗一个月之久。在狄桂华漫长的战争履历中,也从来没有对手选择了野战却一一个月之久都没有输。   然后,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准备,甲申年十二月十九日,像以往每次出城作战一样,狄桂华以旗语和鼓声指挥城外作战的骑兵。她跨着战马在城墙的夹道上——这是为了一旦有需要,她立即就能亲自进入战场。在这一点上,她毕竟是一个老人了,不可能像叶十一那样随时亲临战场。一直弩箭向她擦过来,狄桂华微微偏头,非常轻松地避了过去。这在流矢横飞的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并且大抵箭矢能够射到城头上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所以箭矢被闪避开后没有任何意外的向前滑过几尺落到了地上。而狄桂华则很随意地挽动缰绳。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大约只是要往旁边站几步而已。但是,就在她手挽缰绳调转马头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一僵,然后就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军医立即围上来做出了诊断,最后留在史书上的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猝死”。这就是南阳之战的后半段了。   一只流矢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感慨。无数后来者反复地推究“如果南阳之战威武上将军没有猝死今后的历史会怎么样?”然而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所以,当狄桂华的死讯传递到金陵,陆子周在一霎那间的失神之后,也只是无声地动了一下嘴唇,然后什么都没说。通过他轻轻蠕动的嘴唇,赵瑟仿佛清楚地听见了两个字:“天意……”   陆子周换上了黑色的缁衣。尽管他和狄桂华之间从来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但他仍然以弟子的礼仪为她服了丧。他铺开宣纸,细细的研磨,静静地写一篇祭文,然后静静地烧掉。看着火焰吞噬掉最后的字迹,他对赵瑟说:“狄帅终于是最后一刻也在战场上。‘我一生杀人无数,那些死在我手上、或者因我而赴死的人,都是些风华正茂的孩子们啊。如果最后我自己不是马革裹尸,而是静静有什么善终,那好像对大家都太不公平了……”她曾经这么给我说过,我想也许她最后是满意的……”   崩溃   既然狄桂华人生的终极追求就是马革裹尸,死于战场。那么对于就这么死了,她的确很有可能还是比较满意的——只不过活着的人大多数对于她就这么死了很不满意罢了。   对于狄桂华的猝死,元元不满意、赵瑟不满意、张襄不满意,曹秋何更加不会满意。而所有这些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人却要算是叶十一。   “死了?为什么会突然就死了?她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打败她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和我过不去!”   很难理解叶十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狄桂华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这种情况,按通常的惯例来说,大伙儿不怀疑是他干的就已经相当够意思了。在嫌疑这么大的清况下,一般人都是不好意思不表示出一点儿天上掉馅饼的兴奋的。你说你究竟得脸皮多厚才能好意思表现得比作为同伙和半同伙的元元和赵瑟还遗憾,还不满意啊?   所以,连叶十一忠诚的卫士鬼头刀同志也不免要将一贯的赤胆忠心暂且抛到阴沟里去,在心中一个劲儿的腹诽自家主公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当狄桂华猝死的消息传来,叶十一在震惊中失声叫道:“她为什么不能等两天再死!”时,一贯人前人后两个样,从来都没有犯言直谏的名臣觉悟并且以后永远也不打算有,面对叶十一坚定不移地将“吾主圣明”的无耻风格贯彻到底的江中流江大人都没能把持住,忍不住幽默了一把:“哦,狄桂华也一定想多等两天才死的……”   火上浇油、拿老板开涮的后果就是叶十一操起桌面上的书报“恶狠狠”地往江中流的肩膀头一阵猛敲。幸好那玩意儿都是纸,实在算不上啥攻击性武器,更幸运的是,在无限接近于怨妇心理的强大的操控作用下,叶十一也大失平常的搏击水准。否则,一代明相大约还没等到上任就要一命呜呼了。   然而,无论如何,总而言之,事情就这样了——不这样还能怎么地?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叶十一再怎么英明神武到不讲道理的地步,他也是没有办法把狄桂华从棺材板里揪出来的。就算能揪出来,狄桂华也不可能跟他打完这场架再躺回去接着死。那么,无论有多少不满意,无论有多少遗憾,都只好永远不满意下去,永远遗憾下去。除非他自己立即也跟着死,追到下面去一决胜负,这样就圆满得很了——活着的人(对手中)都赞成他这么干。   当然,叶十一还年轻,是不可能现在就考虑去死的。这事儿有多少人赞成都没有用。那么,既然叶十一不肯舍出一条命去好填平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活着的人(对手中)只好自认倒霉了。于是,叶十一也就只好把狄桂华猝死带给他的失落、遗憾、欲求不满等等情绪全部发泄到战场上了。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日,狄桂华猝死的第二天,叶十一立即就发动了向南阳的总攻。罗小乙一面跳脚大骂叶十一不要脸,连个办丧事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一面硬着头皮抵挡,准备撤退——不能怪罗小乙没血性,就知道逃跑。要知道想当年人也是经历了炼狱一般的“晋阳之战”,挺下来没死的一号人物。然而再怎么凶悍坚韧,自知之明他总还是有的。   他是绝对无法和叶十一相比的。这一点早在“盂津野屠之战”的时候就被叶十一用刀锋与血深深的烙刻进了罗小乙乃至全体流寇首领的心。能像元元那样屡败屡战还能不坠声势的人毕竟只是稀少中的稀少,并且南阳现如今的士气也非常糟糕。   狄桂华的死,对军队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以说,随着狄桂华的死,将士们所有的战意,所有对胜利的渴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面对叶十一的恐惧、面对死亡的恐惧。不是说一个人的威望一定就能超过百万雄师,而是一旦失去了心理上的依仗,就如同最后一件遮体的衣裳被无情地扒掉,他们在猛然间发现他们赤身裸体,前面是恶名远扬的流氓……他们所能想的只是如何才能逃命,哦,不,是免于被□。   罗小乙不是没有考虑过封锁死讯的策略,但狄桂华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跌下马的,然后直接就断气了。他的死连城外的敌人都没能瞒住,就更不要说瞒住自己人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将士气重新煽动起来,那除非是咱们元大姐,我是肯定没这个本事了。”罗小乙心里有些麻木地想。   事实上,狄桂华的死讯一出来,元元第一时间就着手撤出正在汉中与越鹰澜鏖战的大军和率领大军的她自己。压住了所有的哀伤,压住了所有的遗憾,压住了所有的恐慌。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对手,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她紧抿了嘴唇不发一言,以极其坚强的姿态从汉中赶往襄阳。她心里非常明白,狄桂华死了,荆襄就一点儿保证都没有了。而如果了失去荆襄,谁也不能挽救她走向灭亡的命运。死者已矣,她所能做的,就是立即回师襄阳,为她和追随她的所有人的命运做最后的努力。   当然了,元元也不会飞,再怎么着急也不可能捏个诀就能瞬间把数万大军从关中转移到南阳或者是襄阳。所以,罗小乙所能做的,也是就坚持坚持再坚持,拖延拖延再拖延,为元元回援争取宝贵的时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罗小乙再也坚持不住,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是日,南阳易手,南阳大战以叶十一的全胜落下帷幕。   胜利者都是宽容的,夺取南阳后叶十一并没有过分紧逼,但己方败退时的溃乱就很够罗小乙受的了。他使出了全部的牛劲,总算勉强将溃乱的队伍归拢到一起。十二月二十六日,罗小乙终于率领三万残军退进了坚固无比的襄阳城。这一天,元元亲自率领的援军也到达了襄阳。一对造反的老搭档劫后重逢,虽然不至于抱头痛哭,但相对无言总还是有的。   沉默了半响,罗小乙握了握拳头,道:“我们能守住襄阳的吧?子周说这里是上帝折鞭之城,他说过的。上一次也是叶十一来攻,上一次我也守住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同样能反败为胜的,是吧,大姐?”   元元笑了笑,伸手在罗小乙的肩膀上一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那你就精神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唔,‘上帝折鞭之城’,子周说的么?他倒是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个典故。不过没关系,听起来蛮不错……传令全军集合,我有话要和大家说!”元元转身往校场走去,最后一句话,她是向传令官说的。   罗小乙呆呆地望着元元红色的披风被狂风卷起,失去了头盔束缚的发丝随之飞舞并绞在一起,猛然间心头一震,痛彻心扉。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追上去和元元并肩而行。   “也不知子周怎样了……”他说。   元元仰起头,视线落到远处滔滔东流去的汉水,坚毅的目光里终于也有了一抹难言的苦恼。“说到子周……”她轻声道,“我真的希望这一次赵瑟能放他离开,就算是死……”   说到这里,元元不禁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巴。“死”这个字她是没有资格说的,至少没有资格在此时此地说。她深深的忽了一口气,然后精神抖擞地冲小成一笑:“走吧,不管怎么说总要先让士气振作起来。”   元元终于用她激情澎湃的声音挽救了襄阳城里十万大军低迷的士气。十万人规模的生命在她本来应该在艺术领域大放异彩的喉咙煽动下热血沸腾,决心抛头颅、洒热血。他们齐声盟誓的呐喊响彻云霄。在誓言中,他们誓死与脚下这座襄阳城共存亡,即使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也不后退一步。他们坚定的相信他们所代表的正义,必将战胜敌人所代表邪恶。   把人都煽动得疯狂起来之后,接下来就是等着对面的叶十一来攻,以便给他好瞧了。然而,叶十一并没有立即来攻。他并没有像当初征服关中时那样来去如风,速战速决,反而非常谨慎地选择了先巩固南阳。或者是由于失去了陆子周的襄阳城让叶十一了兴趣。或者是由于还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因为站在南阳这个位置,他可以选择进攻荆襄,也可以选择进攻寿州,或者也可以回过头去包卷中原。   “绝不会是中原。”陆子周断然说道,“他在等罗文忠的水军。想必叶十一也没有料想到南阳之战他能胜得这么快,这么容易。所以才只好暂且放缓攻势,等待罗文忠水军。”   “你是说他会攻寿州么”赵瑟皱起眉。   “不,应该还是以攻襄阳为主。但襄阳不是那么好打的,所以他会以水军攻打寿州作为补充。一则切断你通过寿州救援襄阳、剿他后路的可能。再则,是为了增加中原战场上的胜算。虽然叶十一自己不会掉过头去收复中原,但这个时候,他在河东的骑兵应该会出击吧?江南的精锐尽在中原,你在寿州的力量能有多少,能够确保无虞么?虽然罗文忠的力量也有限,但寿州那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了不起人物,能够一击就破了他的威胁。你想,一旦寿州危机,中原的军队会怎么样?”   “玉京姐姐!”赵瑟不禁惊呼出来,然后一连声地下令道:“快,下敕书给寿城夫人,命她立即随着薛氏族人一起撤回回金陵!”言罢,仿佛自己也没有信心似地,苦笑道:“只是恐怕已经晚了。南阳事起突然,薛氏家业都在寿州,一时半刻她又怎么走得了?玉京姐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子周,真的没有破解的办法么?”   “也不是完全没有,”陆子周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寿州的统帅是一个和元元水平相当,能够和她配合着进攻的人,或者还有希望。   “你想去寿州?” 赵瑟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为不可察的颤抖。   陆子周看了赵瑟一眼,然后就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不,现在需要的是将军,不是谋士,我是上不了战场的。也许张襄退回寿州可以,但那是以放弃中原为代价……”   “反正本来也保不住了!”赵瑟似乎破罐破摔地说起了笑话。   乙酉年元月初六日,罗文忠水军抵汉水,切入襄阳与寿州之间,进逼寿州。叶十一自南阳出兵,攻打襄阳。襄阳之战正式爆发。   与此同时,中原战场上,河西铁骑之后第二强悍的骑兵,河东铁骑,从太行山呼啸南下,踏过冰封的黄河向北伐军亮出雪亮的刀刃。像所有人所担心的那样,北伐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立即就被强大的骑兵突破了。然后,很快,他们在中原的防守就全面崩溃了。狄桂华的死,绝不是仅仅打击到了蜀军地士气,也成为了压倒中原北伐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已经崩到极致的琴弦,轻轻一弹,就断掉了。于是,他们之前怎么高歌凯进,势如破竹的,现在他们就怎么丢盔曳甲,一路溃败。真是应了得得快就失得快的诅咒。   作为北伐军地两大统帅,张襄和曹秋何。张襄很快就退到了寿州,他作为名将的素质,都体现在将尽可能多地军队带回去上了。但这也可以理解。他怀孕的妻子,他的根基都在寿州,既然中原已经事不可为,那么至少先保住寿州和江南的半壁江山再说吧。   而曹秋何终于没能做得成还乡团,不免很是有几分遗憾。不过,这一次这位曹大公子表现得跟以往很是不同。虽然是一路败退,但到底人家真是豁出去拼死抵抗来着——只是最后没顶住而已。曹大公子是不可能有宁死不屈的觉悟的。关于这件事,曹大公子是这么说的:“反正小叶那家伙总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当然要拼命……” 于是,在曹秋何的努力下,许多不必这么早就死的人提前死在了战场上。   元月十三日,杨同在一次战斗中中箭死了。对着尸首,曹秋何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笑道:“早死晚死早晚要死,先走一步也算运气!”然后便让人将尸首送回金陵去。   赵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伤心伤肺说不上,但就是不舒服得很。西楼眼睛红红地在后院设了灵堂。赵瑟换了素服,也上了香,但疯狂地想□,似乎连一晚上的禁欲都不能忍受。   她翻过身将吸了一半的大麻放进陆子周的嘴,缓缓地吐出烟气来在他的脸上。在据说欲仙欲醉的飘摇中,她笑着说,“子周,你回襄阳去吧,没必要留在这里送死。就算死……”   襄阳   乙酉年元月初六日,之战爆发。   襄阳之战,确切的说应该被称作“襄樊-寿州之战”,只不过襄阳作为一座承载了太多传说的城池,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名气太大。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算作是囊括了大郑末年所有的反对力量,最后背水一战的“襄樊-寿州之战”就被马马虎虎地称作了“襄阳之战”。这以后,在军事上颠覆叶十一所代表的河东集团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虽然之后,也还有一两场规模比较大的战役,但那与其说是为了胜利而战,不如说是为了尊严而战了。当然,即使那个时候,从政治上颠覆叶十一及其武人集团的可能还是存在的,不过……现在还是先回到襄阳之战吧。   襄阳之战,从一开始的进程上看,基本上是符合陆子周在回答赵瑟时所作的估计的。   叶十一以南阳作为依托撑开来整个战役。在进攻方向上,他选择了以荆襄为主,两淮为辅的策略。他本人亲自率领大军攻打襄阳,而由罗文忠率领水军进逼寿州。这也是他选择从武关出击南阳必然的后续,可以算作是谋定而后动。   所以,襄阳之战一旦发动,中原北伐驻军在河东铁骑冲击下本来就很不堪的局面立即更加雪上加霜起来。曹秋何从洛阳一路往彭城败退。张襄甚至直接退回到了寿州。凭借着河西铁骑来去如风的优势,他甚至连像曹秋何那样顽强不屈地拼死抵抗都没有,就一路风驰电掣回了寿州。搞得曹秋何目瞪口呆,风中凌乱(没啥,其实主要是因为以前都是他跑了人家拼死抵抗,这回人家跑了留他顶缸曹大公子习惯不来),半响才非常刻薄的道:“张襄那小子,真他娘的不仗义。怎么着,从散关跑了一回不算,他这还跑上瘾了?难不成是落下毛病了?哼,河西铁骑,合着就让他跑着玩儿的?呸,真给他们张家列祖列宗丢人!”   其实,张襄这么快跑(没办法,曹大公子坚持要用这个字眼)回寿州倒底是不是给他们张氏的列宗列宗丢人还是非常有待商榷的。因为,如果说叶十一所发动的襄阳之战还有什么美中不足,还有什么缺憾,那就应该说是狄桂华死得太突然——这绝不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是狄桂华死得太突然,南阳之战就比叶十一估计得更早结束;南阳之战的胜利来得太快,按照计划出兵的罗文忠水军自然也就没法立即赶到战场。这计划赶不上变化,叶十一只好放缓脚步等待水军集结完毕后再发动襄阳之战。他这边发动的时候稍一耽搁,张襄那边撤退得再快一点,于是,终于叫张襄赶在罗文忠彻底封锁道路之前带着几乎完整的天下第一劲旅河西铁骑撤回了寿州。   这一下,本来叶十一胜券在握的襄阳之战立即就增添了无穷的变数。按照陆子周的说法,就是“襄阳之战,唯一的胜算在于寿州城里有一个至少与元元水平相当的统帅,并且这个统帅手下有一支能够撕破叶十一包围的军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机会充分发挥襄阳与寿州互为守望、互为补充的形势,如果两军通力配合,然后才能有机会击破叶十一的攻势,反败为胜。”   在这里面,“两军通力配合”这样的软指标暂且不去考虑——实际这也是没办法去考虑的,但从两个硬指标上看,统帅和军队,由于张襄及时回到了寿州,倒是同时满足了。   首先,统帅方面,张襄作为张钰的儿子,张氏河西军培养了多年的接班人,虽然始终没能突破天赋上的限制,达到叶十一、狄桂华那种超一流的层次,不过和元元大致相当倒是没有任何疑义的。之前,他们在散关长达半年的对峙就是明证。甚至有很多观点认为,张襄在眼界上实际是高于元元的。这不仅仅在于张襄的老师是他的父亲张钰,更重要的是,在陷入内战的泥淖之前,张襄始终是在河西对战乌虚的——当然,也并不是说外战的地位一定就高于内战,而是所站的位置不同,说是眼光也好,说是胸怀也好,姿态总是有所不同。   另一个方面,军队。说到这里,就要仔细来捋一捋大郑末年的各路军阀私兵。   论及大郑末年的军队,虽然纷乱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体系始终都是脉络分明,传承清楚的。比较强大的军队都是由主帅而兴衰的力量,都有特定的称谓。比如说最早,也是最强大的私兵集团是狄桂华的威武军。后来狄桂华“死于”宣华初年的政治斗争,威武军星云流散,余部与各方势力整合,不断吸收壮大渐次崛起。   张钰整合了河西,与张氏旧有的河西军相合并就成为了后来名震天下的河西铁骑;曹文昭整合了河东的力量成为后来的晋阳军,这支军队后来在“晋阳事变”中土崩瓦解。傅铁衣和卢文耀在河北的战事中各自培育出来自己的力量,就是后来被称为河北军和燕云骑的军队。河北军至今仍在傅铁衣的掌握,而卢文瑶的燕云骑在井陉之战被叶十一击溃后渐渐日薄西山。而当初威武军最后留在山东的余部则和当时的平卢节度联姻后整合成平卢军,后来在宣华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山东之乱时被傅铁衣和流寇瓜分。另外还有一只军队不同于门阀私兵,是宣华二十年之后,宣华天子另起炉灶,竭尽财货搞出的神策军。后来这支军队落到了叶十一的手里,成为他后来征战天下的两大主要班底中的一个。   可以说,这些军队的战斗力都是非常强大的、非常剽悍的,能够成为制衡天下的力量。不论是谁,得到了他们中的一个,都是上可以王,次可以霸的格局。然而,以宣华二十六年为中点,前后二十年之内战斗力最剽悍的军队始终是河西铁骑,没有之一。所区别的只是,宣华二十六年之前,河西铁骑是作为一个整体雄踞河西。而宣华二十六年之后,陷入到越来越激烈的内战中,天下第一的河西铁骑渐次走向分裂。到函谷关大战,随着张钰的死去,河西铁骑彻底四分五裂。   到乙酉年襄樊-寿州之战时候,脱胎于河西铁骑的队伍主要有三:   其一,源自河西铁骑最鼎盛时期,一开始被被叶十一带到中原战场,之后历经中原大战,晋阳之战,函谷关之战,河西之战,吸纳了禁军骠骑、晋阳军、函谷关与河西之战俘虏或者投降的河西军,最终融合而成的骑兵。这支军队在当时被称为河东铁骑,是叶十一能够在宣华末年崛起的基本力量,也是他后来征战天下的两大主要班底的另一个。虽然这支军队名为河东铁骑,但实际上主体还是河西铁骑。而河东铁骑虽然被称为河西铁骑之后第二剽悍的骑军,但实际在战斗力上它一直都保持着河西军鼎盛时期的水准。   其二,是凤仪元年为抵御突破玉门关防线来犯乌虚留在边境作战的河西军。这部分河西军在统万城之战和叶十一真真假假的合作了一把,击退了乌虚大单于之后,就被张凌带到河套修养生息去了。自此,这支代表这河西铁骑最古老传统的强大骑兵,还有那个被掩埋得只剩下一个模糊背影的神秘人就彻底远离了中原的纷争。直到很多年后,曾经辉煌无比的河东铁骑在岁月无情地侵蚀下只剩下一张锈迹斑斑的躯壳,它才像被拭去尘埃磨砺了锋锐的宝剑,然后就是一剑横空星斗寒。   第三,就是被张氏调入关中参与争夺天下然后又随着张襄逃出武关投往金陵的那部分河西军。调入关中的河西军本来就是河西铁骑的主力。虽然函谷关之战张钰一朝兵败身死,长安陷落,这一部分主力或死或降流失了相当一部分精华。但就算是这样,被张襄带到江南去的也仍然是精锐中的精锐,是代表了河西铁骑正统传承的中坚力量。   因为襄阳内部是以坚韧著称于世的元元,所以战争的胜负将很大程度上将决于外部的骑军的交锋。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乙酉年爆发的“襄樊-寿州之战”实质上就成为了天下第一强大的骑军与天下第二彪悍的骑军之间的对决。这是河西军与河西军的交锋,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子的生死决斗,至少从观赏性上来说,是绝对能够令人满意的。   然而,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总有些是事情,是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的。就像赵瑟虽然猜到了叶十一会从武关出兵攻打南阳,却终究猜不到狄桂华的突然猝死。就像陆子周虽然猜到了襄阳之战的开局,却终究无法预料它最终的变化。襄阳之战,终究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不错,张襄的确抓住了叶十一进攻时间上的破绽,及时回到了寿州。但是回到了寿州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大批大批的屯粮食。疏导百姓,精简军队。被裁撤下来的府军乡勇直接废物利用,分批次地护送寿州的士族家眷前往金陵避战。完善寿州城外紫金山上的军寨,并分派军队驻扎……   是的,这些都很重要,所有人都承认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吗?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和元元配合击溃叶十一的攻势么?   当然,张襄也配合元元了。他派出精锐骑兵袭扰叶十一的后方。不是元元一直所期盼的那种大规模的破袭。而是小股的骑兵仗着灵活敏捷,来去如风,抓住机会抽冷子上去劫劫粮道,打打落单的队伍。有便宜就上,没便宜就撤,给叶十一搞点而头疼脑热的麻烦是有的,要说和元元配合着给叶十一来个前后夹击,穿插突破那是真没有。当然,关于这件事,张襄有充分的理由,因为毕竟元元也没有破釜沉舟全军尽出反攻,给张襄创造出精锐尽出破袭的条件。不过元元对此有不同看法的。她认为正是因为张襄没有先对叶十一的后方进行破袭,所以她也没办法全力反击。双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认为对方应该首先表达出诚意。   张襄说:你不动手我怎么动手?   元元立即就轻蔑的反击回来:难道是我搞错了?不应该是你先以骑兵突破造成混乱,然后我再趁乱全面反击?正常的里应外合不都是这样么?凭啥到你那儿就乱改章程?   虽然当事的两人不可能真正爆出以上的一幕,然而,战场的形势所表达出来的这个意思。种种迹象表明,张襄和元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猜忌。所谓通力合作根本就难以实现。为此,陆子周在回襄阳时途经寿州,特别就这儿问题进行了一次磋商。   当时,是乙酉年的元月二十二日,寿州薛氏府邸的后花园。踏了雪,寻了梅,烹了茶,煮了酒,陆子周首先提起当前的战事,然后就谈到反攻的时机。   张襄闻言笑了笑:“这么说蜀王是希望能尽快与我合力打退叶十一……当然,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比我焦头烂额的多,除了襄阳,汉中有越鹰澜在,蜀王哪里能够不心中焦急?无襄阳荆州不足以用武,武汉中巴蜀不足以存险嘛。”   “不过,陆兄……”张襄放下酒杯,看着陆子周道,“连你也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陆子周叹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又缓缓地皱在一起,沉吟半晌才抬起头道:“大将军所说的最好时候我明白,只是,我担心,拖延下去未必没有夜长梦多的嫌疑。毕竟从叶十一历次作战的经历看,他从来都速战速决。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一场战事拖到三四个月甚至半年还悬而未决的时候几乎没有……”   “看来狄帅的死对陆兄的心境影响不小……”张襄眼眸里露出含蓄的笑,“其实说到叶十一,我应该比陆兄更了解一些。陆兄是中原大战之后才开始和他对战吧,我从他刚学兵法就和他在一起了。十一啊,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所以他会死攻襄阳的。襄阳,那可是铁打的襄阳城啊,陆兄。四五月份桃花汛就要来了,难道蜀王连那个时候都坚持不到么?你知道的,叶十一手中最厉害的是骑兵,当然我张襄手里的才是真正的河西铁骑。但如果现在发动,胜算不过五五之数。而他最薄弱的部分却是水军……”   张襄说得完全正确,所有的历史都证明将襄阳那座城池守住三四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陆子周心中总有不会这么顺利的感觉。但是感觉是不可能拿来说服张襄的,于是他终于勉强答应道:“好吧,我会和元元谈的……”   乙酉年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抵达襄阳。   再一次相逢,当着无数的将士,元元踏前一步,张开双臂突然紧抱了他,“子周,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元元紧勒的手臂几乎让陆子周无法呼吸,他的心中一阵迷茫。这时,元元却已经放开了手臂,一边后退一边连声道:“你休息,好好休息一下,我杀退了追兵,马上回来。”   她转身按着宝剑离去,猎猎作响的寒风吹动她的火红的战袍和头盔上同样色彩的红缨。   襄阳   乙酉年元月初六日,之战爆发。   襄阳之战,确切的说应该被称作“襄樊-寿州之战”,只不过襄阳作为一座承载了太多传说的城池,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名气太大。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算作是囊括了大郑末年所有的反对力量,最后背水一战的“襄樊-寿州之战”就被马马虎虎地称作了“襄阳之战”。这以后,在军事上颠覆叶十一所代表的河东集团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虽然之后,也还有一两场规模比较大的战役,但那与其说是为了胜利而战,不如说是为了尊严而战了。当然,即使那个时候,从政治上颠覆叶十一及其武人集团的可能还是存在的,不过……现在还是先回到襄阳之战吧。   襄阳之战,从一开始的进程上看,基本上是符合陆子周在回答赵瑟时所作的估计的。   叶十一以南阳作为依托撑开来整个战役。在进攻方向上,他选择了以荆襄为主,两淮为辅的策略。他本人亲自率领大军攻打襄阳,而由罗文忠率领水军进逼寿州。这也是他选择从武关出击南阳必然的后续,可以算作是谋定而后动。   所以,襄阳之战一旦发动,中原北伐驻军在河东铁骑冲击下本来就很不堪的局面立即更加雪上加霜起来。曹秋何从洛阳一路往彭城败退。张襄甚至直接退回到了寿州。凭借着河西铁骑来去如风的优势,他甚至连像曹秋何那样顽强不屈地拼死抵抗都没有,就一路风驰电掣回了寿州。搞得曹秋何目瞪口呆,风中凌乱(没啥,其实主要是因为以前都是他跑了人家拼死抵抗,这回人家跑了留他顶缸曹大公子习惯不来),半响才非常刻薄的道:“张襄那小子,真他娘的不仗义。怎么着,从散关跑了一回不算,他这还跑上瘾了?难不成是落下毛病了?哼,河西铁骑,合着就让他跑着玩儿的?呸,真给他们张家列祖列宗丢人!”   其实,张襄这么快跑(没办法,曹大公子坚持要用这个字眼)回寿州倒底是不是给他们张氏的列宗列宗丢人还是非常有待商榷的。因为,如果说叶十一所发动的襄阳之战还有什么美中不足,还有什么缺憾,那就应该说是狄桂华死得太突然——这绝不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是狄桂华死得太突然,南阳之战就比叶十一估计得更早结束;南阳之战的胜利来得太快,按照计划出兵的罗文忠水军自然也就没法立即赶到战场。这计划赶不上变化,叶十一只好放缓脚步等待水军集结完毕后再发动襄阳之战。他这边发动的时候稍一耽搁,张襄那边撤退得再快一点,于是,终于叫张襄赶在罗文忠彻底封锁道路之前带着几乎完整的天下第一劲旅河西铁骑撤回了寿州。   这一下,本来叶十一胜券在握的襄阳之战立即就增添了无穷的变数。按照陆子周的说法,就是“襄阳之战,唯一的胜算在于寿州城里有一个至少与元元水平相当的统帅,并且这个统帅手下有一支能够撕破叶十一包围的军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机会充分发挥襄阳与寿州互为守望、互为补充的形势,如果两军通力配合,然后才能有机会击破叶十一的攻势,反败为胜。”   在这里面,“两军通力配合”这样的软指标暂且不去考虑——实际这也是没办法去考虑的,但从两个硬指标上看,统帅和军队,由于张襄及时回到了寿州,倒是同时满足了。   首先,统帅方面,张襄作为张钰的儿子,张氏河西军培养了多年的接班人,虽然始终没能突破天赋上的限制,达到叶十一、狄桂华那种超一流的层次,不过和元元大致相当倒是没有任何疑义的。之前,他们在散关长达半年的对峙就是明证。甚至有很多观点认为,张襄在眼界上实际是高于元元的。这不仅仅在于张襄的老师是他的父亲张钰,更重要的是,在陷入内战的泥淖之前,张襄始终是在河西对战乌虚的——当然,也并不是说外战的地位一定就高于内战,而是所站的位置不同,说是眼光也好,说是胸怀也好,姿态总是有所不同。   另一个方面,军队。说到这里,就要仔细来捋一捋大郑末年的各路军阀私兵。   论及大郑末年的军队,虽然纷乱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体系始终都是脉络分明,传承清楚的。比较强大的军队都是由主帅而兴衰的力量,都有特定的称谓。比如说最早,也是最强大的私兵集团是狄桂华的威武军。后来狄桂华“死于”宣华初年的政治斗争,威武军星云流散,余部与各方势力整合,不断吸收壮大渐次崛起。   张钰整合了河西,与张氏旧有的河西军相合并就成为了后来名震天下的河西铁骑;曹文昭整合了河东的力量成为后来的晋阳军,这支军队后来在“晋阳事变”中土崩瓦解。傅铁衣和卢文耀在河北的战事中各自培育出来自己的力量,就是后来被称为河北军和燕云骑的军队。河北军至今仍在傅铁衣的掌握,而卢文瑶的燕云骑在井陉之战被叶十一击溃后渐渐日薄西山。而当初威武军最后留在山东的余部则和当时的平卢节度联姻后整合成平卢军,后来在宣华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山东之乱时被傅铁衣和流寇瓜分。另外还有一只军队不同于门阀私兵,是宣华二十年之后,宣华天子另起炉灶,竭尽财货搞出的神策军。后来这支军队落到了叶十一的手里,成为他后来征战天下的两大主要班底中的一个。   可以说,这些军队的战斗力都是非常强大的、非常剽悍的,能够成为制衡天下的力量。不论是谁,得到了他们中的一个,都是上可以王,次可以霸的格局。然而,以宣华二十六年为中点,前后二十年之内战斗力最剽悍的军队始终是河西铁骑,没有之一。所区别的只是,宣华二十六年之前,河西铁骑是作为一个整体雄踞河西。而宣华二十六年之后,陷入到越来越激烈的内战中,天下第一的河西铁骑渐次走向分裂。到函谷关大战,随着张钰的死去,河西铁骑彻底四分五裂。   到乙酉年襄樊-寿州之战时候,脱胎于河西铁骑的队伍主要有三:   其一,源自河西铁骑最鼎盛时期,一开始被被叶十一带到中原战场,之后历经中原大战,晋阳之战,函谷关之战,河西之战,吸纳了禁军骠骑、晋阳军、函谷关与河西之战俘虏或者投降的河西军,最终融合而成的骑兵。这支军队在当时被称为河东铁骑,是叶十一能够在宣华末年崛起的基本力量,也是他后来征战天下的两大主要班底的另一个。虽然这支军队名为河东铁骑,但实际上主体还是河西铁骑。而河东铁骑虽然被称为河西铁骑之后第二剽悍的骑军,但实际在战斗力上它一直都保持着河西军鼎盛时期的水准。   其二,是凤仪元年为抵御突破玉门关防线来犯乌虚留在边境作战的河西军。这部分河西军在统万城之战和叶十一真真假假的合作了一把,击退了乌虚大单于之后,就被张凌带到河套修养生息去了。自此,这支代表这河西铁骑最古老传统的强大骑兵,还有那个被掩埋得只剩下一个模糊背影的神秘人就彻底远离了中原的纷争。直到很多年后,曾经辉煌无比的河东铁骑在岁月无情地侵蚀下只剩下一张锈迹斑斑的躯壳,它才像被拭去尘埃磨砺了锋锐的宝剑,然后就是一剑横空星斗寒。   第三,就是被张氏调入关中参与争夺天下然后又随着张襄逃出武关投往金陵的那部分河西军。调入关中的河西军本来就是河西铁骑的主力。虽然函谷关之战张钰一朝兵败身死,长安陷落,这一部分主力或死或降流失了相当一部分精华。但就算是这样,被张襄带到江南去的也仍然是精锐中的精锐,是代表了河西铁骑正统传承的中坚力量。   因为襄阳内部是以坚韧著称于世的元元,所以战争的胜负将很大程度上将决于外部的骑军的交锋。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乙酉年爆发的“襄樊-寿州之战”实质上就成为了天下第一强大的骑军与天下第二彪悍的骑军之间的对决。这是河西军与河西军的交锋,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子的生死决斗,至少从观赏性上来说,是绝对能够令人满意的。   然而,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总有些是事情,是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的。就像赵瑟虽然猜到了叶十一会从武关出兵攻打南阳,却终究猜不到狄桂华的突然猝死。就像陆子周虽然猜到了襄阳之战的开局,却终究无法预料它最终的变化。襄阳之战,终究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不错,张襄的确抓住了叶十一进攻时间上的破绽,及时回到了寿州。但是回到了寿州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大批大批的屯粮食。疏导百姓,精简军队。被裁撤下来的府军乡勇直接废物利用,分批次地护送寿州的士族家眷前往金陵避战。完善寿州城外紫金山上的军寨,并分派军队驻扎……   是的,这些都很重要,所有人都承认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吗?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和元元配合击溃叶十一的攻势么?   当然,张襄也配合元元了。他派出精锐骑兵袭扰叶十一的后方。不是元元一直所期盼的那种大规模的破袭。而是小股的骑兵仗着灵活敏捷,来去如风,抓住机会抽冷子上去劫劫粮道,打打落单的队伍。有便宜就上,没便宜就撤,给叶十一搞点而头疼脑热的麻烦是有的,要说和元元配合着给叶十一来个前后夹击,穿插突破那是真没有。当然,关于这件事,张襄有充分的理由,因为毕竟元元也没有破釜沉舟全军尽出反攻,给张襄创造出精锐尽出破袭的条件。不过元元对此有不同看法的。她认为正是因为张襄没有先对叶十一的后方进行破袭,所以她也没办法全力反击。双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认为对方应该首先表达出诚意。   张襄说:你不动手我怎么动手?   元元立即就轻蔑的反击回来:难道是我搞错了?不应该是你先以骑兵突破造成混乱,然后我再趁乱全面反击?正常的里应外合不都是这样么?凭啥到你那儿就乱改章程?   虽然当事的两人不可能真正爆出以上的一幕,然而,战场的形势所表达出来的这个意思。种种迹象表明,张襄和元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猜忌。所谓通力合作根本就难以实现。为此,陆子周在回襄阳时途经寿州,特别就这儿问题进行了一次磋商。   当时,是乙酉年的元月二十二日,寿州薛氏府邸的后花园。踏了雪,寻了梅,烹了茶,煮了酒,陆子周首先提起当前的战事,然后就谈到反攻的时机。   张襄闻言笑了笑:“这么说蜀王是希望能尽快与我合力打退叶十一……当然,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比我焦头烂额的多,除了襄阳,汉中有越鹰澜在,蜀王哪里能够不心中焦急?无襄阳荆州不足以用武,武汉中巴蜀不足以存险嘛。”   “不过,陆兄……”张襄放下酒杯,看着陆子周道,“连你也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陆子周叹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又缓缓地皱在一起,沉吟半晌才抬起头道:“大将军所说的最好时候我明白,只是,我担心,拖延下去未必没有夜长梦多的嫌疑。毕竟从叶十一历次作战的经历看,他从来都速战速决。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一场战事拖到三四个月甚至半年还悬而未决的时候几乎没有……”   “看来狄帅的死对陆兄的心境影响不小……”张襄眼眸里露出含蓄的笑,“其实说到叶十一,我应该比陆兄更了解一些。陆兄是中原大战之后才开始和他对战吧,我从他刚学兵法就和他在一起了。十一啊,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所以他会死攻襄阳的。襄阳,那可是铁打的襄阳城啊,陆兄。四五月份桃花汛就要来了,难道蜀王连那个时候都坚持不到么?你知道的,叶十一手中最厉害的是骑兵,当然我张襄手里的才是真正的河西铁骑。但如果现在发动,胜算不过五五之数。而他最薄弱的部分却是水军……”   张襄说得完全正确,所有的历史都证明将襄阳那座城池守住三四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陆子周心中总有不会这么顺利的感觉。但是感觉是不可能拿来说服张襄的,于是他终于勉强答应道:“好吧,我会和元元谈的……”   乙酉年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抵达襄阳。   再一次相逢,当着无数的将士,元元踏前一步,张开双臂突然紧抱了他,“子周,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元元紧勒的手臂几乎让陆子周无法呼吸,他的心中一阵迷茫。这时,元元却已经放开了手臂,一边后退一边连声道:“你休息,好好休息一下,我杀退了追兵,马上回来。”   她转身按着宝剑离去,猎猎作响的寒风吹动她的火红的战袍和头盔上同样色彩的红缨。   张襄   因为薛玉京身怀六甲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送陆子周离开寿州后回到府邸,发现妻子扔坐在花园的台阁间,对着残席微颦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月的天气很是阴冷的,即使点了火盆,抱暖炉,也不该在外面久坐的。张襄快走几步踏上楼台,坐下来拥住了薛玉京道:“冷不冷?”然后不免斜过目光去指责旁边的侍奴:“怎么不劝夫人屋里去。”   薛玉京头顺势后仰枕在张襄肩膀上,笑着说,“我热得很呢,你看,手上全是汗?”她握了握张襄的手,然后道,“阿襄,你陪我在园里逛逛,今天天气不错。”   张襄说了一声“好”,取了薛玉京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颈上的汗,又吩咐侍奴取来貂裘和套靴服侍她穿戴好了,然后才亲自扶着薛玉京的腰,下了台阶,慢慢在园中逛起来。   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踏上去静静地几乎捉摸不到声响。随侍他们夫妻的俾仆虽然极多,坠在后面成为一个长长的尾巴,但仍然安静得千山鸟飞绝似的落寞。薛玉京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不肯再走了。靠着张襄猛吸了几口气,道:“这个孩子怀得真是……前头三个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折腾得我厉害,偏又碰巧是这么艰难的时局。真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孩子命不好。”   张襄便安慰薛玉京道:“如此难缠,定然是个活泼的女儿。”   “恐怕我是没这个女儿命。”她轻轻推了张襄一把,似是嗔怒:“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于是稍微振作精神,挥手驱赶身畔的从人道,“都站远些,不叫不准过来!”然后,转过头来,方才问道:“阿襄,我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在敷衍陆子周的意思啊?”   张襄一怔,继而笑道:“你听出来了。”   “十来年的夫妻了,你是什么态度,别人看不明白,难道我还有看不明白的?”薛玉京微微摇头,“可是,阿襄,你究竟迟疑些什么呢?唇亡齿寒,如今我们不可能不救襄阳的,除非——”   “我知道!”张襄难得恶声打断妻子的话,痛苦几乎让他冠玉一样的面容看起来狰狞了。他痛声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薛玉京倏然收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于是张襄立即就向自己的妻子道歉了。他扶着薛玉京的手臂,缓缓地向前走,同时说道:“夫人,你知不知道襄阳之战叶十一会怎么打?也就说如果按照陆子周的谋划我现在出兵,叶十一会怎么应对,战局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看来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吗夫人我全知道。”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看,谁都不是非怎么不可的,你不要让自己这样为难。”   “不可能的,玉京,”张襄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我始终不是张凌……”   他望向远处,抬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道:“既然是已经写好的剧本,我也不打算推翻。我不介意去演这样一个倒霉蛋,但我拒绝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么?”薛玉京挑眉看向张襄。   “烦劳元元再坚持一阵吧,只要坚持到四月桃花汛来,江水大涨,水军带来金陵的援军和赵夫人本人的时候,我会出兵的。这一场决战,谁也别想缺席!”   在这一瞬间,张襄眼中射出无比坚毅的目光来。薛玉京也笑着点头。她说:“阿襄,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我也绝不会允许我的丈夫被别人肆意利用的,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一样。你说的没错,这场战争,谁也不能缺席!不过……”她很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怎么认真地追问道:“万一元元真的守不到四月份呢?”   “不可能吧?”张襄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与漫不经心,“那毕竟是襄阳,夫人你知道吗,襄阳攻守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八年,最短的也有十一个月……”   “这样啊,那么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战乱中出生喽……”薛玉京仰头靠在张襄的手臂上,笑着对他说。   这一刻,他们的笑容是幸福的。如释重负的心情和万万千千即将迎接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然而,他们的孩子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降生在战乱中最糟糕的时分。甚至于连他们仅仅是 “谁都不能缺席”的骄傲与高贵都实现得那样差强人意,遗憾无比。襄阳之战,最终没能等到四月份桃花讯到来就结束了。   关于襄阳攻防的彪悍历史,不仅张襄知道,叶十一的幕僚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张襄说到攻克襄阳的最高与最低记录时,汉水东岸叶十一大营里,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讨论。   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难攻。   波涛汹涌的汉水从西北向东南绕着襄阳城拐了个弯然后注入长江,所以襄阳北面挨着汉水,而且还是城墙紧挨着汉水,骑兵步兵水军什么军都没办法从这边攻打;东面也挨着宽阔的汉水,比北边好一点,这面城墙距河边总算还有点距离,不过,令人发指的是,这边城墙下面有宽厚无比的护城河——真的是非常宽厚,具体的数字在这里没意义,反正知道是天下最宽就行了。至于西南面,那里群山环绕,总而言之一句话,天然屏障,骑兵过不来。   只这样还不算,襄阳城本身还是一座瓮城。所谓瓮城,就是城外套城,内外两层城门。就算你先头前锋能打进第一层城门,那也没关系,我后面还有一个城门,正好给你往中间一关。滚木礌石热油锅之类的往下一招呼,搞不好,你先头的精锐就能全交代在这儿。为什么说瓮呢,那就是瓮中捉鳖的意思。所以防御的角度讲,襄阳这座城市简直完美无缺,哪个名将来了哪个都得挠头。   叶十一也是名将之一,所以叶十一也挠头。于是,面对襄阳这块几乎没处下嘴的硬骨头,一开始叶十一的确听从了以江中流为首的幕僚团的意见,从周边入手,对襄阳实现战略包围,然后准备好口袋,情等着打援军的闷棍。然而,包也包了,围也围了,襄阳城佯攻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转眼开战快一个月了,襄阳周边也打下来了,包围网都该收缩到了汉水边上了,战果辉煌无比,奈何张襄死活不肯上当。   援军不来,咱这闷棍到底还打不打呢?   军师们纠结无比。叶十一还没什么表示,他们大伙儿倒先沉不住气了,他们怕叶十一沉不住气——这绝不是个笑话。毋庸置疑,叶十一是伟大的战争天才。但是,就象老子说的,有好就有坏,有左就有右。叶十一彪悍的战斗力绝对和他任性的程度成正比关系,这一点也毋庸置疑。在战场上,他随时都有可能脑袋一热就给你干出点什么来。虽然事实证明,每次都是神来之笔,每次都能带来胜利,但天才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不会有前因,不会有后果,不会有解释,不会有商量,不会有算计,完完全全的独断专行。更麻烦的是,天才这玩意儿还是要讲时效性的,随时有可能过期。上一刻是天才不一定下一刻还是天才,上一次是神来之笔不代表下一次不是胡闹。从这个意义上讲,天才的主君可以说是全体谋士行业从业者的天敌。因为那是与谋定而后动背道相驰的。怎么说呢,从来没有什么比天才型的主君更令谋士们爱恨交加的了。他们既舍不得放弃难得一见的主公,又对天才的行为方法深恶痛绝。相比起来,反倒是平庸的主君更令他们舒心一点儿。或者没有那么刺激,或者没有那么传奇,但至少一切都是可以谋划的,永远不必把心悬在刀尖上,永远不必为“天马行空之后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疯子跳舞”这种事紧张得喘不过气。所以,谋臣们的敏感和紧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给叶十一这种人做幕僚,精神压力是很大的。   于是,幕僚谋臣们一致要求召开军事会议。叶十一从谏如流,立即召开了最高级别的会议。对于襄阳之战,他也不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的。这真不幸。   该会议的主旨当然是接下来的战争应该怎么打地问题?然而,很是令人无语凝噎的是,会议一开始,首先就是江中流积极主动要求发言。得到允许之后,这家伙就代表全体谋士先讲了一段襄阳攻战的血泪史,重点突出了最长用了三十八年那一次。当然了,他的主旨并不是说“襄阳不好打,咱回去吧”,而是强调“襄阳非常重要,必须要先打下来,但那地方是块硬骨头,所以主上您得沉住气,千万不能性急。您要真急了,就想想人家打了三十八年的小可怜吧!”   叶十一心想:我也没着急啊,阿鹰又还没到!但三十八年这个数字孩子把他小小地震惊了一把的,娃历史学得不好,所以他道:“那可是太长了……”   于是,江中流立即改口:“这不是为了歼灭江南的援军么?”   “江南的援军呢?”叶十一反问道。   江中流干笑一声,道:“总是要来的,现在不来,四五月份也要来。四五月份不来,我军攻陷襄阳前总得要来。我军已经攻下樊城,包围襄阳,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众人纷纷应和。   叶十一扯了扯嘴角道:“你们总算承认佯攻是没用地,襄阳是必须真的去攻的,不管江南的援军来不来。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等一年半载,明明现在可以立即就攻下来。”   江中流愤愤不平的想:我就知道是这样。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劝告:“主上,而今我军已然攻下樊城,合围襄阳。荆襄网中之禽,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何必多杀将士,急于求成。”   叶十一很是意味深长地道:“便是一年半载,我也不想等了……”   张襄   因为薛玉京身怀六甲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送陆子周离开寿州后回到府邸,发现妻子扔坐在花园的台阁间,对着残席微颦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月的天气很是阴冷的,即使点了火盆,抱暖炉,也不该在外面久坐的。张襄快走几步踏上楼台,坐下来拥住了薛玉京道:“冷不冷?”然后不免斜过目光去指责旁边的侍奴:“怎么不劝夫人屋里去。”   薛玉京头顺势后仰枕在张襄肩膀上,笑着说,“我热得很呢,你看,手上全是汗?”她握了握张襄的手,然后道,“阿襄,你陪我在园里逛逛,今天天气不错。”   张襄说了一声“好”,取了薛玉京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颈上的汗,又吩咐侍奴取来貂裘和套靴服侍她穿戴好了,然后才亲自扶着薛玉京的腰,下了台阶,慢慢在园中逛起来。   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踏上去静静地几乎捉摸不到声响。随侍他们夫妻的俾仆虽然极多,坠在后面成为一个长长的尾巴,但仍然安静得千山鸟飞绝似的落寞。薛玉京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不肯再走了。靠着张襄猛吸了几口气,道:“这个孩子怀得真是……前头三个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折腾得我厉害,偏又碰巧是这么艰难的时局。真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孩子命不好。”   张襄便安慰薛玉京道:“如此难缠,定然是个活泼的女儿。”   “恐怕我是没这个女儿命。”她轻轻推了张襄一把,似是嗔怒:“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于是稍微振作精神,挥手驱赶身畔的从人道,“都站远些,不叫不准过来!”然后,转过头来,方才问道:“阿襄,我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在敷衍陆子周的意思啊?”   张襄一怔,继而笑道:“你听出来了。”   “十来年的夫妻了,你是什么态度,别人看不明白,难道我还有看不明白的?”薛玉京微微摇头,“可是,阿襄,你究竟迟疑些什么呢?唇亡齿寒,如今我们不可能不救襄阳的,除非——”   “我知道!”张襄难得恶声打断妻子的话,痛苦几乎让他冠玉一样的面容看起来狰狞了。他痛声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薛玉京倏然收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于是张襄立即就向自己的妻子道歉了。他扶着薛玉京的手臂,缓缓地向前走,同时说道:“夫人,你知不知道襄阳之战叶十一会怎么打?也就说如果按照陆子周的谋划我现在出兵,叶十一会怎么应对,战局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看来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吗夫人我全知道。”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看,谁都不是非怎么不可的,你不要让自己这样为难。”   “不可能的,玉京,”张襄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我始终不是张凌……”   他望向远处,抬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道:“既然是已经写好的剧本,我也不打算推翻。我不介意去演这样一个倒霉蛋,但我拒绝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么?”薛玉京挑眉看向张襄。   “烦劳元元再坚持一阵吧,只要坚持到四月桃花汛来,江水大涨,水军带来金陵的援军和赵夫人本人的时候,我会出兵的。这一场决战,谁也别想缺席!”   在这一瞬间,张襄眼中射出无比坚毅的目光来。薛玉京也笑着点头。她说:“阿襄,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我也绝不会允许我的丈夫被别人肆意利用的,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一样。你说的没错,这场战争,谁也不能缺席!不过……”她很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怎么认真地追问道:“万一元元真的守不到四月份呢?”   “不可能吧?”张襄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与漫不经心,“那毕竟是襄阳,夫人你知道吗,襄阳攻守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八年,最短的也有十一个月……”   “这样啊,那么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战乱中出生喽……”薛玉京仰头靠在张襄的手臂上,笑着对他说。   这一刻,他们的笑容是幸福的。如释重负的心情和万万千千即将迎接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然而,他们的孩子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降生在战乱中最糟糕的时分。甚至于连他们仅仅是 “谁都不能缺席”的骄傲与高贵都实现得那样差强人意,遗憾无比。襄阳之战,最终没能等到四月份桃花讯到来就结束了。   关于襄阳攻防的彪悍历史,不仅张襄知道,叶十一的幕僚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张襄说到攻克襄阳的最高与最低记录时,汉水东岸叶十一大营里,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讨论。   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难攻。   波涛汹涌的汉水从西北向东南绕着襄阳城拐了个弯然后注入长江,所以襄阳北面挨着汉水,而且还是城墙紧挨着汉水,骑兵步兵水军什么军都没办法从这边攻打;东面也挨着宽阔的汉水,比北边好一点,这面城墙距河边总算还有点距离,不过,令人发指的是,这边城墙下面有宽厚无比的护城河——真的是非常宽厚,具体的数字在这里没意义,反正知道是天下最宽就行了。至于西南面,那里群山环绕,总而言之一句话,天然屏障,骑兵过不来。   只这样还不算,襄阳城本身还是一座瓮城。所谓瓮城,就是城外套城,内外两层城门。就算你先头前锋能打进第一层城门,那也没关系,我后面还有一个城门,正好给你往中间一关。滚木礌石热油锅之类的往下一招呼,搞不好,你先头的精锐就能全交代在这儿。为什么说瓮呢,那就是瓮中捉鳖的意思。所以防御的角度讲,襄阳这座城市简直完美无缺,哪个名将来了哪个都得挠头。   叶十一也是名将之一,所以叶十一也挠头。于是,面对襄阳这块几乎没处下嘴的硬骨头,一开始叶十一的确听从了以江中流为首的幕僚团的意见,从周边入手,对襄阳实现战略包围,然后准备好口袋,情等着打援军的闷棍。然而,包也包了,围也围了,襄阳城佯攻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转眼开战快一个月了,襄阳周边也打下来了,包围网都该收缩到了汉水边上了,战果辉煌无比,奈何张襄死活不肯上当。   援军不来,咱这闷棍到底还打不打呢?   军师们纠结无比。叶十一还没什么表示,他们大伙儿倒先沉不住气了,他们怕叶十一沉不住气——这绝不是个笑话。毋庸置疑,叶十一是伟大的战争天才。但是,就象老子说的,有好就有坏,有左就有右。叶十一彪悍的战斗力绝对和他任性的程度成正比关系,这一点也毋庸置疑。在战场上,他随时都有可能脑袋一热就给你干出点什么来。虽然事实证明,每次都是神来之笔,每次都能带来胜利,但天才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不会有前因,不会有后果,不会有解释,不会有商量,不会有算计,完完全全的独断专行。更麻烦的是,天才这玩意儿还是要讲时效性的,随时有可能过期。上一刻是天才不一定下一刻还是天才,上一次是神来之笔不代表下一次不是胡闹。从这个意义上讲,天才的主君可以说是全体谋士行业从业者的天敌。因为那是与谋定而后动背道相驰的。怎么说呢,从来没有什么比天才型的主君更令谋士们爱恨交加的了。他们既舍不得放弃难得一见的主公,又对天才的行为方法深恶痛绝。相比起来,反倒是平庸的主君更令他们舒心一点儿。或者没有那么刺激,或者没有那么传奇,但至少一切都是可以谋划的,永远不必把心悬在刀尖上,永远不必为“天马行空之后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疯子跳舞”这种事紧张得喘不过气。所以,谋臣们的敏感和紧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给叶十一这种人做幕僚,精神压力是很大的。   于是,幕僚谋臣们一致要求召开军事会议。叶十一从谏如流,立即召开了最高级别的会议。对于襄阳之战,他也不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的。这真不幸。   该会议的主旨当然是接下来的战争应该怎么打地问题?然而,很是令人无语凝噎的是,会议一开始,首先就是江中流积极主动要求发言。得到允许之后,这家伙就代表全体谋士先讲了一段襄阳攻战的血泪史,重点突出了最长用了三十八年那一次。当然了,他的主旨并不是说“襄阳不好打,咱回去吧”,而是强调“襄阳非常重要,必须要先打下来,但那地方是块硬骨头,所以主上您得沉住气,千万不能性急。您要真急了,就想想人家打了三十八年的小可怜吧!”   叶十一心想:我也没着急啊,阿鹰又还没到!但三十八年这个数字孩子把他小小地震惊了一把的,娃历史学得不好,所以他道:“那可是太长了……”   于是,江中流立即改口:“这不是为了歼灭江南的援军么?”   “江南的援军呢?”叶十一反问道。   江中流干笑一声,道:“总是要来的,现在不来,四五月份也要来。四五月份不来,我军攻陷襄阳前总得要来。我军已经攻下樊城,包围襄阳,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众人纷纷应和。   叶十一扯了扯嘴角道:“你们总算承认佯攻是没用地,襄阳是必须真的去攻的,不管江南的援军来不来。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等一年半载,明明现在可以立即就攻下来。”   江中流愤愤不平的想:我就知道是这样。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劝告:“主上,而今我军已然攻下樊城,合围襄阳。荆襄网中之禽,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何必多杀将士,急于求成。”   叶十一很是意味深长地道:“便是一年半载,我也不想等了……”   喋血   “的确,将襄阳作为战场剿灭江南的力量是非常不错的策略。所以,当初诸位提出这个谏言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而后攻打襄阳也一直按照引诱张襄出兵来布置。但是——”叶十一抬眸,视线扫过他的武将谋臣,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守株待兔。那种布置好了埋伏什么都不做,只知道傻傻地等敌人自己钻进来,把战场的主动权拱手让给对手的仗,我从来就没想过去打!”   他站起来走了三两步,说道:“张襄现在按兵不动,不是他不敢救援襄阳,而是他要等待最佳的时机,他要设置他自己的战场。”   “我不打算吧设置战场的机会留给他,”叶十一在正中斧钺前站住,以一种慷慨激昂的傲慢态度宣称道:“我要在自己的战场打仗。既然张襄不肯来,那就掐着他的脖子按着他的头强迫他来。”   “嗬……”将军们莫名奇妙地被煽动起来。他们大口的吸着凉气,眼睛的交换着兴奋的光芒,热血沸腾地昭示对战斗与胜利的渴望。   “可怎么才能掐着张襄的脖子让他往坑里跳啊?”这种时候,能罔顾气氛,大泼冷水的,而且还泼得这么不讲究艺术性的,有且只有江中流江大人了。   “除非襄阳真的立即就要被攻克吧?”江中流很无辜地一摊手,道,“这可不容易。前面一个月我军进攻过不止一次,诸位将军也都轮番上阵了,最后还不是连襄阳的城墙边儿都没摸到就都被元元给撵了回来?”   此言一出,江大人立即就感觉到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唰唰唰地往他身上招呼。热辣到什么程度呢?堪称刀光剑影,凌迟碎剐。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江大人大约连肉渣都不一定能剩下一块。   于是江中流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诸位将军不要瞪我嘛,事实如此,又不是我老江给诸位身上抹黑……”他嘴上虽然是勇猛无比,单枪匹马拍翻全体提刀杀人的武将大爷,但实际上则在暗中叫苦,心里早就将欧阳怜光咒骂了百八十遍:欧阳啊欧阳,你这害人精,可是把我老江坑苦了。要还是你随军出征,这么倒霉催的把人得罪到死的活儿哪儿轮得到我干?我老江以前的人缘那是多好哇……   江中流心里正犯嘀咕,不提防被叶十一一眼扫了过来,心下大骇,不禁一缩脖子,立即就改了口风,无限谄媚道:“当然,若是主上您亲自出马,必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人不免要在暗中无限鄙夷之。好在叶十一一瞥之后,倒是没真的去找江中流的晦气,反而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接了一句:“我是要亲自出战。”   他这话说得极其随意,从姿态道语气都充满了不以为意,仿佛这是一桩极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没能反应过来。江中流为刚才的毒舌,这会儿正吐沫横飞,拼了命地往回找补。当他反反复复说道:“主上亲自出战……”方才猛然省悟,当即惊叫一声,脚下一错差点一跟头跌倒去地上,来不及站稳就大声道:主上您要亲自出战?这怎么行!”   江中流这一叫唤,其他的人也立即反应了过来。于是立时群情汹涌,仿佛水泼进了滚沸的油锅,一时之间,整个大帐都在嗡嗡作响。   没错儿,叶十一始终在战场上。但战场和战场可不一样,亲自上战场指挥和亲自提刀上战场冲锋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一次,叶十一所谓的“亲自出战”明显不是前一个位置。这就没法不引起骚动了,事实上,河西统万城之战以后,叶十一即使亲征,位置也固定在中军层层护卫的盾牌之后,基本上轮不到他顶着枪林弹雨去冲锋陷阵了。   叶十一伸手按了按,帐中立即寂静下来。众人不免憋了一口起,目不转睛地向叶十一看去。叶十一略颦了颦眉,走到帐前悬挂的巨幅的襄阳地图前,屈起两支手指在图上襄阳城东面汉水至护城河一片空地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偏转过头来,放出目光来扫向他的部下。他的声音像清泉击石,清洌洌地响在众人耳边:“在之前的战斗中,我军之所以无法取得胜利,主要原因在于我们始终没有一个足够犀利的前锋,能够在踏过汉水之后继续抵挡住元元在这里的反击。每一次进攻都不例外,你们所能做到的只是顶着襄阳城头的枪林弹雨搭好浮桥,前锋冲过汉水之后,到了这里之后,你们就一步都没法向前了,甚至连和元元缠斗足够长的时间,使后面的军队攻击能够展开都做不到。很快就会被她击退,然后被毁掉浮桥,再然后一切都得重新开始,除了白白浪费掉将士的性命。诸位将军,这就是你们之前一个月的全部作为……”   将军们在叶十一的注视下纷纷低下了头。叶十一的话仿佛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心。没有什么比这更严厉的指责了,而他们除了承认自己无能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反驳。或许在别的场合还可以强调地理上的不利和城池的过分坚固,但面对叶十一则是完全不成立的。因为在战场上,如果是自己做不到事,叶十一绝不会去指责臣下的。现在,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的无能,他们的君主要亲自去冒战场上最大的危险了。   “这个的确很难打,元元也不是普通的将领,所以我不会怪罪于你们。”叶十一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会亲自来突破。”之后,他就详细的方略做了一番布置解说。   这个布置,立即就遭到了全体文官武将的一致反对。   尽管众人心中已有所准备,但真要说让叶十一冒着当炮灰的危险亲自去冲锋陷阵,大家伙儿还是不敢的。很显然,这不是说他干不了。这活儿他完全能够胜任,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能做得很好,现在更没有人会怀疑,甚至可以说他比在场的任何一名将军都有能力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但是,打仗,并不是总以能力来划分岗位的。统帅有统帅该呆地方,将军有将军该呆地地方,小兵有小兵该呆地地方。总不能因为将军们水平不够,就让全军的大元帅兼皇太后赤膊上阵挥舞着大刀片子去爬墙头啊?这要是一石头被拍死了可咋整?   是的,叶十一是彪悍的,叶十一的是无敌的,他是一定能赢的,全体人民都坚信这一点。可万一呢?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运气好的话,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一只随意射出来的箭矢,都有可能沿着某种诡异的曲线神奇穿过战场上的缝隙干掉某个伟大的人物。一代彪炳史册的名将死于籍籍无名的小卒刀下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尤其是狄桂华活生生的例子还摆在眼前,这个时候,谁能放心大胆地把他给撒出去啊?这万一叶十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光荣壮烈了,还打什么仗呀?大伙都回去洗洗睡了吧。   于是,反对空前的强大。文臣和武将练成一体,齐声说不行。当然了,他们说不行是没用地,因为他们说了不算。这个时候的,虽然还不是叶十一人生权力的顶峰,但却恰好是他最能为所欲为,独断专行的时期——政治和权力是有趣到好玩的东西,很多篡位者都会惊讶的发现,坐上那个位置,远不及他们只差一步却没有实实在在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更有权力。或者说权力也许更大了,但你能肆无忌惮使用的范围却大大缩水了。最百无禁忌的权力总属于有皇帝之实而无皇帝之名的人,比如说现在的叶十一。现在的叶十一,至少在怎么打仗的问题上,内部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胁迫他。叶十一想做什么,总是可以做的。于是,反对无效。   面对强硬的君主,臣下只好改变策略了。片刻安静之后,宇文翰踏前,郑重行礼道:“前锋之责,请让臣下为主上开路。”江中流很卑鄙无耻地跟着起哄。之所以说卑鄙无耻,是他自己不上,反而躲在叶十一视线看不见的某个胖子谋臣的背后,用眼神呼吁别人上。 于是不免要演变成诸将争先恐后的毛遂自荐的惨烈局面。   对于这种局面,叶十一只用一句话打消了诸将想要代替他的念头:“如果是要请缨替我出战,就不必说了,”他道,“除我之外,营中无人能担此任。”   宇文翰等人顿时语塞。能达到自吹自擂若此却令人完全无法反驳的境界的,也只有叶十一了。宇文翰暗中用眼尾去扫江中流,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确:该你上了,要不要脸啊,就知道躲后面扇忽别人,欧阳怜光都比你强!江中流却立即就做了缩头乌龟。叶十一话里不耐烦已经很明显了,以他老江的一贯作风,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顶风而上的。   军师指望不上,宇文翰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他试探着建议道:“越将军奉主上之命,将至襄阳……”   叶十一手在地图上用力划过,打断了宇文翰:“阿鹰虽然是不错,但她我还要另派用场……”他的视线在地图上襄阳东南的虎尾洲一扫而过,而后一正颜色,命令道:“不必再谏,就这样决定。三日之后开战,不得有误!”   诸将齐声应道:“遵令!”   乙酉年元月二十日,叶十一的关中军向襄阳发动第六次进攻。这一次进攻,声势格外的浩大,巨型的大砲沿汉水排列,轰隆隆投射出巨大的石弹,密密麻麻地砸向襄阳。在砲弹的掩护下,士兵顶着襄阳城上堪称疯狂的还击的在汉水上搭设浮桥。   这一阶段的战斗非常的残酷,因为不仅仅是在东面惯常展开进攻的方向,北面也要搭。北面那可是城墙根就挨着汉水,城头上射下来根箭都威力无穷。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这个方向即使搭好了浮桥,也是佯攻而已。可想而知,下这道命令的人是多么的铁血冷酷。   对于元元来说,这个阶段倒还游刃有余。 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来到襄阳的时候,正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她尚能轻松地把他接起来,并杀退趁机攻过汉水的追兵。然而,紧接着,战争就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   元月二十八日,叶十一出场了。作为永恒的主角,他一出场就是在舞台的正中央。在这一天的,东面的浮桥率先搭好,后续的进攻才刚刚展开,像以前每一次一样,元元率军出城,抢在攻城军队大规模渡河的时候发动反击。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叶十一以竹筏载五千余精骑迅速渡过汉水,从侧面向元元发动了攻击。两支军队立即就缠斗到了一起,难解难分。攻城的军队趁势发动,通过浮桥源源不断地向汉水以西展开。   “叶十一!”在城头上观战的陆子周发现战局的变化,立刻紧急叫来正在北面防守的罗小乙。   “糟糕!”罗小乙眼尾在战场上一扫,手掌用力在城墙上一拍,懊恼道,“大姐被叶十一拖住了,撤不回来。”   “你带兵去救援不行吗?”陆子周问。   “不行,那是叶十一,除非全军反击。”   “全军反击,那就是决战……” 陆子周低头沉吟不语。   很明显,叶十一在强迫他们决战。他们能选择的策略只有两个,全军出击,说服张襄出兵里应外合,这有可能大获全胜也有可能一败涂地。或者,不管元元……   这两点,罗小乙也想到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摩拳擦掌地在地上绕了几个圈,然后突然揪住陆子周道,“不能不救大姐,咱们得全军反击!子周,你想办法叫张襄出兵!”   “我写一封信给张襄。”陆子周冲罗小乙点了点头。   手臂向外用力扬出去,鹰舒展开翅膀,向寿州的方向划去,渐渐成为空中黑色的一点。远望着鹰远去的轨迹,陆子周沉重无比的心情不知为何竟是一松。   喋血   “的确,将襄阳作为战场剿灭江南的力量是非常不错的策略。所以,当初诸位提出这个谏言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而后攻打襄阳也一直按照引诱张襄出兵来布置。但是——”叶十一抬眸,视线扫过他的武将谋臣,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守株待兔。那种布置好了埋伏什么都不做,只知道傻傻地等敌人自己钻进来,把战场的主动权拱手让给对手的仗,我从来就没想过去打!”   他站起来走了三两步,说道:“张襄现在按兵不动,不是他不敢救援襄阳,而是他要等待最佳的时机,他要设置他自己的战场。”   “我不打算吧设置战场的机会留给他,”叶十一在正中斧钺前站住,以一种慷慨激昂的傲慢态度宣称道:“我要在自己的战场打仗。既然张襄不肯来,那就掐着他的脖子按着他的头强迫他来。”   “嗬……”将军们莫名奇妙地被煽动起来。他们大口的吸着凉气,眼睛的交换着兴奋的光芒,热血沸腾地昭示对战斗与胜利的渴望。   “可怎么才能掐着张襄的脖子让他往坑里跳啊?”这种时候,能罔顾气氛,大泼冷水的,而且还泼得这么不讲究艺术性的,有且只有江中流江大人了。   “除非襄阳真的立即就要被攻克吧?”江中流很无辜地一摊手,道,“这可不容易。前面一个月我军进攻过不止一次,诸位将军也都轮番上阵了,最后还不是连襄阳的城墙边儿都没摸到就都被元元给撵了回来?”   此言一出,江大人立即就感觉到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唰唰唰地往他身上招呼。热辣到什么程度呢?堪称刀光剑影,凌迟碎剐。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江大人大约连肉渣都不一定能剩下一块。   于是江中流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诸位将军不要瞪我嘛,事实如此,又不是我老江给诸位身上抹黑……”他嘴上虽然是勇猛无比,单枪匹马拍翻全体提刀杀人的武将大爷,但实际上则在暗中叫苦,心里早就将欧阳怜光咒骂了百八十遍:欧阳啊欧阳,你这害人精,可是把我老江坑苦了。要还是你随军出征,这么倒霉催的把人得罪到死的活儿哪儿轮得到我干?我老江以前的人缘那是多好哇……   江中流心里正犯嘀咕,不提防被叶十一一眼扫了过来,心下大骇,不禁一缩脖子,立即就改了口风,无限谄媚道:“当然,若是主上您亲自出马,必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人不免要在暗中无限鄙夷之。好在叶十一一瞥之后,倒是没真的去找江中流的晦气,反而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接了一句:“我是要亲自出战。”   他这话说得极其随意,从姿态道语气都充满了不以为意,仿佛这是一桩极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没能反应过来。江中流为刚才的毒舌,这会儿正吐沫横飞,拼了命地往回找补。当他反反复复说道:“主上亲自出战……”方才猛然省悟,当即惊叫一声,脚下一错差点一跟头跌倒去地上,来不及站稳就大声道:主上您要亲自出战?这怎么行!”   江中流这一叫唤,其他的人也立即反应了过来。于是立时群情汹涌,仿佛水泼进了滚沸的油锅,一时之间,整个大帐都在嗡嗡作响。   没错儿,叶十一始终在战场上。但战场和战场可不一样,亲自上战场指挥和亲自提刀上战场冲锋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一次,叶十一所谓的“亲自出战”明显不是前一个位置。这就没法不引起骚动了,事实上,河西统万城之战以后,叶十一即使亲征,位置也固定在中军层层护卫的盾牌之后,基本上轮不到他顶着枪林弹雨去冲锋陷阵了。   叶十一伸手按了按,帐中立即寂静下来。众人不免憋了一口起,目不转睛地向叶十一看去。叶十一略颦了颦眉,走到帐前悬挂的巨幅的襄阳地图前,屈起两支手指在图上襄阳城东面汉水至护城河一片空地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偏转过头来,放出目光来扫向他的部下。他的声音像清泉击石,清洌洌地响在众人耳边:“在之前的战斗中,我军之所以无法取得胜利,主要原因在于我们始终没有一个足够犀利的前锋,能够在踏过汉水之后继续抵挡住元元在这里的反击。每一次进攻都不例外,你们所能做到的只是顶着襄阳城头的枪林弹雨搭好浮桥,前锋冲过汉水之后,到了这里之后,你们就一步都没法向前了,甚至连和元元缠斗足够长的时间,使后面的军队攻击能够展开都做不到。很快就会被她击退,然后被毁掉浮桥,再然后一切都得重新开始,除了白白浪费掉将士的性命。诸位将军,这就是你们之前一个月的全部作为……”   将军们在叶十一的注视下纷纷低下了头。叶十一的话仿佛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心。没有什么比这更严厉的指责了,而他们除了承认自己无能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反驳。或许在别的场合还可以强调地理上的不利和城池的过分坚固,但面对叶十一则是完全不成立的。因为在战场上,如果是自己做不到事,叶十一绝不会去指责臣下的。现在,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的无能,他们的君主要亲自去冒战场上最大的危险了。   “这个的确很难打,元元也不是普通的将领,所以我不会怪罪于你们。”叶十一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会亲自来突破。”之后,他就详细的方略做了一番布置解说。   这个布置,立即就遭到了全体文官武将的一致反对。   尽管众人心中已有所准备,但真要说让叶十一冒着当炮灰的危险亲自去冲锋陷阵,大家伙儿还是不敢的。很显然,这不是说他干不了。这活儿他完全能够胜任,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能做得很好,现在更没有人会怀疑,甚至可以说他比在场的任何一名将军都有能力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但是,打仗,并不是总以能力来划分岗位的。统帅有统帅该呆地方,将军有将军该呆地地方,小兵有小兵该呆地地方。总不能因为将军们水平不够,就让全军的大元帅兼皇太后赤膊上阵挥舞着大刀片子去爬墙头啊?这要是一石头被拍死了可咋整?   是的,叶十一是彪悍的,叶十一的是无敌的,他是一定能赢的,全体人民都坚信这一点。可万一呢?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运气好的话,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一只随意射出来的箭矢,都有可能沿着某种诡异的曲线神奇穿过战场上的缝隙干掉某个伟大的人物。一代彪炳史册的名将死于籍籍无名的小卒刀下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尤其是狄桂华活生生的例子还摆在眼前,这个时候,谁能放心大胆地把他给撒出去啊?这万一叶十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光荣壮烈了,还打什么仗呀?大伙都回去洗洗睡了吧。   于是,反对空前的强大。文臣和武将练成一体,齐声说不行。当然了,他们说不行是没用地,因为他们说了不算。这个时候的,虽然还不是叶十一人生权力的顶峰,但却恰好是他最能为所欲为,独断专行的时期——政治和权力是有趣到好玩的东西,很多篡位者都会惊讶的发现,坐上那个位置,远不及他们只差一步却没有实实在在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更有权力。或者说权力也许更大了,但你能肆无忌惮使用的范围却大大缩水了。最百无禁忌的权力总属于有皇帝之实而无皇帝之名的人,比如说现在的叶十一。现在的叶十一,至少在怎么打仗的问题上,内部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胁迫他。叶十一想做什么,总是可以做的。于是,反对无效。   面对强硬的君主,臣下只好改变策略了。片刻安静之后,宇文翰踏前,郑重行礼道:“前锋之责,请让臣下为主上开路。”江中流很卑鄙无耻地跟着起哄。之所以说卑鄙无耻,是他自己不上,反而躲在叶十一视线看不见的某个胖子谋臣的背后,用眼神呼吁别人上。 于是不免要演变成诸将争先恐后的毛遂自荐的惨烈局面。   对于这种局面,叶十一只用一句话打消了诸将想要代替他的念头:“如果是要请缨替我出战,就不必说了,”他道,“除我之外,营中无人能担此任。”   宇文翰等人顿时语塞。能达到自吹自擂若此却令人完全无法反驳的境界的,也只有叶十一了。宇文翰暗中用眼尾去扫江中流,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确:该你上了,要不要脸啊,就知道躲后面扇忽别人,欧阳怜光都比你强!江中流却立即就做了缩头乌龟。叶十一话里不耐烦已经很明显了,以他老江的一贯作风,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顶风而上的。   军师指望不上,宇文翰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他试探着建议道:“越将军奉主上之命,将至襄阳……”   叶十一手在地图上用力划过,打断了宇文翰:“阿鹰虽然是不错,但她我还要另派用场……”他的视线在地图上襄阳东南的虎尾洲一扫而过,而后一正颜色,命令道:“不必再谏,就这样决定。三日之后开战,不得有误!”   诸将齐声应道:“遵令!”   乙酉年元月二十日,叶十一的关中军向襄阳发动第六次进攻。这一次进攻,声势格外的浩大,巨型的大砲沿汉水排列,轰隆隆投射出巨大的石弹,密密麻麻地砸向襄阳。在砲弹的掩护下,士兵顶着襄阳城上堪称疯狂的还击的在汉水上搭设浮桥。   这一阶段的战斗非常的残酷,因为不仅仅是在东面惯常展开进攻的方向,北面也要搭。北面那可是城墙根就挨着汉水,城头上射下来根箭都威力无穷。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这个方向即使搭好了浮桥,也是佯攻而已。可想而知,下这道命令的人是多么的铁血冷酷。   对于元元来说,这个阶段倒还游刃有余。 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来到襄阳的时候,正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她尚能轻松地把他接起来,并杀退趁机攻过汉水的追兵。然而,紧接着,战争就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   元月二十八日,叶十一出场了。作为永恒的主角,他一出场就是在舞台的正中央。在这一天的,东面的浮桥率先搭好,后续的进攻才刚刚展开,像以前每一次一样,元元率军出城,抢在攻城军队大规模渡河的时候发动反击。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叶十一以竹筏载五千余精骑迅速渡过汉水,从侧面向元元发动了攻击。两支军队立即就缠斗到了一起,难解难分。攻城的军队趁势发动,通过浮桥源源不断地向汉水以西展开。   “叶十一!”在城头上观战的陆子周发现战局的变化,立刻紧急叫来正在北面防守的罗小乙。   “糟糕!”罗小乙眼尾在战场上一扫,手掌用力在城墙上一拍,懊恼道,“大姐被叶十一拖住了,撤不回来。”   “你带兵去救援不行吗?”陆子周问。   “不行,那是叶十一,除非全军反击。”   “全军反击,那就是决战……” 陆子周低头沉吟不语。   很明显,叶十一在强迫他们决战。他们能选择的策略只有两个,全军出击,说服张襄出兵里应外合,这有可能大获全胜也有可能一败涂地。或者,不管元元……   这两点,罗小乙也想到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摩拳擦掌地在地上绕了几个圈,然后突然揪住陆子周道,“不能不救大姐,咱们得全军反击!子周,你想办法叫张襄出兵!”   “我写一封信给张襄。”陆子周冲罗小乙点了点头。   手臂向外用力扬出去,鹰舒展开翅膀,向寿州的方向划去,渐渐成为空中黑色的一点。远望着鹰远去的轨迹,陆子周沉重无比的心情不知为何竟是一松。   鹰击   “梆”、“梆”、“梆”,三更鼓响,夜已经深了,寿州帅府内外却还灯火辉煌。帅府前面的长街马蹄声一阵紧过一阵,都是飞骑而来的将领。他们到在帅府门前,飞快地一旋调过马头,门前卫士立即上前一步,正好抓住缰绳。马上将军手按鞍桥一跃落地,同时将手中的马鞭丢给随行马弁,脚下拾级而上,跨步进门。一套动作做来行云流水,霎时潇洒好看。一名将军刚进去,紧着着另一名将军就到,都是不作停留匆匆赶了进去。一时之间,帅府门前,人马络绎不绝,却有条不紊,不见一丝骚乱。   马蹄声想响过一气,渐渐消止。帅府深处,一众将官全身甲胄分两旁肃立大堂。堂中极是安静,虽数十将领却不闻一声杂音。火烛高悬,亮光打在他们明晃晃的盔甲上,如冬雪寒霜,刺得人心底发寒。堂上张襄立在帅案之后,银盔银甲,一如少年时装扮,眉眼间却满是凝重,再无少年时的神采飞扬。他缓慢地踱着步子,目光注视着帅案之上平摊开的巨幅地图,沉吟不语。   “秦九爷到,俞大使到!”门口亲军大声禀告。   张襄豁然抬首,道:“快快有请。”说着亲自迎下堂来。   便见七八亲卫簇拥着两个人进得门来。左边一人身着锦服,四十多岁的年纪,目光锐利,器宇轩昂,正是被新川侯留下来作为代表,事实上掌握着淮南厢军的秦合清,赵瑟亲爱的九叔大人。右边的人倒是正正经经地穿着三品的官服,年纪却要大上许多,头发已然都白了多半,乃是厢军的指挥使江源。于是,张襄快走几步,迎上两人。   江源抱拳行礼道:“见过大将军。”   张襄冲他点了点头,道:“辛苦江大人了。”然后便握住秦合清的双手,歉然道:“夜半扰九爷清梦,实在是不该。奈何事态紧急,不容拖延,只好求九爷和江大人助襄一臂之力。”   秦合清道:“张大将军言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淮南人所养乡勇,正该保卫淮南土地父老,不此时用命何时用命?我与江大人一听说襄阳之事,便联袂赶来。但凡大将军有所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江源也道:“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张襄连声道谢。   秦合清问道:“想来大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不知将如何行事?”   张襄伸手肃客,陪着秦合清当先往里走去,将军们紧随之后。边走,张襄边道:“说句不当现在说的话,此时出兵,我心里其实是并不乐意的。要胜过叶十一,必须是在我们能够完全掌控的战场上才行,而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现在出兵,不是战术,而是在赌运气。陆子周应该放弃元元才对。以襄阳城池之牢固,即便失去外城,再守几个月也绝不成问题。岂不知君子弃瑕,壮士断腕?”张襄摇了摇头,遗憾道:“终究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事……现如今,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只能出战了……”。   他感慨过一句,立即振作精神说道:“不管怎么说,襄阳全军出击,的确是为我军创造出了内外夹击的机会。总归有这个机会比没有的好。”   “倘使我军不合击,襄阳倾巢而出,则必败无疑。襄阳一败,则两淮危矣。两淮一失,则江南不可守……”张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环视众将道,“所以,此一战实是我背水一战。胜负在此一举,诸公必须克尽全力!”   众人心中不由一凛,齐声应是。连秦合清都拱手施了一礼。   说话间,行至帅位。众人围着地图站了一圈,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张襄。张襄的手在地图上划过,最后在某一处用力按下,抬头道:“我思虑再三,能突破襄阳包围,进而击溃关中军的,唯有从此处。”   虎尾洲!顺着张襄手指的方向,是一爿浅滩,名为虎尾。   “这一点,我能想到,叶十一应该也能想到。所以他应该会在此处设下埋伏……当然,叶十一是不会亲自来,他还得留在襄阳。从现在他在襄阳大营中的将领看,唔……这个人应该是宇文翰。毕竟是要与我对战,过于四平八稳的平庸将领是不行的,必须要有足够的犀利的进攻能力。本来,叶十一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越鹰澜。有勇有谋,熟悉河西军的一切作战方式,进攻与防守都堪称完美。可惜,这么优秀的人才被他荒废在汉中了,”极淡的冷笑在张襄唇边一闪而过,他继续说道,“至于说宇文翰,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虽然说也很棘手,但毕竟勇力有余而智谋不足。所以,此一战,我们要兵分两路。厢军自水路去,我则率骑兵自陆路去,合击虎尾洲。宇文翰必定首尾不能兼顾,向襄阳方向败退,我军尾随追击,只要突破叶十一中军,这仗便是胜了。”   秦合清与江源对视一眼,而后点头道:“自当依大将军将令行事。”   张襄点点头,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想:真是对不起了,赵瑟。我未曾给你的九叔解说明白。宇文翰可不是真的有勇无谋啊,叶十一怎么可能用一个有勇无谋的人担此重任呢?只不过是他手段凶残才会留下的错觉啊。宇文翰真正的作战风格是狠辣残忍,赶尽杀绝。所以才有可能为了追杀水路上攻过来的厢军府兵,在另一面给我留下机会啊——水路总是要比陆路快一点的。打仗,总是要有人牺牲的……反正他们是不可能打赢叶十一的,不如用自己的血帮我胜利吧。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张襄一番排兵布阵,最后问江源道:“水路以何人为统帅,不知江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江源看了一眼秦合清,有些为难道:“本来自该是我亲自领军,不过……”   府兵厢军,成分比较单一,大体来说主要是土头土脑的农民,再有就是豪门家丁那种二杆子。对于这种军队,说实话,张襄打从心底里是不大看得起的,很有些职业白领俯视农民工的高姿态。然而,不论怎么样看不起,既然此刻他必须要借重这些农民的力量,便不得不为他们多操点心了。要知道,炮灰太差劲的话也是很令人头疼的。于是,张襄便勉为其难,替他们捉刀谋划起来:“江大人须得留守寿州,自然不宜亲自出征。我听说厢军之中有一人,名唤秦卓,似乎不错,不如以他为主将如何?”   江源闻言一怔,立即求救似地望向秦合清。秦合清倒是开诚布公,想都不想直接答道:“秦卓是我家人,行事不便之处甚多。大将军,你看我去可使得么?”   这样一说,张襄立即就明白了。想来厢军之中派系众多,除非秦合清亲自弹压,连名义上的主帅江源都是不好使的。于是心中不免有几分迟疑,他暗中以厢军做诱饵来为自己争取胜利之机已经是后患无穷了,再要搭上一个秦合清,以宇文翰的作战风格……张襄不禁在暗中摇头,绝对是要凶多吉少。万一这位高贵的秦九爷有什么三长两短,赵瑟那里可真是交代不过的。然而当此之时,张襄已然是被逼上梁山,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之后洪水滔天,都先打了再说吧。这打得赢打不赢咱还两说着呢。要是打不赢,能不能交代过去这种事也用不着再去琢磨了。于是,张襄索性将心一横,道:“如此再好不过!”   乙酉年二月初二日,张襄尽起寿州精锐,兵分两路,救援襄阳。水陆两军分兵进击,于初三日黄昏逼近虎尾洲。一场意料之中的大战如期而至,是为虎尾洲之战。   应该说,张襄还是非常厉害的人物,河西张氏正统传承者的名号毕竟不是白吹的。虎尾洲之战,关于敌方的布置,他至少猜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他猜到了叶十一的战争的意图,看出了襄阳包围网的薄弱环节,也预料到了虎尾洲会有埋伏,断言关键性的战争会在这里爆发。所以,他准备了对应的策略,并以不逊色于当世任何名将的指挥艺术将既定策略加以贯彻。这使得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无缺,在双方正式鏖战于虎尾洲并射出第一支箭之前。   然而,没有人能全知全能的,包括叶十一也包括张襄。再这场战争中,尽管张襄预料了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毕竟还有百分之一是他所没能料到了。就是这百分之一,使一切都变了味道,开战之前所有成为完美的理由都在开战之后变成了非常不完美的理由;就是这百分之一,决定了虎尾洲之战的胜负,同时也决定了襄阳之战的最终结局。因为这个百分之一,就是叶十一派在虎尾洲的主将,并不是张襄事先推测的宇文翰,而是本应该人还在汉中的越鹰澜。   虎尾洲的主将是越鹰澜。这一事实几乎是在张襄率领骑兵进入战场的同时就立即被他确定了——当然,他不是通过敌军的旗帜来判断的。在他们这样一生都消磨在战争上的人,战场上的触感远比看对手什么旗帜靠谱得多。甚至对于那些熟悉了的对手,只通过空气里传来的味道,就可以嗅出敌人是谁。   因此,当张襄进入战场,刚一交锋,就发现不对了。另一侧秦合清从水路而来的厢军府兵如他所估计更早到达战场,并与虎尾洲的伏军展开了交战,但自己这一侧敌方战线虽然单薄,一触之下却弹性十足,没有显示出任何有机可趁的漏洞。   “阿鹰,”张襄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然后挥动马刀,大声命令道:“冲过去!和厢军会合!”   战场上是没时间发感慨的,因为那除了浪费时间之外一点儿用处了都没有。出了任何状况,立即应变,这是名将的基本素质。应该说,张襄和他手下河西铁骑的表现就很不错了。毕竟谁也不能永远料事如神,出现计划外的变故是正常的,而且他应变也很及时也很正确,一秒钟都没耽误。既然敌军没有去追击厢军把后背暴露在他们的獠牙之下,那最好的办法的确是索性真的和厢军配合对其两面夹击,只要他们的诱饵友军能稍微□一点儿,坚持到张襄将敌军拦腰斩断,就胜利了。   在那一瞬间,河西铁骑的全部潜力都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发出来,仿佛幻化成一柄锋利的钢刀,优雅而绚烂地切割进少女丰腴的胴体。然后割到一半,他们没用的友军被击溃了,阵线垮崖一样的土崩瓦解。敌军放过抱头鼠窜的“诱饵”,迅速包围过来。   事实证明,诱饵果然就是诱饵,指望他们干超出诱饵水准的活儿,注定是要失望外加绝望的。“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盟友!”张襄摇头苦笑,果断地一挥手,变换阵势。   几次冲锋之后,纠缠在一起的两军渐渐分离开。两位主将也终于隔着数十丈的距离远远地见上了一面。   越鹰澜在马上向张襄施了一礼,道:“见过少帅。”   “是你也不错,虎尾洲这地方也不错,”张襄环顾四下,然后向越鹰澜道:“阿鹰,愿意在这里做个了断吗?”   越鹰澜道:“我更愿意少帅能将这个机会留在不久之后。”   “好吧,”张襄向越鹰澜点了点头,调转马头。、   ……   河西军撤退了。越鹰澜没有追击,她坐在马上长时间地远望着那些骑兵在黄昏中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而高傲的背影。   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看管俘虏的参将带着一队小兵推搡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带到越鹰澜马前,禀报道:“这个俘虏好像是寿州厢军的主将,吵嚷着一定要见将军。”   越鹰澜在马上打量那俘虏,见他虽然披头散发看不清样貌,衣衫破碎,狼狈非常,却姿态倨傲,气派不同常人。便道:“你是何人,要见我有什么事?”   那俘虏“哼”了一声,甚是傲慢,仿佛你也配问我名讳的意思。不屑道:“哪个要见你,我要见叶十一!”   越鹰澜一怔,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看守亲军已经自发自动地上前一步,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骂道:“住口,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那俘虏似乎被这一巴掌震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突然省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用力挣扎绑绳,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愤怒万分地骂道:“滚开!我要剁了你肮脏的爪子!”   越鹰澜挥手制止了士兵继续动粗,看着那俘虏认真道:“你总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否则我不可能送你去见皇太后。哦,我是越鹰澜,此处的主将。”   “皇太后?”俘虏一阵哂笑,然后冷冷说道:“我是秦合清。”   越鹰澜茫然不已。秦合清,那是谁?   为这个表情,秦合清差点没倒下。落到这群土鳖丘八手里,他真是倒了血霉了。于是不由两眼一闭,很是不耐地大声道:“就是苑国夫人赵瑟的叔叔,亲的!”   凤落   乙酉年二月初三日,越鹰澜于虎尾洲击退了寿州援军。   至此,内外夹攻击败叶十一的可能,已经完全没有了。襄阳陷入了绝境。三天之后,这座号称坚不可摧的铁城就被攻破了——   当时,罗小乙全军尽出做的最后反击,由于最终没能等来张襄的配合,虽然勉强将元元从叶十一的虎口中拖了出来,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力量逆转战局了。更糟糕的是,叶十一也不可能放他们回去了。他们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只好选择战斗到底。从汉水至襄阳城东小小的一块地方立即就成了修罗地狱,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既然是叶十一亲自出马的战争,又是城外野战,打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任何道理不赢。襄阳最后的反击很快就被击溃了。叶十一的军队紧咬着元元的败兵攻进了襄阳城。   襄阳有六座城门,最先被攻下来的是东门。当然,元元也是从这个门撤进来的,宇文翰的骑兵紧随其后,在激战中抢夺东门的控制权,然后叶十一也到了。元元遂不再恋战,调转马头一路向北门狂奔。其速度之快,堪称奔雷闪电,连叶十一在场都没能来得及拦住。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出身流寇的主帅,至少在逃跑上面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强大优势,你不服是不行的。   元元一边策马疾驰,一面急急交代道:“我们去北面接子周,然后从南面出城。你护着子周,我来断后!咱们江陵会合!”   “成,就这么办!”旁边和元元并驾齐驱,一路跑出来是罗小乙。这也是一位大宗师级的逃跑牛人,堪称跑出来地名将——千万别看不起逃跑。要知道,逃跑,也是需要水平的。蓝田跑完了南阳跑,南阳跑完了襄阳跑,能够一连三次从叶十一的手上全须全尾的逃出去,那需要什么样一种高山仰止的能力才能做得到啊?   这种能力,叶十一打从上战场开始就没能得到过培养锻炼,当然更没机会发扬光大。业务不熟,被元元和罗小乙带了百余骑冲了出去应该也是可以原谅的,这大家都能理解。但遗憾得是,叶十一本人不这么想。略微一怔,他立即就要提马追上去。   这个动作当然也立即就被宇文翰和刚刚赶上来的卢宾联手给拦了下来。宇文翰拉住叶十一的马,卢宾拉住叶十一的胳膊,硬是没能让叶十一追出去。两人苦口婆心的劝叶十一还是算了吧。他们齐声说道:襄阳已破,仗已经打赢了,追击残兵败将这种小事儿真的不用麻烦主上您亲自来了,请放心地交给臣下我们吧。我们真的能行。   这绝对是一个十分之合理化地建议,正确到可以铭刻到石头上。在攻破了襄阳城门,已然锁定战争胜局的现在,作为主君的确没有任何必要亲自参加到痛打落水狗的行列中来。因为这不但会拉低了他自己的档次,而且满场乱窜还会把自己变成一个醒目的活动靶子,平添无数风险,白让自己的臣下不省心。这万一要是都到了这一步了再整出点什么三长两短,石头流矢之类的幺蛾子,那可真是冤透了!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蹲着,安心等待臣下的捷报。   奈何叶十一从来就不是个能让臣下省心的好主上。将在外尚且君命有所不受呢,何况是君在外。既然把叶十一放上了战场,就好比野马摘掉了辔头,哪能再让你给戴回去?当然了,对于宇文翰和卢宾这两员心腹爱将,叶十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被拽了马头揪了胳膊也没有一鞭子抽过去,总算皱着眉听两人了说话。但这个面子也就到他听明白两人的意思为止了。   “少废话,闪开!难道这里还有人能杀了我不成?”叶十一两臂一晃便轻轻松松将两员猛将甩开,抖动缰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同时命令道,“巷战宇文翰指挥,先控制南城!”鬼头刀带着亲军连忙跟上。   宇文翰和卢宾被大力甩开,在马上晃了几晃才各自稳住身形。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卢宾分出一队精骑,亲自带着追上,从旁策应保护。宇文翰则留下来坐镇指挥。其他如何作战是早就分派好的,众将各有动作,叶十一是不是亲自在场倒是也无所谓。   襄阳城规制宏大,从东门到北门很是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叶十一先是发动时被宇文翰和卢宾拦了一拦,后来一路上元元可以直接冲过去了,他却还要突破蜀军的层层拦截,耽误了不少功夫,所以河东铁骑和他本人素质虽然都是超一流的,但等冲到北城时,元元已经收拢了北城的守军,会合了陆子周,准备上马开溜了。   陆子周是小成亲自带着人护送上城墙的,情况紧急,元元甚至没来及和他说一句话,只一个对视,就径直伸手抓住他的臂膀,用力向旁边罗小乙怀中一甩,道:“小乙,子周就拜托你了,快走!”说着将刀在身前一横,单手捉住马缰就要上马。   这个时候。叶十一还被蜀军组成的人墙阻在夹道之外。元元将陆子周甩到身后,横刀相护的这一副景象就正好落在了他的眼里,如同天敌之间的致命诱惑,立即就拨动了叶十一骄傲心灵某一根神秘心弦。   “这一次,绝不允许他再逃走,绝不!”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怒吼着,飞身从马上跃起,大鹏一样掠过蜀军厚实的人墙,手中马刀划过一道刺眼的圆弧,向前劈去。   元元倏地瞪圆了眼睛,挥刀相迎。一声脆响,叶十一的刀干净利索地斩断了元元的刀,而后毫无凝滞之意,继续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向元元的头颅。元元奋力向一旁闪避,希冀躲过致命一击。刀砍在了她的肩膀上。然而,叶十一的力量加上她躲避的力量,像一阵狂风,将她卷着向城下倒去。   “元元!”陆子周不禁一声惊叫,本能地伸手去拉。   很难想象,陆子周这种动手能力惨不忍睹的人竟然能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抓住元元。或者是巧合,但他的确抓住了。然后他被元元下坠的势头带着一起翻下了城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连叶十一这样地绝顶高手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变作两个黑点,一前一后急速坠入湍急的汉水。浪花一翻,就彻底不见了。   天地霎时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连叶十一脑中都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反而是罗小乙。他第一反应不是冲上来找叶十一玩命,而是奋力往马上一跳,不管不顾,调头便往外跑。前面自己的人挡住他的马蹄,他想都不想,直接挥刀就砍。于是,蜀军的小兵们也灵性过来,土匪作风全面返祖,积极发扬“打得过一哄而上,打不过一哄而散”的光荣传统,以罗老大为榜样,各自撒丫子逃命,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卢宾带兵冲杀一气,肃清残敌,指挥兵马完全控制了北城之后,重新回转城上向叶十一复命。他跳下马,顺着城墙夹道“噔”、“噔”几步跑上城来,却发现叶十一扔扶着城垛迎风站立,眺望脚下汉水波涛翻滚东流而去,神色间并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有几分疑似茫然的神情。于是,试探地唤了一声:“主上?”   这个时候,很难分辨叶十一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彻底压倒陆子周,甚至干脆杀掉他是叶十一一直以来的愿望。他自以为,那是他生命中仅次于得到赵瑟,和赵瑟长相厮守的追求。然而,当那一瞬间,当陆子周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轻描淡写地坠下城去,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他感觉不到愿望达成任何喜悦,心里只有空洞与茫然。   是满足之后的寂寥吗?叶十一扪心自问。然而,这个答案立即就被他自己否决掉了。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满足。这个结局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不要嘲笑,也许这真的很丢人——叶十一的确在心里想象过将陆子周彻底压服之后的情景。在他的设想里只存在两个场景:   一,以那种伟大到令人感动的仁慈,骄傲地说道:“你走吧!”   二,他亲自挥刀,一刀就斩下陆子周的头颅,鲜血喷出来溅得满眼的红……   多天真多可爱的憧憬啊!多唯美的景象,感情和色彩都丰满无比,充满了张力和层次感,给个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啥的一点儿都不过分。   然而,很遗憾,现实是两者皆不是。   叶十一垂首看城墙和江水,从这样高的城墙掉进这样急流的江水,大约真的是不能活了。   “我并没有想杀死他,”叶十一有些落寞地自言自语,“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叶十一这份复杂的心情自然不是卢宾所能尽数体察的,但他认为他理解了。他搞不清楚叶十一是不是自言自语,也分辨不出来叶十一所说那个他是指男人还是女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英雄相惜,寂寞高手,独孤求败,元元这样地对手少了一个总是要令人百感交集的嘛。他自己也挺感慨。一般玩赢了的人都好摆这一套谱。于是,他探出头去看了看江水,道:“已经派人沿江搜索了。主上放心,即便不死也是逃不掉的。不过,看情景是必死的,不大可能死里逃生。水这样急,真是死了恐怕连尸体都不一定找得到……”言下之意,不无感慨,想元元也算一代巾帼,到最后连一个坟头都没能混上。   卢宾那里正感慨呢,叶十一那里却翻然变更了态度,断然下了一道严令:“不行,必须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卢宾吓了一跳,肃然行礼道:“是!”满腔浪花淘尽英雄的感怀与慰藉主公的心思都随着一身冷汗流出来,顿时消散得不见影踪。他头脑清楚起来,心中不免有一些忐忑与战战兢兢。   正好此时宇文翰派人前来禀告,说我军已然攻陷了蜀军的帅府,基本掌握了襄阳城的局面,请主上移驾。叶十一点头允准,于是卢宾松了一口气,与鬼头刀等人一并护送叶十一下城前往帅府……   随着元元坠城,罗小乙带头逃跑,蜀军自南阳之战以来一直苦苦维持的士气立时便来了个总崩溃。数万兵马连死带逃,霎时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宇文翰等诸将各逞勇力,所向披靡,一口气追出数百里。罗小乙不负逃出来的名将之誉,狄桂华死了,元元也栽了,他却连毛都没少一根。在宇文翰等数路大军的穷追猛打之下,竟能顺利逃出生天,自江陵穿城而过,一路狂奔躲进瞿塘天险。宇文翰等人一直追过江陵,终于望瞿塘兴叹,于是就此打道回转襄阳,向叶十一复命。   至此,荆襄天下用武之地,已尽入叶十一掌握。江南指日可下,守当其冲的就是寿州和彭城。叶十一先令中原的赫连胜、韩德功等军并击彭城,令宇文翰巩固江陵,令越鹰澜为先锋,自己亲自率领大军进攻寿州。   在离开襄阳之前,还有几件事需要处理。首先是蜀军的俘虏。襄阳之战,尽管蜀军跑得比兔子还快,但俘虏大家伙凑一凑还是抓了万余人。这些人用不好用,养着又费粮食,放更是太便宜他们了。叶十一心情本来就差,于是下了一道十分之冷酷的命令:“杀掉!”   此令一出,全体将军都傻了眼。杀俘不祥啊,是要遭报应的,搞他们这行的都知道。然而,命令是不能不遵守的,这种时候,也是没有人敢去触叶十一的霉头的。大家一边准备干屠杀,一边在心里哀号,早知道还不如当时麻烦点在战场上都给宰了呢!   千钧一发之际,江中流总算大义凛然了一把。他先拍着胸脯把自己一通猛夸,达到人见人躲的境界之后,方才去见叶十一。和所有人想的不一样,他没拿“罪莫大于杀已降”之类的恐吓叶十一,而是反复强调:主上您还是要平定巴蜀的,杀点俘虏不打紧,万一激起蜀军死志,外凭剑阁、瞿塘天险,内凭天府之国无量财货,给您来个殊死反抗,那可就不上算的很了。叶十一被聒噪得十分之不耐烦,于是勉强忍住怒意道:“那你去处置好了!”   第二桩事,是关于元元和陆子周的尸首问题。   认输   是的,尸首。   虽然说叶十一那一刀并没有完全砍死元元,但在那种情况下坠城,基本已经可以认为是死亡了。也许有人说,襄阳城下是很深的水面,和土地比起来还是有生还的可能的。但说这个话是要负责任的,至少你不能不考虑当时四下的环境和汉水的情况。   当时是什么情况呢?箭矢横飞,投石流星雨一样地往下砸。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锋利的箭矢密密麻麻射入水面,都有巨大的石块砸下来。再说汉水,水深浪急,并且顺着襄阳往下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险地白石滩。暗礁密布,到处都是尖石漩涡。别说是人,就算小点儿的船,不给你撞个粉碎,也要把你拉进河底。当然,如果是叶十一这样地高手,的确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可如果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和一个受了重伤的女人呢?答案是显然的。   所以,虽然叶十一命令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部下执行之时不免要将重点放在了“死要见尸”上,只不过收尸也不是一桩好干的活罢了。   襄阳大战,双方战死的人合在一起有好几万。这几万的尸首冲进汉水,一路波涛起伏,转眼就都进了白石滩。白石滩的地势低,江水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俯冲的力量加上回旋之势拍打在巨石暗礁上,便有无数尸身粉身碎骨,被暗潮吞进暗无天日的滩底深埋……   搜索的人马工作态度再认真毕竟不能当真把汉水淘一边,于是,当在白石滩找到代表蜀王的印信——印信从带钩上撕裂下来挂着半片残锦正好勾进石头缝隙,印章的一角被砸碎了——他们便将此作为元元身死的证据,拿着向叶十一复命去了。   追击的军队没有找到活着的人,搜索的队伍带回来的东西也不是尸首。对于这个结果,叶十一明显是不满意的。这个时候,他刚刚因为杀俘的事情被江中流狠狠添了一把堵,积得满腔怒火。顿时新怒旧怒一并发作出来,先是拍案将手下一阵痛斥,然后便是一通调兵遣将,大有找不到就不离开襄阳之势。然而,真到要发动的时候,叶十一却又突然泄了气,意兴阑珊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挥手道:“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将实在被叶十一这一通来得快也去得快的脾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不管怎么说,不用去翻地皮总是好的,于是便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专心准备出兵事宜。   第三桩事,还是和俘虏有关。越鹰澜派人将秦合清送来襄阳了。   事情非同寻常,下面的人不敢擅自做主,于是一路向上禀告,最后连人带信交代到亲卫统领卫伯贞那里。卫伯贞心里也是实在拿不准,于是没有立即向叶十一禀告,而是找来诸将商议。然而,有了前面两件事的前车之鉴,众将都学了乖,谁也不肯出头。互相推诿之下,最后公推江中流江大人与卫伯贞一同前去。江大贪官最近很有人品爆发的迹象,被大家伙扔出来顶雷,竟没有开溜,反而兴高采烈地去了。闹得大家伙儿反而心里很不踏实,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什么好事了。   于是,在江中流的掠阵之下,卫伯贞禀告了秦合清之事。结果叶十一的反应和大家想地都不一样。   “秦合清?”叶十一想了想,然后不以为意道,“哦,想起来了。他又不是张襄,放回去也不打紧。不过毕竟现在正在交战中,就这么放回去好像也不合适……那就送去上都,交给赵箫好了。”卫伯贞领命,正要退下去办。叶十一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说道:“算了,还是暂且留在军中……软禁即可。”   卫伯贞施礼道:“是。”   江中流眼睛一轮,随即低下头去,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叶十一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很没来由地向江中流道:“赵箫一直想来前线。我本来也打算攻下寿州之后便令他前来。现在看,似乎也没这个必要。你写一封给怜光,令她多加留意。”   江中流心中暗自叹息,应了一声,然后道:“主上不打算见一见秦合清么?”   叶十一怔了一下,然后迟疑着道:“还是打完这一仗再见吧……”   江中流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你丫也有怯场的时候?哈,哈……   乙酉年二月初九日,叶十一自襄阳出兵,以水陆兵马合计十一万,大举进攻寿州。   于此同时,有关襄阳之战的结果也终于传回了金陵。   战争时期,讯息不通,金陵很是过了几天纷杂混乱的日子。那是真假情报齐飞,小道消息与流言蜚语共一色,到处都是人心惶惶。等终于拨开迷雾见真相,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得到了准信,于是人心更加惶惶了。   门阀士族,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开始暗中活动,金陵的局势更加纷繁混乱了,密探与说客,这些人到处都是,政治掮客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蜂拥而动,各种各样的政治交易充斥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帝王之洲。这段时期,金陵的政局的复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这里面,表现得最镇定自如的人反而是赵瑟。面对一桩接着一桩的凶信,她的反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不,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也是远远不够的,她的态度简直冷静得让人生疑——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那就一定是索性自暴自弃了。能想象吗,她甚至还有心情去发一番议论,像个局外人似的以很欠揍的语调调侃那些坏消息——   “夫人,张大将军兵败虎尾洲,咱们九爷被河东军给活捉了,怎么办哪?侯爷请您赶紧那个主意啊!”   “哦,不用急,会放回来的。”   “夫人,襄阳失守了!”   “上帝折鞭之城——也不怎么样嘛!唔……元元还活着吗?”   “据说是坠城而死。”   “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她会死得新鲜一点儿呢,结果连狄桂华都不如。唉,搞这么壮烈做什么,子周心里会过意不去的——有子周的消息了么?还没有?江陵或者瞿塘,应该就是这两个地方。吩咐下去,让他们派人再去找来……谁让你们带他回金陵的?确定了下落就是了……”   耳听着赵瑟竟语气笃定地交待起身边从人如何如何去找陆子周,禀告的人几乎傻了眼。他无比尴尬地站在堂下,内心里为难极了。好不容易等到赵瑟一句话说完,忙趁机插嘴道:“夫人,陆公子是和蜀王一起掉下去的,襄阳传来的消息是“悉亡”,呃——”   禀告之人猛地收声,仿佛是被刀割断了喉咙。他是真不敢在说下去了。因为就在刚才,他说出“悉亡”二字的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到了面前这高贵女人娇艳生姿的容颜化作雕像般灰败的全过程。于是,他知机地紧闭了嘴巴。   世界陡然间清净了。喧嚣、热闹,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咚”、“咚”连续两声脆响,惊扰了赵瑟彻底清净了的心。她有些木讷地转了转眼珠,发现是自己手里的玉箸脱落,撞击在盘盏上——事实上,今天是赵氏一族聚会的日子。而现在,他们正在吃饭。门阀赵氏一族的重要人物都在场。赵瑟的母亲,她的父亲,她至亲的人就坐在她身旁。   赵瑟没有去管那些人,没有去管他们全体注视自己的目光,只低头打量那双筷子。它们分得很开,歪斜斜地尾部勉强摞在一起,横在盘盏之间丑陋得让人一刻也不能忍受。于是,赵瑟果断地伸出手,将那双筷子仔细的摆好。这以后,她手掌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来——她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非如此不能站稳似地——赵瑟的目光越过堂下巨大的铜鼎一直向前,最后落在庭院太阳照在日晷上最后拖曳出来的长长阴影。   “瑟儿……”赵瑟的母亲轻声呼唤女儿的名字,试图从她曾经顾盼生姿的眼眸里找寻活人的生气。   赵瑟唇边扯出一个几乎可以算作是没有的笑,闭了闭眼睛,然后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我将亲自前往寿州督战。” 冷冷地宣布完这一决定后,赵瑟直接就离开了宴会。   新川侯在女儿转身的时候,曾经打算出声阻拦,但在妻子目光的示意下,终于只张了张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赵瑟一离开,宴会上顿时就炸开了锅。族人们议论纷纷,新川侯有些愤怒的站起身,他抓不到女儿大骂一通,于是只好抓住剩下的老婆去指责:“为什么不让我阻拦她?”   秦合元也应和道:“是啊,夫人,怎么能让瑟儿去寿州呢?那已经是前线了,刀枪无眼,那太危险了!”   新川夫人在自己的两个丈夫的脸上交替着落下视线,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可以了,总算她要去的是寿州不是彭城。他们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闹了这么久该够了吧?你们不让她去,难道一定要等到兵临城下,人都死完了才行么?”   ……   赵瑟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后宅走,心里满是对元元的怒火。认为她就算是死了也应该再拉回来再杀一遍——都怪她!   平心而论,赵瑟把陆子周死的责任都推到元元身上是很没有道理的。战场上的死那里能说得清楚是谁的责任呢?谁又该保护谁呢?真说起来,赵瑟自己的责任恐怕还要更大一些。既然不想陆子周死,那么一开始不放他去襄阳,他又怎么可能死呢?然而赵瑟是不能承认自己有责任的,她也不愿意归咎于叶十一,那就只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元元头上。   她心里骂道:元元你真没用!废物!白痴!混蛋!你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子周?你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十一,为什么不肯先把子周送走?你送他走啊!就算你不保护他,就算你不送他走,怎么也不能拉着他跟你一起去死啊?你真自私!你辜负了我,辜负了子周,你连你自己都对不起!我放子周离开,是为了他能活,能活啊!不是为了叫他去送死!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他在金陵!就算最后要死……我怎么会觉得你靠得住啊?   赵瑟心里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赵瑟想:“我只和子周哭过,我哭的时候,只有子周抱我……”一旦陆子周死了,赵瑟的心里就只剩下他的好,他的不好则全部消失了。于是赵瑟凄凄哀哀地想:“现在都没有了,子周死了……”   眼泪淌在脸上,冰凉凉的,和着脂粉一塌糊涂地痒。于是赵瑟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心道:“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算了!”   ……   乙酉年二月十一日,赵瑟自己给自己加封了个督师的官位,点起兵马,离开金陵,亲自前往寿州监军去了。   “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算了!”只从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赵瑟这一番亲自出马有多少赌气的成分了。然而,与此同时,也必须承认,她绝不是全然赌气。   亲自到寿州去,这个动作除开骄纵女孩对待情人似地赌气,还有的是成熟政治家的理智抉择。只不过赌气永远是显性的,理智永远是隐形的,两种情绪混杂一起,于是只听到了赌气。而当几天之后,赵瑟从陆子周死亡的最开始的打击中渐渐恢复过来,不再一味的赌气,理智就占了上风。于是,到寿州去的目的也就十分明朗了。   应该说,在赵瑟的心底深处,她是真的害怕了。她原本以为,那些意料中必将到来的死亡是她能够接受的。她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冷酷与无情。而当陆子周的死讯活生生的摆在她面前,她才终于明白那种残酷与痛苦真不是她能承受的,她还远远不够冷酷,不够无情。所以,她必须站出来结束这一切。她决定向叶十一低头了。   就这样,赵瑟怀着准备低头认输的心情来到了寿州。然而低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寿州之战已经开始了。而战争一旦发动就不可能轻易停下,就算想认输那也是要看有没有机会的。   箭语   赵瑟刚登上寿州,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城下激烈无比的鏖战。   战争的声势搞得很大。叶十一披挂上阵,亲自指挥进攻。寿州一方,张襄也亲自率军反击。进攻与防守的焦点都是寿州城外淮河南岸的紫金山。在紫金山,张襄重重叠叠扎下了十八座连营,护卫犄角,与寿州城守望相互。叶十一要攻下寿州,首先必须要解决的就是紫金山。于是,围绕着紫金山,敌我双方十几万人马撒将出去大肆厮杀。十几万人厮杀的场面是何等的宏伟壮观啊,整个紫金山都仿佛是被翻腾的江海淹没了,使人看来颇有浩浩汤汤之感。   以赵瑟当年在中原监军之时所培养出来的有限眼光看来,这场战斗似乎正进行到紧要处。大抵一个不好,正在角力的双方就要有一方败退了。当然。叶十一退了收拾收拾明天还能再来,张襄要是退了,恐怕紫金山就要丢了。一旦紫金山失守,寿州将陷入彻底的孤立。从这个角度上讲,张襄要稍落下风。于是他这一方带了破釜沉舟的心情,反而厮杀得更加勇猛。   寿州城上拼了命的擂鼓助威。“咚”、“咚”的声响犹如响雷,一阵紧过一阵,如同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笼罩住了赵瑟。赵瑟的全身都仿佛随着这密密的鼓声抖动。间或有一声重鼓爆炸在她的耳边,像是几乎连心都要随那鼓声掀翻了天灵盖跳出来。赵瑟拖着胸腔里咚咚作响的身躯,尽可能让自己站得英姿勃勃一些。虽说她是打算低头认输来的吧,打仗的事真帮不上什么忙,可既然赶上了这一出,再怎么也不能打击自家的士气啊!   因为寿州军中主要的大将都随张襄出战了。这个时候,陪着赵瑟登城观战的除了厢军指挥使江源也就是一干无甚紧要的参将、稗将,再有就是城上守卫的将士。除了江源之外,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更搞不清上面大人物的心思,是以,赵瑟这般显赫的贵妇高官能甘冒箭矢,亲自登上城头站一站,大家伙儿还是很受鼓舞的。   正巧城外一阵急射,射翻了一批守城的将士。为首的校尉也被一箭贯穿左胸,但其人却剽悍异常,一手按住伤处,扔咬牙奋战。直到另一批人马顶上,他才被拖下来裹伤。这情景,让赵瑟突然想起当初中原大战,自己与傅铁衣一道陷入流寇包围,日夜苦战的日子。于是,脑子一热,她竟走过去亲□问受伤的校尉。   那校尉鼓舞之上更受鼓舞,一时鼓舞得大发了,激动之下,竟是翻身而起,一把拔出自己身上的羽箭,然后单膝跪倒,献上道:“请大人也射一箭,以壮我军威。”   “这个……”赵瑟一怔,瞅着那染血的箭为难了。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去搞那些装模做样的把戏。现在可怎么办?   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己人啊,赵瑟旁边的江源立即就出面打圆场了。说起来,这位江指挥使和赵瑟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他是凭借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献上儿子的功劳,才能依附上门阀赵氏然后得以飞黄腾达,算是赵氏家臣似的人物。因此,赵瑟那里一犯难,他马上就察觉了,然后自然义不容辞,要站出来替主人顶枪扛刀。他大声斥责道:“放肆!大人是什么身份,以女子娇贵之躯踏足此地已是我等的无上荣耀了,怎么能求她拉弓射箭?还不快快退下!”   奈何那校尉却是个实诚人,只道赵瑟是不会射箭,于是便诚心实意地建议道:“末将知道大人是女子,不会射箭。可大人不会射箭没关系啊,拉不开弓弦也没关系。大人可以用弩,不消拉弦的。只要是大人亲手射的,将士们都会精神百倍,更加浴血奋战。”   这一番话立即就得到围观将士们的哄然叫好,于是其余的将领也都跟着起哄。   赵瑟看着校尉脸上无比认真而诚恳的表情,耳边听着将士们的鼓噪声,心中一阵烦乱。如果面前的这些是高官显贵,她自然有得是办法拒绝。然而问题是,他们不是。以前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赵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不过赵瑟感觉,这时候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于是,赵瑟点了点头,冲那校尉道:“好,你起来吧。”   将士们发出一声欢呼,迅速准备好了弓弩送上来。赵瑟推辞不得,只得从某个半跪的小校手里接过弩。   弩是上好了弦的,射地时候只要一按机簧就能可以了。按照旁边将军的指点的方式,赵瑟将弩握在手里,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从战场上扫过。   “只是射一只箭而已。”她想。   “大人,您看那里,那是帅旗,敌军的主帅就在那里。”又有一名将军极是体贴地向赵瑟指点发箭的方向。   赵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见无数兵马盾牌之间,高矗着一面大旗。大旗之下,有人手握宝剑,指挥战斗。举手投足之间,雄姿英发,挥斥方遒。尽管看不清面目,但赵瑟确定,那是叶十一。   一旦看见了叶十一,毫无道理的,赵瑟心中顿时翻起无穷的气苦。什么低头啊认输啊之类的大计全然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剩下了个赌气。而且气得要命,眼睛一酸,眼泪就充盈了眼眶。   “还打这么起劲,高兴死你算了!”她愤愤不平的在心中想,对准叶十一的脑袋,恶狠狠地扣动了机簧。上足了弦的弩箭立即便挟着一声尖锐的声响,激射而出。   赵瑟射箭的水平,可以负责任的说,不是不好,而是相当的不好。那准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是,这一次,大约是她的怨念实在太深了。这一箭竟如箭神附体一般,直直地冲着叶十一的脑袋就去了。众将齐声欢呼,战场上的将士们大受鼓舞。   当然了,这个欢呼水分极大,捧场和鼓劲的比例至少占到九成,反正把气氛烘托起来也就达到目的了。因为在场的将军们都知道,虽然这一箭准头十足,劲头也够,但真要说能射中叶十一,那恐怕可能性是不大。要是准头和力道有用的话,那还要护卫和盾牌干什么呢?野战更是没有必要。咱也就不必费劲了,直接弄一排神箭手城上射呗。所以说,那玩意就是个人品活儿,需要超凡脱俗的运气。至于说到运气,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一般大家是不会指望的。   果不其然,赵瑟准头与力道都绝佳的一箭,在保护层的外围就被拎着盾牌的叶十一亲军给挡了下来。寿州城上的将军们象征性的发出一声齐叹,然后,就着士气正旺这股热乎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至于挡在叶十一身前的卫士们,战场上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挡下来就挡下来了,没人会去过多注意。甚至多看一眼,他们也会嫌浪费时间。然而,士兵们没注意,不代表叶十一没注意。   很难相信叶十一是怎么从战场上那些成千上万的到处乱飞的箭矢中扑捉到其中有一只是由赵瑟射出来。这完全没办法解释。非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赵瑟是不一样。在灵魂层面,对于叶十一,她和别人不一样。于是这种不一样在冥冥之中成为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叶十一在这一刻心有灵犀了。   事实上,赵瑟的弩箭脱手的一瞬间,战场中的叶十一就仿佛是被什么猛得触动了的心弦一样。他福灵心至地一抬头,望向寿州的方向。然后,他就看见了赵瑟。他看见赵瑟拿着弓弩立在城头发呆的样子。   霎时间,强烈的感情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千万种滋味在心头翻滚,几乎是叶十一无法自禁。这是自渭河渡口她与他擦身而过,宣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叶十一顿时呆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战场上形势的变化是很快的。叶十一这一愣神的功夫,前方的进攻失去了统一的调度指挥,立即就有点跟不上趟的意思。   “怎么回事?”前方进攻的将领们纷纷扭过头来向后观望。   然而,扭头也没能发现后方有命令传来。于是,将军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各自为战了。   各自为战当然是不行的,或者对别人行,但对张襄肯定不行。是的,叶十一放在前面地将军都是不赖的,或者有智谋,或者有勇力,或者智谋勇力兼而有之。然而,没有了统一的指挥,全凭大伙儿自由发挥,再怎么不赖,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终究是没有了。张襄是什么人?跟叶十一有差距,跟越鹰澜宇文翰卢宾还有差距吗?所以,敌军的进攻上的凝滞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于是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动反击。叶十一前锋几员大将各有主张,登时就有点要乱套的架势。   好在这个时候叶十一的注意力总算是回到了战场。他拿眼一扫战场,有些嫌恶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果断地一挥手,下令道:“撤退!”   一番厮杀,直至黄昏,叶十一麾下各部才渐次撤回淮河岸边的大营。此一番战斗,各部均有所折损,竟是叶十一兵出关中以来少有的挫败,诸将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大家心中也明白,之所以有此挫折,全是因为指挥突然中断,不过没人敢去怪罪叶十一罢了。他们想不到,也不相信叶十一会在战场上发愣,于是不免要将罪名加在中军的段文虎、卫伯贞等人头上。卫伯贞都冤枉死了,真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啊。   好在叶十一人品不错,很快就替他平反了。把自己关在帅帐里谁都不见,整整一宿之后,第二天一早,叶十一就召了全体文武官员会议。会上,他直接承认昨日小挫,责任全在自己指挥失误,然后一挥手打断了众将极力把错误自己身上揽以还他清白的积极发言,语气很是难测地说道:“日前中原传报,赫连胜、庞炜等已然合兵彭城,包围曹秋何军。为了尽快攻下彭城,以出兵两淮正面夹击金陵,我打算亲自前往彭城。至于寿州这边,则遣一人为大将主持,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愣住了。实在没准备啊!谁也想不明白叶十一这是要搞哪一出。守彭城的是曹秋何,守寿州的可是张襄。无论水平、能力,除开不要脸地程度,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也都是张襄要更难对付一些;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寿州更需要叶十一亲自坐镇指挥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跑到彭城去,难道就因为今天稍微出了点失误?这里有也太……主上您这不用这么严于律己,我们承受不住啊。于是,大家伙蠢蠢欲动,都有了要劝谏的意思。   叶十一心知肚明,有赵瑟在寿州,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专心与战事了。于是,他索性不给臣下劝谏的机会,径直下令道:“卢宾,你点一万兵马,与卫伯贞一起随我前往彭城!”   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于是,卢宾只好施礼应道:“是!”   叶十一继续令道:“越鹰澜,我任命你为大将军,授虎符印信。我走之后,寿州方面战事,由你全权主持。”   越鹰澜亦道:“遵令!”   “你……”叶十一望着越鹰澜,欲言又止。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到明确下达诸如“决不可伤到赵瑟”这样愚蠢命令的地步,然而,赵瑟……   好在越鹰澜完全领会到了叶十一的意思。她郑重向叶十一施了一礼,目光坚定地迎着他的眼,仿佛起誓似地道:“请主上放心,臣绝不负主上所托!”   叶十一点点头,道:“阿鹰,尽管放手去做,我是信任你的……”   就这样,叶十一把寿州扔给了越鹰澜,自己跨上健马,心安理得地跑去彭城找曹秋何单挑去了。   他这一走不要紧,可把赵瑟给坑苦了。   人家赵瑟可是做好了准备,来寿州找叶十一低头认输的。结果一个没看住,让叶十一给溜了。这让赵瑟找谁认输去?   难道向越鹰澜认输吗?   赵瑟是绝不愿意向越鹰澜认输的。就算她愿意,张襄也绝不能愿意。武人有武人的骄傲。向叶十一认输是一回事,向叶十一的手下认输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张襄尚且不能接受,后者就更不要说了。   而况即便是张襄列祖列宗的脸都不要了,愿意认输,赵瑟其实也是不敢的——不关愿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敢。   于是,寿州之战,只好硬着头皮打倒底了!   命悬   越鹰澜打寿州,思路和叶十一又有所不同。   叶十一的策略是集中力量打紫金山。寿州那些老弱残兵,窝囊废厢军府兵他是不屑去打的,太费工夫且无聊。决定寿州之战成败的关键在于驻扎在紫金山的张襄和他手下的河西铁骑。只要消灭了这部分了力量,战争就结束了。这个策略,是最快获取胜利的方法,但是,怎么说呢,但凡是最快的,总是最有风险的。那真不是一般将军玩得起的。叶十一敢于用这种打法,是因为他有十分的把握在战场上压制住张襄。这个把握越鹰澜是没有的。所以,她在接手寿州之战的指挥权之后,立即就改变了打法。   和叶十一不一样,越鹰澜很屑于欺负战场上的老弱病残与女性。身为女性的她在这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她完全不必在意被人指责为没追求、没人品,没尚武精神。于是乎,在功利战争的思想指导下——也就是说尽可能规避强敌,专捡窝囊废死劲欺负,越鹰澜做出了彻底包围寿州的布置。   “没有速战速决走捷的能力没关系,只要我们具备和我们的能力相匹配的耐性就可以了!”   这是后来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是当时寿州之战越鹰澜决定包围时说的。然后,她就将寿州城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越鹰澜是威武的。她有和张襄相匹敌的作战能力,也有足够的耐性围城,于是在己方淮河上游巨大的战略优势配合下,她成功地将寿州城里的守军与紫金山上张襄率领的机动力量隔绝开来。无论是谁,寿州的厢军也好,张襄的河西铁骑也罢,谁都没办法越雷池一步。另外,为了彻底断绝金陵方面的念想,她还做了一个非常“缺德”的安排——在淮河上栓铁链。   以攻打寿州搭建的浮桥为中点,她命人在上下几十里水面拴上了数千尺长的铁锁。光栓铁链还不算,还有更缺德的升级版。水军统帅罗文忠建议,为了增加浮力,应该给这些铁链都连上木头。这样铁链就不会下沉,可以彻底拦住金陵的战舰了。越鹰澜立即批准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的建议,于是,一夜之间,铁链上都系上了巨大的木头,寿州上下的水路彻底被封锁了……   种种布置都指向一个结论:越鹰澜虽然没有叶十一的天赋,但她比叶十一更加稳扎稳打。“稳”是战场上最可怕的存在,因为无懈可击。   这一下,赵瑟算是遭了老罪了——当然,寿州还没到缺粮断顿杀战马吃人肉的程度,所以这个遭罪不是身体方面的,而是心理上饱受折磨。   赵瑟简直快要疯了!   投降不成,突围不成,死守不成,援军还是不成。   投降就不必说了,不能也不敢。   突围也是做不到。越鹰澜展显示出名将风采,外抗张襄内击寿州,且战且围,把寿州围得个水泄不通。寿州城里,别说是人了,几乎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他们不是没试过,可就是从寿州城到紫金山这么点路,愣是咫尺天涯,说什么都突破不了。   至于死守待援,先说救援。目前紫金山上的张襄和越鹰澜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想要反败为胜,唯有指望新的力量加入战局。这个新的力量,目前看来只有金陵方面的援军。援军也的确是来了。既然是赵瑟困在寿州,金陵方面自然是义不容辞要派援军。   于是尽管刚进三月,还不是水军出动的最好时节,金陵方面还是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强大的水军——强大的这个词绝不夸张。虽然说除了淮勇之外,南方的军队大多疲软,但江南的水军可一点儿都不疲软。不仅不疲软,而且一直以来都很强大,实力是全天下都公认的。   援军的主将是王余。这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物,甚至用强大来形容都远远不够,或者只有用他的出身经历才能准确的诠释他的水平。简而言之,王余这个人在加入江南水军之前是个海盗,也有传言说他实际是出身于河东王氏,总而言之,他十三岁就下了海。王余下海的时代,正是被称为老船长的海盗之王遭到谋杀,大大小小的武装贸易船队忙于海上大火并的时代。他从最下层的水手做起,在惊涛骇浪中参与抢劫、战斗与贸易,三十四岁那年就成为了控制往东瀛、大秦等处贸易的四大海盗王之一,手下的武装船队跟朝廷的水军相比也毫不逊色。要说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也就是不知怎么搞的,竟被个曹秋何忽悠上了岸,从此充当起金陵小朝廷的走狗打手。   强大的水军加上强大的统帅,可以说金陵派出援军的阵容是相当靠谱的,只不过靠谱的阵容未必能带来靠谱的结果罢了。谁能想得到,经受得住海上暴风骤雨考验的强人,竟然能在淮河这么个小水沟里翻了船呢?   事情是这样的:王余带着水军开到寿州上游,碰到拦江铁索,船开不动了。于是王余陈兵下蔡,派人趁着夜色凫水过去搞破坏。然而,搞破坏也是需要时间的,还没等他们这边破坏搞完,潜伏在不远处的罗文忠水军突然就发动了进攻。王余何许人也啊,人家是经见过发风大浪的,自是微微一笑,凛然无惧,下令还击。就在这一刻,杯具发生了,战舰竟然都开不动了。原来会游泳的人,北方虽然少,但还是有的,罗文忠库里栓河道的铁链也还有剩。于是会游泳的几个人就拎着剩下那点儿铁链,趁着夜色悄默声地潜到王余战舰的底下,然后慷慨地把他们统统送出去了——他们用锁链把战舰牢牢拴在了一起。于是,王余这条大海里的蛟龙就这么窝囊地败给了小河沟里的泥鳅……好在,他本人还是逃脱了,带着残军后撤进涡口水巷,嗯,继续在精神上支援寿州。   精神支援当不了饭吃,反正援军是没指望了。没了援军,就凭寿州城里那几块料,死守又能守得了几天?   另外,赵瑟还得为薛玉京操心。薛玉京快要临盆了。虽然说用不着赵瑟去接生,但看着她每天挺着滚圆的肚子在自己眼前晃,赵瑟心里不可能没有压力。   张襄心里也饱受折磨。他都后悔死了。早知道会是这种无耻的打法,他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独自留在寿州的。显而易见,他被隔绝在寿州之外,而敌军压着寿州穷追猛打。寿州城里有他最重要的人,他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无力回天。他手中虽然还有几乎完备的河西铁骑,说起来并不比越鹰澜差,然而,这并不足以动摇敌人在江北巨大的战略优势。叶十一离开之前,他的军队就已经夺下了舒州、和州、薪州等地,对他形成绝大牵制。张襄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解寿州之围了。甚至于他不动还好,一动就极有可能被收紧的包围网勒死。强劲无比的河西铁骑,似乎除了逃跑之外,已经毫无用处了。   跑当然是跑得了的,可是张襄能跑吗?就算赵瑟可以不管,薛玉京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还被围在寿州呢!   考虑了几天之后,张襄决定逃跑。   他也不得不跑了,因为寿州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当然,是带着老婆一起逃。他决定闯过寿州城外的包围,返回寿州将薛玉京和赵瑟接出来,然后再护着她们突围。虽然解寿州之围是不可能了,但如果只是以一小队精锐趁敌人不备快速杀回寿州,凭张襄的能力与河西铁骑的快马,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么做极为冒险,有点自入绝境的意思。如果张襄不回去,他就可以轻松逃生。如果他回去了,就有可能送命。毕竟后面的突围很不容易,还要带一个孕妇和一个累赘。不过,男人为了老婆孩子总是要拼命的。   张襄仔细的策划这次行动。他首先和停泊在涡水巷道的王余取得联系。王余表示,发动进攻虽然不行,但可以前往下蔡附近接应。只要张襄他们一从寿州突围,跨过淮河北岸,登上战舰,就算是安全了。王余那边联络好之后,张襄开始准备行动。先是布置好自己走后大军如何撤退,然后挑选最快的马、最锋利的刀、最矫健的骑士,选择突破路线。   乙酉年三月初八日拂晓,张襄率百余精骑,悄悄潜入越鹰澜大营附近,然后突然发动,向内闯营。   这个时候,寿州城里,赵瑟正陪着薛玉京。寿州的战局已经那样了,赵瑟也不是打仗的料,并没有扭转乾坤的神奇力量,于是索性也不上城头去给大家添那个麻烦。眼见着到了最后的时刻,长夜漫漫,反正也睡不着,为了避免胡思乱想,索性整夜都陪着即将临盆的薛玉京。   他们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屋子里静静的,隐约只有城外的砲声和喊杀声。赵瑟静静地说:“玉京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么……”   薛玉京手扶着肚子,朦朦胧胧地说道:“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子就叫佑,男孩子就叫鄂,易经上说……”她突然停了口,侧耳倾听半响,然后道:“瑟儿,你听,什么声音?”   赵瑟手支着床榻半坐起身,侧耳倾听,除了一贯攻城的声响,并无什么特别。,于是说道:“没什么声音啊?”   薛玉京执拗地摇头,一推赵瑟道:“有的,派人去看看。”   赵瑟只好传唤门口的侍从:“小白,你去城上看看,有什么变故即刻回报!”   门外白下城答应一声就去了。赵瑟和薛玉京躺在那里,一时都没了话,安静下来。   大约半盏茶地光景,门咚得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全身甲胄仿佛被血泡过似地将军闯了进来。那将军步伐极快,赵瑟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他就几步跨到窗前。他伸手将薛玉抱起来,又将一床薄毯从头到脚将她裹住,往怀里一抱,转头就往外走。同时丢下一句话给赵瑟:“快起来穿好衣服,马上就要出城突围!”   薛玉京叫了一声:“阿襄!”   赵瑟终于反应过来,是张襄回来了。于是她赤脚跳下床,追上去揪住张襄的衣袖道:“不行,玉京姐姐马上就要临盆了!”   “必须马上走,城要破了!”张襄将张瑟往旁边亲军处一推,道,“快,给她穿盔甲!”   赵瑟被匆匆忙忙套上一声盔甲,然后被几个士兵架出去推上马,向外走去。城里火光冲天,一路上到处都是匆匆忙忙奔跑的士兵。   到了西城门,张襄勒住马。赵瑟四面一看,发现周围乱糟糟的,江源等寿州城中几名重要的将领都杂在骑兵之中。张襄偏过头来问赵瑟:“自己能骑马吗?不行可以让骑兵带着你!”   赵瑟点点头道:“我可以。”   这时候,张襄怀中薛玉京挣扎了一下,道:“阿襄,你放我下来!你这样抱着我没办法交战,我更危险。我也骑马,我没问题!   薛玉京怀着身孕,没办法横搭在马上的。张襄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一横,点头答应。   张襄鹰隼一般环视一周,然后将手用力一挥。霎时间,寿州城四门齐开,聚在城门的守军潮水一般地涌了出去,顶着枪林弹雨往外冲,顿时间乱作一团。趁着短暂的一点儿混乱功夫,张襄一马当先杀出城去。河西军最精锐的骑兵紧随其后,将赵瑟和薛玉京围在队伍中间,疾冲而出。   越鹰澜立即调兵拦截,然而河西铁骑无愧天下第一劲旅之美誉,只一心突围简直无人能挡。等越鹰澜好不容易带了兵马追上来,他们几乎已经突出重围,要杀过淮河北岸了。   越鹰澜一挥手,立即就是万箭齐飞,她本人也弯弓搭箭。这个时候,宇文翰正好赶过来,于是说了一句:“阿鹰,刀枪无眼,战场上就算是误伤了什么人,也是天意,主上也没有理由怪罪的……”   越鹰澜心头一震,箭尖不由自主就瞄向了赵瑟。她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她知道,只要这一箭射出去,也许她心底那个卑微的愿望就有希望了。她潜意识的很想射这一箭。然而,手指松开弓弦,箭刚要离弦的一瞬间,一句话突然在她脑中炸响——阿鹰,我是相信你的……   离弦的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与此同时,河西骑兵也冲过了淮河北岸。   鹰击   “梆”、“梆”、“梆”,三更鼓响,夜已经深了,寿州帅府内外却还灯火辉煌。帅府前面的长街马蹄声一阵紧过一阵,都是飞骑而来的将领。他们到在帅府门前,飞快地一旋调过马头,门前卫士立即上前一步,正好抓住缰绳。马上将军手按鞍桥一跃落地,同时将手中的马鞭丢给随行马弁,脚下拾级而上,跨步进门。一套动作做来行云流水,霎时潇洒好看。一名将军刚进去,紧着着另一名将军就到,都是不作停留匆匆赶了进去。一时之间,帅府门前,人马络绎不绝,却有条不紊,不见一丝骚乱。   马蹄声想响过一气,渐渐消止。帅府深处,一众将官全身甲胄分两旁肃立大堂。堂中极是安静,虽数十将领却不闻一声杂音。火烛高悬,亮光打在他们明晃晃的盔甲上,如冬雪寒霜,刺得人心底发寒。堂上张襄立在帅案之后,银盔银甲,一如少年时装扮,眉眼间却满是凝重,再无少年时的神采飞扬。他缓慢地踱着步子,目光注视着帅案之上平摊开的巨幅地图,沉吟不语。   “秦九爷到,俞大使到!”门口亲军大声禀告。   张襄豁然抬首,道:“快快有请。”说着亲自迎下堂来。   便见七八亲卫簇拥着两个人进得门来。左边一人身着锦服,四十多岁的年纪,目光锐利,器宇轩昂,正是被新川侯留下来作为代表,事实上掌握着淮南厢军的秦合清,赵瑟亲爱的九叔大人。右边的人倒是正正经经地穿着三品的官服,年纪却要大上许多,头发已然都白了多半,乃是厢军的指挥使江源。于是,张襄快走几步,迎上两人。   江源抱拳行礼道:“见过大将军。”   张襄冲他点了点头,道:“辛苦江大人了。”然后便握住秦合清的双手,歉然道:“夜半扰九爷清梦,实在是不该。奈何事态紧急,不容拖延,只好求九爷和江大人助襄一臂之力。”   秦合清道:“张大将军言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淮南人所养乡勇,正该保卫淮南土地父老,不此时用命何时用命?我与江大人一听说襄阳之事,便联袂赶来。但凡大将军有所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江源也道:“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张襄连声道谢。   秦合清问道:“想来大将军心中已有定计,不知将如何行事?”   张襄伸手肃客,陪着秦合清当先往里走去,将军们紧随之后。边走,张襄边道:“说句不当现在说的话,此时出兵,我心里其实是并不乐意的。要胜过叶十一,必须是在我们能够完全掌控的战场上才行,而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现在出兵,不是战术,而是在赌运气。陆子周应该放弃元元才对。以襄阳城池之牢固,即便失去外城,再守几个月也绝不成问题。岂不知君子弃瑕,壮士断腕?”张襄摇了摇头,遗憾道:“终究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事……现如今,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只能出战了……”。   他感慨过一句,立即振作精神说道:“不管怎么说,襄阳全军出击,的确是为我军创造出了内外夹击的机会。总归有这个机会比没有的好。”   “倘使我军不合击,襄阳倾巢而出,则必败无疑。襄阳一败,则两淮危矣。两淮一失,则江南不可守……”张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环视众将道,“所以,此一战实是我背水一战。胜负在此一举,诸公必须克尽全力!”   众人心中不由一凛,齐声应是。连秦合清都拱手施了一礼。   说话间,行至帅位。众人围着地图站了一圈,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张襄。张襄的手在地图上划过,最后在某一处用力按下,抬头道:“我思虑再三,能突破襄阳包围,进而击溃关中军的,唯有从此处。”   虎尾洲!顺着张襄手指的方向,是一爿浅滩,名为虎尾。   “这一点,我能想到,叶十一应该也能想到。所以他应该会在此处设下埋伏……当然,叶十一是不会亲自来,他还得留在襄阳。从现在他在襄阳大营中的将领看,唔……这个人应该是宇文翰。毕竟是要与我对战,过于四平八稳的平庸将领是不行的,必须要有足够的犀利的进攻能力。本来,叶十一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越鹰澜。有勇有谋,熟悉河西军的一切作战方式,进攻与防守都堪称完美。可惜,这么优秀的人才被他荒废在汉中了,”极淡的冷笑在张襄唇边一闪而过,他继续说道,“至于说宇文翰,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虽然说也很棘手,但毕竟勇力有余而智谋不足。所以,此一战,我们要兵分两路。厢军自水路去,我则率骑兵自陆路去,合击虎尾洲。宇文翰必定首尾不能兼顾,向襄阳方向败退,我军尾随追击,只要突破叶十一中军,这仗便是胜了。”   秦合清与江源对视一眼,而后点头道:“自当依大将军将令行事。”   张襄点点头,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想:真是对不起了,赵瑟。我未曾给你的九叔解说明白。宇文翰可不是真的有勇无谋啊,叶十一怎么可能用一个有勇无谋的人担此重任呢?只不过是他手段凶残才会留下的错觉啊。宇文翰真正的作战风格是狠辣残忍,赶尽杀绝。所以才有可能为了追杀水路上攻过来的厢军府兵,在另一面给我留下机会啊——水路总是要比陆路快一点的。打仗,总是要有人牺牲的……反正他们是不可能打赢叶十一的,不如用自己的血帮我胜利吧。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张襄一番排兵布阵,最后问江源道:“水路以何人为统帅,不知江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江源看了一眼秦合清,有些为难道:“本来自该是我亲自领军,不过……”   府兵厢军,成分比较单一,大体来说主要是土头土脑的农民,再有就是豪门家丁那种二杆子。对于这种军队,说实话,张襄打从心底里是不大看得起的,很有些职业白领俯视农民工的高姿态。然而,不论怎么样看不起,既然此刻他必须要借重这些农民的力量,便不得不为他们多操点心了。要知道,炮灰太差劲的话也是很令人头疼的。于是,张襄便勉为其难,替他们捉刀谋划起来:“江大人须得留守寿州,自然不宜亲自出征。我听说厢军之中有一人,名唤秦卓,似乎不错,不如以他为主将如何?”   江源闻言一怔,立即求救似地望向秦合清。秦合清倒是开诚布公,想都不想直接答道:“秦卓是我家人,行事不便之处甚多。大将军,你看我去可使得么?”   这样一说,张襄立即就明白了。想来厢军之中派系众多,除非秦合清亲自弹压,连名义上的主帅江源都是不好使的。于是心中不免有几分迟疑,他暗中以厢军做诱饵来为自己争取胜利之机已经是后患无穷了,再要搭上一个秦合清,以宇文翰的作战风格……张襄不禁在暗中摇头,绝对是要凶多吉少。万一这位高贵的秦九爷有什么三长两短,赵瑟那里可真是交代不过的。然而当此之时,张襄已然是被逼上梁山,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之后洪水滔天,都先打了再说吧。这打得赢打不赢咱还两说着呢。要是打不赢,能不能交代过去这种事也用不着再去琢磨了。于是,张襄索性将心一横,道:“如此再好不过!”   乙酉年二月初二日,张襄尽起寿州精锐,兵分两路,救援襄阳。水陆两军分兵进击,于初三日黄昏逼近虎尾洲。一场意料之中的大战如期而至,是为虎尾洲之战。   应该说,张襄还是非常厉害的人物,河西张氏正统传承者的名号毕竟不是白吹的。虎尾洲之战,关于敌方的布置,他至少猜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他猜到了叶十一的战争的意图,看出了襄阳包围网的薄弱环节,也预料到了虎尾洲会有埋伏,断言关键性的战争会在这里爆发。所以,他准备了对应的策略,并以不逊色于当世任何名将的指挥艺术将既定策略加以贯彻。这使得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无缺,在双方正式鏖战于虎尾洲并射出第一支箭之前。   然而,没有人能全知全能的,包括叶十一也包括张襄。再这场战争中,尽管张襄预料了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毕竟还有百分之一是他所没能料到了。就是这百分之一,使一切都变了味道,开战之前所有成为完美的理由都在开战之后变成了非常不完美的理由;就是这百分之一,决定了虎尾洲之战的胜负,同时也决定了襄阳之战的最终结局。因为这个百分之一,就是叶十一派在虎尾洲的主将,并不是张襄事先推测的宇文翰,而是本应该人还在汉中的越鹰澜。   虎尾洲的主将是越鹰澜。这一事实几乎是在张襄率领骑兵进入战场的同时就立即被他确定了——当然,他不是通过敌军的旗帜来判断的。在他们这样一生都消磨在战争上的人,战场上的触感远比看对手什么旗帜靠谱得多。甚至对于那些熟悉了的对手,只通过空气里传来的味道,就可以嗅出敌人是谁。   因此,当张襄进入战场,刚一交锋,就发现不对了。另一侧秦合清从水路而来的厢军府兵如他所估计更早到达战场,并与虎尾洲的伏军展开了交战,但自己这一侧敌方战线虽然单薄,一触之下却弹性十足,没有显示出任何有机可趁的漏洞。   “阿鹰,”张襄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然后挥动马刀,大声命令道:“冲过去!和厢军会合!”   战场上是没时间发感慨的,因为那除了浪费时间之外一点儿用处了都没有。出了任何状况,立即应变,这是名将的基本素质。应该说,张襄和他手下河西铁骑的表现就很不错了。毕竟谁也不能永远料事如神,出现计划外的变故是正常的,而且他应变也很及时也很正确,一秒钟都没耽误。既然敌军没有去追击厢军把后背暴露在他们的獠牙之下,那最好的办法的确是索性真的和厢军配合对其两面夹击,只要他们的诱饵友军能稍微□一点儿,坚持到张襄将敌军拦腰斩断,就胜利了。   在那一瞬间,河西铁骑的全部潜力都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发出来,仿佛幻化成一柄锋利的钢刀,优雅而绚烂地切割进少女丰腴的胴体。然后割到一半,他们没用的友军被击溃了,阵线垮崖一样的土崩瓦解。敌军放过抱头鼠窜的“诱饵”,迅速包围过来。   事实证明,诱饵果然就是诱饵,指望他们干超出诱饵水准的活儿,注定是要失望外加绝望的。“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盟友!”张襄摇头苦笑,果断地一挥手,变换阵势。   几次冲锋之后,纠缠在一起的两军渐渐分离开。两位主将也终于隔着数十丈的距离远远地见上了一面。   越鹰澜在马上向张襄施了一礼,道:“见过少帅。”   “是你也不错,虎尾洲这地方也不错,”张襄环顾四下,然后向越鹰澜道:“阿鹰,愿意在这里做个了断吗?”   越鹰澜道:“我更愿意少帅能将这个机会留在不久之后。”   “好吧,”张襄向越鹰澜点了点头,调转马头。、   ……   河西军撤退了。越鹰澜没有追击,她坐在马上长时间地远望着那些骑兵在黄昏中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而高傲的背影。   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看管俘虏的参将带着一队小兵推搡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带到越鹰澜马前,禀报道:“这个俘虏好像是寿州厢军的主将,吵嚷着一定要见将军。”   越鹰澜在马上打量那俘虏,见他虽然披头散发看不清样貌,衣衫破碎,狼狈非常,却姿态倨傲,气派不同常人。便道:“你是何人,要见我有什么事?”   那俘虏“哼”了一声,甚是傲慢,仿佛你也配问我名讳的意思。不屑道:“哪个要见你,我要见叶十一!”   越鹰澜一怔,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看守亲军已经自发自动地上前一步,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骂道:“住口,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那俘虏似乎被这一巴掌震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突然省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用力挣扎绑绳,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愤怒万分地骂道:“滚开!我要剁了你肮脏的爪子!”   越鹰澜挥手制止了士兵继续动粗,看着那俘虏认真道:“你总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否则我不可能送你去见皇太后。哦,我是越鹰澜,此处的主将。”   “皇太后?”俘虏一阵哂笑,然后冷冷说道:“我是秦合清。”   越鹰澜茫然不已。秦合清,那是谁?   为这个表情,秦合清差点没倒下。落到这群土鳖丘八手里,他真是倒了血霉了。于是不由两眼一闭,很是不耐地大声道:“就是苑国夫人赵瑟的叔叔,亲的!”   凤落   乙酉年二月初三日,越鹰澜于虎尾洲击退了寿州援军。   至此,内外夹攻击败叶十一的可能,已经完全没有了。襄阳陷入了绝境。三天之后,这座号称坚不可摧的铁城就被攻破了——   当时,罗小乙全军尽出做的最后反击,由于最终没能等来张襄的配合,虽然勉强将元元从叶十一的虎口中拖了出来,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力量逆转战局了。更糟糕的是,叶十一也不可能放他们回去了。他们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只好选择战斗到底。从汉水至襄阳城东小小的一块地方立即就成了修罗地狱,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既然是叶十一亲自出马的战争,又是城外野战,打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任何道理不赢。襄阳最后的反击很快就被击溃了。叶十一的军队紧咬着元元的败兵攻进了襄阳城。   襄阳有六座城门,最先被攻下来的是东门。当然,元元也是从这个门撤进来的,宇文翰的骑兵紧随其后,在激战中抢夺东门的控制权,然后叶十一也到了。元元遂不再恋战,调转马头一路向北门狂奔。其速度之快,堪称奔雷闪电,连叶十一在场都没能来得及拦住。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出身流寇的主帅,至少在逃跑上面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强大优势,你不服是不行的。   元元一边策马疾驰,一面急急交代道:“我们去北面接子周,然后从南面出城。你护着子周,我来断后!咱们江陵会合!”   “成,就这么办!”旁边和元元并驾齐驱,一路跑出来是罗小乙。这也是一位大宗师级的逃跑牛人,堪称跑出来地名将——千万别看不起逃跑。要知道,逃跑,也是需要水平的。蓝田跑完了南阳跑,南阳跑完了襄阳跑,能够一连三次从叶十一的手上全须全尾的逃出去,那需要什么样一种高山仰止的能力才能做得到啊?   这种能力,叶十一打从上战场开始就没能得到过培养锻炼,当然更没机会发扬光大。业务不熟,被元元和罗小乙带了百余骑冲了出去应该也是可以原谅的,这大家都能理解。但遗憾得是,叶十一本人不这么想。略微一怔,他立即就要提马追上去。   这个动作当然也立即就被宇文翰和刚刚赶上来的卢宾联手给拦了下来。宇文翰拉住叶十一的马,卢宾拉住叶十一的胳膊,硬是没能让叶十一追出去。两人苦口婆心的劝叶十一还是算了吧。他们齐声说道:襄阳已破,仗已经打赢了,追击残兵败将这种小事儿真的不用麻烦主上您亲自来了,请放心地交给臣下我们吧。我们真的能行。   这绝对是一个十分之合理化地建议,正确到可以铭刻到石头上。在攻破了襄阳城门,已然锁定战争胜局的现在,作为主君的确没有任何必要亲自参加到痛打落水狗的行列中来。因为这不但会拉低了他自己的档次,而且满场乱窜还会把自己变成一个醒目的活动靶子,平添无数风险,白让自己的臣下不省心。这万一要是都到了这一步了再整出点什么三长两短,石头流矢之类的幺蛾子,那可真是冤透了!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蹲着,安心等待臣下的捷报。   奈何叶十一从来就不是个能让臣下省心的好主上。将在外尚且君命有所不受呢,何况是君在外。既然把叶十一放上了战场,就好比野马摘掉了辔头,哪能再让你给戴回去?当然了,对于宇文翰和卢宾这两员心腹爱将,叶十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被拽了马头揪了胳膊也没有一鞭子抽过去,总算皱着眉听两人了说话。但这个面子也就到他听明白两人的意思为止了。   “少废话,闪开!难道这里还有人能杀了我不成?”叶十一两臂一晃便轻轻松松将两员猛将甩开,抖动缰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同时命令道,“巷战宇文翰指挥,先控制南城!”鬼头刀带着亲军连忙跟上。   宇文翰和卢宾被大力甩开,在马上晃了几晃才各自稳住身形。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卢宾分出一队精骑,亲自带着追上,从旁策应保护。宇文翰则留下来坐镇指挥。其他如何作战是早就分派好的,众将各有动作,叶十一是不是亲自在场倒是也无所谓。   襄阳城规制宏大,从东门到北门很是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叶十一先是发动时被宇文翰和卢宾拦了一拦,后来一路上元元可以直接冲过去了,他却还要突破蜀军的层层拦截,耽误了不少功夫,所以河东铁骑和他本人素质虽然都是超一流的,但等冲到北城时,元元已经收拢了北城的守军,会合了陆子周,准备上马开溜了。   陆子周是小成亲自带着人护送上城墙的,情况紧急,元元甚至没来及和他说一句话,只一个对视,就径直伸手抓住他的臂膀,用力向旁边罗小乙怀中一甩,道:“小乙,子周就拜托你了,快走!”说着将刀在身前一横,单手捉住马缰就要上马。   这个时候。叶十一还被蜀军组成的人墙阻在夹道之外。元元将陆子周甩到身后,横刀相护的这一副景象就正好落在了他的眼里,如同天敌之间的致命诱惑,立即就拨动了叶十一骄傲心灵某一根神秘心弦。   “这一次,绝不允许他再逃走,绝不!”他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怒吼着,飞身从马上跃起,大鹏一样掠过蜀军厚实的人墙,手中马刀划过一道刺眼的圆弧,向前劈去。   元元倏地瞪圆了眼睛,挥刀相迎。一声脆响,叶十一的刀干净利索地斩断了元元的刀,而后毫无凝滞之意,继续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向元元的头颅。元元奋力向一旁闪避,希冀躲过致命一击。刀砍在了她的肩膀上。然而,叶十一的力量加上她躲避的力量,像一阵狂风,将她卷着向城下倒去。   “元元!”陆子周不禁一声惊叫,本能地伸手去拉。   很难想象,陆子周这种动手能力惨不忍睹的人竟然能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抓住元元。或者是巧合,但他的确抓住了。然后他被元元下坠的势头带着一起翻下了城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连叶十一这样地绝顶高手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变作两个黑点,一前一后急速坠入湍急的汉水。浪花一翻,就彻底不见了。   天地霎时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连叶十一脑中都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反而是罗小乙。他第一反应不是冲上来找叶十一玩命,而是奋力往马上一跳,不管不顾,调头便往外跑。前面自己的人挡住他的马蹄,他想都不想,直接挥刀就砍。于是,蜀军的小兵们也灵性过来,土匪作风全面返祖,积极发扬“打得过一哄而上,打不过一哄而散”的光荣传统,以罗老大为榜样,各自撒丫子逃命,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卢宾带兵冲杀一气,肃清残敌,指挥兵马完全控制了北城之后,重新回转城上向叶十一复命。他跳下马,顺着城墙夹道“噔”、“噔”几步跑上城来,却发现叶十一扔扶着城垛迎风站立,眺望脚下汉水波涛翻滚东流而去,神色间并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有几分疑似茫然的神情。于是,试探地唤了一声:“主上?”   这个时候,很难分辨叶十一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彻底压倒陆子周,甚至干脆杀掉他是叶十一一直以来的愿望。他自以为,那是他生命中仅次于得到赵瑟,和赵瑟长相厮守的追求。然而,当那一瞬间,当陆子周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轻描淡写地坠下城去,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他感觉不到愿望达成任何喜悦,心里只有空洞与茫然。   是满足之后的寂寥吗?叶十一扪心自问。然而,这个答案立即就被他自己否决掉了。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满足。这个结局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不要嘲笑,也许这真的很丢人——叶十一的确在心里想象过将陆子周彻底压服之后的情景。在他的设想里只存在两个场景:   一,以那种伟大到令人感动的仁慈,骄傲地说道:“你走吧!”   二,他亲自挥刀,一刀就斩下陆子周的头颅,鲜血喷出来溅得满眼的红……   多天真多可爱的憧憬啊!多唯美的景象,感情和色彩都丰满无比,充满了张力和层次感,给个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啥的一点儿都不过分。   然而,很遗憾,现实是两者皆不是。   叶十一垂首看城墙和江水,从这样高的城墙掉进这样急流的江水,大约真的是不能活了。   “我并没有想杀死他,”叶十一有些落寞地自言自语,“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叶十一这份复杂的心情自然不是卢宾所能尽数体察的,但他认为他理解了。他搞不清楚叶十一是不是自言自语,也分辨不出来叶十一所说那个他是指男人还是女人,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英雄相惜,寂寞高手,独孤求败,元元这样地对手少了一个总是要令人百感交集的嘛。他自己也挺感慨。一般玩赢了的人都好摆这一套谱。于是,他探出头去看了看江水,道:“已经派人沿江搜索了。主上放心,即便不死也是逃不掉的。不过,看情景是必死的,不大可能死里逃生。水这样急,真是死了恐怕连尸体都不一定找得到……”言下之意,不无感慨,想元元也算一代巾帼,到最后连一个坟头都没能混上。   卢宾那里正感慨呢,叶十一那里却翻然变更了态度,断然下了一道严令:“不行,必须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卢宾吓了一跳,肃然行礼道:“是!”满腔浪花淘尽英雄的感怀与慰藉主公的心思都随着一身冷汗流出来,顿时消散得不见影踪。他头脑清楚起来,心中不免有一些忐忑与战战兢兢。   正好此时宇文翰派人前来禀告,说我军已然攻陷了蜀军的帅府,基本掌握了襄阳城的局面,请主上移驾。叶十一点头允准,于是卢宾松了一口气,与鬼头刀等人一并护送叶十一下城前往帅府……   随着元元坠城,罗小乙带头逃跑,蜀军自南阳之战以来一直苦苦维持的士气立时便来了个总崩溃。数万兵马连死带逃,霎时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宇文翰等诸将各逞勇力,所向披靡,一口气追出数百里。罗小乙不负逃出来的名将之誉,狄桂华死了,元元也栽了,他却连毛都没少一根。在宇文翰等数路大军的穷追猛打之下,竟能顺利逃出生天,自江陵穿城而过,一路狂奔躲进瞿塘天险。宇文翰等人一直追过江陵,终于望瞿塘兴叹,于是就此打道回转襄阳,向叶十一复命。   至此,荆襄天下用武之地,已尽入叶十一掌握。江南指日可下,守当其冲的就是寿州和彭城。叶十一先令中原的赫连胜、韩德功等军并击彭城,令宇文翰巩固江陵,令越鹰澜为先锋,自己亲自率领大军进攻寿州。   在离开襄阳之前,还有几件事需要处理。首先是蜀军的俘虏。襄阳之战,尽管蜀军跑得比兔子还快,但俘虏大家伙凑一凑还是抓了万余人。这些人用不好用,养着又费粮食,放更是太便宜他们了。叶十一心情本来就差,于是下了一道十分之冷酷的命令:“杀掉!”   此令一出,全体将军都傻了眼。杀俘不祥啊,是要遭报应的,搞他们这行的都知道。然而,命令是不能不遵守的,这种时候,也是没有人敢去触叶十一的霉头的。大家一边准备干屠杀,一边在心里哀号,早知道还不如当时麻烦点在战场上都给宰了呢!   千钧一发之际,江中流总算大义凛然了一把。他先拍着胸脯把自己一通猛夸,达到人见人躲的境界之后,方才去见叶十一。和所有人想的不一样,他没拿“罪莫大于杀已降”之类的恐吓叶十一,而是反复强调:主上您还是要平定巴蜀的,杀点俘虏不打紧,万一激起蜀军死志,外凭剑阁、瞿塘天险,内凭天府之国无量财货,给您来个殊死反抗,那可就不上算的很了。叶十一被聒噪得十分之不耐烦,于是勉强忍住怒意道:“那你去处置好了!”   第二桩事,是关于元元和陆子周的尸首问题。   认输   是的,尸首。   虽然说叶十一那一刀并没有完全砍死元元,但在那种情况下坠城,基本已经可以认为是死亡了。也许有人说,襄阳城下是很深的水面,和土地比起来还是有生还的可能的。但说这个话是要负责任的,至少你不能不考虑当时四下的环境和汉水的情况。   当时是什么情况呢?箭矢横飞,投石流星雨一样地往下砸。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锋利的箭矢密密麻麻射入水面,都有巨大的石块砸下来。再说汉水,水深浪急,并且顺着襄阳往下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险地白石滩。暗礁密布,到处都是尖石漩涡。别说是人,就算小点儿的船,不给你撞个粉碎,也要把你拉进河底。当然,如果是叶十一这样地高手,的确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可如果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和一个受了重伤的女人呢?答案是显然的。   所以,虽然叶十一命令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部下执行之时不免要将重点放在了“死要见尸”上,只不过收尸也不是一桩好干的活罢了。   襄阳大战,双方战死的人合在一起有好几万。这几万的尸首冲进汉水,一路波涛起伏,转眼就都进了白石滩。白石滩的地势低,江水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俯冲的力量加上回旋之势拍打在巨石暗礁上,便有无数尸身粉身碎骨,被暗潮吞进暗无天日的滩底深埋……   搜索的人马工作态度再认真毕竟不能当真把汉水淘一边,于是,当在白石滩找到代表蜀王的印信——印信从带钩上撕裂下来挂着半片残锦正好勾进石头缝隙,印章的一角被砸碎了——他们便将此作为元元身死的证据,拿着向叶十一复命去了。   追击的军队没有找到活着的人,搜索的队伍带回来的东西也不是尸首。对于这个结果,叶十一明显是不满意的。这个时候,他刚刚因为杀俘的事情被江中流狠狠添了一把堵,积得满腔怒火。顿时新怒旧怒一并发作出来,先是拍案将手下一阵痛斥,然后便是一通调兵遣将,大有找不到就不离开襄阳之势。然而,真到要发动的时候,叶十一却又突然泄了气,意兴阑珊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挥手道:“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将实在被叶十一这一通来得快也去得快的脾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不管怎么说,不用去翻地皮总是好的,于是便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专心准备出兵事宜。   第三桩事,还是和俘虏有关。越鹰澜派人将秦合清送来襄阳了。   事情非同寻常,下面的人不敢擅自做主,于是一路向上禀告,最后连人带信交代到亲卫统领卫伯贞那里。卫伯贞心里也是实在拿不准,于是没有立即向叶十一禀告,而是找来诸将商议。然而,有了前面两件事的前车之鉴,众将都学了乖,谁也不肯出头。互相推诿之下,最后公推江中流江大人与卫伯贞一同前去。江大贪官最近很有人品爆发的迹象,被大家伙扔出来顶雷,竟没有开溜,反而兴高采烈地去了。闹得大家伙儿反而心里很不踏实,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什么好事了。   于是,在江中流的掠阵之下,卫伯贞禀告了秦合清之事。结果叶十一的反应和大家想地都不一样。   “秦合清?”叶十一想了想,然后不以为意道,“哦,想起来了。他又不是张襄,放回去也不打紧。不过毕竟现在正在交战中,就这么放回去好像也不合适……那就送去上都,交给赵箫好了。”卫伯贞领命,正要退下去办。叶十一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说道:“算了,还是暂且留在军中……软禁即可。”   卫伯贞施礼道:“是。”   江中流眼睛一轮,随即低下头去,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叶十一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很没来由地向江中流道:“赵箫一直想来前线。我本来也打算攻下寿州之后便令他前来。现在看,似乎也没这个必要。你写一封给怜光,令她多加留意。”   江中流心中暗自叹息,应了一声,然后道:“主上不打算见一见秦合清么?”   叶十一怔了一下,然后迟疑着道:“还是打完这一仗再见吧……”   江中流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你丫也有怯场的时候?哈,哈……   乙酉年二月初九日,叶十一自襄阳出兵,以水陆兵马合计十一万,大举进攻寿州。   于此同时,有关襄阳之战的结果也终于传回了金陵。   战争时期,讯息不通,金陵很是过了几天纷杂混乱的日子。那是真假情报齐飞,小道消息与流言蜚语共一色,到处都是人心惶惶。等终于拨开迷雾见真相,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得到了准信,于是人心更加惶惶了。   门阀士族,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开始暗中活动,金陵的局势更加纷繁混乱了,密探与说客,这些人到处都是,政治掮客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蜂拥而动,各种各样的政治交易充斥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帝王之洲。这段时期,金陵的政局的复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这里面,表现得最镇定自如的人反而是赵瑟。面对一桩接着一桩的凶信,她的反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不,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也是远远不够的,她的态度简直冷静得让人生疑——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那就一定是索性自暴自弃了。能想象吗,她甚至还有心情去发一番议论,像个局外人似的以很欠揍的语调调侃那些坏消息——   “夫人,张大将军兵败虎尾洲,咱们九爷被河东军给活捉了,怎么办哪?侯爷请您赶紧那个主意啊!”   “哦,不用急,会放回来的。”   “夫人,襄阳失守了!”   “上帝折鞭之城——也不怎么样嘛!唔……元元还活着吗?”   “据说是坠城而死。”   “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她会死得新鲜一点儿呢,结果连狄桂华都不如。唉,搞这么壮烈做什么,子周心里会过意不去的——有子周的消息了么?还没有?江陵或者瞿塘,应该就是这两个地方。吩咐下去,让他们派人再去找来……谁让你们带他回金陵的?确定了下落就是了……”   耳听着赵瑟竟语气笃定地交待起身边从人如何如何去找陆子周,禀告的人几乎傻了眼。他无比尴尬地站在堂下,内心里为难极了。好不容易等到赵瑟一句话说完,忙趁机插嘴道:“夫人,陆公子是和蜀王一起掉下去的,襄阳传来的消息是“悉亡”,呃——”   禀告之人猛地收声,仿佛是被刀割断了喉咙。他是真不敢在说下去了。因为就在刚才,他说出“悉亡”二字的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到了面前这高贵女人娇艳生姿的容颜化作雕像般灰败的全过程。于是,他知机地紧闭了嘴巴。   世界陡然间清净了。喧嚣、热闹,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咚”、“咚”连续两声脆响,惊扰了赵瑟彻底清净了的心。她有些木讷地转了转眼珠,发现是自己手里的玉箸脱落,撞击在盘盏上——事实上,今天是赵氏一族聚会的日子。而现在,他们正在吃饭。门阀赵氏一族的重要人物都在场。赵瑟的母亲,她的父亲,她至亲的人就坐在她身旁。   赵瑟没有去管那些人,没有去管他们全体注视自己的目光,只低头打量那双筷子。它们分得很开,歪斜斜地尾部勉强摞在一起,横在盘盏之间丑陋得让人一刻也不能忍受。于是,赵瑟果断地伸出手,将那双筷子仔细的摆好。这以后,她手掌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来——她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非如此不能站稳似地——赵瑟的目光越过堂下巨大的铜鼎一直向前,最后落在庭院太阳照在日晷上最后拖曳出来的长长阴影。   “瑟儿……”赵瑟的母亲轻声呼唤女儿的名字,试图从她曾经顾盼生姿的眼眸里找寻活人的生气。   赵瑟唇边扯出一个几乎可以算作是没有的笑,闭了闭眼睛,然后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我将亲自前往寿州督战。” 冷冷地宣布完这一决定后,赵瑟直接就离开了宴会。   新川侯在女儿转身的时候,曾经打算出声阻拦,但在妻子目光的示意下,终于只张了张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赵瑟一离开,宴会上顿时就炸开了锅。族人们议论纷纷,新川侯有些愤怒的站起身,他抓不到女儿大骂一通,于是只好抓住剩下的老婆去指责:“为什么不让我阻拦她?”   秦合元也应和道:“是啊,夫人,怎么能让瑟儿去寿州呢?那已经是前线了,刀枪无眼,那太危险了!”   新川夫人在自己的两个丈夫的脸上交替着落下视线,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可以了,总算她要去的是寿州不是彭城。他们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闹了这么久该够了吧?你们不让她去,难道一定要等到兵临城下,人都死完了才行么?”   ……   赵瑟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后宅走,心里满是对元元的怒火。认为她就算是死了也应该再拉回来再杀一遍——都怪她!   平心而论,赵瑟把陆子周死的责任都推到元元身上是很没有道理的。战场上的死那里能说得清楚是谁的责任呢?谁又该保护谁呢?真说起来,赵瑟自己的责任恐怕还要更大一些。既然不想陆子周死,那么一开始不放他去襄阳,他又怎么可能死呢?然而赵瑟是不能承认自己有责任的,她也不愿意归咎于叶十一,那就只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元元头上。   她心里骂道:元元你真没用!废物!白痴!混蛋!你为什么不好好保护子周?你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十一,为什么不肯先把子周送走?你送他走啊!就算你不保护他,就算你不送他走,怎么也不能拉着他跟你一起去死啊?你真自私!你辜负了我,辜负了子周,你连你自己都对不起!我放子周离开,是为了他能活,能活啊!不是为了叫他去送死!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他在金陵!就算最后要死……我怎么会觉得你靠得住啊?   赵瑟心里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赵瑟想:“我只和子周哭过,我哭的时候,只有子周抱我……”一旦陆子周死了,赵瑟的心里就只剩下他的好,他的不好则全部消失了。于是赵瑟凄凄哀哀地想:“现在都没有了,子周死了……”   眼泪淌在脸上,冰凉凉的,和着脂粉一塌糊涂地痒。于是赵瑟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心道:“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算了!”   ……   乙酉年二月十一日,赵瑟自己给自己加封了个督师的官位,点起兵马,离开金陵,亲自前往寿州监军去了。   “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算了!”只从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赵瑟这一番亲自出马有多少赌气的成分了。然而,与此同时,也必须承认,她绝不是全然赌气。   亲自到寿州去,这个动作除开骄纵女孩对待情人似地赌气,还有的是成熟政治家的理智抉择。只不过赌气永远是显性的,理智永远是隐形的,两种情绪混杂一起,于是只听到了赌气。而当几天之后,赵瑟从陆子周死亡的最开始的打击中渐渐恢复过来,不再一味的赌气,理智就占了上风。于是,到寿州去的目的也就十分明朗了。   应该说,在赵瑟的心底深处,她是真的害怕了。她原本以为,那些意料中必将到来的死亡是她能够接受的。她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冷酷与无情。而当陆子周的死讯活生生的摆在她面前,她才终于明白那种残酷与痛苦真不是她能承受的,她还远远不够冷酷,不够无情。所以,她必须站出来结束这一切。她决定向叶十一低头了。   就这样,赵瑟怀着准备低头认输的心情来到了寿州。然而低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寿州之战已经开始了。而战争一旦发动就不可能轻易停下,就算想认输那也是要看有没有机会的。   箭语   赵瑟刚登上寿州,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城下激烈无比的鏖战。   战争的声势搞得很大。叶十一披挂上阵,亲自指挥进攻。寿州一方,张襄也亲自率军反击。进攻与防守的焦点都是寿州城外淮河南岸的紫金山。在紫金山,张襄重重叠叠扎下了十八座连营,护卫犄角,与寿州城守望相互。叶十一要攻下寿州,首先必须要解决的就是紫金山。于是,围绕着紫金山,敌我双方十几万人马撒将出去大肆厮杀。十几万人厮杀的场面是何等的宏伟壮观啊,整个紫金山都仿佛是被翻腾的江海淹没了,使人看来颇有浩浩汤汤之感。   以赵瑟当年在中原监军之时所培养出来的有限眼光看来,这场战斗似乎正进行到紧要处。大抵一个不好,正在角力的双方就要有一方败退了。当然。叶十一退了收拾收拾明天还能再来,张襄要是退了,恐怕紫金山就要丢了。一旦紫金山失守,寿州将陷入彻底的孤立。从这个角度上讲,张襄要稍落下风。于是他这一方带了破釜沉舟的心情,反而厮杀得更加勇猛。   寿州城上拼了命的擂鼓助威。“咚”、“咚”的声响犹如响雷,一阵紧过一阵,如同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笼罩住了赵瑟。赵瑟的全身都仿佛随着这密密的鼓声抖动。间或有一声重鼓爆炸在她的耳边,像是几乎连心都要随那鼓声掀翻了天灵盖跳出来。赵瑟拖着胸腔里咚咚作响的身躯,尽可能让自己站得英姿勃勃一些。虽说她是打算低头认输来的吧,打仗的事真帮不上什么忙,可既然赶上了这一出,再怎么也不能打击自家的士气啊!   因为寿州军中主要的大将都随张襄出战了。这个时候,陪着赵瑟登城观战的除了厢军指挥使江源也就是一干无甚紧要的参将、稗将,再有就是城上守卫的将士。除了江源之外,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更搞不清上面大人物的心思,是以,赵瑟这般显赫的贵妇高官能甘冒箭矢,亲自登上城头站一站,大家伙儿还是很受鼓舞的。   正巧城外一阵急射,射翻了一批守城的将士。为首的校尉也被一箭贯穿左胸,但其人却剽悍异常,一手按住伤处,扔咬牙奋战。直到另一批人马顶上,他才被拖下来裹伤。这情景,让赵瑟突然想起当初中原大战,自己与傅铁衣一道陷入流寇包围,日夜苦战的日子。于是,脑子一热,她竟走过去亲□问受伤的校尉。   那校尉鼓舞之上更受鼓舞,一时鼓舞得大发了,激动之下,竟是翻身而起,一把拔出自己身上的羽箭,然后单膝跪倒,献上道:“请大人也射一箭,以壮我军威。”   “这个……”赵瑟一怔,瞅着那染血的箭为难了。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去搞那些装模做样的把戏。现在可怎么办?   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己人啊,赵瑟旁边的江源立即就出面打圆场了。说起来,这位江指挥使和赵瑟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他是凭借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献上儿子的功劳,才能依附上门阀赵氏然后得以飞黄腾达,算是赵氏家臣似的人物。因此,赵瑟那里一犯难,他马上就察觉了,然后自然义不容辞,要站出来替主人顶枪扛刀。他大声斥责道:“放肆!大人是什么身份,以女子娇贵之躯踏足此地已是我等的无上荣耀了,怎么能求她拉弓射箭?还不快快退下!”   奈何那校尉却是个实诚人,只道赵瑟是不会射箭,于是便诚心实意地建议道:“末将知道大人是女子,不会射箭。可大人不会射箭没关系啊,拉不开弓弦也没关系。大人可以用弩,不消拉弦的。只要是大人亲手射的,将士们都会精神百倍,更加浴血奋战。”   这一番话立即就得到围观将士们的哄然叫好,于是其余的将领也都跟着起哄。   赵瑟看着校尉脸上无比认真而诚恳的表情,耳边听着将士们的鼓噪声,心中一阵烦乱。如果面前的这些是高官显贵,她自然有得是办法拒绝。然而问题是,他们不是。以前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赵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不过赵瑟感觉,这时候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于是,赵瑟点了点头,冲那校尉道:“好,你起来吧。”   将士们发出一声欢呼,迅速准备好了弓弩送上来。赵瑟推辞不得,只得从某个半跪的小校手里接过弩。   弩是上好了弦的,射地时候只要一按机簧就能可以了。按照旁边将军的指点的方式,赵瑟将弩握在手里,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从战场上扫过。   “只是射一只箭而已。”她想。   “大人,您看那里,那是帅旗,敌军的主帅就在那里。”又有一名将军极是体贴地向赵瑟指点发箭的方向。   赵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见无数兵马盾牌之间,高矗着一面大旗。大旗之下,有人手握宝剑,指挥战斗。举手投足之间,雄姿英发,挥斥方遒。尽管看不清面目,但赵瑟确定,那是叶十一。   一旦看见了叶十一,毫无道理的,赵瑟心中顿时翻起无穷的气苦。什么低头啊认输啊之类的大计全然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剩下了个赌气。而且气得要命,眼睛一酸,眼泪就充盈了眼眶。   “还打这么起劲,高兴死你算了!”她愤愤不平的在心中想,对准叶十一的脑袋,恶狠狠地扣动了机簧。上足了弦的弩箭立即便挟着一声尖锐的声响,激射而出。   赵瑟射箭的水平,可以负责任的说,不是不好,而是相当的不好。那准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是,这一次,大约是她的怨念实在太深了。这一箭竟如箭神附体一般,直直地冲着叶十一的脑袋就去了。众将齐声欢呼,战场上的将士们大受鼓舞。   当然了,这个欢呼水分极大,捧场和鼓劲的比例至少占到九成,反正把气氛烘托起来也就达到目的了。因为在场的将军们都知道,虽然这一箭准头十足,劲头也够,但真要说能射中叶十一,那恐怕可能性是不大。要是准头和力道有用的话,那还要护卫和盾牌干什么呢?野战更是没有必要。咱也就不必费劲了,直接弄一排神箭手城上射呗。所以说,那玩意就是个人品活儿,需要超凡脱俗的运气。至于说到运气,这么不靠谱的事儿,一般大家是不会指望的。   果不其然,赵瑟准头与力道都绝佳的一箭,在保护层的外围就被拎着盾牌的叶十一亲军给挡了下来。寿州城上的将军们象征性的发出一声齐叹,然后,就着士气正旺这股热乎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至于挡在叶十一身前的卫士们,战场上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挡下来就挡下来了,没人会去过多注意。甚至多看一眼,他们也会嫌浪费时间。然而,士兵们没注意,不代表叶十一没注意。   很难相信叶十一是怎么从战场上那些成千上万的到处乱飞的箭矢中扑捉到其中有一只是由赵瑟射出来。这完全没办法解释。非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赵瑟是不一样。在灵魂层面,对于叶十一,她和别人不一样。于是这种不一样在冥冥之中成为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叶十一在这一刻心有灵犀了。   事实上,赵瑟的弩箭脱手的一瞬间,战场中的叶十一就仿佛是被什么猛得触动了的心弦一样。他福灵心至地一抬头,望向寿州的方向。然后,他就看见了赵瑟。他看见赵瑟拿着弓弩立在城头发呆的样子。   霎时间,强烈的感情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千万种滋味在心头翻滚,几乎是叶十一无法自禁。这是自渭河渡口她与他擦身而过,宣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叶十一顿时呆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战场上形势的变化是很快的。叶十一这一愣神的功夫,前方的进攻失去了统一的调度指挥,立即就有点跟不上趟的意思。   “怎么回事?”前方进攻的将领们纷纷扭过头来向后观望。   然而,扭头也没能发现后方有命令传来。于是,将军们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各自为战了。   各自为战当然是不行的,或者对别人行,但对张襄肯定不行。是的,叶十一放在前面地将军都是不赖的,或者有智谋,或者有勇力,或者智谋勇力兼而有之。然而,没有了统一的指挥,全凭大伙儿自由发挥,再怎么不赖,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终究是没有了。张襄是什么人?跟叶十一有差距,跟越鹰澜宇文翰卢宾还有差距吗?所以,敌军的进攻上的凝滞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于是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动反击。叶十一前锋几员大将各有主张,登时就有点要乱套的架势。   好在这个时候叶十一的注意力总算是回到了战场。他拿眼一扫战场,有些嫌恶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果断地一挥手,下令道:“撤退!”   一番厮杀,直至黄昏,叶十一麾下各部才渐次撤回淮河岸边的大营。此一番战斗,各部均有所折损,竟是叶十一兵出关中以来少有的挫败,诸将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大家心中也明白,之所以有此挫折,全是因为指挥突然中断,不过没人敢去怪罪叶十一罢了。他们想不到,也不相信叶十一会在战场上发愣,于是不免要将罪名加在中军的段文虎、卫伯贞等人头上。卫伯贞都冤枉死了,真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啊。   好在叶十一人品不错,很快就替他平反了。把自己关在帅帐里谁都不见,整整一宿之后,第二天一早,叶十一就召了全体文武官员会议。会上,他直接承认昨日小挫,责任全在自己指挥失误,然后一挥手打断了众将极力把错误自己身上揽以还他清白的积极发言,语气很是难测地说道:“日前中原传报,赫连胜、庞炜等已然合兵彭城,包围曹秋何军。为了尽快攻下彭城,以出兵两淮正面夹击金陵,我打算亲自前往彭城。至于寿州这边,则遣一人为大将主持,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愣住了。实在没准备啊!谁也想不明白叶十一这是要搞哪一出。守彭城的是曹秋何,守寿州的可是张襄。无论水平、能力,除开不要脸地程度,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也都是张襄要更难对付一些;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寿州更需要叶十一亲自坐镇指挥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跑到彭城去,难道就因为今天稍微出了点失误?这里有也太……主上您这不用这么严于律己,我们承受不住啊。于是,大家伙蠢蠢欲动,都有了要劝谏的意思。   叶十一心知肚明,有赵瑟在寿州,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专心与战事了。于是,他索性不给臣下劝谏的机会,径直下令道:“卢宾,你点一万兵马,与卫伯贞一起随我前往彭城!”   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于是,卢宾只好施礼应道:“是!”   叶十一继续令道:“越鹰澜,我任命你为大将军,授虎符印信。我走之后,寿州方面战事,由你全权主持。”   越鹰澜亦道:“遵令!”   “你……”叶十一望着越鹰澜,欲言又止。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到明确下达诸如“决不可伤到赵瑟”这样愚蠢命令的地步,然而,赵瑟……   好在越鹰澜完全领会到了叶十一的意思。她郑重向叶十一施了一礼,目光坚定地迎着他的眼,仿佛起誓似地道:“请主上放心,臣绝不负主上所托!”   叶十一点点头,道:“阿鹰,尽管放手去做,我是信任你的……”   就这样,叶十一把寿州扔给了越鹰澜,自己跨上健马,心安理得地跑去彭城找曹秋何单挑去了。   他这一走不要紧,可把赵瑟给坑苦了。   人家赵瑟可是做好了准备,来寿州找叶十一低头认输的。结果一个没看住,让叶十一给溜了。这让赵瑟找谁认输去?   难道向越鹰澜认输吗?   赵瑟是绝不愿意向越鹰澜认输的。就算她愿意,张襄也绝不能愿意。武人有武人的骄傲。向叶十一认输是一回事,向叶十一的手下认输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张襄尚且不能接受,后者就更不要说了。   而况即便是张襄列祖列宗的脸都不要了,愿意认输,赵瑟其实也是不敢的——不关愿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敢。   于是,寿州之战,只好硬着头皮打倒底了!   命悬   越鹰澜打寿州,思路和叶十一又有所不同。   叶十一的策略是集中力量打紫金山。寿州那些老弱残兵,窝囊废厢军府兵他是不屑去打的,太费工夫且无聊。决定寿州之战成败的关键在于驻扎在紫金山的张襄和他手下的河西铁骑。只要消灭了这部分了力量,战争就结束了。这个策略,是最快获取胜利的方法,但是,怎么说呢,但凡是最快的,总是最有风险的。那真不是一般将军玩得起的。叶十一敢于用这种打法,是因为他有十分的把握在战场上压制住张襄。这个把握越鹰澜是没有的。所以,她在接手寿州之战的指挥权之后,立即就改变了打法。   和叶十一不一样,越鹰澜很屑于欺负战场上的老弱病残与女性。身为女性的她在这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她完全不必在意被人指责为没追求、没人品,没尚武精神。于是乎,在功利战争的思想指导下——也就是说尽可能规避强敌,专捡窝囊废死劲欺负,越鹰澜做出了彻底包围寿州的布置。   “没有速战速决走捷的能力没关系,只要我们具备和我们的能力相匹配的耐性就可以了!”   这是后来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是当时寿州之战越鹰澜决定包围时说的。然后,她就将寿州城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越鹰澜是威武的。她有和张襄相匹敌的作战能力,也有足够的耐性围城,于是在己方淮河上游巨大的战略优势配合下,她成功地将寿州城里的守军与紫金山上张襄率领的机动力量隔绝开来。无论是谁,寿州的厢军也好,张襄的河西铁骑也罢,谁都没办法越雷池一步。另外,为了彻底断绝金陵方面的念想,她还做了一个非常“缺德”的安排——在淮河上栓铁链。   以攻打寿州搭建的浮桥为中点,她命人在上下几十里水面拴上了数千尺长的铁锁。光栓铁链还不算,还有更缺德的升级版。水军统帅罗文忠建议,为了增加浮力,应该给这些铁链都连上木头。这样铁链就不会下沉,可以彻底拦住金陵的战舰了。越鹰澜立即批准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的建议,于是,一夜之间,铁链上都系上了巨大的木头,寿州上下的水路彻底被封锁了……   种种布置都指向一个结论:越鹰澜虽然没有叶十一的天赋,但她比叶十一更加稳扎稳打。“稳”是战场上最可怕的存在,因为无懈可击。   这一下,赵瑟算是遭了老罪了——当然,寿州还没到缺粮断顿杀战马吃人肉的程度,所以这个遭罪不是身体方面的,而是心理上饱受折磨。   赵瑟简直快要疯了!   投降不成,突围不成,死守不成,援军还是不成。   投降就不必说了,不能也不敢。   突围也是做不到。越鹰澜展显示出名将风采,外抗张襄内击寿州,且战且围,把寿州围得个水泄不通。寿州城里,别说是人了,几乎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他们不是没试过,可就是从寿州城到紫金山这么点路,愣是咫尺天涯,说什么都突破不了。   至于死守待援,先说救援。目前紫金山上的张襄和越鹰澜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想要反败为胜,唯有指望新的力量加入战局。这个新的力量,目前看来只有金陵方面的援军。援军也的确是来了。既然是赵瑟困在寿州,金陵方面自然是义不容辞要派援军。   于是尽管刚进三月,还不是水军出动的最好时节,金陵方面还是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强大的水军——强大的这个词绝不夸张。虽然说除了淮勇之外,南方的军队大多疲软,但江南的水军可一点儿都不疲软。不仅不疲软,而且一直以来都很强大,实力是全天下都公认的。   援军的主将是王余。这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物,甚至用强大来形容都远远不够,或者只有用他的出身经历才能准确的诠释他的水平。简而言之,王余这个人在加入江南水军之前是个海盗,也有传言说他实际是出身于河东王氏,总而言之,他十三岁就下了海。王余下海的时代,正是被称为老船长的海盗之王遭到谋杀,大大小小的武装贸易船队忙于海上大火并的时代。他从最下层的水手做起,在惊涛骇浪中参与抢劫、战斗与贸易,三十四岁那年就成为了控制往东瀛、大秦等处贸易的四大海盗王之一,手下的武装船队跟朝廷的水军相比也毫不逊色。要说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也就是不知怎么搞的,竟被个曹秋何忽悠上了岸,从此充当起金陵小朝廷的走狗打手。   强大的水军加上强大的统帅,可以说金陵派出援军的阵容是相当靠谱的,只不过靠谱的阵容未必能带来靠谱的结果罢了。谁能想得到,经受得住海上暴风骤雨考验的强人,竟然能在淮河这么个小水沟里翻了船呢?   事情是这样的:王余带着水军开到寿州上游,碰到拦江铁索,船开不动了。于是王余陈兵下蔡,派人趁着夜色凫水过去搞破坏。然而,搞破坏也是需要时间的,还没等他们这边破坏搞完,潜伏在不远处的罗文忠水军突然就发动了进攻。王余何许人也啊,人家是经见过发风大浪的,自是微微一笑,凛然无惧,下令还击。就在这一刻,杯具发生了,战舰竟然都开不动了。原来会游泳的人,北方虽然少,但还是有的,罗文忠库里栓河道的铁链也还有剩。于是会游泳的几个人就拎着剩下那点儿铁链,趁着夜色悄默声地潜到王余战舰的底下,然后慷慨地把他们统统送出去了——他们用锁链把战舰牢牢拴在了一起。于是,王余这条大海里的蛟龙就这么窝囊地败给了小河沟里的泥鳅……好在,他本人还是逃脱了,带着残军后撤进涡口水巷,嗯,继续在精神上支援寿州。   精神支援当不了饭吃,反正援军是没指望了。没了援军,就凭寿州城里那几块料,死守又能守得了几天?   另外,赵瑟还得为薛玉京操心。薛玉京快要临盆了。虽然说用不着赵瑟去接生,但看着她每天挺着滚圆的肚子在自己眼前晃,赵瑟心里不可能没有压力。   张襄心里也饱受折磨。他都后悔死了。早知道会是这种无耻的打法,他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独自留在寿州的。显而易见,他被隔绝在寿州之外,而敌军压着寿州穷追猛打。寿州城里有他最重要的人,他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无力回天。他手中虽然还有几乎完备的河西铁骑,说起来并不比越鹰澜差,然而,这并不足以动摇敌人在江北巨大的战略优势。叶十一离开之前,他的军队就已经夺下了舒州、和州、薪州等地,对他形成绝大牵制。张襄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解寿州之围了。甚至于他不动还好,一动就极有可能被收紧的包围网勒死。强劲无比的河西铁骑,似乎除了逃跑之外,已经毫无用处了。   跑当然是跑得了的,可是张襄能跑吗?就算赵瑟可以不管,薛玉京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还被围在寿州呢!   考虑了几天之后,张襄决定逃跑。   他也不得不跑了,因为寿州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当然,是带着老婆一起逃。他决定闯过寿州城外的包围,返回寿州将薛玉京和赵瑟接出来,然后再护着她们突围。虽然解寿州之围是不可能了,但如果只是以一小队精锐趁敌人不备快速杀回寿州,凭张襄的能力与河西铁骑的快马,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么做极为冒险,有点自入绝境的意思。如果张襄不回去,他就可以轻松逃生。如果他回去了,就有可能送命。毕竟后面的突围很不容易,还要带一个孕妇和一个累赘。不过,男人为了老婆孩子总是要拼命的。   张襄仔细的策划这次行动。他首先和停泊在涡水巷道的王余取得联系。王余表示,发动进攻虽然不行,但可以前往下蔡附近接应。只要张襄他们一从寿州突围,跨过淮河北岸,登上战舰,就算是安全了。王余那边联络好之后,张襄开始准备行动。先是布置好自己走后大军如何撤退,然后挑选最快的马、最锋利的刀、最矫健的骑士,选择突破路线。   乙酉年三月初八日拂晓,张襄率百余精骑,悄悄潜入越鹰澜大营附近,然后突然发动,向内闯营。   这个时候,寿州城里,赵瑟正陪着薛玉京。寿州的战局已经那样了,赵瑟也不是打仗的料,并没有扭转乾坤的神奇力量,于是索性也不上城头去给大家添那个麻烦。眼见着到了最后的时刻,长夜漫漫,反正也睡不着,为了避免胡思乱想,索性整夜都陪着即将临盆的薛玉京。   他们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屋子里静静的,隐约只有城外的砲声和喊杀声。赵瑟静静地说:“玉京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么……”   薛玉京手扶着肚子,朦朦胧胧地说道:“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子就叫佑,男孩子就叫鄂,易经上说……”她突然停了口,侧耳倾听半响,然后道:“瑟儿,你听,什么声音?”   赵瑟手支着床榻半坐起身,侧耳倾听,除了一贯攻城的声响,并无什么特别。,于是说道:“没什么声音啊?”   薛玉京执拗地摇头,一推赵瑟道:“有的,派人去看看。”   赵瑟只好传唤门口的侍从:“小白,你去城上看看,有什么变故即刻回报!”   门外白下城答应一声就去了。赵瑟和薛玉京躺在那里,一时都没了话,安静下来。   大约半盏茶地光景,门咚得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全身甲胄仿佛被血泡过似地将军闯了进来。那将军步伐极快,赵瑟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他就几步跨到窗前。他伸手将薛玉抱起来,又将一床薄毯从头到脚将她裹住,往怀里一抱,转头就往外走。同时丢下一句话给赵瑟:“快起来穿好衣服,马上就要出城突围!”   薛玉京叫了一声:“阿襄!”   赵瑟终于反应过来,是张襄回来了。于是她赤脚跳下床,追上去揪住张襄的衣袖道:“不行,玉京姐姐马上就要临盆了!”   “必须马上走,城要破了!”张襄将张瑟往旁边亲军处一推,道,“快,给她穿盔甲!”   赵瑟被匆匆忙忙套上一声盔甲,然后被几个士兵架出去推上马,向外走去。城里火光冲天,一路上到处都是匆匆忙忙奔跑的士兵。   到了西城门,张襄勒住马。赵瑟四面一看,发现周围乱糟糟的,江源等寿州城中几名重要的将领都杂在骑兵之中。张襄偏过头来问赵瑟:“自己能骑马吗?不行可以让骑兵带着你!”   赵瑟点点头道:“我可以。”   这时候,张襄怀中薛玉京挣扎了一下,道:“阿襄,你放我下来!你这样抱着我没办法交战,我更危险。我也骑马,我没问题!   薛玉京怀着身孕,没办法横搭在马上的。张襄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一横,点头答应。   张襄鹰隼一般环视一周,然后将手用力一挥。霎时间,寿州城四门齐开,聚在城门的守军潮水一般地涌了出去,顶着枪林弹雨往外冲,顿时间乱作一团。趁着短暂的一点儿混乱功夫,张襄一马当先杀出城去。河西军最精锐的骑兵紧随其后,将赵瑟和薛玉京围在队伍中间,疾冲而出。   越鹰澜立即调兵拦截,然而河西铁骑无愧天下第一劲旅之美誉,只一心突围简直无人能挡。等越鹰澜好不容易带了兵马追上来,他们几乎已经突出重围,要杀过淮河北岸了。   越鹰澜一挥手,立即就是万箭齐飞,她本人也弯弓搭箭。这个时候,宇文翰正好赶过来,于是说了一句:“阿鹰,刀枪无眼,战场上就算是误伤了什么人,也是天意,主上也没有理由怪罪的……”   越鹰澜心头一震,箭尖不由自主就瞄向了赵瑟。她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她知道,只要这一箭射出去,也许她心底那个卑微的愿望就有希望了。她潜意识的很想射这一箭。然而,手指松开弓弦,箭刚要离弦的一瞬间,一句话突然在她脑中炸响——阿鹰,我是相信你的……   离弦的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与此同时,河西骑兵也冲过了淮河北岸。   往生   张襄带着骑兵一阵疾杀,当前开出一条道来,赵瑟和薛玉京被骑兵护在最里面,紧跟着冲出城门。霎时间,赵瑟只觉得像是两眼一抹黑就被丢进了人声鼎沸的角斗场。四面八方都是人,除了繁星一样的火把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骑兵身上散发着寒意与热气的盔甲什么都感受不到。四面八方都是喊杀的声音,像沸腾的水。钢刀砍上骨头的钝响,骑兵死亡坠马的声音。黑暗中的一切声响都让人窒息,不知道下一刻死的是不是自己。   赵瑟握着马缰的手几乎都僵住了。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握紧马缰,心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潮流拼了命地向前跑。一阵埋头疾奔,两耳生风。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奔跑了多远。突然间,一阵齐嘶,马儿突然减慢了速度。赵瑟茫然抬首,只见围一片水雾,凉涔涔地萦绕在腿间。   原来已经冲出了重围,到了淮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跳下水,手牵着马哗啦啦地前行。赵瑟和薛玉京等人则上了浮桥,张襄则带了几十骑坠到后面断后。赵瑟不由心里一阵雀跃,只要过了淮水,就算是安全了。果然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间或也只有三五支箭擦身而过,大抵不过是敌军之中的一二神射手凭借非凡的勇力才能射出来的。   赵瑟偏过头去,通过水面反射来的火光,正好看见薛玉京在自己旁边。她的精神倒是还勉强,黑夜里,大大的眼睛仍是目光如炬,只是脸色非常不好,灰白里透着惨红。赵瑟一伸手就抓住了薛玉京的手,冰凉的,比自己还要更用力拉着缰绳。 赵瑟道:“玉京姐姐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   薛玉京轻轻喘息了一声,然后道:“我很好,没事的……”   “那太好了!”赵瑟道。她继而想问孩子怎么样,然而又疑心先前的一番狂奔,孩子定然是不能保全了,于是便不敢再问,只握着薛玉京的手控着马晃晃悠悠地在浮桥上前行。   有惊无险地渡过淮河,这个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骑兵抖动湿漉漉的衣甲爬上岸,慢慢聚到赵瑟和薛玉京前面列队形成一堵人墙。   不一刻,张襄也飞骑赶来。“烧掉浮桥!”张襄圈着马大声的命令。骑兵边退边用刀划开马身一侧的皮囊口袋,松油便倾倒在浮桥上。火腾地燃起来,浓烟和烈火逼退了追兵。在雾腾腾的晨曦中,她们望见张襄跨在马上的身影由远而近浴火而来。赵瑟感觉到薛玉京的手动了动,于是,她的心也骤然放松了。   “玉京!”张襄马到近处才跳下来,分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就抱住了薛玉京。然后一手托颈,一手托腰,稍一用力,就将她抬了下来。“总算冲出来了。”他连声说道,“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就……”   “阿襄……”薛玉京笑着望张襄,轻声道,“我中箭了……”   “在哪里?”张襄地嗓音倏地变了,伸手在薛玉京后背一摸,摸到了满手的粘湿,一只箭杆竖在后心处,箭头深深地钉进她的身体。张襄手忙脚乱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没事地,只是小伤,没事地。船就在前面,我们上了船,包扎了伤口,就会没事……”   薛玉京的目光开始涣散。“我要死了……”她说。然后,她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头突然搭下来,就此气绝身亡。   “啊!”张襄大叫一声,踉跄几步,抱着薛玉京的尸体跌坐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啊!”然后,他就开始发呆,目光一片虚无射向远处,既不去看尸首,也不去看赵瑟和自己的士兵们。   士兵们牵着马,僵直地立在四周。人和马都无声地垂着头,身上不知是汗水、河水还是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好似哀哀的啜泣。赵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沉重且发虚。这两种情绪并存于她的身体里。她为薛玉京的死亡而沉痛不已,然而这种沉痛却仿佛总是不能彻底、不能无所顾忌,虚飘飘的卡在半当间不上不下。在那沉痛里,赵瑟总有一种隐约的错觉,似乎正是自己的不祥才是导致薛玉京死去的罪魁祸首……   赵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她的前面,隐约可以看见水军船舰的旗帜;她的后面,是淮水。淮水上火势已经开始减弱,大约很快就会熄灭,浓烟也渐渐散开。透过稀薄烟雾,可以看见淮水之后敌军的大营。追兵已经在岸边集结了,抬着木头之类的准备重新搭建浮桥。赵瑟又低头打量了一遍周围,再次确定了他们大家的确还身处险地,而所有的人都陪着张襄哀痛死者。他们的确是不管不顾的发着呆。   赵瑟的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声。头脑霍地清醒过来。不能这样下去了!赵瑟匆匆几步走到张襄的身边。“张襄……”赵瑟手搭在张襄的肩膀上。   “滚开!”张襄大喝一声。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抱着薛玉京尸体的手分出一只,推搡着赵瑟将赵瑟甩了出去。   赵瑟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巨痛,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地上了。她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头脑里嗡嗡作响。 “这下完了,”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为什么要突围呢?我真蠢,为什么一定要突围?留在寿州城里等着被俘不就行了?我怎么竟没有阻拦张襄,给他说明白这个道理呢?糊涂啊!真蠢!现在可好了,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了吧?杀妻之仇啊,一尸两命——嗯?孩子!”赵瑟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张襄不要命地就去了。   “孩子!还有孩子!”她大声叫嚷着,疯了似的和张襄抢夺薛玉京的尸体。争夺中,薛玉京的身体从张襄的怀中滚落,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裹着裙子的长腿长长地搭下来。张襄一手从她的腋下绕过抱着死去的妻子,另一手则伸出去揪住赵瑟的头发。赵瑟顶着头皮上快要撕裂的痛,抽出身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将薛玉京的裙子用力向上一掀,手中的匕首就毫不迟疑地剖了下去……   赵瑟满脸满手的血将那小小的婴儿抱出来,割断脐带,在孩子铁青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再一拍。孩子紧闭着眼,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手才微微动了一下。又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孩子终于哭泣起来。   “张襄,还有孩子,你看,孩子还活着!”赵瑟激动地说。   张襄抓着赵瑟头发的手慢慢松开来,木呆呆的眼光里终于也有了一点儿生气。他看一眼薛玉京的尸体,看一眼赵瑟手中的婴儿,看一眼尸体,看一眼婴儿……终于,他扑在薛玉京的尸首上涕泗横流地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带给了张襄新生的力量,给了他振作了理由。他好不哀伤地哭过一气之后,便一抹眼泪停住了哭声。他默不作声将薛玉京背后的箭拔下来,箭头上隐约一个“鹰”字。   “啊——”赵瑟要咬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叫出声来。“鹰……”她心里想到,“是十一手下那个女将军……”   然而张襄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反应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他只看了看,就像扔掉垃圾似地将那箭远远地甩去一边。然后,他就抱着薛玉京的凋零的身体站了起来。   “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张襄道,“现在,我们先和接应的水军会合!”   赵瑟眼睛里噙着泪道:“好!”她将系在颈上的貂裘围巾接下来,裹住婴儿小小的身体,然后道:“我帮你抱着娃娃,你抱玉京姐姐!”   张襄看了看那蹭满了烟尘与汗水、灰蒙蒙的白裘中间婴孩儿半遮半露的半边脸庞,向赵瑟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上马。一手执缰,另一手将薛玉京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道:“出发!”骑兵发出轰然应是的声响,紧接着,一齐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得仿佛刀从空气中花滑过。赵瑟也抱着婴儿骑上马,追赶上前面张襄的马蹄。   迎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半红的朝阳从远处地平线探出半个脑袋。霎时间,宛如一道彩练扫过大地,万种光彩依次照薛玉京、张襄、赵瑟、婴儿以及之后许多骑兵的脸,为那些绝望而干涸的心平添了一种隐约的希冀。   “还有机会。”赵瑟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们顺利地登上王余派来接应的战船,然后前往涡口与王余会合。王余从前一阵的挫折中重新打起精神,拿出当年逞雄海上的风采的十分之一,先是小小的偷袭了一把,吓住罗文忠的水军,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从容脱身。扬起风帆,一路顺风,班师回金陵去了。   这个时候,站在船头吹风的赵瑟还不知道,金陵正有一桩噩耗在等着她。   ……   彭城,古称徐州,地处南北交界,所谓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南北要地的战略意义,就使得彭城这个地方有两大出产:其一,出刁民,有对联为证——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其二,出帝王,所谓“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自楚汉以降,这一片土地曾经出过九朝帝王。   出刁民这个很好理解。既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战乱频仍。黄河要决口,山都被战火给烧了,生计困顿,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出去打个酱油说不定都能把命给送了。这种鬼地方,不做刁民那也活不下去呀?所以,此处出刁民那乃是传统。至于说盛产帝王——刁民多了,总要出几个帝王的。这俩儿实际是一个品种。   由于有了这一个必争之地,两样特产,曹秋何到了彭城之后,立即就爱上了这片土地。这生死之战配必争之地,赌棍配刁民,很是相得益彰嘛,于是,曹大都督宣布就此安营扎寨,彻底不走了。他这一死赖着不走,两淮正面的战事立即就陷入了僵持。   要说,曹秋何是真会选地方啊。虽然他自己水平不咋地,可人就是凭着彭州有利的地理条件,挡住了河东军近十万的精锐。从年前到二月,整整三个月,以庞炜、赫连胜等人为首的河东军愣是一步也没能再往前迈,全围着曹秋何在彭城打转了。所以,那段时间,曹大都督过得很是欢乐。每天按时出门,往城头——不是挑战,是挑衅,然后以观看河东军诸将跳脚为己任。   不过,曹大都督的欢乐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二月底叶十一来到彭州,他就去了个“欢”字,只剩下个乐了——以数自己这一方还剩下多少人为乐子。   当然,曹秋何是绝不可能是叶十一的对手的。不仅不是对手,而且差距还特别的大。关于这两点,举世公认。   这要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呢,在不想投降的前提下,大抵不过两个选择。第一选择,毫无疑问,自然是赶紧转头逃跑。如果实在跑不掉,或者说跑还不如不跑,那就要使用到第二选择了。这个选择非常的缺德,堪称损人不利己的典范。这个选择就是——死守。能守多久守多久,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吃完了粮食吃战马,吃完了战马吃老鼠,吃完了老鼠吃死人,吃完了死人吃活人。力争城没了,人也没了。最终达到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的最高境界。总而言之一句话,用我鲜血让你的胜利眼泪婆娑。   注意,以上这些不人道的景象只是一般人的选择,至于我们曹大公子,那从来都不是一般人。曹大公子何许人也啊?那是赌棍一枚!何为赌棍?就是宁可过把瘾就死也不肯受一丁点憋屈的神奇存在。   于是,曹秋何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一本正经的和叶十一打起了野战偷袭。那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打这玩意儿叶十一天下无敌!曹秋何自然不是对手。不过,这位大都督心态不错,抗打击能力也天下无敌。今天输了,跑回去美不滋儿地数数丢了多少人,咱重新筹备,明天再来。   就这样,今天输一场,明天输一场,三输两输,兵力输掉了三分之一强。这一下,手下都不干了,一致要求:有那功夫,咱还不如突围逃跑呢。   曹秋何翻了个老大白眼,以鄙视众人的姿态道:“闹什么闹?老子天天出门找着被叶十一拍,不就是为了送你们跑路吗?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凭小叶那混蛋,不找他野战你们还想溜?混战中把盔甲一脱,跑你的谁有那功夫逮?猪脑子!不说明了自己就琢磨不明白!好了,甭着急,一批批的,我曹大都会送你们逃命的。”   众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曹秋何的亲军统领越众而出,问出大家的心声:“那大都督您怎么办?”   “我嘛……“曹秋何冷哼着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我已经传书给傅铁衣,估摸着回音就这两天。只看他能不能让出一条道,哈哈……”   穷途   “报!”传报小兵一路小跑奔进帅府,单膝点地,献上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大声道:“禀告大都督,山东的飞鸽传书到了!”   “嗬,说什么来什么?正说它呢,傅铁衣的回信就到了。甭管它好赖……”曹秋何环视众将,戏谑道:“这下,我曹大总也算是有着落了!”   众将都有点儿替曹大都督着急,觉得现在实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关系着生死呢。于是,众将齐声催促曹秋何道:“都督快看傅铁衣信上写些什么。”   然而曹秋何却是沉得住气得很。亲兵接了书信送到手边,曹秋何却信手往案上一丢,并不忙着去看。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伸手拎出帅案下面暗藏着葡萄酒和夜光杯,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然后往虎皮交椅一靠,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大发感慨:“诶呀,葡萄美酒夜光杯……老吴,后面一句什么人来着?”   老吴者,姓吴,名士衡,乃是曹秋何军中公认最有学问的一人。此人曾经考中过一届乡试,可是再往上死活也考不上去,于是一怒之下,弃笔从戎,就投了曹家军了。其人替曹老帅写过奏折,教曹秋何认过字,因此在曹家军中很是有一些德高望重。   这吴士衡眼见曹秋何都这时候了还这么没正形儿,不免有些气急败坏,闷哼一声道:“不知道!”   “别啊,老吴,你说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都教了我这么多年,一点儿大将之风都没有!”曹秋何哈哈一笑道:“急什么?这封信一拆,八成我就要死了……   亲卫统领余竟闻言大惊失色,骇然道:“难道信上有毒?”   “瞎说!”曹秋何摆手道,“老傅虽然不是啥善男信女,可他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使这么下三滥招数的地步吧?”   那你什么意思?众将送了一口气,然后齐刷刷地瞪向曹秋何,等他进一步解释。   曹秋何向上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眨眼道:“我是说我手里这瓶酒啊!西域产的,价值连城。光把它从西域运到中原,就花了我万两黄金。这么好的酒,不喝多可惜……我估摸着老傅这封一拆,八成是凶多吉少了。这死到临头,还能有什么好心情吃好喝好?不如趁这一会儿心情好,先把这瓶好酒喝掉!”   众将为之无语,除了眼巴巴地看着曹秋何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秋何到底还是慢悠悠地享受完了他那瓶价值连城,不喝好死都不能闭眼的西域美酒,然后心满意足地一抹嘴,拆开那信来看。翻过来调过去将那信看了好几遍,曹秋何放下信纸,咬着手指甲开始琢磨。   一番沉吟耗去半盏茶时间,曹秋何抬眼,发现大家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焦急无比。于是,曹秋何晒然一笑,伸手将信递给吴士衡,示意诸将传阅,道:“傅铁衣的意思,不主张我撤回金陵。如果我回金陵,他就袖手旁观。不过如果我愿意逃亡出海,从此不回中原,他倒是愿意帮一点儿小忙。他说,他会派济宁的夏侯广德带一路人马秘密前来接应。脱身之后,夏侯广德会送我去临淄,这是为了防止我擅自潜回金陵。傅铁衣会在临淄跟我见一面。之后直接从那里出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紧接着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将议论纷纷,拿着傅铁衣那封秘信,围着地图争执了老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八成可行。还是吴士衡,代表众人做总结发言:“敌军围城三面,独留东北一面,本是围城必缺,要引我军突围以合歼的意思。我军本来的确不是对手,但如果有了济宁夏侯广德的队伍前来接应,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信上安排,考虑得很是周全。只要傅铁衣本人是可信的,此着便是可行。”   “这么说你们觉得还不错?”曹秋何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道:“我倒觉得实在不怎么样。要说勉强还不错的,也就是索性逃出海这个主意还不错。不过说到靠得住靠不住,你们觉得傅铁衣是靠得住的吗?”   吴士衡鼻子差点没气歪了,你觉得傅铁衣靠不住你找人求什么救啊?然而,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于是,吴士衡还是仔细想了一下,然后自认为本着不偏不倚地精神地说道:“我觉得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曹秋何发出嗤嗤的笑声,道:“老吴啊老吴,怪不得你做了咱们曹家军的军师之后,咱们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你啊……傅铁衣靠得住?傅铁衣靠得住,我曹大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再也没有比他更老谋深算的了!”   众将都以无比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吴士衡。吴士衡一阵头晕,看着曹秋何,嘴唇都哆嗦了。   曹秋何一看这情景,只好收了玩笑,一摆手拼命往回找补道:“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有些事你不知道。”   曹秋何手指弹着手上的夜光杯,说道:“老傅这封信,疑点甚多啊。现在于我而言,金陵就是个死地。我曹秋何在海上,有船有人,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日。只要有机会脱身出海,我自然是头都不会地往海上去,怎么可能自入金陵死地。我也不傻,傅铁衣也不傻,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喋喋不休、左防右防?欲盖弥彰啊!他不是怕我跑回金陵,是怕我不去临淄,不入他的圈套。”   “还有,这封信的用墨。墨虽然是好墨,可总不是放两天就会褪去字迹那种。这信可是傅铁衣的亲笔,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在现在叶十一如日中天的时候,留下自己对付叶十一的把柄在别人手里?笔墨上的事情,有朝一日是会要人命的。所以,此事老傅和小叶必有勾结!他不怕留证据,甚至还专门要留一份证据。”   “当然了,傅铁衣是不会全心全意和小叶站到一边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具体的协议是怎么样的,但大概齐会怎么分赃猜也猜得到。傅铁衣很有可能要留上一手。叶十一是狮子老虎,一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是无人等当的架势,这一手老傅怎么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曹秋何扣在手里。我那是多好使的一块砖哪,哪里有用往哪搬!砸叶十一的时候,当砖头,是挡叶十一的时候当堵墙……”   说到此处,众将不免要有所疑惑:“傅铁衣要留后路不奇怪,大郑末年过来的大军阀见风使舵、狡兔三窟那都成传统了。可问题是傅铁衣想留后路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抓着您曹大公子当砖又挡砖呢?你就能这么好使?孔雀了吧?”当然,他们不可能直接就这么说,但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曹秋何心道:我、小叶、老傅,还有赵瑟,里面那点儿烂事哪是你们能明白的?于是,他发出一声冷笑,说道:“不管怎么样,只要是傅铁衣和叶十一勾结在一起,我如果照这信上的说法向东北方向突围,结果不外乎两种,中埋伏被擒或者自投罗网被夏侯广德扣押。夏侯广德或者干脆将我拿绳一栓直接交给叶十一,或者将我秘密押送到临淄,总而言之,是绝不会放我出海的……”说到此处,曹秋何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下,才感慨道:“说起来,当初在晋阳,同样也是出海,老傅的确放过我一次,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情势,他绝不会放我第二次。”   他笑了笑,接着道:“真要是落到老傅手里,那还不如落小叶手里痛快呢!”   “看来大都督是完全不信任傅铁衣了,”吴士衡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向他求救呢?”   “啊……”曹秋何咧嘴一笑,“不向他求救,我怎么知道往那边儿跑?既然傅铁衣说往东北走,那我就往西南呗!然后从淮河下扬州,那里还有咱们的船厂,一个不好,直接扬帆出海。”   吴士衡不无迟疑道:“可是……”   曹秋何将手用力向下一划,打断了吴士衡的“可是”。他站起身来,说道:“哪有万无一失的赌局?既然上了桌子,就算压大小,总要一赌!这一把咱们就压小了”他手掌一转,手心里便滚了三个骰子。曹秋何两手相合,用力一阵猛摇,然后索性一只脚踏上椅子,豪气云干地将骰子往桌案上一拍,大叫一声:“开!”手移开来,不多不少正是一二三的点数。   将军都看呆了,一时之间谁也没想起来给鼓个掌。   “好!”突然间,一声叫好断然喝出。嘹亮的声音回响在轩敞地大堂,格外震人心魄,也格外寂寞。然而曹秋何是不在乎寂寞的,没人给喝彩他就自己给自己喝彩,没人鼓掌他就自己给自己鼓掌。就算唱着自己的独角戏,他也全然不在乎。   他哈哈大笑着为自己叫过好,转而去看自己的部下们,不满道:“你们怎么不叫好,难道我骰得不好,难道不值个满堂彩!”   一刹那间,将军们的心像是狠狠地被撞了一下,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他们三三两两地喝起彩来。虽然仿佛遭受到了淫威才被迫发出的喝彩,然而这些喝彩声却渐渐地汇在一处,渐渐响亮,渐渐浩大,终于成了掀翻屋顶的满堂彩!   “这不就对了?咱们赢,就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爽快! ”曹秋何一拍手掌大声宣布道:“明天,大家继续逃命!愿意留下来陪我曹大的,十天之后,咱们就拿这大好头颅搏他一把!”   “赌了!”众将群情激动的齐声呼应道。   这以后,曹秋何仍是像往常一样每日出战,同时,装作接受了傅铁衣的回信,一本正经地私下里排出使节去与夏侯广德处接洽。十天之后,彭城的军队,连死带溜带失踪的,又少了三分之一。夏侯广德派人报信,说起接应的大军已经到了彭城东北的登仙谷。这一天,据军中专司看天象的神婆推测,晚上是个伸手不见五指没月亮的夜晚。种种迹象表明,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开溜的时候了。曹秋何掂了掂手里剩下那点人马,虽然觉得还是有点多,但时不我与,夜长梦多,一咬牙,一跺脚,就是今天晚上了!于是,与夏侯广德约定,举火为信,三更行动。   转眼到了晚上,一切准备停当,士兵嘴里都衔上树枝了,马嘴也堵上了,蹄子也包好棉花了。全体将士整装待发,满怀声东击西,趁机逃跑的豪情壮志。三更天,城外城内准时举火,吴士衡带着专为蒙蔽敌军的一路疑兵当先出门向西北方向去了。不一刻,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曹秋何无声地扯出一个冷笑,将手用力向下一挥。于是,悄悄打开南门,数万人马,悄默声息地跟着曹秋何往外溜。   大约叶十一的主要力量都调动到东北方向打埋伏去了,南面的包围十分之薄弱。曹秋何带人稍稍一冲,很轻松的就冲散了围堵的兵马,冲过了敌军的营盘。然后,折向西南,一路快马加鞭,前往淮河中游水最浅处的卧龙滩。那里水势浅缓,骑马可渡。   从彭城过去不远,经过一处两座丘陵夹着的一处狭道时,突然一阵鼓响,山摇地动,两旁山丘上竖出无数旗帜,无数人马冲将下来,两头一堵,就把曹秋何给堵到了口袋里了。   左面一面大旗,闪出一员虎将,高声笑道:“曹大都督,末将宇文翰再次恭候多时了!”   右面一面大旗,旗下将军前出数米,勒住马,朗声道:“庞炜见过曹大都督。傅公言说都督多疑好赌,必弃东北而就西南,吾等本是不信啊。如今看来,果然神机妙算,佩服之至!”   神机妙算?老谋深算还差不多!曹秋何心下晒然,戏谑道,“看来这一次,老傅在小叶身上是下了血本了……”   “少要多言……”赫连胜大声喊道:“都督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弃剑投降吧!否则三声鼓响,一律格杀无论!” 四下里鼓噪鼓声雷动。   “甭费那力气了。”曹秋何将宝剑抽出来扔到马下,竖起双手道,“我投降……”   蛟杀   叶十一规制宏大的中军大帐,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作为主人的叶十一,另一个则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铁衣。   他们隔着一张小几对坐,几上摆了酒壶、酒杯。叶十一有一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地只频频举杯喝酒。傅铁衣也有一些出神,但表现出来却和叶十一大不相同。他虎口圈着酒杯,并不怎么去喝,仿佛自言自语似地缓缓说道:“你酒量仿佛好了很多,记得洛阳的时候你还不怎么能喝酒。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记得当初也曾经滴酒不沾,然后慢慢地只有作战的时候不喝酒,再以后越是大事越是要痛饮,到最后,不喝酒简直连觉都睡不着……抉择也好,罪孽也好,终究逃避不过……”   “你说什么?”叶十一转过目光,微皱了眉道。   “看来你对这场战争很有些焦虑啊?”傅铁衣不无调侃地道。   叶十一大概是正陷于自己的烦恼里,所以并没有对这句话里的些许的嘲笑意味表现出不悦来。他微微偏过头,将视线落在帐篷的大门处,说道:“我在想,也许我不该杀了他……”   “是吗?”傅铁衣将酒杯放在几上,低低的笑声打断了叶十一好不容易的反省。   叶十一有些恼怒地道:“有什么好笑的!”   傅铁衣摇了摇头,没有回应,而是像叶十一似的将视线转到进门处,道,“说起来,也该有结果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帐篷门就被掀开了。赫连胜一低头进来,站在门口处向叶十一行了一礼。于是叶十一问道:“怎么样?”   赫连胜答道:“主上料事如神,曹秋何及其所部已被我军活捉。”   叶十一闻言,两只漂亮极了的眉毛立即就有点要竖起来的意思。他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不悦地斥责道:“我不是说过格杀勿论吗?”   “可是……”赫连胜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尴尬之极,以至于他的语气像个害羞的小男孩,无比扭捏地说道,“可是,还没来得及进攻,曹秋何直接就投降了……我和庞将军真的只是照例劝降,没想到他这么听劝,真格就自己放下兵刃不打了……”赫连胜说到后面自己也替曹秋何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讪讪地闭上嘴。曹秋何积极主动跳下马表示投降的光辉形象还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实话说他是从来遇见过做统帅的还有这么不要脸地。当时他和庞玮都呆住了,除了相对无言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对于这个结果,明显也超出了叶十一的预料,于是他美丽逼人的容颜一瞬间也出现了短暂的呆滞。傅铁衣却忍不住抚案大笑起来,道:“果然是会让人头疼的家伙!曹秋何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早知道的吗,殿下?”   “我当然知道!”叶十一愤愤不平地道,之后似乎有些不甘心似地补上一句:“我只是没想到他的界线会这么低,干脆连武将的尊严都索性可以不在乎了!”   “武将的尊严?”傅铁衣呆了一下,继而摇头叹道,“曹秋何他大约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是武将吧……他和你不一样,殿下。”   “他和我当然不一样!”叶十一高傲地道。然后他看向赫连胜,微微抬起下巴,吩咐道:“先关起来,好生看管!既然投降,好吧,天亮之后我会亲自过去的!”他的宝石似的眼睛里射出剑一样的光。   “遵令!”赫连胜施礼退出帐篷。   于是,傅铁衣也在此时站了起来,微微点头,告辞道,“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该告辞回河北去了!”   叶十一审视着傅铁衣,剑一般的目光一时之间仿佛少了些戾气多了些稚气,以至于凌厉也变得朦朦胧胧的。他满是狐疑地问:“回去?现在?有什么事为什么非要这么急着连夜走?你……你不是要溜吧?”   “溜?我为什么要溜?我有什么可溜的?”傅铁衣昂然站在那里,义正言辞地道,“这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傅铁衣都会认!”   叶十一一下子就郁闷了,拍案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要认?你有什么企图?   好在傅铁衣没有顺着这个方向回答下去,不然真说不定在解决曹秋何的难题之前,他们俩就得先打上一架。   “幽州有不稳的迹象,大约到了该彻底解决我的那位老熟人的时候了,”傅铁衣道,“不过说到这件事,殿下您是否也该考虑一下那位目前为止还坐在凤座上的小女孩儿该怎么妥善安置的问题呢?毕竟她叫了你这么长时间的父亲,每一天都写信向你问安,是你的女儿……”   于是叶十一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和费解。“女儿?”最后,叶十一有些冷酷地道,“女儿这种东西,我并不了解!”   傅铁衣欲言又止,终究点了点头,就此离开了帐篷。   出到门口不远处,万威带着亲军迎上来。众人一路往辕门外走,正好迎头撞上了兴冲冲赶过来的江中流。江中流这家伙,大伙儿都知道,一贯热情泛滥,自来熟得很。于是江大人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了脚步,激情四射地向傅铁衣打招呼:“傅公,您老人家好哇!”   傅铁衣一边江中流点头,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怀疑:难道我真的已经看起来糟糕到了必须要被称作“老人家”的地步?大约罪魁祸首还是叶十一封我那“齐国公”。傅公傅公,一听就是老匹夫了,哪有傅候显年轻啊?大概是这位江大人的主意……江中流,这个江中流……   旁边江中流继续热情洋溢地寒暄:“哟,您老人家这是要走哇?别啊,多留两天。”   傅铁衣笑笑道:“既然殿下心情不好,我还是早走为妙,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他目光在江中流脸上一扫,落到他手上一封奏疏,隐约看见落款一个“光”字,于是随口问道,“江大人这么晚来,是有紧急公务?”   “哦,”江中流眼睛都不眨一下,信口胡诌道,“是皇帝陛下给殿下问安的家信,刚从长安送过来。话说虽然是半夜了,但也要立即呈给殿下,方才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至孝拳拳之心嘛!”   傅铁衣点点头,飞身上马。   江中流在后面挥手告别,高声叫声,“傅公,下回您来长安,我做东,请您上曼舞轻歌堂喝花酒去!咱们一言为定啊!”   眼见着傅铁衣一行人马踏烟尘,走得只剩下个影了,江中流方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一摇三晃,慢慢悠悠地往中军大帐晃去。   一番传报,进得帐去。叶十一已经换下戎装,穿了平常武士袍服,和鬼头刀一起,摆弄他收藏的一些宝刀宝剑。虽然一夜没睡,他看起来却仍然精神矍铄。   江中流递了奏疏上去,禀告道:“欧阳的奏疏,刚从上都送到,亲主上过目。”   “她终于压服赵箫了么?很好!”叶十一一边翻看奏疏,一边满意地道,“金陵方面的安排仿佛也很周全了。你看,就早就说过,这种事情由赵箫来做比她自己来得好……”   江中流迟疑了一下,觑着叶十一的神色,试探着道:“虽然此番赵箫交出了所有的布置,不过主上,欧阳……欧阳似乎以为现在就议和为时尚早……”   “我没有现在就议和的打算啊?”叶十一不以为意道,“至少要等到击溃整个淮河防线,兵临历阳乃至广陵才行。不然就算她心里愿意恐怕嘴上也不会答应的……”   江中流心道:这么着和现在议和也没什么分别啊?如果不是打过江南去,只是兵临长江耀武扬威一圈,就算把江南的士族吓破了胆,争着抢着投降又有什么用?除恶务尽啊!现在不打必定后患无穷!然而窥着叶十一满心大愿即将得偿的欢欣雀跃,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终于咽了口吐沫,选择了抱持沉默。   “还是太年轻啊!”他想,“后患无穷就后患无穷吧!反正现在说了他也不会听,就让事实证明一切吧!”   “现在什么时辰了?”叶十一手里拿着奏疏问。   江中流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帐中滴漏,一旁自由侍卫答道:“卯时五刻。”   叶十一将奏疏往手中一合,吩咐道:“取我的赤霄剑来,我要去见一见曹秋何。”   鬼头刀自一只形制古朴,黑红纹饰的长匣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柄玄铁宝剑来。那剑剑柄、剑鞘饰以彩珠宝玉,寒光逼人。抽出剑来,剑身黝黑,刃如霜雪,剑身之上,篆刻着两个字,正是赤霄。叶十一看过宝剑,将剑往鞘中一插,提在手里抬腿就往帐篷外走。   江中流心中猛得一惊,连跑带颠地追上去,跟在后面苦口婆心地劝道:“主上,就算要去,您也吃了朝食再去嘛!”   叶十一不加理会,只一味地向前走。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脚步。江中流还以为叶十一这是良心发现了呢,顿时感觉甚是欣慰,孺子可教也!然而不想叶十一却道:“哦,江中流,你就不用去了,留下吃早饭吧。吃饱了你就去秦合清的住处等着我,我稍后回登门拜访。”说完一往无前地就走了。   江中流站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为曹秋何感到惋惜啊。江中流想:曹秋何啊曹秋何,你可是真够倒霉的!连顿饱饭都没混上,饿着就上路的古往今来您算是头一份了。不是我老江不肯见义勇为,给你腾出个吃饭的功夫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说你傢谁不好,非鬼迷心窍傢给个赵瑟?   ……   因为叶十一提着剑亲自来见曹秋何,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一小道消息就在整个军营传遍了。霎时间,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上至高级将领下至喂马的军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情等着看热闹。士兵们固然是浑浑噩噩,然而八卦的重点还是一下子就找得准的。相当年叶十一一段情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至于说高级将领们,自然是早就脱离了外行看热闹的低速层次,进入到了内行看门道的高级阶段。庞炜作为昨天半夜安排关押曹秋何相关事宜的最高负责人,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叶十一前面引路,顺带打探消息。其余人等继续观望,准备随时跟进。然而遗憾的是,最后能亲眼见证这一史上最八卦一刻的人,一个都没有。因为连庞炜和鬼头刀,都被叶十一留在门外了。   关押曹秋何的是一处帐篷。条件还不错,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套木头茶具,茶壶里也有水。不过,好也就好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想上个吊啊,割个脉啊,撞个墙啊啥的,那个条件是没有的。所以叶十一一掀门帘进来的时候,曹秋何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翻白眼玩。   叶十一一进门,曹秋何就乐了。他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恢复到原来地姿势,气沉丹田,两眼有神,吞吐间雷霆万钧,一阵嬉笑怒骂就从他不停翻动的嘴唇间一气呵成了——   “小叶!我就说嘛,你怎么能不来。别人劳不动你的大驾,难道我曹秋何落网了你还能坐得住?你说咱俩是啥关系啊,往远了说咱俩一起上过阵,杀过敌,那是亲如兄弟啊。往近了说,咱们比兄弟还兄弟!是啊,能不比兄弟还亲吗?不然我夫人你不能哭着喊着非要傢不可。单冲这一点你就不可能不来啊!错过了今天你还能有机会当面叫我一声大哥么?小叶我知道你这人心眼小,所以你不用拿眼瞪我,不叫就不叫呗,哥哥我一惯高风亮节惯了,不会跟你计较的。不过有一桩事咱们得说明白,甭管你杀多少人,你往后有多大的功业,只要你还进赵家的门,你就得承认赵瑟的结发夫君,始终是咱曹大。至于别的事,马马虎虎咱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叶十一长呼一口气,平静地道:“这一天,从你傢给赵瑟那一天起就应该想到,所以也不必后悔了。”   “后悔?”曹秋何翻身坐起,看着叶十一的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愿赌服输,我曹大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个悔字!”   叶十一点点头,将手中赤霄剑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向帐外走去。   曹秋何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伸手一捞,将剑握在手中。拔剑出鞘,登时大声喝了一个“好”字。他以指肚抚过剑锋,赞叹道:“高后断蛇剑,十二年一磨,刃常如霜雪,剑名曰赤霄!”   “好啊,好!赤霄剑,千古第一帝王英雄剑。”曹秋何慨叹道:“我曹大虽生不能执此英雄剑,今日能死于赤霄剑下,亦死无所憾!”   他说完这一句,弃去剑鞘,改为双手执剑。调转剑尖拼力向下一刺,整个剑身便全部没入小腹之中……   往生   张襄带着骑兵一阵疾杀,当前开出一条道来,赵瑟和薛玉京被骑兵护在最里面,紧跟着冲出城门。霎时间,赵瑟只觉得像是两眼一抹黑就被丢进了人声鼎沸的角斗场。四面八方都是人,除了繁星一样的火把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骑兵身上散发着寒意与热气的盔甲什么都感受不到。四面八方都是喊杀的声音,像沸腾的水。钢刀砍上骨头的钝响,骑兵死亡坠马的声音。黑暗中的一切声响都让人窒息,不知道下一刻死的是不是自己。   赵瑟握着马缰的手几乎都僵住了。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握紧马缰,心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潮流拼了命地向前跑。一阵埋头疾奔,两耳生风。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奔跑了多远。突然间,一阵齐嘶,马儿突然减慢了速度。赵瑟茫然抬首,只见围一片水雾,凉涔涔地萦绕在腿间。   原来已经冲出了重围,到了淮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跳下水,手牵着马哗啦啦地前行。赵瑟和薛玉京等人则上了浮桥,张襄则带了几十骑坠到后面断后。赵瑟不由心里一阵雀跃,只要过了淮水,就算是安全了。果然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间或也只有三五支箭擦身而过,大抵不过是敌军之中的一二神射手凭借非凡的勇力才能射出来的。   赵瑟偏过头去,通过水面反射来的火光,正好看见薛玉京在自己旁边。她的精神倒是还勉强,黑夜里,大大的眼睛仍是目光如炬,只是脸色非常不好,灰白里透着惨红。赵瑟一伸手就抓住了薛玉京的手,冰凉的,比自己还要更用力拉着缰绳。 赵瑟道:“玉京姐姐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   薛玉京轻轻喘息了一声,然后道:“我很好,没事的……”   “那太好了!”赵瑟道。她继而想问孩子怎么样,然而又疑心先前的一番狂奔,孩子定然是不能保全了,于是便不敢再问,只握着薛玉京的手控着马晃晃悠悠地在浮桥上前行。   有惊无险地渡过淮河,这个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骑兵抖动湿漉漉的衣甲爬上岸,慢慢聚到赵瑟和薛玉京前面列队形成一堵人墙。   不一刻,张襄也飞骑赶来。“烧掉浮桥!”张襄圈着马大声的命令。骑兵边退边用刀划开马身一侧的皮囊口袋,松油便倾倒在浮桥上。火腾地燃起来,浓烟和烈火逼退了追兵。在雾腾腾的晨曦中,她们望见张襄跨在马上的身影由远而近浴火而来。赵瑟感觉到薛玉京的手动了动,于是,她的心也骤然放松了。   “玉京!”张襄马到近处才跳下来,分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就抱住了薛玉京。然后一手托颈,一手托腰,稍一用力,就将她抬了下来。“总算冲出来了。”他连声说道,“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就……”   “阿襄……”薛玉京笑着望张襄,轻声道,“我中箭了……”   “在哪里?”张襄地嗓音倏地变了,伸手在薛玉京后背一摸,摸到了满手的粘湿,一只箭杆竖在后心处,箭头深深地钉进她的身体。张襄手忙脚乱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没事地,只是小伤,没事地。船就在前面,我们上了船,包扎了伤口,就会没事……”   薛玉京的目光开始涣散。“我要死了……”她说。然后,她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头突然搭下来,就此气绝身亡。   “啊!”张襄大叫一声,踉跄几步,抱着薛玉京的尸体跌坐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啊!”然后,他就开始发呆,目光一片虚无射向远处,既不去看尸首,也不去看赵瑟和自己的士兵们。   士兵们牵着马,僵直地立在四周。人和马都无声地垂着头,身上不知是汗水、河水还是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好似哀哀的啜泣。赵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沉重且发虚。这两种情绪并存于她的身体里。她为薛玉京的死亡而沉痛不已,然而这种沉痛却仿佛总是不能彻底、不能无所顾忌,虚飘飘的卡在半当间不上不下。在那沉痛里,赵瑟总有一种隐约的错觉,似乎正是自己的不祥才是导致薛玉京死去的罪魁祸首……   赵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她的前面,隐约可以看见水军船舰的旗帜;她的后面,是淮水。淮水上火势已经开始减弱,大约很快就会熄灭,浓烟也渐渐散开。透过稀薄烟雾,可以看见淮水之后敌军的大营。追兵已经在岸边集结了,抬着木头之类的准备重新搭建浮桥。赵瑟又低头打量了一遍周围,再次确定了他们大家的确还身处险地,而所有的人都陪着张襄哀痛死者。他们的确是不管不顾的发着呆。   赵瑟的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声。头脑霍地清醒过来。不能这样下去了!赵瑟匆匆几步走到张襄的身边。“张襄……”赵瑟手搭在张襄的肩膀上。   “滚开!”张襄大喝一声。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抱着薛玉京尸体的手分出一只,推搡着赵瑟将赵瑟甩了出去。   赵瑟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巨痛,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地上了。她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头脑里嗡嗡作响。 “这下完了,”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为什么要突围呢?我真蠢,为什么一定要突围?留在寿州城里等着被俘不就行了?我怎么竟没有阻拦张襄,给他说明白这个道理呢?糊涂啊!真蠢!现在可好了,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了吧?杀妻之仇啊,一尸两命——嗯?孩子!”赵瑟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张襄不要命地就去了。   “孩子!还有孩子!”她大声叫嚷着,疯了似的和张襄抢夺薛玉京的尸体。争夺中,薛玉京的身体从张襄的怀中滚落,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裹着裙子的长腿长长地搭下来。张襄一手从她的腋下绕过抱着死去的妻子,另一手则伸出去揪住赵瑟的头发。赵瑟顶着头皮上快要撕裂的痛,抽出身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将薛玉京的裙子用力向上一掀,手中的匕首就毫不迟疑地剖了下去……   赵瑟满脸满手的血将那小小的婴儿抱出来,割断脐带,在孩子铁青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再一拍。孩子紧闭着眼,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手才微微动了一下。又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孩子终于哭泣起来。   “张襄,还有孩子,你看,孩子还活着!”赵瑟激动地说。   张襄抓着赵瑟头发的手慢慢松开来,木呆呆的眼光里终于也有了一点儿生气。他看一眼薛玉京的尸体,看一眼赵瑟手中的婴儿,看一眼尸体,看一眼婴儿……终于,他扑在薛玉京的尸首上涕泗横流地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带给了张襄新生的力量,给了他振作了理由。他好不哀伤地哭过一气之后,便一抹眼泪停住了哭声。他默不作声将薛玉京背后的箭拔下来,箭头上隐约一个“鹰”字。   “啊——”赵瑟要咬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叫出声来。“鹰……”她心里想到,“是十一手下那个女将军……”   然而张襄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反应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他只看了看,就像扔掉垃圾似地将那箭远远地甩去一边。然后,他就抱着薛玉京的凋零的身体站了起来。   “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张襄道,“现在,我们先和接应的水军会合!”   赵瑟眼睛里噙着泪道:“好!”她将系在颈上的貂裘围巾接下来,裹住婴儿小小的身体,然后道:“我帮你抱着娃娃,你抱玉京姐姐!”   张襄看了看那蹭满了烟尘与汗水、灰蒙蒙的白裘中间婴孩儿半遮半露的半边脸庞,向赵瑟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上马。一手执缰,另一手将薛玉京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道:“出发!”骑兵发出轰然应是的声响,紧接着,一齐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得仿佛刀从空气中花滑过。赵瑟也抱着婴儿骑上马,追赶上前面张襄的马蹄。   迎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半红的朝阳从远处地平线探出半个脑袋。霎时间,宛如一道彩练扫过大地,万种光彩依次照薛玉京、张襄、赵瑟、婴儿以及之后许多骑兵的脸,为那些绝望而干涸的心平添了一种隐约的希冀。   “还有机会。”赵瑟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们顺利地登上王余派来接应的战船,然后前往涡口与王余会合。王余从前一阵的挫折中重新打起精神,拿出当年逞雄海上的风采的十分之一,先是小小的偷袭了一把,吓住罗文忠的水军,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从容脱身。扬起风帆,一路顺风,班师回金陵去了。   这个时候,站在船头吹风的赵瑟还不知道,金陵正有一桩噩耗在等着她。   ……   彭城,古称徐州,地处南北交界,所谓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南北要地的战略意义,就使得彭城这个地方有两大出产:其一,出刁民,有对联为证——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其二,出帝王,所谓“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自楚汉以降,这一片土地曾经出过九朝帝王。   出刁民这个很好理解。既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战乱频仍。黄河要决口,山都被战火给烧了,生计困顿,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出去打个酱油说不定都能把命给送了。这种鬼地方,不做刁民那也活不下去呀?所以,此处出刁民那乃是传统。至于说盛产帝王——刁民多了,总要出几个帝王的。这俩儿实际是一个品种。   由于有了这一个必争之地,两样特产,曹秋何到了彭城之后,立即就爱上了这片土地。这生死之战配必争之地,赌棍配刁民,很是相得益彰嘛,于是,曹大都督宣布就此安营扎寨,彻底不走了。他这一死赖着不走,两淮正面的战事立即就陷入了僵持。   要说,曹秋何是真会选地方啊。虽然他自己水平不咋地,可人就是凭着彭州有利的地理条件,挡住了河东军近十万的精锐。从年前到二月,整整三个月,以庞炜、赫连胜等人为首的河东军愣是一步也没能再往前迈,全围着曹秋何在彭城打转了。所以,那段时间,曹大都督过得很是欢乐。每天按时出门,往城头——不是挑战,是挑衅,然后以观看河东军诸将跳脚为己任。   不过,曹大都督的欢乐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二月底叶十一来到彭州,他就去了个“欢”字,只剩下个乐了——以数自己这一方还剩下多少人为乐子。   当然,曹秋何是绝不可能是叶十一的对手的。不仅不是对手,而且差距还特别的大。关于这两点,举世公认。   这要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呢,在不想投降的前提下,大抵不过两个选择。第一选择,毫无疑问,自然是赶紧转头逃跑。如果实在跑不掉,或者说跑还不如不跑,那就要使用到第二选择了。这个选择非常的缺德,堪称损人不利己的典范。这个选择就是——死守。能守多久守多久,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吃完了粮食吃战马,吃完了战马吃老鼠,吃完了老鼠吃死人,吃完了死人吃活人。力争城没了,人也没了。最终达到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的最高境界。总而言之一句话,用我鲜血让你的胜利眼泪婆娑。   注意,以上这些不人道的景象只是一般人的选择,至于我们曹大公子,那从来都不是一般人。曹大公子何许人也啊?那是赌棍一枚!何为赌棍?就是宁可过把瘾就死也不肯受一丁点憋屈的神奇存在。   于是,曹秋何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一本正经的和叶十一打起了野战偷袭。那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打这玩意儿叶十一天下无敌!曹秋何自然不是对手。不过,这位大都督心态不错,抗打击能力也天下无敌。今天输了,跑回去美不滋儿地数数丢了多少人,咱重新筹备,明天再来。   就这样,今天输一场,明天输一场,三输两输,兵力输掉了三分之一强。这一下,手下都不干了,一致要求:有那功夫,咱还不如突围逃跑呢。   曹秋何翻了个老大白眼,以鄙视众人的姿态道:“闹什么闹?老子天天出门找着被叶十一拍,不就是为了送你们跑路吗?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凭小叶那混蛋,不找他野战你们还想溜?混战中把盔甲一脱,跑你的谁有那功夫逮?猪脑子!不说明了自己就琢磨不明白!好了,甭着急,一批批的,我曹大都会送你们逃命的。”   众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曹秋何的亲军统领越众而出,问出大家的心声:“那大都督您怎么办?”   “我嘛……“曹秋何冷哼着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我已经传书给傅铁衣,估摸着回音就这两天。只看他能不能让出一条道,哈哈……”   穷途   “报!”传报小兵一路小跑奔进帅府,单膝点地,献上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大声道:“禀告大都督,山东的飞鸽传书到了!”   “嗬,说什么来什么?正说它呢,傅铁衣的回信就到了。甭管它好赖……”曹秋何环视众将,戏谑道:“这下,我曹大总也算是有着落了!”   众将都有点儿替曹大都督着急,觉得现在实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关系着生死呢。于是,众将齐声催促曹秋何道:“都督快看傅铁衣信上写些什么。”   然而曹秋何却是沉得住气得很。亲兵接了书信送到手边,曹秋何却信手往案上一丢,并不忙着去看。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伸手拎出帅案下面暗藏着葡萄酒和夜光杯,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然后往虎皮交椅一靠,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大发感慨:“诶呀,葡萄美酒夜光杯……老吴,后面一句什么人来着?”   老吴者,姓吴,名士衡,乃是曹秋何军中公认最有学问的一人。此人曾经考中过一届乡试,可是再往上死活也考不上去,于是一怒之下,弃笔从戎,就投了曹家军了。其人替曹老帅写过奏折,教曹秋何认过字,因此在曹家军中很是有一些德高望重。   这吴士衡眼见曹秋何都这时候了还这么没正形儿,不免有些气急败坏,闷哼一声道:“不知道!”   “别啊,老吴,你说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都教了我这么多年,一点儿大将之风都没有!”曹秋何哈哈一笑道:“急什么?这封信一拆,八成我就要死了……   亲卫统领余竟闻言大惊失色,骇然道:“难道信上有毒?”   “瞎说!”曹秋何摆手道,“老傅虽然不是啥善男信女,可他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使这么下三滥招数的地步吧?”   那你什么意思?众将送了一口气,然后齐刷刷地瞪向曹秋何,等他进一步解释。   曹秋何向上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眨眼道:“我是说我手里这瓶酒啊!西域产的,价值连城。光把它从西域运到中原,就花了我万两黄金。这么好的酒,不喝多可惜……我估摸着老傅这封一拆,八成是凶多吉少了。这死到临头,还能有什么好心情吃好喝好?不如趁这一会儿心情好,先把这瓶好酒喝掉!”   众将为之无语,除了眼巴巴地看着曹秋何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秋何到底还是慢悠悠地享受完了他那瓶价值连城,不喝好死都不能闭眼的西域美酒,然后心满意足地一抹嘴,拆开那信来看。翻过来调过去将那信看了好几遍,曹秋何放下信纸,咬着手指甲开始琢磨。   一番沉吟耗去半盏茶时间,曹秋何抬眼,发现大家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焦急无比。于是,曹秋何晒然一笑,伸手将信递给吴士衡,示意诸将传阅,道:“傅铁衣的意思,不主张我撤回金陵。如果我回金陵,他就袖手旁观。不过如果我愿意逃亡出海,从此不回中原,他倒是愿意帮一点儿小忙。他说,他会派济宁的夏侯广德带一路人马秘密前来接应。脱身之后,夏侯广德会送我去临淄,这是为了防止我擅自潜回金陵。傅铁衣会在临淄跟我见一面。之后直接从那里出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紧接着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将议论纷纷,拿着傅铁衣那封秘信,围着地图争执了老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八成可行。还是吴士衡,代表众人做总结发言:“敌军围城三面,独留东北一面,本是围城必缺,要引我军突围以合歼的意思。我军本来的确不是对手,但如果有了济宁夏侯广德的队伍前来接应,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信上安排,考虑得很是周全。只要傅铁衣本人是可信的,此着便是可行。”   “这么说你们觉得还不错?”曹秋何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道:“我倒觉得实在不怎么样。要说勉强还不错的,也就是索性逃出海这个主意还不错。不过说到靠得住靠不住,你们觉得傅铁衣是靠得住的吗?”   吴士衡鼻子差点没气歪了,你觉得傅铁衣靠不住你找人求什么救啊?然而,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于是,吴士衡还是仔细想了一下,然后自认为本着不偏不倚地精神地说道:“我觉得还是比较靠得住的。”   曹秋何发出嗤嗤的笑声,道:“老吴啊老吴,怪不得你做了咱们曹家军的军师之后,咱们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你啊……傅铁衣靠得住?傅铁衣靠得住,我曹大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再也没有比他更老谋深算的了!”   众将都以无比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吴士衡。吴士衡一阵头晕,看着曹秋何,嘴唇都哆嗦了。   曹秋何一看这情景,只好收了玩笑,一摆手拼命往回找补道:“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有些事你不知道。”   曹秋何手指弹着手上的夜光杯,说道:“老傅这封信,疑点甚多啊。现在于我而言,金陵就是个死地。我曹秋何在海上,有船有人,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日。只要有机会脱身出海,我自然是头都不会地往海上去,怎么可能自入金陵死地。我也不傻,傅铁衣也不傻,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喋喋不休、左防右防?欲盖弥彰啊!他不是怕我跑回金陵,是怕我不去临淄,不入他的圈套。”   “还有,这封信的用墨。墨虽然是好墨,可总不是放两天就会褪去字迹那种。这信可是傅铁衣的亲笔,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在现在叶十一如日中天的时候,留下自己对付叶十一的把柄在别人手里?笔墨上的事情,有朝一日是会要人命的。所以,此事老傅和小叶必有勾结!他不怕留证据,甚至还专门要留一份证据。”   “当然了,傅铁衣是不会全心全意和小叶站到一边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具体的协议是怎么样的,但大概齐会怎么分赃猜也猜得到。傅铁衣很有可能要留上一手。叶十一是狮子老虎,一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是无人等当的架势,这一手老傅怎么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曹秋何扣在手里。我那是多好使的一块砖哪,哪里有用往哪搬!砸叶十一的时候,当砖头,是挡叶十一的时候当堵墙……”   说到此处,众将不免要有所疑惑:“傅铁衣要留后路不奇怪,大郑末年过来的大军阀见风使舵、狡兔三窟那都成传统了。可问题是傅铁衣想留后路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抓着您曹大公子当砖又挡砖呢?你就能这么好使?孔雀了吧?”当然,他们不可能直接就这么说,但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曹秋何心道:我、小叶、老傅,还有赵瑟,里面那点儿烂事哪是你们能明白的?于是,他发出一声冷笑,说道:“不管怎么样,只要是傅铁衣和叶十一勾结在一起,我如果照这信上的说法向东北方向突围,结果不外乎两种,中埋伏被擒或者自投罗网被夏侯广德扣押。夏侯广德或者干脆将我拿绳一栓直接交给叶十一,或者将我秘密押送到临淄,总而言之,是绝不会放我出海的……”说到此处,曹秋何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下,才感慨道:“说起来,当初在晋阳,同样也是出海,老傅的确放过我一次,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情势,他绝不会放我第二次。”   他笑了笑,接着道:“真要是落到老傅手里,那还不如落小叶手里痛快呢!”   “看来大都督是完全不信任傅铁衣了,”吴士衡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向他求救呢?”   “啊……”曹秋何咧嘴一笑,“不向他求救,我怎么知道往那边儿跑?既然傅铁衣说往东北走,那我就往西南呗!然后从淮河下扬州,那里还有咱们的船厂,一个不好,直接扬帆出海。”   吴士衡不无迟疑道:“可是……”   曹秋何将手用力向下一划,打断了吴士衡的“可是”。他站起身来,说道:“哪有万无一失的赌局?既然上了桌子,就算压大小,总要一赌!这一把咱们就压小了”他手掌一转,手心里便滚了三个骰子。曹秋何两手相合,用力一阵猛摇,然后索性一只脚踏上椅子,豪气云干地将骰子往桌案上一拍,大叫一声:“开!”手移开来,不多不少正是一二三的点数。   将军都看呆了,一时之间谁也没想起来给鼓个掌。   “好!”突然间,一声叫好断然喝出。嘹亮的声音回响在轩敞地大堂,格外震人心魄,也格外寂寞。然而曹秋何是不在乎寂寞的,没人给喝彩他就自己给自己喝彩,没人鼓掌他就自己给自己鼓掌。就算唱着自己的独角戏,他也全然不在乎。   他哈哈大笑着为自己叫过好,转而去看自己的部下们,不满道:“你们怎么不叫好,难道我骰得不好,难道不值个满堂彩!”   一刹那间,将军们的心像是狠狠地被撞了一下,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他们三三两两地喝起彩来。虽然仿佛遭受到了淫威才被迫发出的喝彩,然而这些喝彩声却渐渐地汇在一处,渐渐响亮,渐渐浩大,终于成了掀翻屋顶的满堂彩!   “这不就对了?咱们赢,就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爽快! ”曹秋何一拍手掌大声宣布道:“明天,大家继续逃命!愿意留下来陪我曹大的,十天之后,咱们就拿这大好头颅搏他一把!”   “赌了!”众将群情激动的齐声呼应道。   这以后,曹秋何仍是像往常一样每日出战,同时,装作接受了傅铁衣的回信,一本正经地私下里排出使节去与夏侯广德处接洽。十天之后,彭城的军队,连死带溜带失踪的,又少了三分之一。夏侯广德派人报信,说起接应的大军已经到了彭城东北的登仙谷。这一天,据军中专司看天象的神婆推测,晚上是个伸手不见五指没月亮的夜晚。种种迹象表明,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开溜的时候了。曹秋何掂了掂手里剩下那点人马,虽然觉得还是有点多,但时不我与,夜长梦多,一咬牙,一跺脚,就是今天晚上了!于是,与夏侯广德约定,举火为信,三更行动。   转眼到了晚上,一切准备停当,士兵嘴里都衔上树枝了,马嘴也堵上了,蹄子也包好棉花了。全体将士整装待发,满怀声东击西,趁机逃跑的豪情壮志。三更天,城外城内准时举火,吴士衡带着专为蒙蔽敌军的一路疑兵当先出门向西北方向去了。不一刻,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曹秋何无声地扯出一个冷笑,将手用力向下一挥。于是,悄悄打开南门,数万人马,悄默声息地跟着曹秋何往外溜。   大约叶十一的主要力量都调动到东北方向打埋伏去了,南面的包围十分之薄弱。曹秋何带人稍稍一冲,很轻松的就冲散了围堵的兵马,冲过了敌军的营盘。然后,折向西南,一路快马加鞭,前往淮河中游水最浅处的卧龙滩。那里水势浅缓,骑马可渡。   从彭城过去不远,经过一处两座丘陵夹着的一处狭道时,突然一阵鼓响,山摇地动,两旁山丘上竖出无数旗帜,无数人马冲将下来,两头一堵,就把曹秋何给堵到了口袋里了。   左面一面大旗,闪出一员虎将,高声笑道:“曹大都督,末将宇文翰再次恭候多时了!”   右面一面大旗,旗下将军前出数米,勒住马,朗声道:“庞炜见过曹大都督。傅公言说都督多疑好赌,必弃东北而就西南,吾等本是不信啊。如今看来,果然神机妙算,佩服之至!”   神机妙算?老谋深算还差不多!曹秋何心下晒然,戏谑道,“看来这一次,老傅在小叶身上是下了血本了……”   “少要多言……”赫连胜大声喊道:“都督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弃剑投降吧!否则三声鼓响,一律格杀无论!” 四下里鼓噪鼓声雷动。   “甭费那力气了。”曹秋何将宝剑抽出来扔到马下,竖起双手道,“我投降……”   蛟杀   叶十一规制宏大的中军大帐,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作为主人的叶十一,另一个则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铁衣。   他们隔着一张小几对坐,几上摆了酒壶、酒杯。叶十一有一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地只频频举杯喝酒。傅铁衣也有一些出神,但表现出来却和叶十一大不相同。他虎口圈着酒杯,并不怎么去喝,仿佛自言自语似地缓缓说道:“你酒量仿佛好了很多,记得洛阳的时候你还不怎么能喝酒。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记得当初也曾经滴酒不沾,然后慢慢地只有作战的时候不喝酒,再以后越是大事越是要痛饮,到最后,不喝酒简直连觉都睡不着……抉择也好,罪孽也好,终究逃避不过……”   “你说什么?”叶十一转过目光,微皱了眉道。   “看来你对这场战争很有些焦虑啊?”傅铁衣不无调侃地道。   叶十一大概是正陷于自己的烦恼里,所以并没有对这句话里的些许的嘲笑意味表现出不悦来。他微微偏过头,将视线落在帐篷的大门处,说道:“我在想,也许我不该杀了他……”   “是吗?”傅铁衣将酒杯放在几上,低低的笑声打断了叶十一好不容易的反省。   叶十一有些恼怒地道:“有什么好笑的!”   傅铁衣摇了摇头,没有回应,而是像叶十一似的将视线转到进门处,道,“说起来,也该有结果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帐篷门就被掀开了。赫连胜一低头进来,站在门口处向叶十一行了一礼。于是叶十一问道:“怎么样?”   赫连胜答道:“主上料事如神,曹秋何及其所部已被我军活捉。”   叶十一闻言,两只漂亮极了的眉毛立即就有点要竖起来的意思。他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不悦地斥责道:“我不是说过格杀勿论吗?”   “可是……”赫连胜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尴尬之极,以至于他的语气像个害羞的小男孩,无比扭捏地说道,“可是,还没来得及进攻,曹秋何直接就投降了……我和庞将军真的只是照例劝降,没想到他这么听劝,真格就自己放下兵刃不打了……”赫连胜说到后面自己也替曹秋何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讪讪地闭上嘴。曹秋何积极主动跳下马表示投降的光辉形象还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实话说他是从来遇见过做统帅的还有这么不要脸地。当时他和庞玮都呆住了,除了相对无言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对于这个结果,明显也超出了叶十一的预料,于是他美丽逼人的容颜一瞬间也出现了短暂的呆滞。傅铁衣却忍不住抚案大笑起来,道:“果然是会让人头疼的家伙!曹秋何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早知道的吗,殿下?”   “我当然知道!”叶十一愤愤不平地道,之后似乎有些不甘心似地补上一句:“我只是没想到他的界线会这么低,干脆连武将的尊严都索性可以不在乎了!”   “武将的尊严?”傅铁衣呆了一下,继而摇头叹道,“曹秋何他大约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是武将吧……他和你不一样,殿下。”   “他和我当然不一样!”叶十一高傲地道。然后他看向赫连胜,微微抬起下巴,吩咐道:“先关起来,好生看管!既然投降,好吧,天亮之后我会亲自过去的!”他的宝石似的眼睛里射出剑一样的光。   “遵令!”赫连胜施礼退出帐篷。   于是,傅铁衣也在此时站了起来,微微点头,告辞道,“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该告辞回河北去了!”   叶十一审视着傅铁衣,剑一般的目光一时之间仿佛少了些戾气多了些稚气,以至于凌厉也变得朦朦胧胧的。他满是狐疑地问:“回去?现在?有什么事为什么非要这么急着连夜走?你……你不是要溜吧?”   “溜?我为什么要溜?我有什么可溜的?”傅铁衣昂然站在那里,义正言辞地道,“这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傅铁衣都会认!”   叶十一一下子就郁闷了,拍案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要认?你有什么企图?   好在傅铁衣没有顺着这个方向回答下去,不然真说不定在解决曹秋何的难题之前,他们俩就得先打上一架。   “幽州有不稳的迹象,大约到了该彻底解决我的那位老熟人的时候了,”傅铁衣道,“不过说到这件事,殿下您是否也该考虑一下那位目前为止还坐在凤座上的小女孩儿该怎么妥善安置的问题呢?毕竟她叫了你这么长时间的父亲,每一天都写信向你问安,是你的女儿……”   于是叶十一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和费解。“女儿?”最后,叶十一有些冷酷地道,“女儿这种东西,我并不了解!”   傅铁衣欲言又止,终究点了点头,就此离开了帐篷。   出到门口不远处,万威带着亲军迎上来。众人一路往辕门外走,正好迎头撞上了兴冲冲赶过来的江中流。江中流这家伙,大伙儿都知道,一贯热情泛滥,自来熟得很。于是江大人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了脚步,激情四射地向傅铁衣打招呼:“傅公,您老人家好哇!”   傅铁衣一边江中流点头,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怀疑:难道我真的已经看起来糟糕到了必须要被称作“老人家”的地步?大约罪魁祸首还是叶十一封我那“齐国公”。傅公傅公,一听就是老匹夫了,哪有傅候显年轻啊?大概是这位江大人的主意……江中流,这个江中流……   旁边江中流继续热情洋溢地寒暄:“哟,您老人家这是要走哇?别啊,多留两天。”   傅铁衣笑笑道:“既然殿下心情不好,我还是早走为妙,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他目光在江中流脸上一扫,落到他手上一封奏疏,隐约看见落款一个“光”字,于是随口问道,“江大人这么晚来,是有紧急公务?”   “哦,”江中流眼睛都不眨一下,信口胡诌道,“是皇帝陛下给殿下问安的家信,刚从长安送过来。话说虽然是半夜了,但也要立即呈给殿下,方才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至孝拳拳之心嘛!”   傅铁衣点点头,飞身上马。   江中流在后面挥手告别,高声叫声,“傅公,下回您来长安,我做东,请您上曼舞轻歌堂喝花酒去!咱们一言为定啊!”   眼见着傅铁衣一行人马踏烟尘,走得只剩下个影了,江中流方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一摇三晃,慢慢悠悠地往中军大帐晃去。   一番传报,进得帐去。叶十一已经换下戎装,穿了平常武士袍服,和鬼头刀一起,摆弄他收藏的一些宝刀宝剑。虽然一夜没睡,他看起来却仍然精神矍铄。   江中流递了奏疏上去,禀告道:“欧阳的奏疏,刚从上都送到,亲主上过目。”   “她终于压服赵箫了么?很好!”叶十一一边翻看奏疏,一边满意地道,“金陵方面的安排仿佛也很周全了。你看,就早就说过,这种事情由赵箫来做比她自己来得好……”   江中流迟疑了一下,觑着叶十一的神色,试探着道:“虽然此番赵箫交出了所有的布置,不过主上,欧阳……欧阳似乎以为现在就议和为时尚早……”   “我没有现在就议和的打算啊?”叶十一不以为意道,“至少要等到击溃整个淮河防线,兵临历阳乃至广陵才行。不然就算她心里愿意恐怕嘴上也不会答应的……”   江中流心道:这么着和现在议和也没什么分别啊?如果不是打过江南去,只是兵临长江耀武扬威一圈,就算把江南的士族吓破了胆,争着抢着投降又有什么用?除恶务尽啊!现在不打必定后患无穷!然而窥着叶十一满心大愿即将得偿的欢欣雀跃,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终于咽了口吐沫,选择了抱持沉默。   “还是太年轻啊!”他想,“后患无穷就后患无穷吧!反正现在说了他也不会听,就让事实证明一切吧!”   “现在什么时辰了?”叶十一手里拿着奏疏问。   江中流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帐中滴漏,一旁自由侍卫答道:“卯时五刻。”   叶十一将奏疏往手中一合,吩咐道:“取我的赤霄剑来,我要去见一见曹秋何。”   鬼头刀自一只形制古朴,黑红纹饰的长匣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柄玄铁宝剑来。那剑剑柄、剑鞘饰以彩珠宝玉,寒光逼人。抽出剑来,剑身黝黑,刃如霜雪,剑身之上,篆刻着两个字,正是赤霄。叶十一看过宝剑,将剑往鞘中一插,提在手里抬腿就往帐篷外走。   江中流心中猛得一惊,连跑带颠地追上去,跟在后面苦口婆心地劝道:“主上,就算要去,您也吃了朝食再去嘛!”   叶十一不加理会,只一味地向前走。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脚步。江中流还以为叶十一这是良心发现了呢,顿时感觉甚是欣慰,孺子可教也!然而不想叶十一却道:“哦,江中流,你就不用去了,留下吃早饭吧。吃饱了你就去秦合清的住处等着我,我稍后回登门拜访。”说完一往无前地就走了。   江中流站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为曹秋何感到惋惜啊。江中流想:曹秋何啊曹秋何,你可是真够倒霉的!连顿饱饭都没混上,饿着就上路的古往今来您算是头一份了。不是我老江不肯见义勇为,给你腾出个吃饭的功夫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说你傢谁不好,非鬼迷心窍傢给个赵瑟?   ……   因为叶十一提着剑亲自来见曹秋何,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一小道消息就在整个军营传遍了。霎时间,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上至高级将领下至喂马的军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情等着看热闹。士兵们固然是浑浑噩噩,然而八卦的重点还是一下子就找得准的。相当年叶十一一段情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至于说高级将领们,自然是早就脱离了外行看热闹的低速层次,进入到了内行看门道的高级阶段。庞炜作为昨天半夜安排关押曹秋何相关事宜的最高负责人,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叶十一前面引路,顺带打探消息。其余人等继续观望,准备随时跟进。然而遗憾的是,最后能亲眼见证这一史上最八卦一刻的人,一个都没有。因为连庞炜和鬼头刀,都被叶十一留在门外了。   关押曹秋何的是一处帐篷。条件还不错,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套木头茶具,茶壶里也有水。不过,好也就好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想上个吊啊,割个脉啊,撞个墙啊啥的,那个条件是没有的。所以叶十一一掀门帘进来的时候,曹秋何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翻白眼玩。   叶十一一进门,曹秋何就乐了。他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恢复到原来地姿势,气沉丹田,两眼有神,吞吐间雷霆万钧,一阵嬉笑怒骂就从他不停翻动的嘴唇间一气呵成了——   “小叶!我就说嘛,你怎么能不来。别人劳不动你的大驾,难道我曹秋何落网了你还能坐得住?你说咱俩是啥关系啊,往远了说咱俩一起上过阵,杀过敌,那是亲如兄弟啊。往近了说,咱们比兄弟还兄弟!是啊,能不比兄弟还亲吗?不然我夫人你不能哭着喊着非要傢不可。单冲这一点你就不可能不来啊!错过了今天你还能有机会当面叫我一声大哥么?小叶我知道你这人心眼小,所以你不用拿眼瞪我,不叫就不叫呗,哥哥我一惯高风亮节惯了,不会跟你计较的。不过有一桩事咱们得说明白,甭管你杀多少人,你往后有多大的功业,只要你还进赵家的门,你就得承认赵瑟的结发夫君,始终是咱曹大。至于别的事,马马虎虎咱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叶十一长呼一口气,平静地道:“这一天,从你傢给赵瑟那一天起就应该想到,所以也不必后悔了。”   “后悔?”曹秋何翻身坐起,看着叶十一的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愿赌服输,我曹大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个悔字!”   叶十一点点头,将手中赤霄剑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向帐外走去。   曹秋何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伸手一捞,将剑握在手中。拔剑出鞘,登时大声喝了一个“好”字。他以指肚抚过剑锋,赞叹道:“高后断蛇剑,十二年一磨,刃常如霜雪,剑名曰赤霄!”   “好啊,好!赤霄剑,千古第一帝王英雄剑。”曹秋何慨叹道:“我曹大虽生不能执此英雄剑,今日能死于赤霄剑下,亦死无所憾!”   他说完这一句,弃去剑鞘,改为双手执剑。调转剑尖拼力向下一刺,整个剑身便全部没入小腹之中……   诚意   乙酉年三月二十一日,叶十一攻克彭城,曹秋何以赤霄剑插入气海,自尽身亡。   这样,叶十一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向天下人证明,胜利者并非总是宽容的。   这种近乎于严酷的不宽容与不妥协,主要体现在曹秋何的身后事上。所谓身后事,简单说来,就是曹秋何的尸首和葬礼。一般说来,曹秋何的尸首应该是还回金陵去的,葬礼也自由金陵方面去办。不管怎么说,曹秋何都是江南小朝廷最高一阶的军事统帅,金陵方面能够排进前五的重要人物。在不打算以谋逆的罪名追究江南重臣的前提下,他的尸首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回到金陵。因为如果说叛逆,即使都是前五,曹秋何的排名也绝对在赵瑟之下——赵瑟永远排第一无争议,没有任何理由对从犯追究到底却放过首犯的。然而,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心理,叶十一没有将曹秋何的尸首送回金陵。   当然,叶十一非要把曹秋何的尸首留下来不可,倒也不至于是为了将它挫骨扬灰,让万恶的曹某人死无葬身之地。在对待情敌的问题上,叶十一虽然一贯小气,但绝不阴暗。他的小气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只和赵瑟身边的活人计较——只要你肯死,只要你的身体连同灵魂一起永远不回到赵瑟的身边,他是绝对不会嫌弃帮你办一场葬礼浪费时间的。只不过,葬礼的盛大和隆重程度就没法太过期待了,能够中规中矩地挖个坑埋了,再给竖块碑,就算相当不赖了。   于是,曹秋何就这样被埋葬在了彭城。他的墓碑异常简洁,几乎开创了一代帝王将相的先河。没有生平记录,也完全看不出嫁人与否,墓碑上,除了生卒年月,有且只有叶十一钦定的五个大字——曹秋何之墓。   实话说,叶十一这事儿办得很不怎样,与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很不相称。江中流对此格外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截止到葬礼完成之时,江大人的所有反对一直还都在腹诽阶段原地踏步。   “这未免也太掩耳盗铃了吧?难道你不给写墓志铭,别人就不知道曹秋何是什么人,和赵瑟是什么关系了?有必要这么小气么?”江中流对叶十一在这件事情上近乎幼稚的表现感到匪夷所思,所以直到葬礼结束之后,回到自己的居所,他还翻着白眼琢磨这件事。   琢磨着琢磨着,江中流就有那么点义愤填膺的意思。大概江大人是把自己当曹秋何了,所以在“义愤”驱使之下,他竟然拍案而起了,并且很是发表了一番宏论:“有些事实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会不存在的。或者世人因为你的权势将已经发生了的事当作从未发生一般,然而,事实永远是事实,真相可以被忽视、可以被掩埋,可以被抹煞,却永远存在,正如真理永远颠簸不灭……”   必须承认,尽管当时一个听众都没有,江中流能说出以上这么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完全是因为当时他喝了酒,这个酒壮怂人胆。   江大人近来真的很怂很不幸,其不幸的程度足以令任何理解他处境的人为之掬一把辛酸的泪——当然,如果真有人能了解他的处境的话。正当叶十一忙于代办葬礼之业务时,江中流因为某件倒霉的工作被两个人逼迫得几乎要上吊跳河。这个“某件倒霉的工作”,简而言之,就是与金陵和谈;而逼迫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板叶十一,另一个则是他的同僚欧阳怜光。   说到逼迫,其实并不确切,事实上应该说成是夹逼。攻陷彭城之后,叶十一便命令江中流立即着手与金陵方面的和谈。这样,当他的大军开到长江时,南北和谈正好就可以达成,这样他和赵瑟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见面了。与之相对的,欧阳怜光却希望和谈的时间能够尽可能地往后拖延,拖延到大军一路打过长江攻陷金陵更是最好不过。这种公然违背叶十一意愿的事,显然没有和谈实际执行者的全力支持是不可能做到了。所以为了得到江大人这位宝贵的盟友,欧阳怜光几乎是一天一封密信,如此这般大肆劝说起来。   在欧阳怜光密集而精准的打击之下,江大人很快就扛不住了,从心理上全面向欧阳怜光倒戈投降。然而只从心理上投降是毫无用处的,欧阳怜光也不稀罕,关键得落实在行动上。这就相当不好办了,因为叶十一的命令是“立即”。   当终结了曹秋何的性命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战争对叶十一而言就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迹象,所有的情报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只要叶十一摧毁淮河防线,饮马长江,江南士族本来就不甚顽强的抵抗意识便会彻底垮掉,金陵会牺牲小皇帝主动投降的。叶十一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下去呢?根据欧阳怜光说服叶十一傢给公主时所使用地言论,所有的一切战斗都是为了得到赵瑟。那么金陵投降了,叶十一就可以得到赵瑟了,这不是最终的胜利还有什么是?   这一套逻辑严丝合缝,完全成立。以此为立论,叶十一胜利了,战争可以结束了,是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叶十一迫切地需要享受战利品,兑现当初欧阳怜光画给他的大饼。与赵瑟重归于好的渴望与热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炽热的岩浆足以浇灭一切反对的声音。任何煽动他继续战斗下去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是破坏他胜利果实的反革命!   而欧阳怜光用来说服江中流的那一套道理是绝不可能用来说服叶十一的。要知道,叶十一并不是为了消灭一个旧时代,建立一个新时代而战斗的。他不是欧阳怜光,不是陆子周,不是江中流,他是叶十一。   当认识到以上这一悲惨事实之后,尽管江中流心底里实际是赞成欧阳怜光的,但他也不免要在心中抱怨:“欧阳啊欧阳,你看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作茧自缚啊!既然本意是凭他掌中利,求我之大道,为什么一开始要在那等小情小爱上作文章呢?不过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可理解你我怎么办啊?”   总而言之,叶十一是不可违背的,欧阳怜光也是不好拒绝的。江中流接了“和谈”这活儿,就像手上托这个烫手山芋,那叫一个憋屈啊。好不容易玩挖空心思想了个拖延之策,要在曹秋何的后事上做做文章。不想到底还是领导英明,直接挖坑埋了,压根不给你拖延的时间。因此,江中流内心的憋屈在曹秋何葬礼结束后的这一天傍晚达到了极致。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屋了,那是憋屈得恨不得上吊投河。当然了,上吊投河他老江还是舍不出一条命去的,于是只好来个一醉解千愁。   正喝的半醉半醒不亦乐乎间,鬼头刀一推房门闯起来,口中大声嚷道:“老江,老江,自己一人关着门躲屋干什么呐?主上要你去那……啊?”鬼头刀定睛一看,发现江中流现在这形象可真不怎么的——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坐,颈背靠一桌子腿,手里拿着壶酒灌得满脖领子都是。于是鬼头刀伸手一拎,提溜着江中流的领子将他拉起来扶着,张开蒲扇大的手掌,轮圆了往他后心处一阵碰拍。江中流“哇”地一声就吐出来了。吐完一轮,江中流清醒了,边吐嘴里的酸水,边含含糊糊地问:“知道什么事么?”   “不知道……”鬼头刀抄起桌上的凉茶递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挺急的……诶,你行不行啊?”   江中流瞪着一脸无辜的鬼头刀,心里想:是了,一定是那件事……好,今天我也豁出去一把……于是他低下头漱口,说道:“放心。你出去等我,我换件衣服马上就好!”   江中流用冷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翻了套簇新的官服穿上身,打点起精神,与鬼头刀一路,前去拜见叶十一。一进门,发现叶十一也换上了件挺漂亮的新衣裳。便服,普通形制的武士服。“大晚上的,您这是要微服私访啊!”江中流不无郁闷的想,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料事如神的得意。   叶十一看见江中流却很高兴,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总算是来了……和谈的事情你和秦合清谈得如何了?我准备明天一早放他回金陵去!”   “是,”江中流借着低头行礼的机会深呼了口气,凭着方才那股决心和勇力,一口气说道,“已经谈过了。但臣以为,只是如此,似乎诚意不够。主上您应该将曹秋何的尸首交给秦合清带回金陵去的!”   叶十一不禁皱眉,但还是不以为意地道:“难道你是想让我把曹秋何的尸首挖出来吗?不要再说没有用的话了!今晚,我要去和秦合清见一面,你和我同去。”说罢,便要向外走去。   江中流脑子一热,借着那点酒劲儿,竟是一横身体拦住叶十一的去路,以豁出去的姿态大声道:“主上,只有承认过去,才能掌握未来啊!”   “你喝醉了吧!”叶十一登时变了颜色,目光向剑一样地扫过来。他操起手边的敕书扔到地江中流怀里,冷冷道:“拿上你自己写的东西,闭上你的嘴,如果你还想留着它变成宰相的嘴。”   江中流立即就闭上了嘴,在他身上堪称难能可贵的诤勇就算是随着酒意一起从毛孔了挥发殆尽了。后来的历史证明,江中流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比欧阳怜光正确。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果然做成了宰相,然而欧阳怜光却没有。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活着,欧阳怜光死了……   事实上,叶十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赵瑟的九叔,所以,这一场会见,他力求做到最简洁。一见面,叶十一直接就采用了开门见山的方式。他示意江中流将敕书交给秦合清,然后说道:“这一次的和谈,我是有诚意的,请把它带回到金陵去。无论如何,我对瑟儿的心意永远不变。”   秦合清打开敕书仔细看了一遍,神色间紧绷的肌肉猛然间便松弛了下来。他呼了一口气,笑道:“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了。请您放心,我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您的期望与依赖……”   叶十一点了点头。   秦合清想了想,道:“我们将会尽快派正式的使节前来,在此之前,可否暂且停战?”   “不行!”叶十一立即就拒绝了。他说道:“我的谋士告诉我,不断向前推进的战线能够促使金陵尽快做出决定。我不想再等了,希望尽快。”   “这样的话,似乎瑟儿会觉得您是在逼迫她啊?”   “是吗如果说逼迫的话,我不是应该直接打到金陵城下才对吗?”叶十一看向秦合清,“我只是不想让瑟儿感到为难而已,毕竟金陵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就可以的。据说,只有兵临长江,江南的士族们才会开始感到压力。”   这都是谁说的啊?秦合清暗中咬了咬后槽牙。   “事实上,我的很多谋臣都认为甚至兵临长江也不足于对江南的士族产生压力。他们告诉我说,许多江南的士族都会固执地认为,只要没打过长江,金陵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长江很了不起,因为之前有很多盖世英雄,虽然提兵百万,投鞭断流,来势汹汹,却最终也跨不过这道江。比如说这位江中流江大人……”叶十一拿手一指江中流道,“最近,他就特别热衷于给我讲这些故事。”叶十一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些故事,似乎好像仿佛我不真的打过江,你们就会认为我打不过去。所以很有一些谏言认为我至少应该渡过采石矶之后,再来提这个和谈——”   “您说笑了……”秦合清觉得背上开始冒汗。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对一条河有这么大的信心。虽然我也很想试一试横渡长江是什么感觉,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无意接受这一谏言。我想,就算是为了瑟儿,我也应该忍耐一段时间的。”叶十一站起来,非常干脆利索地结束了对话,“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在广陵等待瑟儿,还有金陵的使节。”   诚意   乙酉年三月二十一日,叶十一攻克彭城,曹秋何以赤霄剑插入气海,自尽身亡。   这样,叶十一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向天下人证明,胜利者并非总是宽容的。   这种近乎于严酷的不宽容与不妥协,主要体现在曹秋何的身后事上。所谓身后事,简单说来,就是曹秋何的尸首和葬礼。一般说来,曹秋何的尸首应该是还回金陵去的,葬礼也自由金陵方面去办。不管怎么说,曹秋何都是江南小朝廷最高一阶的军事统帅,金陵方面能够排进前五的重要人物。在不打算以谋逆的罪名追究江南重臣的前提下,他的尸首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回到金陵。因为如果说叛逆,即使都是前五,曹秋何的排名也绝对在赵瑟之下——赵瑟永远排第一无争议,没有任何理由对从犯追究到底却放过首犯的。然而,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心理,叶十一没有将曹秋何的尸首送回金陵。   当然,叶十一非要把曹秋何的尸首留下来不可,倒也不至于是为了将它挫骨扬灰,让万恶的曹某人死无葬身之地。在对待情敌的问题上,叶十一虽然一贯小气,但绝不阴暗。他的小气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只和赵瑟身边的活人计较——只要你肯死,只要你的身体连同灵魂一起永远不回到赵瑟的身边,他是绝对不会嫌弃帮你办一场葬礼浪费时间的。只不过,葬礼的盛大和隆重程度就没法太过期待了,能够中规中矩地挖个坑埋了,再给竖块碑,就算相当不赖了。   于是,曹秋何就这样被埋葬在了彭城。他的墓碑异常简洁,几乎开创了一代帝王将相的先河。没有生平记录,也完全看不出嫁人与否,墓碑上,除了生卒年月,有且只有叶十一钦定的五个大字——曹秋何之墓。   实话说,叶十一这事儿办得很不怎样,与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很不相称。江中流对此格外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截止到葬礼完成之时,江大人的所有反对一直还都在腹诽阶段原地踏步。   “这未免也太掩耳盗铃了吧?难道你不给写墓志铭,别人就不知道曹秋何是什么人,和赵瑟是什么关系了?有必要这么小气么?”江中流对叶十一在这件事情上近乎幼稚的表现感到匪夷所思,所以直到葬礼结束之后,回到自己的居所,他还翻着白眼琢磨这件事。   琢磨着琢磨着,江中流就有那么点义愤填膺的意思。大概江大人是把自己当曹秋何了,所以在“义愤”驱使之下,他竟然拍案而起了,并且很是发表了一番宏论:“有些事实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会不存在的。或者世人因为你的权势将已经发生了的事当作从未发生一般,然而,事实永远是事实,真相可以被忽视、可以被掩埋,可以被抹煞,却永远存在,正如真理永远颠簸不灭……”   必须承认,尽管当时一个听众都没有,江中流能说出以上这么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完全是因为当时他喝了酒,这个酒壮怂人胆。   江大人近来真的很怂很不幸,其不幸的程度足以令任何理解他处境的人为之掬一把辛酸的泪——当然,如果真有人能了解他的处境的话。正当叶十一忙于代办葬礼之业务时,江中流因为某件倒霉的工作被两个人逼迫得几乎要上吊跳河。这个“某件倒霉的工作”,简而言之,就是与金陵和谈;而逼迫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板叶十一,另一个则是他的同僚欧阳怜光。   说到逼迫,其实并不确切,事实上应该说成是夹逼。攻陷彭城之后,叶十一便命令江中流立即着手与金陵方面的和谈。这样,当他的大军开到长江时,南北和谈正好就可以达成,这样他和赵瑟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见面了。与之相对的,欧阳怜光却希望和谈的时间能够尽可能地往后拖延,拖延到大军一路打过长江攻陷金陵更是最好不过。这种公然违背叶十一意愿的事,显然没有和谈实际执行者的全力支持是不可能做到了。所以为了得到江大人这位宝贵的盟友,欧阳怜光几乎是一天一封密信,如此这般大肆劝说起来。   在欧阳怜光密集而精准的打击之下,江大人很快就扛不住了,从心理上全面向欧阳怜光倒戈投降。然而只从心理上投降是毫无用处的,欧阳怜光也不稀罕,关键得落实在行动上。这就相当不好办了,因为叶十一的命令是“立即”。   当终结了曹秋何的性命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战争对叶十一而言就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迹象,所有的情报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只要叶十一摧毁淮河防线,饮马长江,江南士族本来就不甚顽强的抵抗意识便会彻底垮掉,金陵会牺牲小皇帝主动投降的。叶十一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下去呢?根据欧阳怜光说服叶十一傢给公主时所使用地言论,所有的一切战斗都是为了得到赵瑟。那么金陵投降了,叶十一就可以得到赵瑟了,这不是最终的胜利还有什么是?   这一套逻辑严丝合缝,完全成立。以此为立论,叶十一胜利了,战争可以结束了,是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叶十一迫切地需要享受战利品,兑现当初欧阳怜光画给他的大饼。与赵瑟重归于好的渴望与热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炽热的岩浆足以浇灭一切反对的声音。任何煽动他继续战斗下去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是破坏他胜利果实的反革命!   而欧阳怜光用来说服江中流的那一套道理是绝不可能用来说服叶十一的。要知道,叶十一并不是为了消灭一个旧时代,建立一个新时代而战斗的。他不是欧阳怜光,不是陆子周,不是江中流,他是叶十一。   当认识到以上这一悲惨事实之后,尽管江中流心底里实际是赞成欧阳怜光的,但他也不免要在心中抱怨:“欧阳啊欧阳,你看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作茧自缚啊!既然本意是凭他掌中利,求我之大道,为什么一开始要在那等小情小爱上作文章呢?不过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可理解你我怎么办啊?”   总而言之,叶十一是不可违背的,欧阳怜光也是不好拒绝的。江中流接了“和谈”这活儿,就像手上托这个烫手山芋,那叫一个憋屈啊。好不容易玩挖空心思想了个拖延之策,要在曹秋何的后事上做做文章。不想到底还是领导英明,直接挖坑埋了,压根不给你拖延的时间。因此,江中流内心的憋屈在曹秋何葬礼结束后的这一天傍晚达到了极致。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屋了,那是憋屈得恨不得上吊投河。当然了,上吊投河他老江还是舍不出一条命去的,于是只好来个一醉解千愁。   正喝的半醉半醒不亦乐乎间,鬼头刀一推房门闯起来,口中大声嚷道:“老江,老江,自己一人关着门躲屋干什么呐?主上要你去那……啊?”鬼头刀定睛一看,发现江中流现在这形象可真不怎么的——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坐,颈背靠一桌子腿,手里拿着壶酒灌得满脖领子都是。于是鬼头刀伸手一拎,提溜着江中流的领子将他拉起来扶着,张开蒲扇大的手掌,轮圆了往他后心处一阵碰拍。江中流“哇”地一声就吐出来了。吐完一轮,江中流清醒了,边吐嘴里的酸水,边含含糊糊地问:“知道什么事么?”   “不知道……”鬼头刀抄起桌上的凉茶递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挺急的……诶,你行不行啊?”   江中流瞪着一脸无辜的鬼头刀,心里想:是了,一定是那件事……好,今天我也豁出去一把……于是他低下头漱口,说道:“放心。你出去等我,我换件衣服马上就好!”   江中流用冷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翻了套簇新的官服穿上身,打点起精神,与鬼头刀一路,前去拜见叶十一。一进门,发现叶十一也换上了件挺漂亮的新衣裳。便服,普通形制的武士服。“大晚上的,您这是要微服私访啊!”江中流不无郁闷的想,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料事如神的得意。   叶十一看见江中流却很高兴,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总算是来了……和谈的事情你和秦合清谈得如何了?我准备明天一早放他回金陵去!”   “是,”江中流借着低头行礼的机会深呼了口气,凭着方才那股决心和勇力,一口气说道,“已经谈过了。但臣以为,只是如此,似乎诚意不够。主上您应该将曹秋何的尸首交给秦合清带回金陵去的!”   叶十一不禁皱眉,但还是不以为意地道:“难道你是想让我把曹秋何的尸首挖出来吗?不要再说没有用的话了!今晚,我要去和秦合清见一面,你和我同去。”说罢,便要向外走去。   江中流脑子一热,借着那点酒劲儿,竟是一横身体拦住叶十一的去路,以豁出去的姿态大声道:“主上,只有承认过去,才能掌握未来啊!”   “你喝醉了吧!”叶十一登时变了颜色,目光向剑一样地扫过来。他操起手边的敕书扔到地江中流怀里,冷冷道:“拿上你自己写的东西,闭上你的嘴,如果你还想留着它变成宰相的嘴。”   江中流立即就闭上了嘴,在他身上堪称难能可贵的诤勇就算是随着酒意一起从毛孔了挥发殆尽了。后来的历史证明,江中流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比欧阳怜光正确。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果然做成了宰相,然而欧阳怜光却没有。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活着,欧阳怜光死了……   事实上,叶十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赵瑟的九叔,所以,这一场会见,他力求做到最简洁。一见面,叶十一直接就采用了开门见山的方式。他示意江中流将敕书交给秦合清,然后说道:“这一次的和谈,我是有诚意的,请把它带回到金陵去。无论如何,我对瑟儿的心意永远不变。”   秦合清打开敕书仔细看了一遍,神色间紧绷的肌肉猛然间便松弛了下来。他呼了一口气,笑道:“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了。请您放心,我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您的期望与依赖……”   叶十一点了点头。   秦合清想了想,道:“我们将会尽快派正式的使节前来,在此之前,可否暂且停战?”   “不行!”叶十一立即就拒绝了。他说道:“我的谋士告诉我,不断向前推进的战线能够促使金陵尽快做出决定。我不想再等了,希望尽快。”   “这样的话,似乎瑟儿会觉得您是在逼迫她啊?”   “是吗如果说逼迫的话,我不是应该直接打到金陵城下才对吗?”叶十一看向秦合清,“我只是不想让瑟儿感到为难而已,毕竟金陵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就可以的。据说,只有兵临长江,江南的士族们才会开始感到压力。”   这都是谁说的啊?秦合清暗中咬了咬后槽牙。   “事实上,我的很多谋臣都认为甚至兵临长江也不足于对江南的士族产生压力。他们告诉我说,许多江南的士族都会固执地认为,只要没打过长江,金陵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长江很了不起,因为之前有很多盖世英雄,虽然提兵百万,投鞭断流,来势汹汹,却最终也跨不过这道江。比如说这位江中流江大人……”叶十一拿手一指江中流道,“最近,他就特别热衷于给我讲这些故事。”叶十一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些故事,似乎好像仿佛我不真的打过江,你们就会认为我打不过去。所以很有一些谏言认为我至少应该渡过采石矶之后,再来提这个和谈——”   “您说笑了……”秦合清觉得背上开始冒汗。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对一条河有这么大的信心。虽然我也很想试一试横渡长江是什么感觉,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无意接受这一谏言。我想,就算是为了瑟儿,我也应该忍耐一段时间的。”叶十一站起来,非常干脆利索地结束了对话,“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在广陵等待瑟儿,还有金陵的使节。”   葬礼   乙酉年三月,随着寿州与彭城的失守,东西相望守卫整个淮河的两颗双子星相继陨落,江南的淮河防线彻底崩溃。   叶十一两路大军,彭城一路由他亲自率领,自北向南攻克下邳、清雎、盱眙、泗口、淮安,一路势如破竹,锋锐直指广陵;寿州一路以越鹰澜为首,顺流而下,由西向东攻克钟离,而后向右一转,扑向历阳。至此,淮河全线告破。淮北、淮南,淮东、淮西,千里用武之地进入叶十一掌握之中。淮河一失,蔽翼长江的藩篱就没有了,千里长江防线顿失依托,宛如任人上下其手的美人——当然,是坏脾气的美人。   乙酉年四月初二日,叶十一兵至广陵,越鹰澜拿下历阳,与此同时,罗文忠水军亦逼近武昌。二十余万水陆精锐萃集于长江中下游,遂成合围金陵之势。   这一下,长江再怎么靠得住,金陵的大士族心里也开始着慌了。长江,江南最后的屏障了。是的,无数历史告诉他们,这道最后的屏障是牢靠的。可是万一的?要知道,万事都是有特例的。虽然古往今来栽在长江上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然而最终跨过这座天堑的天之骄子也并不是没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叶十一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谁也不知道。如果属于前者固然最好不过,可如果他要是没栽下……一旦失去了长江这最后的筹码,恐怕就算他们再想要投降,他也不会接受了吧?对于江南的士族而言,哪怕冒一点点风险,他们的内心都会无比恐惧。并且,叶十一占据的这两处地方,也让江南的士族们苍白了脸色,簌簌发抖。   广陵和历阳。如果不能了解江南的士族为什么会对这两处地方如此敏感,那只需要拉一张最简易的地图来看看就明白了。长江千里,自涓涓细流至下游滔滔江水,波涛汹涌,遂成天所限南北之叹。长江下游这一段,易渡之处只有两个,就是分别是处金陵上游的采石渡和处金陵下游的瓜州渡。历代北敌渡江南攻,成功攻陷金陵的,不是出采石渡就是出瓜州渡。因此,金陵上下游的两处至关重要的重镇——采石和京口,就是为了防守这两处渡口而设。一般而言,只要采石和京口有一处失守,金陵必破无疑。而长江北岸,唯一可以横渡采石的就是历阳;唯一可以横渡瓜州进抵京口的就是广陵。现在,即使长江防线也残破不全,历阳和广陵都落到叶十一的手里了……   金陵陷入了恐慌。叶十一虽然还没有打,他们自己就已经有了乱套的意思。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主战的,主和的,吵成一锅粥。他们连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和都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不放过。赵瑟和张襄好不容易逃命回到金陵,立即就被拉入了战局。国仇家恨,张襄自然成了无可争议的主战派。撂下一句:“吾与叶十一,势不并立人间!”人抱着孩子就回家了。至于赵瑟,态度就实在有些暧昧了——   那是在乙酉年地三月二十二日,赵瑟回到金陵的那一天。赵瑟正式收到通知,她的确已经是个寡妇了。赵瑟当即对自己的寡妇身份表示茫然。所谓茫然,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抬头一阵四顾,然后视线落在张襄脸上时,她突兀地笑了。   “喂,张襄。你看,你刚死了老婆,现在我又刚死了丈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孤独而可怜的男人,认真地建议道,“所以干脆我们俩凑活凑活,结婚算了!”   由于赵瑟这一番建议是在宫殿前当着金陵全体文武百官的面说的,所以当即就震骇住了相当大一批人。众人张口结舌,不知所谓。相比起来,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张襄表现最为镇定。大约是薛玉京的死,使他百事不能萦怀了。所以,赵瑟的建议尽管如此不堪,他却大有“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风范。   “你够了么?”他看着赵瑟冷冷说道,“如果够了,请允许我先行告退。您或者还有时间苦中作乐,我却必须得为我的妻子去办葬礼了。实在不能奉陪,很抱歉。”张襄向赵瑟微微点了点头,连殿上的小皇帝都没去敷衍一下,就带着棺椁、婴儿、奶妈,卫士等等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赵瑟茫然地任由那些人排成队伍从她身边迅速闪过,心底里却仿佛疯了似的喊叫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她沉默着一声都没有出,以至于内心深处发出的疯狂声响愈加得撕心裂肺,也格外的无理取闹,最后连赵瑟自己都感觉不可理喻。于是,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来得猛烈取的也骤然,转眼间云消雨散,只余下满地的墙倒屋塌,残垣断井罢了。   “傻瓜,你看,”赵瑟不无哀伤地想,“肯和你一样做傻瓜的人,一个都没有吧?傻瓜!”   “司空大人!”新川侯选择用官职称呼自己的女儿,提醒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   赵瑟转过目光,文武百官都看着她,等她说话。于是赵瑟笑了一下。这一笑看在官员们的眼里,实在是十足的冷笑。于是,左仆射战战兢兢地提议:“此处也不是议事的所在,不如大人先上殿见过天子,然后再过府详议。”   赵瑟用手按了按头,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地道:“明天再议吧。叶十一不是还没有打过长江么?急什么?总不至于一晚上都等不了了。我很累,要先回睡觉,请带我向皇帝陛下告罪……”说完,她真的就像是寡妇似的,姿态高傲地走了。   对于赵瑟态度上的暧昧,官员们都表示理解。毕竟死了丈夫嘛,伤心再所难免!女人一旦做了寡妇,再取之前,那就好像全天下都欠她们似的。然而,新科寡妇赵瑟真实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赵瑟回到自己的家里之后,把人都轰了走,独自关在闺房里,准备大哭一场。她觉得她应当大哭一场,不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岸就对不起曹秋何的在天之灵。于是,她湿了一方死帕,盖在眼睛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汹涌磅薄地喷发出来,大有黄河绝口不可收拾的架势。然而,眼泪这种东西是不会骗人的。有多伤哀伤就要多少眼泪,是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赵瑟狠哭了一气,自觉得哀伤还没有结束,眼泪却已经干了。她复又不甘心地干嚎了两声,却似乎完全失了味道。赵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自己一个关在这里,又特意是做这样一番姿态给谁看呢?仿佛曹秋何的魂魄浮在半空中都向她发出不停地哂笑,在她耳边呼着气道:“小赵你个装模作样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残垣……”赵瑟忽然想起今年金陵烟花之地争相传唱的一折曲子,不由趴在案上既哭且笑。在这既哭且笑的一瞬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是体味到了深处。   赵瑟丢开手帕,坐直了身体,扭动机关,从桌案上翻出一个暗匣。匣子里厚厚地一摞书信,火漆密封缄,全是这一年以来赵瑟与傅铁衣之间的通信。赵瑟将那些信一一展开,重头到尾再读一遍——其实无需再看,随着曹秋何的死亡,那些字句一笔一划都已经刻在她的心里。   “……前路漫漫,愿君平安。”   赵瑟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得到了支撑自己不曾倒下的力量。“至少还有你,阿傅,至少还有你。”赵瑟默默地想。那些携手并肩同心协力的过往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可以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和黑暗都推给那个男人去承担。   赵瑟打着了火,凑到那些信笺上。火苗腾地照亮了她的脸,那些信纸连同它之上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把火就全部化作了灰烬。在火彻底熄灭之前,赵瑟摸出一支大麻,就在火上面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很漂亮的烟圈。火燃烧的烟气和大麻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升腾着熏着赵瑟的眼睛发酸。她扬起头,透过缭绕烟气看见镜中那女人蓦然冷静的脸上兔子一样红的眼。于是她抡圆了手臂,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来人!”赵瑟掐熄了大麻,大声叫人。   ……   赵瑟准备为曹秋何办一场葬礼。她认为自己对不起曹秋何。曹秋何死了,而她没有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甚至连手都没沾湿就这样一身轻松地投向叶十一的怀抱,赵瑟是无论如何心里都过意不去的。在她心里,宁愿是为曹秋何失去了一切财产,甚至欠下了高利贷,然后他再死,然后她再投向叶十一,这她才甘心。那种感情,好像自虐似的。   赵氏的族人也觉得赵瑟有点儿自找麻烦,于是不免要委婉地提点于她:“既然是在战时,似乎也不必大事操办葬礼,何况没有尸首,葬礼似乎无从办起……”   然而,自虐也好,找麻烦也罢,赵瑟既然决心要办这个葬礼,那就毫无商量的余地,必须得办。有尸体要办,没有尸体创造尸体也要办。当着那些好心劝谏者地面,她发出一声冷笑,目光少有地凌厉起来,几乎是要杀人的表示。   于是,新川侯叹了一口气,亲自出面打了个圆场,折中道:“合清很快就到金陵了,他应该会带尸首回来的。”   赵瑟笑了笑,不置可否。   乙酉年三月二十五日,秦合清带着叶十一慷慨无比的和谈条件回到了金陵。当然,曹秋何的尸首他是不可能带得回来的。   这个结果令很多人震惊非常。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能开出这么慷慨条件的人,怎么可能吝惜于这么点儿连面子事儿。赵瑟却是毫无意外。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那个表情,很明显就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意思。   于是,葬礼只得按照赵瑟一开始的设想进行了。赵瑟取了曹秋何的一件衣服,当做尸身,认认真真的办起来了丧礼。   丧礼盛大异常,规模和隆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四家七氏全盛时期国公的丧仪,很多古老到只有书本里才能查到的仪式都被翻出来认真执行了。可以说,赵瑟把自己的全部的身心都投入了这场葬礼。似乎为了弥补前半生的错误,似乎是为了向叶十一做最后的赌气和示威,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凝结到了这场葬礼。她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似地,将吹毛求疵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她还强迫金陵的文武百官统统放下重要的投降大业,向她一样投身到她丈夫的葬礼。就这样,葬礼的程序越加越多,时间越拉越长,整个四月,金陵都沉迷于一种阴风阵阵的氛围。   对于赵瑟大办葬礼的心情,金陵官员们都表示非常理解。他们不反对办葬礼,可葬礼不能总办不完啊!如果因为葬礼时间太长而耽误了投降你那就不好了——秦合清带来的投降条件实在是太过慷慨了,随着叶十一攻陷广陵和历阳的脚步,金陵的主和派终于压倒了主战派,占据了绝对上风。   然而,投降这个事儿,特别是向叶十一投降,没有赵瑟的亲自首肯是实现不了。可赵瑟呢,赵瑟这会儿正忙着丧礼。其余的事,一概不问。有人甚至怀疑,赵瑟是不是故意要拖延时间以激怒叶十一攻击。总而言之,大家都盼着葬礼尽快结束。   总算,万众期盼之下,四月二十日,赵瑟将曹秋何的牌位送入赵氏家庙,葬礼告一段落。所以的人都松了一口,于是快马加鞭地磋商起投降事宜。距离叶十一给出的期限,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然而,赵瑟的态度依然暧昧,既不点头同意,也不摇头回绝。这一下,众人都慌了神,一时之间,府中说客如云,都是劝她大局为重。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拖无可拖,江北的军队开始强渡采石矶,眼看采石就要失守。金陵士族万般无奈,终于请出了一位重量级的说客——赵瑟的亲生母亲,赵燕凝。   赵燕凝当然是看不上十一的。然而时至今日,多少人地身家性命皆寄于此,形势比人强,只好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找女儿谈心。母女二人屏退了侍者,做出一番交心私谈的姿态。   赵燕凝当先开口道:“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肯答应了呢?女儿,不要骗你自己。”   赵瑟摇了摇头,靠在赵燕凝的肩上。“像是和亲一样……”她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不像是爱情,妈,这像是卖身!”   “啪”地一声脆响,赵瑟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含着泪抬起脸,发现她的母亲站在那里,柳眉倒竖,气得仿佛浑身都在哆嗦。   “瑟儿,你真让我失望。”赵燕凝指着女儿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究竟有什么脸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是你把他放出来的?今天的一切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必须为此负责!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想想吧,因为你的缘故,数千年传承的荣耀与光辉几乎要被彻底践踏。作为赵氏的子孙,如果卖身能挽救这一切,那就去卖身吧!”   赵瑟笑了笑,擦掉眼泪,轻声道:“我知道。明天我会去京口。   葬礼   乙酉年三月,随着寿州与彭城的失守,东西相望守卫整个淮河的两颗双子星相继陨落,江南的淮河防线彻底崩溃。   叶十一两路大军,彭城一路由他亲自率领,自北向南攻克下邳、清雎、盱眙、泗口、淮安,一路势如破竹,锋锐直指广陵;寿州一路以越鹰澜为首,顺流而下,由西向东攻克钟离,而后向右一转,扑向历阳。至此,淮河全线告破。淮北、淮南,淮东、淮西,千里用武之地进入叶十一掌握之中。淮河一失,蔽翼长江的藩篱就没有了,千里长江防线顿失依托,宛如任人上下其手的美人——当然,是坏脾气的美人。   乙酉年四月初二日,叶十一兵至广陵,越鹰澜拿下历阳,与此同时,罗文忠水军亦逼近武昌。二十余万水陆精锐萃集于长江中下游,遂成合围金陵之势。   这一下,长江再怎么靠得住,金陵的大士族心里也开始着慌了。长江,江南最后的屏障了。是的,无数历史告诉他们,这道最后的屏障是牢靠的。可是万一的?要知道,万事都是有特例的。虽然古往今来栽在长江上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然而最终跨过这座天堑的天之骄子也并不是没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叶十一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谁也不知道。如果属于前者固然最好不过,可如果他要是没栽下……一旦失去了长江这最后的筹码,恐怕就算他们再想要投降,他也不会接受了吧?对于江南的士族而言,哪怕冒一点点风险,他们的内心都会无比恐惧。并且,叶十一占据的这两处地方,也让江南的士族们苍白了脸色,簌簌发抖。   广陵和历阳。如果不能了解江南的士族为什么会对这两处地方如此敏感,那只需要拉一张最简易的地图来看看就明白了。长江千里,自涓涓细流至下游滔滔江水,波涛汹涌,遂成天所限南北之叹。长江下游这一段,易渡之处只有两个,就是分别是处金陵上游的采石渡和处金陵下游的瓜州渡。历代北敌渡江南攻,成功攻陷金陵的,不是出采石渡就是出瓜州渡。因此,金陵上下游的两处至关重要的重镇——采石和京口,就是为了防守这两处渡口而设。一般而言,只要采石和京口有一处失守,金陵必破无疑。而长江北岸,唯一可以横渡采石的就是历阳;唯一可以横渡瓜州进抵京口的就是广陵。现在,即使长江防线也残破不全,历阳和广陵都落到叶十一的手里了……   金陵陷入了恐慌。叶十一虽然还没有打,他们自己就已经有了乱套的意思。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主战的,主和的,吵成一锅粥。他们连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和都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不放过。赵瑟和张襄好不容易逃命回到金陵,立即就被拉入了战局。国仇家恨,张襄自然成了无可争议的主战派。撂下一句:“吾与叶十一,势不并立人间!”人抱着孩子就回家了。至于赵瑟,态度就实在有些暧昧了——   那是在乙酉年地三月二十二日,赵瑟回到金陵的那一天。赵瑟正式收到通知,她的确已经是个寡妇了。赵瑟当即对自己的寡妇身份表示茫然。所谓茫然,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抬头一阵四顾,然后视线落在张襄脸上时,她突兀地笑了。   “喂,张襄。你看,你刚死了老婆,现在我又刚死了丈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孤独而可怜的男人,认真地建议道,“所以干脆我们俩凑活凑活,结婚算了!”   由于赵瑟这一番建议是在宫殿前当着金陵全体文武百官的面说的,所以当即就震骇住了相当大一批人。众人张口结舌,不知所谓。相比起来,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张襄表现最为镇定。大约是薛玉京的死,使他百事不能萦怀了。所以,赵瑟的建议尽管如此不堪,他却大有“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风范。   “你够了么?”他看着赵瑟冷冷说道,“如果够了,请允许我先行告退。您或者还有时间苦中作乐,我却必须得为我的妻子去办葬礼了。实在不能奉陪,很抱歉。”张襄向赵瑟微微点了点头,连殿上的小皇帝都没去敷衍一下,就带着棺椁、婴儿、奶妈,卫士等等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赵瑟茫然地任由那些人排成队伍从她身边迅速闪过,心底里却仿佛疯了似的喊叫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她沉默着一声都没有出,以至于内心深处发出的疯狂声响愈加得撕心裂肺,也格外的无理取闹,最后连赵瑟自己都感觉不可理喻。于是,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来得猛烈取的也骤然,转眼间云消雨散,只余下满地的墙倒屋塌,残垣断井罢了。   “傻瓜,你看,”赵瑟不无哀伤地想,“肯和你一样做傻瓜的人,一个都没有吧?傻瓜!”   “司空大人!”新川侯选择用官职称呼自己的女儿,提醒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   赵瑟转过目光,文武百官都看着她,等她说话。于是赵瑟笑了一下。这一笑看在官员们的眼里,实在是十足的冷笑。于是,左仆射战战兢兢地提议:“此处也不是议事的所在,不如大人先上殿见过天子,然后再过府详议。”   赵瑟用手按了按头,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地道:“明天再议吧。叶十一不是还没有打过长江么?急什么?总不至于一晚上都等不了了。我很累,要先回睡觉,请带我向皇帝陛下告罪……”说完,她真的就像是寡妇似的,姿态高傲地走了。   对于赵瑟态度上的暧昧,官员们都表示理解。毕竟死了丈夫嘛,伤心再所难免!女人一旦做了寡妇,再取之前,那就好像全天下都欠她们似的。然而,新科寡妇赵瑟真实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赵瑟回到自己的家里之后,把人都轰了走,独自关在闺房里,准备大哭一场。她觉得她应当大哭一场,不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岸就对不起曹秋何的在天之灵。于是,她湿了一方死帕,盖在眼睛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汹涌磅薄地喷发出来,大有黄河绝口不可收拾的架势。然而,眼泪这种东西是不会骗人的。有多伤哀伤就要多少眼泪,是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赵瑟狠哭了一气,自觉得哀伤还没有结束,眼泪却已经干了。她复又不甘心地干嚎了两声,却似乎完全失了味道。赵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自己一个关在这里,又特意是做这样一番姿态给谁看呢?仿佛曹秋何的魂魄浮在半空中都向她发出不停地哂笑,在她耳边呼着气道:“小赵你个装模作样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残垣……”赵瑟忽然想起今年金陵烟花之地争相传唱的一折曲子,不由趴在案上既哭且笑。在这既哭且笑的一瞬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是体味到了深处。   赵瑟丢开手帕,坐直了身体,扭动机关,从桌案上翻出一个暗匣。匣子里厚厚地一摞书信,火漆密封缄,全是这一年以来赵瑟与傅铁衣之间的通信。赵瑟将那些信一一展开,重头到尾再读一遍——其实无需再看,随着曹秋何的死亡,那些字句一笔一划都已经刻在她的心里。   “……前路漫漫,愿君平安。”   赵瑟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得到了支撑自己不曾倒下的力量。“至少还有你,阿傅,至少还有你。”赵瑟默默地想。那些携手并肩同心协力的过往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可以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和黑暗都推给那个男人去承担。   赵瑟打着了火,凑到那些信笺上。火苗腾地照亮了她的脸,那些信纸连同它之上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把火就全部化作了灰烬。在火彻底熄灭之前,赵瑟摸出一支大麻,就在火上面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很漂亮的烟圈。火燃烧的烟气和大麻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升腾着熏着赵瑟的眼睛发酸。她扬起头,透过缭绕烟气看见镜中那女人蓦然冷静的脸上兔子一样红的眼。于是她抡圆了手臂,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来人!”赵瑟掐熄了大麻,大声叫人。   ……   赵瑟准备为曹秋何办一场葬礼。她认为自己对不起曹秋何。曹秋何死了,而她没有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甚至连手都没沾湿就这样一身轻松地投向叶十一的怀抱,赵瑟是无论如何心里都过意不去的。在她心里,宁愿是为曹秋何失去了一切财产,甚至欠下了高利贷,然后他再死,然后她再投向叶十一,这她才甘心。那种感情,好像自虐似的。   赵氏的族人也觉得赵瑟有点儿自找麻烦,于是不免要委婉地提点于她:“既然是在战时,似乎也不必大事操办葬礼,何况没有尸首,葬礼似乎无从办起……”   然而,自虐也好,找麻烦也罢,赵瑟既然决心要办这个葬礼,那就毫无商量的余地,必须得办。有尸体要办,没有尸体创造尸体也要办。当着那些好心劝谏者地面,她发出一声冷笑,目光少有地凌厉起来,几乎是要杀人的表示。   于是,新川侯叹了一口气,亲自出面打了个圆场,折中道:“合清很快就到金陵了,他应该会带尸首回来的。”   赵瑟笑了笑,不置可否。   乙酉年三月二十五日,秦合清带着叶十一慷慨无比的和谈条件回到了金陵。当然,曹秋何的尸首他是不可能带得回来的。   这个结果令很多人震惊非常。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能开出这么慷慨条件的人,怎么可能吝惜于这么点儿连面子事儿。赵瑟却是毫无意外。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那个表情,很明显就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意思。   于是,葬礼只得按照赵瑟一开始的设想进行了。赵瑟取了曹秋何的一件衣服,当做尸身,认认真真的办起来了丧礼。   丧礼盛大异常,规模和隆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四家七氏全盛时期国公的丧仪,很多古老到只有书本里才能查到的仪式都被翻出来认真执行了。可以说,赵瑟把自己的全部的身心都投入了这场葬礼。似乎为了弥补前半生的错误,似乎是为了向叶十一做最后的赌气和示威,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凝结到了这场葬礼。她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似地,将吹毛求疵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她还强迫金陵的文武百官统统放下重要的投降大业,向她一样投身到她丈夫的葬礼。就这样,葬礼的程序越加越多,时间越拉越长,整个四月,金陵都沉迷于一种阴风阵阵的氛围。   对于赵瑟大办葬礼的心情,金陵官员们都表示非常理解。他们不反对办葬礼,可葬礼不能总办不完啊!如果因为葬礼时间太长而耽误了投降你那就不好了——秦合清带来的投降条件实在是太过慷慨了,随着叶十一攻陷广陵和历阳的脚步,金陵的主和派终于压倒了主战派,占据了绝对上风。   然而,投降这个事儿,特别是向叶十一投降,没有赵瑟的亲自首肯是实现不了。可赵瑟呢,赵瑟这会儿正忙着丧礼。其余的事,一概不问。有人甚至怀疑,赵瑟是不是故意要拖延时间以激怒叶十一攻击。总而言之,大家都盼着葬礼尽快结束。   总算,万众期盼之下,四月二十日,赵瑟将曹秋何的牌位送入赵氏家庙,葬礼告一段落。所以的人都松了一口,于是快马加鞭地磋商起投降事宜。距离叶十一给出的期限,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然而,赵瑟的态度依然暧昧,既不点头同意,也不摇头回绝。这一下,众人都慌了神,一时之间,府中说客如云,都是劝她大局为重。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拖无可拖,江北的军队开始强渡采石矶,眼看采石就要失守。金陵士族万般无奈,终于请出了一位重量级的说客——赵瑟的亲生母亲,赵燕凝。   赵燕凝当然是看不上十一的。然而时至今日,多少人地身家性命皆寄于此,形势比人强,只好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找女儿谈心。母女二人屏退了侍者,做出一番交心私谈的姿态。   赵燕凝当先开口道:“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肯答应了呢?女儿,不要骗你自己。”   赵瑟摇了摇头,靠在赵燕凝的肩上。“像是和亲一样……”她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不像是爱情,妈,这像是卖身!”   “啪”地一声脆响,赵瑟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含着泪抬起脸,发现她的母亲站在那里,柳眉倒竖,气得仿佛浑身都在哆嗦。   “瑟儿,你真让我失望。”赵燕凝指着女儿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究竟有什么脸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是你把他放出来的?今天的一切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必须为此负责!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想想吧,因为你的缘故,数千年传承的荣耀与光辉几乎要被彻底践踏。作为赵氏的子孙,如果卖身能挽救这一切,那就去卖身吧!”   赵瑟笑了笑,擦掉眼泪,轻声道:“我知道。明天我会去京口。   媾和   作者有话要说:伪结局,喜欢HE的朋友,请在本章之后退场。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广陵这个地方,别的好处未见得,就两条:大款多,美人多。所以江中流这等声名遐迩的大贪官一旦到了广陵,那就相当于老鼠掉进米缸里,乐得都发了疯。   四月二日跟着军队进了广陵之后,江中流就开始了他快乐的老鼠生涯。他义无反顾地跳起来,在卫士钢刀的掩护之下,第一时间冲进那些大士族大富豪奢华到了极致的庄园和别墅,大肆勒索他们的财宝,勾引他们的美人——他一个朝廷的重臣、候补的宰相,竟然跑去和大兵们抢这点儿进门红包!他也好意思?对江大人这种没成色的行为,随军的文官们一致表示不理解,并极不厚道地发出哂笑。然而,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当城池新旧主权交替照例要有的三天混乱期结束,当士兵整肃军纪,当市面恢复繁华太平,江大人就又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了。他整天整天地呆在那些秦楼楚馆,搂全扬州最贵的小倡,喝全扬州最好的酒,开全扬州最不要脸的宴会,醉生梦死,挥金如土。当然,这笔钱是用不着江大人自己掏腰包的。拼命挽救危亡的没落士族,急于改换门庭的南朝官员,还有那些嗅觉灵敏擅于把握时机的逐利商人,他们如同见了血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围着贪官江中流谄媚地献上金银财宝、盖世奇珍。而作为叶后头号宠臣的江中流,则在那个场合无所顾忌地大收贿赂,然后,不必掏钱也能喝到的玉液琼浆会让他醉个半死。通常情况下,江大人会在醉酒后夜宿青楼。而由于每天都喝醉,江大人创造了连续十八天不曾回官署问事的惊人记录。由于饲主的纵容,他就这样毫无廉耻地抛开了他本应该专心参赞的军务和政务——如果说还有军务和政务给他参赞的话。   在彻底剿灭江南士族的问题上,江中流最终也没能找到机会说服叶十一。这样,当叶十一吐出一个月的期限,当叶十一陈兵广陵,满怀着期盼与激动的心情等待赵瑟的到来,当一个月的期限还没有到的那些日子里,江中流似乎除了等待金陵方面的投降使节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江中流这一番作为,不仅仅是他个人品德和操守问题。很大程度上,他也是为时局所迫。   除了喝酒受贿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胜利近在咫尺,只要迈一步就可以抓到手里。现在却因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近乎于偏执的可笑爱情不得不绕道而行,跨越万水千山也未必能够功德圆满。而他,江中流,号称前有诸葛孔明,后又江中流的江中流,竟然无能为力,无法可想!   这种良知上的煎熬,这种灵魂深处的气急败坏,如果江中流不醉酒,如果他不去拼命的捞钱,他如何承受得住呢?哪怕只有片刻的清醒,头脑中似乎都有欧阳怜光冷硬的目光射来,满是轻蔑地道:“江中流,你真没用!”   关于江中流的这种心情,有一件事可以作为真实的写照。   那是在四月中旬,金陵投降的使节久久不到,叶十一眉眼间的不耐越来越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赵瑟正忙着为他死去的丈夫大办后事总办不完才耽搁的。总而言之,当金陵烧纸钱的飞灰跨越长江飘进广陵城的时候,叶十一那一刹间的神色几乎令很多人的心脏猝停,连将军们都觉得仿佛是坐在了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于是,将军们找到了江中流,希望他说点什么,至少缓解一下主公的情绪也是好的。然而,江中流的回应是什么呢?   当赫连胜在某青楼勾着衣领将江中流拎起来的时候,江中流正醉得像一条死狗。他抱着脑袋支起脖子,闭着眼睛划拉了半杯残酒灌下肚,然后头往桌案上一扎,手臂顺着桌案搭下去,酒杯滚落到地毯上。他含含糊糊地叫道:“干得好!”   将军们面面相觑,最终决定还是放弃这个酒鬼。   叶十一没有立即发动攻击的确很不可思议,但他到底还是忍耐了。直到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结束,他才对着沉入长江的红日,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声:“看来还是不够……”然后当天夜里,他就命令在历阳的越鹰澜对采石矶发动了攻击。第三天的清晨,叶十一的忍耐和他的进攻一起得到了回报——金陵方面派出使节,前来和谈。   由于采石方向的战争还没有完全停下来,所以金陵的使节经由瓜州渡前往广陵,到达广陵的那一天正好是五月初一日的傍晚。这一天,江中流又起晚了,于是决定省略亲自去码头迎接的仪式——我好像是胜利一边的谈判代表啊,为什么要亲自去迎接啊?我要傢的人又不在那里面!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江中流就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了。还等什么?美酒们,金子们,我来了!江中流快乐的筹备起他的《最后一夜——在青楼》。然后,万事具备,咔嚓一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扰乱了江中流江大人快乐而堕落的心。   人群分开两边,江中流坐在几案后面,视线沿着长长的夹道延伸到尽头,仰起头,他发现一位疑似翩翩公子的男人看起来相当地眼熟。江中流的手中酒杯一歪,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小白?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应该相信你还没瞎。”人群尽头,所谓“疑似”翩翩公子的锦衣男子将手中折扇一合,很矜持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位“疑似”翩翩公子的家伙就是江中流曾经的损友之一,秦少白。   秦少白左右开弓将扇柄戳在两旁倡倌胸口,迫使他们后退给自己让出一条道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啊?”走到江中流身前,他将折扇在几案上用力一敲,恨恨道:“告诉你哦,这次我可是公干!”   江中流低头看看折扇,又抬头看看秦少白的脸,最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嚎叫:“你不是说这次金陵派来和谈的使节代表就是你吧!”   秦少白将手一摊,很无奈地道:“他们本来认为最好的人选应该是赵箫,可是赵二公子卖身投靠得实在太快了,没办法……我真不知道我在诸位大人们心中是排名是仅次于赵二少的俊杰第二,所以,以后请不要再用‘小白’这样的称呼侮辱我,请叫我秦二十七少!”   江中流抱头一声长吟,犹如被掐着喉咙的母鸡。他无比痛苦地道:“还是把赵箫还给我吧!我宁愿是赵二公子,真的!”   “别啊!”秦少白咧嘴一笑,好整以暇地道:“去年在长安你不是还劝我识时务者为俊杰么?当年我没听你的,现在你终于可以向我证明你是正确的。没我你得多衣锦夜行,明珠投暗啊。”   四下的倡伎们得了江中流这许多天好处,与他很是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情,眼见着江大人痛苦无比的样子,纷纷扑上去安慰。江中流将手臂一甩,很不是不耐地道:“滚!滚!滚!”倡伎们大惊之下四散而去,藉喝花酒为名前来行贿的诸色人等见机不对,也纷纷溜了。眨眼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江中流和秦少白两人对座。   江中流抬起头四下望了一眼,小声嘀咕道:“怎么都跑了。这孤室无人的,谁在给我告上一状,我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不行,不行……来人哪,人都哪儿去!”   秦少白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抖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做多情公子状,口中言道:“得了吧,老江!我马上就要在丧权辱国的合约上签字画押,我秦少白之名马上就要玷污我们秦氏列祖列宗的荣耀,成为耻辱永垂史册了,我都还没哭呢?你在我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丧权辱国?”江中流发出一声嗤笑,侧过目光瞥向秦少白。嘲讽与自嘲一闪而过,然后他突然一正颜色,认真说道:“顺潮流者昌,逆潮流者亡,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秦少白看着江中流那副模样,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手中折扇一甩,站起来揪住江中流的头发,握拳就往他脸上打去:“顺你XXX啊,逆你口口口啊,打死你个不要脸地老混蛋!”   “你才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江中流立即奋起反抗,扭身与秦少白扭打在一处。   于是,当两人的护卫冲进门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敌我双方两位和谈大使狗熊一样扭抱在一起满地乱滚的景象,堪称外交之耻。   好不容易将两只狗熊分开来。看着互瞪眼珠子的两个人,侍卫们正不知该怎么好呢,不想他们突然自发和了好,勾肩搭背地开始对饮,又叫来倡伎一阵吹拉弹唱。一气闹到了后半宿,江中流一拍秦少白的肩膀道:“回去睡了,走,我送你回馆驿!”   秦少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想我的馆驿今晚被征用了,你送我,是打算和我一起去捉奸么?”   江中流一怔,随即将头摇成一只拨浪鼓。   于是秦少白又重新坐了回去:“哦,那我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   赵瑟坐在妆镜前,拿一柄象牙梳子缓缓地梳理头发。半干的头发从侧面垂下去,瀑布一样,一直垂到腿弯处。她从镜子里张望自己的脸,发现在蜡烛的光线下,那张披散了头发的脸有着近乎于妖治的动人。   “我的模样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赵瑟手指触上自己的脸,自己审视镜中的容颜,“也许是变老了的缘故……”   赵瑟闭上眼。她的心力有一些莫名的紧张。等待什么人的感觉,在她是很少有的。象牙的梳子卡在发结上——半湿的长发总是爱结在一起的,她梳不开。自己亲自梳头的经历,在她也是很少有的。“咚”地一声,赵瑟有些烦躁地将梳子扔在妆台上,出身呼唤道:“来人!”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心跳。赵瑟有些后悔,然而转念又忍不住极负气地想:“不喜欢又怎么样?难道要我亲自来梳头吗?”   身后传来掀动帷帐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赵瑟又有些泄气了,想说不必,然而似乎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伴随着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没由来地紧张起来,仿佛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在这种矛盾的挣扎里,她被一双手臂环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肩膀上被轻轻地一压。   赵瑟长呼一口气,那些僵硬的骨骼和血肉似乎一下子都软和了过来。她睁开眼。那个男人全神投入的抱住了她,闭着眼,头侧着靠在她的肩膀,轻声道:“瑟儿,瑟儿……”   赵瑟从镜中审视男人的脸。毫无疑问,他的容貌比五年之前更加出色。三十岁,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光芒四射的年纪,磨砺掉了少年时代的全部稚气,磅礴的激情还没有来得及从他的体内衰退。而她,二十九岁,花到酴釄,女人的美丽绽放到极致的韶光。她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打量他。猛然间才发现,他的神情竟是这样的可爱,宛如蒙童。以至于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曾经背叛了她,他曾经杀戮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图腾……   赵瑟不禁自嘲地一笑:越是危险的东西,似乎很委屈地团成一团的样子,就越让人无法抵抗啊……   叶十一睁开眼,光芒四射的眼眸在镜中与她对视。赵瑟慌忙间移开了目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失去了和叶十一对视的勇气。   “抱我起来,”她努力让你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酷一点儿,“去床上。”   他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赵瑟解开白丝的浴袍,躺进薄薄的锦衾,背对着他说道:“上来吧,哦,脱掉衣服。”   赵瑟感觉他轻轻地躺了进来,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她。她想流泪,努力平复着自己声音里的战栗说道:“开始吧。”   当他进入她的一刹那,赵瑟心中轰地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倒塌了。她知道,她完了。尽管这个男人背叛她,伤害她,逼迫她。那些她生命中的最重要地男人,他杀死他们,他驱赶他们。可是当他抱紧了她,与她合为一体,她还是没有办法不爱她。   赵瑟几乎觉得自己犯贱得可恨,她恨不得一刀杀死自己。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罪孽感让她泪流满面。她用手去打,用脚去踢,拼了命得将自己与他分开,躲进床榻的深处。十一伸长了手臂一把就搂紧了她。他们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着腿。“瑟儿,我爱你……”十一饱含着深情说。   赵瑟手指用尽全身力气似地在十一的后背上抓挠,抓一次就是五道血印。她一把接着一把地抓下去,直到血流成河,泣不成声。   “十一,我恨你,我都恨死你了……”   十一承受着这一切,只觉得甘之如饴。   家园   蓝竟有如此纯净的蓝、白竟有如此婉约的白……天空真美啊,世界真安静……   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呜呜作响,急速的下坠带给她身体难以言表的愉悦——那种带着战栗的愉悦,不是刺激,而是平静。在这短暂到几乎没有的一瞬间,她的心灵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仿若醍醐灌顶般得到了皈依,令她无比满足。   黄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结束了,就在这里结束了也很好……   她呵呵地笑了。染着血腥味儿的河水漫过她的身体,灌进她的口鼻。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那些钢的箭嗖地插水底,带着一串串细密的水泡,然后,它们气透山河的姿态终于慢慢变得迟钝。四面八方全是这样的箭与气泡,仿佛是凝固在里水中。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她看这一切仿佛仰望亘古不变的星空。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放任自己沉没与窒息,心甘情愿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突然,一股大力托住了她,有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她,带着她向前潜游去。她仿佛被一群游鱼推动着迅速前行了很远,然后猛然间向上突出水面,她大口呼吸,有人在她耳边焦急喊道:“元元,你振作一点!”强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紧箍住了她,他们又重新沉入黑黝黝的水底。   “不要走,子周!”   元元翻身坐起,猛得从睡梦中惊醒。竹桌竹椅竹墙壁,湿漉漉地挂着微凉的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窗外斜斜几株毛竹,窗内桌上白釉瓷盘一簇清香扑鼻的君子兰,一旁墙壁上挂着水墨菊花图。兰是她养的,菊花图是陆子周画的,一切一切还是那样完美圆满,处处都散发着恬静安详,就如同他们隐居的这座小小山村。   元元以手拭去额上的薄汗,急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能够退隐江湖,和子周一起在此安静的度过一生,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元元不由露出一个微笑,仿佛自嘲似的自言自语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他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当日,襄阳城破,她本来已经安心赴死,然后,猛然间发现子周陪着她一起落下来的时候,生的欲念霎时间就在她的周身百骸爆炸开来。她要活下去,和子周一起活下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捕鱼、打猎,盖一座漂亮的房子。所有她对他的承诺,她都要用后半生来实践。   于是,勇气与坚毅又回到了她的身体。她奋起脱离了子周的手臂,和他一起,与大江大河的潮流相搏斗。肩膀上伤口的剧痛似乎消失了,从小生在江水边培养出来的技巧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像弄潮儿一样在波涛中起起伏伏,互相帮助了抵抗住一路潮流的冲刷,躲避开尖石漩涡构成的陷阱。   在白石滩惊涛拍岸的声势中,她抱紧他,拼尽全力翻身一跃,像两尾鱼一样将身体拍向滩头。撞击带来的剧痛让她两眼发黑,几欲昏迷。肋骨可能是断了,她没办法动弹。好在子周被她保护住了,没有受很重的伤。在迷离中,她看见他艰难的从河滩上爬起来,从她身上扯下蜀王的印信,用力抛到何中央正被水浪大力拍击着的巨石上,同时还有无数的尸首拍向那里,他们都是被湍急的水流带来的。之后,陆子周开始扯他们身上本来就已经残破不堪的衣裳,把它们撕成一条一条,开始替她包扎,固定她的断骨。她再也坚持不住,完全、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再次恢复神智,她已经在这间竹舍了。那是在深夜里,一睁眼,她就看见豆大的油灯燃着昏黄而温暖的光,陆子周神色困顿地坐在旁边守着她。那个时候,桌子上还没有兰花、墙壁上也没有水墨画,房间里只有蒙蒙厚厚灰尘的简单家具。这个竹舍她是认识的,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宣华三十年中原惨败之后,她和陆子周曾在这里蛰伏过一段时间。这间竹舍,这里的每一张桌椅板凳,包括她身子下面的床,都是她亲手砍了竹子做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除了病人掉了个个。   时光在一瞬间飞速地倒流回去,仿佛五年间的一切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不过是黄粱一梦醒。她和他自从来到的这里就一直在这里。她特别地想流泪,喧腾的热气不停地从身体里向外膨胀,几乎使她有浮上房顶的错觉。年久失修竹床因为她微小的动作发出“吱嘎”的声响。   陆子周被她吵醒了,从油灯上抬起头,看向她,然后是如释重负的微笑。“终于醒了……”他说着站起来,用他冰凉的手指去摸他的额头,然后似乎并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说了很长一段话。在她混沌宛如一桶浆糊的意识里,那些字句飞快的掠过,她隐约得知自己发了高烧,并且似乎可能竟然已经昏睡了有五六天之久……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喝完。她觉得身体里清凉了许多,想要和他说话,他却放下杯子,转身要离开了。或许是因为生病和虚弱的原因,这一刻,她竟然干了一件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窘的事情。她竟然像一个小姑娘似地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腕,用她哑掉的声音说道:“子周,你不要走。”那声音,再配上发烧红通通的眼睛,事后想来真是恨不得一头扎进粪坑里……   想到这里,元元不禁笑出声来。她抬起手臂,准备舒展一下筋骨,结果右肩上的伤口扯得她一咧嘴,终于使得这个伸展运动成为小小幅度的懒腰。“去他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们可是钢筋铁骨的年轻人!”她哼哼着很多年前的粗俗调子,一抬腿跳下床。   梳洗叠被穿衣服,早晨的需要忙碌的事情总是这些。元元用一根红绸带将自己的长发在脑后捆成一束——无论从动作和形式上看,那都更像是在捆蚊帐,事实上,她扎头发用的那条红绸带以前本来就是捆蚊帐的。当然,这绝不意味元元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基本的审美与自我美化的能力。而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一来没有比蚊帐带更适合利用的东西,二来嘛……她受伤的右手也不能扎出什么比现有水平更高的发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无论元元怎么宣称她是钢筋铁骨的年轻人,那样重的刀伤只两三个月也是不可能复原的,或者永远都不会好也有可能……   元元捆好了她的头发,“唰”地一声将窗户推得大开,清新的草香味立即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竹舍之外,篱笆墙围出一个小小的院子。喇叭花绕着篱笆神气活现地吹出紫兰白粉的花朵来。篱笆墙里,竹舍之前是一株开得枝繁叶茂的桑树,树下一张竹桌,几把竹椅。陆子周收了几个小小的蒙童,平日里就在这里教书。隔着篱笆院门,是一个水缸。水缸旁边,砌土垒灶,是他们命运多舛的厨房。至于怎么个命运多舛法,这个不说也罢。竹舍之后,东边一块菜畦,种三五畦小菜,西面一处花田,栽数十株牡丹芍药林兰梦蕊之类。小菜一律没精打采的蔫着黄绿黄绿的叶子,花儿们倒是一个个的倍儿精神。由此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儿错没有,指望陆子周种菜不如指望他卖花。当然,元元也没有什么立场指责陆子周罢了。根据青菜的长势看来,她也不会种。并且陆子周至少还会种花,而她是连花都会种死的人——花也是很有用的东西。   元元出门,用没受伤的左手拎了几桶水倒进水缸。直起腰来,就见村子里的樵夫方家大郎挑着两大捆柴从山上下来。走到篱笆院外,他放下担子,卸下一捆木柴,直起腰来用衣摆扇着风道:“元先生,早哇,给您家的柴。”   元元笑着道谢。方家大郎便接着道:“这不端午节么,我家娘子使我打完了柴顺道向先生讨几朵花,给闺女过节带。”   “大郎自己进来选吧。”元元道。   “陆先生不在啊?钓鱼去了?” 方家大郎惦着掂着脚尖向内张望一阵,到底和元元隔着篱笆墙站了,用手指点着花圃道:“不麻烦了,先生帮我递过就是了,就那株。”方大郎选的是一株黄色的栀子,元元将它连根挖出来那个小瓦盆装上递了出去。方大郎接了,道过谢,挑起柴走了。   元元刚收拾了木柴,隔壁林大娘挎着个小竹篮,一推院门进来了。一进门便大着嗓门道:“元大姐,起来了?呦,劈柴火呢!这节下的,干什么粗活儿,放着等男人来么!”   元元道:“没有,刚方家大郎送来的。说拿几只栀子给姑娘戴。”   林大娘撇了撇嘴道:“他家姑娘,脸大得像个盆,眉毛像扫帚,有什么可了不起的?行,不说了。明儿就端午了,粽子叶洗了么,江米泡了么?艾叶有没有?五彩丝线准备了么?”   元元站在那儿,开始发愣。   林大娘哼了一声,斜着眼道:“就知道没有!会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啊?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林大娘笑呵呵地一掀篮子布,拎出一串粽子:“诺,拿去。”   元元忙道谢接过。   林大娘道:“谢什么,自打我们家小六跟着你们读书,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我谢你们才是。”说着又从篮子摸出一根五彩丝线,往元元手臂上一绕飞快地打了个结。另取出一个递过去道:“这你们家陆先生的。唉,明年也生个女儿,肯定强过方家那盐母百倍千倍。行啦,我走了,家里事儿多。”   元元手里握着那彩线,又想起那天陆子周回答自己说:“我不走,我给你拿药。”之后,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座封闭的小山村更像是梦里的桃花源,外面天翻地覆似乎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有每月一次有村民走出山坳去集市换盐,才能带来些许外面的消息。在这幽静而淳朴的田园竹舍,她的烧很快退了,伤很快愈合。然后养花、教书,捕鱼、打猎,他们仿佛这里随便一对儿平凡夫妻似的生活着。   也许,是该到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了……元元在心里想。   “元元,快来!”   陆子周慌乱的声音让元元吓了一跳,然后她就为眼见看到的景象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陆子周扛着鱼竿站在篱笆门处,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兔子。很明显,那只兔子实在是太活泼了,搞得拎着它耳朵的陆子周非常狼狈。   于是元元在嘲笑之后立即就施以援手,跳过篱笆,一记手刀将那野兔砍晕。陆子周松了一口气,抹着汗道:“你做的机关好用是可用,可是下次能不能加个笼子,这样可以直接拎回来。”   元元抿嘴笑道:“我准备明天挖个坑捉野猪。”   按照时间来看,该做饭解决温饱问题了。在做饭地问题上,元元和陆子周的分工是元元烧火,陆子周掌勺。这一结果是陆子周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争取到得胜利果实。在元元吃了足足二十多天陆子周做的病号饭之后,一旦病好,她就坚决而坚定地表示做饭这一艰巨的使命应该由她承担。当然,虽然不多,喜欢做饭地女人也不是没有,所以元元要做饭没什么太奇怪。但关键是,你总要会做才行啊!元元宣称她会做十几个菜,但实际上她会的全部就是把食物扔进一堆火里烧,直到烧熟。这种做法一般统称为烧烤。于是鸡也烤,鱼也烤,兔子也烤,野猪也烤,土豆也烤,玉米也烤,萝卜也烤,连捆鸡毛菜都烤。这就是所谓会做十几个菜地真相了。这种伙食,天天给猪吃,猪也是要造反的。陆子周不得不拿出颠覆天下的谋略,从元元手中抢过菜铲子,递出烧火棍……   吃过饭就是教书的时间。孩子们散了学又是准备晚饭。晚饭后,他们会在夕阳的余晖中漫步田野……今天晚上,出山赶集的人回到山村了,村民们都聚了过去。张三娘家的盐,李四姐家的花布,王二姑家的柴刀,还有各式各样的杂谈怪论,小道消息。从中,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遥远的地方,江南和江北和谈了,战争结束了。元元和陆子周彼此看对方的眼。   半夜,元元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子周,”她说,“我要回巴蜀去。”   陆子周不动声色地道:“这一次,如果回去,可能就不会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如果我回巴蜀去,你会怪我么?”   “不会。”   “我要回去,是的,我必须回去。一旦和谈成立,他们会立即发动攻击剿灭巴蜀。我不能就这样扔着他们不管,这对追随我到现在的人不公平。我不能这样自私,我得去解脱他们。如果需要一场失败,一个投降,一个死亡来结束这三十年来的战乱,那我愿意由我来败,由我来降,由我来死。”   媾和   作者有话要说:伪结局,喜欢HE的朋友,请在本章之后退场。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广陵这个地方,别的好处未见得,就两条:大款多,美人多。所以江中流这等声名遐迩的大贪官一旦到了广陵,那就相当于老鼠掉进米缸里,乐得都发了疯。   四月二日跟着军队进了广陵之后,江中流就开始了他快乐的老鼠生涯。他义无反顾地跳起来,在卫士钢刀的掩护之下,第一时间冲进那些大士族大富豪奢华到了极致的庄园和别墅,大肆勒索他们的财宝,勾引他们的美人——他一个朝廷的重臣、候补的宰相,竟然跑去和大兵们抢这点儿进门红包!他也好意思?对江大人这种没成色的行为,随军的文官们一致表示不理解,并极不厚道地发出哂笑。然而,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当城池新旧主权交替照例要有的三天混乱期结束,当士兵整肃军纪,当市面恢复繁华太平,江大人就又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了。他整天整天地呆在那些秦楼楚馆,搂全扬州最贵的小倡,喝全扬州最好的酒,开全扬州最不要脸的宴会,醉生梦死,挥金如土。当然,这笔钱是用不着江大人自己掏腰包的。拼命挽救危亡的没落士族,急于改换门庭的南朝官员,还有那些嗅觉灵敏擅于把握时机的逐利商人,他们如同见了血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围着贪官江中流谄媚地献上金银财宝、盖世奇珍。而作为叶后头号宠臣的江中流,则在那个场合无所顾忌地大收贿赂,然后,不必掏钱也能喝到的玉液琼浆会让他醉个半死。通常情况下,江大人会在醉酒后夜宿青楼。而由于每天都喝醉,江大人创造了连续十八天不曾回官署问事的惊人记录。由于饲主的纵容,他就这样毫无廉耻地抛开了他本应该专心参赞的军务和政务——如果说还有军务和政务给他参赞的话。   在彻底剿灭江南士族的问题上,江中流最终也没能找到机会说服叶十一。这样,当叶十一吐出一个月的期限,当叶十一陈兵广陵,满怀着期盼与激动的心情等待赵瑟的到来,当一个月的期限还没有到的那些日子里,江中流似乎除了等待金陵方面的投降使节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江中流这一番作为,不仅仅是他个人品德和操守问题。很大程度上,他也是为时局所迫。   除了喝酒受贿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胜利近在咫尺,只要迈一步就可以抓到手里。现在却因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近乎于偏执的可笑爱情不得不绕道而行,跨越万水千山也未必能够功德圆满。而他,江中流,号称前有诸葛孔明,后又江中流的江中流,竟然无能为力,无法可想!   这种良知上的煎熬,这种灵魂深处的气急败坏,如果江中流不醉酒,如果他不去拼命的捞钱,他如何承受得住呢?哪怕只有片刻的清醒,头脑中似乎都有欧阳怜光冷硬的目光射来,满是轻蔑地道:“江中流,你真没用!”   关于江中流的这种心情,有一件事可以作为真实的写照。   那是在四月中旬,金陵投降的使节久久不到,叶十一眉眼间的不耐越来越深。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赵瑟正忙着为他死去的丈夫大办后事总办不完才耽搁的。总而言之,当金陵烧纸钱的飞灰跨越长江飘进广陵城的时候,叶十一那一刹间的神色几乎令很多人的心脏猝停,连将军们都觉得仿佛是坐在了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于是,将军们找到了江中流,希望他说点什么,至少缓解一下主公的情绪也是好的。然而,江中流的回应是什么呢?   当赫连胜在某青楼勾着衣领将江中流拎起来的时候,江中流正醉得像一条死狗。他抱着脑袋支起脖子,闭着眼睛划拉了半杯残酒灌下肚,然后头往桌案上一扎,手臂顺着桌案搭下去,酒杯滚落到地毯上。他含含糊糊地叫道:“干得好!”   将军们面面相觑,最终决定还是放弃这个酒鬼。   叶十一没有立即发动攻击的确很不可思议,但他到底还是忍耐了。直到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结束,他才对着沉入长江的红日,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声:“看来还是不够……”然后当天夜里,他就命令在历阳的越鹰澜对采石矶发动了攻击。第三天的清晨,叶十一的忍耐和他的进攻一起得到了回报——金陵方面派出使节,前来和谈。   由于采石方向的战争还没有完全停下来,所以金陵的使节经由瓜州渡前往广陵,到达广陵的那一天正好是五月初一日的傍晚。这一天,江中流又起晚了,于是决定省略亲自去码头迎接的仪式——我好像是胜利一边的谈判代表啊,为什么要亲自去迎接啊?我要傢的人又不在那里面!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江中流就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了。还等什么?美酒们,金子们,我来了!江中流快乐的筹备起他的《最后一夜——在青楼》。然后,万事具备,咔嚓一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扰乱了江中流江大人快乐而堕落的心。   人群分开两边,江中流坐在几案后面,视线沿着长长的夹道延伸到尽头,仰起头,他发现一位疑似翩翩公子的男人看起来相当地眼熟。江中流的手中酒杯一歪,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小白?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应该相信你还没瞎。”人群尽头,所谓“疑似”翩翩公子的锦衣男子将手中折扇一合,很矜持地点了点头。没错,这位“疑似”翩翩公子的家伙就是江中流曾经的损友之一,秦少白。   秦少白左右开弓将扇柄戳在两旁倡倌胸口,迫使他们后退给自己让出一条道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啊?”走到江中流身前,他将折扇在几案上用力一敲,恨恨道:“告诉你哦,这次我可是公干!”   江中流低头看看折扇,又抬头看看秦少白的脸,最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嚎叫:“你不是说这次金陵派来和谈的使节代表就是你吧!”   秦少白将手一摊,很无奈地道:“他们本来认为最好的人选应该是赵箫,可是赵二公子卖身投靠得实在太快了,没办法……我真不知道我在诸位大人们心中是排名是仅次于赵二少的俊杰第二,所以,以后请不要再用‘小白’这样的称呼侮辱我,请叫我秦二十七少!”   江中流抱头一声长吟,犹如被掐着喉咙的母鸡。他无比痛苦地道:“还是把赵箫还给我吧!我宁愿是赵二公子,真的!”   “别啊!”秦少白咧嘴一笑,好整以暇地道:“去年在长安你不是还劝我识时务者为俊杰么?当年我没听你的,现在你终于可以向我证明你是正确的。没我你得多衣锦夜行,明珠投暗啊。”   四下的倡伎们得了江中流这许多天好处,与他很是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情,眼见着江大人痛苦无比的样子,纷纷扑上去安慰。江中流将手臂一甩,很不是不耐地道:“滚!滚!滚!”倡伎们大惊之下四散而去,藉喝花酒为名前来行贿的诸色人等见机不对,也纷纷溜了。眨眼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江中流和秦少白两人对座。   江中流抬起头四下望了一眼,小声嘀咕道:“怎么都跑了。这孤室无人的,谁在给我告上一状,我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不行,不行……来人哪,人都哪儿去!”   秦少白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抖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做多情公子状,口中言道:“得了吧,老江!我马上就要在丧权辱国的合约上签字画押,我秦少白之名马上就要玷污我们秦氏列祖列宗的荣耀,成为耻辱永垂史册了,我都还没哭呢?你在我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丧权辱国?”江中流发出一声嗤笑,侧过目光瞥向秦少白。嘲讽与自嘲一闪而过,然后他突然一正颜色,认真说道:“顺潮流者昌,逆潮流者亡,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秦少白看着江中流那副模样,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手中折扇一甩,站起来揪住江中流的头发,握拳就往他脸上打去:“顺你XXX啊,逆你口口口啊,打死你个不要脸地老混蛋!”   “你才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江中流立即奋起反抗,扭身与秦少白扭打在一处。   于是,当两人的护卫冲进门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敌我双方两位和谈大使狗熊一样扭抱在一起满地乱滚的景象,堪称外交之耻。   好不容易将两只狗熊分开来。看着互瞪眼珠子的两个人,侍卫们正不知该怎么好呢,不想他们突然自发和了好,勾肩搭背地开始对饮,又叫来倡伎一阵吹拉弹唱。一气闹到了后半宿,江中流一拍秦少白的肩膀道:“回去睡了,走,我送你回馆驿!”   秦少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想我的馆驿今晚被征用了,你送我,是打算和我一起去捉奸么?”   江中流一怔,随即将头摇成一只拨浪鼓。   于是秦少白又重新坐了回去:“哦,那我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   赵瑟坐在妆镜前,拿一柄象牙梳子缓缓地梳理头发。半干的头发从侧面垂下去,瀑布一样,一直垂到腿弯处。她从镜子里张望自己的脸,发现在蜡烛的光线下,那张披散了头发的脸有着近乎于妖治的动人。   “我的模样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赵瑟手指触上自己的脸,自己审视镜中的容颜,“也许是变老了的缘故……”   赵瑟闭上眼。她的心力有一些莫名的紧张。等待什么人的感觉,在她是很少有的。象牙的梳子卡在发结上——半湿的长发总是爱结在一起的,她梳不开。自己亲自梳头的经历,在她也是很少有的。“咚”地一声,赵瑟有些烦躁地将梳子扔在妆台上,出身呼唤道:“来人!”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心跳。赵瑟有些后悔,然而转念又忍不住极负气地想:“不喜欢又怎么样?难道要我亲自来梳头吗?”   身后传来掀动帷帐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赵瑟又有些泄气了,想说不必,然而似乎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伴随着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没由来地紧张起来,仿佛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在这种矛盾的挣扎里,她被一双手臂环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肩膀上被轻轻地一压。   赵瑟长呼一口气,那些僵硬的骨骼和血肉似乎一下子都软和了过来。她睁开眼。那个男人全神投入的抱住了她,闭着眼,头侧着靠在她的肩膀,轻声道:“瑟儿,瑟儿……”   赵瑟从镜中审视男人的脸。毫无疑问,他的容貌比五年之前更加出色。三十岁,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光芒四射的年纪,磨砺掉了少年时代的全部稚气,磅礴的激情还没有来得及从他的体内衰退。而她,二十九岁,花到酴釄,女人的美丽绽放到极致的韶光。她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打量他。猛然间才发现,他的神情竟是这样的可爱,宛如蒙童。以至于这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曾经背叛了她,他曾经杀戮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图腾……   赵瑟不禁自嘲地一笑:越是危险的东西,似乎很委屈地团成一团的样子,就越让人无法抵抗啊……   叶十一睁开眼,光芒四射的眼眸在镜中与她对视。赵瑟慌忙间移开了目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失去了和叶十一对视的勇气。   “抱我起来,”她努力让你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酷一点儿,“去床上。”   他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赵瑟解开白丝的浴袍,躺进薄薄的锦衾,背对着他说道:“上来吧,哦,脱掉衣服。”   赵瑟感觉他轻轻地躺了进来,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她。她想流泪,努力平复着自己声音里的战栗说道:“开始吧。”   当他进入她的一刹那,赵瑟心中轰地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倒塌了。她知道,她完了。尽管这个男人背叛她,伤害她,逼迫她。那些她生命中的最重要地男人,他杀死他们,他驱赶他们。可是当他抱紧了她,与她合为一体,她还是没有办法不爱她。   赵瑟几乎觉得自己犯贱得可恨,她恨不得一刀杀死自己。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罪孽感让她泪流满面。她用手去打,用脚去踢,拼了命得将自己与他分开,躲进床榻的深处。十一伸长了手臂一把就搂紧了她。他们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着腿。“瑟儿,我爱你……”十一饱含着深情说。   赵瑟手指用尽全身力气似地在十一的后背上抓挠,抓一次就是五道血印。她一把接着一把地抓下去,直到血流成河,泣不成声。   “十一,我恨你,我都恨死你了……”   十一承受着这一切,只觉得甘之如饴。   家园   蓝竟有如此纯净的蓝、白竟有如此婉约的白……天空真美啊,世界真安静……   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呜呜作响,急速的下坠带给她身体难以言表的愉悦——那种带着战栗的愉悦,不是刺激,而是平静。在这短暂到几乎没有的一瞬间,她的心灵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仿若醍醐灌顶般得到了皈依,令她无比满足。   黄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结束了,就在这里结束了也很好……   她呵呵地笑了。染着血腥味儿的河水漫过她的身体,灌进她的口鼻。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那些钢的箭嗖地插水底,带着一串串细密的水泡,然后,它们气透山河的姿态终于慢慢变得迟钝。四面八方全是这样的箭与气泡,仿佛是凝固在里水中。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她看这一切仿佛仰望亘古不变的星空。于是她心满意足地放任自己沉没与窒息,心甘情愿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突然,一股大力托住了她,有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她,带着她向前潜游去。她仿佛被一群游鱼推动着迅速前行了很远,然后猛然间向上突出水面,她大口呼吸,有人在她耳边焦急喊道:“元元,你振作一点!”强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紧箍住了她,他们又重新沉入黑黝黝的水底。   “不要走,子周!”   元元翻身坐起,猛得从睡梦中惊醒。竹桌竹椅竹墙壁,湿漉漉地挂着微凉的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窗外斜斜几株毛竹,窗内桌上白釉瓷盘一簇清香扑鼻的君子兰,一旁墙壁上挂着水墨菊花图。兰是她养的,菊花图是陆子周画的,一切一切还是那样完美圆满,处处都散发着恬静安详,就如同他们隐居的这座小小山村。   元元以手拭去额上的薄汗,急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能够退隐江湖,和子周一起在此安静的度过一生,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元元不由露出一个微笑,仿佛自嘲似的自言自语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他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当日,襄阳城破,她本来已经安心赴死,然后,猛然间发现子周陪着她一起落下来的时候,生的欲念霎时间就在她的周身百骸爆炸开来。她要活下去,和子周一起活下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捕鱼、打猎,盖一座漂亮的房子。所有她对他的承诺,她都要用后半生来实践。   于是,勇气与坚毅又回到了她的身体。她奋起脱离了子周的手臂,和他一起,与大江大河的潮流相搏斗。肩膀上伤口的剧痛似乎消失了,从小生在江水边培养出来的技巧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像弄潮儿一样在波涛中起起伏伏,互相帮助了抵抗住一路潮流的冲刷,躲避开尖石漩涡构成的陷阱。   在白石滩惊涛拍岸的声势中,她抱紧他,拼尽全力翻身一跃,像两尾鱼一样将身体拍向滩头。撞击带来的剧痛让她两眼发黑,几欲昏迷。肋骨可能是断了,她没办法动弹。好在子周被她保护住了,没有受很重的伤。在迷离中,她看见他艰难的从河滩上爬起来,从她身上扯下蜀王的印信,用力抛到何中央正被水浪大力拍击着的巨石上,同时还有无数的尸首拍向那里,他们都是被湍急的水流带来的。之后,陆子周开始扯他们身上本来就已经残破不堪的衣裳,把它们撕成一条一条,开始替她包扎,固定她的断骨。她再也坚持不住,完全、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再次恢复神智,她已经在这间竹舍了。那是在深夜里,一睁眼,她就看见豆大的油灯燃着昏黄而温暖的光,陆子周神色困顿地坐在旁边守着她。那个时候,桌子上还没有兰花、墙壁上也没有水墨画,房间里只有蒙蒙厚厚灰尘的简单家具。这个竹舍她是认识的,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宣华三十年中原惨败之后,她和陆子周曾在这里蛰伏过一段时间。这间竹舍,这里的每一张桌椅板凳,包括她身子下面的床,都是她亲手砍了竹子做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除了病人掉了个个。   时光在一瞬间飞速地倒流回去,仿佛五年间的一切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不过是黄粱一梦醒。她和他自从来到的这里就一直在这里。她特别地想流泪,喧腾的热气不停地从身体里向外膨胀,几乎使她有浮上房顶的错觉。年久失修竹床因为她微小的动作发出“吱嘎”的声响。   陆子周被她吵醒了,从油灯上抬起头,看向她,然后是如释重负的微笑。“终于醒了……”他说着站起来,用他冰凉的手指去摸他的额头,然后似乎并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说了很长一段话。在她混沌宛如一桶浆糊的意识里,那些字句飞快的掠过,她隐约得知自己发了高烧,并且似乎可能竟然已经昏睡了有五六天之久……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喝完。她觉得身体里清凉了许多,想要和他说话,他却放下杯子,转身要离开了。或许是因为生病和虚弱的原因,这一刻,她竟然干了一件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要发窘的事情。她竟然像一个小姑娘似地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腕,用她哑掉的声音说道:“子周,你不要走。”那声音,再配上发烧红通通的眼睛,事后想来真是恨不得一头扎进粪坑里……   想到这里,元元不禁笑出声来。她抬起手臂,准备舒展一下筋骨,结果右肩上的伤口扯得她一咧嘴,终于使得这个伸展运动成为小小幅度的懒腰。“去他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们可是钢筋铁骨的年轻人!”她哼哼着很多年前的粗俗调子,一抬腿跳下床。   梳洗叠被穿衣服,早晨的需要忙碌的事情总是这些。元元用一根红绸带将自己的长发在脑后捆成一束——无论从动作和形式上看,那都更像是在捆蚊帐,事实上,她扎头发用的那条红绸带以前本来就是捆蚊帐的。当然,这绝不意味元元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基本的审美与自我美化的能力。而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一来没有比蚊帐带更适合利用的东西,二来嘛……她受伤的右手也不能扎出什么比现有水平更高的发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无论元元怎么宣称她是钢筋铁骨的年轻人,那样重的刀伤只两三个月也是不可能复原的,或者永远都不会好也有可能……   元元捆好了她的头发,“唰”地一声将窗户推得大开,清新的草香味立即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竹舍之外,篱笆墙围出一个小小的院子。喇叭花绕着篱笆神气活现地吹出紫兰白粉的花朵来。篱笆墙里,竹舍之前是一株开得枝繁叶茂的桑树,树下一张竹桌,几把竹椅。陆子周收了几个小小的蒙童,平日里就在这里教书。隔着篱笆院门,是一个水缸。水缸旁边,砌土垒灶,是他们命运多舛的厨房。至于怎么个命运多舛法,这个不说也罢。竹舍之后,东边一块菜畦,种三五畦小菜,西面一处花田,栽数十株牡丹芍药林兰梦蕊之类。小菜一律没精打采的蔫着黄绿黄绿的叶子,花儿们倒是一个个的倍儿精神。由此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儿错没有,指望陆子周种菜不如指望他卖花。当然,元元也没有什么立场指责陆子周罢了。根据青菜的长势看来,她也不会种。并且陆子周至少还会种花,而她是连花都会种死的人——花也是很有用的东西。   元元出门,用没受伤的左手拎了几桶水倒进水缸。直起腰来,就见村子里的樵夫方家大郎挑着两大捆柴从山上下来。走到篱笆院外,他放下担子,卸下一捆木柴,直起腰来用衣摆扇着风道:“元先生,早哇,给您家的柴。”   元元笑着道谢。方家大郎便接着道:“这不端午节么,我家娘子使我打完了柴顺道向先生讨几朵花,给闺女过节带。”   “大郎自己进来选吧。”元元道。   “陆先生不在啊?钓鱼去了?” 方家大郎惦着掂着脚尖向内张望一阵,到底和元元隔着篱笆墙站了,用手指点着花圃道:“不麻烦了,先生帮我递过就是了,就那株。”方大郎选的是一株黄色的栀子,元元将它连根挖出来那个小瓦盆装上递了出去。方大郎接了,道过谢,挑起柴走了。   元元刚收拾了木柴,隔壁林大娘挎着个小竹篮,一推院门进来了。一进门便大着嗓门道:“元大姐,起来了?呦,劈柴火呢!这节下的,干什么粗活儿,放着等男人来么!”   元元道:“没有,刚方家大郎送来的。说拿几只栀子给姑娘戴。”   林大娘撇了撇嘴道:“他家姑娘,脸大得像个盆,眉毛像扫帚,有什么可了不起的?行,不说了。明儿就端午了,粽子叶洗了么,江米泡了么?艾叶有没有?五彩丝线准备了么?”   元元站在那儿,开始发愣。   林大娘哼了一声,斜着眼道:“就知道没有!会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啊?早给你们准备好了。”林大娘笑呵呵地一掀篮子布,拎出一串粽子:“诺,拿去。”   元元忙道谢接过。   林大娘道:“谢什么,自打我们家小六跟着你们读书,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我谢你们才是。”说着又从篮子摸出一根五彩丝线,往元元手臂上一绕飞快地打了个结。另取出一个递过去道:“这你们家陆先生的。唉,明年也生个女儿,肯定强过方家那盐母百倍千倍。行啦,我走了,家里事儿多。”   元元手里握着那彩线,又想起那天陆子周回答自己说:“我不走,我给你拿药。”之后,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座封闭的小山村更像是梦里的桃花源,外面天翻地覆似乎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有每月一次有村民走出山坳去集市换盐,才能带来些许外面的消息。在这幽静而淳朴的田园竹舍,她的烧很快退了,伤很快愈合。然后养花、教书,捕鱼、打猎,他们仿佛这里随便一对儿平凡夫妻似的生活着。   也许,是该到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了……元元在心里想。   “元元,快来!”   陆子周慌乱的声音让元元吓了一跳,然后她就为眼见看到的景象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陆子周扛着鱼竿站在篱笆门处,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兔子。很明显,那只兔子实在是太活泼了,搞得拎着它耳朵的陆子周非常狼狈。   于是元元在嘲笑之后立即就施以援手,跳过篱笆,一记手刀将那野兔砍晕。陆子周松了一口气,抹着汗道:“你做的机关好用是可用,可是下次能不能加个笼子,这样可以直接拎回来。”   元元抿嘴笑道:“我准备明天挖个坑捉野猪。”   按照时间来看,该做饭解决温饱问题了。在做饭地问题上,元元和陆子周的分工是元元烧火,陆子周掌勺。这一结果是陆子周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争取到得胜利果实。在元元吃了足足二十多天陆子周做的病号饭之后,一旦病好,她就坚决而坚定地表示做饭这一艰巨的使命应该由她承担。当然,虽然不多,喜欢做饭地女人也不是没有,所以元元要做饭没什么太奇怪。但关键是,你总要会做才行啊!元元宣称她会做十几个菜,但实际上她会的全部就是把食物扔进一堆火里烧,直到烧熟。这种做法一般统称为烧烤。于是鸡也烤,鱼也烤,兔子也烤,野猪也烤,土豆也烤,玉米也烤,萝卜也烤,连捆鸡毛菜都烤。这就是所谓会做十几个菜地真相了。这种伙食,天天给猪吃,猪也是要造反的。陆子周不得不拿出颠覆天下的谋略,从元元手中抢过菜铲子,递出烧火棍……   吃过饭就是教书的时间。孩子们散了学又是准备晚饭。晚饭后,他们会在夕阳的余晖中漫步田野……今天晚上,出山赶集的人回到山村了,村民们都聚了过去。张三娘家的盐,李四姐家的花布,王二姑家的柴刀,还有各式各样的杂谈怪论,小道消息。从中,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遥远的地方,江南和江北和谈了,战争结束了。元元和陆子周彼此看对方的眼。   半夜,元元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子周,”她说,“我要回巴蜀去。”   陆子周不动声色地道:“这一次,如果回去,可能就不会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如果我回巴蜀去,你会怪我么?”   “不会。”   “我要回去,是的,我必须回去。一旦和谈成立,他们会立即发动攻击剿灭巴蜀。我不能就这样扔着他们不管,这对追随我到现在的人不公平。我不能这样自私,我得去解脱他们。如果需要一场失败,一个投降,一个死亡来结束这三十年来的战乱,那我愿意由我来败,由我来降,由我来死。”   泛舟   浪花翻滚,孤鸿几点。落日笼罩下的长江格外有一种别样的风情。空远,寂寥,天地间不可抗拒的力量无所不在。置身于此,仿佛时间长河里被钉住了翅膀的蝴蝶,又犹如沙洲深处寂寞饮酒的孤单旅人。   广陵下游的长江,宽阔得飞鸟难渡。远处水天交接处,隐约数点黑影。江到水心,江水半明半暗,明暗相交处,一只小舟,摇摇荡荡。   赵瑟翻了一个身,于是从十一□的胸膛滚落,手臂搭在船舷,继续下午的沉睡。小舟因为这一点点力量的变化,立即欢快地摇摆起来,犹如一尾疯狂跳跃的鱼儿。十一睁开眼。他的眼睛很亮,想两颗闪光的宝石,于是仿佛凝做一色的黄昏都被被照亮了开去。他侧目看赵瑟的脸,目光春水一般地化开与天地间合为一色。于是他轻轻地握赵瑟的手,重新将她搂在怀里。赵瑟睡得很沉,只似乎被硌到了似地皱着眉动了动枕在十一手臂上的脖子,便不再动弹。小舟渐渐平复,轻轻地摇荡在水中。于是十一闭上眼,气息绵长而平稳。   他们在一起又睡了一阵,赵瑟才突然醒了过来。她有一些迷糊地坐起身,看看天,看看远处,又回头看看十一,然后才仿佛突然省悟似地道:“原来又过了一天!”   十一指间缠绕着赵瑟的发梢,柔声说道:“是啊,瑟儿,我们都睡着了。”   赵瑟“嗯”了一声,拉过十一的外袍裹在身上,抱着膝盖看着远处道:“十一,我冷。”   十一跪坐起来,双手握住赵瑟的肩。赵瑟转头与他对视一眼,闪亮亮的眼眸仿佛令她坠落星空。他先低下头去亲吻赵瑟的唇,然后双手顺着她手臂向下滑,一直按上她的小腹。赵瑟立即感觉到一团火热从丹田处发散开来,渗透进周身百骸每一丝骨头缝里,暖暖地熨帖到心里去。恶寒的感觉从赵瑟的体内退潮似的消退,她慢慢地平躺。十一用另一手将赵瑟腰向上托起,以便他可以更加深入和她在一起,暖和她,直到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江面上消失……   一番云雨之后,赵瑟瞪着一颗颗升起来的星星,静静地问:“十一,你觉得孤单么?”。   “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十一认真地回答道。他的尾音有微微的颤抖,昭示着他紊乱的内息。   “是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赵瑟叹了口气道。这一声叹气,就像终结了什么似的,她遂翻身支着下巴宣告道:“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及时行乐!”然后,赵瑟手掌摸上他蒙了细密汗水的额头,“哈”地笑出声,道:“十一,你都出汗了!”   十一有点狼狈,却又找不到说辞为自己平反昭雪——既然无意揭开赵瑟棘手无比的旧年寒疾,那也就无法将自己纯奉献的伟大□加以自吹自擂了。于是,他转而迂回地问道:“瑟儿,你想要一个孩子么?”   赵瑟有点儿吃惊,反问道:“你是说,我们要一个孩子么?当然,要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也很好。不,不仅很好,而且也很有必要。可是,你这么快就打算要做父亲了?”   赵瑟觉得有点混乱。她完全没想到。怎么说呢,十一这个人,是完全体会不到他有任何想做父亲的迫切愿望的。甚至可以说,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孩子或者后代这种存在,跟他完全就不沾边。所以,孩子这个问题冷不丁被他抛出来,直接就打了赵瑟一个措手不及。   “想要一个孩子”这种话,怎么可能从十一的嘴唇里说出来呢?赵瑟疑惑地望着这个男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她的脑中横冲直撞的乱飞——扼杀过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有没有资格为人父母?哦,这个先不去管它,反正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可是,他真的会想要孩子么?并且,从策略上讲,现在这种时候,也并不是要孩子的合适时机。阿傅会跟我拼了的,一定会的……   “不,不,瑟儿我不是这个意思。”十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连连摇头,乱七八糟地说道,“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的喜欢。其实,我觉得孩子这种东西很麻烦,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不是,我不是说你可以和其他的男人生孩子——当然,如果你喜欢,喜欢生很多孩子,那我当然会陪你的,只是……”   十一试图解释误会,然而那种慌乱的表情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误解,仿佛赵瑟随时有可能将他扑倒,强迫他生孩子似的。好在赵瑟倒并没有往这方面误会。虽然十一话里真实的含义她并没能理解,但是,毫无疑问,赵瑟从另一个层面理解了叶十一的心情——那甚至是一种连叶十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矛盾心理。   是的,或者十一的确是不一样的,他对孩子或者说子孙后代天生冷感。然而,能够因为政治原因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总会有共通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人比赵瑟更理解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对于所谓孩子有着什么样的矛盾心理了。赵瑟想,这种磨难有谁会喜欢再经历一次呢?   于是,赵瑟笑笑说道:“如果说这件事,十一,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喜欢不停地生孩子的。孩子,只要有就好。”   十一非常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如果说只要有就好,那么赵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事他还不至于完全想不起来。然而,这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在赵瑟眼里,却让她忽然郁闷起来:你就这么抗拒做父亲么?   “说到孩子,”赵瑟目光转向叶十一,抱着找茬的心情说道:“十一我知道你很讨厌孩子,当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一个父亲。可是,不管我们生不生新的孩子,已经生出来的孩子是不可能塞回去的。你知道,我已经有猗猗了。并且,如果我们结婚——你应该是打算和我结婚的吧?好,只要我们结婚,猗猗就会成为你的女儿,你就会成为他的父亲。如果你讨厌她的话,如果你讨厌她的话……”   赵瑟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忽然生出一番恐惧来:是啊,如果十一真的讨厌猗猗,她该怎么办呢?难道她可以说不结婚了么?当然,他们可以做情人,做一生的情人,她无所谓。可是,她的家族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结婚,无论和平还是士家的未来,一切都是建立她和十一婚姻的基础上。无论这个支点多么脆弱,多么地不堪如此之重负,它都是唯一的支点。   赵瑟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嘴。   十一却非常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赵瑟看着十一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她想,难道你就不知道自己做父亲的记录有多么不光彩么?就在现在,有一个正叫着你父亲的女孩马上就要被你抛弃了。   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情绪笼罩上了十一的心头。他想起了他和傅铁衣的哪个盟约。叶十一始终不能理解盟约背后傅铁衣对于猗猗那种完全的无私奉献的爱。即使是现在,他也对傅铁衣的自我牺牲感到匪夷所思。   那么,不管是为了完成盟约,还是为了赵瑟高兴,喜欢那个叫做“猗猗”的女孩儿都是必须的。十一决定今天晚上会去之后就派江中流去找一件过得去的礼物,因为那家伙仿佛说过认别人做女儿是要给见面礼的。至于什么时候说的,十一忘了,当然也不打算去回忆。于是,十一便郑重其事地对赵瑟说道: “我不可能讨厌猗猗。因为只要你爱的,我就爱……”   赵瑟霎时间热泪盈眶,心中爱恨交织以至于极。她将头埋在十一的肩上,以免眼泪落下来。“只要你爱的,我就爱……”这一句多少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情话,在赵瑟与十一,却是何其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然而,为什么愈是这样浸透了鲜血的情话,愈是威力无穷以至于使人感动不已呢?   “爱情,最自私的就是这个!”赵瑟想。   “回去吧。”十一将袍子裹到赵瑟身上,扶着她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来,说道。   许多盏灯从江面上升起来,照亮了江面。楼船和战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远远地向江心驶来。它们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从天边的星光点点变成近处连成一片的灯火辉煌。灯火照耀下,战船之上水军的旗帜烁烁生辉。   “我就知道鬼头刀这家伙,是绝对靠不住的!”十一显出少年般懊恼的神气,“卫伯贞倒会小题大做,连舰队都派了出来——”   因为这句抱怨,赵瑟的心情突然欢快起来,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她哂笑道:“麻烦你就体谅一下卫将军吧。要侍奉一个丝毫不知体谅属下的主君,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我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十一大吃一惊,目瞪口呆道:“难道不是你说要溜出来泛舟?”   赵瑟摇着手指,无辜地道:“我没有说溜!”   十一无言以对,心想: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战船距小舟十余丈便一律停泊住了,旗舰之上打出旗语。稍停片刻,才有一艘楼船缓缓向前,继续靠近小舟。船上灯火辉煌,虽是楼船,船首却布满了神策军的卫士和水军服饰的将兵。为首两人,果然是侍卫统领卫伯贞和水军都督罗文忠。   楼船在近处停下,水兵放下绳索将两人接上楼船。船上之人一起下拜迎接,卫伯贞叩首谢罪道:“臣护卫来迟,主上恕罪。”   十一目光扫过卫伯贞,落在罗文忠身上,略微有些诧异道:“罗都督怎么也来了?”   罗文忠答道:“臣奉主上旨意,前往采石为越将军之援。今日原本在附件江面游弋,忽闻卫将军传讯,言说主上泛舟。因今日江南水军有蠢蠢欲动之迹象,臣不敢大意,是以赶来护驾。”   十一笑笑道:“下不为例。”   赵瑟心中却是不禁一阵难过。由于她与十一自私的爱情,这一场天下之战必定以媾和而落幕。这一点毫无疑义。然而,即便是媾和,谈判桌上依然惨烈。战争与和平,究其根本是政治与利益。传承千年的士家政治正受到强有力地挑战。金陵的士族们像守财奴一样紧紧抱着由此而来地巨大利益,如果可以,一点儿都不想撒手。而那些跟随着十一以武力让士家不得不作出屈服的新贵们却立场坚定地表示要分一杯羹,并且是一大杯——这个时候,赵瑟并没有想到,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全部。   于是,一方面,江南实力尚存的水军时刻在长江下游做出威胁的姿态,另外一方面,越鹰澜属下的精锐军队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采石的控制。现在,出于征服者的本能,叶十一终于同意把水军的主力也调向了采石。这一切,都是为了谈判服务的。   事实上,谈判桌上的一切寸土必争都已经不是她和十一之间的战争了。赵瑟很清楚。对十一个人来说,只需要确保他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就足够了。这样,她也就获得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她和他实际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赵瑟为此唾弃她自己的品德,因为这意味着她对家族的背叛。然而,当十一问及她对谈判细节的意见时,她还是毫不迟疑地表示:“这个我是绝对不管的!”并且她还非常诚恳地提醒十一:“我劝你最好也不要管。”   叶十一仔细思索了赵瑟说的这句话,最终勉强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于是,战场上,忠于他们的军队在刀兵相向;历阳城,他们所委派的全权使节在掀桌子;浪漫的江水上,他们却偷偷溜出来约会。   十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场小小的风花雪月的偷溜,背后是怎样剑拔弩张的狰狞。有一些无奈,即使是自己与十一自私的爱情,终究也无法掩盖得住。   “我和十一,大约永远都只能这个样子了……”赵瑟想,“我们一面自私的爱着,一面又不得不将彼此作为对手对待着。我也是一样,他也是一样,我们都无路可逃……”   赵瑟摇了摇头,挽住十一的手臂,轻声说道:“我累了。”   于是,十一吩咐他的臣下们退下,和赵瑟一起,从他们恭敬肃立的行列中穿过。   巨大的楼船仿若黑黝黝地巨兽,缓缓地驶入战船的之中,在战船的护卫之下缓缓前行。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得流水潺潺的声响。   泛舟   浪花翻滚,孤鸿几点。落日笼罩下的长江格外有一种别样的风情。空远,寂寥,天地间不可抗拒的力量无所不在。置身于此,仿佛时间长河里被钉住了翅膀的蝴蝶,又犹如沙洲深处寂寞饮酒的孤单旅人。   广陵下游的长江,宽阔得飞鸟难渡。远处水天交接处,隐约数点黑影。江到水心,江水半明半暗,明暗相交处,一只小舟,摇摇荡荡。   赵瑟翻了一个身,于是从十一□的胸膛滚落,手臂搭在船舷,继续下午的沉睡。小舟因为这一点点力量的变化,立即欢快地摇摆起来,犹如一尾疯狂跳跃的鱼儿。十一睁开眼。他的眼睛很亮,想两颗闪光的宝石,于是仿佛凝做一色的黄昏都被被照亮了开去。他侧目看赵瑟的脸,目光春水一般地化开与天地间合为一色。于是他轻轻地握赵瑟的手,重新将她搂在怀里。赵瑟睡得很沉,只似乎被硌到了似地皱着眉动了动枕在十一手臂上的脖子,便不再动弹。小舟渐渐平复,轻轻地摇荡在水中。于是十一闭上眼,气息绵长而平稳。   他们在一起又睡了一阵,赵瑟才突然醒了过来。她有一些迷糊地坐起身,看看天,看看远处,又回头看看十一,然后才仿佛突然省悟似地道:“原来又过了一天!”   十一指间缠绕着赵瑟的发梢,柔声说道:“是啊,瑟儿,我们都睡着了。”   赵瑟“嗯”了一声,拉过十一的外袍裹在身上,抱着膝盖看着远处道:“十一,我冷。”   十一跪坐起来,双手握住赵瑟的肩。赵瑟转头与他对视一眼,闪亮亮的眼眸仿佛令她坠落星空。他先低下头去亲吻赵瑟的唇,然后双手顺着她手臂向下滑,一直按上她的小腹。赵瑟立即感觉到一团火热从丹田处发散开来,渗透进周身百骸每一丝骨头缝里,暖暖地熨帖到心里去。恶寒的感觉从赵瑟的体内退潮似的消退,她慢慢地平躺。十一用另一手将赵瑟腰向上托起,以便他可以更加深入和她在一起,暖和她,直到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江面上消失……   一番云雨之后,赵瑟瞪着一颗颗升起来的星星,静静地问:“十一,你觉得孤单么?”。   “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十一认真地回答道。他的尾音有微微的颤抖,昭示着他紊乱的内息。   “是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赵瑟叹了口气道。这一声叹气,就像终结了什么似的,她遂翻身支着下巴宣告道:“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及时行乐!”然后,赵瑟手掌摸上他蒙了细密汗水的额头,“哈”地笑出声,道:“十一,你都出汗了!”   十一有点狼狈,却又找不到说辞为自己平反昭雪——既然无意揭开赵瑟棘手无比的旧年寒疾,那也就无法将自己纯奉献的伟大□加以自吹自擂了。于是,他转而迂回地问道:“瑟儿,你想要一个孩子么?”   赵瑟有点儿吃惊,反问道:“你是说,我们要一个孩子么?当然,要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也很好。不,不仅很好,而且也很有必要。可是,你这么快就打算要做父亲了?”   赵瑟觉得有点混乱。她完全没想到。怎么说呢,十一这个人,是完全体会不到他有任何想做父亲的迫切愿望的。甚至可以说,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孩子或者后代这种存在,跟他完全就不沾边。所以,孩子这个问题冷不丁被他抛出来,直接就打了赵瑟一个措手不及。   “想要一个孩子”这种话,怎么可能从十一的嘴唇里说出来呢?赵瑟疑惑地望着这个男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她的脑中横冲直撞的乱飞——扼杀过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有没有资格为人父母?哦,这个先不去管它,反正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可是,他真的会想要孩子么?并且,从策略上讲,现在这种时候,也并不是要孩子的合适时机。阿傅会跟我拼了的,一定会的……   “不,不,瑟儿我不是这个意思。”十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连连摇头,乱七八糟地说道,“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的喜欢。其实,我觉得孩子这种东西很麻烦,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不是,我不是说你可以和其他的男人生孩子——当然,如果你喜欢,喜欢生很多孩子,那我当然会陪你的,只是……”   十一试图解释误会,然而那种慌乱的表情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误解,仿佛赵瑟随时有可能将他扑倒,强迫他生孩子似的。好在赵瑟倒并没有往这方面误会。虽然十一话里真实的含义她并没能理解,但是,毫无疑问,赵瑟从另一个层面理解了叶十一的心情——那甚至是一种连叶十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矛盾心理。   是的,或者十一的确是不一样的,他对孩子或者说子孙后代天生冷感。然而,能够因为政治原因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总会有共通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人比赵瑟更理解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对于所谓孩子有着什么样的矛盾心理了。赵瑟想,这种磨难有谁会喜欢再经历一次呢?   于是,赵瑟笑笑说道:“如果说这件事,十一,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喜欢不停地生孩子的。孩子,只要有就好。”   十一非常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如果说只要有就好,那么赵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事他还不至于完全想不起来。然而,这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在赵瑟眼里,却让她忽然郁闷起来:你就这么抗拒做父亲么?   “说到孩子,”赵瑟目光转向叶十一,抱着找茬的心情说道:“十一我知道你很讨厌孩子,当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一个父亲。可是,不管我们生不生新的孩子,已经生出来的孩子是不可能塞回去的。你知道,我已经有猗猗了。并且,如果我们结婚——你应该是打算和我结婚的吧?好,只要我们结婚,猗猗就会成为你的女儿,你就会成为他的父亲。如果你讨厌她的话,如果你讨厌她的话……”   赵瑟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忽然生出一番恐惧来:是啊,如果十一真的讨厌猗猗,她该怎么办呢?难道她可以说不结婚了么?当然,他们可以做情人,做一生的情人,她无所谓。可是,她的家族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结婚,无论和平还是士家的未来,一切都是建立她和十一婚姻的基础上。无论这个支点多么脆弱,多么地不堪如此之重负,它都是唯一的支点。   赵瑟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嘴。   十一却非常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赵瑟看着十一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她想,难道你就不知道自己做父亲的记录有多么不光彩么?就在现在,有一个正叫着你父亲的女孩马上就要被你抛弃了。   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情绪笼罩上了十一的心头。他想起了他和傅铁衣的哪个盟约。叶十一始终不能理解盟约背后傅铁衣对于猗猗那种完全的无私奉献的爱。即使是现在,他也对傅铁衣的自我牺牲感到匪夷所思。   那么,不管是为了完成盟约,还是为了赵瑟高兴,喜欢那个叫做“猗猗”的女孩儿都是必须的。十一决定今天晚上会去之后就派江中流去找一件过得去的礼物,因为那家伙仿佛说过认别人做女儿是要给见面礼的。至于什么时候说的,十一忘了,当然也不打算去回忆。于是,十一便郑重其事地对赵瑟说道: “我不可能讨厌猗猗。因为只要你爱的,我就爱……”   赵瑟霎时间热泪盈眶,心中爱恨交织以至于极。她将头埋在十一的肩上,以免眼泪落下来。“只要你爱的,我就爱……”这一句多少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情话,在赵瑟与十一,却是何其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然而,为什么愈是这样浸透了鲜血的情话,愈是威力无穷以至于使人感动不已呢?   “爱情,最自私的就是这个!”赵瑟想。   “回去吧。”十一将袍子裹到赵瑟身上,扶着她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来,说道。   许多盏灯从江面上升起来,照亮了江面。楼船和战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远远地向江心驶来。它们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从天边的星光点点变成近处连成一片的灯火辉煌。灯火照耀下,战船之上水军的旗帜烁烁生辉。   “我就知道鬼头刀这家伙,是绝对靠不住的!”十一显出少年般懊恼的神气,“卫伯贞倒会小题大做,连舰队都派了出来——”   因为这句抱怨,赵瑟的心情突然欢快起来,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她哂笑道:“麻烦你就体谅一下卫将军吧。要侍奉一个丝毫不知体谅属下的主君,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我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十一大吃一惊,目瞪口呆道:“难道不是你说要溜出来泛舟?”   赵瑟摇着手指,无辜地道:“我没有说溜!”   十一无言以对,心想: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战船距小舟十余丈便一律停泊住了,旗舰之上打出旗语。稍停片刻,才有一艘楼船缓缓向前,继续靠近小舟。船上灯火辉煌,虽是楼船,船首却布满了神策军的卫士和水军服饰的将兵。为首两人,果然是侍卫统领卫伯贞和水军都督罗文忠。   楼船在近处停下,水兵放下绳索将两人接上楼船。船上之人一起下拜迎接,卫伯贞叩首谢罪道:“臣护卫来迟,主上恕罪。”   十一目光扫过卫伯贞,落在罗文忠身上,略微有些诧异道:“罗都督怎么也来了?”   罗文忠答道:“臣奉主上旨意,前往采石为越将军之援。今日原本在附件江面游弋,忽闻卫将军传讯,言说主上泛舟。因今日江南水军有蠢蠢欲动之迹象,臣不敢大意,是以赶来护驾。”   十一笑笑道:“下不为例。”   赵瑟心中却是不禁一阵难过。由于她与十一自私的爱情,这一场天下之战必定以媾和而落幕。这一点毫无疑义。然而,即便是媾和,谈判桌上依然惨烈。战争与和平,究其根本是政治与利益。传承千年的士家政治正受到强有力地挑战。金陵的士族们像守财奴一样紧紧抱着由此而来地巨大利益,如果可以,一点儿都不想撒手。而那些跟随着十一以武力让士家不得不作出屈服的新贵们却立场坚定地表示要分一杯羹,并且是一大杯——这个时候,赵瑟并没有想到,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全部。   于是,一方面,江南实力尚存的水军时刻在长江下游做出威胁的姿态,另外一方面,越鹰澜属下的精锐军队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采石的控制。现在,出于征服者的本能,叶十一终于同意把水军的主力也调向了采石。这一切,都是为了谈判服务的。   事实上,谈判桌上的一切寸土必争都已经不是她和十一之间的战争了。赵瑟很清楚。对十一个人来说,只需要确保他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就足够了。这样,她也就获得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她和他实际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赵瑟为此唾弃她自己的品德,因为这意味着她对家族的背叛。然而,当十一问及她对谈判细节的意见时,她还是毫不迟疑地表示:“这个我是绝对不管的!”并且她还非常诚恳地提醒十一:“我劝你最好也不要管。”   叶十一仔细思索了赵瑟说的这句话,最终勉强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于是,战场上,忠于他们的军队在刀兵相向;历阳城,他们所委派的全权使节在掀桌子;浪漫的江水上,他们却偷偷溜出来约会。   十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场小小的风花雪月的偷溜,背后是怎样剑拔弩张的狰狞。有一些无奈,即使是自己与十一自私的爱情,终究也无法掩盖得住。   “我和十一,大约永远都只能这个样子了……”赵瑟想,“我们一面自私的爱着,一面又不得不将彼此作为对手对待着。我也是一样,他也是一样,我们都无路可逃……”   赵瑟摇了摇头,挽住十一的手臂,轻声说道:“我累了。”   于是,十一吩咐他的臣下们退下,和赵瑟一起,从他们恭敬肃立的行列中穿过。   巨大的楼船仿若黑黝黝地巨兽,缓缓地驶入战船的之中,在战船的护卫之下缓缓前行。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得流水潺潺的声响。   密盟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和谈正式达成一致。南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天下之争最终以新武人势力与旧士族的媾和暂时落下帷幕,是为“扬州之盟”。   从“扬州之盟”公开的约定中看,金陵的士族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们在一年之前所立的小皇帝。对于士族而言,什么人作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族的精神传承与世俗权益。所以,他们同意在政治形式上向北方投降,尊奉叶十一所立的皇帝为天下的正朔,亦即承认叶十一对天下的霸权。作为交换,叶十一同意不再追究南渡士族叛逆的罪名,并保证他们在新王朝的利益。这些利益包括他们的家庙、官爵、土地、财产和奴仆。特权方面,大士族依然保留了举荐官员的权利、减免刑罚的权利,与皇室联姻的权利等等——虽然这些权利较士族全盛时期大大缩水了,但这种事情要求不能太高,让出一部分利益与提刀的武人共享是必须的。城下之盟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能保住的毕竟都保住了。当然,能给的也都给了。除了形式上的政治投降之外,天堑变通途,长江再次成为帝国的内河了,那么,军事上不必再费一刀一剑,叶十一的军队就可以进驻长江以南。这一点在叶十一看来至关重要,也是他在谈判中自始至终都非常坚持的。   这样,士族最核心的传承与权益可以在新王朝延续下去,士族还是士族;叶十一也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江山美人,尽在手中。在这场盟约中,无论金陵的旧士族还是掌握着新兴武人势力的叶十一,他们都以最小的代价争取到了最大的胜利,堪称最完美的媾和。   以上就是“扬州之盟”公开向天下宣称的全部内容。公开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个秘密约定,毫无疑问,是关于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内容。这项约定极其隐秘,不仅后世几无蛛丝马迹可循,即使是在当时,知晓内情的人也不超过十个,比如赵瑟和叶十一本人,实际赤膊上阵进行具体谈判的江中流和秦少白,欧阳怜光和赵箫……至于说秘密的原因,如果非要从后来的结局倒推,从而得出这是伟大谋略的一部分的论断,那么,这一论断毫无疑问是不负责的,是无耻的史学家为某些人的脸上贴金。真实的原因在于当时的政治形势。   众所周知,凤仪元年的中原之战是以叶傅的握手言和而告终的。河北之战的胜利者虽然是叶十一,但即便是在当时,他也没能完全控制河北。而直到现在,整个山东和河北北部始终都是傅铁衣的独立王国(阿傅,你真是全体军阀的偶像啊)。这样,为了钳制傅铁衣的力量,叶十一在井陉打败卢文瑶之后,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个尾巴。于是,他消灭了燕云骑、抢走了卢文瑶的女儿,却保留了幽州的武力。这就是幽州问题。   幽州问题,应该说一开始并不能算是问题。一则,幽州的兵力有限,又有韩德功、庞炜等大军在旁监视,卢文瑶想要牵制傅铁衣是绰绰有余,但要造反作乱就远远不足了;再则,卢文瑶与燕王的女儿邯郸还在上都作大郑天子。这既是人质,也是保证。只要邯郸的皇位一天不变,卢文瑶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着失去女儿的风险鲁莽行事。   然而,到了了南北和谈的时候,一旦论及赵瑟与叶十一的联姻问题,幽州问题就成了政治上的一个重大隐患,不可不加考虑。很显然,一旦叶十一和赵瑟婚姻成立,邯郸的皇位就将受到极大威胁。而邯郸的背后是卢文瑶和幽州。   当年,叶十一认邯郸为女并立为皇帝是因为政治旗号的缘故,而叶十一如果和赵瑟结婚——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这面政治旗号对他来说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不仅没用,而且还很累赘。可以想见,只要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消息流传出去,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叶十一会废黜皇帝。卢文瑶是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无论是作为邯郸的母亲还是大郑皇室硕果仅存的重镇,她都会毫不迟疑的起兵。而当时,由于攻打江淮,叶十一原本部署在常山至幽州一线的庞大兵力大多都调到长江前线,河北空虚,根本不足以制卢文瑶。以卢文瑶之赫赫声名,一旦叫她趁势而起引发河北的动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是个土崩瓦解全盘尽没的局面。所以,在解决幽州问题之前,保证联姻约定的绝对机密是必须的。   而联姻条约最终会成为秘密条款的大前提,则在于大多数人都认为赵瑟和叶十一不可能结婚。秘密之所以有必要成为秘密,就在于世人都判定其不会发生。和谈即联姻,想当然地以为宣布南北和谈就等同于宣布赵叶联姻,完全是站在后来人的眼光去看历史。   乙酉年南北和谈的时候,包括金陵的士族和叶十一的手下,很多人都清楚赵瑟和叶十一有奸情,他们之间的奸情是促成这场和谈最重要的原因。在某一个圈子里,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奸情和媾和的尽头就是婚姻。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势力都认为他们绝不可能结婚。   原因很简单,叶十一现在的身份。叶十一是大郑王朝先帝的丈夫,现任皇帝名义上的父亲,他这个最高贵的已婚身份就是他们婚姻最大,并且是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   以大郑王朝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绝没有任何可能再婚。在大郑的历史上,没有死老婆的皇后自不必说,死了老婆的皇太后都是殉节或者出家了。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敢提出来让叶十一殉节或者出家。他愿意做圣武皇后第二谁也拦不住他。但要说还想结婚,未免就太不要脸了,礼法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如果还打着大郑的旗号,那就算他敢结,咱天下臣民也不敢认。   而如果扔掉大郑的旗号,另起炉灶呢?使赵瑟成为新王朝的的皇帝,然后他们再结婚?听起来不错,但遗憾的是,同样不要脸,礼法上同样说不过去!是的,开国皇帝的皇后的确不一定出身高贵、身家清白,有过前妻甚至于有过孩子的这都有。前一个王朝的王子宫卿乃至于皇后被后一个王朝笑纳进后宫,成为后一个王朝的宫侍君卿的更是比比皆是。然而,前王朝的皇后摇身一变直接就做了后一个王朝的皇后,这种事真的是从来没有(蛮夷除外)。如果说做宫卿,叶十一怎么也不可能为了结婚跑去做赵瑟的宫卿小夫吧?说这话的人简直是在找死。可如果说做皇后,那就为新王朝在史书上留下重大的污点。那就不仅仅是丢人显眼的问题了。   当然,以叶十一一惯的秉性,他还是很有可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的。但问题是,有必要么?即便绕开礼法上的碍难不谈(编史书的人总会有办法的),改朝换代也不是简单到可以随意的事情。那是要冒风险的。叶十一已然是大郑王朝的皇后和皇太后了,并且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理论上讲他已经登上了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顶峰。再怎么折腾,最好也不过是权倾天下的皇后和皇太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折腾?   因此,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叶十一不会放弃大郑的旗帜,更不可能真正和赵瑟缔结婚约。他们今后的关系,将是类似于历史上的权后和他们的情人之间的关系。   由此看来,经验主义真是害死人啊。   事实上,赵瑟和叶十一必须结婚。这不仅是赵箫代表赵氏家族与叶十一合作时就提出来的交换条件,也是叶十一本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执念。于是,赵瑟与叶十一如何缔结婚姻就势必要成为“扬州之盟”的一部分,成为困扰双方谈判代表——江中流和秦少白,最大的难题。   这真是不好办哪!   历史上不乏开国帝后的先例,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但为什么我们一个都参考不上?   几经磋商,江中流将他本来就不算多的头发揪得更加稀疏之后,这位才华卓著的大贪官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方法,能够绕过礼法上的难题达成结婚目的。这套方法既成本低廉,操作简便,又天马行空,创意非凡,可谓神来之笔。当然,虽然一些譬如掩耳盗铃等小小不足是不可避免的,但毕竟无伤大雅。总而言之,是现阶段最可行的方法。   这套伟大的办法,简单说来要分四步走:   第一步,金陵正式向叶十一投降(为了避嫌,建议叶十一先回洛阳或者长安,赵瑟先回金陵),以长安小皇帝的名义赦免金陵官员的罪行。长安与金陵两朝廷合并,赵瑟本人也前往长安。完成这一步大概至少需要半年。   第二步,像大郑历代皇太后那样,叶十一出家作道士。这样,从名义上讲,他就不再是大郑的皇太后了。   第三步,禅让。大郑皇帝将天子之位禅让给赵瑟,赵瑟以新皇帝的名义给先朝皇室一个封号。这事儿有一整套的程序,多少代熟练了的。赶着办十天半个月就能办下来。叶十一也就顺理成章从皇室男子专门修行的道观搬出来,上长安城随便哪个道观凑活两天。   第四步,还俗结婚。上某道观某道士还俗回家,皇帝结婚。   搞完这一整套把戏,江中流长松了一口气:掩耳盗铃就掩耳盗铃吧,史书上咱总算也能交代过去了。   至于幽州方面的隐患,与傅铁衣方面商量之后,一致认定,解决的最好时机就是在投降前后的这段时间。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扬州之盟”在一片欢腾中成立。在这一天晚上,江南使节秦少白一行人回返金陵。叶十一决定亲自送赵瑟回金陵去。午夜时分,护航的水军在江心交接。叶十一因为和赵瑟短暂的分别闷闷不乐。于此同时,闷闷不乐的人绝不止叶十一一个人。历阳城里,江中流独个一人关在书房里,一拳砸开酒坛,苦笑着淋了自己满头满脸。   江中流岂止是闷闷不乐,他简直就是痛苦。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历阳城篷起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空却照不亮江中流黯淡的心灵。他的心黯淡无光。正如“扬州之盟”最后确立的一刻,他和秦少白最后一句话所说的那样:你将流芳百世,我将遗臭万年。   没有人能理解江中流的内心的痛苦。整个城池都在欢天喜地,将军和士兵大肆庆祝他们的胜利。没有人明白他内心的煎熬,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还有一个,不过不在这里……”江中流在桌子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苦笑道,“欧阳,欧阳……换做是你,你又能怎样?”   江中流抓起桌案上那些记录“扬州之盟”的纸张,用力摔在桌子上,然后,仍是不解气得重新抓恰里,一扬手将它们抛得漫天漫地。窗外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大雨便噼里啪啦地下来起来。就着大雨的声势,江中流伏倒于桌案,眼泪和鼻涕一起喷出来。   “空”、“空”、“空”,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江中流突然爆发了,跳起来挥着手臂大声叫道:“滚!滚!”   “空”、“空”、“空”,敲门的声音仍是执拗地传进他的耳朵。   江中流决定,不管是谁,他都要将门外的来人打个满脸花。于是,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前去开门。门口黑乎乎一个人影,依稀带着斗笠。江中流擦了擦眼,还是看不清楚模样。管他娘的!江中流举起拳头,然而还没来得及挥出去,手腕就来人给擒住了。   那人甩开江中流的手腕,越过他走进房里,摘下斗笠来,说道:“是我。”   江中流傻眼了。“欧阳?”他那五分不到三分有余,没醉装醉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大半。于是立即一个箭步闪回门里,“哐当”一声关上门。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探出头去贼头贼脑地张望一番,这次才缩回来慢慢关上门,回望欧阳怜光,做贼似地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历阳?前几天主上的命令是要你直接前往河北……”   欧阳怜光道:“我觉得解决卢文瑶之前,有必要和你当面谈一谈,所以我特意绕道——别往外看了!没人看见我,你的仆人不是都被你放假了么?”   密盟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和谈正式达成一致。南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天下之争最终以新武人势力与旧士族的媾和暂时落下帷幕,是为“扬州之盟”。   从“扬州之盟”公开的约定中看,金陵的士族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们在一年之前所立的小皇帝。对于士族而言,什么人作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族的精神传承与世俗权益。所以,他们同意在政治形式上向北方投降,尊奉叶十一所立的皇帝为天下的正朔,亦即承认叶十一对天下的霸权。作为交换,叶十一同意不再追究南渡士族叛逆的罪名,并保证他们在新王朝的利益。这些利益包括他们的家庙、官爵、土地、财产和奴仆。特权方面,大士族依然保留了举荐官员的权利、减免刑罚的权利,与皇室联姻的权利等等——虽然这些权利较士族全盛时期大大缩水了,但这种事情要求不能太高,让出一部分利益与提刀的武人共享是必须的。城下之盟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能保住的毕竟都保住了。当然,能给的也都给了。除了形式上的政治投降之外,天堑变通途,长江再次成为帝国的内河了,那么,军事上不必再费一刀一剑,叶十一的军队就可以进驻长江以南。这一点在叶十一看来至关重要,也是他在谈判中自始至终都非常坚持的。   这样,士族最核心的传承与权益可以在新王朝延续下去,士族还是士族;叶十一也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江山美人,尽在手中。在这场盟约中,无论金陵的旧士族还是掌握着新兴武人势力的叶十一,他们都以最小的代价争取到了最大的胜利,堪称最完美的媾和。   以上就是“扬州之盟”公开向天下宣称的全部内容。公开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个秘密约定,毫无疑问,是关于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内容。这项约定极其隐秘,不仅后世几无蛛丝马迹可循,即使是在当时,知晓内情的人也不超过十个,比如赵瑟和叶十一本人,实际赤膊上阵进行具体谈判的江中流和秦少白,欧阳怜光和赵箫……至于说秘密的原因,如果非要从后来的结局倒推,从而得出这是伟大谋略的一部分的论断,那么,这一论断毫无疑问是不负责的,是无耻的史学家为某些人的脸上贴金。真实的原因在于当时的政治形势。   众所周知,凤仪元年的中原之战是以叶傅的握手言和而告终的。河北之战的胜利者虽然是叶十一,但即便是在当时,他也没能完全控制河北。而直到现在,整个山东和河北北部始终都是傅铁衣的独立王国(阿傅,你真是全体军阀的偶像啊)。这样,为了钳制傅铁衣的力量,叶十一在井陉打败卢文瑶之后,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个尾巴。于是,他消灭了燕云骑、抢走了卢文瑶的女儿,却保留了幽州的武力。这就是幽州问题。   幽州问题,应该说一开始并不能算是问题。一则,幽州的兵力有限,又有韩德功、庞炜等大军在旁监视,卢文瑶想要牵制傅铁衣是绰绰有余,但要造反作乱就远远不足了;再则,卢文瑶与燕王的女儿邯郸还在上都作大郑天子。这既是人质,也是保证。只要邯郸的皇位一天不变,卢文瑶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着失去女儿的风险鲁莽行事。   然而,到了了南北和谈的时候,一旦论及赵瑟与叶十一的联姻问题,幽州问题就成了政治上的一个重大隐患,不可不加考虑。很显然,一旦叶十一和赵瑟婚姻成立,邯郸的皇位就将受到极大威胁。而邯郸的背后是卢文瑶和幽州。   当年,叶十一认邯郸为女并立为皇帝是因为政治旗号的缘故,而叶十一如果和赵瑟结婚——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这面政治旗号对他来说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不仅没用,而且还很累赘。可以想见,只要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消息流传出去,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叶十一会废黜皇帝。卢文瑶是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无论是作为邯郸的母亲还是大郑皇室硕果仅存的重镇,她都会毫不迟疑的起兵。而当时,由于攻打江淮,叶十一原本部署在常山至幽州一线的庞大兵力大多都调到长江前线,河北空虚,根本不足以制卢文瑶。以卢文瑶之赫赫声名,一旦叫她趁势而起引发河北的动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是个土崩瓦解全盘尽没的局面。所以,在解决幽州问题之前,保证联姻约定的绝对机密是必须的。   而联姻条约最终会成为秘密条款的大前提,则在于大多数人都认为赵瑟和叶十一不可能结婚。秘密之所以有必要成为秘密,就在于世人都判定其不会发生。和谈即联姻,想当然地以为宣布南北和谈就等同于宣布赵叶联姻,完全是站在后来人的眼光去看历史。   乙酉年南北和谈的时候,包括金陵的士族和叶十一的手下,很多人都清楚赵瑟和叶十一有奸情,他们之间的奸情是促成这场和谈最重要的原因。在某一个圈子里,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奸情和媾和的尽头就是婚姻。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势力都认为他们绝不可能结婚。   原因很简单,叶十一现在的身份。叶十一是大郑王朝先帝的丈夫,现任皇帝名义上的父亲,他这个最高贵的已婚身份就是他们婚姻最大,并且是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   以大郑王朝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绝没有任何可能再婚。在大郑的历史上,没有死老婆的皇后自不必说,死了老婆的皇太后都是殉节或者出家了。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敢提出来让叶十一殉节或者出家。他愿意做圣武皇后第二谁也拦不住他。但要说还想结婚,未免就太不要脸了,礼法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如果还打着大郑的旗号,那就算他敢结,咱天下臣民也不敢认。   而如果扔掉大郑的旗号,另起炉灶呢?使赵瑟成为新王朝的的皇帝,然后他们再结婚?听起来不错,但遗憾的是,同样不要脸,礼法上同样说不过去!是的,开国皇帝的皇后的确不一定出身高贵、身家清白,有过前妻甚至于有过孩子的这都有。前一个王朝的王子宫卿乃至于皇后被后一个王朝笑纳进后宫,成为后一个王朝的宫侍君卿的更是比比皆是。然而,前王朝的皇后摇身一变直接就做了后一个王朝的皇后,这种事真的是从来没有(蛮夷除外)。如果说做宫卿,叶十一怎么也不可能为了结婚跑去做赵瑟的宫卿小夫吧?说这话的人简直是在找死。可如果说做皇后,那就为新王朝在史书上留下重大的污点。那就不仅仅是丢人显眼的问题了。   当然,以叶十一一惯的秉性,他还是很有可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的。但问题是,有必要么?即便绕开礼法上的碍难不谈(编史书的人总会有办法的),改朝换代也不是简单到可以随意的事情。那是要冒风险的。叶十一已然是大郑王朝的皇后和皇太后了,并且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理论上讲他已经登上了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顶峰。再怎么折腾,最好也不过是权倾天下的皇后和皇太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折腾?   因此,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叶十一不会放弃大郑的旗帜,更不可能真正和赵瑟缔结婚约。他们今后的关系,将是类似于历史上的权后和他们的情人之间的关系。   由此看来,经验主义真是害死人啊。   事实上,赵瑟和叶十一必须结婚。这不仅是赵箫代表赵氏家族与叶十一合作时就提出来的交换条件,也是叶十一本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执念。于是,赵瑟与叶十一如何缔结婚姻就势必要成为“扬州之盟”的一部分,成为困扰双方谈判代表——江中流和秦少白,最大的难题。   这真是不好办哪!   历史上不乏开国帝后的先例,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但为什么我们一个都参考不上?   几经磋商,江中流将他本来就不算多的头发揪得更加稀疏之后,这位才华卓著的大贪官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方法,能够绕过礼法上的难题达成结婚目的。这套方法既成本低廉,操作简便,又天马行空,创意非凡,可谓神来之笔。当然,虽然一些譬如掩耳盗铃等小小不足是不可避免的,但毕竟无伤大雅。总而言之,是现阶段最可行的方法。   这套伟大的办法,简单说来要分四步走:   第一步,金陵正式向叶十一投降(为了避嫌,建议叶十一先回洛阳或者长安,赵瑟先回金陵),以长安小皇帝的名义赦免金陵官员的罪行。长安与金陵两朝廷合并,赵瑟本人也前往长安。完成这一步大概至少需要半年。   第二步,像大郑历代皇太后那样,叶十一出家作道士。这样,从名义上讲,他就不再是大郑的皇太后了。   第三步,禅让。大郑皇帝将天子之位禅让给赵瑟,赵瑟以新皇帝的名义给先朝皇室一个封号。这事儿有一整套的程序,多少代熟练了的。赶着办十天半个月就能办下来。叶十一也就顺理成章从皇室男子专门修行的道观搬出来,上长安城随便哪个道观凑活两天。   第四步,还俗结婚。上某道观某道士还俗回家,皇帝结婚。   搞完这一整套把戏,江中流长松了一口气:掩耳盗铃就掩耳盗铃吧,史书上咱总算也能交代过去了。   至于幽州方面的隐患,与傅铁衣方面商量之后,一致认定,解决的最好时机就是在投降前后的这段时间。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扬州之盟”在一片欢腾中成立。在这一天晚上,江南使节秦少白一行人回返金陵。叶十一决定亲自送赵瑟回金陵去。午夜时分,护航的水军在江心交接。叶十一因为和赵瑟短暂的分别闷闷不乐。于此同时,闷闷不乐的人绝不止叶十一一个人。历阳城里,江中流独个一人关在书房里,一拳砸开酒坛,苦笑着淋了自己满头满脸。   江中流岂止是闷闷不乐,他简直就是痛苦。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历阳城篷起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空却照不亮江中流黯淡的心灵。他的心黯淡无光。正如“扬州之盟”最后确立的一刻,他和秦少白最后一句话所说的那样:你将流芳百世,我将遗臭万年。   没有人能理解江中流的内心的痛苦。整个城池都在欢天喜地,将军和士兵大肆庆祝他们的胜利。没有人明白他内心的煎熬,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还有一个,不过不在这里……”江中流在桌子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苦笑道,“欧阳,欧阳……换做是你,你又能怎样?”   江中流抓起桌案上那些记录“扬州之盟”的纸张,用力摔在桌子上,然后,仍是不解气得重新抓恰里,一扬手将它们抛得漫天漫地。窗外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大雨便噼里啪啦地下来起来。就着大雨的声势,江中流伏倒于桌案,眼泪和鼻涕一起喷出来。   “空”、“空”、“空”,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江中流突然爆发了,跳起来挥着手臂大声叫道:“滚!滚!”   “空”、“空”、“空”,敲门的声音仍是执拗地传进他的耳朵。   江中流决定,不管是谁,他都要将门外的来人打个满脸花。于是,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前去开门。门口黑乎乎一个人影,依稀带着斗笠。江中流擦了擦眼,还是看不清楚模样。管他娘的!江中流举起拳头,然而还没来得及挥出去,手腕就来人给擒住了。   那人甩开江中流的手腕,越过他走进房里,摘下斗笠来,说道:“是我。”   江中流傻眼了。“欧阳?”他那五分不到三分有余,没醉装醉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大半。于是立即一个箭步闪回门里,“哐当”一声关上门。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探出头去贼头贼脑地张望一番,这次才缩回来慢慢关上门,回望欧阳怜光,做贼似地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历阳?前几天主上的命令是要你直接前往河北……”   欧阳怜光道:“我觉得解决卢文瑶之前,有必要和你当面谈一谈,所以我特意绕道——别往外看了!没人看见我,你的仆人不是都被你放假了么?”   暗战   “你知道的倒是怪多!”江中流小声嘀咕着道。   欧阳怜光用清冷的目光扫过江中流的脸,用同样清冷的声音说道:“他不在你这里,看来果然是亲自去送人了。我想主上他大约也不可能漏液赶回来,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待啊——不过这样也好,今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谈?谈又能谈出个什么来?   江中流很是悲观地想:咱俩儿现在在这里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还是喝酒吧!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个操蛋的晚上,咱俩儿能做个伴,做一对醉鬼,多好!   话虽然是这样说,然而,一旦对上欧阳怜光比水还清、比冰还冷地目光,江中流伸向酒瓶的手不由自主就退缩了。   事实上,江中流的内心很紧张,有一种明知道前方很凶险却非要去一头撞进去的冲动。他想触怒欧阳怜光,讽刺她、刺激她、煽动她,打破她种那该死的冷静,把她拉到和自己一个水平线上来。这样,他的心灵就能得到稍稍的弥补了。他可以平衡了。就算欧阳怜光失常带来的狂风暴雨全部招呼到了他江中流自己一个身上,出于某种恶趣味的缘故,他也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说到给人添堵,那就是江中流的专长了,可谓张口就来。他这种人,一紧张嘴本来就要犯欠的,可况还有着三分故意。于是,只见他一咧嘴,阴阳怪气地道:“是不回来了,送皇帝陛下去了嘛!”   “你说赵瑟么?”欧阳怜光不为所动,只嘴角微微勾出一丝似有还无的冷笑,仿佛是对江中流的鄙视:“如果婚姻成立,的确如此。这是事实,没有必要把不满发泄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江中流有点儿失落。“欧阳没事,”他想,“她怎么能这么冷静?是她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她已经打算接受现实了?”   江中流感到严重的挫败,难道这样的失败都没有办法让这个女人动容吗?江中流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打击太大,以至于欧阳怜光连愤怒都懒得去愤怒,索性彻底放弃,接受现实了。然而,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也许欧阳已经有办法了呢?”抱着一丝侥幸,江中流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小声说道。   欧阳怜光瞥了一眼神情严肃,仿佛思索着什么重大问题的不大靠谱的盟友,自己找了个干净椅子坐下来,然后说道:“拿过来吧!”   “啊?什么?”江中流有一点儿发怔。   “盟约!”欧阳怜光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耐,“你傻了么?我真好奇,最后确定下来的盟约上究竟写了什么糟糕的东西,能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江中流终于反应过来,于是立即手忙脚乱地把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张收集起来。他平整着纸张上的褶皱,双手将他们递给欧阳怜光。   在欧阳怜光接过那些盟约的一霎那,江中流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它们。他望向欧阳怜光,很是矛盾地说道:“你真的想看?你不会想看的……”   “没错,我想看。”欧阳怜光非常肯定的说道。一边说,她一边用力将那些纸张从江中流的手里拽过去,拿在手里低头翻看起来。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听见欧阳怜光翻动纸张的簌簌声响。   在欧阳怜光低头翻看盟约的时候,江中流就像一个等待老师评价的学生那样战战兢兢地站在她的身旁。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几乎是用看救世主的目光在盯着欧阳怜光,他只觉得他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江中流不明白,他怎么就忽然这么害怕欧阳怜光了呢?他们也曾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他曾经在她面前嘻笑怒骂针锋相对的挥洒自如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江中流在内心深处苦苦地思索着。   ……   “我错了”过了不短的一会儿时间,欧阳怜光突然说道。她将那盟约理成一叠合在手里,冲江中流点了点头,说道:“你的确是真傻了。这份盟约上的东西,果然非常糟糕。”   欧阳怜光说着,顺手去端旁边几案上的茶盏。当她将茶盏拿在手里,却发现杯中是被酒水污了的残茶。于是,欧阳怜光有些嫌恶地将茶盏丢回去,转过头扬脸看着江中流继续说道:“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会有什么好结果,但这未免也太差了一点。不得不承认,它比料想中最糟糕的结果还要糟糕。”   “这些都是什么?田产财富就不说了,爵位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这些都算是意料之中的让步,以后总有办法解决掉。”欧阳怜光抖动着手中的盟约,轻蔑地说道,“但举荐制是怎么回事?还有税政,刑律,为什么这些东西也会出现在盟约上?这些就算不能取消掉,至少也应该在这一次和谈的盟约中规避掉,你不知道么?”   江中流抹了一把汗道:“大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您说的那些,正是金陵方面最看重的东西。我倒是想避而不谈了,可也得能够啊?你知道的,主上看重的不是这些。他只关心和赵氏的婚姻与军队什么时候可以进金陵。这就是胜利了——”江中流语气噎了一下,然后似乎不甘心地又补充了一句:“武人的胜利。”   “胜利?哦,对于他来说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是,那些武人们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么?”欧阳怜光举目四顾,看着房间里的一片狼籍,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是明白的。”   江中流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欧阳怜光制止了。   “是的,你想说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欧阳怜光一挥手道,“那的确是个自私傲慢、权欲薰心的无知竖子。为了江山美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控制不了他。可是,就算你不能让他听你的,不能改变这个盟约,难道你连搞破坏都不会么?你连拖延都不会么?你怎么竟能按照他们的心意在这么短的时间促成这么个该死的结盟?”说到这里。欧阳怜光忽然激动起来。她“蹭”地站起来,用力将手中那些盟约甩到江中流的脸上,破口大骂道:“江中流,你真无能!”   上好的纸张刮在脸上带来丝丝屡屡、若有似无的疼痛,江中流的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这才对嘛!”他这么想着,手搭上欧阳怜光的肩膀,按着她坐下去。然后又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殷勤送到欧阳怜光手中。他说道:“怜光,你先不要生气。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江中流飞快地整理了一番思路,在欧阳怜光的座位前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怜光,你看,我这个人,的确贪财、胆小,怕死。而你,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承认,在这种事情上,我远远比不上你。但是,我要说,就算我贪财,我胆小,我怕死,可如果是为了天下的大道,我也是愿意去抛头颅、洒热血。诚如你所说,这份盟约糟糕透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破坏掉。是的,我可以去拖延,去破坏它,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怎么想是没有用的。无论我们想要什么,我们都只能通过他去实现。你应该清楚,他已经不是凤仪元年在洛阳被我们操纵着拔剑对抗天下的那个主公了。他长大了,有自己地想法了,不再是傀儡了。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说服不了他。无论我们怎么煽动,他都绝不会放弃和谈以武力相向……”   “没错,只靠煽动是没有用的……”欧阳怜光低声地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江中流没听清楚,追问道。   欧阳怜光低笑一声,笑声仿佛从地底下传来似地晦涩。她挥了挥手,道:“没什么,你继续。”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同样,他也不可能容忍任何人去拖延,去破坏和谈。如果我不让他满意,他就会抛弃我换上你。如果你不能让他满意,他就会抛弃你换上别人。不要忘记,上都还有一个赵箫在虎视眈眈,如果谈判的主导权落到他的手里,一切只会更加糟糕。”   “顺者昌,逆者亡啊。既然如此,我们再做无谓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怕死。君子不死,将以有为也。和就先让他们去和,结婚就先让他们去结婚。盟约签订了又怎么样,想不作数的时候它就可以不作数。”   “他心里信任的人毕竟是我们。今后的天下,必然也是要依靠你我去治理。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们有的是机会扳回这一局。没有必要急于一时,这场战场还没有结束,怜光,你,我,我们还得继续。没有君主会喜欢和人分享权力的,他总会厌恶这一切的。我们总能说服他的。天下的精甲都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想,就可以。”   “我都想好了!”江中流有些兴奋地从桌案下面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凌乱地记着一些字句。他单手撑住桌案,探过身体将他们递到欧阳怜光手边,指点说道:我们可以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多只要二十年,我们就可以将士族斩草除根!”   欧阳怜光目光从纸张上掠过,睫毛轻轻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她嗤笑一声,说道:“二十年?我告诉你,就算一百年,我们的骨头都化成了尘土,也不可能!”   “你知道如果不趁现在将士族彻底斩草除根会发生什么事么?我来告诉你,”她站起来,逼视着江中流道,“军队不会再支持我们。那些我们现在还能够依赖的将士们将会飞快地被拉拢,通过联姻,通过封爵,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他们会变成士族中的一员。主君也不会再信任我们。就像你说的,没有君主会喜欢和人分享权力。那么,他何必一定要靠我们掌握天下呢?为什么一定排除一方留下另一方呢?这是什么人规定的?正确地做法不是应该制造出两方势均力敌的政治力量,使他们互相对抗,然后君主持中而立么?我们所有的价值,就是君主制衡天下的筹码。”   “每一个王朝都是这样开始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欧阳怜光冷笑一声道,“江中流,你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自欺欺人!”   欧阳怜光的话,仿佛像是一鞭子抽到江中流的身上,使他打了个激灵。然后,他像扎破了的气囊一样迅速干瘪下去,脊背顺着桌子腿下滑,绝望地坐到地上。   然而,欧阳怜光却不肯放过江中流。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她扭着他的前襟,一字一句,傲慢地说道:“江中流,我问你。我们颠覆了一个王朝,杀死了无数生灵,不惜将战火燃遍九州,就是为了让天下重新回到三百面前,重新开始一次轮回吗?”   江中流闭上了眼睛。   欧阳怜光松开了江中流的衣领,坐回到椅子上。她低着头,略弓着背,胸口不住的起伏着,仿佛压抑着无穷的愤怒与不甘。只听她低声叹道:“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赢得假共和;早知今日如斯苦,反悔当年种恶因……”   江中流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诧异道:“欧阳,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明白”   欧阳怜光没有回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烟来,就着烛火点燃了。   “大麻!”江中流大吃一惊,跳起来劈手便去抢。   欧阳怜光躲开来,摆手道:“我不会上瘾的,放心。”   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在弥散的烟雾中,她静静的开口:“你刚才说,我们只有煽动他才能操纵他。我曾经操纵过他,是因为我能煽动他——你错了,一个真正的谋士从来都不是靠舌头来达成目标的。叶十一,我从来没操纵过叶十一,更没有煽动过他。操纵他的从来都只有局势,我只是操纵局势罢了。所以,我并不需要说服他放弃和谈,只要制造出不得不放弃和谈,打过长江去,彻底消亡士族的局势就可以了。”   欧阳怜光笑了一下,目光转向江中流道:“这件事情,我可以做到。”   “即使是现在?”   “即使是现在!”欧阳怜光点了点头。   江中流看着欧阳怜光不说话。   欧阳怜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仿佛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说道:“告诉我,那个结束了河北之战的金匮之盟,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暗战   “你知道的倒是怪多!”江中流小声嘀咕着道。   欧阳怜光用清冷的目光扫过江中流的脸,用同样清冷的声音说道:“他不在你这里,看来果然是亲自去送人了。我想主上他大约也不可能漏液赶回来,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待啊——不过这样也好,今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地谈一谈。”   谈?谈又能谈出个什么来?   江中流很是悲观地想:咱俩儿现在在这里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还是喝酒吧!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个操蛋的晚上,咱俩儿能做个伴,做一对醉鬼,多好!   话虽然是这样说,然而,一旦对上欧阳怜光比水还清、比冰还冷地目光,江中流伸向酒瓶的手不由自主就退缩了。   事实上,江中流的内心很紧张,有一种明知道前方很凶险却非要去一头撞进去的冲动。他想触怒欧阳怜光,讽刺她、刺激她、煽动她,打破她种那该死的冷静,把她拉到和自己一个水平线上来。这样,他的心灵就能得到稍稍的弥补了。他可以平衡了。就算欧阳怜光失常带来的狂风暴雨全部招呼到了他江中流自己一个身上,出于某种恶趣味的缘故,他也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说到给人添堵,那就是江中流的专长了,可谓张口就来。他这种人,一紧张嘴本来就要犯欠的,可况还有着三分故意。于是,只见他一咧嘴,阴阳怪气地道:“是不回来了,送皇帝陛下去了嘛!”   “你说赵瑟么?”欧阳怜光不为所动,只嘴角微微勾出一丝似有还无的冷笑,仿佛是对江中流的鄙视:“如果婚姻成立,的确如此。这是事实,没有必要把不满发泄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江中流有点儿失落。“欧阳没事,”他想,“她怎么能这么冷静?是她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她已经打算接受现实了?”   江中流感到严重的挫败,难道这样的失败都没有办法让这个女人动容吗?江中流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打击太大,以至于欧阳怜光连愤怒都懒得去愤怒,索性彻底放弃,接受现实了。然而,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也许欧阳已经有办法了呢?”抱着一丝侥幸,江中流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小声说道。   欧阳怜光瞥了一眼神情严肃,仿佛思索着什么重大问题的不大靠谱的盟友,自己找了个干净椅子坐下来,然后说道:“拿过来吧!”   “啊?什么?”江中流有一点儿发怔。   “盟约!”欧阳怜光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耐,“你傻了么?我真好奇,最后确定下来的盟约上究竟写了什么糟糕的东西,能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江中流终于反应过来,于是立即手忙脚乱地把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张收集起来。他平整着纸张上的褶皱,双手将他们递给欧阳怜光。   在欧阳怜光接过那些盟约的一霎那,江中流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它们。他望向欧阳怜光,很是矛盾地说道:“你真的想看?你不会想看的……”   “没错,我想看。”欧阳怜光非常肯定的说道。一边说,她一边用力将那些纸张从江中流的手里拽过去,拿在手里低头翻看起来。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听见欧阳怜光翻动纸张的簌簌声响。   在欧阳怜光低头翻看盟约的时候,江中流就像一个等待老师评价的学生那样战战兢兢地站在她的身旁。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几乎是用看救世主的目光在盯着欧阳怜光,他只觉得他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江中流不明白,他怎么就忽然这么害怕欧阳怜光了呢?他们也曾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他曾经在她面前嘻笑怒骂针锋相对的挥洒自如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江中流在内心深处苦苦地思索着。   ……   “我错了”过了不短的一会儿时间,欧阳怜光突然说道。她将那盟约理成一叠合在手里,冲江中流点了点头,说道:“你的确是真傻了。这份盟约上的东西,果然非常糟糕。”   欧阳怜光说着,顺手去端旁边几案上的茶盏。当她将茶盏拿在手里,却发现杯中是被酒水污了的残茶。于是,欧阳怜光有些嫌恶地将茶盏丢回去,转过头扬脸看着江中流继续说道:“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会有什么好结果,但这未免也太差了一点。不得不承认,它比料想中最糟糕的结果还要糟糕。”   “这些都是什么?田产财富就不说了,爵位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这些都算是意料之中的让步,以后总有办法解决掉。”欧阳怜光抖动着手中的盟约,轻蔑地说道,“但举荐制是怎么回事?还有税政,刑律,为什么这些东西也会出现在盟约上?这些就算不能取消掉,至少也应该在这一次和谈的盟约中规避掉,你不知道么?”   江中流抹了一把汗道:“大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您说的那些,正是金陵方面最看重的东西。我倒是想避而不谈了,可也得能够啊?你知道的,主上看重的不是这些。他只关心和赵氏的婚姻与军队什么时候可以进金陵。这就是胜利了——”江中流语气噎了一下,然后似乎不甘心地又补充了一句:“武人的胜利。”   “胜利?哦,对于他来说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是,那些武人们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么?”欧阳怜光举目四顾,看着房间里的一片狼籍,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是明白的。”   江中流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欧阳怜光制止了。   “是的,你想说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欧阳怜光一挥手道,“那的确是个自私傲慢、权欲薰心的无知竖子。为了江山美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控制不了他。可是,就算你不能让他听你的,不能改变这个盟约,难道你连搞破坏都不会么?你连拖延都不会么?你怎么竟能按照他们的心意在这么短的时间促成这么个该死的结盟?”说到这里。欧阳怜光忽然激动起来。她“蹭”地站起来,用力将手中那些盟约甩到江中流的脸上,破口大骂道:“江中流,你真无能!”   上好的纸张刮在脸上带来丝丝屡屡、若有似无的疼痛,江中流的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这才对嘛!”他这么想着,手搭上欧阳怜光的肩膀,按着她坐下去。然后又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殷勤送到欧阳怜光手中。他说道:“怜光,你先不要生气。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江中流飞快地整理了一番思路,在欧阳怜光的座位前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怜光,你看,我这个人,的确贪财、胆小,怕死。而你,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承认,在这种事情上,我远远比不上你。但是,我要说,就算我贪财,我胆小,我怕死,可如果是为了天下的大道,我也是愿意去抛头颅、洒热血。诚如你所说,这份盟约糟糕透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破坏掉。是的,我可以去拖延,去破坏它,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怎么想是没有用的。无论我们想要什么,我们都只能通过他去实现。你应该清楚,他已经不是凤仪元年在洛阳被我们操纵着拔剑对抗天下的那个主公了。他长大了,有自己地想法了,不再是傀儡了。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说服不了他。无论我们怎么煽动,他都绝不会放弃和谈以武力相向……”   “没错,只靠煽动是没有用的……”欧阳怜光低声地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江中流没听清楚,追问道。   欧阳怜光低笑一声,笑声仿佛从地底下传来似地晦涩。她挥了挥手,道:“没什么,你继续。”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同样,他也不可能容忍任何人去拖延,去破坏和谈。如果我不让他满意,他就会抛弃我换上你。如果你不能让他满意,他就会抛弃你换上别人。不要忘记,上都还有一个赵箫在虎视眈眈,如果谈判的主导权落到他的手里,一切只会更加糟糕。”   “顺者昌,逆者亡啊。既然如此,我们再做无谓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怕死。君子不死,将以有为也。和就先让他们去和,结婚就先让他们去结婚。盟约签订了又怎么样,想不作数的时候它就可以不作数。”   “他心里信任的人毕竟是我们。今后的天下,必然也是要依靠你我去治理。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们有的是机会扳回这一局。没有必要急于一时,这场战场还没有结束,怜光,你,我,我们还得继续。没有君主会喜欢和人分享权力的,他总会厌恶这一切的。我们总能说服他的。天下的精甲都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想,就可以。”   “我都想好了!”江中流有些兴奋地从桌案下面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凌乱地记着一些字句。他单手撑住桌案,探过身体将他们递到欧阳怜光手边,指点说道:我们可以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多只要二十年,我们就可以将士族斩草除根!”   欧阳怜光目光从纸张上掠过,睫毛轻轻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她嗤笑一声,说道:“二十年?我告诉你,就算一百年,我们的骨头都化成了尘土,也不可能!”   “你知道如果不趁现在将士族彻底斩草除根会发生什么事么?我来告诉你,”她站起来,逼视着江中流道,“军队不会再支持我们。那些我们现在还能够依赖的将士们将会飞快地被拉拢,通过联姻,通过封爵,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他们会变成士族中的一员。主君也不会再信任我们。就像你说的,没有君主会喜欢和人分享权力。那么,他何必一定要靠我们掌握天下呢?为什么一定排除一方留下另一方呢?这是什么人规定的?正确地做法不是应该制造出两方势均力敌的政治力量,使他们互相对抗,然后君主持中而立么?我们所有的价值,就是君主制衡天下的筹码。”   “每一个王朝都是这样开始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欧阳怜光冷笑一声道,“江中流,你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自欺欺人!”   欧阳怜光的话,仿佛像是一鞭子抽到江中流的身上,使他打了个激灵。然后,他像扎破了的气囊一样迅速干瘪下去,脊背顺着桌子腿下滑,绝望地坐到地上。   然而,欧阳怜光却不肯放过江中流。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她扭着他的前襟,一字一句,傲慢地说道:“江中流,我问你。我们颠覆了一个王朝,杀死了无数生灵,不惜将战火燃遍九州,就是为了让天下重新回到三百面前,重新开始一次轮回吗?”   江中流闭上了眼睛。   欧阳怜光松开了江中流的衣领,坐回到椅子上。她低着头,略弓着背,胸口不住的起伏着,仿佛压抑着无穷的愤怒与不甘。只听她低声叹道:“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赢得假共和;早知今日如斯苦,反悔当年种恶因……”   江中流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诧异道:“欧阳,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明白”   欧阳怜光没有回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烟来,就着烛火点燃了。   “大麻!”江中流大吃一惊,跳起来劈手便去抢。   欧阳怜光躲开来,摆手道:“我不会上瘾的,放心。”   她静静地吸了几口烟。在弥散的烟雾中,她静静的开口:“你刚才说,我们只有煽动他才能操纵他。我曾经操纵过他,是因为我能煽动他——你错了,一个真正的谋士从来都不是靠舌头来达成目标的。叶十一,我从来没操纵过叶十一,更没有煽动过他。操纵他的从来都只有局势,我只是操纵局势罢了。所以,我并不需要说服他放弃和谈,只要制造出不得不放弃和谈,打过长江去,彻底消亡士族的局势就可以了。”   欧阳怜光笑了一下,目光转向江中流道:“这件事情,我可以做到。”   “即使是现在?”   “即使是现在!”欧阳怜光点了点头。   江中流看着欧阳怜光不说话。   欧阳怜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仿佛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说道:“告诉我,那个结束了河北之战的金匮之盟,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亮剑   江中流身体一震,失声叫道:“什么?!”   “河北之战,确切的说是和傅铁衣进行决战的漳水之战,”欧阳怜光夹着烟的手指在几案上打着圈,说道:“那场战争,无论我们还是傅铁衣,都投入了全部了兵力,几乎孤注一掷,却偏偏在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握手言和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欧阳怜光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江中流的身前,弯下腰去,视线追逐着他闪烁的目光,“没有理由已经打得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任何迹象突然就停下来不打了。一定有什么秘密……”   江中流眼珠轮了一下,呼吸变得紧促起来。“是因为张氏的缘故。你知道当时的局面。那是为了能在最有利的时机袭击张氏,所以战略上做出的合纵。”   “是吗?可这对傅铁衣又有什么好处呢?”欧阳怜光手搭上江中流的肩膀,“就算是有吧。可什么样的好处能够大到让傅铁衣能够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做出这么完全、彻底的让步?他有必要这么快决定么?他为什么不能慢慢谈谈条件?没有必有在仓促间决定——我们都知道,这绝不可能!”   江中流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猎人陷阱里垂死挣扎的可怜动物。欧阳怜光指尖大麻烟升起的烟气缭绕在他头脑周围,熏得他眼睛发酸。于是,他有些晦涩的说道:“或者的确有,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欧阳怜光笑了笑,直起腰,在桌案上摁灭了烟。然后,她转过头来冲江中流说道:“当年河北之战,是你跟在主公的身边,并且也只有你。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就没人知道了。我只能问你。或者——也许你应该猜一下……”   汗水从江中流的头上密密地渗出一层,顺着脖子流下来。   “站起来擦擦汗……” 欧阳怜光长身站立在那里,目光俯视着江中流说,“改变历史的伟大人物只有一个,趁现在,我还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你。”然后,她突然一声断喝道:“说,那是什么!”   “赵谖是傅铁衣的女儿。”江中流飞快地说道。然后,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个空了似的瘫倒在地。   “果然是这样……”欧阳怜光露出一个笑容,那是满意的笑。   “这只我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江中流大张着四肢躺在地上,眼睛瞪着房顶的大梁,有些麻木地说道:“但是,应该是有一个誓约的。有一个誓约装在金盒子里,虽然我没有见到过,但肯定有。肯定放在什么地方……漳水之战是突然下令停战的。之前,白天的战场上他曾经亲自带兵去袭击傅铁衣,然后脱离开军队失踪了一段时间,然后晚上回到大营,就下令停战后退了。当时,他是切着战场的边缘向东北方向……”   “不需要那么详细。”欧阳怜光打断了江中流道,“这些事情,在来见你之前,我已经确定过了。”   “果然不愧是欧阳怜光啊……”江中流话音里带着苦涩的赞许,自嘲似地笑了几声,说道,“那么,我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欧阳怜光将斗笠拿在手里,想了想说道:“我走了,你保重吧。”言罢,转身向门口走去。   江中流身体一震,翻身做起来道,“等一下,欧阳,等一下。”   欧阳怜光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江中流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迟疑了半响才道:“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河北。”欧阳怜光皱了皱眉道,“不去河北我还能去哪儿?我接到到命令就是这个。”   江中流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吧。”   “这不公平!”江中流指责道。他咽了口吐沫,觉得喉咙有点干。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你并不需要知道什么,只要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接收金陵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哦,今天晚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了吧。”说完这句话,欧阳怜光就戴上斗笠,拉开门走出去了。   一霎那间,江中流的心好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一骨碌爬起来,用力将欧阳怜光拽了回来。“不行,这件事,你不能去做!”他一把打掉欧阳怜光的斗笠,抓着她的胳膊说道,“这一回,和以前不一样。他真的会杀你的。你会为这个丢掉命的,你知不知道!”   欧阳怜光垂下睫毛,注视着江中流抓着自己臂膀的手,长时间的沉默着。然后她扬起脸,慢慢地说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吧,那让我来好了。怎么做?”江中流的头脑中轰隆隆的作响,不知怎的,就说出了这句话。而这句话一出口,他和欧阳怜光两人就一起被震惊了。   欧阳怜光睁大眼睛看向江中流,然后她就笑了。“每个人有每个人适合做的事,”她低下头又抬起,好像叹了口气似的,说道:“实话说,抛头颅、洒热血这种事,真的不适合你。这是我的时代,而你,更适合太平岁月。我们都有自己地位置。好好活下去吧,不要冲动。”   ……   乙酉年五月二十九日,小皇帝邯郸的车驾抵达东都洛阳,随行大臣有中书侍郎欧阳怜光、谏议大夫赵箫、左千牛卫大将军段文虎等人,以此标志着北方的政治中枢在形式上从上都长安转移到了东都洛阳。   六月初八日,叶十一任命越鹰澜为主帅,宇文翰为南征军副帅,尚书左丞江中流为监军,统帅南征诸路大军,他本人则自长江前线返回东都洛阳,以此标志着天下权力的重心实质上从长江沿岸的重镇历阳,回到了东都洛阳。   六月初十日,江南所立的小皇帝如意向天下宣布去除帝号,金陵方面以如意的名义正式上表请罪并尊奉身在东都洛阳的小皇帝邯郸为大郑的正朔。表疏送到洛阳,叶十一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接受了金陵的请愿,并援引幽州之先例,赦免如意及其属下士庶官员叛逆的罪行。并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颁下圣旨,授如意为山阳翁主,并赐田宅,护送前来东都居住。金陵所属全体官员,一律保持原有官职爵位不变。   六月十三日,如意在金陵离宫接受了圣旨。至此,大江南北在形式上归为一统,大郑四分五裂的皇室也终于再次合而为一,然而,已经是凋敝不堪了。   六月十五日,万百千以骑兵五千护送山阳翁主如意前往洛阳。   六月十六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授予大司空行台尚书令苑国夫人赵瑟金陵留守的官职——这个官职是江南的最高长官,宣华三十年时赵瑟曾经担任过。后来江南拥立如意,以金陵为国都,就取消了这个官职,所以这一次只不过是恢复宣华三十年的称呼而已。   六月十七日,尚书左丞监军江中流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三千亲卫的护卫下进入金陵,开始着手南方政权的交接工作。   六月二十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的名义发布诏令,授赵氏公子赵箫门下省右侍郎。二十二日,迁为侍中。短短不到三天,就由正四品下的谏议大夫一跃而成为正二品的东台左相,成为朝廷的宰相之一(这既是贵族界地耻辱,也是流氓界地耻辱。)   六月二十四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的名义向天下发出诏书,撤销了凤仪元年之后南迁士庶的全部罪名,其在北方被没收的土地田产也全部予以赐回。   六月二十五日,越鹰澜大军接管长江以南采石与京口两处重镇的防务。越鹰澜以五万兵力驻采石,宇文翰以三万兵力驻京口。罗文忠率水师撤往武昌上游,将长江中下游的防务交接给王余率领的江南水师。于此同时,长江北岸诸路大军开始撤退。还没有轮到撤的兵马以庞炜为首驻扎于历阳。   六月二十九日,傅铁衣自临淄返回邯郸,随行亲兵超过五万。而在这段时间,韩德功、赫连胜等部也有将近五万的兵力陆续撤回河北。再加上幽州燕王封地数万护军,一时之间,河北一地的各方兵力的总数超过了十五万。局势空前紧张起来。幽州卢文瑶的军队,邯郸傅铁衣的军队,韩德功、赫连胜等部地军队,这么多支军队同时挤尽幽州至邯郸如此狭窄的一片地方,时有摩擦发生。为了调解各军之间的矛盾,稳定河北地方,七月初三日,叶十任命中书侍郎欧阳怜光为观军容使兼冀州尹,前往河北,专司协调幽州、邯郸与常山、大名等各处驻军的纠纷。   ……   虽然正式命令欧阳怜光监军河北是在七月初,实际上,早在一个月之前,欧阳怜光就已经秘密抵达河北了。她在五月二十九日随着小皇帝的车驾进了洛阳之后,只在洛阳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动身前往河北了——当然,这必然也是根据叶十一的密令做出的动作。   欧阳怜光秘密抵达河北真定,最迟不晚于六月初三日。因为当天晚上,她曾经写了一封奏折给叶十一。这份奏折后来可以在秘书监的记档中查到。奏折的内容也非常简洁,主要建议叶十一加强河北与中原交界地区的防务。看起来平常无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在河北局势紧张的情况下,加强河北与中原之间地区的防备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份奏折,的确是历史上留下来的唯一文字证据,证明了后来发生的“真定事变”与欧阳怜光密切相关。这以后,欧阳怜光就失踪了,直到任命她为河北观军容使兼冀州尹的诏令下达,她才突然出现。   从乙酉年六月三日到七月三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欧阳怜光从历史上消失了,没有任何有关她活动的记录。无论当时的人,还是后来的人,没有人知道欧阳怜光人在哪儿,做什么去了。从后人的角度看,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最顶级的谋士,颠覆一个国家也许连三天都用不了。而欧阳怜光这样最顶级的谋士在天下一统最重要地关头竟然失去踪迹长达一个月之久! 那么,她究竟躲在哪个阳光照不到的老鼠洞里策划着什么样的重大阴谋呢?这只要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然而,遗憾的事,当时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整个六月到七月间,全天下地目光都聚集在洛阳与金陵之间地政治合并上。无论傅铁衣,赵瑟,卢文瑶,赵箫还是叶十一,他们都低估了欧阳怜光的能量。这只能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七月三日,任命欧阳怜光为河北观察使兼冀州尹的诏令一经宣布,欧阳怜光就出现了。她先是在真定见了见河北的地方官员,然后立即就准备了名帖,前往邯郸拜见傅铁衣。   当时,傅铁衣正和部将杨绯,夏侯广德等人在花园凉爽处射箭为戏。卫士前来禀告,傅铁衣拿了名帖在手上,看见欧阳怜光四个字,忽然想起那年在上都,为了与当时的公主、后来的凤仪皇帝联姻之事,欧阳怜光也曾前来拜访,用的也是和现在一摸一样的名帖。只不过当时他没有见罢了……于是,傅铁衣不由得心生感慨,果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怎么了,大哥”傅铁然在一旁问道。   傅铁衣抖动着名帖道:“没什么,想起咱们这位客人有点头疼。实话说,欧阳怜光,我是真不愿意见啊。”   “那你就不见呗!”傅铁然哼了一声道。   傅铁衣笑笑道:“当初可以说不见,现如今,可是不能不见喽。”于是,抬手将名帖丢给傅铁然,然后吩咐道:“阿绯,你代我将她迎进来吧。”   “是,大帅。”杨绯领命而去。   傅铁衣又嘱咐众人道:“欧阳怜光此番应该是为了幽州之事……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亲自登门前来必定是另有所图。一会儿我会设宴款待她。无论她说什么,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特别看了一眼傅铁然,说到:“尤其是你,阿然,你不准说话。”   亮剑   江中流身体一震,失声叫道:“什么?!”   “河北之战,确切的说是和傅铁衣进行决战的漳水之战,”欧阳怜光夹着烟的手指在几案上打着圈,说道:“那场战争,无论我们还是傅铁衣,都投入了全部了兵力,几乎孤注一掷,却偏偏在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握手言和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欧阳怜光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江中流的身前,弯下腰去,视线追逐着他闪烁的目光,“没有理由已经打得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任何迹象突然就停下来不打了。一定有什么秘密……”   江中流眼珠轮了一下,呼吸变得紧促起来。“是因为张氏的缘故。你知道当时的局面。那是为了能在最有利的时机袭击张氏,所以战略上做出的合纵。”   “是吗?可这对傅铁衣又有什么好处呢?”欧阳怜光手搭上江中流的肩膀,“就算是有吧。可什么样的好处能够大到让傅铁衣能够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做出这么完全、彻底的让步?他有必要这么快决定么?他为什么不能慢慢谈谈条件?没有必有在仓促间决定——我们都知道,这绝不可能!”   江中流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猎人陷阱里垂死挣扎的可怜动物。欧阳怜光指尖大麻烟升起的烟气缭绕在他头脑周围,熏得他眼睛发酸。于是,他有些晦涩的说道:“或者的确有,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欧阳怜光笑了笑,直起腰,在桌案上摁灭了烟。然后,她转过头来冲江中流说道:“当年河北之战,是你跟在主公的身边,并且也只有你。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就没人知道了。我只能问你。或者——也许你应该猜一下……”   汗水从江中流的头上密密地渗出一层,顺着脖子流下来。   “站起来擦擦汗……” 欧阳怜光长身站立在那里,目光俯视着江中流说,“改变历史的伟大人物只有一个,趁现在,我还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你。”然后,她突然一声断喝道:“说,那是什么!”   “赵谖是傅铁衣的女儿。”江中流飞快地说道。然后,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个空了似的瘫倒在地。   “果然是这样……”欧阳怜光露出一个笑容,那是满意的笑。   “这只我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江中流大张着四肢躺在地上,眼睛瞪着房顶的大梁,有些麻木地说道:“但是,应该是有一个誓约的。有一个誓约装在金盒子里,虽然我没有见到过,但肯定有。肯定放在什么地方……漳水之战是突然下令停战的。之前,白天的战场上他曾经亲自带兵去袭击傅铁衣,然后脱离开军队失踪了一段时间,然后晚上回到大营,就下令停战后退了。当时,他是切着战场的边缘向东北方向……”   “不需要那么详细。”欧阳怜光打断了江中流道,“这些事情,在来见你之前,我已经确定过了。”   “果然不愧是欧阳怜光啊……”江中流话音里带着苦涩的赞许,自嘲似地笑了几声,说道,“那么,我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欧阳怜光将斗笠拿在手里,想了想说道:“我走了,你保重吧。”言罢,转身向门口走去。   江中流身体一震,翻身做起来道,“等一下,欧阳,等一下。”   欧阳怜光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江中流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迟疑了半响才道:“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河北。”欧阳怜光皱了皱眉道,“不去河北我还能去哪儿?我接到到命令就是这个。”   江中流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吧。”   “这不公平!”江中流指责道。他咽了口吐沫,觉得喉咙有点干。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你并不需要知道什么,只要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接收金陵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哦,今天晚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了吧。”说完这句话,欧阳怜光就戴上斗笠,拉开门走出去了。   一霎那间,江中流的心好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一骨碌爬起来,用力将欧阳怜光拽了回来。“不行,这件事,你不能去做!”他一把打掉欧阳怜光的斗笠,抓着她的胳膊说道,“这一回,和以前不一样。他真的会杀你的。你会为这个丢掉命的,你知不知道!”   欧阳怜光垂下睫毛,注视着江中流抓着自己臂膀的手,长时间的沉默着。然后她扬起脸,慢慢地说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吧,那让我来好了。怎么做?”江中流的头脑中轰隆隆的作响,不知怎的,就说出了这句话。而这句话一出口,他和欧阳怜光两人就一起被震惊了。   欧阳怜光睁大眼睛看向江中流,然后她就笑了。“每个人有每个人适合做的事,”她低下头又抬起,好像叹了口气似的,说道:“实话说,抛头颅、洒热血这种事,真的不适合你。这是我的时代,而你,更适合太平岁月。我们都有自己地位置。好好活下去吧,不要冲动。”   ……   乙酉年五月二十九日,小皇帝邯郸的车驾抵达东都洛阳,随行大臣有中书侍郎欧阳怜光、谏议大夫赵箫、左千牛卫大将军段文虎等人,以此标志着北方的政治中枢在形式上从上都长安转移到了东都洛阳。   六月初八日,叶十一任命越鹰澜为主帅,宇文翰为南征军副帅,尚书左丞江中流为监军,统帅南征诸路大军,他本人则自长江前线返回东都洛阳,以此标志着天下权力的重心实质上从长江沿岸的重镇历阳,回到了东都洛阳。   六月初十日,江南所立的小皇帝如意向天下宣布去除帝号,金陵方面以如意的名义正式上表请罪并尊奉身在东都洛阳的小皇帝邯郸为大郑的正朔。表疏送到洛阳,叶十一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接受了金陵的请愿,并援引幽州之先例,赦免如意及其属下士庶官员叛逆的罪行。并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颁下圣旨,授如意为山阳翁主,并赐田宅,护送前来东都居住。金陵所属全体官员,一律保持原有官职爵位不变。   六月十三日,如意在金陵离宫接受了圣旨。至此,大江南北在形式上归为一统,大郑四分五裂的皇室也终于再次合而为一,然而,已经是凋敝不堪了。   六月十五日,万百千以骑兵五千护送山阳翁主如意前往洛阳。   六月十六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邯郸的名义授予大司空行台尚书令苑国夫人赵瑟金陵留守的官职——这个官职是江南的最高长官,宣华三十年时赵瑟曾经担任过。后来江南拥立如意,以金陵为国都,就取消了这个官职,所以这一次只不过是恢复宣华三十年的称呼而已。   六月十七日,尚书左丞监军江中流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三千亲卫的护卫下进入金陵,开始着手南方政权的交接工作。   六月二十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的名义发布诏令,授赵氏公子赵箫门下省右侍郎。二十二日,迁为侍中。短短不到三天,就由正四品下的谏议大夫一跃而成为正二品的东台左相,成为朝廷的宰相之一(这既是贵族界地耻辱,也是流氓界地耻辱。)   六月二十四日,洛阳方面以小皇帝的名义向天下发出诏书,撤销了凤仪元年之后南迁士庶的全部罪名,其在北方被没收的土地田产也全部予以赐回。   六月二十五日,越鹰澜大军接管长江以南采石与京口两处重镇的防务。越鹰澜以五万兵力驻采石,宇文翰以三万兵力驻京口。罗文忠率水师撤往武昌上游,将长江中下游的防务交接给王余率领的江南水师。于此同时,长江北岸诸路大军开始撤退。还没有轮到撤的兵马以庞炜为首驻扎于历阳。   六月二十九日,傅铁衣自临淄返回邯郸,随行亲兵超过五万。而在这段时间,韩德功、赫连胜等部也有将近五万的兵力陆续撤回河北。再加上幽州燕王封地数万护军,一时之间,河北一地的各方兵力的总数超过了十五万。局势空前紧张起来。幽州卢文瑶的军队,邯郸傅铁衣的军队,韩德功、赫连胜等部地军队,这么多支军队同时挤尽幽州至邯郸如此狭窄的一片地方,时有摩擦发生。为了调解各军之间的矛盾,稳定河北地方,七月初三日,叶十任命中书侍郎欧阳怜光为观军容使兼冀州尹,前往河北,专司协调幽州、邯郸与常山、大名等各处驻军的纠纷。   ……   虽然正式命令欧阳怜光监军河北是在七月初,实际上,早在一个月之前,欧阳怜光就已经秘密抵达河北了。她在五月二十九日随着小皇帝的车驾进了洛阳之后,只在洛阳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动身前往河北了——当然,这必然也是根据叶十一的密令做出的动作。   欧阳怜光秘密抵达河北真定,最迟不晚于六月初三日。因为当天晚上,她曾经写了一封奏折给叶十一。这份奏折后来可以在秘书监的记档中查到。奏折的内容也非常简洁,主要建议叶十一加强河北与中原交界地区的防务。看起来平常无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在河北局势紧张的情况下,加强河北与中原之间地区的防备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份奏折,的确是历史上留下来的唯一文字证据,证明了后来发生的“真定事变”与欧阳怜光密切相关。这以后,欧阳怜光就失踪了,直到任命她为河北观军容使兼冀州尹的诏令下达,她才突然出现。   从乙酉年六月三日到七月三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欧阳怜光从历史上消失了,没有任何有关她活动的记录。无论当时的人,还是后来的人,没有人知道欧阳怜光人在哪儿,做什么去了。从后人的角度看,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最顶级的谋士,颠覆一个国家也许连三天都用不了。而欧阳怜光这样最顶级的谋士在天下一统最重要地关头竟然失去踪迹长达一个月之久! 那么,她究竟躲在哪个阳光照不到的老鼠洞里策划着什么样的重大阴谋呢?这只要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然而,遗憾的事,当时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整个六月到七月间,全天下地目光都聚集在洛阳与金陵之间地政治合并上。无论傅铁衣,赵瑟,卢文瑶,赵箫还是叶十一,他们都低估了欧阳怜光的能量。这只能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七月三日,任命欧阳怜光为河北观察使兼冀州尹的诏令一经宣布,欧阳怜光就出现了。她先是在真定见了见河北的地方官员,然后立即就准备了名帖,前往邯郸拜见傅铁衣。   当时,傅铁衣正和部将杨绯,夏侯广德等人在花园凉爽处射箭为戏。卫士前来禀告,傅铁衣拿了名帖在手上,看见欧阳怜光四个字,忽然想起那年在上都,为了与当时的公主、后来的凤仪皇帝联姻之事,欧阳怜光也曾前来拜访,用的也是和现在一摸一样的名帖。只不过当时他没有见罢了……于是,傅铁衣不由得心生感慨,果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怎么了,大哥”傅铁然在一旁问道。   傅铁衣抖动着名帖道:“没什么,想起咱们这位客人有点头疼。实话说,欧阳怜光,我是真不愿意见啊。”   “那你就不见呗!”傅铁然哼了一声道。   傅铁衣笑笑道:“当初可以说不见,现如今,可是不能不见喽。”于是,抬手将名帖丢给傅铁然,然后吩咐道:“阿绯,你代我将她迎进来吧。”   “是,大帅。”杨绯领命而去。   傅铁衣又嘱咐众人道:“欧阳怜光此番应该是为了幽州之事……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亲自登门前来必定是另有所图。一会儿我会设宴款待她。无论她说什么,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特别看了一眼傅铁然,说到:“尤其是你,阿然,你不准说话。”   诱杀   “傅公您好,”一走到近处,欧阳怜光就向傅铁衣深深施了一礼。直起腰,她说道:“在下欧阳怜光。   傅铁衣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乌帽纱衣,没穿官袍,没插金钗,也没施脂粉,脸上薄薄一层汗,手里拿一把半开不开的小巧折扇,呼啦啦地在脸前不停的扇动。   “果然是欧阳怜光没错……”傅铁衣心想。然而,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一转,傅铁衣便猛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欧阳怜光见面。于是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难怪见面第一句就亮出名号,原来以前我和这位大人物竟是不认识?其实似乎也没这个必要,谁又能认不出你是欧阳怜光来。大抵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气派,便是如此吧……   于是,傅铁衣放下弓箭,冲欧阳怜光点了点头,微笑道:“欧阳大人,久仰了。没有想到你能来得这么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哪里,是下官做了一次不速之客罢了。”欧阳怜光手中折扇一合,说道,“我欧阳某人,是惯会做不速之客的。”   侍从以托盘送来手巾,傅铁衣擦了擦手说道:“今日天气挺热的,欧阳大人没有中暑吧?一路奔波而来,想必十分辛苦。”   欧阳怜光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苦也甜。”   这时,傅铁然走过来说道:“大哥,酒宴备好了。”   于是,傅铁衣结束寒暄,引手肃客道:“此处说话不便,欧阳大人请进厅里坐吧。略备薄酒,算是为傅某为欧阳大人接风洗尘了。”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前面大厅处行去。一边走,傅铁衣一边向欧阳亮光介绍道:“这位是夏侯广德将军……这位是高人杰将军……”诸将纷纷上前相见,欧阳怜光也一面回礼,一面笑着寒暄道:“夏侯将军,宣华二十几年的时候咱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哪。您忘了?那还是在秦府的晚宴上,您和小傅公子在一起——说来真是令人唏嘘啊……哦,高将军,当年您在济宁之战的勇猛,连殿下都是赞赏有加的……”   最后,傅铁衣向身边一指,道:“这是舍弟铁然,顽劣得很,以后恐怕还要劳欧阳大人多加照拂。”   傅铁然板着脸抱了抱拳。   欧阳怜光忙辞道:“傅公真是客气,下官如何敢当?少将军有傅公虎威庇佑,自是无需旁人照拂的。”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终究放心不下啊。”   欧阳怜光目光在傅铁然脸上一转,便笑道:“下官略通麻衣,方才观少将军的面相,正是后福不尽的面相。傅公倘若信我,尽管放宽心便是。”   说话间拾级而上进了大厅,分宾主落座,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了上来。而后,丝竹雅乐娓娓而起,一班歌舞迤逦而出,一派云蒸霞蔚之色。而后编钟忽然“铛”地一响,清越之声自屏风之后破空而出。一时之间,浮华尽去,只闻琴声独响,宛若清泉倘水,弦弦淌入心里。和着这琴音,场下歌舞也为之一变。衣饰绮丽的舞伎如花朵盛开般四散开去,铺满地毯,独有一舞者当中而出,素衣飘飘如雨过天晴天青之色,和琴声起舞,如白鹭点水,空灵之气使人心神皆为之所夺……   一曲终了,连欧阳怜光都轻轻吐了口气以为赞叹,举杯与傅铁衣相合。傅铁衣与欧阳怜光互相敬过酒,坐在欧阳怜光身旁处的杨绯拍了拍手,便见屏风后面转出一个身材秀颀的少年,与那舞者站在一处,一起向欧阳怜光下拜施礼。   杨绯端起酒杯说道:“欧阳大人,这一对男孩儿乃是我偶然间所得。巧的很,正好是一对儿双胞胎,正好又一个擅琴,一个善舞。今日便送于欧阳大人,还请大人笑纳为是。”于是便吩咐两人道:“站起来,给欧阳大人瞧瞧。”   两人应声起立。欧阳怜光放眼望去,只见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两个少年儿郎,果然长得是一模一样。两人又都穿雨过天晴色地轻衫,并排站在一处,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弹琴的,哪个是跳舞的。于是,欧阳怜光笑笑道:“倘若这礼物是别人所送,下官是绝对不会收的。但既是杨将军所赠,自然是一定要收下的。”说罢,举杯与杨绯相碰。   “合欧阳大人的口味就好。”杨绯笑着干掉杯子之酒,一亮杯底。然后挥手示意,两个少年便一左一右地坐在欧阳怜光身边,为她把盏。   于是,席上诸人也纷纷前来敬酒。欧阳怜光似乎很高兴,盏到杯干,来者不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欧阳怜光便有了些微醺的醉意,手轻轻搭在身边少年肩上,与傅铁衣感慨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傅公,今日你我这一场相见,倘使能提前十年,却不知如今又会是如何一番光景啊。光窃为公悔矣。”   傅铁然不由心中一惊,所谓当年之事,不正是欧阳怜光游说兄长与公主联姻而不成的那件事吗?联想到叶十一如今的地位,他不由得一阵不寒而栗,寒毛倒竖:难道面前这个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天下的兴亡,朝代的更迭,君主的废立,落到她那里只轻飘飘一句透着傲慢的“光窃为公悔矣”,随意得仿佛她可以操控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怪物啊!   傅铁然觉得害怕了,他甚至感觉哪怕和欧阳怜光这种人说一说话都充满了危险。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他却扑捉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求救似的看向傅铁衣,却发现自己地兄长眼眸中的表情很是微妙。   “殊途同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傅铁衣说道。   欧阳怜光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不大明白傅公您这句话的意思,但只要您不后悔就可以……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正事了。”   欧阳怜光坐正身体,说道:“不瞒傅公说,下官此次前来河北,的确是身负殿下的密令,”   “愿闻其详。”傅铁衣挥了挥手,乐师舞伎与四下里侍奉酒宴的侍仆,包括欧阳怜光新收的两个小礼物全部站起来后退出厅堂去,一时之间,酒宴之上除了欧阳怜光和傅铁衣之外,就只剩下杨绯、傅铁然、夏侯广德等几名傅铁衣的心腹部下。   “想必傅公已然知晓,这个月的十八日,赵夫人将离开金陵前往东都。”欧阳怜光笑了笑道,“您知道,殿下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他希望赵夫人到东都之后,能够尽快进行禅让。卢文瑶应该是绝不会坐视自己地女儿丢掉皇位。这样,幽州问题就成了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必须还得快,扬州的联姻盟约是保密不了多少时间的。姑且不论泄密的可能性,禅让也是有一套专门讲究的。赵夫人的官爵已经到了顶级,在往上要不了多久就只好加九锡。而一旦加九锡,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卢文瑶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下官此次,便是专为幽州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不索性等卢文瑶反了再一举剿灭她呢?这样子不就可以一下子彻底解决问题了么?”夏侯广德插口道。   “因为这样就要将江南的军队调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欧阳怜光立即反驳道。她转向傅铁衣向他微微低头行礼,道:“说到这里,我要先向傅公谢罪。实际上十天前,我就已经到达河北了,但我并没有立即来见傅公您,而是先去调查了一些事情。”欧阳怜光自衣袖里拿出一个册子,双手递给傅铁衣,说道:“中原大战之后,趁着河北空虚,卢文瑶一直都在暗中扩张兵力。目前,幽州的带甲之士实际上已经超过八万。这个数目,以庞炜和赫连胜的四五万军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举剿灭。除非,傅公您也能以全部兵力攻打幽州——”   “这怎么行?”尽管傅铁衣事先交代了不准傅铁然随便说话,傅铁然还是一声惊叫,打断了欧阳怜光的话——开玩笑,这不成了我们和卢文瑶火并,让你们渔翁得利了嘛!你想得美!   欧阳怜光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不行!”   傅铁然闷哼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涨红了脸。心里不禁也有点儿犯嘀咕:刚才我也没说出来啊!   傅铁衣挥了挥手道:“这也是料想之中的事。如果想要武力解决,就应该事殿下亲自前来,而不是你来了。上兵伐谋,如果能不战而胜,自然是最好不过。不过,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插手么?”   “不,当然不是。”欧阳怜光破天荒的以谦虚的口吻道:“如果没有傅公您的协助,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今天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能得到傅公的支持。”   傅铁衣不置可否,说道:“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请傅公屏退左右。”   傅铁衣皱了皱眉道:“没有这个必要吧。”   欧阳怜光道:“法不传六耳。我告知于傅公,傅公再告诉别人是傅公的事。我下面地话却是只对傅公您一个人说的。”   傅铁衣沉吟半响,还是挥手令众将退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待到房中的人都走光了。欧阳怜光哗啦一声张开折扇,轻轻摆动着说道,“擒贼先擒王……”   “你的意思是说……”傅铁衣眼中射出极为凌厉的光来,道,“鸿门宴!”   “是的。”欧阳怜光点点头道:“按照惯例,我就任河北观察使,应该举行一个会议,邀请河北一地的全体军政官员会聚一堂,彼此见个面。卢文瑶是益州牧,应该也是要到的。并且,近来诸军摩擦甚多,我既有监军之责,自然有权力将诸君统帅集合在一起,加以协调。卢文瑶身为幽州主帅,自是要来的。在会上,可以设伏杀死卢文瑶,只要卢文瑶一死,幽州的几万兵马群龙无首,自然也就散了。倒时候,韩德功、赫连胜带麾下骑兵南北一夹击,幽州虽是城池坚固,也只有投降了。”   “就这么简单?”傅铁衣不禁皱起眉头。   “就这么简单!诱杀这种事,再复杂又能复杂到那里去?”   “当然,诱杀这种手段实在不怎么样,实话说有点儿砸我欧阳怜光的金字招牌。”欧阳怜光笑了一下,道,“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不怎么样的事情一辈子总要办上几件。”   傅铁衣闭上眼睛道:“卢文瑶她是不会来的。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她是绝不会贸然离开幽州的。她么,我还是很了解的。   欧阳怜光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紧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来邀请,卢文瑶的确很有可能不来。不仅很有可能,而且应该说是绝对不可能来。就算我以殿下的名义要求她必须来,她也可以托病,也可以带数万的军队护卫。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未免也太儿戏了一点。那就是暗杀而不是诱杀了。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卢文瑶在幽州我也能做到了。”   “但是,如果邀请卢文瑶的人是傅公您呢?欧阳怜光对上傅铁衣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要见卢文瑶的人是您,是您想要和她见上一面,谈一谈将来的事情呢?”   傅铁衣心中一震,猛然意识到欧阳怜光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请他屏退手下了。   “卢文瑶与您的感情似乎很不一般,据我所知,她始终没有放弃过与您合作的机会。她甚至一个从人都不带,单独与您见过面。可见,她对您还是非常信任的。”欧阳怜光隐晦地说道。   傅铁衣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热流流过,让他浑身上下都轻轻颤抖起来。可以凭借卢文瑶对他的信任这件事诱杀卢文瑶,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其实也没有必要特意避讳什么,这些旧事以前很多人都是知道地。”傅铁衣说道。   “一切都由您来安排,我不会插手,您完全可以放心。我只是向您提供一个解决幽州问题的建议而已,”欧阳怜光避开了可能是傅铁衣自言自语的尴尬话题,径直说道,“韩德功和赫连胜的兵力也会布置在远离邯郸的常山和居庸关。只要幽州一乱,便立即发动攻击。”   “理由呢?”傅铁衣闭上眼,“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就算卢文瑶再怎么习惯于相信我,也不可能上当的吧。”   “您可以把关于殿下和赵夫人联姻的秘密约定透漏给她……”   诱杀   “傅公您好,”一走到近处,欧阳怜光就向傅铁衣深深施了一礼。直起腰,她说道:“在下欧阳怜光。   傅铁衣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乌帽纱衣,没穿官袍,没插金钗,也没施脂粉,脸上薄薄一层汗,手里拿一把半开不开的小巧折扇,呼啦啦地在脸前不停的扇动。   “果然是欧阳怜光没错……”傅铁衣心想。然而,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一转,傅铁衣便猛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欧阳怜光见面。于是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难怪见面第一句就亮出名号,原来以前我和这位大人物竟是不认识?其实似乎也没这个必要,谁又能认不出你是欧阳怜光来。大抵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气派,便是如此吧……   于是,傅铁衣放下弓箭,冲欧阳怜光点了点头,微笑道:“欧阳大人,久仰了。没有想到你能来得这么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哪里,是下官做了一次不速之客罢了。”欧阳怜光手中折扇一合,说道,“我欧阳某人,是惯会做不速之客的。”   侍从以托盘送来手巾,傅铁衣擦了擦手说道:“今日天气挺热的,欧阳大人没有中暑吧?一路奔波而来,想必十分辛苦。”   欧阳怜光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苦也甜。”   这时,傅铁然走过来说道:“大哥,酒宴备好了。”   于是,傅铁衣结束寒暄,引手肃客道:“此处说话不便,欧阳大人请进厅里坐吧。略备薄酒,算是为傅某为欧阳大人接风洗尘了。”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前面大厅处行去。一边走,傅铁衣一边向欧阳亮光介绍道:“这位是夏侯广德将军……这位是高人杰将军……”诸将纷纷上前相见,欧阳怜光也一面回礼,一面笑着寒暄道:“夏侯将军,宣华二十几年的时候咱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哪。您忘了?那还是在秦府的晚宴上,您和小傅公子在一起——说来真是令人唏嘘啊……哦,高将军,当年您在济宁之战的勇猛,连殿下都是赞赏有加的……”   最后,傅铁衣向身边一指,道:“这是舍弟铁然,顽劣得很,以后恐怕还要劳欧阳大人多加照拂。”   傅铁然板着脸抱了抱拳。   欧阳怜光忙辞道:“傅公真是客气,下官如何敢当?少将军有傅公虎威庇佑,自是无需旁人照拂的。”   傅铁衣叹了口气道:“终究放心不下啊。”   欧阳怜光目光在傅铁然脸上一转,便笑道:“下官略通麻衣,方才观少将军的面相,正是后福不尽的面相。傅公倘若信我,尽管放宽心便是。”   说话间拾级而上进了大厅,分宾主落座,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了上来。而后,丝竹雅乐娓娓而起,一班歌舞迤逦而出,一派云蒸霞蔚之色。而后编钟忽然“铛”地一响,清越之声自屏风之后破空而出。一时之间,浮华尽去,只闻琴声独响,宛若清泉倘水,弦弦淌入心里。和着这琴音,场下歌舞也为之一变。衣饰绮丽的舞伎如花朵盛开般四散开去,铺满地毯,独有一舞者当中而出,素衣飘飘如雨过天晴天青之色,和琴声起舞,如白鹭点水,空灵之气使人心神皆为之所夺……   一曲终了,连欧阳怜光都轻轻吐了口气以为赞叹,举杯与傅铁衣相合。傅铁衣与欧阳怜光互相敬过酒,坐在欧阳怜光身旁处的杨绯拍了拍手,便见屏风后面转出一个身材秀颀的少年,与那舞者站在一处,一起向欧阳怜光下拜施礼。   杨绯端起酒杯说道:“欧阳大人,这一对男孩儿乃是我偶然间所得。巧的很,正好是一对儿双胞胎,正好又一个擅琴,一个善舞。今日便送于欧阳大人,还请大人笑纳为是。”于是便吩咐两人道:“站起来,给欧阳大人瞧瞧。”   两人应声起立。欧阳怜光放眼望去,只见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两个少年儿郎,果然长得是一模一样。两人又都穿雨过天晴色地轻衫,并排站在一处,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弹琴的,哪个是跳舞的。于是,欧阳怜光笑笑道:“倘若这礼物是别人所送,下官是绝对不会收的。但既是杨将军所赠,自然是一定要收下的。”说罢,举杯与杨绯相碰。   “合欧阳大人的口味就好。”杨绯笑着干掉杯子之酒,一亮杯底。然后挥手示意,两个少年便一左一右地坐在欧阳怜光身边,为她把盏。   于是,席上诸人也纷纷前来敬酒。欧阳怜光似乎很高兴,盏到杯干,来者不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欧阳怜光便有了些微醺的醉意,手轻轻搭在身边少年肩上,与傅铁衣感慨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傅公,今日你我这一场相见,倘使能提前十年,却不知如今又会是如何一番光景啊。光窃为公悔矣。”   傅铁然不由心中一惊,所谓当年之事,不正是欧阳怜光游说兄长与公主联姻而不成的那件事吗?联想到叶十一如今的地位,他不由得一阵不寒而栗,寒毛倒竖:难道面前这个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天下的兴亡,朝代的更迭,君主的废立,落到她那里只轻飘飘一句透着傲慢的“光窃为公悔矣”,随意得仿佛她可以操控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怪物啊!   傅铁然觉得害怕了,他甚至感觉哪怕和欧阳怜光这种人说一说话都充满了危险。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他却扑捉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他求救似的看向傅铁衣,却发现自己地兄长眼眸中的表情很是微妙。   “殊途同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傅铁衣说道。   欧阳怜光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不大明白傅公您这句话的意思,但只要您不后悔就可以……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正事了。”   欧阳怜光坐正身体,说道:“不瞒傅公说,下官此次前来河北,的确是身负殿下的密令,”   “愿闻其详。”傅铁衣挥了挥手,乐师舞伎与四下里侍奉酒宴的侍仆,包括欧阳怜光新收的两个小礼物全部站起来后退出厅堂去,一时之间,酒宴之上除了欧阳怜光和傅铁衣之外,就只剩下杨绯、傅铁然、夏侯广德等几名傅铁衣的心腹部下。   “想必傅公已然知晓,这个月的十八日,赵夫人将离开金陵前往东都。”欧阳怜光笑了笑道,“您知道,殿下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他希望赵夫人到东都之后,能够尽快进行禅让。卢文瑶应该是绝不会坐视自己地女儿丢掉皇位。这样,幽州问题就成了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必须还得快,扬州的联姻盟约是保密不了多少时间的。姑且不论泄密的可能性,禅让也是有一套专门讲究的。赵夫人的官爵已经到了顶级,在往上要不了多久就只好加九锡。而一旦加九锡,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卢文瑶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下官此次,便是专为幽州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不索性等卢文瑶反了再一举剿灭她呢?这样子不就可以一下子彻底解决问题了么?”夏侯广德插口道。   “因为这样就要将江南的军队调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欧阳怜光立即反驳道。她转向傅铁衣向他微微低头行礼,道:“说到这里,我要先向傅公谢罪。实际上十天前,我就已经到达河北了,但我并没有立即来见傅公您,而是先去调查了一些事情。”欧阳怜光自衣袖里拿出一个册子,双手递给傅铁衣,说道:“中原大战之后,趁着河北空虚,卢文瑶一直都在暗中扩张兵力。目前,幽州的带甲之士实际上已经超过八万。这个数目,以庞炜和赫连胜的四五万军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举剿灭。除非,傅公您也能以全部兵力攻打幽州——”   “这怎么行?”尽管傅铁衣事先交代了不准傅铁然随便说话,傅铁然还是一声惊叫,打断了欧阳怜光的话——开玩笑,这不成了我们和卢文瑶火并,让你们渔翁得利了嘛!你想得美!   欧阳怜光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不行!”   傅铁然闷哼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涨红了脸。心里不禁也有点儿犯嘀咕:刚才我也没说出来啊!   傅铁衣挥了挥手道:“这也是料想之中的事。如果想要武力解决,就应该事殿下亲自前来,而不是你来了。上兵伐谋,如果能不战而胜,自然是最好不过。不过,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插手么?”   “不,当然不是。”欧阳怜光破天荒的以谦虚的口吻道:“如果没有傅公您的协助,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今天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能得到傅公的支持。”   傅铁衣不置可否,说道:“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请傅公屏退左右。”   傅铁衣皱了皱眉道:“没有这个必要吧。”   欧阳怜光道:“法不传六耳。我告知于傅公,傅公再告诉别人是傅公的事。我下面地话却是只对傅公您一个人说的。”   傅铁衣沉吟半响,还是挥手令众将退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待到房中的人都走光了。欧阳怜光哗啦一声张开折扇,轻轻摆动着说道,“擒贼先擒王……”   “你的意思是说……”傅铁衣眼中射出极为凌厉的光来,道,“鸿门宴!”   “是的。”欧阳怜光点点头道:“按照惯例,我就任河北观察使,应该举行一个会议,邀请河北一地的全体军政官员会聚一堂,彼此见个面。卢文瑶是益州牧,应该也是要到的。并且,近来诸军摩擦甚多,我既有监军之责,自然有权力将诸君统帅集合在一起,加以协调。卢文瑶身为幽州主帅,自是要来的。在会上,可以设伏杀死卢文瑶,只要卢文瑶一死,幽州的几万兵马群龙无首,自然也就散了。倒时候,韩德功、赫连胜带麾下骑兵南北一夹击,幽州虽是城池坚固,也只有投降了。”   “就这么简单?”傅铁衣不禁皱起眉头。   “就这么简单!诱杀这种事,再复杂又能复杂到那里去?”   “当然,诱杀这种手段实在不怎么样,实话说有点儿砸我欧阳怜光的金字招牌。”欧阳怜光笑了一下,道,“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不怎么样的事情一辈子总要办上几件。”   傅铁衣闭上眼睛道:“卢文瑶她是不会来的。在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她是绝不会贸然离开幽州的。她么,我还是很了解的。   欧阳怜光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紧接着说道:“如果是我来邀请,卢文瑶的确很有可能不来。不仅很有可能,而且应该说是绝对不可能来。就算我以殿下的名义要求她必须来,她也可以托病,也可以带数万的军队护卫。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种事未免也太儿戏了一点。那就是暗杀而不是诱杀了。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卢文瑶在幽州我也能做到了。”   “但是,如果邀请卢文瑶的人是傅公您呢?欧阳怜光对上傅铁衣的眼,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要见卢文瑶的人是您,是您想要和她见上一面,谈一谈将来的事情呢?”   傅铁衣心中一震,猛然意识到欧阳怜光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请他屏退手下了。   “卢文瑶与您的感情似乎很不一般,据我所知,她始终没有放弃过与您合作的机会。她甚至一个从人都不带,单独与您见过面。可见,她对您还是非常信任的。”欧阳怜光隐晦地说道。   傅铁衣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热流流过,让他浑身上下都轻轻颤抖起来。可以凭借卢文瑶对他的信任这件事诱杀卢文瑶,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其实也没有必要特意避讳什么,这些旧事以前很多人都是知道地。”傅铁衣说道。   “一切都由您来安排,我不会插手,您完全可以放心。我只是向您提供一个解决幽州问题的建议而已,”欧阳怜光避开了可能是傅铁衣自言自语的尴尬话题,径直说道,“韩德功和赫连胜的兵力也会布置在远离邯郸的常山和居庸关。只要幽州一乱,便立即发动攻击。”   “理由呢?”傅铁衣闭上眼,“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就算卢文瑶再怎么习惯于相信我,也不可能上当的吧。”   “您可以把关于殿下和赵夫人联姻的秘密约定透漏给她……”   鱼跃   欧阳怜光在黄昏时分离开傅铁衣的府邸,带着杨绯送给她的一对儿双胞胎小男孩。这一次,和来时不一样,傅铁衣亲自出门相送。   一路上,欧阳怜光的眉头都微微颦着,除了必要的寒暄之外,沉默着不发一语。看起来,完全没有达成了目的应有的欣喜。   傅铁衣道:“欧阳大人,您看起来好像很是矛盾啊?”   “哦,是吗?”欧阳怜光怔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吧……没想到乱世会这样快就结束,多少总是有一些感伤的。”   “天下太平不好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恐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同意这你的建议。”傅铁衣说道。   “是没什么不好,可是……”欧阳怜光笑笑说道,“如果是天平岁月,像我这样的人大约最好也不过是文书馆里营营苟苟的小吏,闲来做几篇风月文章娱人娱己而已。我想傅公您大概也不会有今日的裂土封疆雄霸一方的赫赫威风。太平,太平,如果真的太平了,也就没有办法藉太平之名行事了吧。”   “做人不可不知足啊,”傅铁衣长叹一声道:“欧阳大人,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理解。我想不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欧阳怜光闻言低头沉吟半响,然后才缓缓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于理想中的君主而言,主上是有一些太过任性了,实在也是当初不得以的选择。君主,也是需要足够的磨砺才能成熟的。如果太早的失去对手,对于臣下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所以,我并不像您那么期待太平岁月的到来……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您已经有所抉择了。事实上,我倒是宁愿您与燕王妃真的联合起来,起兵对抗于主上……”   傅铁衣突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什么时候和欧阳连光的关系亲近到了可以这样互相吐露心声的地步呢?于是,他说道:“那么,你在刚才,为什么不这么劝我呢?”   欧阳怜光哑然失笑,看了一眼傅铁衣道:“套傅公您一句话说,就是做人不可没有自知之明啊。我即便是说了,您大概也是不可能答应的吧。”   傅铁衣心中一震,欧阳怜光那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在您身上,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您太安静了。”   傅铁衣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问道:“欧阳大人,你有孩子或者亲人么?”   欧阳怜光摇了摇头,道:“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至于家庭和孩子嘛……我还没有结婚。”   “那么,有没有喜欢或者想要保护的人?”傅铁衣继续追问道。   欧阳怜光仍是摇头。   傅铁衣长呼一口气,“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欧阳怜光感觉到傅铁衣看向自己地目光里有一些同情和宽容的味道。仿佛男人对女人,长者对年轻人。“我不需要同情。”欧阳怜光想,“自以为高尚幸福的人总喜欢同情别人,但我并不需要。我不会变老,因为革命人永远年轻……”   “最后问一句,”傅铁衣问道,“你理想中的君主是什么样子,欧阳大人?”   欧阳怜光道:“现在看来,大约可能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如果是由我自己从小教导着长大的孩子,也许会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不过,我想,大约也没有哪个父母会放心把自己地孩子交给我吧。所以……”   欧阳怜光没有继续说下去,傅铁衣却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了。   于是,他们在阶下互相行礼作别。欧阳怜光骑上马,带着数名灰衣的仆人渐渐地远去。夕阳斜照,黄昏的光照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显得无限的寂寞与孤独。   “欧阳怜光刚才所说的,大约的确是她的真心话……”傅铁衣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傅铁然凑上来说道:“大哥,刚才欧阳怜光和你说什么?”   傅铁衣没有理会自己地的弟弟,视线从傅铁然的肩膀越过,落在他后面仅一步远的杨绯脸上。杨绯立即道:“已经安排好了,欧阳怜光那边一有动静,会立即回报。”   傅铁衣点了点头,举步回府,并吩咐夏侯广德道:“挑选一些精锐的弓箭手,人数也不必太多,五千就足够了。也许后面用的着——哦,行事一定要绝对机密。”   夏侯广德领命而去。傅铁衣又将傅铁然叫去书房,单独交代了几桩杂事。晚些时候,有关欧阳怜光的密报便接连不断的到了。杨绯不敢有所拖延,但有密报,立即便呈报给傅铁衣。如是连续几日,傅铁衣看过密报,不禁皱了皱眉。   从密报的内容看,欧阳怜光在离开邯郸之后直接就回了真定。然后,她就在真定住下了。修仙似的,活力低得令人发指。她既没有前往常山的大营,也没有和幽州方面的卢文瑶有什么联系。每日只在官衙里熟悉熟悉河北的政务。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正事了。数日以来,唯一的一道正式命令就是重申韩德功和赫连胜的辖区是常山和居庸关,他们手下军队活动范围不应该超过以上界限。   “晚上呢?”傅铁衣手指轻敲着桌面问道,“她有没有秘密会见什么人,亦或者特别支开你送的那两个人的时候”   “没有!”杨绯非常肯定地说道,“欧阳怜光她没有见任何可疑的人。只见过河北的一些官员乡绅,并且都是在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每天晚上他都和我们送给她的两个人同床共寝,就算是白天,也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不过……”杨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欧阳怜光并没有用那两个小男孩,只是每天晚上让他们睡在身边而已……她身边似乎也没有别的爱宠,感觉私下里的生活非常检点,几乎可以说是禁欲了——”说到“禁欲”这两个字,似乎连杨绯也感到匪夷所思——一个正如日中天的权臣怎么可能保持着这样一种“禁欲”的生活态度呢?如果说是男人还有可能,女人的话完全没必要啊!   “禁欲”这个词像是一味诱饵,“篷”地一声就将将军们心底深处邪恶而暧昧的心思给勾引了出来。他们议论纷纷的谈笑着,认为她天生石女,或者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好了!”傅铁衣一挥手打断了部下们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如果你们不是想傢给欧阳怜光的话,大可不必在这里猜测她对男人是不是有兴趣。”   将军们纷纷表示:傢给欧阳怜光是一件想起来就知道不可能的事。谁有这想法谁就是傻缺!   于是,丢人显眼的话题就此打住。   傅铁衣吩咐道:“继续监视,不要放松。”   “是。”杨绯抱拳答应道。   傅铁衣想了一下,说道:“看来,欧阳怜光这是为了示信于我了。她这样大方亮出自己地虚实来,我倒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才是了”   傅铁然撇了撇嘴道:“我们不理她不就完了!”   “那是不行的!“傅铁衣摇了摇头道,“江南战事已经结束了,也就说,叶十一已经腾出手来了。如果放着欧阳怜光不理,那就会把叶十一本人引过来。在期限之内,也就是欧阳怜光所说的七月十八日,赵瑟从金陵启程直到她到达东都。这应该是叶十一给欧阳怜光的期限。如果欧阳怜光不能在这个期限之内使用谋略解决幽州问题,叶十一就会亲自带兵前来用武力解决了。目前,我还不希望叶十一以武力介入河北。”   “这个期限,也是叶十一给我的期限。或者和卢文瑶联合,或者干脆除掉她,两者之间必择其一。和卢文瑶联合,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局面不会比凤仪元年所面对的局面更好。而由我动手除掉卢文瑶……”傅铁衣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继续说道,“将巩固我们在河北的力量,并为赵瑟登基为帝扫平最后的障碍。并且……” “并且”什么,傅铁衣没有说出来,他只在心里说道:并且,不违背金匮之盟,叶十一也就没有理由违背诺言了……欧阳怜光说得没错,我果然是老了。   于是,傅铁衣拳在桌案上用力一砸,命令道:“把扬州之盟有可能秘密联姻的消息透露给幽州吧!”   高人杰俯首领命,自下去安排。   有关赵叶在扬州之盟中联姻的秘密条款被有选择地传递给了幽州方面的间作。很快,幽州方面就有了回信。那是来自于卢文瑶的亲笔书信,信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否面谈。   傅铁衣立即就怔住了。拿着那信,他仿佛一时失语了似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几乎是立即的,他想起了叶十一。想起了凤仪元年年尾,因为血崩死去的凤仪皇帝与那个刚刚落地就咽了气的小公主。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傅铁衣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对儿母女就是死于叶十一之手。那么,叶十一究竟是怀着怎么样一种心理做到这件事地呢?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   “真是无情啊!”傅铁衣默默地想,“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这种事,谁能做得到呢?果然最后得到天下的人应该是他,我实在是……”   傅铁衣不得不承认,他心软了。叶十一能做到的那种事,一旦放在他身上,他才觉得沉重得难以承受。   “小蚯蚓啊小蚯蚓,”傅铁衣将那信在手中团成一团,嚅嗫道,“倘若你当年不作燕王妃,就守着你的大泥鳅该多好”   这一天晚上,赵瑟写给傅铁衣的信也到了。傅铁衣就站在桌案旁,单手在后面撑着桌案,就着一旁的烛火读那封信。   “阿傅,我的心里很乱。很快就要离开金陵去洛阳了,以后还有可能回上都去。一想起这件事,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实在不愿意回到上都去,但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好在那是将来的事情,就留到将来去烦恼吧……很想念你,不知道离开金陵之前能不能再见你一面,或者是前往洛阳的途中?如果有你在我身边,至少,我会安心一些……猗猗很好,已经会骑着马带着从人到处跑出去惹是生非啦。只是近来总吵着要父亲,我竟不知道这孩子对曹大的感情竟有这么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去洛阳的事情也不敢开口告诉她。阿傅,我几乎想,是不是先想将猗猗送去河北陪你。等安顿下来之后,再接她回去。虽然十一对猗猗很好,但那不是一个适合做父亲的人,也许猗猗会讨厌他的。还有我们的事情,我不知道以后等她长大,该怎么将这一切告诉她。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是有办法的……罗嗦了很多,我们还是见面谈吧。另,猗猗还是和我一道去洛阳为是,大典的时候她应当在场。有些事情如果不在一开始就确立下来,我担心以后会有变化。你可以来洛阳看她,她会很高兴的,一直说要骑马给你看……”   微笑从傅铁衣的嘴角里溢出来。他想象着他的猗猗骑着小马驹大声叫着“阿父”向他奔过来的景象。她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噼啪”一声,烛火打了个火花,傅铁衣从想象中警省过来。他展开手中的来信,目光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之色。然后,他提起笔,毅然决然地在“可否面谈”四个笔迹熟悉的字下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   乙酉年七月十三日,新任的河北观军容使欧阳怜光正式向幽州方面和邯郸方面发出邀请。邀请傅铁衣与卢文瑶参加她就任的宴会,并就河北诸军之间近来日益摩擦的局面加以协调和解决。会议的地点在幽州、邯郸和常山三方势力交界的真定,为了表达对解决纠纷的诚意,欧阳怜光在真定城只留了三千亲军。而前来参加会议的韩德功和庞炜两位将军,也将军队留在了常山和居庸关,身边分别只带了五百亲军。   七月十四日,卢文瑶和傅铁衣几乎同时回信,表示将亲自到场参加宴会。   七月十五日,卢文瑶在两千骑兵,三千步卒的护卫下,由幽州动身前往真定。七月十六日,傅铁衣也由差不多同样规模的亲军护卫着由邯郸动身。七月十七日午后,两方人马在进入真定的岔道口先会合了。   鱼跃   欧阳怜光在黄昏时分离开傅铁衣的府邸,带着杨绯送给她的一对儿双胞胎小男孩。这一次,和来时不一样,傅铁衣亲自出门相送。   一路上,欧阳怜光的眉头都微微颦着,除了必要的寒暄之外,沉默着不发一语。看起来,完全没有达成了目的应有的欣喜。   傅铁衣道:“欧阳大人,您看起来好像很是矛盾啊?”   “哦,是吗?”欧阳怜光怔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吧……没想到乱世会这样快就结束,多少总是有一些感伤的。”   “天下太平不好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恐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同意这你的建议。”傅铁衣说道。   “是没什么不好,可是……”欧阳怜光笑笑说道,“如果是天平岁月,像我这样的人大约最好也不过是文书馆里营营苟苟的小吏,闲来做几篇风月文章娱人娱己而已。我想傅公您大概也不会有今日的裂土封疆雄霸一方的赫赫威风。太平,太平,如果真的太平了,也就没有办法藉太平之名行事了吧。”   “做人不可不知足啊,”傅铁衣长叹一声道:“欧阳大人,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理解。我想不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欧阳怜光闻言低头沉吟半响,然后才缓缓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于理想中的君主而言,主上是有一些太过任性了,实在也是当初不得以的选择。君主,也是需要足够的磨砺才能成熟的。如果太早的失去对手,对于臣下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所以,我并不像您那么期待太平岁月的到来……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因为您已经有所抉择了。事实上,我倒是宁愿您与燕王妃真的联合起来,起兵对抗于主上……”   傅铁衣突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什么时候和欧阳连光的关系亲近到了可以这样互相吐露心声的地步呢?于是,他说道:“那么,你在刚才,为什么不这么劝我呢?”   欧阳怜光哑然失笑,看了一眼傅铁衣道:“套傅公您一句话说,就是做人不可没有自知之明啊。我即便是说了,您大概也是不可能答应的吧。”   傅铁衣心中一震,欧阳怜光那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在您身上,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您太安静了。”   傅铁衣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问道:“欧阳大人,你有孩子或者亲人么?”   欧阳怜光摇了摇头,道:“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至于家庭和孩子嘛……我还没有结婚。”   “那么,有没有喜欢或者想要保护的人?”傅铁衣继续追问道。   欧阳怜光仍是摇头。   傅铁衣长呼一口气,“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欧阳怜光感觉到傅铁衣看向自己地目光里有一些同情和宽容的味道。仿佛男人对女人,长者对年轻人。“我不需要同情。”欧阳怜光想,“自以为高尚幸福的人总喜欢同情别人,但我并不需要。我不会变老,因为革命人永远年轻……”   “最后问一句,”傅铁衣问道,“你理想中的君主是什么样子,欧阳大人?”   欧阳怜光道:“现在看来,大约可能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如果是由我自己从小教导着长大的孩子,也许会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不过,我想,大约也没有哪个父母会放心把自己地孩子交给我吧。所以……”   欧阳怜光没有继续说下去,傅铁衣却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了。   于是,他们在阶下互相行礼作别。欧阳怜光骑上马,带着数名灰衣的仆人渐渐地远去。夕阳斜照,黄昏的光照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显得无限的寂寞与孤独。   “欧阳怜光刚才所说的,大约的确是她的真心话……”傅铁衣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傅铁然凑上来说道:“大哥,刚才欧阳怜光和你说什么?”   傅铁衣没有理会自己地的弟弟,视线从傅铁然的肩膀越过,落在他后面仅一步远的杨绯脸上。杨绯立即道:“已经安排好了,欧阳怜光那边一有动静,会立即回报。”   傅铁衣点了点头,举步回府,并吩咐夏侯广德道:“挑选一些精锐的弓箭手,人数也不必太多,五千就足够了。也许后面用的着——哦,行事一定要绝对机密。”   夏侯广德领命而去。傅铁衣又将傅铁然叫去书房,单独交代了几桩杂事。晚些时候,有关欧阳怜光的密报便接连不断的到了。杨绯不敢有所拖延,但有密报,立即便呈报给傅铁衣。如是连续几日,傅铁衣看过密报,不禁皱了皱眉。   从密报的内容看,欧阳怜光在离开邯郸之后直接就回了真定。然后,她就在真定住下了。修仙似的,活力低得令人发指。她既没有前往常山的大营,也没有和幽州方面的卢文瑶有什么联系。每日只在官衙里熟悉熟悉河北的政务。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正事了。数日以来,唯一的一道正式命令就是重申韩德功和赫连胜的辖区是常山和居庸关,他们手下军队活动范围不应该超过以上界限。   “晚上呢?”傅铁衣手指轻敲着桌面问道,“她有没有秘密会见什么人,亦或者特别支开你送的那两个人的时候”   “没有!”杨绯非常肯定地说道,“欧阳怜光她没有见任何可疑的人。只见过河北的一些官员乡绅,并且都是在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每天晚上他都和我们送给她的两个人同床共寝,就算是白天,也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不过……”杨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欧阳怜光并没有用那两个小男孩,只是每天晚上让他们睡在身边而已……她身边似乎也没有别的爱宠,感觉私下里的生活非常检点,几乎可以说是禁欲了——”说到“禁欲”这两个字,似乎连杨绯也感到匪夷所思——一个正如日中天的权臣怎么可能保持着这样一种“禁欲”的生活态度呢?如果说是男人还有可能,女人的话完全没必要啊!   “禁欲”这个词像是一味诱饵,“篷”地一声就将将军们心底深处邪恶而暧昧的心思给勾引了出来。他们议论纷纷的谈笑着,认为她天生石女,或者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好了!”傅铁衣一挥手打断了部下们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如果你们不是想傢给欧阳怜光的话,大可不必在这里猜测她对男人是不是有兴趣。”   将军们纷纷表示:傢给欧阳怜光是一件想起来就知道不可能的事。谁有这想法谁就是傻缺!   于是,丢人显眼的话题就此打住。   傅铁衣吩咐道:“继续监视,不要放松。”   “是。”杨绯抱拳答应道。   傅铁衣想了一下,说道:“看来,欧阳怜光这是为了示信于我了。她这样大方亮出自己地虚实来,我倒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才是了”   傅铁然撇了撇嘴道:“我们不理她不就完了!”   “那是不行的!“傅铁衣摇了摇头道,“江南战事已经结束了,也就说,叶十一已经腾出手来了。如果放着欧阳怜光不理,那就会把叶十一本人引过来。在期限之内,也就是欧阳怜光所说的七月十八日,赵瑟从金陵启程直到她到达东都。这应该是叶十一给欧阳怜光的期限。如果欧阳怜光不能在这个期限之内使用谋略解决幽州问题,叶十一就会亲自带兵前来用武力解决了。目前,我还不希望叶十一以武力介入河北。”   “这个期限,也是叶十一给我的期限。或者和卢文瑶联合,或者干脆除掉她,两者之间必择其一。和卢文瑶联合,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局面不会比凤仪元年所面对的局面更好。而由我动手除掉卢文瑶……”傅铁衣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继续说道,“将巩固我们在河北的力量,并为赵瑟登基为帝扫平最后的障碍。并且……” “并且”什么,傅铁衣没有说出来,他只在心里说道:并且,不违背金匮之盟,叶十一也就没有理由违背诺言了……欧阳怜光说得没错,我果然是老了。   于是,傅铁衣拳在桌案上用力一砸,命令道:“把扬州之盟有可能秘密联姻的消息透露给幽州吧!”   高人杰俯首领命,自下去安排。   有关赵叶在扬州之盟中联姻的秘密条款被有选择地传递给了幽州方面的间作。很快,幽州方面就有了回信。那是来自于卢文瑶的亲笔书信,信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否面谈。   傅铁衣立即就怔住了。拿着那信,他仿佛一时失语了似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几乎是立即的,他想起了叶十一。想起了凤仪元年年尾,因为血崩死去的凤仪皇帝与那个刚刚落地就咽了气的小公主。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傅铁衣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对儿母女就是死于叶十一之手。那么,叶十一究竟是怀着怎么样一种心理做到这件事地呢?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   “真是无情啊!”傅铁衣默默地想,“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这种事,谁能做得到呢?果然最后得到天下的人应该是他,我实在是……”   傅铁衣不得不承认,他心软了。叶十一能做到的那种事,一旦放在他身上,他才觉得沉重得难以承受。   “小蚯蚓啊小蚯蚓,”傅铁衣将那信在手中团成一团,嚅嗫道,“倘若你当年不作燕王妃,就守着你的大泥鳅该多好”   这一天晚上,赵瑟写给傅铁衣的信也到了。傅铁衣就站在桌案旁,单手在后面撑着桌案,就着一旁的烛火读那封信。   “阿傅,我的心里很乱。很快就要离开金陵去洛阳了,以后还有可能回上都去。一想起这件事,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实在不愿意回到上都去,但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好在那是将来的事情,就留到将来去烦恼吧……很想念你,不知道离开金陵之前能不能再见你一面,或者是前往洛阳的途中?如果有你在我身边,至少,我会安心一些……猗猗很好,已经会骑着马带着从人到处跑出去惹是生非啦。只是近来总吵着要父亲,我竟不知道这孩子对曹大的感情竟有这么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去洛阳的事情也不敢开口告诉她。阿傅,我几乎想,是不是先想将猗猗送去河北陪你。等安顿下来之后,再接她回去。虽然十一对猗猗很好,但那不是一个适合做父亲的人,也许猗猗会讨厌他的。还有我们的事情,我不知道以后等她长大,该怎么将这一切告诉她。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是有办法的……罗嗦了很多,我们还是见面谈吧。另,猗猗还是和我一道去洛阳为是,大典的时候她应当在场。有些事情如果不在一开始就确立下来,我担心以后会有变化。你可以来洛阳看她,她会很高兴的,一直说要骑马给你看……”   微笑从傅铁衣的嘴角里溢出来。他想象着他的猗猗骑着小马驹大声叫着“阿父”向他奔过来的景象。她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噼啪”一声,烛火打了个火花,傅铁衣从想象中警省过来。他展开手中的来信,目光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之色。然后,他提起笔,毅然决然地在“可否面谈”四个笔迹熟悉的字下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   乙酉年七月十三日,新任的河北观军容使欧阳怜光正式向幽州方面和邯郸方面发出邀请。邀请傅铁衣与卢文瑶参加她就任的宴会,并就河北诸军之间近来日益摩擦的局面加以协调和解决。会议的地点在幽州、邯郸和常山三方势力交界的真定,为了表达对解决纠纷的诚意,欧阳怜光在真定城只留了三千亲军。而前来参加会议的韩德功和庞炜两位将军,也将军队留在了常山和居庸关,身边分别只带了五百亲军。   七月十四日,卢文瑶和傅铁衣几乎同时回信,表示将亲自到场参加宴会。   七月十五日,卢文瑶在两千骑兵,三千步卒的护卫下,由幽州动身前往真定。七月十六日,傅铁衣也由差不多同样规模的亲军护卫着由邯郸动身。七月十七日午后,两方人马在进入真定的岔道口先会合了。   虎殇   傅铁衣与卢文瑶两人见了面,颇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怪异感觉。一时之间,竟是相对无言。半晌,还是卢文瑶先开口道:“铁衣,好久不见了。”   “哦,是,”傅铁衣觉得舌头上有点发涩,勉强说道,“又见面了,算起来有……整整一年了……”   “你精神好像不大好啊。”卢文瑶审视着傅铁衣的脸说。   傅铁衣心中猛然警觉,于是打起精神道,“夜里睡得不大好,那是因为……”   卢文瑶抬手阻止了傅铁衣说下去,傅铁衣心中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久没见,叙个旧吧,”卢文瑶手里握着鞭梗向前方指了指,道,“我们去那里逛一逛怎么样?”   傅铁衣顺着卢文瑶鞭梗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发现前方乃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这一片草地在滹沱河与滏阳河之间,仿佛两只手臂环抱着的母亲的怀抱。怀抱中一马平川,只有稀稀疏疏生长着的几棵高树,一眼就能看穿尽头。傅铁衣想,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设埋伏的……   这个时候,卢文瑶已经一马当先疾驰而出。于是,傅铁衣也提马紧跟上去。护卫们都留在原地等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只看见两骑一前一后流星赶月似的向天地交接处奔腾飞驰。   卢文瑶跑得欢畅了,三两下甩掉披风,长鞭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指向远处一棵歪脖老刺槐,大声呼喊道:“铁衣,我们来赛马,就到那棵树分输赢!”说罢用力一磕马镫,侧过半边身体,大肆狂奔起来。傅铁衣呼了一口气,带着马转过一个方向,然后也紧追着卢文瑶的马发力追赶起来。   风从傅铁衣的耳边刮过,将他的头发和披风一起吹得向上卷去。风的味道,马蹄踏在青草上带来的熟悉感觉。于是,傅铁衣的神思有了一些恍然,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提着滴血的战刀,在战场亲自肉搏厮杀的日子。他的心跳加速,眼睛发红,仿佛有风云激荡在他的胸臆之中。一幕幕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似乎只一瞬间,他一生的金戈铁马,戎马倥匆就在脑中一晃而过了。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歪脖老槐树就近在咫尺了。傅铁衣忙一扯马缰,□骏马“咴啾啾”一声长嘶,四蹄铁杵一般定在地上,立于歪脖老槐树伸出的枝桠之下。马儿因为骤停带来的冲击不安的甩着尾巴。傅铁衣亲切地搂了搂马脖子,同时暗自调匀呼吸。然后他转头去看,发现卢文瑶几乎和他同时到达终点。   傅铁衣呼了一口气,笑道:“几乎要输给你了!”   “你也没有赢啊?”卢文瑶说道。   “是,是,你总是不会输的!”傅铁衣玩笑着说道,然后他才猛然想起这是多年以前和卢文瑶争闹时所说的话,于是脸上的笑容不由便是一滞。   卢文瑶看了傅铁衣一眼,抬手抓住歪脖老槐树横伸出来的枝杈,控马从它下面钻过去,又像前走了两步才挺下来。“铁衣,”她望着远处滹沱河水流过的河床说道,“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傅铁衣四下眺望了一眼,点点头说:“记得,宣华十六年滹沱河之战,你我分兵进击,最后就是会师于此。那是我们作为一军统帅合作的最后一场胜仗,也是唯一的一场。”   “二十年了啊……”卢文瑶低低的声音叹道。然后,她笑着摇了摇头:“大泥鳅,小蚯蚓,早知今日鱼龙变幻,不如当年就做个泥鳅蚯蚓。   傅铁衣道:“只当一场大梦醒也就是了。”   卢文瑶摇摇头道:“如果是做梦就好了。”   他们放纵了马缰,信马在草地上慢慢走着。卢文瑶道:“谢谢你,铁衣,把那个消息告诉我。”   傅铁衣说道:“也没什么,应该的。”   “我就想这个交情我们怎么都会有的。”卢文瑶笑了笑。   傅铁衣心中很是有一些感伤,只跟在卢文瑶身边默默地不做声响。   卢文瑶继续说道:“我本没有料到事情会糟糕到那个地步的。本来还在想,傀儡也好,认贼作罢,只要还说得过去,我也就算了。”   “真退了这一步,倒也未必就是死地。”傅铁衣斟酌着字句说道。   卢文瑶转头看向傅铁衣,原本沉敛如水的目光突然便得像鹰一样犀利。“那是不可能的,”她说,“我不可能再退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可兼失啊。放弃尊严能够换来性命的时候当然可以放弃尊严,但如果放弃了尊严仍然换不来活命,那也就没必要放弃尊严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叶十一的傲慢能维持多久,我不敢冒险,因为我怕两者兼失。”   “所以,”卢文瑶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赵瑟一离开金陵,我就会立即起兵!”   傅铁衣的心像是猛得被撞击了一下,撕心裂肺地疼。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灰飞烟灭,他想:完了!   “我明白了!”他说。   “那么,铁衣,”卢文瑶看着傅铁衣说道吗“一旦开战,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傅铁衣抬起头,目光顺着滹沱河流向前延伸。平原的尽头,滹沱河水在那里拐弯,往前通过拐弯处的一个小山坳,就可以抵达真定,在那个河水拐弯的小山坳里,已经埋伏好了五千的精锐弓箭手。只要卢文瑶从那里一经过,他一个手势,立即就会万箭齐发。   已经没办法了吗?傅铁衣不无感伤地想。   于是,他强忍着心中的痛与感伤,做出郑重其事的姿态,认真说道:“如果要起兵,自然是越早越好。现在,金陵刚刚归降,江南不稳,巴蜀虽然元元已死,但毕竟残部还在,凭坚守险不肯屈服。倘若你我联手一击,的确还有有击败叶十一的可能。不过此时事关重大,恐怕你我还要从长计议啊。联络巴蜀之事可以稍后再办。如今当务之急却是要想办法解决常山和居庸关的守军。”   “赫连胜和韩德功也算是当世的将才了,手下兵力也不少,更占着几处关键的所在”傅铁衣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一击不中,叫他们反攻起来,那想要控制河北就殊为不易了。倘使河北的战事就旷日持久,折损兵力,恐怕以后的仗就不好打了。”   卢文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有何难?欧阳怜光、赫连胜、韩德功现都在真定城里,而真定城只有几千的兵力。凭你我二人身边这些兵力,就足以将他们全部成擒。你看如何啊?”   傅铁衣久久不能言语,半响才笑道:“说做就做,倒是你一贯的风格,好吧……”傅铁衣指了指前面滹沱河拐弯之处,说道,“具体如何行事,咱们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吧。欧阳怜光一向狡猾,未必没有布置,咱们不得不仔细谋划。”   “好……”卢文瑶望了那山坳一眼,点点头说道。   这一个“好”字说得傅铁衣愁肠百结,几乎调头欲走。然而,他到底忍住了,转过身去向远处的护卫招手以为掩饰,令他们跟过来。   卢文瑶按住马,说道:“铁衣,咱们握个手吧。”   傅铁衣回望卢文瑶,发现她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然后便听卢文瑶说道:“这大概是咱们最后一次合作了,成也好,败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在此一举。”   “是的,生也好,死也好,都在此一举。”傅铁衣几乎不忍看卢文瑶的眼睛,于是阖上眼,伸出手去。   两只手握在一起。无论傅铁衣还是卢文瑶,他们感觉到对方的手冰凉而战栗。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大了力气。他们握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的分开。   然后,卢文瑶忽然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看,鹰!”   傅铁衣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天空中一个黑点,正是盘旋的雄鹰。   “铁衣,把它射下来送给我吧,”卢文瑶说道,“你一直欠我一只鹰,欠了二十年了。”   鹰盘旋的位置有点儿远,傅铁衣目测距离,如果要射它下来,非得策马奔出一段距离,然后弯弓射箭。傅铁衣本不愿意多生枝节,然而一想起来前方再踏一步就是卢文瑶的死地,他就不由自主说了一声:“好。”   这是卢文瑶最后一个要求了,傅铁衣想,他应该去满足她的,并且这是他欠她的。   于是,傅铁衣抽出三支羽箭,搭在弓上单手拿着,另一手驱策骏马跑过一个圆弧飞驰出去数百步之远,在马上弯弓指向天空的雄鹰。   卢文瑶笑了笑,笑容里的黯然神伤几乎令人心碎。   当傅铁衣弯弓搭箭的时候,她也抽出一直羽箭,搭于弓上,在马上将弓弦拉成满月,锋镝所指,沿着傅铁衣策马行进的路线来看,恰好正是向着傅铁衣的背心要害。   卢文瑶的手不由自主的哆嗦了。那是傅铁衣的后背,是他的后背啊!他就这样把后背放心地留给了自己啊!然而,欧阳怜光那冷静得几乎令人失控的声音就回荡在她的耳边。   “王妃殿下,您认识傅铁衣的笔迹么?那就够了,有一件东西我想给您看看,我想您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   “难道您从来没对漳水之战的结局怀疑过么?没错,这就是原因。是主上和傅铁衣之间的秘密盟约。如您所见,赵瑟的女儿赵谖,是傅铁衣的亲生女儿。漳水之战是主上以未来的皇位为交换条件,换来傅铁衣的罢战支持以及西取函谷关的宝贵时间。或者说,是傅铁衣以罢战支持为条件,换取了整个大郑江山。”   “是的,我欧阳怜光是完全忠于主上的,但我首先忠于的是大郑皇帝。两位先帝于我都有知遇之恩,我欧阳怜光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效忠并辅佐皇太后的。如果说,如果说,主上他要毁掉大郑的基业,灭亡大郑皇室之血脉,这是我欧阳怜光的绝不能容忍的。而王妃您,作为大郑皇室唯一之重镇,更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更加不能坐视不理啊!”   “您错了,并不是要您起兵攻打主上,并打败他。这在现在也是做不到的事。冒昧的说一句,主上的心意和性格王妃您还不够了解啊。”   “主上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他非常厌恶被别人强迫。这个盟约完全是当初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被傅铁衣逼迫着答应的。主上他心里实际并不愿意。是的,主上他爱赵夫人,但爱不一定要结婚,更不一定要立她的孩子为皇帝。为了爱情就要改朝换代,这种事您不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吗?您会相信么?主上他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呢?如果主上他心甘情愿,这份金篑之盟也就不可能让我知道了,更不可能今天由我拿着来见王妃您。”   “现在,之所以会有现在这个局面,完全是因为傅铁衣和他手下二十几万的精锐士卒。您知道,天下大乱以来,诸方混战,唯有傅铁衣,唯有傅铁衣一人能够在历次大战中全身而退,实力不仅未损反而更加强大了。只有他一支军队完全保留了宣华末年鼎盛时期的实力。如今,江南尚在消化之中,傅铁衣的这支的的大军举足轻重,主上也不得不顾及。”   “本来主上的心意,就在可结婚可不结婚之间,可改朝换代可不改朝换代之间。而傅铁衣还活着,为了天下的霸权和一统,就算只是暂时,主上也非履行盟约不可。而如果傅铁衣死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力量逼迫主上非要顶着千载而下的骂名改朝换代不可了。当然,所谓金匮之盟的这个协议也就没有理由作数了。除非傅铁衣死,否则不能解开这一死结。”   “除非傅铁衣死……”卢文瑶嘴里念叨着这一句话,终于将心一横,握稳了手里的弓箭,箭尖上扬。   “铁衣!”她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箭“腾”地一声激射而出   这个时候,傅铁衣射向老鹰的箭也刚刚离弦。他应声回头,只见白光一闪,一道寒芒闪电似地向他袭来。   “不!”从后面赶上来的护卫们大叫着拼了命地往前冲,傅铁衣自己也试图调转马匹的方向躲过这必杀的一箭。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傅铁衣的手只来得及微微动了一下,箭就射进了他的喉咙。   羽箭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抛物线,伴随一声凄长的鹰鸣,一只苍鹰被射穿了身体坠落在地上。傅铁衣的身体也从马匹上坠落,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就完全不再动弹了。   “大帅!”高人杰发出一声刺破天际的惊叫,大鹏鸟一样从马上跃起,挥舞手中一柄大砍刀,突破卢文瑶军兵的拦截,飞身扑到傅铁衣身旁,抱住他的身体惊天动地的呼号起来。   于是,卢文瑶手下的军兵也就放弃拦截,护着卢文瑶后退到滹沱河边。傅铁衣的军兵也就趁着这会儿功夫冲到了傅铁衣的身边,守着他的尸体列阵。   高人杰抱着傅铁衣的尸体站起身来,脸上狰狞得仿佛罗刹厉鬼。“杀!”他将倒用力向上一举,力气仿佛捅破了天似的。   “杀!”   两拨军队“轰隆隆”的冲上滹沱河与滏阳河之间平坦无垠的大地。然后,仿佛“篷”地一声,撞在一起,然后,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一时之间风沙走石,遮天蔽日,血肉仿佛天女散花似地喷薄而出,漫天漫地。马蹄践踏的力量带来大地的微微悸动,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一直传到真定城去。   欧阳怜光站在真定城的城墙上远远地眺望战场,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缓缓地摇动着。在她的声旁,一左一右站着的正式赫连胜和韩德功两给将军。这两位将军可不像欧阳怜光这么悠闲。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显出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态,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赫连胜审视战场半响,忽然以拳砸掌:“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多带些人马来,如此现在撒下去就能一举控制战场。”   韩德功迟疑道:“如果多带些人马,恐怕就不会这么顺利了。现在立即调兵也是来得及的。”   欧阳怜光摇着扇子说道:“控制战场,为什么要控制战场?我要两位将军来是保护我撤退的。几千人还是足够保护咱们全胜而退的吧?”   赫连胜大吃一惊:“难道就不管了么?”   欧阳怜光笑了笑,说道:“我想起一个典故,不知道两位将军听说过没有。说一场大火点起来,旁边的人为了救火,就抱柴投进去。那结局只能是柴不烧完,火就灭不了。现下,这一场纷争,犹如在河北点起了一篷大火,谁也控制不住。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往里面添柴了,赶紧让开地方让他们尽情的烧才是。等烧得差不多了,火自然而然也就灭了。走吧!”说着,不管赫连胜和韩德功两人,当先转身向城下走去。   “欧阳大人!”韩德功在后面伸手叫住了欧阳怜光,问道:“你做这件事,当真是受了主上的密令么?”   欧阳怜光脚步一顿,然后方才说道:“放心。两位只是听我命令行事而已,就算有什么事也是我欧阳怜光担着。我劝两位将军还是继续按我说的做为好,否则,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可就是两位自己顶着了。”   说完这段话,欧阳怜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战场,摇着扇子“哈哈”笑了两声,满是志得意满地说道:“现在,只剩下金陵的反应了……”   虎殇   傅铁衣与卢文瑶两人见了面,颇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怪异感觉。一时之间,竟是相对无言。半晌,还是卢文瑶先开口道:“铁衣,好久不见了。”   “哦,是,”傅铁衣觉得舌头上有点发涩,勉强说道,“又见面了,算起来有……整整一年了……”   “你精神好像不大好啊。”卢文瑶审视着傅铁衣的脸说。   傅铁衣心中猛然警觉,于是打起精神道,“夜里睡得不大好,那是因为……”   卢文瑶抬手阻止了傅铁衣说下去,傅铁衣心中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么久没见,叙个旧吧,”卢文瑶手里握着鞭梗向前方指了指,道,“我们去那里逛一逛怎么样?”   傅铁衣顺着卢文瑶鞭梗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发现前方乃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这一片草地在滹沱河与滏阳河之间,仿佛两只手臂环抱着的母亲的怀抱。怀抱中一马平川,只有稀稀疏疏生长着的几棵高树,一眼就能看穿尽头。傅铁衣想,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设埋伏的……   这个时候,卢文瑶已经一马当先疾驰而出。于是,傅铁衣也提马紧跟上去。护卫们都留在原地等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只看见两骑一前一后流星赶月似的向天地交接处奔腾飞驰。   卢文瑶跑得欢畅了,三两下甩掉披风,长鞭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指向远处一棵歪脖老刺槐,大声呼喊道:“铁衣,我们来赛马,就到那棵树分输赢!”说罢用力一磕马镫,侧过半边身体,大肆狂奔起来。傅铁衣呼了一口气,带着马转过一个方向,然后也紧追着卢文瑶的马发力追赶起来。   风从傅铁衣的耳边刮过,将他的头发和披风一起吹得向上卷去。风的味道,马蹄踏在青草上带来的熟悉感觉。于是,傅铁衣的神思有了一些恍然,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提着滴血的战刀,在战场亲自肉搏厮杀的日子。他的心跳加速,眼睛发红,仿佛有风云激荡在他的胸臆之中。一幕幕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似乎只一瞬间,他一生的金戈铁马,戎马倥匆就在脑中一晃而过了。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歪脖老槐树就近在咫尺了。傅铁衣忙一扯马缰,□骏马“咴啾啾”一声长嘶,四蹄铁杵一般定在地上,立于歪脖老槐树伸出的枝桠之下。马儿因为骤停带来的冲击不安的甩着尾巴。傅铁衣亲切地搂了搂马脖子,同时暗自调匀呼吸。然后他转头去看,发现卢文瑶几乎和他同时到达终点。   傅铁衣呼了一口气,笑道:“几乎要输给你了!”   “你也没有赢啊?”卢文瑶说道。   “是,是,你总是不会输的!”傅铁衣玩笑着说道,然后他才猛然想起这是多年以前和卢文瑶争闹时所说的话,于是脸上的笑容不由便是一滞。   卢文瑶看了傅铁衣一眼,抬手抓住歪脖老槐树横伸出来的枝杈,控马从它下面钻过去,又像前走了两步才挺下来。“铁衣,”她望着远处滹沱河水流过的河床说道,“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傅铁衣四下眺望了一眼,点点头说:“记得,宣华十六年滹沱河之战,你我分兵进击,最后就是会师于此。那是我们作为一军统帅合作的最后一场胜仗,也是唯一的一场。”   “二十年了啊……”卢文瑶低低的声音叹道。然后,她笑着摇了摇头:“大泥鳅,小蚯蚓,早知今日鱼龙变幻,不如当年就做个泥鳅蚯蚓。   傅铁衣道:“只当一场大梦醒也就是了。”   卢文瑶摇摇头道:“如果是做梦就好了。”   他们放纵了马缰,信马在草地上慢慢走着。卢文瑶道:“谢谢你,铁衣,把那个消息告诉我。”   傅铁衣说道:“也没什么,应该的。”   “我就想这个交情我们怎么都会有的。”卢文瑶笑了笑。   傅铁衣心中很是有一些感伤,只跟在卢文瑶身边默默地不做声响。   卢文瑶继续说道:“我本没有料到事情会糟糕到那个地步的。本来还在想,傀儡也好,认贼作罢,只要还说得过去,我也就算了。”   “真退了这一步,倒也未必就是死地。”傅铁衣斟酌着字句说道。   卢文瑶转头看向傅铁衣,原本沉敛如水的目光突然便得像鹰一样犀利。“那是不可能的,”她说,“我不可能再退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可兼失啊。放弃尊严能够换来性命的时候当然可以放弃尊严,但如果放弃了尊严仍然换不来活命,那也就没必要放弃尊严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叶十一的傲慢能维持多久,我不敢冒险,因为我怕两者兼失。”   “所以,”卢文瑶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赵瑟一离开金陵,我就会立即起兵!”   傅铁衣的心像是猛得被撞击了一下,撕心裂肺地疼。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灰飞烟灭,他想:完了!   “我明白了!”他说。   “那么,铁衣,”卢文瑶看着傅铁衣说道吗“一旦开战,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傅铁衣抬起头,目光顺着滹沱河流向前延伸。平原的尽头,滹沱河水在那里拐弯,往前通过拐弯处的一个小山坳,就可以抵达真定,在那个河水拐弯的小山坳里,已经埋伏好了五千的精锐弓箭手。只要卢文瑶从那里一经过,他一个手势,立即就会万箭齐发。   已经没办法了吗?傅铁衣不无感伤地想。   于是,他强忍着心中的痛与感伤,做出郑重其事的姿态,认真说道:“如果要起兵,自然是越早越好。现在,金陵刚刚归降,江南不稳,巴蜀虽然元元已死,但毕竟残部还在,凭坚守险不肯屈服。倘若你我联手一击,的确还有有击败叶十一的可能。不过此时事关重大,恐怕你我还要从长计议啊。联络巴蜀之事可以稍后再办。如今当务之急却是要想办法解决常山和居庸关的守军。”   “赫连胜和韩德功也算是当世的将才了,手下兵力也不少,更占着几处关键的所在”傅铁衣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一击不中,叫他们反攻起来,那想要控制河北就殊为不易了。倘使河北的战事就旷日持久,折损兵力,恐怕以后的仗就不好打了。”   卢文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有何难?欧阳怜光、赫连胜、韩德功现都在真定城里,而真定城只有几千的兵力。凭你我二人身边这些兵力,就足以将他们全部成擒。你看如何啊?”   傅铁衣久久不能言语,半响才笑道:“说做就做,倒是你一贯的风格,好吧……”傅铁衣指了指前面滹沱河拐弯之处,说道,“具体如何行事,咱们前面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吧。欧阳怜光一向狡猾,未必没有布置,咱们不得不仔细谋划。”   “好……”卢文瑶望了那山坳一眼,点点头说道。   这一个“好”字说得傅铁衣愁肠百结,几乎调头欲走。然而,他到底忍住了,转过身去向远处的护卫招手以为掩饰,令他们跟过来。   卢文瑶按住马,说道:“铁衣,咱们握个手吧。”   傅铁衣回望卢文瑶,发现她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然后便听卢文瑶说道:“这大概是咱们最后一次合作了,成也好,败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在此一举。”   “是的,生也好,死也好,都在此一举。”傅铁衣几乎不忍看卢文瑶的眼睛,于是阖上眼,伸出手去。   两只手握在一起。无论傅铁衣还是卢文瑶,他们感觉到对方的手冰凉而战栗。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大了力气。他们握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的分开。   然后,卢文瑶忽然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看,鹰!”   傅铁衣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天空中一个黑点,正是盘旋的雄鹰。   “铁衣,把它射下来送给我吧,”卢文瑶说道,“你一直欠我一只鹰,欠了二十年了。”   鹰盘旋的位置有点儿远,傅铁衣目测距离,如果要射它下来,非得策马奔出一段距离,然后弯弓射箭。傅铁衣本不愿意多生枝节,然而一想起来前方再踏一步就是卢文瑶的死地,他就不由自主说了一声:“好。”   这是卢文瑶最后一个要求了,傅铁衣想,他应该去满足她的,并且这是他欠她的。   于是,傅铁衣抽出三支羽箭,搭在弓上单手拿着,另一手驱策骏马跑过一个圆弧飞驰出去数百步之远,在马上弯弓指向天空的雄鹰。   卢文瑶笑了笑,笑容里的黯然神伤几乎令人心碎。   当傅铁衣弯弓搭箭的时候,她也抽出一直羽箭,搭于弓上,在马上将弓弦拉成满月,锋镝所指,沿着傅铁衣策马行进的路线来看,恰好正是向着傅铁衣的背心要害。   卢文瑶的手不由自主的哆嗦了。那是傅铁衣的后背,是他的后背啊!他就这样把后背放心地留给了自己啊!然而,欧阳怜光那冷静得几乎令人失控的声音就回荡在她的耳边。   “王妃殿下,您认识傅铁衣的笔迹么?那就够了,有一件东西我想给您看看,我想您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   “难道您从来没对漳水之战的结局怀疑过么?没错,这就是原因。是主上和傅铁衣之间的秘密盟约。如您所见,赵瑟的女儿赵谖,是傅铁衣的亲生女儿。漳水之战是主上以未来的皇位为交换条件,换来傅铁衣的罢战支持以及西取函谷关的宝贵时间。或者说,是傅铁衣以罢战支持为条件,换取了整个大郑江山。”   “是的,我欧阳怜光是完全忠于主上的,但我首先忠于的是大郑皇帝。两位先帝于我都有知遇之恩,我欧阳怜光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效忠并辅佐皇太后的。如果说,如果说,主上他要毁掉大郑的基业,灭亡大郑皇室之血脉,这是我欧阳怜光的绝不能容忍的。而王妃您,作为大郑皇室唯一之重镇,更是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更加不能坐视不理啊!”   “您错了,并不是要您起兵攻打主上,并打败他。这在现在也是做不到的事。冒昧的说一句,主上的心意和性格王妃您还不够了解啊。”   “主上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他非常厌恶被别人强迫。这个盟约完全是当初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被傅铁衣逼迫着答应的。主上他心里实际并不愿意。是的,主上他爱赵夫人,但爱不一定要结婚,更不一定要立她的孩子为皇帝。为了爱情就要改朝换代,这种事您不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吗?您会相信么?主上他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呢?如果主上他心甘情愿,这份金篑之盟也就不可能让我知道了,更不可能今天由我拿着来见王妃您。”   “现在,之所以会有现在这个局面,完全是因为傅铁衣和他手下二十几万的精锐士卒。您知道,天下大乱以来,诸方混战,唯有傅铁衣,唯有傅铁衣一人能够在历次大战中全身而退,实力不仅未损反而更加强大了。只有他一支军队完全保留了宣华末年鼎盛时期的实力。如今,江南尚在消化之中,傅铁衣的这支的的大军举足轻重,主上也不得不顾及。”   “本来主上的心意,就在可结婚可不结婚之间,可改朝换代可不改朝换代之间。而傅铁衣还活着,为了天下的霸权和一统,就算只是暂时,主上也非履行盟约不可。而如果傅铁衣死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力量逼迫主上非要顶着千载而下的骂名改朝换代不可了。当然,所谓金匮之盟的这个协议也就没有理由作数了。除非傅铁衣死,否则不能解开这一死结。”   “除非傅铁衣死……”卢文瑶嘴里念叨着这一句话,终于将心一横,握稳了手里的弓箭,箭尖上扬。   “铁衣!”她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箭“腾”地一声激射而出   这个时候,傅铁衣射向老鹰的箭也刚刚离弦。他应声回头,只见白光一闪,一道寒芒闪电似地向他袭来。   “不!”从后面赶上来的护卫们大叫着拼了命地往前冲,傅铁衣自己也试图调转马匹的方向躲过这必杀的一箭。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傅铁衣的手只来得及微微动了一下,箭就射进了他的喉咙。   羽箭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抛物线,伴随一声凄长的鹰鸣,一只苍鹰被射穿了身体坠落在地上。傅铁衣的身体也从马匹上坠落,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就完全不再动弹了。   “大帅!”高人杰发出一声刺破天际的惊叫,大鹏鸟一样从马上跃起,挥舞手中一柄大砍刀,突破卢文瑶军兵的拦截,飞身扑到傅铁衣身旁,抱住他的身体惊天动地的呼号起来。   于是,卢文瑶手下的军兵也就放弃拦截,护着卢文瑶后退到滹沱河边。傅铁衣的军兵也就趁着这会儿功夫冲到了傅铁衣的身边,守着他的尸体列阵。   高人杰抱着傅铁衣的尸体站起身来,脸上狰狞得仿佛罗刹厉鬼。“杀!”他将倒用力向上一举,力气仿佛捅破了天似的。   “杀!”   两拨军队“轰隆隆”的冲上滹沱河与滏阳河之间平坦无垠的大地。然后,仿佛“篷”地一声,撞在一起,然后,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一时之间风沙走石,遮天蔽日,血肉仿佛天女散花似地喷薄而出,漫天漫地。马蹄践踏的力量带来大地的微微悸动,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一直传到真定城去。   欧阳怜光站在真定城的城墙上远远地眺望战场,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缓缓地摇动着。在她的声旁,一左一右站着的正式赫连胜和韩德功两给将军。这两位将军可不像欧阳怜光这么悠闲。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显出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态,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赫连胜审视战场半响,忽然以拳砸掌:“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多带些人马来,如此现在撒下去就能一举控制战场。”   韩德功迟疑道:“如果多带些人马,恐怕就不会这么顺利了。现在立即调兵也是来得及的。”   欧阳怜光摇着扇子说道:“控制战场,为什么要控制战场?我要两位将军来是保护我撤退的。几千人还是足够保护咱们全胜而退的吧?”   赫连胜大吃一惊:“难道就不管了么?”   欧阳怜光笑了笑,说道:“我想起一个典故,不知道两位将军听说过没有。说一场大火点起来,旁边的人为了救火,就抱柴投进去。那结局只能是柴不烧完,火就灭不了。现下,这一场纷争,犹如在河北点起了一篷大火,谁也控制不住。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往里面添柴了,赶紧让开地方让他们尽情的烧才是。等烧得差不多了,火自然而然也就灭了。走吧!”说着,不管赫连胜和韩德功两人,当先转身向城下走去。   “欧阳大人!”韩德功在后面伸手叫住了欧阳怜光,问道:“你做这件事,当真是受了主上的密令么?”   欧阳怜光脚步一顿,然后方才说道:“放心。两位只是听我命令行事而已,就算有什么事也是我欧阳怜光担着。我劝两位将军还是继续按我说的做为好,否则,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可就是两位自己顶着了。”   说完这段话,欧阳怜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战场,摇着扇子“哈哈”笑了两声,满是志得意满地说道:“现在,只剩下金陵的反应了……”   骤雨   乙酉年七月十七日,卢文瑶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由是引发了卢傅两军在河北中部的惨烈战争。身在真定的河北观军容使欧阳怜光无从调停,于是只好匆忙逃往常山避战,局面遂不可控制。河北大乱。   这个糟糕的情况在第一时间就被写成密奏快马加鞭呈送到了叶十一的面前。而即使是叶十一,乍一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当即也是被震得久久不能言语。   叶十一是被内常侍唐青从床上挖起来的。头发散着,睡袍敞着,脚光着站在地上,手里拿着密报发着怔。眼中有些迷茫的神情让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于是,令人望而却步的美丽容颜也显出使人敢于垂涎的诱惑来。然后,就像反弹似的,逼人的美丽成百上千倍地狂飙出来。   “欧阳怜光!”叶十一愤怒地将手中密报砸在地上,然后踏上一脚,咆哮着道:“罢官,打入死牢,立即就去,不要让她跑了!”   整个宫殿仿佛都在瑟瑟发抖,宫侍们努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妄图将自己化作宫殿角落里的一块阴影,连内常侍唐青都苍白了脸色,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在众人钦佩的目光注视下,顶风而上的人乃是左羽林大将军卫伯贞。他今晚当值,和唐青前后脚到的。因为官职内外的缘故,他就比唐青晚一步进来。叶十一勃然大怒发出凶恶恐吓的时候,他正走到一半。所以,不是卫大将军英勇无畏,实在是走到一半没法调头就跑,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而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卫伯贞是不知道的。   卫伯贞战战兢兢地往里走。他虽然听见叶十一说要去抓人并打入天牢什么的,而他自己的确平时也兼着带兵抓人兼打入天牢的活儿,但既然搞不清楚去抓什么人,他也就不会傻到自己拍胸脯往前凑活了。于是索性当作没听见,只管说他自己的事。只见径直走到近处,施了一礼,然后道:“启禀主上,江左丞从金陵赶回来了,说是有紧急的事情要向主上面奏。”   叶十一仿佛没有注意到卫伯贞似的,敷衍了事地挥了挥手,兀自在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一定是欧阳怜光,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她没别人!”他恨恨地说道,“她好大的胆子!”   叶十一拿起唐青递过来的茶盏,直接就摔了。抬起头,他才好像刚看见卫伯贞似的,于是立即吩咐道:“你来得正好!你亲自带金吾卫去,到常山把欧阳怜光给我押回来!”然后又转向唐青道:“你立即去准备诏书,罢去欧阳怜光的一切官职,押解东都问罪。还有赫连胜和韩德功……”说到这里,叶十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卫伯贞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求见?”   卫伯贞咽了口吐沫,说道:“尚书左丞江大人,江中流……”   “他怎么跑回来了……”十一不由眉头一皱,“让他进来吧——你们怎么还不去?!”   唐青不禁一缩脖子,应承着飞奔出殿去,召值班的舍人制诏去了。卫伯贞却还兀自站在那里有点发傻。于是叶十一又重复了一遍:“去捉拿欧阳怜光!”   卫伯贞浑身打了个激灵,刚要说“是”,便听门外一声大喝:“主上不可……”,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奔上殿来。原来是江中流实在等不及宣召,自己闯进进来了。而门口的侍卫因为有叶十一“让他进来的命令”,所以也就没有真格去拦。   江中流奔进殿来,径直扑到叶十一身前,连声叩首道:“主上不可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问罪于欧阳大人!”   看不出来你还挺维护欧阳怜光,你们俩不是一伙儿的吧?不过,平白无故,你怎么会抛下金陵那么大一摊子事千里迢迢跑回洛阳来,还恰好在这个时候?   叶十一狐疑地看了一眼江中流,“……这个先不说,你知道欧阳怜光做了什么,河北出了什么事?”   “总算赶上了!”江中流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跪直身体,一本正经地答道:“臣不知。”   叶十一都气乐了,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说“不可问罪于欧阳怜光”?我看你们俩就是一伙的!于是,以脚尖将地上的奏报一挑,冷笑道:“你自己看吧!”   奏疏飞起来落到江中流的手臂上,江中流忙一把按住。告了个罪,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其间,脸色变化连连,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然而半响看完,江中流将密报折好,工工整整地放下前面地砖上,然后还是郑重叩首施礼,道:“主上明鉴,绝不可问罪于欧阳大人。”   “你敢说此事与欧阳怜光无关?!”叶十一欺近江中流,厉声喝道。这要是手边儿有剑,他说不定都拔了。   “臣不敢,”江中流仰起脸,直视叶十一,义无反顾地道:“但主上请听臣一言。不管河北之事是否欧阳大人暗中操纵,只要主上您下令问罪于欧阳大人,那全天下都会以为此事是主上所为了!”   叶十一闻言,神色明显一震。半响,他忽然勃然大怒道:“我会做这种事?我怎么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几乎是要气急败坏的意思。   江中流却只是叩首,不发一语。   叶十一发泄出了心中的怒火,口气终于放缓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说清楚!”他说道。   “是,”江中流暗中抹了一把冷汗,直起腰来道:“河北事变事起突然,臣的确不敢担保跟欧阳大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如今河北的大乱,臣只知道,世人也只知道,是卢傅龃龉,卢文瑶在赴真定会议途中射杀傅铁衣,卢傅两军内讧,致使生灵涂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此事是由欧阳大人从中操纵,即便是这份密奏上也没有说嘛。既然没有证据,只是猜测,主上您又何必非急着往自己身上揽呢。倘若此事不是欧阳大人所为,那主上您问罪于她无异于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说着偷眼去打量叶十一的神色。   叶十一却轻哼一声道:“你不必替她开脱,就算天下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也肯定是她做的没错!”   江中流悬着的最后一丝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于是,他道:“是,是,如果此事果真是欧阳大人从中操纵,主上您现在就急着问罪于他,那就是不打自招啊。如今,我们在江南立足未稳,远远没能掌握局面,河北又突生大乱。傅铁衣身后留下的雄兵有近二十万啊!无论世人,还是傅铁衣留下的人马,他们是不会管欧阳大人是不是自作主张,擅自妄为的,他们只知道欧阳大人是主上您的得力臣子。您问罪于欧阳大人,就是向天下宣告傅铁衣乃是欧阳怜光谋杀,卢傅之战乃是欧阳大人挑唆的。而欧阳大人既是主上您的臣子,那这一切不用说就是您授意的了。到那时,二十万傅铁衣留下的军队立即就会放下卢文瑶,调转刀口向我们。二十万啊主上,二十万怀着必死的复仇之心的精甲,纵然主上神威天纵,无所畏惧,难道就不怜惜手下将士的血肉之躯么?”   叶十一沉默不语,神色间分辨不出作何想法。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而如果主上不深究此事,世人也就不会怀疑到主上身上。就算怀疑,也是将信将疑,也会是将来很久之后。而况这本来也是永远不可能有证据的事。现在,傅铁衣手下所有的哀兵之痛都会发泄到卢文瑶身上,这不是很好吗?所以,请主上就不要怪罪欧阳大人了……”   “难道欧阳怜光擅自做下这等大事就算了不成?”叶十一不满地道。   是可能,可能!虽然这事儿一准是欧阳做的,可你有证据么?没证据你问什么罪?可不就算了嘛!   江中流腹诽不已,然而他也清楚,既然叶十一已然生疑,那这桩事不管是不是欧阳怜光办的,都是犯了所有君王的大忌的,只能是越描越黑,绝对分辨不得。而况这事儿本来就是欧阳怜光办的,那就更加没跑了。于是,他只得揭过此事不提,向叶十一道:“主上以后再作追究也是一样的。”然后,他忽然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其实,臣反倒是更希望此事确实是欧阳大人所为。因为此番变故,倘若真人有在幕后操纵,那么操纵此事之人固然罪行滔天,其心可诛,却在也在同时为主上立下了不世之功。主上烦饶的多方事情,如今也终于可以一举得到解决了!”   叶十一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如何一举解决,你且说来听听。”同时,以手示意江中流起来说话。   话说江中流江大贪官一次跪这么久地机会,也算是稀少中地少见啊。这没经过风霜雨雪考验,底子就是不行,一站起来就有点儿犯迷糊。于是江中流深以为后悔,觉得没有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然而机会过去了就是过了,没后悔药可买。江中流轻轻晃了晃自己地大脑袋,让自己地头脑清晰起来。然后,深呼一口气,气运丹田,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然后一口气说了起来。   “臣虽不才,愿为主上谋划”江中流说道,“如今河北已然大乱,主上也不必穷究其根源。乱且让它乱去,不乱不治。傅氏余部要与卢文瑶缠斗,决死复仇,就让出河北腹地给他们去决一生死。傅氏有哀兵而无良帅,幽州有名帅而无精甲,稍假时日,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待两军彼此削弱,锐气已尽,陷入僵持之际,主上方可出面主持大局。此时,主上要做的有两件事。前一件自然是主上亲自统领大军驾临河北,至于后一件,则是——废黜皇帝!”   此言一出,小皇帝再怎么是傀儡摆设,也震惊了一干旁听之人。   “废黜皇帝么?”叶十一若有所思地道,“听起来比禅让顺耳多了……原因呢?”   江中流心想:你还好意思问原因,你不是做梦都想废了这个皇帝,这就是最大的原因吧?当然,这个话他是不敢说的,于是只是就是论事道:“卢文瑶是燕王妃幽州牧,傅铁衣是齐国公两镇节度使,真论起来都是大郑的官员,手下的兵将都是大郑的兵将而非他们的私兵。从这一点上说,而今河北的两军争斗,不是内讧就是叛逆。至于是内讧还是叛逆,是一方叛逆还是两方都叛逆,这就要看主上分寸的把握了。依臣之见,河北现如今的形势,想要把双方都作为叛逆一体讨伐问罪还是殊为不易的。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将一方视作叛逆加以讨伐,另一方视作忠良加以保全才是啊。”   “究河北大乱之始源,不管是否另有隐情,卢文瑶先射杀傅铁衣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于情于理,错都在幽州一方,傅军只是自保而已。所以,主上您应该等河北局面陷入僵持之后立即颁诏天下,宣布燕王妃卢文瑶乃是叛逆。正是因为卢文瑶要起兵造反,谋逆篡位,所以才会先一步射杀朝廷的忠良股肱之臣傅铁衣,由是酿成了河北之乱。”   “亲生母亲造亲生女儿的反,亲生母亲篡亲生女儿的位……”叶十一咀嚼着江中流话里的意思,意味深长地感慨,“可能么?”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主上!”江中流道,“到处都是。”   叶十一笑了笑,点头道,“你接着说。”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全体在场的人民都为此感谢江中流。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皇帝陛下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主上的女儿,但她的亲生母亲毕竟是卢文瑶。母亲造反谋逆,女儿自然不可能继续呆在皇位上。所以,就可以以这个理由废黜掉当今皇帝。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更深层次的理由在于必须要给傅铁衣的余部一个交代,打消他们的顾虑,给他们一个可以彻底归降并臣服于主上的机会。”江中流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当河北的战事陷入胶着,卢傅两军都筋疲力尽,无力发动攻击时,主上亲帅大军前往河北。傅铁衣的余部如果不想和卢文瑶化干戈为玉帛,唯一免于死路的办法就是向主上您投诚。这个时候,主上您就宣布卢文瑶为叛逆,并以此为理由废黜皇帝,然后大事追封傅铁衣。除开傅铁衣,傅氏族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仅有弟妻杨绯还算是个人才,却也独木难支。既然傅铁衣已死,大树一倒,群龙无首,面对主上表示出的如许诚意,他们必定会俯首称臣的。收复傅氏余部后,再行剿灭卢文瑶。如此一来,废帝、平卢,夺军,一举数得。主上看,可还使得么?”   叶十一从宫侍手里抓了一碗茶,并递了一碗给江中流,却慢慢喝着不说话,半响才突然道:“你这话我听着有点儿耳熟……对,我知道了,有一种欧阳怜光的味道……”   江中流心中一惊,刚待说话,适逢内常侍唐青举着拟好的诏令回到殿中,于是连忙打住。唐青走到近处一躬身,禀奏道:“主上,这诏书是用您的银还是皇帝陛下的印。”   叶十一瞥了那卷轴一眼,道:“不用了,你先收着吧。”   “是。”唐青恭声应道。同时,他悄悄在心里向江中流翘起了大拇指:大牛啊!都这样了还能硬掰回来!   江中流却是一点儿得意都没有。不但不得意,反而是哀怨交加。心想:XXXX,就为救欧阳,把我老江自己都搭进去了。”   无论如何,总算是转眼间满天乌云散。江中流心中哀嚎两声也就准备告退了。然而,没走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江中流刚准备张嘴,殿外就是一阵骚乱。那家伙,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于是,众人一起向外望去。便见新近高升宰相大人的著名的赵二公子一路神勇闯将进来了,纵然有丢人显眼的鬼头刀同志在后面追着连撕带扯,也是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向前。   殿下郎中一叠声的赶着大声通传:“侍中赵箫拜谒殿下。”然而,就算这么着,也愣是没赶上。话音还没落呢,赵箫就冲叶十一跟前了。   行礼拜见什么的是不用指望了。赵箫右臂一抡,将狗皮膏药似的鬼头刀甩开,然后就势就揪住了叶十一的胸前寝跑,恶狠狠地道:“是不是你干的!傅铁衣是不是你杀的!”那架势,如果说没有那句话给他撑着,就是活脱脱一副恶男抢美男的景象啊。   叶十一很生气,用力甩开赵箫的手,怒道:“我会干这种事?我要杀傅铁衣不会直接杀?”   “不是你干的?那就好,那就好……”赵箫绕着身边铜鹤转了几个圈,然后道:“那你立即下诏,废了皇帝,讨伐卢文瑶!”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叶十一断然拒绝道。   赵箫马上说:“那就立即封锁消息,决不能让这件事传到瑟儿的耳中?”   江中流心中一动,终于隐约猜测到了欧阳怜光的策略了。然而叶十一却诧异道:“为什么?”   赵箫急了,流氓风度全然不要,扯着嗓子喊道:“瑟儿会认定是你做的?”   叶十一有点委屈地道:“凭什么啊?!我根本就没做!”   赵箫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叶十一道:“凭什么?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么?陆子周是不是你杀的?曹秋何是不是你杀的?现在你说傅铁衣不是你杀的,她能信么?”   叶十一心里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似的,腾的一下火就起来了:“就算是我杀的又能怎么样!”   赵箫也不甘示弱,当即便吼了回去:“你还不明白么?傅铁衣在瑟儿心里是不一样的!她对他的感情不一般!”   叶十一一震,继而目光像剑一样凌厉起来。“什么意思?瑟儿对傅铁衣有什么不一般地感情?”他问道。   赵箫也深悔失言,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时候保住不出意外才是顶顶重要的。”   “咳咳……那个……”江中流小心地插进两个男人之间的大战,很没底气似地说道,“这种事怎么封锁消息?”   赵箫一愣,然后猛得一脚将殿上的铜炉踹翻,破口大骂道:“他妈的!”   骤雨   乙酉年七月十七日,卢文瑶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由是引发了卢傅两军在河北中部的惨烈战争。身在真定的河北观军容使欧阳怜光无从调停,于是只好匆忙逃往常山避战,局面遂不可控制。河北大乱。   这个糟糕的情况在第一时间就被写成密奏快马加鞭呈送到了叶十一的面前。而即使是叶十一,乍一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当即也是被震得久久不能言语。   叶十一是被内常侍唐青从床上挖起来的。头发散着,睡袍敞着,脚光着站在地上,手里拿着密报发着怔。眼中有些迷茫的神情让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于是,令人望而却步的美丽容颜也显出使人敢于垂涎的诱惑来。然后,就像反弹似的,逼人的美丽成百上千倍地狂飙出来。   “欧阳怜光!”叶十一愤怒地将手中密报砸在地上,然后踏上一脚,咆哮着道:“罢官,打入死牢,立即就去,不要让她跑了!”   整个宫殿仿佛都在瑟瑟发抖,宫侍们努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妄图将自己化作宫殿角落里的一块阴影,连内常侍唐青都苍白了脸色,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在众人钦佩的目光注视下,顶风而上的人乃是左羽林大将军卫伯贞。他今晚当值,和唐青前后脚到的。因为官职内外的缘故,他就比唐青晚一步进来。叶十一勃然大怒发出凶恶恐吓的时候,他正走到一半。所以,不是卫大将军英勇无畏,实在是走到一半没法调头就跑,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而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卫伯贞是不知道的。   卫伯贞战战兢兢地往里走。他虽然听见叶十一说要去抓人并打入天牢什么的,而他自己的确平时也兼着带兵抓人兼打入天牢的活儿,但既然搞不清楚去抓什么人,他也就不会傻到自己拍胸脯往前凑活了。于是索性当作没听见,只管说他自己的事。只见径直走到近处,施了一礼,然后道:“启禀主上,江左丞从金陵赶回来了,说是有紧急的事情要向主上面奏。”   叶十一仿佛没有注意到卫伯贞似的,敷衍了事地挥了挥手,兀自在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一定是欧阳怜光,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她没别人!”他恨恨地说道,“她好大的胆子!”   叶十一拿起唐青递过来的茶盏,直接就摔了。抬起头,他才好像刚看见卫伯贞似的,于是立即吩咐道:“你来得正好!你亲自带金吾卫去,到常山把欧阳怜光给我押回来!”然后又转向唐青道:“你立即去准备诏书,罢去欧阳怜光的一切官职,押解东都问罪。还有赫连胜和韩德功……”说到这里,叶十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卫伯贞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求见?”   卫伯贞咽了口吐沫,说道:“尚书左丞江大人,江中流……”   “他怎么跑回来了……”十一不由眉头一皱,“让他进来吧——你们怎么还不去?!”   唐青不禁一缩脖子,应承着飞奔出殿去,召值班的舍人制诏去了。卫伯贞却还兀自站在那里有点发傻。于是叶十一又重复了一遍:“去捉拿欧阳怜光!”   卫伯贞浑身打了个激灵,刚要说“是”,便听门外一声大喝:“主上不可……”,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奔上殿来。原来是江中流实在等不及宣召,自己闯进进来了。而门口的侍卫因为有叶十一“让他进来的命令”,所以也就没有真格去拦。   江中流奔进殿来,径直扑到叶十一身前,连声叩首道:“主上不可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问罪于欧阳大人!”   看不出来你还挺维护欧阳怜光,你们俩不是一伙儿的吧?不过,平白无故,你怎么会抛下金陵那么大一摊子事千里迢迢跑回洛阳来,还恰好在这个时候?   叶十一狐疑地看了一眼江中流,“……这个先不说,你知道欧阳怜光做了什么,河北出了什么事?”   “总算赶上了!”江中流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跪直身体,一本正经地答道:“臣不知。”   叶十一都气乐了,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说“不可问罪于欧阳怜光”?我看你们俩就是一伙的!于是,以脚尖将地上的奏报一挑,冷笑道:“你自己看吧!”   奏疏飞起来落到江中流的手臂上,江中流忙一把按住。告了个罪,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其间,脸色变化连连,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然而半响看完,江中流将密报折好,工工整整地放下前面地砖上,然后还是郑重叩首施礼,道:“主上明鉴,绝不可问罪于欧阳大人。”   “你敢说此事与欧阳怜光无关?!”叶十一欺近江中流,厉声喝道。这要是手边儿有剑,他说不定都拔了。   “臣不敢,”江中流仰起脸,直视叶十一,义无反顾地道:“但主上请听臣一言。不管河北之事是否欧阳大人暗中操纵,只要主上您下令问罪于欧阳大人,那全天下都会以为此事是主上所为了!”   叶十一闻言,神色明显一震。半响,他忽然勃然大怒道:“我会做这种事?我怎么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几乎是要气急败坏的意思。   江中流却只是叩首,不发一语。   叶十一发泄出了心中的怒火,口气终于放缓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说清楚!”他说道。   “是,”江中流暗中抹了一把冷汗,直起腰来道:“河北事变事起突然,臣的确不敢担保跟欧阳大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如今河北的大乱,臣只知道,世人也只知道,是卢傅龃龉,卢文瑶在赴真定会议途中射杀傅铁衣,卢傅两军内讧,致使生灵涂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此事是由欧阳大人从中操纵,即便是这份密奏上也没有说嘛。既然没有证据,只是猜测,主上您又何必非急着往自己身上揽呢。倘若此事不是欧阳大人所为,那主上您问罪于她无异于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说着偷眼去打量叶十一的神色。   叶十一却轻哼一声道:“你不必替她开脱,就算天下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也肯定是她做的没错!”   江中流悬着的最后一丝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于是,他道:“是,是,如果此事果真是欧阳大人从中操纵,主上您现在就急着问罪于他,那就是不打自招啊。如今,我们在江南立足未稳,远远没能掌握局面,河北又突生大乱。傅铁衣身后留下的雄兵有近二十万啊!无论世人,还是傅铁衣留下的人马,他们是不会管欧阳大人是不是自作主张,擅自妄为的,他们只知道欧阳大人是主上您的得力臣子。您问罪于欧阳大人,就是向天下宣告傅铁衣乃是欧阳怜光谋杀,卢傅之战乃是欧阳大人挑唆的。而欧阳大人既是主上您的臣子,那这一切不用说就是您授意的了。到那时,二十万傅铁衣留下的军队立即就会放下卢文瑶,调转刀口向我们。二十万啊主上,二十万怀着必死的复仇之心的精甲,纵然主上神威天纵,无所畏惧,难道就不怜惜手下将士的血肉之躯么?”   叶十一沉默不语,神色间分辨不出作何想法。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而如果主上不深究此事,世人也就不会怀疑到主上身上。就算怀疑,也是将信将疑,也会是将来很久之后。而况这本来也是永远不可能有证据的事。现在,傅铁衣手下所有的哀兵之痛都会发泄到卢文瑶身上,这不是很好吗?所以,请主上就不要怪罪欧阳大人了……”   “难道欧阳怜光擅自做下这等大事就算了不成?”叶十一不满地道。   是可能,可能!虽然这事儿一准是欧阳做的,可你有证据么?没证据你问什么罪?可不就算了嘛!   江中流腹诽不已,然而他也清楚,既然叶十一已然生疑,那这桩事不管是不是欧阳怜光办的,都是犯了所有君王的大忌的,只能是越描越黑,绝对分辨不得。而况这事儿本来就是欧阳怜光办的,那就更加没跑了。于是,他只得揭过此事不提,向叶十一道:“主上以后再作追究也是一样的。”然后,他忽然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其实,臣反倒是更希望此事确实是欧阳大人所为。因为此番变故,倘若真人有在幕后操纵,那么操纵此事之人固然罪行滔天,其心可诛,却在也在同时为主上立下了不世之功。主上烦饶的多方事情,如今也终于可以一举得到解决了!”   叶十一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如何一举解决,你且说来听听。”同时,以手示意江中流起来说话。   话说江中流江大贪官一次跪这么久地机会,也算是稀少中地少见啊。这没经过风霜雨雪考验,底子就是不行,一站起来就有点儿犯迷糊。于是江中流深以为后悔,觉得没有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然而机会过去了就是过了,没后悔药可买。江中流轻轻晃了晃自己地大脑袋,让自己地头脑清晰起来。然后,深呼一口气,气运丹田,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然后一口气说了起来。   “臣虽不才,愿为主上谋划”江中流说道,“如今河北已然大乱,主上也不必穷究其根源。乱且让它乱去,不乱不治。傅氏余部要与卢文瑶缠斗,决死复仇,就让出河北腹地给他们去决一生死。傅氏有哀兵而无良帅,幽州有名帅而无精甲,稍假时日,必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待两军彼此削弱,锐气已尽,陷入僵持之际,主上方可出面主持大局。此时,主上要做的有两件事。前一件自然是主上亲自统领大军驾临河北,至于后一件,则是——废黜皇帝!”   此言一出,小皇帝再怎么是傀儡摆设,也震惊了一干旁听之人。   “废黜皇帝么?”叶十一若有所思地道,“听起来比禅让顺耳多了……原因呢?”   江中流心想:你还好意思问原因,你不是做梦都想废了这个皇帝,这就是最大的原因吧?当然,这个话他是不敢说的,于是只是就是论事道:“卢文瑶是燕王妃幽州牧,傅铁衣是齐国公两镇节度使,真论起来都是大郑的官员,手下的兵将都是大郑的兵将而非他们的私兵。从这一点上说,而今河北的两军争斗,不是内讧就是叛逆。至于是内讧还是叛逆,是一方叛逆还是两方都叛逆,这就要看主上分寸的把握了。依臣之见,河北现如今的形势,想要把双方都作为叛逆一体讨伐问罪还是殊为不易的。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将一方视作叛逆加以讨伐,另一方视作忠良加以保全才是啊。”   “究河北大乱之始源,不管是否另有隐情,卢文瑶先射杀傅铁衣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于情于理,错都在幽州一方,傅军只是自保而已。所以,主上您应该等河北局面陷入僵持之后立即颁诏天下,宣布燕王妃卢文瑶乃是叛逆。正是因为卢文瑶要起兵造反,谋逆篡位,所以才会先一步射杀朝廷的忠良股肱之臣傅铁衣,由是酿成了河北之乱。”   “亲生母亲造亲生女儿的反,亲生母亲篡亲生女儿的位……”叶十一咀嚼着江中流话里的意思,意味深长地感慨,“可能么?”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主上!”江中流道,“到处都是。”   叶十一笑了笑,点头道,“你接着说。”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全体在场的人民都为此感谢江中流。   于是江中流继续说道:“皇帝陛下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主上的女儿,但她的亲生母亲毕竟是卢文瑶。母亲造反谋逆,女儿自然不可能继续呆在皇位上。所以,就可以以这个理由废黜掉当今皇帝。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更深层次的理由在于必须要给傅铁衣的余部一个交代,打消他们的顾虑,给他们一个可以彻底归降并臣服于主上的机会。”江中流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当河北的战事陷入胶着,卢傅两军都筋疲力尽,无力发动攻击时,主上亲帅大军前往河北。傅铁衣的余部如果不想和卢文瑶化干戈为玉帛,唯一免于死路的办法就是向主上您投诚。这个时候,主上您就宣布卢文瑶为叛逆,并以此为理由废黜皇帝,然后大事追封傅铁衣。除开傅铁衣,傅氏族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仅有弟妻杨绯还算是个人才,却也独木难支。既然傅铁衣已死,大树一倒,群龙无首,面对主上表示出的如许诚意,他们必定会俯首称臣的。收复傅氏余部后,再行剿灭卢文瑶。如此一来,废帝、平卢,夺军,一举数得。主上看,可还使得么?”   叶十一从宫侍手里抓了一碗茶,并递了一碗给江中流,却慢慢喝着不说话,半响才突然道:“你这话我听着有点儿耳熟……对,我知道了,有一种欧阳怜光的味道……”   江中流心中一惊,刚待说话,适逢内常侍唐青举着拟好的诏令回到殿中,于是连忙打住。唐青走到近处一躬身,禀奏道:“主上,这诏书是用您的银还是皇帝陛下的印。”   叶十一瞥了那卷轴一眼,道:“不用了,你先收着吧。”   “是。”唐青恭声应道。同时,他悄悄在心里向江中流翘起了大拇指:大牛啊!都这样了还能硬掰回来!   江中流却是一点儿得意都没有。不但不得意,反而是哀怨交加。心想:XXXX,就为救欧阳,把我老江自己都搭进去了。”   无论如何,总算是转眼间满天乌云散。江中流心中哀嚎两声也就准备告退了。然而,没走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江中流刚准备张嘴,殿外就是一阵骚乱。那家伙,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于是,众人一起向外望去。便见新近高升宰相大人的著名的赵二公子一路神勇闯将进来了,纵然有丢人显眼的鬼头刀同志在后面追着连撕带扯,也是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向前。   殿下郎中一叠声的赶着大声通传:“侍中赵箫拜谒殿下。”然而,就算这么着,也愣是没赶上。话音还没落呢,赵箫就冲叶十一跟前了。   行礼拜见什么的是不用指望了。赵箫右臂一抡,将狗皮膏药似的鬼头刀甩开,然后就势就揪住了叶十一的胸前寝跑,恶狠狠地道:“是不是你干的!傅铁衣是不是你杀的!”那架势,如果说没有那句话给他撑着,就是活脱脱一副恶男抢美男的景象啊。   叶十一很生气,用力甩开赵箫的手,怒道:“我会干这种事?我要杀傅铁衣不会直接杀?”   “不是你干的?那就好,那就好……”赵箫绕着身边铜鹤转了几个圈,然后道:“那你立即下诏,废了皇帝,讨伐卢文瑶!”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叶十一断然拒绝道。   赵箫马上说:“那就立即封锁消息,决不能让这件事传到瑟儿的耳中?”   江中流心中一动,终于隐约猜测到了欧阳怜光的策略了。然而叶十一却诧异道:“为什么?”   赵箫急了,流氓风度全然不要,扯着嗓子喊道:“瑟儿会认定是你做的?”   叶十一有点委屈地道:“凭什么啊?!我根本就没做!”   赵箫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叶十一道:“凭什么?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么?陆子周是不是你杀的?曹秋何是不是你杀的?现在你说傅铁衣不是你杀的,她能信么?”   叶十一心里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似的,腾的一下火就起来了:“就算是我杀的又能怎么样!”   赵箫也不甘示弱,当即便吼了回去:“你还不明白么?傅铁衣在瑟儿心里是不一样的!她对他的感情不一般!”   叶十一一震,继而目光像剑一样凌厉起来。“什么意思?瑟儿对傅铁衣有什么不一般地感情?”他问道。   赵箫也深悔失言,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时候保住不出意外才是顶顶重要的。”   “咳咳……那个……”江中流小心地插进两个男人之间的大战,很没底气似地说道,“这种事怎么封锁消息?”   赵箫一愣,然后猛得一脚将殿上的铜炉踹翻,破口大骂道:“他妈的!”   怒涛   赵箫气拔山兮气盖世地踹倒香炉,然后掉头就往外走。他走得挺快,几步就迈到殿口处。趁着殿下执戟卫士犹豫着要拦不拦的混乱功夫,再迈上一脚就能出得殿去。   然而,叶十一反应也非常快,赵箫一只脚刚迈出去,立即就听见背后叶十一断然开口令道:“拦住!”   很明显,这是给殿下卫士的命令,而不是在对赵箫说。因为叶十一用的是“拦住”,而不是“站住”。这其中值得玩味的内容丰富无比。江中流眯起眼晴,无数念头像绚烂的礼花一般在头脑中爆开。当然,对于殿下的卫士而言,是并不需要考虑这些的。来自叶十一口中明确无误的命令为他们的行动点亮了指引的灯塔。于是,君主的命令迅速转化成了有力的行动。   叶十一话音还未落,只听“呼”的一声,一片白光带着仿佛泰山压顶的威力在赵箫的眼前一闪而过。白光几乎是削着赵箫的鼻尖落下的,然后猛然停在他的胸前。   霎时间,赵箫后背华服掩盖下的里衣就被冷汗浸透了。事实上,这只是电石火闪的一瞬间。但在赵箫的感觉里,仿佛漫长得时间静止了。因为那些冷汗仿佛是从他的脊背上一颗一颗地渗出来得。   赵箫中定了定心神,然后心中突兀得升起十二分诧异。   “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他心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竟没有第一时间走掉,反而自己跑进宫里来自投罗网?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之后,赵箫才发现原来是两支巨戟一左一右地伸过来,交叉着横在他的身前。巨戟尾部由两名全身盔甲的壮硕郎将攥着,显出雷霆万钧的气势。两道巨戟,像是在怒涛上划开的一道生死线。线之外,数不清的的侍卫排成阵列亮出兵刃做出随时发动攻击的姿态。在这些侍卫之后,更多的执戈卫士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台阶,黑压压地望不见尽头。线之里,赵箫侧过视线,发现鬼头刀和卫伯贞分左右站在叶十一的身前,手按着剑,目光逼人。   虽然明知道场合不对,赵箫还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嘲笑。   “太夸张了……”赵箫坏心眼地想道:“就算这里只有我和叶十一两个人抱头互殴,大概赢的也不会是我吧?被自己的部下当成娇弱的公主一般保护,真不知道叶十一本人是作何感想的啊?哈哈……”   于是,赵箫姿态高傲的转过头去。在这一刻,赵箫天生贵族的气质全面压倒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流氓恶棍的风范。他显得高贵而自矜,视线从高处向下笼罩叶十一,以目光询问,就是那种贵族所特有的总仿佛带着淡淡鄙视的漫不经心的目光。   当然,现在,这种目光并不足以撼动叶十一,使他抓狂,但臣下过分紧张的姿态的确令叶十一感觉到尴尬。他有些不悦地挥了挥手,令卫士们退开一些,然后以毫不逊于赵箫的傲慢态度说道:“近日我将亲自前往河北,你也要一起去。在此之前,不要离开这座宫殿。”   赵箫对视着叶十一的目光,然后,从表面上看,他的目光在适当的时候做了适当的退却。与此同时,他微微弯腰,很夸张地行了一礼,说道:“遵命!”   叶十一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于帏帐低垂的后殿之后,内常侍唐青踏着细碎的步子来到赵箫的身畔,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大人,请随下官来。”   赵箫目光越过唐青低垂的头颅扫过宫殿,在江中流的身上一撇,然后毫不迟疑的迈开了步子。   “选个舒服的地方,可别跟这儿似的。”他说道。   “是,是,”唐青连声应道,“奴俾伺候着您呐,”   于是,赵箫手挽着刚才因为和叶十一撕扯解开的外袍,在唐青的侧身引领下穿过寒光闪耀的刀戟密林,从容不迫的步下宫殿的汉白玉阶梯,一直走向西北方的一座宫殿。期间,他没有做出任何试图脱身的努力——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除了贵族之外,这还是一个流氓。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清晨,金陵。   整个城池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里。怎么说呢,如果有什么是既期待又恐惧,既兴奋又伤感,既兴奋又忐忑的,那么,就是这种气氛没错了。   这一天,是长江以南最大的权力者赵氏夫人离开金陵启程前往东都洛阳的日子,同时也是北方军队正式进入金陵的日子。这之后,赵瑟将踏上通往凤座的帝王之路,在不久之后成为天下的共主;而以金陵城防为重心的整个江南的军事控制权,也将逐步移交给以越鹰澜为首的南征大军。   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毫无疑问。   一大清早,金陵城就戒严了。金陵城守属下的军队全副武装在街道上巡逻,城中主要的街上,只有健卒抬着的官轿和各大士族的马车匆匆行过。百姓们都趴着门缝向外张望——显然不允许出门并不能打消他们围观的热情。   官轿也好,马车也罢,他们的朝向一律都是向着金陵城中央门阀赵氏的宅邸。这个时候,如果从金陵的上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城池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赵瑟居处的府邸,车马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入那个中心——几乎整个江南的官员都赶来为赵瑟送行。不独是为了礼仪上的需要,这也是最后一个可以轻松向君主献媚的机会了。   赵瑟没有理会来送行的官员士贵,随他们在前面的殿堂枯坐,她自己则仍留在后宅。临行前的琐事总是办不完。父母亲人要告别,后院里许多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取进家门的男人或安置或遣散要做最后的处置——虽然他们天生高贵的性命与他们背后的家族乃至全体士族的前途相比卑微不值一提,但毕竟没有必要专为带去洛阳送到叶十一的屠刀之下,还有留在金陵的家臣也要最后召见一次。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女儿又跑得不见影踪了……   总算该告别的都告了别,该安置的都派了人去安置,该见的也都见了。遣了人去寻女儿,赵瑟送了口气,心里突然宁静了起来。   她的内心一无感触,寂静无比,仿佛木材燃烧去了浮皮,火焰熄灭后留在木炭——当然,即使是燃烧过后的木炭内里也必然红光点点,真正的心灵寂静是不可能存在的。赵瑟的心情,或许是太过复杂了,所以才会呈现出如此平静的假象吧。   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抖动,赵瑟背靠着梳妆台独自站着透过窗户眺望院子里侍奴们唧唧喳喳地最后一次清点行装。   “女人出门就是麻烦!”赵瑟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句话。然后,一种莫名的感觉震撼了她的心。她觉得这句话异常熟悉。于是她仔细思索,终于想起来它出自何人之口。   “阿云呵……”伴随着这一声轻叹,傅铁云、陆子周、曹秋何,他们的笑容在赵瑟的眼前划过,还有那些她早已忘记了容颜只记得名字的男人的模糊身影。   “都结束了。”赵瑟想,“反正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到那时候,大家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了……”   “就算十一再怎么蛮不讲理也没用了,因为在地底下大家都一样,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把死去的魂魄再杀死一次……”赵瑟小声嘀咕着,嘴角溢出一个淡淡的笑。   “夫人!”   一声轻轻地呼唤将赵瑟从飘荡的思绪中的唤醒,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家臣连明之。于是她问道:“什么事?”   连明之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封笺的密函,禀告道:“蜀地探子刚刚送到的密报。”   赵瑟接了信在手里,半是玩笑半是责备道:“这种密报还拿来做什么?大约不过是蜀中军队与后宫两派纷争愈演愈烈,终究不能免于内讧。元元既死,这也是早晚的事。天下,真的是要一统了——一统天下这种事,也用不着我去烦恼了吧?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说罢,便笑着摇头去拆那信。然而,正在将拆未拆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赵瑟抬眼看去,隐约见到门外秦少成素衣披发,手拿一柄明晃晃的宝剑,高声道:“让开,我要见夫人。”侍奴围成一圈阻拦着他。西楼在一旁用力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地劝说着什么。于是赵瑟信手将密报放在妆台上,扬声道:“少城吗?进来吧。”   侍奴让开一条路,秦少城拎着宝剑就冲了进来。到在屏风处,他却又猛得煞住势头站住不动,眼睛盯着赵瑟道:“夫人果真是要休了我么?”   秦少城的目光并不严厉,但赵瑟却觉得没有勇气和他对视。她不由自主地偏开视线,抱歉道:“对不起,少城,这也是为了你好。”   秦少城的身体明显一僵。这时候,西楼也紧跟着进来了。他握住秦少成的手臂,仿佛忍着哀伤似地暗哑声音道:“公子,走吧,我们不要再让夫人难过了。”   秦少成呆立片刻,突然仰脸笑了起来,然后他手臂一抡,甩开霍西楼,噗通一声跪下来,将手中宝剑横在颈上,姿态傲慢地道:“我秦氏从来没有被休弃的男子,请夫人收回休书吧……”说罢便向脖颈上抹去。   “不要!”西楼一声惊呼,伸手去格。连明之也忙去捉他的手臂。总算及时,剑被推开了,但饶是如此,秦少成的脖颈上也被锋利的宝剑割出了一道血槽,血不停地渗出来。连明之告一声罪,以掌作刀,用力砍上他的后颈。他委顿于地,昏了过去。   赵瑟走过去,低头注视了秦少城昏睡过去的苍白容颜,轻声说了一句:“正是为了秦氏,所以才不得不这样啊,少城……”然后便直起身来吩咐道:“伺候秦公子回房好好歇着吧。”自有侍奴进来将秦少成抬上软榻送你。赵瑟这才有功夫与西楼说话。然而四目相对,偏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以后家里就拜托你了……”   西楼笑着说道:“我在金陵等着夫人,夫人以后可要常回来啊……”说到这里,他神色一黯,仿佛自己承受不住似转身飞也似地逃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赵瑟望着西楼的背影,轻叹着闭上眼睛。   赵瑟的心中有着淡淡的哀伤。这哀伤很惬意,像微风拂过湖面,露水划过肌肤。然而,这惬意的哀伤却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她的混世小魔女被找回来了。   猗猗一阵龙卷风,“呼”地一声就刮了进来,撞进了赵瑟的怀里,然后跟在她后面的保姆,护卫,侍奴等等就像龙卷风的尾巴一样,霎时间就填满了整个屋子。于是,整个天地都似乎生机盎然了。   这个小魔女掂着脚尖,伸长手臂抱着赵瑟的腰,高兴地叫道:“妈妈,妈妈,我今天在战船上骑马来着……”   赵瑟用手揉了揉女儿乱七八糟的脑袋,口中责骂道:“疯丫头!”然后向一旁的水军都督王余点了点头道:“辛苦将军了。”是他把这位魔女殿下送回来的。   “时间差不多了,赶紧给她重新梳妆。”赵瑟吩咐女儿的保姆侍奴,并对她的小魔女道:“一会儿和妈妈一起见江南的官员,要乖乖的。然后,我们就启程去洛阳了。”   “去洛阳了!”小魔女高兴地拍着手,被保姆们带走了。   沐浴更衣,很快,猗猗就嘟着嘴被保姆们按在妆镜前梳妆打扮了。赵瑟从侍奴手上取过一个漆盒,打开来,玄色衬布上一挂美丽无匹的红宝石项链静静躺着。那是五颗堪称硕大的红宝石,每一颗都璀璨夺目,仿佛有生命在上面流动。其中最大的一颗的更像是手掌掬出的一捧红色清泉。这宝石,赵瑟一看就笑了:十一果然不是一个会做父亲的人。这哪里是送给女儿的礼物,分明是送给情人的信物。   这样的项链无论如何挂在七八岁地小魔女脖子上都不搭,于是赵瑟指示保姆将它缠绕在女儿的头发上。保姆用小巧玲珑的钻石卡子将红宝石固定在柔软的头发上,小魔女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表示自己喜欢它们。   “是父亲送来的,你新的父亲。”   小魔女疑惑地道:“新的父亲啊?我见过吗?”   “见过,”赵瑟笑了起来,“你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叫了他爸爸呢。”   小魔女歪过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眨着眼睛道:“我不记得了……那他很厉害吗?很漂亮吗?比所有的人都厉害都漂亮吗?”   “当然。”赵瑟说道。   “奥……”小魔女呼了一口气,然后翘起嘴巴道:“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父亲。妈妈,我们还是去找以前的父亲吧?不然阿父也很好……”   “想阿父了么?”赵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小魔女了。好在,一道十万火急的报告救了她。   “妈妈先看一下公事。”赵瑟对自己的女儿说道。然后从家臣手里拿过密报。报告上有三道血痕,那代表十万火急的重大事情。尽管赵瑟不以为现在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她操心,但为了躲避女儿的问题,她还是认真地拆开了来。   “傅铁衣殇于滹沱河畔”   长长的一份密报里,赵瑟一眼就看到了这九个字。它们幻化作巨大的黑影呼啸着撞进了赵瑟的眼。赵瑟一下就懵了。心底里仿佛有一根支撑着全身重量的柱子“啪”的一声折断了,然后她全身的一切都变成了沙子从身体这个沙漏一样的皮囊中倾泻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女儿,看了一眼女儿头顶上红得像血一样的宝石,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密报。然后猛得发出一身凄厉的尖叫,用力将那红宝石链子从女儿的头上扯下来砸到地上。小魔女被吓哭了,大声闹着:“妈妈!”赵瑟却头也不会地向外冲去。   王余追了过去试图阻拦赵瑟并使她冷静,却反被赵瑟一把抓住了衣襟。   “想替曹秋何报仇吗?”她问。   鹰陨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辰时三刻,采石。   越鹰澜一身盔甲明亮,由一众将军卫士等人簇拥着步出大营。辕门之外,即将跟随越鹰澜前往金陵接管防务的一万将士已然列阵完毕,整装待发。越鹰澜微微点头,脚下稍停,对诸将说道:“诸位请留步,送到这里也就可以了。”   众将纷纷抱拳道:“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一旁隶属江中流属下专司与诸将联络之职的文官于卉文听闻此不伦不类的祝词,不禁嗤嗤而笑,说道:“大将军此去乃是入城仪式,并非冲锋陷阵,哪里用得到什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将纷纷大翻白眼。于卉文却是不以为意,反正朝中文官武将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眼见着天下太平了,咱还谁怕谁啊?似江中流那般一味在文武之间和稀泥的不要脸行径她于卉文可是干不来!于是,她无视武将们的白眼,只自顾自的笑道:“教不明内情之人误以为这是要撕毁历阳之盟,重新开战可就不好了。”   将军们顿时都不做声了,越鹰澜一挥手笑道:“我们这班人读书不多,战场上水里来火里去惯了的,说起来,让我一路箪食壶浆,骑着白马就那么走进金陵城去,我还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第一次,没经验啊。不怕诸位笑话,直到昨天晚上,我阿鹰都紧张得不行,生怕这入城仪式上出丑,损了主上的光彩就糟糕了。”于是将军们都跟着笑起来,杨普道:“阿鹰啊,你可千万放缓了脚步牵稳了马,别跑太快了教金陵城里的人都当咱是大老粗啊!”   众人一起大笑一阵,亲兵上前禀告道:“大将军,时辰到了。”于是越鹰澜一正颜色,郑重嘱托诸将道:“不论如何,诸位将军须各自严守营寨,依令依次进兵,且不可大意轻忽。”诸将应诺。   马夫牵来专为进金陵准备的白马。越鹰澜自亲兵手里接过马鞭,一跃上了马。旁边于卉文也紧跟着上了马。越鹰澜向众人挥手作别,抖动马缰。旗帜舞动中,一万将士迤逦开往金陵。   采石本是卫护金陵的重镇,与金陵路程相距甚近,骑兵呼吸可至。而即使如越鹰澜军这般为了礼仪和政治上的考量刻意控制步伐,午时之前,金陵城也近在眼前了。   金陵城门大开,一条大道直通通地通到城里去。门口有全身披甲的卫士执戈而立,卫士队列之前,金陵城守将军与一名文官穿着正式的官服,并肩立着迎接。   于卉文低声与越鹰澜说道:“武将是金陵城守李淮北,旧曹氏一系的人。那文官乃是兵部的郎中,名唤魏守贞,是咱们的人,现下跟着江右丞在金陵搭起江南总督府的架子……”   越鹰澜点头表示识得此人,而后提马向前,与两人相见。一番寒暄,而后由李淮北陪着,越鹰澜带着军队进入金陵。   约莫千余金陵军士执戈立于街长街两旁,越鹰澜由三千骑兵拱卫,骑马而入,这就是所谓的入城了——前面所说的箪食壶浆之类的都是笑谈而已,实际上换防的是个严肃的事儿,不可能搞什么花哨。当然,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叶十一本人,那什么花哨有可能,不光有可能,而且必须得是鲜花掌声,一路盛大仪式。但既然是越鹰澜,那么基于历阳盟约已然成立和江南政权已然向叶十一俯首称臣的前提,在礼仪规格上,就只能界定为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换防了。   这一次“换防”既要彰显出北军作为胜利者的高姿态,又不能冒犯赵瑟的崇高地位,可谓是殊为不易。按照事先议定的议程,乃是由金陵城守与兵部文官共同迎接越鹰澜进城。越鹰澜的一万精兵中,她先带三千骑兵入城,其余暂且驻扎城外。越鹰澜进城后,径趋城守官署,由监军江中流宣读圣旨。双方交接印信后,越鹰澜前往金陵留守官署拜见赵瑟,举行宴会。宴罢,赵瑟登车启程,前往东都洛阳。待赵瑟车驾离开金陵,越鹰澜再全面接管金陵,乃至于整个江南的武力。然后,驻扎于采石和京口的大军,将源源不断地开进金陵。   越鹰澜压着□马儿的步伐,长街两旁卫士军戈一排排如寒光掠过,空荡荡地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边紧闭着的屋舍里似乎有无数双眼在向她张望,似乎连树叶簌簌抖动的声响都笼罩上了肃杀之气。一阵心悸仿佛乌云从越鹰澜的心头飘过,她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那是无数次在生与死的刀锋上行走过才能有的预感。她猛得勒住马,豁然转头。   三千精骑已有大半入了城,金陵城守李淮北的笑声像风一样,飘荡着在她耳边响起:“越大将军,有什么不对么?”兵部郎中魏守贞眼珠滴溜转着努力不动声色地向她抽动嘴角。   于是,越鹰澜猛得一鞭用力鞭在白马臀上,调转马头拼命向城门方向跑去。金陵城门像铡刀一样刷地在她马前落了地。越鹰澜举目四顾,数不清的军兵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喊杀的声响和着血腥的味道唤醒了夏日困顿的午后……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午时三刻,金陵留守官邸正殿。   赵瑟出现在全体聚集在此的江南文武高官面前,目光高贵而坚定。彼时,全体在场的高官显贵都被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响所震惊,彼此交换着惊惧不安的视线,小声地窃窃私语。赵瑟一出现,立即就有无数的人站起来。杂七杂八的,小心翼翼,带着探问的声音次第响起:“夫人?”   赵瑟手向下按了一下,殿中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瑟。赵瑟四下环视一番,然后开口道:“王余!”   “末将在!”随着一声响亮的应答,殿口台阶上走上一员大将。他全身的盔甲都被血染透了,每走一步甲胄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他跨着很大的步子,几步就走到了殿中,弯身向赵瑟致礼,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高声道:“禀告夫人,越鹰澜及其属下千余骑兵以被我军全部包围歼灭。请夫人下令,出城歼灭剩余敌军。”   殿中像死了一般的寂静。赵瑟微微而笑,继而坚定地下冷道:“出兵!”   “是!”王余肃然为礼,然后转身下殿而去。   殿上随之“哗“地一声,骚动起来,议论的声响像沸腾的谁一样冒着泡发出嘶鸣,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人甚至冲上台阶大声叫着出了什么事。场面混乱极了。   赵瑟头像裂开一样疼,她倏地回身抽出身旁侍卫腰悬的宝剑,用力斩向桌面,大声喝道:“安静!”正殿两旁门户霎时洞开,刀剑出鞘的卫兵迅速冲进来,控制住了整个大殿的局面。大殿霎时安静了,一只青铜香炉顺着台阶“骨碌碌”翻滚下来,慢慢地停在大殿正中,那是被赵瑟先前一剑斩翻的。士贵官员们目光惊惧地看向赵瑟。   赵瑟四下环顾一番,缓缓开口道:“北军背盟,欲借换防之机袭击我金陵诸大族,阴谋幸被我识破,是以先下手为强。历阳之盟已然破裂,我江南今日与妖后叶十一唯有血战到底……”   这是十足的颠倒黑白,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指责于她了。赵瑟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绝望的冷笑,同时语声微顿,向下略一垂首,然后道:“何去何从,诸君自择,”说罢,步下阶梯,一步一步地向殿外行去。   殿中士贵官员面面相觑,骤起的轩然大波让他们受阻无措。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想投降的,但面对着四周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加诸于颈上的刀剑,没有人敢于尝试“诸君自择”这狰狞无比的四个字,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目光复杂地盯着赵瑟的中走出大殿,袍服在红地毯上留在下长长的拖尾……   赵瑟一出了正殿,王余就迎了上来。赵瑟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备马,去张襄张大将军府。”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巳时二刻,京口,南征军副帅宇文翰大营。   “报……”背插小旗的军校从马背上滚落,立即就爬了起来,也不管身上的泥泞,手捂着胸口挣命向帅帐狂奔而去。   宇文翰从小校手中抽过急报,小校气喘嘘嘘地翻倒在地,被卫兵抬了出去。宇文翰展开急报,脸色急变,双手用力将文书在掌心一团,大叫道:“糟糕!快,大将军到走到什么地方了?快派人将她截回来了!”   他紧走几步,站到大帐门口抬眼一看天色,立即懊恼地握紧了拳头,口中道:“来不及了!”而后扬声下令道:“来人,点齐兵马,我亲自带兵去金陵接应大将军!”   命令迅速被贯彻了下去,军队在一刻钟的时间就发动了。宇文翰骑在马上,玩命儿地向前奔,心里不住地祈祷:“但愿只是杞人忧天……阿鹰,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   京口与金陵的距离与采石与金陵的距离大抵相当,骑兵呼吸可至。然而,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已然是晚了。宇文翰在金陵四门紧闭的高大城墙前勒住马,缓缓地向上仰起头。霎时间,无限悲愤直冲头顶,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随之坠落马下。金陵城上旗杆高挑的,分明就是越鹰澜的人头。   “阿鹰啊阿鹰……”宇文翰伏在地上,用力捶打坚定的泥土,心中悲怒以至于极。是的,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武将马革裹尸本是最平常无奇的结局,然而,阿鹰是不一样的。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函谷关之战,她甚至救了军中所有将领甚至于叶十一本人的命。并且,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这分明就是政治谋杀!是阴谋!是暗杀!   宇文翰从地上爬起来,手按着马背跨上战马,扬刀向前斩去,大声命令道:“攻击!”   纵横天下的骑兵踏着奔雷一样的马蹄声向金陵城宽厚的城墙扑去。金陵没有还击,它宽而厚实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就像一座高山,俯瞰蚂蚁似的骑兵但笑不语。一波冲击还没有进行完,宇文翰就下令停止进攻了。越鹰澜地死让他一时半刻鬼迷心窍,却并没有使他完全变成一个笨蛋。   “回援采石!”他下令道。全军调转马头向另一头的重镇采石。   宇文翰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半个时辰之前,整个江南大地上唯一一支战斗力能够与南征军不相上下甚至还要略高一筹的军队已经从金陵出发了,现在正在前往奇袭采石的路途中。这支军队就是由张襄统帅的河西铁骑。   河东铁骑、河西铁骑,素质历来相当。宇文翰全力回援之下,虽然终究不能阻止张襄对采石的成功破袭,但毕竟挽救了己方在采石将近五万兵力。在他的掩护之下,南征军几乎是全师撤到了金陵另一侧的重镇京口,全力防守。张襄尾随而至,两军一场恶战直至深夜,最终不分胜负。张襄引军退走,宇文翰保住了南征军在长江下游南岸最重要的两大战略要地之一的京口。作为唯二的两大可以直插南方心脏金陵的重镇之一,在今后的日子里,南征军将以此为据点与南方进行旷日持久的金陵大战……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亥时末刻,金陵,赵氏官邸。   赵瑟拖着疲惫的双腿步上阶梯,鲜血与杀戮交错向前的一整天使她身心俱疲,恨不得立即死去。她的身体里冰冷一片。火烧尽了还有闪着火光的碳,碳烧尽了就只剩下冰冷的灰了。赵瑟的心就是这烧成了灰的木头。   “夫人,大人们都送回去了。”连明之跟在她身边小心地禀告着。   “嗯。”   “老夫人还有侯爷他们都在厅里等着您呐。”   “我不想见。”   赵瑟这么说着踏进自己地卧房,将自己扔在贵妃榻上。   “张大将军派人送信来说收复采石了……”   “是吗,很好。”赵瑟站起来,“他回金陵了么,”   “没有。”   赵瑟又坐了回去,彻底放松下来:“那太好了,不必我去接他了。”然后她说:“你下去吧……”   连明之无声地退了出去,连侍奴都被他以眼神示意退走。   “真是安静啊!做点什么呢,除了死……”赵瑟想。她顺手去妆台上摸大麻,却摸了个空。她笑了一下:“原来已经戒了啊……”于是,她拿起手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巴蜀眼线的密报?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扔到这儿的?   赵瑟百无聊赖的打开了它,然后,突然将信纸贴到了脸上。   “至少还有你,子周,至少还有你……”她小声念叨着,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怒涛   赵箫气拔山兮气盖世地踹倒香炉,然后掉头就往外走。他走得挺快,几步就迈到殿口处。趁着殿下执戟卫士犹豫着要拦不拦的混乱功夫,再迈上一脚就能出得殿去。   然而,叶十一反应也非常快,赵箫一只脚刚迈出去,立即就听见背后叶十一断然开口令道:“拦住!”   很明显,这是给殿下卫士的命令,而不是在对赵箫说。因为叶十一用的是“拦住”,而不是“站住”。这其中值得玩味的内容丰富无比。江中流眯起眼晴,无数念头像绚烂的礼花一般在头脑中爆开。当然,对于殿下的卫士而言,是并不需要考虑这些的。来自叶十一口中明确无误的命令为他们的行动点亮了指引的灯塔。于是,君主的命令迅速转化成了有力的行动。   叶十一话音还未落,只听“呼”的一声,一片白光带着仿佛泰山压顶的威力在赵箫的眼前一闪而过。白光几乎是削着赵箫的鼻尖落下的,然后猛然停在他的胸前。   霎时间,赵箫后背华服掩盖下的里衣就被冷汗浸透了。事实上,这只是电石火闪的一瞬间。但在赵箫的感觉里,仿佛漫长得时间静止了。因为那些冷汗仿佛是从他的脊背上一颗一颗地渗出来得。   赵箫中定了定心神,然后心中突兀得升起十二分诧异。   “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呢?”他心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竟没有第一时间走掉,反而自己跑进宫里来自投罗网?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之后,赵箫才发现原来是两支巨戟一左一右地伸过来,交叉着横在他的身前。巨戟尾部由两名全身盔甲的壮硕郎将攥着,显出雷霆万钧的气势。两道巨戟,像是在怒涛上划开的一道生死线。线之外,数不清的的侍卫排成阵列亮出兵刃做出随时发动攻击的姿态。在这些侍卫之后,更多的执戈卫士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台阶,黑压压地望不见尽头。线之里,赵箫侧过视线,发现鬼头刀和卫伯贞分左右站在叶十一的身前,手按着剑,目光逼人。   虽然明知道场合不对,赵箫还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嘲笑。   “太夸张了……”赵箫坏心眼地想道:“就算这里只有我和叶十一两个人抱头互殴,大概赢的也不会是我吧?被自己的部下当成娇弱的公主一般保护,真不知道叶十一本人是作何感想的啊?哈哈……”   于是,赵箫姿态高傲的转过头去。在这一刻,赵箫天生贵族的气质全面压倒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流氓恶棍的风范。他显得高贵而自矜,视线从高处向下笼罩叶十一,以目光询问,就是那种贵族所特有的总仿佛带着淡淡鄙视的漫不经心的目光。   当然,现在,这种目光并不足以撼动叶十一,使他抓狂,但臣下过分紧张的姿态的确令叶十一感觉到尴尬。他有些不悦地挥了挥手,令卫士们退开一些,然后以毫不逊于赵箫的傲慢态度说道:“近日我将亲自前往河北,你也要一起去。在此之前,不要离开这座宫殿。”   赵箫对视着叶十一的目光,然后,从表面上看,他的目光在适当的时候做了适当的退却。与此同时,他微微弯腰,很夸张地行了一礼,说道:“遵命!”   叶十一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于帏帐低垂的后殿之后,内常侍唐青踏着细碎的步子来到赵箫的身畔,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大人,请随下官来。”   赵箫目光越过唐青低垂的头颅扫过宫殿,在江中流的身上一撇,然后毫不迟疑的迈开了步子。   “选个舒服的地方,可别跟这儿似的。”他说道。   “是,是,”唐青连声应道,“奴俾伺候着您呐,”   于是,赵箫手挽着刚才因为和叶十一撕扯解开的外袍,在唐青的侧身引领下穿过寒光闪耀的刀戟密林,从容不迫的步下宫殿的汉白玉阶梯,一直走向西北方的一座宫殿。期间,他没有做出任何试图脱身的努力——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除了贵族之外,这还是一个流氓。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清晨,金陵。   整个城池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里。怎么说呢,如果有什么是既期待又恐惧,既兴奋又伤感,既兴奋又忐忑的,那么,就是这种气氛没错了。   这一天,是长江以南最大的权力者赵氏夫人离开金陵启程前往东都洛阳的日子,同时也是北方军队正式进入金陵的日子。这之后,赵瑟将踏上通往凤座的帝王之路,在不久之后成为天下的共主;而以金陵城防为重心的整个江南的军事控制权,也将逐步移交给以越鹰澜为首的南征大军。   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毫无疑问。   一大清早,金陵城就戒严了。金陵城守属下的军队全副武装在街道上巡逻,城中主要的街上,只有健卒抬着的官轿和各大士族的马车匆匆行过。百姓们都趴着门缝向外张望——显然不允许出门并不能打消他们围观的热情。   官轿也好,马车也罢,他们的朝向一律都是向着金陵城中央门阀赵氏的宅邸。这个时候,如果从金陵的上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城池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赵瑟居处的府邸,车马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入那个中心——几乎整个江南的官员都赶来为赵瑟送行。不独是为了礼仪上的需要,这也是最后一个可以轻松向君主献媚的机会了。   赵瑟没有理会来送行的官员士贵,随他们在前面的殿堂枯坐,她自己则仍留在后宅。临行前的琐事总是办不完。父母亲人要告别,后院里许多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取进家门的男人或安置或遣散要做最后的处置——虽然他们天生高贵的性命与他们背后的家族乃至全体士族的前途相比卑微不值一提,但毕竟没有必要专为带去洛阳送到叶十一的屠刀之下,还有留在金陵的家臣也要最后召见一次。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女儿又跑得不见影踪了……   总算该告别的都告了别,该安置的都派了人去安置,该见的也都见了。遣了人去寻女儿,赵瑟送了口气,心里突然宁静了起来。   她的内心一无感触,寂静无比,仿佛木材燃烧去了浮皮,火焰熄灭后留在木炭——当然,即使是燃烧过后的木炭内里也必然红光点点,真正的心灵寂静是不可能存在的。赵瑟的心情,或许是太过复杂了,所以才会呈现出如此平静的假象吧。   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抖动,赵瑟背靠着梳妆台独自站着透过窗户眺望院子里侍奴们唧唧喳喳地最后一次清点行装。   “女人出门就是麻烦!”赵瑟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句话。然后,一种莫名的感觉震撼了她的心。她觉得这句话异常熟悉。于是她仔细思索,终于想起来它出自何人之口。   “阿云呵……”伴随着这一声轻叹,傅铁云、陆子周、曹秋何,他们的笑容在赵瑟的眼前划过,还有那些她早已忘记了容颜只记得名字的男人的模糊身影。   “都结束了。”赵瑟想,“反正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到那时候,大家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了……”   “就算十一再怎么蛮不讲理也没用了,因为在地底下大家都一样,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把死去的魂魄再杀死一次……”赵瑟小声嘀咕着,嘴角溢出一个淡淡的笑。   “夫人!”   一声轻轻地呼唤将赵瑟从飘荡的思绪中的唤醒,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家臣连明之。于是她问道:“什么事?”   连明之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封笺的密函,禀告道:“蜀地探子刚刚送到的密报。”   赵瑟接了信在手里,半是玩笑半是责备道:“这种密报还拿来做什么?大约不过是蜀中军队与后宫两派纷争愈演愈烈,终究不能免于内讧。元元既死,这也是早晚的事。天下,真的是要一统了——一统天下这种事,也用不着我去烦恼了吧?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说罢,便笑着摇头去拆那信。然而,正在将拆未拆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赵瑟抬眼看去,隐约见到门外秦少成素衣披发,手拿一柄明晃晃的宝剑,高声道:“让开,我要见夫人。”侍奴围成一圈阻拦着他。西楼在一旁用力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地劝说着什么。于是赵瑟信手将密报放在妆台上,扬声道:“少城吗?进来吧。”   侍奴让开一条路,秦少城拎着宝剑就冲了进来。到在屏风处,他却又猛得煞住势头站住不动,眼睛盯着赵瑟道:“夫人果真是要休了我么?”   秦少城的目光并不严厉,但赵瑟却觉得没有勇气和他对视。她不由自主地偏开视线,抱歉道:“对不起,少城,这也是为了你好。”   秦少城的身体明显一僵。这时候,西楼也紧跟着进来了。他握住秦少成的手臂,仿佛忍着哀伤似地暗哑声音道:“公子,走吧,我们不要再让夫人难过了。”   秦少成呆立片刻,突然仰脸笑了起来,然后他手臂一抡,甩开霍西楼,噗通一声跪下来,将手中宝剑横在颈上,姿态傲慢地道:“我秦氏从来没有被休弃的男子,请夫人收回休书吧……”说罢便向脖颈上抹去。   “不要!”西楼一声惊呼,伸手去格。连明之也忙去捉他的手臂。总算及时,剑被推开了,但饶是如此,秦少成的脖颈上也被锋利的宝剑割出了一道血槽,血不停地渗出来。连明之告一声罪,以掌作刀,用力砍上他的后颈。他委顿于地,昏了过去。   赵瑟走过去,低头注视了秦少城昏睡过去的苍白容颜,轻声说了一句:“正是为了秦氏,所以才不得不这样啊,少城……”然后便直起身来吩咐道:“伺候秦公子回房好好歇着吧。”自有侍奴进来将秦少成抬上软榻送你。赵瑟这才有功夫与西楼说话。然而四目相对,偏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以后家里就拜托你了……”   西楼笑着说道:“我在金陵等着夫人,夫人以后可要常回来啊……”说到这里,他神色一黯,仿佛自己承受不住似转身飞也似地逃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赵瑟望着西楼的背影,轻叹着闭上眼睛。   赵瑟的心中有着淡淡的哀伤。这哀伤很惬意,像微风拂过湖面,露水划过肌肤。然而,这惬意的哀伤却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她的混世小魔女被找回来了。   猗猗一阵龙卷风,“呼”地一声就刮了进来,撞进了赵瑟的怀里,然后跟在她后面的保姆,护卫,侍奴等等就像龙卷风的尾巴一样,霎时间就填满了整个屋子。于是,整个天地都似乎生机盎然了。   这个小魔女掂着脚尖,伸长手臂抱着赵瑟的腰,高兴地叫道:“妈妈,妈妈,我今天在战船上骑马来着……”   赵瑟用手揉了揉女儿乱七八糟的脑袋,口中责骂道:“疯丫头!”然后向一旁的水军都督王余点了点头道:“辛苦将军了。”是他把这位魔女殿下送回来的。   “时间差不多了,赶紧给她重新梳妆。”赵瑟吩咐女儿的保姆侍奴,并对她的小魔女道:“一会儿和妈妈一起见江南的官员,要乖乖的。然后,我们就启程去洛阳了。”   “去洛阳了!”小魔女高兴地拍着手,被保姆们带走了。   沐浴更衣,很快,猗猗就嘟着嘴被保姆们按在妆镜前梳妆打扮了。赵瑟从侍奴手上取过一个漆盒,打开来,玄色衬布上一挂美丽无匹的红宝石项链静静躺着。那是五颗堪称硕大的红宝石,每一颗都璀璨夺目,仿佛有生命在上面流动。其中最大的一颗的更像是手掌掬出的一捧红色清泉。这宝石,赵瑟一看就笑了:十一果然不是一个会做父亲的人。这哪里是送给女儿的礼物,分明是送给情人的信物。   这样的项链无论如何挂在七八岁地小魔女脖子上都不搭,于是赵瑟指示保姆将它缠绕在女儿的头发上。保姆用小巧玲珑的钻石卡子将红宝石固定在柔软的头发上,小魔女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表示自己喜欢它们。   “是父亲送来的,你新的父亲。”   小魔女疑惑地道:“新的父亲啊?我见过吗?”   “见过,”赵瑟笑了起来,“你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叫了他爸爸呢。”   小魔女歪过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眨着眼睛道:“我不记得了……那他很厉害吗?很漂亮吗?比所有的人都厉害都漂亮吗?”   “当然。”赵瑟说道。   “奥……”小魔女呼了一口气,然后翘起嘴巴道:“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父亲。妈妈,我们还是去找以前的父亲吧?不然阿父也很好……”   “想阿父了么?”赵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小魔女了。好在,一道十万火急的报告救了她。   “妈妈先看一下公事。”赵瑟对自己的女儿说道。然后从家臣手里拿过密报。报告上有三道血痕,那代表十万火急的重大事情。尽管赵瑟不以为现在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她操心,但为了躲避女儿的问题,她还是认真地拆开了来。   “傅铁衣殇于滹沱河畔”   长长的一份密报里,赵瑟一眼就看到了这九个字。它们幻化作巨大的黑影呼啸着撞进了赵瑟的眼。赵瑟一下就懵了。心底里仿佛有一根支撑着全身重量的柱子“啪”的一声折断了,然后她全身的一切都变成了沙子从身体这个沙漏一样的皮囊中倾泻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女儿,看了一眼女儿头顶上红得像血一样的宝石,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密报。然后猛得发出一身凄厉的尖叫,用力将那红宝石链子从女儿的头上扯下来砸到地上。小魔女被吓哭了,大声闹着:“妈妈!”赵瑟却头也不会地向外冲去。   王余追了过去试图阻拦赵瑟并使她冷静,却反被赵瑟一把抓住了衣襟。   “想替曹秋何报仇吗?”她问。   鹰陨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辰时三刻,采石。   越鹰澜一身盔甲明亮,由一众将军卫士等人簇拥着步出大营。辕门之外,即将跟随越鹰澜前往金陵接管防务的一万将士已然列阵完毕,整装待发。越鹰澜微微点头,脚下稍停,对诸将说道:“诸位请留步,送到这里也就可以了。”   众将纷纷抱拳道:“大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一旁隶属江中流属下专司与诸将联络之职的文官于卉文听闻此不伦不类的祝词,不禁嗤嗤而笑,说道:“大将军此去乃是入城仪式,并非冲锋陷阵,哪里用得到什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将纷纷大翻白眼。于卉文却是不以为意,反正朝中文官武将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眼见着天下太平了,咱还谁怕谁啊?似江中流那般一味在文武之间和稀泥的不要脸行径她于卉文可是干不来!于是,她无视武将们的白眼,只自顾自的笑道:“教不明内情之人误以为这是要撕毁历阳之盟,重新开战可就不好了。”   将军们顿时都不做声了,越鹰澜一挥手笑道:“我们这班人读书不多,战场上水里来火里去惯了的,说起来,让我一路箪食壶浆,骑着白马就那么走进金陵城去,我还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第一次,没经验啊。不怕诸位笑话,直到昨天晚上,我阿鹰都紧张得不行,生怕这入城仪式上出丑,损了主上的光彩就糟糕了。”于是将军们都跟着笑起来,杨普道:“阿鹰啊,你可千万放缓了脚步牵稳了马,别跑太快了教金陵城里的人都当咱是大老粗啊!”   众人一起大笑一阵,亲兵上前禀告道:“大将军,时辰到了。”于是越鹰澜一正颜色,郑重嘱托诸将道:“不论如何,诸位将军须各自严守营寨,依令依次进兵,且不可大意轻忽。”诸将应诺。   马夫牵来专为进金陵准备的白马。越鹰澜自亲兵手里接过马鞭,一跃上了马。旁边于卉文也紧跟着上了马。越鹰澜向众人挥手作别,抖动马缰。旗帜舞动中,一万将士迤逦开往金陵。   采石本是卫护金陵的重镇,与金陵路程相距甚近,骑兵呼吸可至。而即使如越鹰澜军这般为了礼仪和政治上的考量刻意控制步伐,午时之前,金陵城也近在眼前了。   金陵城门大开,一条大道直通通地通到城里去。门口有全身披甲的卫士执戈而立,卫士队列之前,金陵城守将军与一名文官穿着正式的官服,并肩立着迎接。   于卉文低声与越鹰澜说道:“武将是金陵城守李淮北,旧曹氏一系的人。那文官乃是兵部的郎中,名唤魏守贞,是咱们的人,现下跟着江右丞在金陵搭起江南总督府的架子……”   越鹰澜点头表示识得此人,而后提马向前,与两人相见。一番寒暄,而后由李淮北陪着,越鹰澜带着军队进入金陵。   约莫千余金陵军士执戈立于街长街两旁,越鹰澜由三千骑兵拱卫,骑马而入,这就是所谓的入城了——前面所说的箪食壶浆之类的都是笑谈而已,实际上换防的是个严肃的事儿,不可能搞什么花哨。当然,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叶十一本人,那什么花哨有可能,不光有可能,而且必须得是鲜花掌声,一路盛大仪式。但既然是越鹰澜,那么基于历阳盟约已然成立和江南政权已然向叶十一俯首称臣的前提,在礼仪规格上,就只能界定为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换防了。   这一次“换防”既要彰显出北军作为胜利者的高姿态,又不能冒犯赵瑟的崇高地位,可谓是殊为不易。按照事先议定的议程,乃是由金陵城守与兵部文官共同迎接越鹰澜进城。越鹰澜的一万精兵中,她先带三千骑兵入城,其余暂且驻扎城外。越鹰澜进城后,径趋城守官署,由监军江中流宣读圣旨。双方交接印信后,越鹰澜前往金陵留守官署拜见赵瑟,举行宴会。宴罢,赵瑟登车启程,前往东都洛阳。待赵瑟车驾离开金陵,越鹰澜再全面接管金陵,乃至于整个江南的武力。然后,驻扎于采石和京口的大军,将源源不断地开进金陵。   越鹰澜压着□马儿的步伐,长街两旁卫士军戈一排排如寒光掠过,空荡荡地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边紧闭着的屋舍里似乎有无数双眼在向她张望,似乎连树叶簌簌抖动的声响都笼罩上了肃杀之气。一阵心悸仿佛乌云从越鹰澜的心头飘过,她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那是无数次在生与死的刀锋上行走过才能有的预感。她猛得勒住马,豁然转头。   三千精骑已有大半入了城,金陵城守李淮北的笑声像风一样,飘荡着在她耳边响起:“越大将军,有什么不对么?”兵部郎中魏守贞眼珠滴溜转着努力不动声色地向她抽动嘴角。   于是,越鹰澜猛得一鞭用力鞭在白马臀上,调转马头拼命向城门方向跑去。金陵城门像铡刀一样刷地在她马前落了地。越鹰澜举目四顾,数不清的军兵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喊杀的声响和着血腥的味道唤醒了夏日困顿的午后……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午时三刻,金陵留守官邸正殿。   赵瑟出现在全体聚集在此的江南文武高官面前,目光高贵而坚定。彼时,全体在场的高官显贵都被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响所震惊,彼此交换着惊惧不安的视线,小声地窃窃私语。赵瑟一出现,立即就有无数的人站起来。杂七杂八的,小心翼翼,带着探问的声音次第响起:“夫人?”   赵瑟手向下按了一下,殿中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瑟。赵瑟四下环视一番,然后开口道:“王余!”   “末将在!”随着一声响亮的应答,殿口台阶上走上一员大将。他全身的盔甲都被血染透了,每走一步甲胄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他跨着很大的步子,几步就走到了殿中,弯身向赵瑟致礼,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高声道:“禀告夫人,越鹰澜及其属下千余骑兵以被我军全部包围歼灭。请夫人下令,出城歼灭剩余敌军。”   殿中像死了一般的寂静。赵瑟微微而笑,继而坚定地下冷道:“出兵!”   “是!”王余肃然为礼,然后转身下殿而去。   殿上随之“哗“地一声,骚动起来,议论的声响像沸腾的谁一样冒着泡发出嘶鸣,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人甚至冲上台阶大声叫着出了什么事。场面混乱极了。   赵瑟头像裂开一样疼,她倏地回身抽出身旁侍卫腰悬的宝剑,用力斩向桌面,大声喝道:“安静!”正殿两旁门户霎时洞开,刀剑出鞘的卫兵迅速冲进来,控制住了整个大殿的局面。大殿霎时安静了,一只青铜香炉顺着台阶“骨碌碌”翻滚下来,慢慢地停在大殿正中,那是被赵瑟先前一剑斩翻的。士贵官员们目光惊惧地看向赵瑟。   赵瑟四下环顾一番,缓缓开口道:“北军背盟,欲借换防之机袭击我金陵诸大族,阴谋幸被我识破,是以先下手为强。历阳之盟已然破裂,我江南今日与妖后叶十一唯有血战到底……”   这是十足的颠倒黑白,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指责于她了。赵瑟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绝望的冷笑,同时语声微顿,向下略一垂首,然后道:“何去何从,诸君自择,”说罢,步下阶梯,一步一步地向殿外行去。   殿中士贵官员面面相觑,骤起的轩然大波让他们受阻无措。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想投降的,但面对着四周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加诸于颈上的刀剑,没有人敢于尝试“诸君自择”这狰狞无比的四个字,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目光复杂地盯着赵瑟的中走出大殿,袍服在红地毯上留在下长长的拖尾……   赵瑟一出了正殿,王余就迎了上来。赵瑟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备马,去张襄张大将军府。”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巳时二刻,京口,南征军副帅宇文翰大营。   “报……”背插小旗的军校从马背上滚落,立即就爬了起来,也不管身上的泥泞,手捂着胸口挣命向帅帐狂奔而去。   宇文翰从小校手中抽过急报,小校气喘嘘嘘地翻倒在地,被卫兵抬了出去。宇文翰展开急报,脸色急变,双手用力将文书在掌心一团,大叫道:“糟糕!快,大将军到走到什么地方了?快派人将她截回来了!”   他紧走几步,站到大帐门口抬眼一看天色,立即懊恼地握紧了拳头,口中道:“来不及了!”而后扬声下令道:“来人,点齐兵马,我亲自带兵去金陵接应大将军!”   命令迅速被贯彻了下去,军队在一刻钟的时间就发动了。宇文翰骑在马上,玩命儿地向前奔,心里不住地祈祷:“但愿只是杞人忧天……阿鹰,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   京口与金陵的距离与采石与金陵的距离大抵相当,骑兵呼吸可至。然而,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已然是晚了。宇文翰在金陵四门紧闭的高大城墙前勒住马,缓缓地向上仰起头。霎时间,无限悲愤直冲头顶,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随之坠落马下。金陵城上旗杆高挑的,分明就是越鹰澜的人头。   “阿鹰啊阿鹰……”宇文翰伏在地上,用力捶打坚定的泥土,心中悲怒以至于极。是的,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武将马革裹尸本是最平常无奇的结局,然而,阿鹰是不一样的。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函谷关之战,她甚至救了军中所有将领甚至于叶十一本人的命。并且,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这分明就是政治谋杀!是阴谋!是暗杀!   宇文翰从地上爬起来,手按着马背跨上战马,扬刀向前斩去,大声命令道:“攻击!”   纵横天下的骑兵踏着奔雷一样的马蹄声向金陵城宽厚的城墙扑去。金陵没有还击,它宽而厚实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就像一座高山,俯瞰蚂蚁似的骑兵但笑不语。一波冲击还没有进行完,宇文翰就下令停止进攻了。越鹰澜地死让他一时半刻鬼迷心窍,却并没有使他完全变成一个笨蛋。   “回援采石!”他下令道。全军调转马头向另一头的重镇采石。   宇文翰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半个时辰之前,整个江南大地上唯一一支战斗力能够与南征军不相上下甚至还要略高一筹的军队已经从金陵出发了,现在正在前往奇袭采石的路途中。这支军队就是由张襄统帅的河西铁骑。   河东铁骑、河西铁骑,素质历来相当。宇文翰全力回援之下,虽然终究不能阻止张襄对采石的成功破袭,但毕竟挽救了己方在采石将近五万兵力。在他的掩护之下,南征军几乎是全师撤到了金陵另一侧的重镇京口,全力防守。张襄尾随而至,两军一场恶战直至深夜,最终不分胜负。张襄引军退走,宇文翰保住了南征军在长江下游南岸最重要的两大战略要地之一的京口。作为唯二的两大可以直插南方心脏金陵的重镇之一,在今后的日子里,南征军将以此为据点与南方进行旷日持久的金陵大战……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亥时末刻,金陵,赵氏官邸。   赵瑟拖着疲惫的双腿步上阶梯,鲜血与杀戮交错向前的一整天使她身心俱疲,恨不得立即死去。她的身体里冰冷一片。火烧尽了还有闪着火光的碳,碳烧尽了就只剩下冰冷的灰了。赵瑟的心就是这烧成了灰的木头。   “夫人,大人们都送回去了。”连明之跟在她身边小心地禀告着。   “嗯。”   “老夫人还有侯爷他们都在厅里等着您呐。”   “我不想见。”   赵瑟这么说着踏进自己地卧房,将自己扔在贵妃榻上。   “张大将军派人送信来说收复采石了……”   “是吗,很好。”赵瑟站起来,“他回金陵了么,”   “没有。”   赵瑟又坐了回去,彻底放松下来:“那太好了,不必我去接他了。”然后她说:“你下去吧……”   连明之无声地退了出去,连侍奴都被他以眼神示意退走。   “真是安静啊!做点什么呢,除了死……”赵瑟想。她顺手去妆台上摸大麻,却摸了个空。她笑了一下:“原来已经戒了啊……”于是,她拿起手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巴蜀眼线的密报?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扔到这儿的?   赵瑟百无聊赖的打开了它,然后,突然将信纸贴到了脸上。   “至少还有你,子周,至少还有你……”她小声念叨着,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相杀   “阿鹰死了?!”叶十一的声音仿佛皲裂的冰面,无数细小的裂纹从中蔓延开来。   江中流抬头望了一眼叶十一,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应道:“是。”   叶十一闭上眼,看起来仿佛是平静地坐在马上,然而握着缰绳手指上的微微颤抖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为什么是阿鹰,为什么是她?!”叶十一心底无比绝望地想。   将军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这种窃窃私语蔓延到士兵中间。由于叶十一的沉默,二十万禁军的校场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江中流与内常侍唐青对视一眼,彼此发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很显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不但不好,甚至糟糕透顶。在今天,近二十万的军队前集合在校场,举行出征祭旗仪式。这是叶十一亲征河北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场合里宣布越鹰澜的死讯,简直是晴天霹雳。越鹰澜在军中的威望非比寻常,是仅次于叶十一本人的存在。甚至从个人感情上说,她和诸将们的私人交情比叶十一本人还要深厚,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在函谷关之战被她救了命。当然,叶十一救他们的次数更多,但那是不一样的。因为叶十一是君主而越鹰澜不是。无论是谁,毕竟没法自恋到和一个神产生生死之交,就算这个神是活着的。从军队的感情上说,他们愿意为叶十一奉献忠诚乃至于献祭生命,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越鹰澜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政治谋杀。这是属于武人特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在这样的场合下,叶十一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哪怕一丁点骚动就有可能酿成兵变。甚至时间每向前迈过一步,兵变的危险就要增大几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江中流和唐青在彼此对望中达成并坚定了这一共识。于是,唐青紧接着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奏疏向上捧了捧,大声说道:“殿下,宇文翰将军上表请罪,采石失守了,请殿下过目……”   叶十一有些茫然地举目四顾,发现自己陷入了刀与旗帜的汪洋大海。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盔甲,到处都是刀枪,而他则像其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叶扁舟。尽管什么事还没有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正在缓缓的积聚热量升温,他能感受到临近沸腾的水面之下一股股暗潮汹涌。于是,近乎于绝望的滔天巨浪在他的躯壳中翻滚,他几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半响,叶十一终于艰难的开口道:“请罪就不必了,这不是宇文翰的错。”   校场上安静下来,叶十一沉吟半响,继续道:“此番金陵背盟谋逆,实在罪大恶极,不可不伐。既然阿鹰已死,命宇文翰为平南大将军,统帅南征诸军,水陆并进,克日攻下金陵。所有江南逆党……尽数解往东都问罪,以慰我将士在天之英魂。”   唐青躬身道:“遵命。”校场之上随之响起将士们的悲喜交加的欢呼之声,期间不乏一二“殿下万岁”的声响。叶十一在山呼声中,带转马儿向出发方向,眼中却是无尽的落寞的哀伤。   一直在叶十一身旁保持沉默的赵箫这时候也提马上前,来到叶十一的身畔,问道:“殿下不打算亲征江南么?”   叶十一看了一眼赵箫,又四下环视一番,而后轻叹似的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之后,他的目光猛得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起来,举起手中之剑,高声喝令道:“出兵!”   轰隆隆的声响中,千军万马耸动天地。   乙酉年七月中下旬,继燕王妃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之后,以赵瑟为首江南士族借金陵换防之机突然向北军发动袭击,大将军越鹰澜死于政治谋杀,采石随之易手,历阳之盟彻底破裂。二十五日,叶十一亲自下令攻打金陵。同日,叶十一以精兵二十万亲征河北。   *   “二十万?”欧阳怜光确知大军的确切数字是在七月二十三日。她看了一眼为二十万大军的后勤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苦着脸前来请示问计的地方官,不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她对那官员说道:“把汗擦擦,就算是二十万人,也用不着这么仓皇。一个月地粮食总还是够的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欧阳怜光于是命令道:“你只先准备一个月的粮食就好了。”   地方官迟疑道:“可是一个月后,秋粮还未下,一旦前线供应不足,殿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欧阳怜光简直为地方官的榆木脑袋抚额,于是颇为不耐烦地道:“请你回去想一想,单只平定河北叛乱哪里用得了二十万精兵?如此庞大的军力注定是为了威慑河北诸军,使其认清形势,尽早归降。何况也不会真格有二十万人马逗留河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泰半军队都会调往江南。”   地方官闻言不禁猛得抬头,诧异莫名道:“金陵不是已经归降了么?为何还会有军队调往江南?”   欧阳怜光深悔失言,心想此时江南消息尚不明朗,自己果然是得意忘形了。于是她佯怒道:“朝廷大事,岂是你所能尽知?”地方官被吓到了,唯唯告罪。欧阳怜光这才放缓了神色,故意做出提点地方官的神态道:“蒋大人,我且问你,凤仪元年殿下亲征河北之时,强敌四面,兵力且仅今日一半,平定河北才用了多长时间?而今兵强马壮,威震天下,四方俯首,却难道还不如当初?我看你这官儿是做到头了吧?”   地方官恍然大悟,自以为得到欧阳怜光的提点,大喜而去。   欧阳怜光背靠椅背,笃定地呼了一口气,心道:“最多二十天,傅铁衣的余部必定投降,即便略有延迟,只要赵箫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缺粮。不过,江南的消息也该来了……”   七月二十五,略晚于宇文翰的奏折,江南的消息来了。打开密报,欧阳怜光霎时就是一愣。然后脸色由晴转阴,复又缓缓地恢复常态。   “阿鹰竟然死了?”欧阳怜光说道,带着一点惊讶。局面超出她所预料的轨道狂飙的事实让她的心情很微妙。   “来人,拿酒来。”她吩咐伺候她的小童。   清风和明月对主人要酒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怀疑。但很快,他们还是找来了酒放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果然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我又不是神!”欧阳怜光小声说着,倒满了一杯酒,放在唇际,然后终究极是不甘心地将酒杯墩在桌上:“不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   被质疑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那个女人目前完全没有闲工夫去后悔。对于赵瑟而言,与其后悔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生死而将整个天下拱手相让,倒不如立足现在,着眼未来,努力让自己灭亡得更轰轰烈烈一点儿。赵瑟并不承认,这全然是出于生而高贵死而不屈的高傲情怀。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就只好拼命向前了,再怎么也不能等死吧?   到这一刻,赵瑟总算是彻底放下自己的感情纠葛了,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和北方军队的对抗。金陵城门的一场喋血,不仅斩断了越鹰澜的人头,同时也斩断了赵瑟过往的人生。采石惊变,葬送的不仅是敌方数万士兵无辜的生命,同时也彻底断绝了赵瑟与叶十一未来重新握手的任何可能。这样,赵瑟反而能一身轻松地投身于对抗北方军队的战争大业。   无可后悔,无可补救,就这样一刀两段。   她安抚、拉拢江南的士族,在军队帮助下,总算完全控制了金陵的局势。之后,就是应对北方随时可能来临的报复性打击——攻击是一定会有的,并且一定相当猛烈,如何应对必须现在就确立下来。   情势非常不利。武昌有罗文忠水军,京口有宇文翰的精兵,庇护江南的长江防线已经没有了,金陵形同野兽嘴下的美味,几乎一张口就能“啊呜”一声吞下去。在这样的态势之下,就算是赵瑟这样的战争门外都知道,己方几乎是不存在胜算的。   根据张襄的说法,最悲观的情况,很有可能一旦正式开战,金陵城就会被北方的大军包围。这样,就必须趁早为围城做准备。当然,金陵的城墙之厚,护城河之深,都堪称天下之最,是最最适合抵御包围的。再加上准备充足,守城军队精锐,再怎么地也能守上他三年五载,一年两年,半年十个月的。然后……然后就不大好说了。或者运气不好,与城偕亡了;或者运气好,在水军的接应下找机会突围出来,扬帆出海——如果王余的水军没有在围城期间被干掉的话……   当然,一味的想着防守逃跑肯定是不行的,一场战争再没有胜算,也不能不考虑进攻。进攻,就是防守。而况,在种种相当不利的估计中,的确还存在着一个有利的可能。这万分之一的有利,就为进攻乃至于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创造了可能。这个机会是傅铁衣用他自己的死为赵瑟创造出来的。   赵瑟泡在军营里,没日没夜地与张襄等一众文臣武将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金陵唯一的胜算在于,就在现在,立即抢先发动攻击,剿灭长江以南的北军,全有江南。然后凭借长江天堑,与叶十一对峙。   由于傅铁衣之死,河北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大乱局之中。叶十一要同时应付河北的大乱和江南的反叛,一开始必定左支右绌,首尾不得兼顾,甚至不得不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毕竟,叶十一的兵力也不是没有穷尽的,而他本人更没有□术。据金陵的谋臣估计,这个时期应该会有三个月。这三个月,北方势必不能全力进攻江南。这三个月,也就是金陵反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能趁这个三个月剿灭长江以南的宇文翰军,收回长江防线,那就大势去矣。   “仅以战论,叶十一的确有不世出的天才。如果没有河北变乱这个契机给我们以先手的机会,我们也就不会有任何胜算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傅铁衣的死。我也感谢他,因为他我才有这个机会为我的夫人报仇雪恨……”张襄说道。   赵瑟心里觉得讽刺得厉害,正是因为傅铁衣的死,她才会愤然与那人决裂。结果,正是傅铁衣的死,带给了她唯一的转机。她想:阿傅啊阿傅,终究是你对我最好。就算是死,也惦记这救我一命。   “至于作战,我是这样打算的……”张襄手指着地图,向帐中文武官员介绍作战方略。他的方略是先下后上,先取京口,复谋武昌。他道:“宇文翰虽然也算名将之一,但只凭他孤军一支,我还是有十成把握的。但关键在于使他真是孤军一支。叶十一援军暂时不必担心,现在的关键是要牵制住武昌罗文忠的水军,使之不能救援,而后才能各个击破。而牵制罗文忠水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巴蜀。听闻蜀王元元与陆子周死里逃生,已活着回到成都……”   赵瑟开始走神。对抗叶十一,战术而外,唯有政略。而今金陵能够选择的战略,无外乎北联山东,西合巴蜀。北联山东,赵瑟自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筹码,只有女儿的身世之谜。然而傅铁衣已死,想到傅铁衣的弟弟铁然,赵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认为这个秘密不说破也罢。至于西合巴蜀,那么子周……赵瑟自己想来,认为倘若要陆子周和自已一起赴死,她虽然不好意思说有十分把握,八分总还是敢应承的,但说到联合……想到此处,赵瑟眼前金星乱晃,猛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赵瑟此一番大事,先后三四日没合眼,如今大约真是筋疲力尽到了极限了,竟然一个倒栽葱磕到桌案,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屋中只有张襄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烛火突突闪着照耀了他的半边脸。   赵瑟从衾被中坐起身来。张襄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什么事?”赵瑟问。   张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同情地说道:“赵瑟,你怀孕了。”   赵瑟怔住了,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全是自嘲,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果然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要来捣乱呐。   “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边笑,边咬着牙说。   张襄登时就被震住了,骇然道:“难道你想堕胎?”   “当然不是!”赵瑟止住了笑,用手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毫不以为意地反诘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凡尘   几乎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巴蜀,也有一个女人确知自己将要做母亲了。   元元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是以端阳节那夜和陆子周说定了要回去,第二天就开始准备动身,不复贪恋桃花源中无甲子的安逸岁月。五月初九日,两人正式告别为期还不满三个月的短暂归隐,踏上回归尘世的不归路。   他们从蛰伏的荆山深处出发,打算回成都去。这就意味着必须横穿大半个荆襄。这条路并不好走。瞿塘关以下,武昌以上,荆襄之地所有的城池土地都已经被北方攻占了。叶十一的军队开进来控制了所有的水陆要道,关防甚严。道路上有关卡,民户有保甲,时常还有大批的骑兵四处巡逻。一旦遇见可疑之人,立即便会捉拿甚至扑杀。   元元和陆子周乔装改扮,昼伏夜出。大路不能走,城池更不敢进。也不能接近村路。两人只能捡偏僻无人烟的小路甚至是连路都没有的野地绕远而行,不但要忍饥挨饿,对付豺狼虎豹,更要时常躲避四处呼啸巡逻的大股骑兵。几乎每一日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其中艰难凶险之处,非言语笔墨所能形容。这历尽艰辛的一路,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初,才总算有惊无险地到在了瞿塘关外。   到了瞿塘关,元元也没能松一口气。瞿塘关的守将不知怎得忽而换了巴蜀土著一派的素何平。元元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潜入瞿塘。先是在守军大营中秘密暗勘察一番,然后看准了军中一员副将,尾随进了卧室,陡然出手,将他自床上绑了票,远远地拎去营外审讯。那副将乍一见元元,疑似见鬼,吓得是三魂出窍,两股站站。元元略作解释后,该副将明白过来自己不是活见鬼,立即扑倒在地,抱着元元的大腿激动得好一阵大哭。   原来此副将乃是河北打家劫舍时代就跟着大姐大的忠心小喽啰。忠心小喽啰哭完一抹眼泪,开始告状。言道襄阳大姐大一失踪,下面猢狲就开始翻天。而今成都之内,土著与土匪两派,正斗得是如火如荼,眼见着就要斗翻灶台,大家散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无甚稀奇。论起造反政变,再也没有比元元和陆子周更熟的了。两人合计都不必合计,便有了计较。他们没有惊动瞿塘关的素何平,当即上马,暗中离了瞿塘,然后一路风驰电掣奔往成都。   元元此一番回成都,是抱着舍弃自己性命换取部下未来的打算回来的,所以行事之间不再有所顾忌,尽是大开大阖。她与陆子周到了成都郊外,先不急着进城,而是径趋先驻扎于成都城外红旗军的军营。红旗军本来就是元元自己手里的东西,自然手到擒来。而况此时,将军们大多都在城里恶斗,营中就只有一个王凤坐镇。元元一露面,红旗军当即俯首听命。   元元三两下收拢了队伍,在中军大帐坐定,然后才传下命令,令成都城里争斗正酣的诸将百官及王后素何元彭等等诸般相关人等出城前来相见。元元死而复生,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喜事。而况两派正斗到不相上下之处,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巴不得能有她回来主持大局。于是当即罢战,携手前去营中拜见元元。   元元又一番动作,费了三两日功夫,于是巴蜀便彻底重回掌握之中。这就已经到了七月中旬。直到这一天,元元一直紧绷着的心和身体总算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然而,稍一放松,元元立即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险恶至极。大抵她先前襄阳的伤筋动骨的重伤并没有完全好透,又挣扎着上路,支撑到现在,一起来了个总爆发。说来奇怪,陆子周这个年年吐血,岁岁吃药的人也是一般的经历,却还能支撑着没有病倒。按罗小乙的说法,便是平日里越健壮如牛,便越是病来如山倒。反倒是平日柔弱的哪一款,极有韧性。这就叫做强极易折。   成都的郎中,并无一人医术强过陆子周的。既然元元病得如此之重而陆子周又无恙,那自然就有陆子周替元元诊脉开药。然而这一次,陆子周却是砸了自己的金子招牌。信心满满地开了方子,几副汤药灌下去,满以为就算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该见好了,不想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日渐糟糕,到了连灌进去的药都会呕出来的地步。陆子周束手无策,正好承认自己无能。于是,成都四城贴出告示,重金延请名医。告示贴了三天,总算有名医揭榜,被卫士恭而敬之地送入府来。   那揭榜的郎中倒有几分名医风采,掂着八字胡,一派从容地步到床前,要求看看病人。这要求十分之合理,应该得到满足。于是素何元彭指使小厮打起帐帘,元元这两天连晕带吐,脸色惨白,浑身虚脱无力,被扶着勉强半坐起来,伸出手来让那名医诊脉。   名医先看看元元脸色,又摸了一下脉,再看了看舌苔,然后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什么病?怀孕罢了。”   陆子周大吃一惊,不禁道:“难道竟是喜脉?”   素何元彭也受惊不小,失声叫道:“不可能!我才不相信!”   名医眼珠子都该瞪出来,揪着胡子鄙夷道:“老朽行医四十载,难道连个喜脉都看不准不成?看脉象,可不已经四个月了?”   这一下,震惊四座,纷纷转头去看元元。素和元彭轻轻哼了一声,撅着嘴将头扭向一边。   陆子周皱着眉手指在元元脉上一搭,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果然,我竟没想到会是喜脉……”   “怀孕么?”元元看了一眼陆子周,遂笑道:“很不错嘛……多谢大夫了。”然后便吩咐重谢名医。   那名医大约很是愤慨众人方才对他医术的质疑,又或者鄙夷他们连怀孕都当做疑难杂症大张旗鼓,害得他杀鸡用牛刀,连诊金都没收,就气鼓鼓地跑了。   不一刻,元元有孕的消息便在成都高层传开了。众人惊诧之余,蜂拥而至,纷纷提了礼物前来贺喜,捎带看热闹。元元本打算一回成都就谋划未来之事,然而不想先是病了一场,紧接着又赶上这么一桩事。于是,只好先按下不提,暂时等几日再说。   因为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之下,过了三五日,元元的身体就见大好,可以着手办一办心头久悬多日的大事。于是,就在病榻前召集诸将,开门见山说道:“叶十一收了江南之后,很快就会来攻我巴蜀,应该何去何从,我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诸将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元元点点头,说道:“我自十六岁起事,于今二十余年。期间陷于绝境并非一次,然而并没有一次敢说放弃认输,于是才能每每绝处逢生。今日,我也不想说认输,然而世易时移,江山已然不是当年的江山,形势也不是当年的形势了。我可以重上战马,再做最后一搏,却不能再白白葬送诸位兄弟的性命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中含泪,纷纷言道:“大姐,咱们不认输。咱们还有剑阁,咱们还有瞿塘,必定能保住蜀中这一块地盘。”   元元笑了笑,说道:“巴蜀虽然坚固,然而只是凭坚守险,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以剑阁瞿塘之险,换诸位兄弟后半生的富贵倒是可以的……”说到此处,抬眼打量,见众人神色都是为之一松,不禁暗中叹息,心道果然大势去矣。元元抬了抬手,刚要说话,突然门外一阵骚乱,卫士送进一封十万火急的报告。于是,元元停下话头,先去看那密报。   不想这一封密报不看则矣,一看竟然把元元看得呆住了。半晌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将密报递给一旁的陆子周。陆子周眼光迅速在纸上一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元元的魂魄已然归了位,昂然起身道:“诸位,事情有变,我们改日再议。”   众人心中疑惑,然而见元元与陆子周,一个大姐,一个智囊,两大主心骨都是神气古怪,于是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疑惑,退出去议论纷纷。   元元和陆子周一站一坐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等人都走完了,元元忽然一笑道:“看来我真是小看赵瑟了,想不到啊,她竟能做出如此豪气的事?”   陆子周看了元元一眼,说道:“她的豪气是早就有的……不过……这不是豪气是冲动!”他紧锁眉头,似有无限烦闷,摇头说道:“不应该啊!”   元元心道:你这是对人家的生死上了心了!然而她还是决定不与陆子周一般见识,遂笑着说道:“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本来还打算投降来着,现在仿佛叨赵夫人的光有了转机了。”   陆子周若有所思道:“未必就是转机。赵瑟行事,从来小事糊涂,大事聪明,沉得住气得很。能叫她不顾一切愤而一击,必定不简单。你要再等等,元元。我们要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要等!”元元说道。   之后的几天,惊涛骇浪一般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世人的眼,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傅铁衣死于暗杀,河北叛乱,叶十一以二十万精兵亲自征伐。历阳之盟彻底破裂,南北战乱复起,张襄宇文翰血战京口,僵持不下……似乎所有的灾难与不幸都在这三两天之内一股脑的爆发了。   “是欧阳怜光!”陆子周在将所有的事件排列组合一番之后,非常笃定地说道:“她终于还是出手了。”   “哦,叶十一的那个谋臣么?你的意思是说整件事实际是叶十一的阴谋……”   “正相反,”陆子周打断了元元道:“正是因为欧阳自己不满意历阳之盟,为了逼迫叶十一和赵瑟决裂,所以才特意作出来的局。”   元元震惊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子周摇了摇头道:“这个很复杂,我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但结果你已经看到了,南北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转寰余地,如果赵瑟胜不了叶十一,叶十一就非杀她不可了。所以……”   元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子周,陪我出去走走。”   “好。”陆子周站起身,扶着元元的手臂走出去。“但你要小心一些。”他说。   出了房门,便是一片莲池,有庑廊木桥蜿延其间。池里的莲花已经残了大半,余下墨绿的莲叶铺满池水。沿着曲曲折折的庑廊绕过莲池,他们转进一小处竹林。元元叹了一口气道:“竹林虽好,但既然回来了,也没得好后悔。子周,你看,这一番天翻地覆,我们还有机会么?”   “有,”陆子周道。元元闻言,眼中霎时间闪耀出喜悦。然而,陆子周却又道:“三成胜算。”元元眼中的喜悦便滞住了,一怔道:“只有三成么?便是我与赵瑟联手,也只有三成胜算么?”   陆子周缓缓道:“大局已定,非轻易所能逆转。姑且不论与金陵的联手是否顺利,就算是一切顺利。毫无芥蒂,我反复思量,唯一的机会也只在于叶十一陷于河北战事,无力□南顾的情况,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出现的。欧阳,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没有把握控制河北的局面,她根本就不会出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河北战事必然平定。这个时间,并不够收复荆襄。”   “我倒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平定河北。”元元道。   “很简单,”陆子周道,“如果我是欧阳,我会建议叶十一废掉皇帝,加封傅铁衣余部……”   元元看着陆子周,半晌苦笑道:“果然……那么,七成机会是趁叶十一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向他投诚了?”   陆子周迟疑片刻,才道:“也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   “你如今与叶十一联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正式承认你蜀王的地位也好,属下的荣华富贵也罢,甚至于巴蜀地方,无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你。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天下底定,叶十一是不是会守信到底,这就要看运气了。能有三成活命的机会,就算他不失英雄本色了。”   元元略作沉吟,忽然笑了:“你这话倒也公道。换作是我,我也作不到。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能活……那么,怎么又说是七成机会呢?”   陆子周低头不做声响,过了很久,他长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孩子……”   元元抓着陆子周手臂的手忽然一紧,然后道:“子周啊,如果在以前,我真的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拼死一战。我是宁死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里去的,反正都是同样要冒险。现在,现在也是一样要冒险……子周,欧阳怜光能做到的事,你也是同样可以做到的吧?”元元偏过头去看着陆子周。   相杀   “阿鹰死了?!”叶十一的声音仿佛皲裂的冰面,无数细小的裂纹从中蔓延开来。   江中流抬头望了一眼叶十一,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应道:“是。”   叶十一闭上眼,看起来仿佛是平静地坐在马上,然而握着缰绳手指上的微微颤抖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为什么是阿鹰,为什么是她?!”叶十一心底无比绝望地想。   将军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这种窃窃私语蔓延到士兵中间。由于叶十一的沉默,二十万禁军的校场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江中流与内常侍唐青对视一眼,彼此发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很显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不但不好,甚至糟糕透顶。在今天,近二十万的军队前集合在校场,举行出征祭旗仪式。这是叶十一亲征河北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场合里宣布越鹰澜的死讯,简直是晴天霹雳。越鹰澜在军中的威望非比寻常,是仅次于叶十一本人的存在。甚至从个人感情上说,她和诸将们的私人交情比叶十一本人还要深厚,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在函谷关之战被她救了命。当然,叶十一救他们的次数更多,但那是不一样的。因为叶十一是君主而越鹰澜不是。无论是谁,毕竟没法自恋到和一个神产生生死之交,就算这个神是活着的。从军队的感情上说,他们愿意为叶十一奉献忠诚乃至于献祭生命,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越鹰澜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政治谋杀。这是属于武人特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在这样的场合下,叶十一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哪怕一丁点骚动就有可能酿成兵变。甚至时间每向前迈过一步,兵变的危险就要增大几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江中流和唐青在彼此对望中达成并坚定了这一共识。于是,唐青紧接着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奏疏向上捧了捧,大声说道:“殿下,宇文翰将军上表请罪,采石失守了,请殿下过目……”   叶十一有些茫然地举目四顾,发现自己陷入了刀与旗帜的汪洋大海。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盔甲,到处都是刀枪,而他则像其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叶扁舟。尽管什么事还没有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正在缓缓的积聚热量升温,他能感受到临近沸腾的水面之下一股股暗潮汹涌。于是,近乎于绝望的滔天巨浪在他的躯壳中翻滚,他几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半响,叶十一终于艰难的开口道:“请罪就不必了,这不是宇文翰的错。”   校场上安静下来,叶十一沉吟半响,继续道:“此番金陵背盟谋逆,实在罪大恶极,不可不伐。既然阿鹰已死,命宇文翰为平南大将军,统帅南征诸军,水陆并进,克日攻下金陵。所有江南逆党……尽数解往东都问罪,以慰我将士在天之英魂。”   唐青躬身道:“遵命。”校场之上随之响起将士们的悲喜交加的欢呼之声,期间不乏一二“殿下万岁”的声响。叶十一在山呼声中,带转马儿向出发方向,眼中却是无尽的落寞的哀伤。   一直在叶十一身旁保持沉默的赵箫这时候也提马上前,来到叶十一的身畔,问道:“殿下不打算亲征江南么?”   叶十一看了一眼赵箫,又四下环视一番,而后轻叹似的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之后,他的目光猛得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起来,举起手中之剑,高声喝令道:“出兵!”   轰隆隆的声响中,千军万马耸动天地。   乙酉年七月中下旬,继燕王妃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之后,以赵瑟为首江南士族借金陵换防之机突然向北军发动袭击,大将军越鹰澜死于政治谋杀,采石随之易手,历阳之盟彻底破裂。二十五日,叶十一亲自下令攻打金陵。同日,叶十一以精兵二十万亲征河北。   *   “二十万?”欧阳怜光确知大军的确切数字是在七月二十三日。她看了一眼为二十万大军的后勤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苦着脸前来请示问计的地方官,不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她对那官员说道:“把汗擦擦,就算是二十万人,也用不着这么仓皇。一个月地粮食总还是够的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欧阳怜光于是命令道:“你只先准备一个月的粮食就好了。”   地方官迟疑道:“可是一个月后,秋粮还未下,一旦前线供应不足,殿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欧阳怜光简直为地方官的榆木脑袋抚额,于是颇为不耐烦地道:“请你回去想一想,单只平定河北叛乱哪里用得了二十万精兵?如此庞大的军力注定是为了威慑河北诸军,使其认清形势,尽早归降。何况也不会真格有二十万人马逗留河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泰半军队都会调往江南。”   地方官闻言不禁猛得抬头,诧异莫名道:“金陵不是已经归降了么?为何还会有军队调往江南?”   欧阳怜光深悔失言,心想此时江南消息尚不明朗,自己果然是得意忘形了。于是她佯怒道:“朝廷大事,岂是你所能尽知?”地方官被吓到了,唯唯告罪。欧阳怜光这才放缓了神色,故意做出提点地方官的神态道:“蒋大人,我且问你,凤仪元年殿下亲征河北之时,强敌四面,兵力且仅今日一半,平定河北才用了多长时间?而今兵强马壮,威震天下,四方俯首,却难道还不如当初?我看你这官儿是做到头了吧?”   地方官恍然大悟,自以为得到欧阳怜光的提点,大喜而去。   欧阳怜光背靠椅背,笃定地呼了一口气,心道:“最多二十天,傅铁衣的余部必定投降,即便略有延迟,只要赵箫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缺粮。不过,江南的消息也该来了……”   七月二十五,略晚于宇文翰的奏折,江南的消息来了。打开密报,欧阳怜光霎时就是一愣。然后脸色由晴转阴,复又缓缓地恢复常态。   “阿鹰竟然死了?”欧阳怜光说道,带着一点惊讶。局面超出她所预料的轨道狂飙的事实让她的心情很微妙。   “来人,拿酒来。”她吩咐伺候她的小童。   清风和明月对主人要酒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怀疑。但很快,他们还是找来了酒放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果然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我又不是神!”欧阳怜光小声说着,倒满了一杯酒,放在唇际,然后终究极是不甘心地将酒杯墩在桌上:“不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   被质疑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那个女人目前完全没有闲工夫去后悔。对于赵瑟而言,与其后悔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生死而将整个天下拱手相让,倒不如立足现在,着眼未来,努力让自己灭亡得更轰轰烈烈一点儿。赵瑟并不承认,这全然是出于生而高贵死而不屈的高傲情怀。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就只好拼命向前了,再怎么也不能等死吧?   到这一刻,赵瑟总算是彻底放下自己的感情纠葛了,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和北方军队的对抗。金陵城门的一场喋血,不仅斩断了越鹰澜的人头,同时也斩断了赵瑟过往的人生。采石惊变,葬送的不仅是敌方数万士兵无辜的生命,同时也彻底断绝了赵瑟与叶十一未来重新握手的任何可能。这样,赵瑟反而能一身轻松地投身于对抗北方军队的战争大业。   无可后悔,无可补救,就这样一刀两段。   她安抚、拉拢江南的士族,在军队帮助下,总算完全控制了金陵的局势。之后,就是应对北方随时可能来临的报复性打击——攻击是一定会有的,并且一定相当猛烈,如何应对必须现在就确立下来。   情势非常不利。武昌有罗文忠水军,京口有宇文翰的精兵,庇护江南的长江防线已经没有了,金陵形同野兽嘴下的美味,几乎一张口就能“啊呜”一声吞下去。在这样的态势之下,就算是赵瑟这样的战争门外都知道,己方几乎是不存在胜算的。   根据张襄的说法,最悲观的情况,很有可能一旦正式开战,金陵城就会被北方的大军包围。这样,就必须趁早为围城做准备。当然,金陵的城墙之厚,护城河之深,都堪称天下之最,是最最适合抵御包围的。再加上准备充足,守城军队精锐,再怎么地也能守上他三年五载,一年两年,半年十个月的。然后……然后就不大好说了。或者运气不好,与城偕亡了;或者运气好,在水军的接应下找机会突围出来,扬帆出海——如果王余的水军没有在围城期间被干掉的话……   当然,一味的想着防守逃跑肯定是不行的,一场战争再没有胜算,也不能不考虑进攻。进攻,就是防守。而况,在种种相当不利的估计中,的确还存在着一个有利的可能。这万分之一的有利,就为进攻乃至于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创造了可能。这个机会是傅铁衣用他自己的死为赵瑟创造出来的。   赵瑟泡在军营里,没日没夜地与张襄等一众文臣武将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金陵唯一的胜算在于,就在现在,立即抢先发动攻击,剿灭长江以南的北军,全有江南。然后凭借长江天堑,与叶十一对峙。   由于傅铁衣之死,河北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大乱局之中。叶十一要同时应付河北的大乱和江南的反叛,一开始必定左支右绌,首尾不得兼顾,甚至不得不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毕竟,叶十一的兵力也不是没有穷尽的,而他本人更没有□术。据金陵的谋臣估计,这个时期应该会有三个月。这三个月,北方势必不能全力进攻江南。这三个月,也就是金陵反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能趁这个三个月剿灭长江以南的宇文翰军,收回长江防线,那就大势去矣。   “仅以战论,叶十一的确有不世出的天才。如果没有河北变乱这个契机给我们以先手的机会,我们也就不会有任何胜算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傅铁衣的死。我也感谢他,因为他我才有这个机会为我的夫人报仇雪恨……”张襄说道。   赵瑟心里觉得讽刺得厉害,正是因为傅铁衣的死,她才会愤然与那人决裂。结果,正是傅铁衣的死,带给了她唯一的转机。她想:阿傅啊阿傅,终究是你对我最好。就算是死,也惦记这救我一命。   “至于作战,我是这样打算的……”张襄手指着地图,向帐中文武官员介绍作战方略。他的方略是先下后上,先取京口,复谋武昌。他道:“宇文翰虽然也算名将之一,但只凭他孤军一支,我还是有十成把握的。但关键在于使他真是孤军一支。叶十一援军暂时不必担心,现在的关键是要牵制住武昌罗文忠的水军,使之不能救援,而后才能各个击破。而牵制罗文忠水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巴蜀。听闻蜀王元元与陆子周死里逃生,已活着回到成都……”   赵瑟开始走神。对抗叶十一,战术而外,唯有政略。而今金陵能够选择的战略,无外乎北联山东,西合巴蜀。北联山东,赵瑟自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筹码,只有女儿的身世之谜。然而傅铁衣已死,想到傅铁衣的弟弟铁然,赵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认为这个秘密不说破也罢。至于西合巴蜀,那么子周……赵瑟自己想来,认为倘若要陆子周和自已一起赴死,她虽然不好意思说有十分把握,八分总还是敢应承的,但说到联合……想到此处,赵瑟眼前金星乱晃,猛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赵瑟此一番大事,先后三四日没合眼,如今大约真是筋疲力尽到了极限了,竟然一个倒栽葱磕到桌案,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屋中只有张襄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烛火突突闪着照耀了他的半边脸。   赵瑟从衾被中坐起身来。张襄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什么事?”赵瑟问。   张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同情地说道:“赵瑟,你怀孕了。”   赵瑟怔住了,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全是自嘲,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果然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要来捣乱呐。   “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边笑,边咬着牙说。   张襄登时就被震住了,骇然道:“难道你想堕胎?”   “当然不是!”赵瑟止住了笑,用手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毫不以为意地反诘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凡尘   几乎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巴蜀,也有一个女人确知自己将要做母亲了。   元元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是以端阳节那夜和陆子周说定了要回去,第二天就开始准备动身,不复贪恋桃花源中无甲子的安逸岁月。五月初九日,两人正式告别为期还不满三个月的短暂归隐,踏上回归尘世的不归路。   他们从蛰伏的荆山深处出发,打算回成都去。这就意味着必须横穿大半个荆襄。这条路并不好走。瞿塘关以下,武昌以上,荆襄之地所有的城池土地都已经被北方攻占了。叶十一的军队开进来控制了所有的水陆要道,关防甚严。道路上有关卡,民户有保甲,时常还有大批的骑兵四处巡逻。一旦遇见可疑之人,立即便会捉拿甚至扑杀。   元元和陆子周乔装改扮,昼伏夜出。大路不能走,城池更不敢进。也不能接近村路。两人只能捡偏僻无人烟的小路甚至是连路都没有的野地绕远而行,不但要忍饥挨饿,对付豺狼虎豹,更要时常躲避四处呼啸巡逻的大股骑兵。几乎每一日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其中艰难凶险之处,非言语笔墨所能形容。这历尽艰辛的一路,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初,才总算有惊无险地到在了瞿塘关外。   到了瞿塘关,元元也没能松一口气。瞿塘关的守将不知怎得忽而换了巴蜀土著一派的素何平。元元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潜入瞿塘。先是在守军大营中秘密暗勘察一番,然后看准了军中一员副将,尾随进了卧室,陡然出手,将他自床上绑了票,远远地拎去营外审讯。那副将乍一见元元,疑似见鬼,吓得是三魂出窍,两股站站。元元略作解释后,该副将明白过来自己不是活见鬼,立即扑倒在地,抱着元元的大腿激动得好一阵大哭。   原来此副将乃是河北打家劫舍时代就跟着大姐大的忠心小喽啰。忠心小喽啰哭完一抹眼泪,开始告状。言道襄阳大姐大一失踪,下面猢狲就开始翻天。而今成都之内,土著与土匪两派,正斗得是如火如荼,眼见着就要斗翻灶台,大家散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无甚稀奇。论起造反政变,再也没有比元元和陆子周更熟的了。两人合计都不必合计,便有了计较。他们没有惊动瞿塘关的素何平,当即上马,暗中离了瞿塘,然后一路风驰电掣奔往成都。   元元此一番回成都,是抱着舍弃自己性命换取部下未来的打算回来的,所以行事之间不再有所顾忌,尽是大开大阖。她与陆子周到了成都郊外,先不急着进城,而是径趋先驻扎于成都城外红旗军的军营。红旗军本来就是元元自己手里的东西,自然手到擒来。而况此时,将军们大多都在城里恶斗,营中就只有一个王凤坐镇。元元一露面,红旗军当即俯首听命。   元元三两下收拢了队伍,在中军大帐坐定,然后才传下命令,令成都城里争斗正酣的诸将百官及王后素何元彭等等诸般相关人等出城前来相见。元元死而复生,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喜事。而况两派正斗到不相上下之处,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巴不得能有她回来主持大局。于是当即罢战,携手前去营中拜见元元。   元元又一番动作,费了三两日功夫,于是巴蜀便彻底重回掌握之中。这就已经到了七月中旬。直到这一天,元元一直紧绷着的心和身体总算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然而,稍一放松,元元立即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险恶至极。大抵她先前襄阳的伤筋动骨的重伤并没有完全好透,又挣扎着上路,支撑到现在,一起来了个总爆发。说来奇怪,陆子周这个年年吐血,岁岁吃药的人也是一般的经历,却还能支撑着没有病倒。按罗小乙的说法,便是平日里越健壮如牛,便越是病来如山倒。反倒是平日柔弱的哪一款,极有韧性。这就叫做强极易折。   成都的郎中,并无一人医术强过陆子周的。既然元元病得如此之重而陆子周又无恙,那自然就有陆子周替元元诊脉开药。然而这一次,陆子周却是砸了自己的金子招牌。信心满满地开了方子,几副汤药灌下去,满以为就算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该见好了,不想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日渐糟糕,到了连灌进去的药都会呕出来的地步。陆子周束手无策,正好承认自己无能。于是,成都四城贴出告示,重金延请名医。告示贴了三天,总算有名医揭榜,被卫士恭而敬之地送入府来。   那揭榜的郎中倒有几分名医风采,掂着八字胡,一派从容地步到床前,要求看看病人。这要求十分之合理,应该得到满足。于是素何元彭指使小厮打起帐帘,元元这两天连晕带吐,脸色惨白,浑身虚脱无力,被扶着勉强半坐起来,伸出手来让那名医诊脉。   名医先看看元元脸色,又摸了一下脉,再看了看舌苔,然后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什么病?怀孕罢了。”   陆子周大吃一惊,不禁道:“难道竟是喜脉?”   素何元彭也受惊不小,失声叫道:“不可能!我才不相信!”   名医眼珠子都该瞪出来,揪着胡子鄙夷道:“老朽行医四十载,难道连个喜脉都看不准不成?看脉象,可不已经四个月了?”   这一下,震惊四座,纷纷转头去看元元。素和元彭轻轻哼了一声,撅着嘴将头扭向一边。   陆子周皱着眉手指在元元脉上一搭,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果然,我竟没想到会是喜脉……”   “怀孕么?”元元看了一眼陆子周,遂笑道:“很不错嘛……多谢大夫了。”然后便吩咐重谢名医。   那名医大约很是愤慨众人方才对他医术的质疑,又或者鄙夷他们连怀孕都当做疑难杂症大张旗鼓,害得他杀鸡用牛刀,连诊金都没收,就气鼓鼓地跑了。   不一刻,元元有孕的消息便在成都高层传开了。众人惊诧之余,蜂拥而至,纷纷提了礼物前来贺喜,捎带看热闹。元元本打算一回成都就谋划未来之事,然而不想先是病了一场,紧接着又赶上这么一桩事。于是,只好先按下不提,暂时等几日再说。   因为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之下,过了三五日,元元的身体就见大好,可以着手办一办心头久悬多日的大事。于是,就在病榻前召集诸将,开门见山说道:“叶十一收了江南之后,很快就会来攻我巴蜀,应该何去何从,我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诸将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元元点点头,说道:“我自十六岁起事,于今二十余年。期间陷于绝境并非一次,然而并没有一次敢说放弃认输,于是才能每每绝处逢生。今日,我也不想说认输,然而世易时移,江山已然不是当年的江山,形势也不是当年的形势了。我可以重上战马,再做最后一搏,却不能再白白葬送诸位兄弟的性命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中含泪,纷纷言道:“大姐,咱们不认输。咱们还有剑阁,咱们还有瞿塘,必定能保住蜀中这一块地盘。”   元元笑了笑,说道:“巴蜀虽然坚固,然而只是凭坚守险,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以剑阁瞿塘之险,换诸位兄弟后半生的富贵倒是可以的……”说到此处,抬眼打量,见众人神色都是为之一松,不禁暗中叹息,心道果然大势去矣。元元抬了抬手,刚要说话,突然门外一阵骚乱,卫士送进一封十万火急的报告。于是,元元停下话头,先去看那密报。   不想这一封密报不看则矣,一看竟然把元元看得呆住了。半晌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将密报递给一旁的陆子周。陆子周眼光迅速在纸上一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元元的魂魄已然归了位,昂然起身道:“诸位,事情有变,我们改日再议。”   众人心中疑惑,然而见元元与陆子周,一个大姐,一个智囊,两大主心骨都是神气古怪,于是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疑惑,退出去议论纷纷。   元元和陆子周一站一坐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等人都走完了,元元忽然一笑道:“看来我真是小看赵瑟了,想不到啊,她竟能做出如此豪气的事?”   陆子周看了元元一眼,说道:“她的豪气是早就有的……不过……这不是豪气是冲动!”他紧锁眉头,似有无限烦闷,摇头说道:“不应该啊!”   元元心道:你这是对人家的生死上了心了!然而她还是决定不与陆子周一般见识,遂笑着说道:“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本来还打算投降来着,现在仿佛叨赵夫人的光有了转机了。”   陆子周若有所思道:“未必就是转机。赵瑟行事,从来小事糊涂,大事聪明,沉得住气得很。能叫她不顾一切愤而一击,必定不简单。你要再等等,元元。我们要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要等!”元元说道。   之后的几天,惊涛骇浪一般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世人的眼,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傅铁衣死于暗杀,河北叛乱,叶十一以二十万精兵亲自征伐。历阳之盟彻底破裂,南北战乱复起,张襄宇文翰血战京口,僵持不下……似乎所有的灾难与不幸都在这三两天之内一股脑的爆发了。   “是欧阳怜光!”陆子周在将所有的事件排列组合一番之后,非常笃定地说道:“她终于还是出手了。”   “哦,叶十一的那个谋臣么?你的意思是说整件事实际是叶十一的阴谋……”   “正相反,”陆子周打断了元元道:“正是因为欧阳自己不满意历阳之盟,为了逼迫叶十一和赵瑟决裂,所以才特意作出来的局。”   元元震惊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子周摇了摇头道:“这个很复杂,我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但结果你已经看到了,南北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转寰余地,如果赵瑟胜不了叶十一,叶十一就非杀她不可了。所以……”   元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子周,陪我出去走走。”   “好。”陆子周站起身,扶着元元的手臂走出去。“但你要小心一些。”他说。   出了房门,便是一片莲池,有庑廊木桥蜿延其间。池里的莲花已经残了大半,余下墨绿的莲叶铺满池水。沿着曲曲折折的庑廊绕过莲池,他们转进一小处竹林。元元叹了一口气道:“竹林虽好,但既然回来了,也没得好后悔。子周,你看,这一番天翻地覆,我们还有机会么?”   “有,”陆子周道。元元闻言,眼中霎时间闪耀出喜悦。然而,陆子周却又道:“三成胜算。”元元眼中的喜悦便滞住了,一怔道:“只有三成么?便是我与赵瑟联手,也只有三成胜算么?”   陆子周缓缓道:“大局已定,非轻易所能逆转。姑且不论与金陵的联手是否顺利,就算是一切顺利。毫无芥蒂,我反复思量,唯一的机会也只在于叶十一陷于河北战事,无力□南顾的情况,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出现的。欧阳,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没有把握控制河北的局面,她根本就不会出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河北战事必然平定。这个时间,并不够收复荆襄。”   “我倒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平定河北。”元元道。   “很简单,”陆子周道,“如果我是欧阳,我会建议叶十一废掉皇帝,加封傅铁衣余部……”   元元看着陆子周,半晌苦笑道:“果然……那么,七成机会是趁叶十一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向他投诚了?”   陆子周迟疑片刻,才道:“也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   “你如今与叶十一联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正式承认你蜀王的地位也好,属下的荣华富贵也罢,甚至于巴蜀地方,无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你。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天下底定,叶十一是不是会守信到底,这就要看运气了。能有三成活命的机会,就算他不失英雄本色了。”   元元略作沉吟,忽然笑了:“你这话倒也公道。换作是我,我也作不到。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能活……那么,怎么又说是七成机会呢?”   陆子周低头不做声响,过了很久,他长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孩子……”   元元抓着陆子周手臂的手忽然一紧,然后道:“子周啊,如果在以前,我真的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拼死一战。我是宁死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里去的,反正都是同样要冒险。现在,现在也是一样要冒险……子周,欧阳怜光能做到的事,你也是同样可以做到的吧?”元元偏过头去看着陆子周。   平东   叶十一出兵河北的时候,卢傅两军正在真定对峙,打着毫无希望的消耗战。   河北一地的中枢是常山、真定至河间一线,根据甲申年漳水之战对河北势力的划分,这条轴线之前一直是由叶十一的军队直接控制,轴线以北,大体就是卢文瑶的势力范围,轴线以南,大体就是傅铁衣的势力范围。七月十七日滹沱河巨变,由于欧阳怜光以河北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命令韩德功和赫连胜在第一时间将真定至河间一线的兵力撤到常山,空出战场给杀红了眼的卢傅两军,使得卢傅之战刚一开打,就陷入了异常惨烈的中枢之争。   傅军凭借背靠邯郸的雄厚支撑,抢先拿下了真定。卢文瑶也毫不示弱,一举夺得河间。之后,卢文瑶抓住傅军群龙无首的弱点,发挥自己身为名将的优势,以河间为基地,悍然向真定发动进攻。傅军也正同仇敌忾要进攻卢文瑶呢,于是立即以邯郸为倚靠发动反击。两军一拍即合,然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绝境。几次大战,经过一番复杂的互相消耗,僵持不下之后,双方惊讶的发现,在他们的努力之下,两军的主力都被成功得拖进了真定、邯郸、河间之间的三角地带,彼此牵制着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叶十一来了。   叶十一挥兵东进的速度极快。即使是从叶十一以快攻而著称的辉煌战史看,这一次讨伐河北叛乱的进军速度也堪称登峰造极。洛阳正式誓师出兵是在七月二十五日,二七日,大军就攻取邺城深入河北腹地。三十日,前锋骑兵绕过傅军重兵把守的邯郸,直趋真定与河间一线。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无论是卢文瑶的军队还是傅铁衣的残部,均是抵挡不住,望风而逃。由于此时卢文瑶军与傅铁衣残军正在真定僵持,谁也不敢分出力量救援。于是,八月一日,叶十一亲自统帅的中军便进抵真定东北百里的中山,扎下大营。   中山的位置,与常山相呼应,在真定的东北,河间的西北,正好居高临下俯瞰卢傅两军纠缠不休的真定-河间-邯郸的三角地带。叶十一以其二十万兵力的极大优势,无论对僵持中哪一只军队来讲,都构成极大的威胁。叶十一手下的将军们兴奋不已,认为攻击的命令很快就会下达。他们认为这是符合主上一贯的作战风格的,也许只需要骑兵一次冲锋,就能取得极大胜利。但是这一次,叶十一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如果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反倒是联合起来抵抗就不好了。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得不小心加以提防。”江中流在第一次会议上当众谏言道。   叶十一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派遣使者向卢傅两军发出正式命令,要求两军立即停战,并要求卢文瑶和目前掌握傅军的主帅傅铁然立即放下手中的军队前往大营等候召见并就河北动乱之事给予解释。同样的命令也给了目前正在常山与韩德功和赫连胜呆在一起的欧阳怜光。   卢、傅两方面对于这道命令采取了几乎相同的暧昧的态度。既不接受,也不抗议,石沉大海似的不做任何回应,权当没有这回事——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无论卢文瑶还是傅氏余部,他们都需要时间去考量利弊,判断形势,然后才能决定投降亦或是反抗。叶十一也并没有指望自己一道命令就能让酿成河北动乱的两大军阀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地羊入虎口。那样的话,他也就没必要亲自带兵来河北了。只不过该走的形式必须要走罢了——在谋士们的示范之下,他已经理解到形式的重要性了。   乙酉年八月初二日,遵照命令,欧阳抵达中山大营,并且立即就请求谒见主上。费人思量的是,叶十一虽然火急火燎地召来了欧阳连光,却拒绝见了欧阳怜光的谒见。大约是出于痛恨欧阳连光,却恪于形势不能拿她怎么样的矛盾心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便索性闹起了小孩儿脾气,赌气不见。   叶十一始终没有见欧阳怜光,直到八月初七日,巴蜀使节抵达中山大营的那一天。   黄昏时分,江中流奉叶十一的命,亲自去欧阳怜光的帐篷叫他。一掀帐帘,没等开口,欧阳连光就转过头来对她说道:“看来主上终于消气了。”   江中流一边打量着欧阳怜光身上已经换好了的官服,一面啧啧有声道:“你还真是神机妙算呐。被软禁在帐篷里也能知道巴蜀的使者到了么?不过对你来说似乎也并不算难猜,毕竟元元和陆子周平安回到成都事你是知道的。主上希望尽快平定河北,先前派出去与傅氏暗中接触的几批人似乎都不大令主上满意……”   欧阳连光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去?”   江中流摊手道:“我怕死,不敢去。”   元元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让她看起来暖和多了。“怕死是美德,继续保持。”她说着站起来。   “巴蜀的使节现在正在主上的大帐。“江中流侧身让开门口。   “恩。”欧阳怜光踏过帐篷,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江中流露出稀奇的神色,说道:“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巴蜀的使者是什么人么?”   “不会有什么区别?”欧阳连光道,“反正不管是谁总不会是陆子周。”   江中流急了,扯着欧阳怜光的胳膊道:“你凭什么断定不是他?我告诉你,你错了,欧阳。对巴蜀而言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机会,陆子周怎么可能不亲自来?”   欧阳怜光看了江中流一眼,没有说话。她和江中流并肩向前走,等到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她才开口说话。   “陆子周是绝不会来自取其辱的。”元元道,“身入虎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确是了不起的很,是顶级谋士才有的风采。但是,这种事,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真正的谋士是绝不会做的。”   “他的确没来。”江中流怏怏道,像霜打了的小白菜,“我就不明白了!你,陆子周,你们怎么都这么轻视这件事。对巴蜀来说,这难道不是一次机会?陆子周难道不想加以利用吗?”   “他会利用的。不过,就算他利用了,大概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元元瞥了一眼江中流,说道。   这句话无疑极大地打击了江中流的自尊,让他顿时有找不到北之感,疑惑道:“我就有这么差?”   “这是一个眼界问题。”欧阳怜光无情地说道,“做局、破局,谋士最终极的手段只有这两个。这是我欧阳怜光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做出来局,不是谁随便便就能破掉的。既然是我先做成了这个局,那么陆子周他想要破解,就只能做一个更大局,把我这个局容纳进来……唔,严格说起来完全不能算是破解。其实并一定要针锋相对,我们可以平分胜利的,就像合作一样……”   江中流更晕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欧阳笑了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你总能看到的。”   “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怎么才能让欧阳大人您长命百岁!”江中流哀声叹气道。   两人都不再作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不一刻,到了大帐之外。一番通传,进得帐去。帐中正举行一个简单的晚宴,军中主要的将领谋臣俱都在座,左右两列席位自门口一直延伸至堂上。欧阳怜光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发现正中叶十一少见地穿着了帝后的袍服,穿着凤袍的小皇帝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左首一席坐了一个穿蜀锦的白胖子,料想便是巴蜀来的使节。右首第一席赫然坐着的竟是赵箫,赵箫之下空着一个席位,倒像是留给她的没错。于是,欧阳怜光低下头,跪拜行礼。   叶十一看着欧阳怜光的后脑勺,很想在那上面来一下子。好长时间,他才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欧阳卿,巴蜀元氏遣使前来求和。你既然管不好河北,那就去巴蜀宣旨,封元元为蜀王吧!”   “是。”欧阳怜光头轻轻在地毯上碰了一下,而后抬起头道:“臣从邯郸归来之后便立即动身。”   叶十一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   欧阳怜光起身谢过,坐在赵箫下首的空位。赵箫探过头来,讥诮道:“欧阳大人,您很得意嘛。”   欧阳怜光目不斜视,一面露出笑容回应巴蜀使者白胖子的致意,一面反击道:“您不是也同样得意吗,赵二公子?”   “哈,”赵箫戴了硕大戒指的手指支起下巴,建议道:“不如我们看一看谁得意到最后。”   “您赢了,宰相大人。”欧阳怜光果断地做出了对自己不利的论断,就此结束了交谈。   赵箫无趣地将头扭开。欧阳怜光目光从侧面他脸颊处一块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扫过,忽然回想起自己刚赶到中山大营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欧阳怜光刚一进营门就遭遇了一场打架斗殴。这听起来平常无奇,因为军营里虽然严禁私斗,但打架斗殴却是避免不了的。几乎像吃饭喝水一样,在军营的各个角落,每天都要上演几场。但这场打架斗殴很不一样,虽然斗殴挥拳头的人只有两个,但围观之人甚众,几乎达到了声势浩大的地步。究其原因,大概只在于打架斗殴的级别之高,令人目瞪口呆。没错,像不入流的流氓匹夫一样挥拳头的人,一个是堂堂宰相大人的赵箫,另一个则是威武大将军的万百千。   欧阳怜光站在人群之外眺望战况的时候,宰相和将军正打到激烈处,难分难解地抱在一起。大体上看,赵箫略处于下风。虽然他也很认真地将贵族的剑术和街头混混打架的技巧全部发挥出来去努力斗殴了,但到底不能和职业军人比。一个老虎跳扑得急了,被万百千抓住机会,钵儿大地拳头就打到了脸上。   “呸,赵家的恶贼!还敢这么神气?奸细!叛逆!混蛋!打死你!”万百千一边挥拳,一边咬牙切齿地道。   赵箫连退数步,突然一咬牙,冒险伸手,擒住了万百千的手腕,然后直他起腰来,目光冷冷的扫向万百千。万百千眼光一缩,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点发怯。但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发怯的,于是挺了挺胸,做出格外凶横的神情来。   “不要搞错了,杀死越鹰澜的人是赵瑟,和我赵箫一点关系都没有!”赵箫一字一句傲慢地说道:“不要忘了,如果没有我赵箫,没有我的钱,我的粮食,我的兵器,早在去年你就饿死在长安,现在还拿什么在我面前威风?啊,就算是现在,你身上穿的盔甲,你手上拿的能让建功立业的刀枪,那一块铁不是我赵箫打出来的?我是奸细叛逆,谁还是君主的忠臣?”   万百千目瞪口呆,围观小兵也一律发傻。   赵箫轻蔑一笑,扔了万百千的手腕,傲然转身。围观的士兵自发自动让开一条道给这位恶棍大爷走。   欧阳怜光注视着他宽阔后背的时候就想:“赵箫,你果然是真正的俊杰。”   ……   乙酉年八月初八日,欧阳怜光单人独骑,前往真定城游说傅铁然杨绯夫妇。八月初九日夜,杨绯秘密前往中山大营,拜谒叶十一。次日清晨,朝廷从中山大营发出旨意,向天下公开了滹沱河之变的“真相”,宣布卢文谣谋逆、谋杀齐国公等共计十八条大罪,钦定为叛逆并宣布诛伐。于是正午时分,傅铁然打开邯郸城门,率全军向朝廷投降了。叶十一当即以朝廷名义册封傅铁然,使其承袭其亡兄齐国公的爵位,封杨绯为新城侯,其余夏侯广德一下部将十余人尽数封侯。之后,为傅铁衣隆重置丧,追封为武成王。   在叶十一按捺下心中的种种情绪,带着小皇帝在邯郸城为傅铁衣大办丧事的同时,他还派出万百千,率军攻击河间捉拿卢文谣。卢文谣不敢坚守河间,匆忙弃城北逃。万百千一路衔尾追击,常山的赫连胜、韩德功也一起出兵,对卢文谣形成合围之势。卢文谣北归幽州不及,几乎被困死在燕山之下。然而由于万百千进军过快,终于被卢文谣捉住机会伏击成功,脱出重围逃回幽州。于是,叶十一手下诸路大军并进,以十二万兵力合围幽州。这一天,刚刚才是乙酉年的八月十六日。   平东   叶十一出兵河北的时候,卢傅两军正在真定对峙,打着毫无希望的消耗战。   河北一地的中枢是常山、真定至河间一线,根据甲申年漳水之战对河北势力的划分,这条轴线之前一直是由叶十一的军队直接控制,轴线以北,大体就是卢文瑶的势力范围,轴线以南,大体就是傅铁衣的势力范围。七月十七日滹沱河巨变,由于欧阳怜光以河北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命令韩德功和赫连胜在第一时间将真定至河间一线的兵力撤到常山,空出战场给杀红了眼的卢傅两军,使得卢傅之战刚一开打,就陷入了异常惨烈的中枢之争。   傅军凭借背靠邯郸的雄厚支撑,抢先拿下了真定。卢文瑶也毫不示弱,一举夺得河间。之后,卢文瑶抓住傅军群龙无首的弱点,发挥自己身为名将的优势,以河间为基地,悍然向真定发动进攻。傅军也正同仇敌忾要进攻卢文瑶呢,于是立即以邯郸为倚靠发动反击。两军一拍即合,然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绝境。几次大战,经过一番复杂的互相消耗,僵持不下之后,双方惊讶的发现,在他们的努力之下,两军的主力都被成功得拖进了真定、邯郸、河间之间的三角地带,彼此牵制着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叶十一来了。   叶十一挥兵东进的速度极快。即使是从叶十一以快攻而著称的辉煌战史看,这一次讨伐河北叛乱的进军速度也堪称登峰造极。洛阳正式誓师出兵是在七月二十五日,二七日,大军就攻取邺城深入河北腹地。三十日,前锋骑兵绕过傅军重兵把守的邯郸,直趋真定与河间一线。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无论是卢文瑶的军队还是傅铁衣的残部,均是抵挡不住,望风而逃。由于此时卢文瑶军与傅铁衣残军正在真定僵持,谁也不敢分出力量救援。于是,八月一日,叶十一亲自统帅的中军便进抵真定东北百里的中山,扎下大营。   中山的位置,与常山相呼应,在真定的东北,河间的西北,正好居高临下俯瞰卢傅两军纠缠不休的真定-河间-邯郸的三角地带。叶十一以其二十万兵力的极大优势,无论对僵持中哪一只军队来讲,都构成极大的威胁。叶十一手下的将军们兴奋不已,认为攻击的命令很快就会下达。他们认为这是符合主上一贯的作战风格的,也许只需要骑兵一次冲锋,就能取得极大胜利。但是这一次,叶十一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如果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反倒是联合起来抵抗就不好了。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得不小心加以提防。”江中流在第一次会议上当众谏言道。   叶十一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派遣使者向卢傅两军发出正式命令,要求两军立即停战,并要求卢文瑶和目前掌握傅军的主帅傅铁然立即放下手中的军队前往大营等候召见并就河北动乱之事给予解释。同样的命令也给了目前正在常山与韩德功和赫连胜呆在一起的欧阳怜光。   卢、傅两方面对于这道命令采取了几乎相同的暧昧的态度。既不接受,也不抗议,石沉大海似的不做任何回应,权当没有这回事——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无论卢文瑶还是傅氏余部,他们都需要时间去考量利弊,判断形势,然后才能决定投降亦或是反抗。叶十一也并没有指望自己一道命令就能让酿成河北动乱的两大军阀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地羊入虎口。那样的话,他也就没必要亲自带兵来河北了。只不过该走的形式必须要走罢了——在谋士们的示范之下,他已经理解到形式的重要性了。   乙酉年八月初二日,遵照命令,欧阳抵达中山大营,并且立即就请求谒见主上。费人思量的是,叶十一虽然火急火燎地召来了欧阳连光,却拒绝见了欧阳怜光的谒见。大约是出于痛恨欧阳连光,却恪于形势不能拿她怎么样的矛盾心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便索性闹起了小孩儿脾气,赌气不见。   叶十一始终没有见欧阳怜光,直到八月初七日,巴蜀使节抵达中山大营的那一天。   黄昏时分,江中流奉叶十一的命,亲自去欧阳怜光的帐篷叫他。一掀帐帘,没等开口,欧阳连光就转过头来对她说道:“看来主上终于消气了。”   江中流一边打量着欧阳怜光身上已经换好了的官服,一面啧啧有声道:“你还真是神机妙算呐。被软禁在帐篷里也能知道巴蜀的使者到了么?不过对你来说似乎也并不算难猜,毕竟元元和陆子周平安回到成都事你是知道的。主上希望尽快平定河北,先前派出去与傅氏暗中接触的几批人似乎都不大令主上满意……”   欧阳连光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去?”   江中流摊手道:“我怕死,不敢去。”   元元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让她看起来暖和多了。“怕死是美德,继续保持。”她说着站起来。   “巴蜀的使节现在正在主上的大帐。“江中流侧身让开门口。   “恩。”欧阳怜光踏过帐篷,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江中流露出稀奇的神色,说道:“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巴蜀的使者是什么人么?”   “不会有什么区别?”欧阳连光道,“反正不管是谁总不会是陆子周。”   江中流急了,扯着欧阳怜光的胳膊道:“你凭什么断定不是他?我告诉你,你错了,欧阳。对巴蜀而言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机会,陆子周怎么可能不亲自来?”   欧阳怜光看了江中流一眼,没有说话。她和江中流并肩向前走,等到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她才开口说话。   “陆子周是绝不会来自取其辱的。”元元道,“身入虎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确是了不起的很,是顶级谋士才有的风采。但是,这种事,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真正的谋士是绝不会做的。”   “他的确没来。”江中流怏怏道,像霜打了的小白菜,“我就不明白了!你,陆子周,你们怎么都这么轻视这件事。对巴蜀来说,这难道不是一次机会?陆子周难道不想加以利用吗?”   “他会利用的。不过,就算他利用了,大概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元元瞥了一眼江中流,说道。   这句话无疑极大地打击了江中流的自尊,让他顿时有找不到北之感,疑惑道:“我就有这么差?”   “这是一个眼界问题。”欧阳怜光无情地说道,“做局、破局,谋士最终极的手段只有这两个。这是我欧阳怜光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做出来局,不是谁随便便就能破掉的。既然是我先做成了这个局,那么陆子周他想要破解,就只能做一个更大局,把我这个局容纳进来……唔,严格说起来完全不能算是破解。其实并一定要针锋相对,我们可以平分胜利的,就像合作一样……”   江中流更晕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欧阳笑了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你总能看到的。”   “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怎么才能让欧阳大人您长命百岁!”江中流哀声叹气道。   两人都不再作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不一刻,到了大帐之外。一番通传,进得帐去。帐中正举行一个简单的晚宴,军中主要的将领谋臣俱都在座,左右两列席位自门口一直延伸至堂上。欧阳怜光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发现正中叶十一少见地穿着了帝后的袍服,穿着凤袍的小皇帝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左首一席坐了一个穿蜀锦的白胖子,料想便是巴蜀来的使节。右首第一席赫然坐着的竟是赵箫,赵箫之下空着一个席位,倒像是留给她的没错。于是,欧阳怜光低下头,跪拜行礼。   叶十一看着欧阳怜光的后脑勺,很想在那上面来一下子。好长时间,他才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欧阳卿,巴蜀元氏遣使前来求和。你既然管不好河北,那就去巴蜀宣旨,封元元为蜀王吧!”   “是。”欧阳怜光头轻轻在地毯上碰了一下,而后抬起头道:“臣从邯郸归来之后便立即动身。”   叶十一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   欧阳怜光起身谢过,坐在赵箫下首的空位。赵箫探过头来,讥诮道:“欧阳大人,您很得意嘛。”   欧阳怜光目不斜视,一面露出笑容回应巴蜀使者白胖子的致意,一面反击道:“您不是也同样得意吗,赵二公子?”   “哈,”赵箫戴了硕大戒指的手指支起下巴,建议道:“不如我们看一看谁得意到最后。”   “您赢了,宰相大人。”欧阳怜光果断地做出了对自己不利的论断,就此结束了交谈。   赵箫无趣地将头扭开。欧阳怜光目光从侧面他脸颊处一块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扫过,忽然回想起自己刚赶到中山大营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欧阳怜光刚一进营门就遭遇了一场打架斗殴。这听起来平常无奇,因为军营里虽然严禁私斗,但打架斗殴却是避免不了的。几乎像吃饭喝水一样,在军营的各个角落,每天都要上演几场。但这场打架斗殴很不一样,虽然斗殴挥拳头的人只有两个,但围观之人甚众,几乎达到了声势浩大的地步。究其原因,大概只在于打架斗殴的级别之高,令人目瞪口呆。没错,像不入流的流氓匹夫一样挥拳头的人,一个是堂堂宰相大人的赵箫,另一个则是威武大将军的万百千。   欧阳怜光站在人群之外眺望战况的时候,宰相和将军正打到激烈处,难分难解地抱在一起。大体上看,赵箫略处于下风。虽然他也很认真地将贵族的剑术和街头混混打架的技巧全部发挥出来去努力斗殴了,但到底不能和职业军人比。一个老虎跳扑得急了,被万百千抓住机会,钵儿大地拳头就打到了脸上。   “呸,赵家的恶贼!还敢这么神气?奸细!叛逆!混蛋!打死你!”万百千一边挥拳,一边咬牙切齿地道。   赵箫连退数步,突然一咬牙,冒险伸手,擒住了万百千的手腕,然后直他起腰来,目光冷冷的扫向万百千。万百千眼光一缩,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点发怯。但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发怯的,于是挺了挺胸,做出格外凶横的神情来。   “不要搞错了,杀死越鹰澜的人是赵瑟,和我赵箫一点关系都没有!”赵箫一字一句傲慢地说道:“不要忘了,如果没有我赵箫,没有我的钱,我的粮食,我的兵器,早在去年你就饿死在长安,现在还拿什么在我面前威风?啊,就算是现在,你身上穿的盔甲,你手上拿的能让建功立业的刀枪,那一块铁不是我赵箫打出来的?我是奸细叛逆,谁还是君主的忠臣?”   万百千目瞪口呆,围观小兵也一律发傻。   赵箫轻蔑一笑,扔了万百千的手腕,傲然转身。围观的士兵自发自动让开一条道给这位恶棍大爷走。   欧阳怜光注视着他宽阔后背的时候就想:“赵箫,你果然是真正的俊杰。”   ……   乙酉年八月初八日,欧阳怜光单人独骑,前往真定城游说傅铁然杨绯夫妇。八月初九日夜,杨绯秘密前往中山大营,拜谒叶十一。次日清晨,朝廷从中山大营发出旨意,向天下公开了滹沱河之变的“真相”,宣布卢文谣谋逆、谋杀齐国公等共计十八条大罪,钦定为叛逆并宣布诛伐。于是正午时分,傅铁然打开邯郸城门,率全军向朝廷投降了。叶十一当即以朝廷名义册封傅铁然,使其承袭其亡兄齐国公的爵位,封杨绯为新城侯,其余夏侯广德一下部将十余人尽数封侯。之后,为傅铁衣隆重置丧,追封为武成王。   在叶十一按捺下心中的种种情绪,带着小皇帝在邯郸城为傅铁衣大办丧事的同时,他还派出万百千,率军攻击河间捉拿卢文谣。卢文谣不敢坚守河间,匆忙弃城北逃。万百千一路衔尾追击,常山的赫连胜、韩德功也一起出兵,对卢文谣形成合围之势。卢文谣北归幽州不及,几乎被困死在燕山之下。然而由于万百千进军过快,终于被卢文谣捉住机会伏击成功,脱出重围逃回幽州。于是,叶十一手下诸路大军并进,以十二万兵力合围幽州。这一天,刚刚才是乙酉年的八月十六日。   日暮   幽州并不容易征服。   围城七天了,十来万军队猛烈的攻击也没能让这座城池换了主人。   叶十一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只为幽州留了三天。然而,两个三天过去了,幽州仍然屹立不倒。这不能说叶十一的军队无能,只能说卢文谣在注定了死路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放弃身为名将的骄傲。在从容就死和顽抗到底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所以才能撕开十几万军队的包围网突围而出,所以才会在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之后没有选择远遁塞外逃命,而是选择了回到幽州,死守城池。   卢文谣的顽固和不肯死去给叶十一造成了很大的烦恼。作为一座城池而言,幽州本来也不是那种一打就垮的豆腐渣工程。如果卢文谣继续顽固下去,可以想见,幽州之战必定旷日持久。这样,叶十一也就没有办法在一个月内彻底平定河北了——这种未来,叶十一是绝对不能容忍其发生的。   事实上,叶十一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急切。幽州总会陷落的——一座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援军的城池,再怎么坚固,陷落也只是早晚的事。至于早一个月还是晚一个月,区别并没有想象中的大。   在叶十一拿到邯郸的那一刻,幽州之于整个天下的战略意义就不存在了。幽州,只不过是偏僻疆域上孤立的一点而已,对整个天下的一统宏图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说以掌控河北,断绝金陵与河北势力相勾结的可能,在战略上立于不败之地为目标的话,那目前叶十一已经做到了。要求一个月内无条件征服包括幽州在内的全部河北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苛刻。   然而叶十一非要这样苛刻不可。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不完全的胜利了,即使那是符合赵瑟的利益的。于是,为了加速幽州的陷落,叶十一决定废掉皇帝。   这一决定遭到了包括欧阳怜光在内绝大多数谋士的反对。他们一致认为,既然历阳之盟已然彻底破裂,而且傅氏遗部也没有在这方面提出什么更多的要求,那么废立之事就应该从长计议,不宜再操之过急了。何况也没有合适的继位人选。废了现在的皇帝,谁来做新的皇帝呢?李氏的女孩儿已经被叶十一杀光了,要有也是在金陵。如果立金陵的皇族或者说被南方废掉的那个女孩做新皇帝,那未免也太讽刺了一点儿。   然而,这些理由在叶十一那里都不是理由。他一天也不能忍受李家的女孩儿继续留在皇位上了。就算使赵瑟成为皇帝已经完全不可能,那他至少也要将李家的女孩拉下皇位。如果不这样,叶十一就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了。李家的女孩儿还在皇位上,那么,他与皇室缔结婚姻,攫取权利和天下的行为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呢?叶十一没办法原谅他自己。他所能掌握的唯一能使他的心灵得到救赎的方法,就是彻底颠覆大郑李家天下的凰座。   这并不是可以公开宣之以口的原因,当然,叶十一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对于那些反对,他只需要冷冷地回应一句:“我已经决定了”就足够了。至于没有皇位继承人这个现实问题,只要能忍受其中的荒诞,解决起来也不算难。   叶十一的做法非常的简单粗暴。当时,军营里随军前来的确也带着几个皇室子弟,性别都为男性。叶十一从中选择了年纪最幼且面容姣好的一个,命令加以乔装改扮——由于叶十一本人的傲慢,某种著名的宫廷手术没有在这次改扮过程中使用。那位不幸的男士在庆幸保住了自己身体某个部位之余,被剥掉裤子套上裙子,涂脂抹粉然后带到众人面前。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废立皇帝。   以皇帝的废立为契机,叶十一得到了傅铁衣余部有限忠诚的全部,同时,幽州最后一点儿政治上的后路也被彻底掐断了。当然,如果只有卢文谣自己,她当然可以拼着损人不利己,哪怕只是为了和叶十一过不去这样低层次的目标,也要死守幽州,但士兵们却没有任何心里依靠能支撑他们坚守下去。卢文谣只能选择突围了,而且必须尽快。   八月二十七日,卢文谣带着全部人马杀出幽州。她选择的突围方向是面向塞外的北方,也就是围城三面剩下的那一面。之后,她被韩德功和赫连胜从左右两个方向夹击。卢文谣的心情很复杂,那种明知道是死地却又不得不踏上去的事的确让人很无奈,但身为武将可以死于战场似乎也是最大的满足了。   激战三个时辰之后,卢文谣果然死了。燕王,她的丈夫,在赫连胜麾下的骑兵试图俘虏他的时候痛快地自尽了。他们死后,大部分幽州士兵都投降了。但是,燕云骑没有投降,尽管伤亡甚重,他们中的一部分还是逃出了战场,远遁塞北。   乙酉年八月二十八日,收复幽州。至此,河北之战全线落幕。   拿到河北之后,叶十一将军队一分二。很少的一部分,大约两万骑兵,一万步卒的数目,这些军队加上以前赫连胜、韩德功在河北的驻军将留在黄河以北巩固河北乃至整个北方。其余十来万大军,包括傅铁衣在邯郸和山东的余部,在今后的一个月之内,都将陆续开拔,攻向江南。   这一次,和以往每一次战争不同,叶十一没有做统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确没有亲临前线的意思。南征军的主将,仍然是之前任命的宇文瀚。这是一个正式的信号,意味着叶十一彻底放弃与赵瑟再次联合的努力。   江南方面,在确定了幽州陷落及河北之乱落下帷幕的消息之后,张襄立即就调整了兵力部署。前线的战略由不惜一切代价的进攻转为全面防御,尽可能保存实力。张襄本人也在九月初从前线回到了金陵。   在金陵,张襄见到了赵瑟。   赵瑟看起来挺好,全然没有现出即将失败的颓相,更没有毁灭前的惯常要有的歇斯底里。相反,她看起来更加恬淡温和了。成熟女性的光彩在她身上闪耀生辉,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完全是那些大权在握达到了鼎盛时代的贵妇的样子。   张襄小小地惊艳了一把,几乎要对赵瑟刮目相看了。他想:士族的血到底是不一样的。就算是赵瑟,终于也表现得像一点儿样子了。于是,张襄怀着复杂的心情的向赵瑟说道:“北方第一波援军三万人将在三天后抵达京口,之后将近十万的兵力会在半个月内陆续抵达。我们可能不得不放弃长江防线了。”   赵瑟点点头,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没想到叶十一只用一个月就解决了河北。谁能想到雄踞河北二十年的傅家军一旦失去了傅铁衣就从猛虎变成了病猫呢?”赵瑟像个旁观似的感慨着,最后轻声说了一句:“阿傅泉下有知,一定会伤心的。”   “傅铁衣的鬼魂应该没那么软弱。”张襄看了一眼赵瑟,略有些无情地说道:“因为一个人的崛起而兴盛的,必定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衰败。甘泉年间以来,大浪淘沙一样,兴起又衰落的武力数不胜数。那些昙花一现的辉煌,包括我们张氏,包括傅铁衣,甚至于叶十一的未来,每一个都印证了或者必将印证这条铁律。所以,我们不仅是不能输,我们连死都不敢……”   “听起来像墓志铭。”赵瑟想了想,如是评价道。   “等我死了,你可以把它刻在我的墓碑上,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活着的话。”张襄手掌一合,转了语气说道,“在此之前,我们先说一点儿还活着时候的事吧——前线能坚持到的最后时刻是罗文忠水军从武昌冲下来的时候,预计在十天后。很遗憾,这点时间既不够将下游的兵力撤回金陵,也不够我们卷铺盖卷逃跑的。所以,必须想办法延阻罗文忠水军冲下来的时刻……争取一下巴蜀的配合怎么样?元元应该是乐于给叶十一捣点儿蛋的。”   “晚了!”赵瑟笑了一下,将一份密报抛了过来,说道,“就在昨天,元元正式接受了蜀王的封号。当然,圣旨是叶十一以新登基皇帝的名义颁布的,叫什么来着……”赵瑟努力回忆着新科天子的姓名,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张襄吃了一惊,狐疑道:“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元元那种女人,我了解虽然不多,但也完全想不到她就会这样屈服。不过,也许“识时务者为俊杰”正是草寇的人生追求也说不定,改换门庭的事他们最擅长……”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反正可以确定她是不可能援手了。”赵瑟道:“其实,我挺理解元元这个决定。她和叶十一毕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仇怨,不过是群雄逐鹿,各凭本事罢了。说起来,叶十一说不定要感谢元元才是,若非当年中原之战元元的培养,叶十一未必会有今日啊……”   培养了叶十一的人应该是你吧?张襄心里想,然而体贴地没有说出口。   “而且……“赵瑟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了些晦暗的苦涩,”她怀孕了,快要七个月马上就要生产。做母亲的为自己的孩子做出点儿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张襄“唔”了一声表示理解。事实上,赵瑟的心情张襄是不可能理解的。他想到的只是:“七个月的身孕那是不能上战场了。”再有就是,他通过元元的身孕联想到了赵瑟怀孕的事实。赵瑟的孩子也将近五个月了吧?张襄的视线向下扫过,发现赵瑟高腰襦裙之下,小腹微微隆起。于是便道:“你是不是也该找一个对象结婚了?”   “你要毛遂自荐么?”赵瑟反问道。   “我有妻子了。”张襄目光中闪过一抹哀恸,复有一振道:“我要带着对她的忠诚进坟墓。”   赵瑟怔住了,半响才说道:“你不会进坟墓的……其实我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叫其他什么人做父亲的。”   我会与金陵一起灰飞烟灭,的确不可能有什么坟墓了。张襄不无自嘲的想。赵瑟后半句话,更是只听起来就像是浸透了血泪的过往人生。张襄本能地不愿细想,于是把注意力拉回到即将来临的危局上。“既然巴蜀联合无望,那就只有调动水军阻击一途了。”他说。   赵瑟有一些迟疑,说道:“王余的水军现在在湖州,一旦金陵有变,随时都能扬帆出海。可如果前往阻击罗文忠,能不能拦得住姑且不说……现在已经九月下旬了,很快秋汛结束,长江水位下沉。现在动用水军,就算能阻住了罗文忠顺流而下,王余也要在被困到湖口,只等静等明年春汛才得脱身。”   “跑你就暂时不要想了。”张襄喝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能立即调集到足够的兵力阻击北军的攻势,就算你想跑也跑不掉。整个江南再也没有一座能喝金陵防御力相媲美的城池了。目前看,唯有依托金陵防守才能阻止住北军的进攻,赢得足够的时间。金陵,绝对不能放弃。所以,没有其他选择了。”   “十月到三月……”赵瑟沉吟道,“你能保证守住金陵五个月么?”   “我保证。”张襄说道。   “好吧,下命令给王余。”赵瑟想一旁的郎官说道。   乙酉年九月二十四日,王余率水军全师十万,号称为十五万,前往阻击武昌罗文忠水军。两军在武昌下游湖口相遇,爆发一场大战。两军鏖战数日,不相上下,陷入对峙。十月,长江水落,罗文忠退回武昌,王余避入鄱阳湖,静待时机。至此,南北两方面的水军同时搁浅,暂时无力干预下游的战争。   于此同时,北方诸路援军源源不断地开过长江,通过京口这个桥头堡,向江南发动猛烈攻击。铜陵、当涂、采石、新林、白鹭、潥水、宣州相继陷落。十月初九日,南征军主帅宇文瀚以十五万大军兵临金陵城下。   蜀色   乙酉年,欧阳怜光是无可争议的年度人物。河北之乱以前自不必说,即使是河北之乱以后,在叶十一已经非常厌恶她的情况下,欧阳怜光仍然无所不在。   欧阳怜光太忙了,哪里都需要她!   比如说,八月份欧阳怜光就接受了担任钦差前往巴蜀封元元为蜀王的使命。然而,却一直没办法立即成行。先是劝降傅氏余部的事,邯郸归降之后,又是废立皇帝的事——虽然这些事情没有欧阳怜光也能进行下去,但毕竟有她会更不一样一些。何况诏书形式上也需要等新皇帝的印章才像样子。   这就充分说明了欧阳连光的重要性,叶十一的确离不开她。重要而外,这件事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似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无论什么理由,欧阳怜光八月初就接受的使命一直等到九月初才出发都是不争的事实。从启程之日算起,光只路上她就走了二十来天,等进到蜀中人到成都,九月下旬了。很有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怕死的余地。毕竟元元说是归降,实际却随时有可能翻脸。土匪翻脸,可是不管你什么“两国交战不斩來使”的。并且,叶十一也未必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这么说起来,成都对欧阳怜光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轻易闯不得,她有心拖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么,欧阳怜光到底是不是怕死拖延呢?这问题欧阳怜光自己都但笑不语,不做回应。只有在她的小童清风追问得紧的时候,她才似是而非地答道:“成都,总是要去的。有些事情现在不谈,以后大约也找不到机会了……” 就这样,欧阳怜光拖拖拉拉的到了成都。   元元正式接受朝廷册封的敕书和金印是在九月二十二日,然后,然后就没有了。欧阳怜光此来,除了宣旨册封元元为蜀王之外,是担负着与巴蜀谈判的重任的。册封和接受册封只是完成了形式上的结盟,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真正的问题只能在之后私下的谈判解决。这是很明显的事,元元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元元表现得就像是真不知道一样。接受册封之后,她就把欧阳怜光推给沈文秀去招待。她自己除了偶尔出现在宴会上片刻之外,基本不和欧阳怜光照面。不但元元自己不肯见欧阳怜光,甚至她不允许陆子周出面与欧阳怜光交涉。总而言之,权当没有要谈判这回事。而如果欧阳怜光单方面提出来要会见蜀王,也立即会遭到拒绝。理由只有一个,但正当无比——“大王身怀六甲,大夫说不能操劳,必须得卧床静养,所以暂时不能见欧阳大人了。”至于陆子周,自然没有越过元元,单独要求见陆子周的道理。   欧阳怜光的随行属官非常愤慨,认为元元在搞什么阴谋,但欧阳怜光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哦,既然蜀王殿□体不便,那就等殿下生产之后再谈也不迟。”欧阳怜光如是说道,丝毫不在乎自己肩上的重担。然后,她就高高兴兴地参加起了由沈文秀组织的成都观光团,表示蜀王殿下还有俩月生娃,咱就先玩俩月。   成都可是个好地方。少男少女、才子佳人,都风流得很,耽误了多少风华正茂的有志青少年啊?不然不能有“少不入蜀”的血泪控诉!欧阳怜光跟着沈文秀,今日斗酒会,明日斗诗会,都玩疯了。斗茶会、斗花会、斗鸡会、斗牌会、斗人会……不用两个月,刚一个月,欧阳怜光没事人一样,愈战愈勇,沈文秀趴下了。后来一打听,恍然大明白:欧阳怜光,那是十多年前就勇夺“蜀中第一才女”之头衔的凶残人物。什么斗酒会、沟水头之类的,都是人多少年玩儿剩的。这女人,进了成都观光团,就算是回到她姥姥家了。沈文秀甘拜下风,自问不是对手,于是不得以使出车轮大法。欧阳怜光微微一笑,慷慨应战。   正当欧阳怜光名骚蜀中,再塑辉煌之际。元元的确是在专心安胎。以她得年纪,能够受孕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若要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更是不容易。这不仅是年龄的问题,之前穿越重重封锁回到成都的艰难经历对胎儿造成的危害着实不小。所以,确定怀孕之后,元元就一直避居怡园,深入简出,连政事都扔给了陆子周,鲜有过问,是个半隐居的状态。后来欧阳怜光大驾光临成都,元元不准陆子周参与,更是连陆子周都索性放手政事,一起跟着隐了居。自此,成都之重都归于素何元彭,元元是保胎去了。至于说在保胎之余,这两人有没有顺便搞什么阴谋诡计,那就无人知晓了。   元元和陆子周两人的生活很简单,熬药、喝药、闲谈。偶尔元元躺得久了实在耐不住会出去走两步,然而侍从们往往会很快阻止,惹得元元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奈何。陆子周最喜欢给元元熬药。胎儿六个月之后,他就不大敢自己下笔开药方了,大多数时间都是熬重金延请到园里几位大夫的药。他时常命药童搬了炉子在廊上,他自己拿一个蒲扇,一边熬药,一边微颦眉着眉,远远地透过窗子看着元元出神。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这个孩子,他还是有期待的。当然,期待中有一点儿茫然。   那是欧阳怜光到成都有一段日子的一天,陆子周熬好了今天的药,命侍从收拾了风炉蒲扇,自己亲手端进去给元元喝。元元正扶着腰,满屋地疾走,侍从们一步跟着一步地围着她,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战战兢兢地唯恐她突然跌倒伤了胎儿。这架势无疑让元元更加气闷,一见陆子周端药进来,便一个箭步跨出重围,伸手夺了那药碗,叉着腰仰头往口里灌。   陆子周心中一阵感慨,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元元单手拿着喝了一半的药碗,看着陆子周,有些诧异的问道。   “没什么,”陆子周说,“我只是想,如果不生孩子,你现在应该是骑着马在战场快活肆意,也不必像现在……”   元元笑了,摆手阻止了陆子周的话。一扬手,将药喝完,从赶过来的侍从手里抽了个手帕抹了抹嘴,她说道:“子周,你知道我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孩子我说什么都要要的。”元元的手按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八个月,胎儿会动了,元元的目光里也因此染上了母亲的柔光。   “争不了天下,至少要争一个孩子。”骄傲和坚毅从元元的容颜上浮现出来,“这不是为了你,子周,这是为了我自己。”   陆子周无言以对,半响才道:“我会好好保护这个孩子的。”   “你当然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不然你还算什么父亲!”元元理直气壮地说道。   陆子周颇有些手足无措。倒不是他不想尽责任,而是他完全没想到元元竟突然就这么直白了。   陆子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随着胎儿渐渐成型,元元的脾气越来越古怪甚至说不可理喻。他们过去那种理智清醒的相处之道也越来越难以维系。然而,即便如此,多年以来一直存在于他们彼此之间无需多言的某种默契就这样被说破,对陆子周而言也实在是太突然了一点儿。现在,当元元果断地将她与陆子周的一切拉扯到光天化日之下,摊开在台面之上,陆子周才猛然发现,原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暗自起舞,苦与乐都独个吞咽。   陆子周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他想起欧阳怜光,纵使满城烟花,那仍然也是黑夜中独自前行的一个暗影。谋者天下,永远是一项孤独的工作。他也好,欧阳怜光也好,他们只能在孤独中潜行。即使偶尔一道光照过来,也不过是漫长跋涉中短暂的踯躅徘徊而已……   “所以,谈判的事情就不要继续在心里怪我了。”元元手按住陆子周的肩,淡淡地说道,“我也是个自私的女人,并不希望你这个时候还去考量赵瑟的安危,更不希望你在谈判时开口说一句话还要反复掂量一番我与赵瑟究竟谁轻谁重。不要否认,子周,我知道,如果让你去和欧阳怜光去谈判,你终究会不由自主地想办法救赵瑟。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没有的事。”陆子周说道。元元身体的重量加上孩子的重量通过手掌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仿佛无形中给他肩上加了重担,沉重得几乎支撑不起来。他笑了一下,笑容有一点儿惨淡:“我救不了赵瑟。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没有任何人能救她。”   我所能做到的,最多只是挽救她的肉体性命而已。那也是金陵之战结束以后的事情了——如果她会活到那时候的话——陆子周默默地想。   “我不想听,子周,我不想听了。”元元打断了陆子周,抽出手返回里间卧榻,“这个药吃完总是胸闷得厉害。”   “什么时间见欧阳怜光合适?”元元靠在榻上,从一旁侍从捧着的青花小坛里翻出腌梅子含在嘴里,勉强压住胸腹之中翻滚着的强烈不适感,问道。   陆子周跟着走进房里,冰凉的手指按在元元的颈上,使她恶味稍减,然后才答道:“你生产的时候。”   ……   乙酉年十二月三十日,元元怀胎满九个半月,将要临盆。这一天正好是除旧迎新过大年,下午时候,文官武将及巴蜀的名门望族都齐聚到了怡园,素何元彭作为最正当且合法的蜀王君,也装扮一新,乘着车架前呼后拥地到了。虽说蜀王殿下临盆在即,这年总还是要过的嘛。   今天的安排是下午游园,晚间宴会,歌舞烟花,一直热闹个通宵。元元作为孕妇,下午地游园会并不露面,只在晚间的宴会出来和大家喝一杯团圆酒,稍坐片刻——最后,这个团圆酒当然是没有喝成的了。   元元发动的时候,第一蓬烟花刚上天。绚烂的烟花将天空照得闪亮,五色光辉之下,只见元元脸色唰地一白,身体就从伏到了桌面上。   “大王!”两旁侍从连忙伸手扶住了。两旁文官武将地方豪强于是也注意到,纷纷出言关心。   “没事。”元元从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厉害,兀自逞强,颤抖着手指捏了酒杯道,“我跟大家喝一杯团圆酒,咱们……唔——”一声惊呼元元就扔了酒杯,跪倒在地上。   侍从们一拥而上,什么打伞地、执扇的、捧盒的,全都扔了家伙什不要,抢过去扶元元,两旁文官武将也纷纷挤上台去帮忙。一时之间,人头耸动,乱七八糟,不成个章法。混乱中,就听见罗小乙的的大嗓门喊喊道:“大姐这是要生了,送产房啊!哎,子周,你那发什么楞哪?快点啊!喂,素何小子,你踩我们大姐裙子了!产房在哪儿呢?不是这方向!”   ……   好一通大乱,几个人抬着,总算是咋咋呼呼地将元元送进产房。早一个月前,大夫产婆还有诸般药材,各种应用之物就都备齐了。十几个人轮班在隔壁房间守着,日夜都不缺人。只等元元一进产房,就立即有条不紊地发动起来。   将军们将大姐交到大夫产婆手里,帏帐一放,就没他们啥事了。见产婆进进出出地忙,他们大眼瞪小眼,除了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了,于是只好和后一步赶过来的文官豪绅等等一起坐到外间等消息。   缓过一口气,事情就有了章法。众人都依次坐了下来,侍从也上了茶。只不过听着里间有一声没一声的叫,谁也坐不舒坦罢了。素何元彭和陆子周各占了一张椅子,谁也不看谁,各自没滋没味地喝着手里的浓茶。   蜡烛突突地烧着,过了一盏茶地工夫,帏帐一掀,一个大夫疾步而出,正是那日给元元诊断的神医。那神医出来匆匆向素何元彭施了一礼,然后又向四下众人一揖,而后道:“不大好,恐怕是要难产!”   陆子周心里便觉得咚地一声,不由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素何元彭眉毛一挑,刚要说话,那神医却抢先阻拦道:“你进去做什么?知道不知道,难产,就是因为阳气太重所至!男人怎么能进产房?不但你不能进,还要多找些身健气强,最好是元阴之身的女子进去镇着!”   这一番宏论神鬼莫测,算是将大伙都震住了。半响,罗小乙翻着白眼道:“这大年下,就是有处女,上哪儿给您逮去?”然而生孩子这种事本来也是鬼神莫测,以罗小乙的身份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断然下令道:“给我派兵,把全成都没成婚的女子都给我抓过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侍卫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   回天   此番蜀国的新年宴会,欧阳怜光自然也在应邀之列。只不过她作为代表叶十一的使节,值此结盟将成未成,双方关系暧昧之际,她既是贵宾,也是外人,不宜来得太早。是以欧阳怜光恪守社交礼仪,特意掐着点儿晚一刻出门,本是最合适不过。奈何太凑巧,正和元元发动的时间撞上,不能不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欧阳怜光裹着的一身寒气刚一进门,口中就笑吟吟地说:“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刚合适!”罗小乙很激动地站起身,一个健步迎到欧阳怜光身前,蒲扇大的一双手捉住欧阳怜光纤细嫩白的小手,当即便是一通猛摇。倒把欧阳怜光搞得是莫名奇妙。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蜀国武人中能有这么好的人缘?   素何元彭在座位上发出一声冷笑,语气中很是不屑的样子。罗小乙却是浑然不觉,仍是热情洋溢地摇着欧阳怜光的手,口中还不住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欧阳大人您来得太是时候了!全靠你雪中送炭……”   欧阳怜光目光流转,很快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陆子周的脸上,与他对视。   这一番对视实在是久违了的,仔细想来竟是相隔了十数年之久。   十年,他们目光交汇,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十年的梦。   “终于又回到开始了……”陆子周想。   欧阳怜光微微一笑。   很难相信,十年的漫长岁月,他们只一个对视,就有了默契。   于是陆子周抬眼看欧阳怜光,一边致礼,一面说道:“冒昧问一句,欧阳大人您这些年还一直是单身么?”   这问题有点儿尴尬。欧阳怜光是北方如日中天的新贵,她年过三十至今尚未婚姻的事情天下尽知,哪里需要特意去询问,所以问是否单身之下的深意只能是问她有没有男人。   这种问题放在平常是很失礼的,被问之人即便不翻脸,也不会理会,更不会如实作答。好在欧阳怜光并不是可以以常理忖度之人。她闻言一挑眉,当即便坦然答道:“我自幼修行长生道,参炼姹女婴儿,需得存元阴之身,所以并不适合婚姻。”   此言一出,明显感觉厅中气氛在诡异中透出轻松来,许多人面上都带出笑意。罗小乙更是喜上眉梢,连声道:“那可是太好了!”   陆子周便郑重向欧阳怜光施礼道:“如此,有一事还请欧阳大人施以援手……”   欧阳怜光嘴唇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素何元彭的声音斜刺刺地插进来:“蒋神医,烦劳你看看,这位欧阳大人果然是个能镇得住的么?”   罗小乙当即勃然变色,大有掳袖子跟素何元彭干上一架的打算。小成将军强把拉回去坐到椅子上。这大王还在里面过鬼门关一样的生孩子呢,外面手下两派就要干架就实在太不像话了!陆子周看了罗小乙一眼,示意他冷静。自己随即也退回座位,将场面交给素何元彭。   素何元彭从来当自己是合理合法的蜀王君,自然没有谦让的打算。理所当然拿出代表巴蜀的姿态说道:“欧阳大人请勿见怪,我家殿下有些难产的症状,属下之人不免乱了分寸。”   说话间,那神医蒋氏就在一旁上下打量欧阳怜光。欧阳怜光本来就是个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便站直了任他打量。那蒋神医却是越打量越是心惊,脸上的表情也愈来愈古怪。好半天,才字斟句酌地道:“欧阳大人阴气之纯,为老朽平生所见之最。论说,是什么作祟都震得住得……”   “那便好。”于是素何元彭便将元元难产,需得元阴之体的女子震慑地事情娓娓道来。并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道:“成都城里要寻成年的处女并不容易,又是过年,所以想劳烦欧阳大人……”   欧阳宛然而笑,道:“这有什么,理当尽力。”说罢将貂绒披风解下来递给小童清风,嘱咐他与一众随从暂且在外等候。然后便掀开帷帐,自己独个一个人进了后面的产房。蒋神医向众人深深一揖,也拢着裙袄隐进了帷帐深处。   帷帐开合之间,有细细密密的呻吟声飘出来。众人大多是从没进过产房的人,对帷帐后地一切全凭想象,是以充满好奇。议论的声音便渐渐起来了,空气中颤抖着既兴奋且恐惧的味道。而陆子周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合,目光一直落于帷帐的一角——那是刚才欧阳怜光掀帐进去的地方。在陆子周,这已经是神思分外不属的表现了。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帷帐内陡然传出一声尖叫,竟是撕心裂肺,尾音带着颤音久久不落。众人心中都是一寒,便见帷帐中慌慌张张跑出一个产婆。那产婆脸色都惨白得发青了,满手是血,连手带身体带声音都一起哆嗦。一出了帷帐便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好了,血止不住……殿下晕死过去了……”   陆子周再不迟疑,扔了茶碗,拔腿就往产房去。众人也纷纷起身向帷帐之后探看。尤其是跟着元元从土匪时代过来的一班老兄弟,听得一个“不好”,哪里还管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忌讳,顿时一拥而上,就要闯了进去。素何元彭那一边自然也是不甘落后,紧随其后。一时之间,乱糟糟地几乎不可收拾。幸好守在帷帐里面,元元的女官长还算靠谱。只放了元错、陆子周、素何元彭、罗小乙等等十余个人进去,其余无关紧要的人物便都呵斥着赶了出去。   掀开帏帐,迎面就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越往里走,血味就越浓重。众人的心越走越往下沉,脚下也不由加快了步伐。经过几层由女侍卫重重把守的帷帐,终于进到最里一层的产房。众人都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站在帷帐边向里看。   产房很宽敞,足有二十席大小,然而因为有女侍卫四下虎视眈眈地环绕守卫,又有产婆们神色慌张来来往往地忙,竟把如此宽敞的帷幄都显得小了。产房正中央一张大床,产婆大夫团团围住。床上元元神色萎靡地靠在女侍卫怀里,就着产婆的手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一碗参汤,倒是渐渐醒过来的样子。蒋神医捉一把银针,手下连动,不停地下针。人群外围,欧阳怜光独自远远地站立,仿佛在昭示自己与此一刻的危险清白无碍——其实,就算她想不清白也不容易。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呢。不然她就是再处女,再镇得住大家伙也不能放她进来。当然,事实证明她也镇不住。陆子周深深地看了欧阳怜光一眼。   蒋神医扎下最后一针,抹了把汗,抬眼看见素何元彭,于是排众而出,迎上去深深施了一礼,道:“老身无能,实在是无回天之术……”说罢,将难产的症状详细解说一番,最后说道:“蜀王殿下年过妙龄,又是生育头胎,本来就凶险得紧,兼之怀孕之初身体实在亏损太过,这一出事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如今看来,想要母子均安恐怕是不能够了。”说罢,目光一扫陆子周,又道:“陆相也是精通歧黄之人,可以再看。”   陆子周一点头:“当然要看。”当即坐到床边,握住元元冰凉凉的手,三只手指就搭上了她的尺关脉门。一摸脉相,陆子周的心就凉了。咬了咬牙,拿过一旁的银针便要扎下去。然而银针举了起来,手却偏抖得厉害,怎么都下不去。   元元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陆子周,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喟然道:“算啦,子周……”说完这一句,似乎力气不支,又昏了过去。蒋神医慌忙冲过去施救。   陆子周捏着银针的手颓然垂下,忽而地悲从中来。元元这一声“算了”不知怎得,竟是叫得陆子周心都哆嗦了。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是这样的心软。元元说一声算了,他竟然就不忍了!他竟然就后悔了!他想保住元元的命,就算失去孩子、放弃理念也再所不惜……   蒋神医悄声说话的声响飘飘摇摇地荡进耳中:”不能再拖延了,我这一套定魂针至多再能坚持一刻。究竟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还请王君早做决断。“   “真的还看不出来男孩儿女孩儿吗?”素何元彭犹疑不决的问。   “看不出来……”   陆子周霍地站起身,语气坚决道:“要大人!”   众人全都去看陆子周,素何元彭也飞快地打量了一番陆子周,而后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宣布道:“要孩子!”   帐中霎时间静得像死了一样。死寂中是紧绷到了极致的剑拔弩张。罗小乙开始挽袖子,元错和侍卫长站在一处,以目光无声地交流。素何元彭又重复了一遍:“要孩子!”   罗小乙深吸一口气,搓手打了个响指,四下的女侍卫“呼啦”一声挡在床前三尺之地,各自按剑。与罗小乙一起,与素何元彭等人对峙。帏帐轻动,女官长匆匆行进来,在元错耳边说了一句话。元错面色一寒,转身出了帏帐。   女官长那句话虽然是在元错耳边说的,声音也不大,但正好能够让所有的人听清。她说的是:“素何平将军带卫军前来保护大王,现今已到了门外。”   “老子……”罗小乙勃然色变,一声怒喝,扑出去竟是要卡素何元彭的脖子——无怪罗小乙要失控动粗。所谓卫军,主体其实就是以素何氏为首的巴蜀各大土著豪强的私兵。此时素何平率卫军前来,意义不言而喻。当然了,罗小乙等人也不是完全清白无辜。他们也是做好了内讧的准备的。   陆子周是拎着罗小乙的后脖领子把他强拖回来的。素何元彭得以逃脱被扼死的结果。躲在亲卫身后捂着胸死命咳嗽,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陆子周看着他,是不容质疑的语气:“要大人。”   元错去而复返,面无表情地宣布道:“已经命令军队入城。”   素何元彭讥诮一笑:“成都四门早已关闭。无蜀王之令,擅入者格杀勿论。要造反的尽管来!”   霎时间,剑拔弩张,眼见一场内讧不可避免。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人群之外,一声清越地呵斥:“我说,这种事情,应该是由做母亲的自己来决定吧!”   陆子周猛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先是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欧阳怜光,而后去看元元。元元一直有知觉,只是虚弱。蒋神医猛地扎下一针,她便睁开了眼。   “都把剑收回去,我还没死呢!”她的声音不大,但就是很有威慑力。众人都不由讪讪地收回刀剑。   元元目光在所有的人面上扫过,目光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低了头。最后,看到陆子周,她突然笑了,说道:“不管怎么说,子周,你能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的。”说罢,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突然探手抽出身畔女侍卫腰悬的宝剑,翻身半坐起。众人只见白光一闪,闪着寒光的精钢宝剑就被元元持着架到了蒋神医的颈上。   “你听好,”元元的语声中带着轻微地喘息,然而却坚定无比:“我要孩子。做不到的话,就杀了你。”   蒋神医腮帮子上的肉都哆嗦了。他抹了一把汗,恶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干枯枯的一双手,用力按上元元的小腹……   哭泣的声音响起来。罗小乙用拳头堵住嘴,却仍然止不住哭声。元元呻吟着发出笑:“小乙,你真丢脸!”陆子周木然站立,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涂抹了全身的婴儿一点点从母亲身体被拉出来的残忍过程。他知道,这个罪恶他一生都在心里摆脱不掉了……   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陆子周从蒋神医手里抱过婴儿,递给元元看。“是个男孩子,模样和你很像。很健康”他说。元元已经非常虚弱了。她有些涣散地眼神在孩子脸上一晃,然后露出一个由衷地笑容:“那太好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忽然平静下来,脸上焕发出美丽的容光。   “之后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她对陆子周说。再之后,她慢慢闭上眼,轻声说道:“对不起,大家……”   罗小乙发出一声伤心地嚎叫,掩面奔出产房。元错向前走了几步,试探着唤道:“姐姐?”   丙戌年元旦,元元死了。   双璧   作者有话要说:大剧透的一章,我人品好差 后世对新王朝开国史的研究中,欧阳怜光——陆子周始终是一条关键性的主线。   尽管在已经得到公认的研究成果中,欧阳怜光的作用主要在新旧王朝交替,她是叶十一颠覆李氏王朝,一统天下的重要功臣;而陆子周,他的成绩主要体现在新王朝的施政方针乃至于立国根本的操纵上。从各个方面来说,欧阳怜光与陆子周之间都不可能存在交集。从时间上看,欧阳怜光在新王朝建立之初就淡出政坛,而陆子周成为叶十一背后那个男人最早也是在新王朝建立一年改元之后。并且,太元二年直接造成欧阳怜光身死的某个政治事件,背后明显有陆子周策划的影子。然而,史学界始终有一种猜测,认为欧阳怜与陆子周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极其默契的合作。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一猜测。那一段历史呈现在后人眼中已经经过了太多的扭曲、篡改与刻意掩埋。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事件中几乎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如果将微观历史的观测尺度从一个事件稍稍放大到一个时代,亦即从叶十一崛起晋阳到辞世,再延伸到他的继承人在位时期的共计七十年里(虽然陆子周死于叶十一辞世之日的前一天,但由于陆子周是继承人的培养者,所以直到王朝的第二代统治者死去,他的影响力才算消失),我们会发现,欧阳怜光和陆子周的合作几乎是显儿易见的,不需要任何证据的。   抛开欧阳怜光本人必须死去这个小小的意外,她的所有政治理想都实现了。她的肉体死去了,但她的灵魂陆子周的身体里复活了。或者说,欧阳怜光打下了基础就不得不去死,于是陆子周接手过来并完成了它。甚至于通过由陆子周亲自谋划杀死欧阳怜光这种方式,他们连欧阳怜光的死都最大利益化了。因为他们所有的一切政治诉求都只能通过叶十一的手实现。在欧阳怜光失去叶十一的信任乃至于生命之后,叶十一对陆子周的信任与依赖对他们将是至关重要的……而他们这种合作的起点,可追溯的事实就是元元之死与巴蜀政变。   元元之死与巴蜀政变,一直是历史上的一个迷局。争来争去,从来就没有个定论。   元元之死,如果完全从合作者和阴谋论的角度出发,很可以猜测是陆子周与元元联手谋杀了她,他们最擅于搞阴谋嘛!但这完全是倒果为因,凭空猜测。证据是没有的。如果单从受益者的角度考虑,那么以素何元彭为首的巴蜀大族都比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更有动机这样急切地谋杀元元。   巴蜀土著从来都不欢迎外来势力,当然,这和外来势力大多混蛋也很有关系。所以,他们坐拥天险,自成一统。入主成都的外来力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下场。元元是要和叶十一谈判的,她生产之后举巴蜀全地换一己之富贵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旦这成为事实,巴蜀内部势必就是一场大洗牌。中原大军开进成都,最好的结局也会分薄巴蜀土著现有的利益。而况元元连自己嫡系的安危荣辱尚且顾不过来,哪有工夫为他们谋福利?天府之国的利益谁愿意拱手像让?于是索性杀之。反正凭借剑阁瞿塘,关上门咱不是不能过日子。事实上,元元死后,素何元彭的确立即翻脸,从而使巴蜀的内斗彻底激化挑明,这就是后来的巴蜀政变——巴蜀土著谋杀了元元,这是一种可能。同样,没有证据。   再有一种可能,就要回到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合作杀死元元这个假说上来。无论有没有杀死元元的意愿,陆子周,或者欧阳怜光有这个机会动手吗?答案是,没有!   不管元元死前上演的那一幕有多荒诞。其实上,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蜀地的至高权利乃至于怡园小小一方天地的全部,都牢牢地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无法避免两派相争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又是一回事。一个以造反起家的权利者还大权在握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命都交到其他的男人手里,即使这个男人是她所爱的也未免太可笑了。所以,在元元生产之前,陆子周绝对没有机会作手脚。   至于说生产之时,唯一的疑点只有欧阳怜光在产房的一会儿时间。历史没有记录欧阳怜光在产房做了什么,只能猜测。产房里有大夫产婆侍卫,欧阳怜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动作,最多也就是动动嘴。并且,在那样的情况下,欧阳就算是动嘴,也只能是一两句似是而非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闲话,或者承诺。否则就一定会被记录下来。元元何许人也,当然是不可能因为欧阳怜光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突然情况恶化到要死的地步,除非,她自己愿意……   那么,什么样的承诺能够让元元毅然放弃了求生的强烈意志呢?也许,可以从多年以后找到一个可能的答案——那个后来继承了叶十一的天命之女,她的皇后是元元拼了命才留下来的男孩……   或者,元元只是简单地死于难产罢了。她像所有伟大的母亲一样,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总而言之,元元死了。她的死成为疑案,永远找不到答案了。至于说到和她死亡密切相关的巴蜀事变,以及政变背后存在欧阳怜光和陆子周合作的怀疑,事实上,大多数研究者都倾向于元元死亡之后的一刻,陆子周和欧阳怜光才真正达成了默契。在元元死亡的混乱一刻,他们有一个很短暂的机会,可以单独说两句话。那也是欧阳怜光在巴蜀前后几个月唯一的一次他们单独谈话的机会。   当时,元元一咽气,罗小乙、沈文秀这一班亲信大将立即就飞奔而出。元元死了,他们很悲痛,但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控制军队,然后才谈得到其他。素何元彭那边也是一样,他得先和素何平会合,抢先夺取王权,占据中枢。所以,他不仅自己急着走,还从陆子周手里抢走了刚出生的孩子——他抢得理直气壮,他才是元元的夫君,所以才是这孩子的父亲。陆子周没有反抗,径直将婴儿交到了素何元彭手上。素何元彭有一些诧异,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带着婴儿离开了。时间对于他来说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陆子周身上。这样,产房里只就剩下陆子周,女官长,大夫、侍卫仆从,以及暂时被夺权者们遗忘了的欧阳怜光   侍卫将所有的大夫产婆带走关押,女官长领着一群人在床前忙碌,为元元整理遗容。陆子周最后看了一眼元元死去时彻底放松了的神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过身,向欧阳怜光做出一个送客的姿态。于是,欧阳怜光和陆子周一起走出产房。   从产房到外室还有几层帏帐要经过,陆子周和欧阳怜光的谈话就在这时候。谈话极其精炼。对于一场旷世合作而言,从开始谈判到达成共识,它简短到让人惊愕的地步。   先开口的是欧阳怜光。她说:“我可以帮一点儿忙。”   “现在还不需要,”陆子周说,“你还是尽快离开吧,这里很不安全。”   “那么将来呢?”欧阳怜光问。   “你的死亡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陆子周回答。   “我很担心你的私人感情会影响你的判断,对政治家而言,你未免太有良心了。”   “你应该明白,信任比什么都重要。信任我就是信任你自己。”   “你明知道我不信任你也没办法了。那么,期待与你再见的日子。但愿我们疏途同归。”   陆子周轻轻点了一下头。伸手掀开帏帐走出去。   “小成,”陆子周伸手招呼满脸都是眼泪的青年将军,吩咐道:“你送欧阳大人一程,务必使她安全离开巴蜀。”   小成答应一声,背过身体用衣袖抹掉眼泪,一只手握了腰中宝剑,道:“欧阳大人,请跟我来”   “我会再来。”欧阳怜光看向陆子周,说。   陆子周抬眼间,注意到小成带着的几个少年将军,其中一个眉清目秀,身材高大的,赫然就是他从小养大的迷糊。于是陆子周立即指了指迷糊,匆匆对欧阳怜光说道:“请把这个孩子一并带走。”   ……   乙酉年,实在是一个不详的年份。死亡从年头笼罩到到年尾,无数光芒万丈的伟大人物折戟沉沙,就此陨落。狄桂华、薛玉京、曹秋何、傅铁衣、越鹰澜、卢文谣、元元,这些支撑了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都死了。他们之外,乙酉年,还有一个伟大的人物死了。和其他轰轰烈烈的非正常死亡不同,那是一起正场死亡。   乙酉年十一月十一日,谢十七逝世。他的死,比三个多月之后金陵城的陷落更能昭示一个时代的终结。他死以后,士族黄金时代辉煌绚烂的文化传承就在精神上死亡了。   谢十七公子死前,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当然,无论有没有遗言,都不影响谢氏家族为了自己的利益需要加以杜撰。谢老夫人抚摸着自己的凤头拐杖,坐在谢十七的遗体旁整整一夜,最终决定了死去儿子的遗言。“遗言”有两条,后来以谢十七的语气宣布出来:   第一,我死以后,葬在长安;   第二,我所有的画作、收藏与物品,焚毁于我少时所居之东篱台。   这就奇也怪哉了。怎么说呢,杜撰出这两条遗言,如果不是为了自找麻烦,那就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谢老夫人老糊涂了?   这两条“遗言”,都不大好办。不管是把谢十七的灵柩运回去安葬还是把他的那点儿家伙什运到东篱台烧掉,都得回长安。长安现在可是在叶十一手里,南北又是个交战的状态,恐怕一时间都办不下来。除非南北一统,天下太平。当然,两件事比起来,后一桩又比前一桩容易。因为谢十七的东西可以悄悄的偷运回长安,谢十七的尸体却不可能偷偷摸摸地偷渡回长安挖坑埋了。连谢十七的尸体都不能风光大葬?谢氏丢不起这个人!   这样,事情就很明显了。谢老夫人既不想等南北之战结束,也不想丢人。于是派遣族弟谢奕为首,秘密运送谢十七遗物至长安谢氏旧邸,于东篱台上焚毁,是为投石问路。   十一月份的时候,叶十一正好在长安。因为新立了一个皇帝的缘故,九月份河北之乱平定之后,他就返回长安了。回到长安之后,先是补废除皇帝的仪式,然后再补立新皇帝的仪式。无论废还是立,仪式都潦草而简陋,态度很不端正。不过,既然这玩意补儿都行了,态度端正与否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这之后,叶十一就留在了长安。如果在金陵陷落和成都献城之前不打算亲征的话,他大约会在大明宫一直待到天下一统的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紫宸殿外的广场上雪积了半寸,在晦暗的天色中反照出茫茫一片白光。殿下执戈的卫士,三五步一人站立,脸冻得通红,鼻孔中喷出白色的气。飞鱼卫指挥使高雁远远地从广场走过来。先是绕到一侧距主殿百余尺的值房,将佩刀等物事交给当值的郎将,出来后才向紫宸殿走去。经过卫士层层守卫的行列,到在紫宸殿外,侍卫统领卫伯贞迎下了玉阶。   “我不陪你进去了,你自己小心。”卫伯贞嘱咐道,“主上的心情很不好。”   “嗯。”高雁点了一下头,越过卫伯贞,拾阶而上。   低着头进了殿。殿里阴霾霾的。高雁跪倒行礼,于是便听见叶十一的声音问:“谢家的府邸现在有什么动静?”   高雁连忙答道:“入夜时分,有十几人偷偷运了几箱东西进去,现下在东篱台。已经查明,为首之人乃是谢氏宗老谢奕。臣已命飞鱼卫将府邸团团围住。”   “那就全部捉了!”叶十一的声音陡然变冷。然后就是“咚”地一声。高雁暗中抬了抬眼皮,发现是一个漆木的小盒子被砸在地上,盒和盖分开来,露出一角白绢。高雁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是,”随即退出殿外。刚走下台阶没几步,听得身后一声:“且慢。”高雁回过头,发现是内常侍唐青亲自追了出来。   唐青走到近前,漫声吩咐道:“且慢动手。先遣飞鱼卫沿途宿卫,主上晚些时候将亲自驾临东篱台。”   高雁看了看天色,迟疑道:“已经宵禁,不知主上可有旨意,开哪道城门?”   唐青却已经拔腿要回去了,只不耐烦地道:“一会儿自会传下令符与你。”   烧纸   谢氏府邸群坐落于长安内城第一坊。由朝阳门出大明宫,沿朝阳街疾驰,出了朱雀门向右就是。府邸占地极广,飞檐画栋层层叠叠延绵开去。宣华年间,这里曾是长安内城最繁华煊赫的地方。华灯高挑,歌舞升平,宴会通宵达旦。而今,灯火辉煌不再,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寥寥几点灯火,孤星一般的时隐时现。高耸的亭台楼阁,宛若蹲踞在黑夜里吞噬光明的恐怖巨兽。   乙酉年十二月深夜,由于宵禁而空寂无人的朱雀大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大会工夫,便有十几骑到在谢府前下了马。为首一人锦带紫貂,掀开兜帽,容光灿若星辰,正是叶十一。府门已经被打开了,一队披着黑色斗篷的飞鱼卫挎着腰刀列于府门两侧。高雁上前一步,打了个手势,飞鱼卫就悄无声息地隐于门后的黑暗中。叶十一抬头看一眼门楣之上硕大的牌匾,拾级而上。   一行人进了谢府,前堂直通通一条大道走到尽头,侧面转向,七转八拐之下,便拐进了曾经名声遐迩的谢氏园林。院里杂草横生,黑黝黝地看不清道路。唐青挑一盏灯笼,躬着腰在前引路。亭台楼阁都成了黑幕中的一抹黑色。唯有远处东篱台上火光点点,与灯笼摇曳的微光遥相呼应。   这片园子真是落寞了。   叶十一还记得自己初到长安那年,第一次进入这片园林时候所看到的繁华景象。这里有一座楼台,在那里他几乎要拔剑刺向那个男人;这里有一座亭阁,曾经他与赵瑟在此相拥而眠。一楼一阁,承载着并不十分愉悦的回忆。而今荒草蔓藜,人去台空,依旧是并不令人十分愉悦的。   随行的飞鱼卫渐次散开,隐匿于黑暗之中。“沙沙”的脚步声愈来愈少,终于渐渐止于无。“主上,东篱台到了。”唐青小心翼翼地说道。   “唔……”叶十一从沉思中醒来。这个时候,他的身边除了飞鱼卫指挥使高雁,没有潜伏的卫士还有几十名。于是他侧目看一眼高雁,吩咐道,“你们留在这。”然后取过高雁献上的宝剑拿在手里,仍只由唐青在前打着灯笼,踏上东篱台。   高雁心中着实松了口气,打着手势命令手下将东篱台严密地保护起来,远远地——这个距离很重要。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药,没有哪个傻瓜希望密切参与到主君的隐密中去。那虽然荣耀却往往需要用自己的性命以奉献忠诚。高雁只是个特务头子而已,他既没有成为欧阳怜光式文臣的伟大追求,也没有成为宇文翰式武将的豪迈情怀,他对自己目前的地位与待遇还尚算满意,所以更愿意将自己的忠诚奉献在其他地方……   东篱台上空荡荡。器物摆设都盖了白布,只有巨大的箱笼横七竖八从游廊一直摆到露台。露台中央点一盆燎火,两名仆童跪在火旁,一面抹眼泪,一面从翻开盖子的木箱中取出一些画卷珍玩填进火里。那些希世之宝便在火苗的辟啪声中渐次成了飞灰……迷人眼,然后如烟散去。稍远一些,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迎风站立,背着手发出轻声的叹息。   叶十一走到火旁,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而后,他向唐青伸出了手。唐青忙捧出一个尺长的匣子来。叶十一将匣子拿在手里,摆弄片刻,终于打来了来。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白帛,抖开来,一名双手舞剑的少女跃然而出,随风舞动。   此时,背立的中年男子早已听到动静,踏着优雅的步子走来。他姿态优雅地下拜,操着如沐春风的口吻作一自我介绍:“臣谢氏子奕,祝殿下安泰。”叶十一不理会他,他也能孤芳自赏,优雅地再拜而后起,高贵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能够让人忽略他的小短腿。   叶十一木然松开手指,少女随着白帛飘然坠于火上,火苗腾起一卷,音容笑貌,便都没有了。   谢奕站起身,陪着叶十一看那图化为灰烬,半是唏嘘,半是欣慰道:“十七去时,检点生平珍爱,唯一所缺者,便是这公孙大娘舞剑器图,而今终于无所撼了。”他说着深深地注视了一番叶十一的容颜,感慨道:“见到殿下,仿若见到当年的十七。您和他长得真像。”   这一番既高贵又亲切,既崇敬又熟稔的告白算是把叶十一彻底激怒了。心头留存在记忆里亲生母亲微薄的印象而来的淡淡忧伤席卷而空,只余愤慨与不甘也无可奈何的烈焰空烧心肺。   “长得像那种败类究竟有什么好光彩的?”叶十一的目光向剑一样射向自己血缘上父亲的舅舅,大加指责与鞭挞,“如果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要见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话,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谢弈不为所惧,当然更不可能滚。如谢氏这种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无论出击,对峙还是屈膝投降,都是有其深厚底蕴的。没有比高贵者更高贵,比无耻者更不要脸的水平,那是不可能被派出来作代表的。现在,这个作为代表的各中翘首,就是谢奕。他躬了躬身,纠正道:“不是的,殿下,请您不要动怒。我们只是向您奉献忠诚而已。”   “忠诚?”叶十一瞥向谢奕,诧异地反问道,“那有什么用?我现在还需要我你们的忠诚吗?”   “有的,殿下。”谢奕再一次深深施礼。   “在金陵即将被攻破前的一刻,而不是我的大将军在金陵城外身死之前?”叶十一不无讽刺地道。   “那是个意外,殿下。”谢奕如实的陈述道。   叶十一点点头,似乎他也由衷的希望是这样,但他还是如实地道:“军队不会相信的,就算相信是意外也没用了……”听起来,那更像是自言自语。   “早在去年殿下亲征,谢氏就已经彻底退出金陵了,并没有以越大将军之死就问罪于谢氏的理由。”谢奕争辩道。然后他又说:“我们的忠诚对殿下并非无用。江南,并不是只有金陵而已。金陵之后,还有广大的土地。我谢氏经营经营岭南数百年。金陵屈服于殿下掌握之后,我们愿意向殿下献上谢氏所有土地与忠诚。”   “二月之前,金陵一定会被攻克——”叶十一停顿了一下,然后立即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之后,我宁愿由军队去征服,而不是接受什么奉献。”   谢奕眉头耸动,敏感地捕捉到了“二月之前“和“那之后”两个词,念头连转之下,便想到了金陵还有将近十万的水师由名将王余统帅正驻留湖口静待机会。他想,叶十一必定是不希望金陵之战延宕至来年二月春讯来临。因为既然在战场的一端他的部下罗文忠已经将攻克金陵最大的障碍——江南水师封锁于湖口,那么战场的另一端,宇文翰就必须趁着冬季枯水期拿下金陵。否则一旦湖口的水师趁着长江水涨之机出动,江南已经锁定的胜局就有可能生变。至少,也给了金陵城中精锐突围逃跑的机会,算不得全胜了。现在的问题是,金陵是一座真正的坚城堡垒,在有张襄亲自把守,叶十一却没有亲征的情况下,有可能在二月潮水来之前攻克么?依谢奕看,是有点儿玄,除非……   想到此处,谢奕将心一横,遂抬头说道:“殿下放心。而今金陵旦夕可下,城中必定离心离德,赵氏绝不可能尽在掌握之中。我谢氏虽说早在去年便已退归岭南,但在金陵也并非全然无所布置,总归人与事都是极熟的。今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必使金陵在二月之前出降。”   “二月……那很好。”一只血红的翡翠杯在烈火中爆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叶十一从燎火旁走开,站到露台边缘,缓缓地抽出宝剑,横在空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从背影看去,是和他语气完全相反萧索与落寞。   一时之间,倒把谢奕给看愣了,他不由跟过去开口问道:“殿下很遗憾吗?无论您想要什么,我们都愿意为您做到。”   “我想要一个爱人……”叶十一叹了口气似的低声说道,仿若自言自语。那完全不像是叶十一说的话,而更像是怀春少年粉红了脸吐出的痴语。   谢奕愣上加愣,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不要脸的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哦,我马上就要比你更不要脸了。谢奕暗中抹了一把冷汗,表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家姐谢老夫人有一孙女尚未婚姻,生得玲珑剔透之心,闭月羞花之貌,愿意献给殿下。”   叶十一闻言霍然转身,剑尖在谢奕喉间虚点,目光中是突如其来的冷厉与决然。“我想傢的人,终此一生,只有一个!”他说。   谢奕不禁打了个寒颤,从喉间微微颤抖的剑尖,他能感受得到叶十一喷勃而出的杀意几乎不可克制。赵家的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好的,以至于叶十一到现在甚至都不想放弃,谢奕是不明白的。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能在这一次满足叶十一的愿望,那么叶十一对谢氏的信任与好感必定不会如现在般勉强,而谢氏的前途在今后也必将更加的光明。谢奕决定冒一个险。他垂眼看着寒光闪烁的宝剑,试探着道:“家姐的孙女实际是收养的,说来也巧,样貌与赵夫人很有几分酷似……”说着便偷眼打量叶十一的神色。   叶十一小声嘀咕了一句:“鬼魅伎俩罢了!”随之手指在剑柄上轻轻一弹,剑身便自谢奕的肩头飞过,唰地插进他背后的地上。谢奕满身冷汗地回头看时,只见剑身插进砖缝足有半尺,剑尾还在兀自摇晃。叶十一笑了一下,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谢奕这一身冷汗至此总算是消了,于是轻松说道:“倘若是在赵夫人生产之后,倒不妨李代桃僵。”   叶十一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沉吟道:“赵瑟的产期是在……”说着便转头去看唐青。唐青远远地站在回廊口,低眉垂首,眼望脚尖,仿若与土地爷作交流。然而叶十一的眼睛一望过来,他便立即应道:“是二月二十八日。”叶十一便又去看谢奕。   “着啊!”谢奕以拳击掌,兴奋地说道:“赵夫人最危险的时候,是金陵破城之际。刀枪无眼,殿下您也不可能保证赵夫人不会死于乱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但是,孕妇是不能杀的,只要光明正大。臣归去以后,立即联络,只要城外宇文将军加强攻势,内外交困之下,必能迫使金陵诸公在春讯之前出降。介时,赵夫人有孕在身,又有殿下您的严令和监军,众目睽睽之下,除非赵夫人她自己寻死,否则是没有人能够暗害于她的。这就躲过最危险的一刻。这样,前线的将军们再怎么不情愿,都只能依律将她押解回上都。殿下不妨遣一心腹之臣为监守而自盗,与臣相合,只待赵夫人生产之后,便行那投梁换柱之事。”   叶十一无声地苦笑,神色间有矛盾与愧疚闪过,终究还是在爱情与友情之间有了抉择,决然说道:“亲征不可能,时间上也来不及,但我可以派一个监军。”   谢奕郑重行一揖礼,一边直起身来,一面笑吟吟地道:“如此,三年五载,殿下与谢氏之女,正乃天作之合。”   叶十一看着眼前这位得意洋洋的胖子,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大愿得偿的欣喜若狂,心底里反而有丝丝缕缕的失落与凄凉,寡然无味得厉害。他黯然地转身,朝离开东篱台的方向走去。唐青待他走过,立即提脚跟了上去。   “灵柩运到长安安葬吧,明年下雪的时候。”   谢奕大喜过望,登时跪拜道:“谢主上成全。”   ……   乙酉年十二月下旬,叶十一再一次向江南增兵并发布诏令敦促金陵投降。一时之间,青冀等四十三州兵力几乎倾巢而出,压向已经不堪重负地金陵。叶十一严令主将宇文翰,务必在二月讯期之前攻克金陵,同时他也向前线派遣监军——人选上由于惯作监军的江中流脱身不得,于是毫无悬念地遵循了大郑的旧例,自金吾羽林二卫地近臣中选择,最后定了左金吾将军陈晓虎。   这之后,就是过年了。新年第二天,来自刚刚从剑门关逃出巴蜀,目前暂时留在秦州的欧阳怜光关于“元元死亡,巴蜀内乱”的紧急奏报就到了。   奏折被叶十一扔在案上,叶十一很不悦地道:“元元死了么?“   “是”中书省新进的官员恭谨的回答,静听下文。江中流却自发自动在心里替主君补上了没能说出来的话:她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叶十一略作沉吟,便作了决断:“授欧阳怜光以钦差督军汉中,暂时就留在秦州,等着和陆子周谈判好了。之前也不必回长安,免得无事生非。”   诏命传到秦州,欧阳怜光接了,不禁笑道:“看来主上很不希望我回长安嘛!”待到晚间欢迎中使的宴会上得知了增兵和派遣监军的消息,欧阳怜光的笑容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不是文臣监军么?这可有点不大对劲啊……”她自言自语道。   政变   “监军?所谓监军……”   就这个监军问题,欧阳怜光反复琢磨了一宿。次日一早,从床上爬起来,送走传命的中使,转过头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汉中全体地方官员及驻军将领会议。会上,欧阳怜光言简意赅,表示为了完成主上托付的重任,实现对巴蜀一地的和平吞并,她,欧阳怜光将以钦差督军的名义发动驻汉中全部兵力进逼剑阁,以敦促巴蜀方面尽快达成内部统一从而回到谈判桌前。   此议一出,众皆目瞪口呆。随之而来的,就是众口一词地反对。无论地方官员还是驻军将领,都认为欧阳怜光这么干实在是很不妥当。   “巴蜀毕竟已经接受朝廷蜀王的封号了,名义上讲就是自己人。贸然动用武力,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而且没有朝廷的命令,没有经过主上的首肯,怎么能私自发动进攻?挑起乱子谁负责?”地方官员们如是问道。   “大人们,请注意,我说的是进逼不是进攻。”欧阳怜光不屑地驳斥道。对于这类指责,她见得多了。那是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当即便侃侃而谈道:“请记住,向利州剑阁一线集中兵力,是正常的军事调动,不是进攻。我是主上钦命的汉中督军,汉中一地的军事如何部署,正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自然所有一应事务及后果都由我欧阳怜光全权负责,诸位只要听命行事即可。我想,主上既然命我主持此事,就是给了我这个权利!”   要是叶十一听到欧阳怜光这番话,大约得在心里后悔:果然是一点权利都不能交到欧阳怜光的手里!   给欧阳怜光一个支点,她能翘起整个地球。   地方官们同样是腹诽不已。是啊,正常的军事调动。可你这一调动,立即就形成了大举进攻剑阁的假象。巴蜀能没有反应吗?你就能保证人家的反应不过激?要是万一人家没能像你想的那样乖乖谈判,反而奋起反抗了呢?退一万步讲,几万军队上人家门口列队示威,有点小摩擦再那正常不过了。然后摩擦变成战斗,战斗升级成战争,于是和平吞并巴蜀就此吹灯拔蜡,成为妄想——然而腹诽之所以是腹诽,就在于不能说出来。既然欧阳怜光宣示了她的权利并明确表示将为此负责,那么地方官们不能反对了。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反对。他们可以越级上奏朝廷——当然,这本身就很有风险——但在叶十一亲自阻止欧阳怜光之前,他们只能听命行事,于是也就无话可说了。   驻军将领们也有一些疑虑。和文官不同,武将们并不大关注政治后果与责任,但是,他们得考虑战争怎么打,以及能不能胜利的问题。汉中的驻军,主体上是越鹰澜驻守大散关时期作战带出来的军队。在越鹰澜的影响下,作战思路非常正统,讲究的是不打无把握之仗。欧阳怜光要求进逼剑阁,他们就要考虑万一蜀军出兵怎么办。是退是打?如果退,那形成大举进攻假象从而向巴蜀施压的目的就失败了。可如果打——那你还不如真的下令进攻呢!至少咱肚中有粮,心中不慌啊!现在明摆着没有援军,就汉中这几万军队,扔巴山蜀水那连声响都听不到。打剑阁,那就是送死!   “笨蛋!”欧阳怜光大约心情很不错,听完武将们的控诉立即就笑了,说道:“谁说要你们真格攻下剑阁打进成都去的。威慑,威慑懂么!当然,一鼓作气攻进成都的姿态还是要的。如果蜀军进攻,我们当然要反击,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蜀军出战,就索性攻打利州,摆出正面进攻剑阁的姿态!不要怕天险。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马革裹尸吗?为了主上的大业捐躯,正是吾辈之荣耀。”   将军们都傻了。不怕领导有文化,就怕领导太有文化。由文官思想而发起战争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要你去执行而你还不能反抗。于是,将军们也沉默了。   就这样,丙戌年元月初九日,抱持着“虽然陆子周也是搞政变的行家里手,我也相信他有自己独立完成的能力,但既然时间如此紧迫,我还是帮他一个忙好了”这样一种心理,欧阳怜光谨慎地按照自己的职权范围,恰到好处的将汉中一地全部兵力共计六万人(包括老弱兵残及不在编人员)压到了巴蜀国门的前沿阵地——利州,以有穷的兵力成功地发挥出了无穷的声势,只差悍然发动袭击这最后一步。   欧阳怜光陈兵利州的消息传到成都,陆子周看向素何元彭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的。欧阳怜光的计谋不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所能应付的了。陆子周很清楚,欧阳怜光的做法无疑是对他本人有利的,然而他也有他的为难与矛盾之处。于是,在这件事上,陆子周保持了沉默。当然,他沉默与否都只是影响心情而不影响大局了。   这个时候,巴蜀的权力中心成都正处在如火如荼地内斗之中。土著一派推出素何元彭,坐镇王宫,掌握着元元生下来的孩子,巴蜀土著世代积累的庞大财富,还有素何平掌控着的规模庞大的卫军;土匪一派以罗小乙为首,背后有隐居在怡园的陆子周暗中操控,掌握着蜀地之内真正能打仗的野战部队。短时期内,占据上风的是土著一派。土匪的野战军虽然能踏平一切,但毕竟要分守各地,留在成都的也就有限了。土著的卫军虽然无用,但的确是人山人海地戳在王宫外面。而况元元尸骨未寒。大姐的百日都没过,就杀人家的丈夫,抢人家的儿子,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这事儿就算是土匪也是不好干的。   在欧阳怜光的推动之下,成都两派的斗争立即就上了一个台阶。土著一派所秉持的是闭关自守,绝不容忍任何外来势力染指巴蜀的利益。素何元彭一听边界阴云密布,半是被害妄想症发作,半是借题发挥,立即便认定是叶十一要大举进攻了,力主先下手为强。土匪一派则正相反。元元已死,他们所求的只是荣华富贵,巴蜀如何是不伤心不伤肺的,所以主张谈判。   这个时候,具有决定意义的就是把守利州的主将了。很遗憾,这位将军正好是两派当中土著一派的,于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御敌于国门之外。这正中欧阳怜光的下怀,立即反击。利州之战在糊里糊涂之中悄然爆发。   说起来,利州之战之所以能这么快遂着欧阳怜光的心意爆发,真是多亏了镇守利州的这位将军。这位镇守利州的将军名叫韩有亮,乃是土得不能再土的巴蜀土著,长到四十岁从来没出过秦岭以外的远门。因为他名字里有个“亮”字,所以从懂事起最崇敬的人就是诸葛武侯,人生的追求自然也是成为诸葛亮第二。不过,这位候补诸葛时运不济了一些,前半辈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展露大才。直到前往利州上任之前,他最辉煌战役也只是带领家奴抢夺美男,性质为街头械斗,对手为同等级恶少,规模为百人。可谓怀才不遇。不过,这并不影响韩有亮升级为诸葛亮的胸心壮志,他毫不气馁地继续努力着。不得不承认,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元元一朝身死,巴蜀风云变化,土著土匪两派斗争白热化,素何元彭为了牵制土匪一派在剑阁的兵力,急需一位信得过的大才出镇利州。几番筛选之下,出身巴蜀大族,名气向来又吹得极响的韩有亮就脱颖而出了,从而给了他留名青史的机会。韩大将军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利州,然后,一手促成了利州之战。   可以说,面对欧阳怜光的进逼,能做到毫不迟疑立即出击的,纵观巴蜀也只有韩大将军这么一个宝贝儿。虽然土著派的政治路线决定了只要坐在利州守将这个位置上的还是土著一派的人,战争早晚会发生,然而此外再换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笨蛋,在坐拥天险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先看看再说。   为什么呢?   不要忘了,韩有光是来做诸葛亮的!诸葛亮最了不起的,那就是一生只攻不守,永远都是出奇不意神鬼莫测的进攻。诸葛武侯如此,他韩有光当然不能作缩头乌龟。至于说他自己有没有只攻不守的资格,那是不在韩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的。   于是,韩有光点兵派将,集结精锐,带领着人马从又高又陡的利州城冲了下去。他的打算是以高凌下,将北军压到嘉陵江里面去——当时,汉中集结到利州的军队刚渡过嘉陵江,在江边阵列,主帅是三品的云麾将军郭韬,越鹰澜的旧部。眼见着利州城有大批人马冲出来,郭韬顿时有天上掉馅饼的错觉,几乎不敢相信。   赚了,赚了!这能少死多少人哪?郭韬兴奋地一挥手,哪儿还管什么有诈没诈,当即便令反击。两军遂战到了一处。   事实证明,诸葛武侯不是谁向当就都能当的!再想也不行!两天之后,韩有光败无可败,他甚至连退回利州重整旗鼓都做不到,只好领着残兵仓皇后撤,逃往剑阁。根据欧阳怜光的指示,郭韬也便追着韩有光的屁股挺进剑阁。   剑阁,是巴蜀的生死地。从生死存亡的角度看,这里可比成都重要多了。所以,这里驻守着足足四万红旗军精锐,以及他们的主将——沈文秀。这是一位真正的牛人,文韬武略并不逊于元元。如果当初在济宁不是被陆子周忽悠着投了流寇,而是等着后来被叶十一收编,他的前途一定比现在光明得多。总而言之,绝不是韩有光那种二杆子。   韩有光霉星高照,刚从诸葛武侯的神坛上被打回原形,就悲催地落到了沈文秀的手里。迎接他的没有美酒,只有钢刀。韩有光前脚刚踏进剑阁,后脚就被掀翻在地,连人带马都给绑了,押到沈文秀面前。   沈文秀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打入囚车。然后,点齐三万精锐,一声令下,火速赶往成都,再无任何后顾之忧。临行之前,对于剑阁留守的兵力他做出了如下安排:“守剑门关正面只要两千人就够了,剩下的八千人全都部署在来苏。严守不许出击,谅郭韬插翅也飞不过来,少则三五日,最多不过十天,我就回来。”留守副将懔然应是,并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   这一下,郭韬就难受了。看着剑门关正面那块光滑得像镜面的大石头他就想哭。他要是能把这攻下来,他也不会在如今的位子上混饭了!可是没办法,欧阳怜光一定要让他攻。勉强攻了两回,郭韬表示干不了了,于是找欧阳怜光抗议,表示死伤太重。欧阳怜光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再坚持三天,最多三天。”郭韬只好愁眉苦脸的回去了。   正如欧阳怜光若预料的那样,外部的压力必将催动内部的巨变。   丙戊年元月十三日夜,沈文秀一路风驰电掣,带着三万红旗军精锐赶回了成都。由于行军速度极快,他甚至比北军拿下利州进逼剑阁的消息更早一步到。沈文秀到了成都之后,先是发出和罗小乙等人联络的信号,然后他一秒钟都没有耽误,直接杀向王宫。与此同时,罗小乙散出手下兵马杀进成都各大豪强的府邸,并派出一支人马前往怡园接陆子周。   一旦发动起来,土著的私兵卫军如何能是虎狼之师的对手?成都城内杀声四起,很快,红旗军就彻底控制了局面。五更天,沈文秀肃清了王宫里最后一支守卫,攻进素何元彭的寝宫。   士兵举着火把包围了宫殿,红旗军的将领们簇拥着陆子周走进来。素何元彭怀抱着婴儿站立在台阶最高一级,头傲慢地扬着。他怀里的婴儿撕心裂肺地哭。陆子周走到他面前,停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抱婴儿。素何元彭用力向内抗拒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陆子周将孩子抱在怀里,看着素何元彭动了动嘴,然而终究发现和这个少年实在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于是自嘲一笑,转身离开。   “杀了我吧。”素何元彭在背后喊道。   陆子周停住脚步。“不,我不能杀你。”陆子周轻声说,“你还小,不懂得应该好好活下去。”   素何元彭哈哈一笑,大声道:“我偏不叫你如意!“”说着用力跳起来向一旁卫士的刀刃上撞去。   陆子周骇然转身,素何元彭已经伏在地上了。罗小乙上前探了探鼻息,立即便是甩手道:“晦气,死了!”   沈文秀皱眉道:“这可不大好,看来要有个说法。这是……殉葬?”   陆子周闭上眼,半天才平静下来。“通知欧阳怜光,我要和她谈判!”陆子周说。   后事   丙戊年元月十八日,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各自代表自己背后的力量,就巴蜀彻底归依朝廷之事进行谈判。谈判的地点是利州西南的清风店。朝廷方面作为钦差负有全责的自然是欧阳怜光,此外还有中书省和门下省官员各两名;巴蜀方面除了陆子周,参与谈判的人员还有罗小乙和王凤。按照约定,双方都只带有限数目的护卫。   在这次谈判中,双方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谈判的礼仪也严格遵守规范。空荡荡的四野之间,临时搭起一座天棚作为谈判的所在。一条长案置于天棚中央。两侧分别设置地席,可供双方谈判官员对坐。长案的两头,是双方书记官的位子。   谈判当日,双方互相行过礼,寒暄已毕,依次落座,谈判正式开始。首先,由坐在欧阳怜光右手第一位的那名中书省官员起立作开场词,相应地,巴蜀这边则由王凤致辞回应。一应一和间,内容主要是对叶十一的赞美称颂和对元元的悼念追思,再从中反复穿插宣讲此次谈判的重大意义。篇幅冗长,内容空洞,是典型的官样文章。除了浪费时间之外,它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但却偏偏是不可省略的,连罗小乙都只能坐在那里满脸不耐烦地听着。   官样文章结束之后,就进入谈判实质性的阶段,也就是最重要的讨价还价。要讨价还价,当然首先得摆明车马,提出条件。这回是坐在欧阳怜光左手第一位的官员起立。他拿出一卷帛书展开来迅速的浏览一遍,然后咳嗽一声,摇头晃脑的开始读。那是又是一篇煌煌大作,骈四并六,词藻华丽。欧阳怜光越听越皱眉,突然一挥手打断了那名官员的宣读。那官员正读得起劲,一口气吞进嗓子里,发出“噢”的长音,张着嘴巴瞪着欧阳怜光发愣。欧阳怜光却是直接对陆子周道:“你看,我们是不是简单一点?”   陆子周目光驻留在欧阳怜光面上,似乎仔细审视了她一番。然后,他将面前已经准备好的一张文书拉了回来,点头道:“可以。”   欧阳怜光右手边的那名官员满脸晦气地坐回座位。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欧阳怜光微微垂首表示谦虚,略一停顿,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主上对于巴蜀的要求并不多,简要地说,只有一点,就是尊奉主上的诏令。为此,巴蜀一地的一切权利,包括军政财都应当收回中央。当然,蜀王殿下及其子孙后代制度之中应有的权益,主上也将予以保证。”   陆子周谨慎地回答道:“这些要求大体上没有问题,巴蜀既然是天下的一部分,那么天下一统之后,和其他地方一样尊奉朝廷的诏令,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蜀地自有其体制已有多年,要平稳的容入朝廷制度,还需要循序渐进。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是必不可少的的。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会引起蜀地的动荡。我想,朝廷也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欧阳大人,您以为呢?”   “这个自然,”欧阳怜光似乎已经考虑过了,直接答应道:“目前说起来,只需要作到三件事就可以了。一是巴蜀的地方官员要经由朝廷下旨才能任命。二是蜀内各支军队要重新整编成朝廷的正式的军队,你们知道,这么多的军队不可能以王府私兵的名义存在。再有就是开放关卡,重要的关隘由整编后的蜀军和朝廷派遣的禁军一同防守。”   陆子周微微一笑,也飞快地答道:“官员由朝廷下旨任免没有问题,但人选朝廷不能单独决定或者更改。军队也可以编整,更换服装旌旗,与朝廷一致,但要保持现有的编制。至少三年之内,主将不能换,军队也不能随便调动拆分。”陆子周一边说,欧阳怜光便一边点头。陆子周提出的这个时间很合适,也是过渡时期所必需的,欧阳怜光没有任何异议。   最后,陆子周沉吟了一下,才问道:“关于最后一点,有朝廷派遣禁军共同防守重要关隘,我想知道,这个重要关隘,具体是指……”   “就是指剑阁和瞿塘关。”欧阳怜光并没有想要要掩盖的打算,很痛快就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罗小乙忽然插言道:“我很奇怪,欧阳大人。这么不要脸的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罗小乙这次出席谈判,除了代表军队一方的势力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充人头看热闹。一开始并没有加入唇枪舌战的意思,所以谈判进入交涉之后,他就一直无聊地捉一只墨笔前在面前的帛书上画小乌龟。但当欧阳怜光表露出要染指剑阁和瞿塘关的意思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边将笔下乌龟的线条涂来抹去,一面说道:“现在就要剑阁,将来还要什么?不会是我们的命吧?”   “那正是我们接下来需要谈的,罗将军。”欧阳怜光自动忽略了罗小乙最后一句很有破坏谈判和谐的猜测。至于前面对她本人“不要脸”的评判——比那更直露的内容也不可能影响到欧阳怜光的。她继续说:“我们都需要保障,在这个基础上,你们也可以提出你们想要的条件。”   罗小乙终于还是把那只小乌龟涂成了墨黑的一团。他扔下笔,撇了撇嘴道:“但愿你的保障能让人相信你们将来不会翻脸不认!”   陆子周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么,我先来谈谈我方的要求吧。”   “首先,是蜀王的后事和小公子的地位和安全问题。”   “啊,蜀王殿下的还没有安葬吧?”欧阳怜光十指相扣置于膝上,用很是贴心地口吻说道:“蜀王殿下并非蜀人,这主上也是知道的。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所以如果你们希望将灵柩运回去安葬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时间、地点统统由你们来定,灵柩也可以由王府护卫。当然,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朝廷可以保证沿途的供给和安全问题。具体的人数和比例等等问题,我们可以之后详细谈。先蜀王的陵寝由朝廷征发民夫修筑,完全依照王侯应有的规制。葬礼当日,主上会亲往致祭。我想说的是,在蜀王殿下的后事问题上,主上绝对诚心诚意。至于蜀王殿下留下的小公子……”   欧阳怜光从左手边那位官员手上接过帛书,一面浏览,一面说道:“虽然律法上规定只有女性后代才能直接承袭爵位,但小公子的情况特殊,似乎也不必完全拘泥于律法。主上同意立即册封小公子蜀国公之位,也不需要现在就决定婚约。年纪还这样小的公子,如果说因为律法上的缘故就匆忙定下婚姻,那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能直接封王吗?”王凤问。   “不能。王爵传承自有其法度。反正小公子成年之后,缔结婚姻,蜀王之位自然便能够得以延续。”欧阳怜光含蓄地笑了笑,“据我所知,不封王对小公子反而更加有利一些。”   王凤一怔。陆子周却是一挥手道:“什么时候封王姑且放在一边,欧阳大人的意思,应该是希望小公子居于长安吧?”   欧阳怜光语气一顿,然后斩钉截铁的纠正道:“是要求,不是希望。”   王凤立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那么,如何保证小公子平安长大呢?历史上类似的情况,莫名其妙夭折甚至是被暗害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到时候你们再起来造反不就行了?”欧阳怜光猛得扬起头说,语气里突如起来的森森的凉意使人不寒而栗。王凤顿时语塞。   陆子周手指在桌案上无声的敲击,欧阳怜光看向他,似乎只一瞬间,她猛然绷紧的姿态就彻底放松了。“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将孩子带到上都去远比将他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她说,“这一点无可商量,事实上,这也是诸位能够保有现有武力和权益所必须做出的交换。我想,接下来你们要说的正是这个吧……”   罗小乙笔锋一顿,暗中横过手肘轻轻撞了陆子周一下。陆子周叹了口气道:“我需要叶后本人明确地姿态。”   “没问题,”欧阳怜光笃定道,“主上可以在先蜀王的葬礼上与她盟血誓。”   陆子周点点头,向王凤做了一个手势。王凤手边一摞文书,他径直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递了出去。“关于蜀地的文官武将,希望朝廷能够据此加以封赏安排。”陆子周说道。   文书经由双方佐官之手递到欧阳怜光手中。打开之前,欧阳怜光先是用手掂了掂。挺重,恐怕要价不低,她想。文书一经打开,连绵不绝的折页就“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堆在欧阳怜光的腿上仿佛一蓬白纸花。欧阳怜光随便扫了两眼,发现上面列举的仅只田产财货一项便已逾巨万,此外还有爵位官职等等要求。纵然欧阳怜光早有破财的心理准备,也是吃了一惊。   “未免也太过了吧?”她说。   陆子周晒然道:“将士半生搏命,流血受伤,所为者不过荣华富贵。而今求田问舍,为子孙后代百年计,何过之有啊?”   “是啦,是啦。”欧阳怜光叹息着重新展开刚才被自己胡乱合上的文书,仔细上看起来。半响,她方才抬头看向陆子周,有些诧异地道:“那么你呢,这封文书上,我没看见对你自己的安排。你想归隐么?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还以为能有一天可以和你共游终南山。”   陆子周摇摇头道:“蜀王临终之时,欧阳大人也在场,应当知道蜀王托付我以后事。我会照顾小公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原来如此……”   ……   一番唇枪舌剑,一直谈到下午,总算大体谈出了一些眉目。在之后,就是具体而细节问题的磋商了。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谈判双方的官员也有心情端起茶碗,说一些轻松的话题。陆子周将视线从天棚外蜀山雄峻的身姿上收回来,射向欧阳怜光。“另外还有一个请求”他说,“希望欧阳大人转告朝廷。”   “是什么呢?”欧阳怜光身体前倾,微笑这说。   “江南的战争结束之后,希望朝廷能够以宽大为怀,免除赵瑟的死罪。”   陆子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迟疑。很难相信,他能如此平静的吐出“赵瑟”这两个字,但事实就是如此。伴随他这句话,是欧阳怜光突然龟裂的笑容。   “书记官,删掉刚才那一段记录!”欧阳怜光怒气冲冲地将茶盏扔在案上,然后质问陆子周道:“这种问题,似乎并不适合在现在的场合谈起!”   陆子周平静道:“这不仅是我私人的要求,也是元元的遗愿。”   元元都死了,还不是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欧阳怜光冷笑一声,看向罗小乙。她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调拨,但很遗憾,没有起到作用。罗小乙非常迟钝地冲欧阳怜光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道:“这件事,他说了算!”   这一来,欧阳怜光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她坐正身体,郑重其事地道“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陆子周点头说:“好。”   于是,罗小乙、王凤等巴蜀一番的谈判人员便起身离开了棚子。欧阳怜光的副手们却颇为踌躇。欧阳怜光道:“你们想留下旁听,我不会阻止的。不要勉强。”几名官员同样的反应就是擦汗。然后,他们也选择了退出现场。   当棚中只剩下陆子周和欧阳怜光两个人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缓和了下来——虽然他们要说的远比剑拔弩张更令人紧张。   “怜光,你看,那里就是剑阁。”陆子周站起来,指点远处镜壁一半高耸入云的两道石壁,以及石壁间夹着的一线天,向西南方向划去:“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在威胁我吗,子周?”欧阳怜光打断他道。   陆子周垂下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不肯投降,或者没有办法坚持十年八年那样长的时间,四五年一定没问题。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取提前四五年的时间一统天下,很合适不过啦。”   “用元元留下来的遗产去拯救其他女人的性命,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难道你心里不愧疚么?”   “我愧疚不愧疚都和你没关系!”陆子周道。然后他很诧异地看了一眼欧阳怜光:“愧疚这个字眼,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   欧阳怜光忽地笑了:“子周啊,你可真不老实!威胁这种话也不该出自你之口啊?我们都知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威胁。所以……好吧,既然你说是威胁,我就当你在威胁好了。”   晚钟   “如果不放过赵瑟,蜀地就不投降,天下统一至少将因此推迟四到五年,”欧阳怜光点了点了头,诚心地评价道:“的确是很有效的威胁。”   “但是,很抱歉,子周,我不能接受。”欧阳怜光正对着陆子周站立,昂然说道:“我不能接受,并非因为你的威胁无力,恰恰是因为你的威胁有力!唯其有力,所以无效。”   “我们来算一算吧。凤仪元年散关之战,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只持续了一个月,就花费了八十万担粮食,三百万贯钱,还有数以十万计的各种箭矢粮秣。这还只是我们这一边的损失。相信你那里的损失绝不会比我们少。紧接是乙酉年汉中之战,那一次,元元主攻,我们主防,花费的少一些,但双方至少也用掉了五百万贯。而从凤仪元年至今,三年间,仅是双方在汉中一线维持必要的均势,所投入的军费,相当于宣华年间巴蜀汉中两地十年的岁入。这只是钱,再说人。三年间,死于汉中至巴蜀一线战争的精锐士兵至少五万,而普通地方军民的死伤更在这个数字的十倍之上。”   “我们都是罪人,子周。”欧阳怜光点了点头说,“之前天下未定之时也就算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就意味着牺牲和损失要无限制的持续下去,更重要的是这些牺牲和损失毫无意义。前几天,在利州剑阁一线,双方的军队发生了一些冲突。通过这次冲突,我们可以计算出来,每一天剑阁会吞掉多少钱多少人命。战争继续持续四五年,最终打进剑阁的士兵还有多少理智能剩下来,将士情绪会像火一样烧起来。那么到最后,剑阁失守之时——我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血洗蜀地的历史会再次重演。你很清楚这一切的,子周。”   “子周,你知道吗?如果换另外一个人在这里用这个威胁我,那么也许我就不得不考虑妥协了。这世界从来都缺疯子。”欧阳怜光笑笑,道:“但是你,不可能。”   欧阳怜光微微摇头,然后笃定地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做这种事。”   “我并不需要你相信,更不必你妥协。”陆子周爽快地说道,“你只是需要把这个要求传递给上都就可以了。”   “果然如此啊!”欧阳怜光挑了挑眉道,“我猜你这也是为了给叶十一解套儿。”说罢,欧阳怜光继续摇头,语气很是遗憾地道:“抱歉,子周,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行。”   陆子周皱眉道:“你应该不会在乎赵瑟本人的生死的。她在政治上已经完全受控,至少十年以内是左右不了大局的。至于十年之后,她就算能影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也许她活下来,对叶十一反而没有什么影响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不留余地,你应该给叶十一一个机会,同时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并没有非要杀掉赵瑟的意思。不是那么回事。”欧阳怜光坦然承认道:“我也没有想到金陵事变,赵瑟的反应会这么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不是我的错。就算是神,也有不能完全掌握的谋略。”   “我了解你的想法。叶十一心底里一点儿都不愿意杀赵瑟,他就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然而,碍于形势,他又非杀赵瑟不可。所以,只要你这边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抓住。然后以此为借口,挽救赵瑟的性命。再也没有比‘为了早日一统天下’这样的大义借口更能堵住所有人的嘴的了。没错,没错,是这样……我不是不能配合你。”说到这里,欧阳怜光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是,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叶十一舍不得赵瑟,这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可以帮他找借口放掉赵瑟,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借口。尽管他们说不出来,也没办法反对,但是公道自在人心。不满和嫌隙会就此埋下,在之后的施政中,稍有触及军队的利益,这些不满和嫌隙就会爆发出来,成为天下再次大乱的导火索。在加上赵瑟活着本身所代表的政治隐患,极有可能伺机发难。这种情况,你能保证在不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控制得住局面么?如果我的确因为救了赵瑟一条命活到那一刻,我是没有这个把握的。子周,你告诉我,未来什么样的代价是小于今天赵瑟的一条性命的?”   陆子周将头偏开去,言不由衷道:“只是未来罢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让私人感情蒙蔽了你的双眼。”欧阳怜光义正辞严道,“你一时的良心,只会让你对大多数人犯罪,除非你永远放弃你十七岁时就立下的远大志向。”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陆子周忽然转过身,仿佛压抑不住情绪似的宣泄道:“我宁愿我已为此而死。”他的喉咙暗哑,目光交织着光亮与黯淡,使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灰白。   “可惜哪,死那一票已经被我抢先选了,留给你的只剩下生了。”欧阳怜光笑调侃,不介意在陆子周乱七八糟的心上再加一捧杂草。   陆子周黯然坐回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以手按住头道:“不要说了,怜光。”   “那么,你也承认,最简单地做法就是让赵瑟死。只有她死,才能一了百了,是最好的选择。”   陆子周略有些无力地一摆手:“请让我再想想,欧阳。”   欧阳怜光非常宽容的闭上嘴,暂时放过了陆子周。她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碗。茶早就凉透,然后欧阳怜光咽这那冷冰冰的陈茶,像品滚着清香的新茶一样,态度写意而享受。”   在长时间的静谧以后,她缓缓地开口:“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把天下未来交到一个因为个人感情失败而精神上陷入虚无的君主。然而,稳定军心是第一位的。无论叶十一,还是我们,目前都还离不开军队的支持。两权相较取其轻,赵瑟必须得公开处死。最低程度,叶十一本人应该一直表明坚决处死赵瑟的坚决态度直至最后,这其中真的没有玩弄策略的余地。”   陆子周,忽然睁开眼,审视欧阳怜光。   “别这样看着我,我说过我对赵瑟的生死不感兴趣。”欧阳怜光偏过脸,似乎很有一些不适应。然后,她摊开手,无所谓的玩笑道:“何必纠结于完美呢?反正搞不了阳谋你还可以搞阴谋嘛。世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阴谋上演,和我无关的,我也没兴趣插手。”   陆子周沉吟半响,谨慎地开口道:“那么,我希望前往上都的日子,定在攻破金陵之后。”   “没问题,我想皇太后殿下也不会催着你的。”欧阳怜光将茶碗扔在案上,道,“那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不要忘了,删掉那一段记录。”   欧阳怜光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天棚外走去。陆子周看着她的背部,直到她即将出门离开,才忽然开口问道:“欧阳,你仿佛很急着回长安去,出了什么事?”   欧阳怜光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那要回去之后才知道。”   ……   戊辰年元月二十四日,经过数日的谈判,就巴蜀归降朝廷的诸多后续之事,成都与长安方面终于达成一致。长安得到了疆土,罗小乙等人得到了富贵荣华,双方都很满意。欧阳怜光和陆子周互相握了手,和谈成立。   然后,欧阳怜光一面和自己的小童清风和明月感慨着:“哎呀,这是时隔十五年,再次与陆子周握手呢!”,一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她一刻都没耽误,立即就飞奔回了长安。对于汉中的地方官员,和突然被丢下来的谈判属官,欧阳怜光是这样交代的——   “和约极其重要,内容牵涉诸多,我须得亲自回朝向主上奏报。诸君严守关城,静待朝廷旨意。”   陆子周本人则回转成都,西南暂时平静下来。至此,天下所有的视线遂聚焦于金陵。金陵之战,即为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战。金陵城破之日,亦即天下一统之时。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在金陵主战场上,随着最后一支增援军队加入,由中原正面渡江而来,宇文翰统帅的直接攻打金陵的军队达到二十万人。于此同时,原本驻扎于荆襄的段文虎军大举攻入湖南,连克长沙、南昌,进逼安庆。风雨飘摇的金陵城在坚守了四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后时刻。   在接到荆襄军队迂回长沙,成功突破江西,进逼安庆的消息时,张襄立即就知道完了,湖口水军春汛反击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当时,张襄正在城头上拖着三天三夜没阖眼的疲倦身体坚持指挥守城,当即便是眼前一花,差点没栽倒在地,抓着亲兵的手臂才站直了。于是,立即将守城之重任交给副将,自己则匆忙赶往城内,与赵瑟商议。   事情紧急,也等不得通报,张襄一路闯进府去。到在赵瑟的卧房门前,到底还是被霍西楼亲自出面拦在外面了。   “大将军请稍等片刻,胎儿不大好,夫人身体正不适得厉害!”   “她到底是生还是不生啊?”张襄很是不耐烦地发泄道,“怎么总没个痛快!”   霍西楼有些尴尬地道:“还有一个多月,夫人才到产期呢……”   “哪里还有一个月可等!”张襄一摔披风,似乎将全部的压力与怒火都发泄了出来,转身坐到外面厅上喝茶去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地工夫,赵瑟终于扶着侍奴出来了。她已经怀胎将近八个月了,起坐之间颇为不便。脸色苍白,的确是刚刚发作了一场的样子。赵瑟坐下来,取过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大将军请说吧。”   张襄将袖着的军报递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赵瑟默默看完,沉默半响,才道:“这么说,湖南和江西已经全部丢了。金陵,会被彻底孤立包围。”   张襄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我倒并不十分担心这只军队迂回攻击金陵。金陵现在最主要压力还是来自宇文翰的正面攻城。即便再有军队迂回偷袭更多的作用也不一定会有。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在湖口的水师。那是解金陵之围的救命稻草。极有可能,段文虎迂回江西是绕到前面是去截击水师的。这一支军队现在的进兵方向正是芜湖。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水师而不是金陵,那情况就非常糟糕了。我们的水军会被罗文忠和段文虎夹击。水师一完,金陵立即要倒,多一天都守不住。”   赵瑟轻轻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张襄。湖南、江西,都是不易用兵之地。按理说,北军来攻,已攻破采石兵困金陵,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再迂回湖南、江西等地。有没有必要姑且不说,用兵也非常困难,大抵需要数月乃至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有所作为。事实上,襄阳的军队自去年占据荆襄之后的确也一直都没有迂回湖南的意思。既然当时没有,那就应该是一直都没有这个打算。那么,三天之前,北军怎么突然进兵湖南了呢,而且还这么顺利。如果湖南江西是这么容易攻打的地方,我们当初怎么可能不加考虑就把水军放在那里呢?”   赵瑟自嘲一笑,黯然道:“湖南是长沙王地地盘,江西,紧挨着岭南。岭南又是谢氏的终老之地。现如今,金陵,恐怕也不大安全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别怕,赵瑟。”张襄手按上赵瑟的肩膀。   “我不怕。”赵瑟仰起脸,“让王余回来吧,水军恐怕是等不到春汛了。让他现在就回金陵来!本来我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的,现在……该走了,该走了……”她低声说着,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抱歉,赵瑟。”张襄有些伤感地道,“本来以为玉京之后,至少不会让你也怀着身孕就匆忙突围,没想到……我真是……”   “别这么说,张襄,那不是你的错。如果连你这样的男人都要自责的话,你让其他的人怎么办呢?这都是我自己的错。”说到这里,赵瑟闭上了嘴,心中默默想道:所以,我不会像玉京姐姐那样的……   赵瑟用手擦掉眼泪,推开侍儿的手独自站起来,说到:“张襄,我想去城上看一看。”   “还是算了吧。”张襄看着赵瑟笨重的身体,有些迟疑。   然而,赵瑟的态度很是坚决:“最后了,应该去看一眼。”   落日   赵瑟登上金陵城,冬末初春嵺峭的寒风吹在城上,吹在那些孤单单沉默站立的守城军人脸上身上,格外凄冷寂寥。扶着女儿墙向外眺望,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北军营寨,连长江水都成了其中的点缀。赵瑟忽然想起一句诗:玉树歌残王气尽,景阳兵合戍楼空。前朝许浑的诗,真是好诗啊!那其中的妙处她以前学的时候,怎么从来就没体会出来呢?   “后悔么?”张襄双受撑着城墙,脸迎着风,向赵瑟道:“如果没有和叶十一决裂,你本不必受这一遭刀兵之苦。”   赵瑟笑笑道:“做都做了,还谈什么后悔。靠卖身作皇帝未必就会强于今日。我——”赵瑟轻轻按住袭击心脏的位置,平静地道:“已经准备好了。”   “说到作皇帝,”张襄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建议道:“要不要考虑一下,趁着最后这一点时间搞一下登基仪式。”   “刚建立就覆灭的王朝?还是不要给后人留这种笑柄了吧!”赵瑟自嘲道。   张襄不以为然道:“能够借机肃清一下金陵也是好的嘛。”然后,他一正颜色,说道:“为了金陵城破之时,不是以叛逆之名而死。为了士族的骄傲。”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赵瑟叹息道。   士族的骄傲只能用士族的血来维护,如果这种骄傲果然还存在的话。赵瑟想,气数,已经尽了啊!   赵瑟转身下城去。她的背后,擂鼓的声响越来越紧密地连成轰隆隆的一片,紧接着,地动山摇,整个金陵城都似乎摇晃起来。敌军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天夜里,金陵的下关城丢了。张襄清点兵马,金陵的守军已经不足三万了。于是,张襄将守城的步卒和精锐骑兵分开来。守城的重任全权委了将军郑涉,张襄自己则统帅骑兵,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前来救援的水军。   与此同时,赵瑟要求王余不等春讯,立即率领水军前来金陵救援的命令也传到了湖口水军大营。事实上,这个时候,王余也不得不出兵了。如果等到段文虎的军队攻陷芜湖,他再出兵也没有意义了。不但救援不了金陵,而且连他自己在湖口的大营都非叫罗文忠和段文虎给两面夹击了不可。于是,王余只好一面跳脚大骂湖南江西等处守军无用,一边集合队伍,准备出兵。   江南的水军一贯强大,鼎盛之时,规模超过十万人。当然,现在湖口的水军是远远没有这个数目的。乙酉年,江南水军先是经历了年初寿州之战的折戟沉沙,之后在鄱阳湖又与罗文忠一场鏖战,损失都不在少数。最后驻扎于湖口大营的水军虽号为十万,实际连五万都不到了。王余驻扎湖口期间,悉心恢复,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这一次出兵,王余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后路伏兵什么的,想顾也顾不上,想留也没得可留,于是索性不管,所有的家底都带上得了。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湖口水军倾巢而出,号称十五万,顺江东下,直扑采石。王余的作战意图很明确,就是利用水军在下游的优势,拦腰切断北军的进退之路,然后顺江而下,解金陵之围。   策略是个好策略啊!一下子正中北军要害。北方军队攻打金陵,十几二十万军队,人员补给全凭采石京口两处的浮桥。只要水军将其截断,围攻金陵的军队怎么也要退了。   危险!这必须得拦住!   武昌的罗文忠立即出动水军,追着王余的屁股猛撵了起来。与此同时,段文虎也加紧行军。他们这只军队已经打倒独树口了,只差一步就能赶在芜湖拦截江南水军。但是,骑马的逮不住坐船的,罗文忠水军不到,仅凭段文虎自己是打不过王余的。段文虎万般无奈,只好使诈。命令在洲浦之间的江面竖立桅杆长木以为疑兵,那是王余进兵的必经之路。至于有用没用,只好听天由命了。   另一方面,突然出动,搞得全体南征军一时之间都非常被动的王余王大都督本人也有他不得不听天由命的无奈之处。还是那句话,策略是个好策略,可惜用的不是时候。这本是和金陵约定汛期来临时才好用的策略,而今汛期未至就不得不出动,就满不是那么十拿九稳了。   江南水军之强,强在船坚船大。战舰楼船十余重者彼彼皆是,连木伐都有百余丈。罗文忠的水军无论哪方面都要差一大截子。这样装备强大的水军舰队,如果等到汛期,顺着高涨的江水冲下去,前面一班拦截的军队绝对不堪一击。后面罗文忠的水军倒是可堪一战,可它船不行,根本追不上。然而,现在偏偏是冬末枯水季。航道又窄又浅,这样的大船简直存步难移!这既给敌军创造了拦截的余地,也给后面的罗文忠以后发先至的机会。   出兵时,王余站在自己的坐舰上就忍不住满心那个悔不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哪!你说什么时候翻脸不好非那个时候?好嘛,十月到一月,整个冬天正赶上围城。然而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过不去的了——要不怎么说猪油蒙了心了呢!这要还能顾得上斟酌,杀人的,放火的,自杀的,下海的,不都没有了吗?这就是命啊!   元月二十六日,兵至芜湖,隐约望见见面远处有桅杆树立,王余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首先的想法就是:该死的江西地方守军不会是投降了吧?不然前面不能有水军船队。   不能怪王余有怀疑,之前段文虎在江西进军的速度之快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江西的地方势力有卖身投敌的可能。   “那我是往前冲呢还是不往前冲呢?”王余紧接着想。   思考的结果,王余决定先停下舰队,派人去前面探查一番。救援金陵的确急如星火,但这水枯河浅的,太容易中埋伏了。没有水,万一中了埋伏跑都跑不掉!   探查总要用时间,王余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尽可能快了,然而,元月二十六日黄昏,罗文忠的水军还是追上来了。江南水军最强大的一面终于转化为对它本身最不利的一面体现于战场——枯水季,江南水军的巨无霸战船跑不过罗文小巧轻便的战舰。王余咬着后槽牙下令:“转向,迎战!先在这里干掉他们的水军!”   作为整个天下都首屈一指的水军名将,王余很清楚,寻常的战术在这场水战中已经不能保证胜利了。他面目阴沉的盯着黑黝黝的江面和江面远处已经隐约可见的敌船的桅杆,毅然决定在这一次战斗中使用水战最终极的手段——火攻!   “那太冒险了!”副将立即出面阻止。   王余一把将挡在最前面的那名副将推开,神色之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厉。“寻常的战法是没用的!”他迎着江风大声说,“我军战舰虽然坚固,然而移动吃力,远不如敌轻便,一旦接战,必定要演变成接舷战。到时候,水战打成陆战,敌援军源源不断而来,我岂有胜算?不如趁今夜北风,正好火攻!”   “可冬末风向未定,北风随时有可能转向,万一引火烧身,如之奈何啊都督!”副将哀求道。   “那就看天命何在了!”王余奋力抽出宝剑,锋芒指天:“只要这一夜北风,就是天不绝我!”   随着王余一声令下,无数的桐油被倾倒进长江,然后纵火点燃。这个时候,王余的舰队处东北方向,而罗文忠的舰队在西南方向,江面上吹着强劲的北风。火一遇油,顿时一片火海向南漂去,很快与罗文忠舰队相遇。人的力量在水火面前就太渺小了。罗文忠顿时抵挡不住,舰队大乱,舰船纷纷掉头逃跑,又哪里跑得过火?躲避不及船撞在一处,熊熊燃烧,更加快了火势的蔓延,士兵扑通通弃船跳江的声响不绝于耳。   火光照亮了天空,王余哈哈大笑,意气风发地挥剑下令:“开拔,准备出发!”   然而,笑声未落,便有副将惶急地声音喊道:“不好,风向变了!”   北风猛然间变成南风,火苗以肉眼看得见间的速度迅速反卷,眨眼间,熊熊烈火就包围了江南的水军。敌方的不幸现在在他们身上重演了。而且,他们的不幸更要多一些,因为他们的船大,可烧的东西更多一些……   在火焰的笼罩下,王余的面容几乎是狰狞的。“天意!”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时候,这位曾经的海盗本性里强硬而狠厉的一面终于全部张扬了出来。他果断地下令,放弃已经着火的船只和行动迟缓的巨舰。   “凿沉楼船阻挡火势,人转移到快船上去!我们冲出去。”   由于王余的当即立断,在放弃了五分之四的楼船巨舰和一半士兵的性命之后,王余终于带着十余只战船和为数不少的快船突出了火海。而由于他们凿沉了楼船,占据了航道,一时之间,罗文忠也没办法追击。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去。   暂时脱离险境之后,将军都围到王余所在的座舰,面面相觑。“还去救金陵吗?”最年轻的那位将军问,然后收到了众多诧异的目光。   王余笑了笑:还救什么金陵啊,难道真要与城偕亡吗?他虽然算是王氏的子孙,但他也是不屈的海盗王。比起与城偕亡,他更喜欢与船偕亡。虽然江南的水军已经没有了,但还有船,还有就算到了海上也不逊色的战船。   于是王余说道:“虽然水军已然战败,救援金陵已经不可能了,但我王余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传讯给金陵,船将在一天以后抵挡淮口,请张大将军亲自接应。船在淮口停不了许久,请张大将军千万抓紧,护送该护送的人突围出来,然后我们就去福州港了。”   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传递给了金陵。由于消息所代表的特殊意义,它暂时被封锁,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晓。   “是吗,原来水军也败了啊。”得知水战的结果之后,赵瑟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彻底松弛下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   “那么,接应王余的事情呢?”张襄问。   “金陵士家重臣成千上万,必是不能尽数走完的。带谁不带谁呢?照理说是都不应该走的,但……”赵瑟摇了摇头,向霍西楼道:“也罢,西楼,你去准备吧。准备好了,带猗猗过来。”   “哎。”西楼知道事大,不敢多言,答应一声就去了。   赵瑟又对张襄道:“其余的人请烦大将军全权。事情非同小可,千万隐密。”   “我晓得。”张襄暼了赵瑟一眼,便离开了。   之后,赵瑟派人找来守城的将军周涉,将水军战败王余将来接应逃跑一事毫不保留据实以告,然后问:“将军要走要留,不妨早做打算。”   周涉瞪向赵瑟,傲然道:“夫人要逃便逃!吾,周氏子也,自当与城偕亡。”   赵瑟点点头道:“将军一人未免太孤单,我和将军做个伴儿。”   第二日黄昏,王余带着船队趁夜色开进淮口。赵瑟在府中得报,遂换了衣服,前往正殿。西楼领着猗猗已经到了,女孩儿今天很乖,安安静静地站着。赵瑟招手,她就跑过来,用细嫩的声音叫“妈妈”。赵瑟的眼泪唰就下来就,搂住孩子的头,道:“漪漪,以后,要用自己的力量作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学妈妈的样子。”   女孩很乖地答应了。赵瑟抚摸着她的头,想亲她一口,然而,却弯不□。   张襄满身甲胄,冲起来,急忙道:“好了没有,快点!”   西楼道:“秦公子还没来。”   正说着,就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秦少城恰好到了。他身上穿了软甲,手里拿着宝剑,身帮跟随的侍儿也一律换了武装。他一直走到殿中,转过身与赵瑟并肩站立,然后才道:“你们走吧,我不会逃的。我是秦氏之子,自当留下与夫人同死。”   西楼大骇,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赵瑟的手腕,声音都颤抖了:“难道夫人不走?”   赵瑟摇了摇头,叹道:“傻子,我要走,谁都走不了了……”继而,她的目光坚定起来,说:“况且,我也不能走!”   “那我也不走!”西楼道。   “别闹。”赵瑟握住他手道,“猗猗还要靠你照顾。”   西楼却只是摇头。时间到了,赵瑟一狠心,断喝道:“张襄!”张襄应声而动,一掌就劈晕了西楼。   “孩子和大人,就都拜托了。”赵瑟诚恳说道。   张襄颇为不忍道:“那你肚子里的孩子……”   “最多不过死罢了。”赵瑟忍着悲痛转过身去,挥手道,“快去!快去!”   张襄不再说话,一手抱起猗猗,一手拖着西楼,疾退而去。猗猗向着赵瑟后背伸出手,大哭道:“妈妈!妈妈!”赵瑟只觉得撕心裂肺,却终究没有转身。   等到大殿中一片死寂,赵瑟才睁开眼。她用力擦掉泪,她牵住秦少城的手,说:“我们上城去。”   在金陵城被攻破前的最后十个日夜里,赵瑟一生中从未显现的美德忽然迸发了出来。连敌人都能看见她怀着身孕的样子战在城头,她身旁一位高贵的男子随时挥剑替他打落射过来的箭。   二月初六日,太阳落山之前,周涉在赵瑟面前郑重下跪:“请夫人回府吧!”赵瑟点点头,道:“将军也请不要太勉强了。”   赵瑟回到府邸,府中所有的臣仆都换了衣服,聚集在正殿和殿前地广场。赵瑟对着众人施了一礼,将所有的侍从卫士全部留在了这里,然后独自一人径直穿过正殿,一直走到府邸最深处的殿堂。殿中只一张小几,两个蒲团。其中一只蒲团已经坐了秦少城,他面前放着一直匕首,匕首对面,是一杯酒。赵瑟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喊杀声由无到有,由远及近。   夜半时分,府里喊杀声乱成一片,陡然咔嚓一声巨响,殿门被劈开了。秦少城向赵瑟道:“少城先走一步了。”说罢,拾起匕首用力插进胸膛。赵瑟也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小腹突然一阵悸动,她不由便停了手。然后,只这一愣的功夫,便有大批甲士冲到近前,其中一人抬手就打掉了赵瑟唇边的酒。   赵瑟从愕然中回过神,看向为首之人,不由嘲讽一笑:“谢宗老,没想到,此时此刻见到的人,竟真的是您。”   戊辰年二月初六日夜,金陵城破。   流言   戊辰年元月初九日,金陵城破的第三天,欧阳怜光回到了久违的上都长安。   她回来得恰到好处。彼时的长安城,正有一则流言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金陵城的赵瑟是假的!真正的赵瑟在城破之前就已经托身他人远遁了。   这种流言举凡政局动荡乃至改朝还代天下分裂一统之机,都是惯常要出现的,原本不值一哂。然而此次流言四起,却透着非同寻常的古怪。以欧阳怜光之敏感,一进长安,立即就觉察到了流言背后,朝廷高层的暗潮汹涌。首先,本应该非常受叶十一信任的飞鱼卫指挥使高雁被莫名其妙的换掉了,新任的代理指挥使是原侍卫副统领刀贵祥。这可真是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人事变动!这位人送外号“鬼头刀”的刀贵祥将军,除了格外受叶十一宠信之外,真是一点儿特务天分都没有哇!   欧阳怜光离开中枢多日,人与事毕竟都隔膜了。于是决定不动声色,先递上关于汉中谈判结果的奏章,探查一番再作计较。然而,没想到,这一次,进了大明宫,连叶十一的面都不曾见到。   叶十一起居是在紫宸殿,处理政务则是在宣政殿。凤仪年收复长安以后,只要他人在上都,就是这样。然而元月初九日这天,叶十一并没有驾临宣政殿理政。按照内侍省的说法,原因是“殿□体不适”。但这已经是叶十一连续没有出现在宣政殿的第二天了。倘若从时间上算,自从征南军主帅宇文翰关于攻克金陵的奏疏呈入宣政殿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   “不错嘛,很像藏起来躲避暴风雨的感觉。”欧阳怜光在心里小声嘀咕着:“不过现在可不是避其锋芒的好时机……”   欧阳怜光近来虽然屡屡出使外派,好在中书省三品高官近臣的头衔倒还一直留在身上,可以不必担心在宣政殿外就吃闭门羹。然而,越过了宣政殿,闯不过紫宸殿。即便是欧阳怜光,也只能止步于紫宸殿的阶下了。内常侍唐青亲自出面挡驾,和风细雨却又坚决而坚定地传达叶十一不见的意思:“欧阳大人暂且请回吧。主上身体不适,今日实在是不能见您了。奏折下官转呈便是。”   欧阳怜光仔细打量唐青,见他眼底一片青黑,强打精神的样子十分明显,遂叹道:“如今长安满城风雨,尽是流言,听闻飞鱼卫也新换了指挥使,想必唐大人也是非常辛苦的。”   唐青自欧阳怜光手中接过奏章,笑笑道:“我们做臣下的,何谈辛苦,只要能为主上分忧。”   “唐大人说的是。”欧阳怜光点点头,就此告退离去。   宫门口,小童清风正踮着脚尖向内张望,旁边不远处是明月牵着马和一个中年健仆站在一处。一见欧阳怜光,清风便迎上前去,指着那健仆说道,江中流大人派家仆下帖子,晚间在家中设宴为她接风洗尘,请她务必赏光前来。健仆随即上前施礼。欧阳怜光见天刚正午,便道:“回复你家大人,现今时候还早,我久不回长安,趁着天色好,正要四下里逛逛。晚些时候再过府与他一叙。”   健仆施礼退去。欧阳怜光遂带着清风明月往坊间最繁华处一一逛去,就连之前极少踏足的轻歌曼舞堂都走了一遭,点二三时下当红的倡伎歌舞一番略作消磨自是不在话下。直到将要宵禁,才打马前往江中流府邸。   江中流的新府,是从前长庆侯的府邸。凤仪元年叶十一收复长安,长庆侯受柳氏叛乱的株连,全家被杀,府邸就被赏赐给了江中流。这座府邸是宣华年间修造装修的底子,规制很是宽敞,稍作清理,便是美轮美奂,富贵逼人,极是合江中流的口味。然而只因太合江中流的口味,所以欧阳怜光并不喜欢,每每做出“格调低下”的论断。好在今晚的接风宴,江中流设在了整个府邸里唯一一个不那么低下的所在——密室。   从密室二字可知,江中流这接风宴,说是接风宴实际算不得是个宴。连上菜的带倒酒的,就江中流一个人。连主人带客人,满共就两位。这规格,充其量就是个小酌。至于说到实质——所谓吃饭,在欧阳怜光和江中流这种关系,实际上一筷子不夹、一杯酒不喝也是可以的。正如江中流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和你坐上同一条船了,除了同舟共济,也没有别的什么好选。”   当时,他们正在谈论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关于长安城里新近流传的一则流言,你是怎么看的?”江中流问。   “你说的是哪一则流言?”欧阳怜光反问道,“就在今天,我至少听过了十几个版本的流言,都是关于赵瑟的真假。”   “就是赵瑟刚刚在金陵被擒。就有人在关洛道上看见她本人……”   “无稽之谈。”欧阳怜光明显听过这个传闻,立即毫不客气的反驳道:“赵瑟如果要逃,早就逃了,何必等到今日。就算她果真逃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为何偏要自投罗网,往关中来?没有这个道理。姑且就算赵瑟真逃了,而且还是往关中来了。传言中她是出现在谢氏扶灵的车队里,被关洛路上押运粮草的一名参将认出来的。可赵瑟是什么人,不是随便一个区区参将能够识得的吧?退一万步讲,这名参将的确之前见过赵瑟,可赵瑟是个孕妇,和传言中所说根本不符。”   “那么你是觉得传言不可信喽?”江中流斜过眼睛,意味深长地问。   欧阳怜光不知怎的,忽然一口气就泄了,摇头道:“空穴来风,岂能无因啊。最后时刻,里应外合,献城投诚,生擒赵瑟的是谢氏,流言所指,关洛道上夹带貌似赵瑟之人的,也是谢氏的车队。谢氏此番反正,之前必定是与朝廷有所接触的。这个接触既然你我毫不知情,那就既不可能是通过军队,也不可能通过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行人,只能是通过飞鱼卫直接向主上表明心迹。飞鱼卫的指挥使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被撤换。还有内常侍唐青。今天我进宫去,虽未曾见到主上,但见到了内常侍唐青。看他神色,大约近来的日子很是难过啊……几项相合,内情怎样,也就呼之欲出了。”   继而感慨道:“主上还是年轻啊。这种事怎么能找谢氏呢?像谢氏这样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上万,其中盘根错节之处数不胜数,最是容易泄密不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终究流言杀人啊。不过……”她晒然道:“就算不是谢氏,其他什么人也是一样。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本来也不该行如此鬼魅之事。”   “因为正路不通嘛!“江中流小声嘀咕道。   欧阳怜光横了江中流一眼,江中流“扑哧”一声笑了,挥舞着筷子道:“欧阳啊欧阳,你终究是个装不得糊涂的!”   欧阳怜光叹道:“糊涂糊涂,总要先明白了才能糊涂。”   于是,江中流自袖中抽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麻,递给欧阳怜光道:“你先看看这个。”   欧阳怜光目光只一触,眉头便先皱了起来。“诏书?”她看向江中流。   江中流笑眯眯地道:“你先看嘛。”   欧阳怜光遂不再追问,收回目光,展开宣麻来看。果然,除了还没用印之外,这已经是一份合规合距,可以颁行天下的诏令了。诏令以“制诏征南大将军府”为起始,是下给南征军将帅的,命令征南大将军宇文翰攻破金陵后继续向南用兵,待收复江南全境之后,南征大军再行班师回朝。赵瑟既已生擒,则由监军使立即押解回上都问罪,不必等大军班师时再行献俘了。   欧阳怜光合上宣麻,半响未曾言语——一鼓作气收复江南之后南征大军再班师没有问题,先将赵瑟押回上都也没问题。但是要监军来押就很有问题了。所谓监军,是替朝廷监督前方将帅的。战时固然要监督,打完了打胜了更是需要监督。因为军队挟胜利之威的时候正是他们对地方影响力最大的时候,军阀化乃至于直接叛乱的危险极大。在政治上,监军是必须。值此金陵战事大胜,南方政权交替的敏感时期,堂堂监军怎么可以不留在金陵?当然,南征军那个监军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合适的监军人选,文官属江中流,武将属庞玮,派一个禁军里的水货是什么意思?   如此这般想了一刻,欧阳怜光心中才抬眼道:“这诏令,看行文,像是你的手笔。”   “二月初五,你知道么,我拟这个时候金陵甚至还没正式攻破。那天晚上,都是深夜了,主上突然召我去紫宸殿,然后就要我拟了这道诏书。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吧?”   欧阳怜光笑笑道:“看来主上找你拟诏,真是用人不当啊。“   江中流牙疼似地虎口卡住腮帮子,为自己辩驳道:“那你可是说差了,我老江又不是欧阳小姐您,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倘若这诏书能发,或者已然发下去了,我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不能再助长了流言,但现在嘛……你也看到了,这个最后并没有用印,也没有下发中书省——诶,你说为什么没有发?”   “为什么。”欧阳怜光配合了江中流一句。   于是,江中流精神大振,虽然是在密室里,还是乔张做致地向前伸长脑袋,靠近欧阳怜光耳边,小声说道:“刚要下中书省用印的时候,就在昨天,紧跟着金陵的捷报,宇文将军的奏疏就到了。奏疏的内容倒也普通,就是请示赵瑟当如何处置。不过,他在奏疏里隐约提到了江南一带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赵瑟早就跑了。倘若不能尽快押解上都问罪,恐怕军心动摇。然而赵瑟偏偏有孕在身,很有可能会在途中分娩。所以要奏请主上裁度。此疏一入,我在场看得分明,主上的神情立即有些不对,已经拟好了的诏令,印都取出来了却又收了回去没有用——其实依我看哪,宇文将军倒也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毕竟流言四起的,赵瑟又是个烫手的山芋,砸谁手上谁也不好受。最好的办法就是快押,快审,快杀。只是主上自己……”说到这里,江中流自己抿嘴一乐,将“做贼心虚”四个字吞住不说出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探出三根手指,在江中流凑到进出的大脑门上用力一退,道:“看来主上这是悟了啊。成为权力者永远要付出代价的。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位主公总算是明白了。”   “那倒可未必。”江中流道,“主上这几日都没有出来了。大约这痛下决心当真是痛彻心扉,难以决断哪。”   “这好办,”欧阳怜光不以为意道:“送佛送到西,我就善始善终,再推上他一把好了。反正我欧阳怜光只有一颗头颅,并不能被多斩一次,没什么可不值的。”   “我觉得真正不值的人是宇文将军呐!”   “早晚的事情罢了。”欧阳怜光感慨了一句,站起身来道:“我走了。大约主上很快就要召见,我也要回去准备一番。不用送,你好好保重就是了。”   “欧阳,”江中流停住脚步,颇是迟疑了一阵,才有些扭捏地道:“顺水推舟一次不行吗?不是别人死不死——我真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欧阳怜光轻声说道。   ……   流言这种东西,大抵和所谓的人民群众一样不靠谱。忽而威力极大,犹如神明;忽而作用极小,是风里沙粒。究竟是神明还是沙粒,主要取决于你会用不会用。欧阳怜光应该是属于会用那一拨的。宣华末年,全天下最善于煽动这一技能的是两个女人。一位是元元。这一位目前已经死了;另一位就是欧阳怜光,她还活着。   当心里想做的事还没做就被外界煞有其事的宣扬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时候,任何权力者心中都是要犯嘀咕的。叶十一也没有例外。在沉寂了数日之后,戊辰年元月十二日黄昏,也就是欧阳怜光重返长安的第四天,叶十一终于忍不住召见了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如释重负。那是个黄昏,欧阳怜光在暮光中微微扬起的侧脸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四章晋江是个受,看不见正文请刷新刷新再刷新。另外,有一个惊愕的消息告诉大家,馒头有小宝宝了。   帝心   大明宫仍是以前样子。已经换了一个皇帝的事实,既没有影响到这座古老的宫殿,更没有影响叶十一本人。欧阳怜光跟在内侍身后,在一座又一座恢弘却寂寞的宫阙之间穿行。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上眷恋不去,于是,她狭长的身影就斜斜地投射于青砖玉阶。   引路的内侍中,为首一人还是青葱少年,很是活泼饶舌,早起的鸟儿般一路都说着话。他如火的热情以至于连欧阳怜光的清冷都难以抵挡。从那孩子的侃侃而谈中,可以知道,他是内常侍大人亲自教导的弟子,并且很以此为骄傲。因为他远比同辈中人早得多就得了正八品的官职,现在已经可以开始物色婚姻的对象了,他甚至请欧阳怜光为他介绍合适的人选。   “真是个没有识人之明地可爱孩子。”欧阳怜光心里这么想着绕过宣政殿,同时考虑着应该着手安排一下陆子周托付给自己的那个少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和巴蜀的谈判结束之后,自己竟然没有提把那孩子交还给陆子周的事,遗憾的是陆子周也没提,于是她只好又把他从汉中带回到了长安。   真是匪夷所思啊!欧阳怜光甩了甩头,破天荒地感觉到了苦恼。那孩子一看就是不通世务的,怎么安排才算是妥当呢?最后,欧阳怜光下了决断:“还是应该找江中流!”她不自觉地把这句话嘀咕了出来。   “不用找其他大人,殿下只召了大人您一个呐!”少年内官语调轻快地说,腮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很是可爱。   “啊,是其他的事情。”欧阳怜光随口应付道,然后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内侍引领下绕过紫宸殿,向宫掖更深处走去。“不是在宣政殿召见么?”她问。   “是在清凉殿呢。”少年内官继续笑。   清凉殿么?冬日里去清凉殿可是没道理得很哪……所谓旧地重游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欧阳怜光不无自嘲地想:好在总还不至于有人怀疑什么我和太后殿下深夜通奸之类的。   清凉殿在太液池以西,仙居殿侧面就是。到了殿外,欧阳连光止步,少年内官进去通报。不一刻回转,后面跟着内常侍唐青。略作寒暄,欧阳怜光问:“主上现在还没空召见么?”   唐青忙道:“不是,主上倒是交代了欧阳大人您一到便即刻觐见,不过……”唐青侧过身,有些为难地向后比着清凉殿的屋顶做了个手势。   欧阳连光顺着唐青手指的方向仰头张望,发现清凉殿顶,正有一人单衣赤足倚坐飞檐。那人一手执壶,一手握宝剑横搭膝上,形态潇洒肆意之际,倒是颇有游侠风范。奈何仔细一瞧,却是早已改了行的叶十一没错。欧阳怜光暗中好笑:咱们这位主上明明不弹此调久矣,寒冬大雪偏偏又突然有此“雅兴”,想来必定是伤心又伤身得很哪。   唐青在一旁问道:“欧阳大人您看,您是再等会儿啊,还是下官寻个人把您给拉上去?”   “梯子有的吧?我自己爬梯子上去。”欧阳怜光道:“没问题吧,内常侍?”   唐青眼有点发直,估摸着清凉殿的高度道:“只要您自己个没问题……”说着,便张罗着从后殿搭梯子上去。这时,自然早有身怀绝艺的内侍先一步跃上檐去,向叶十一禀告。   欧阳爬梯子上清凉殿顶,这已经是第二回了。驾轻就熟说不上,怎么也要比第一回硬着头皮腿打着颤也要上强一点。不过,旧地重游,旧梦重温,总是让人感慨万千的。想当年,也是在这清凉殿,也是就这么搭着梯子,她,欧阳怜光,与叶十一一场际遇,奠定了今日伟业的宏基,并开启了一个英雄通往权力者的道路。而今,又是这个地方,又是她和他两个人,她将见证的,是一个权力者最后的蜕变与降临。   起点与终点,开始与结束,都在这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新心潮澎湃?   冷风从结冰了太液湖上吹过来,欧阳怜光却一丝寒冷也没有感觉到。她面向叶十一,低下头,深深地行礼。   “你记得这个地方吧!”叶十一提着酒壶,声音低低地笑了。听得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上一次,就在这里,是你劝我掌握天下,然后得到赵瑟。现在,天下在我的掌握之中,赵瑟呢?”   对于这样严厉得使人不寒而栗的指责,欧阳不为所动。也只有欧阳怜光,才能够不为所动。她仍然低着头,冷风凄厉之中,她的全身,只有嘴唇一开一合有节奏的动作,发出比冷风更能令人失语的声响:“这一刻,主上您还试图挽救赵瑟的生命吗?您是否想用谢氏献上的替身替您所爱的女人死去,然后过上三年五载,再由她顶替那个死去女人的身份与您结合呢?您甚至还想着将天下献给他吧!”   “闭嘴!”叶十一猛然站起身,红晕涌上他的脸,然后迅速褪去成为苍白的一片,使他璀璨到极致的容颜看起来像是石头雕刻的一样。   欧阳怜光抬起头,对上叶十一的眼。她的目光在叶十一手中紧握的剑上一瞥而过,然后便从容言道:“今日觐见主上之前,臣已有了必死的觉悟。只希望在死之前,主上能让我把话说完。”   叶十一将头扭到一边。于是欧阳怜光便自己往下说道:“留赵瑟一命,这个话天下谁都说得,唯独主上您说不得。以诡计救赵瑟,这个打算天下谁都可以做得,唯独主上您做不得。”   叶十一哼了一声道:“只有流言罢了!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猜到了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你闭上嘴。”   欧阳怜光笑了,笑得很笃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下能猜到的事情,旁人早晚也会猜到。只是堵住天下人的嘴,让他们有不服也说不出来那是不行的。主上您不是江湖草莽,也不是后宫权后了,您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了。”   听到“天下的主人”这一语的时候,叶十一不由怔了一下,仿佛猛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虽然他在实质上早已是这个天下的掌握者了,但在字面上直接被界面为“天下的主人”,并在言语中正式宣称,这的确是第一次。而类似于“天下之主”这样的事,对于当事人也就是叶十一的心理而言,说出来与不出来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无论之前有多充分的心理准备,前者带给他都将是无以伦比的震撼,正如在黑暗中猛得推开一扇窗户。于是,一时之间,他失语了,竟是无话可说的样子。   欧阳怜光悄然将语气放松,她用少见的轻快调子谈论起赵瑟生死的利弊:“是的,您说的没错,暗中放掉赵瑟的确是有可能的。这里面存在可以玩弄一点儿小计谋瞒天过海的可能,甚至我可以帮您策划更好的策略。但是,您得明白,阴谋毕竟是阴谋,小伎俩永远登不得大雅之堂。任何阴谋都不能保证不会被泄露出来,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将来,隐患永远存在。”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您的一举一动,都将不得不顾虑此一隐患,直到哪一天,它突然被抖出来。而当这件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是有可能,现在已经有流言出来了。那个时候,主上您该如何面对军心民意?那不仅仅是您没有杀赵瑟,寒了万千将士的心的事情了。君主,是不能欺骗天下与百姓的。难道说主上您已经准备好了要面对天下人的失望了吗?那样做,是要翻船的啊,主上! ”   叶十一将头扭到一边,不做声。他的眉毛竖着,下巴翘着,嘴巴抿着,很像少年闹别扭的样子。然而,叶十一果然在少年的时代,只可能骄傲说:“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然后,他会用他手里紧握的剑去劈开阻拦他的一切,义无反顾。   欧阳怜光心中感慨万千,语气不由变得由激荡转为犀利:“那么,主上您为什么不反过来考虑这件事呢?”   “您不杀赵瑟,是寒了全军将士的心,是您对不起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就算不说出口,您的臣下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怨恨您。他们对您的忠诚将要大打折扣。而如果是您放弃个人的私情,毅然杀掉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全大义,为金陵城外冤死的将士雪恨,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就是将军们欠您的。对待死者,人们总是宽容的。赵瑟死后,他们会觉得是他们的缘故才会使君主忍痛杀掉了自己的爱人,因此将会对您更加忠诚。而主上您,就成了大义灭亲的君主。美德足以铭刻于石头用传后世。古往今来,有多少伟大的君主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叶十一在一瞬间被激怒了。他大声叫着用力砸了酒壶,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提起另一手里宝剑恶狠狠地刺向欧阳怜光。   剑如流星,比闪电还快,只白光一闪,就插进欧阳怜光左胸。欧阳怜光的身体兀地一滞,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嘎——嘎——”两声轻响,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欧阳怜光没有立即死亡。或者,更确切的说,她并没有死于叶十一含怒出手地这一剑。剑从她的左肩胛骨以下插进去,几乎挨着她的心脏刺穿她的身体,然后从她的背后穿出来。血沿着血槽汩汩溜出来,然后铺天盖地的疼袭向她,使她眼前发黑,头脑恍惚,几欲晕厥。她勉强自己站着,仿佛拼尽了全部的力量,向叶十一嘶喊:“我固当死,奈何人不可欺天。举头三尺有神灵,金陵城外数万将士的英魂在天上看着你呢,主上!”   叶十一握着剑柄的手一松,几乎要踉跄着跌下殿顶去。他孤单单的站在殿脊上,目光怔怔地注视着欧阳怜光。   “真是安静啊……”欧阳怜光想。风带着轰隆隆声响从她的耳边刮过去,她的思绪开始飘散:“我要死了么?”她无意识地垂下视线,木然看着血顺着血槽汇成一股从她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来,然后断线的珠子似得噼噼啪啪直坠而下。她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了,从这座宫殿上栽坠下去,“啪”地一声,就化为了血与肉的泥。   在欧阳怜光开始往下出溜的时候,叶十一忽然出手了。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忽然出手了。他迅速地拔出插进欧阳怜光身体的里的剑,同时更加迅速的连点她心脉几处大穴。闪电一样,血就停住不流。然而欧阳怜光对此毫无知觉,她仍是面色惨白、目光涣散地向下出溜。过分的失血,使她虚弱得没有几乎丧失知觉。   叶十一就势在她背后一抄,就将她捞了起来。“你还没死呢吧?”他问。欧阳怜光在混沌中摇头。于是,叶十一便挟着她飞身跃下了清凉殿。   内侍们眼前一花,忽见主上风卷黄叶的落地,半挟半抱着刚才还站得好好得欧阳大人,然后直冲冲地进了殿,均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都脸色发白,面面相觑地站着不敢动。   欧阳怜光死到临到被叶十一救回一条命,进到殿中被扔到席上,叶十一随便随便撕了撕衣裳给包扎了一下,又灌了她一盏参茶。欧阳怜光坐了一阵,就渐渐缓了过来。   “还写得了字么?”叶十一问。   伤在左边,欧阳怜光动了动右手,道:“臣无碍。”   于是,叶十一丢来一本奏疏,道:“前几日宇文翰上的奏疏,你来替我拟诏……”   下给南征军的诏书很好写。江中流之前所拟,只换成命宇文翰派兵马即刻押送赵瑟至上都,并在其后加上明正典刑四字罢了。写完叶十一连一眼都没扫就挥手令用印。次日,便在朝堂上公开发了出去,自是满朝称善。朝上又有中书省官员奏告江南初定,因拟派得力官员协理地方之事。于是,叶十一便当庭定了由江中流出任江南道巡抚使。   朝会之后,群臣散去,叶十一坐在空荡荡地含元殿上,心里空荡荡的难受。今日的天气极是阴霾,几乎比叶十一的心情更糟糕。叶十一呆坐片刻之后,猛然见发现,外面竟密密下起了雪。他扶着座椅站起来,交代内常侍唐青道:“去赵箫的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   疏途   叶十一此番是微服前往赵府,只带了内常侍唐青和鬼头刀两个人而已。到在赵府门前,门房管事远远地见到叶十一,立即撒丫子往里报信,不想鬼头刀钵儿大的拳头一伸,便擒小鸡子似地将管事擒在了手中。叶十一对鬼头刀手里那管事之人其实颇为熟悉,因为他正是当初赵瑟在上都居住之时身边得用的家人。今日想来,心中不由一阵惘然。于是更加地意兴阑珊,吩咐不必通报,只叫那管事前头带路,去寻赵箫。管事苦于无法脱身,只得一面使眼色给旁边机灵的家人飞奔赶着前去报信,一面献上谄媚的笑容,特意拣选远路,七拐八绕地往赵箫的居处去。   赵氏的府邸,叶十一本是多年前就走熟的。以前尚不觉得,如今行来,竟是一殿一阁,一草一木都像刻在心里。这里青砖铺就的道路,这里巧夺天工的花园,触目所及的一切一切,竟熟悉得使人眼中发酸,几欲流泪。   一方硕大的太湖石立在眼前,叶十一兀地停住脚步,手掌按在太湖石的薄薄一层积雪之上,久久不能言语。越过这座太湖石,再往前就是赵瑟的先前的居所了。那些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都鲜活无比的跃然眼前,恍然如昨天。心,像一柄钝刀来回磨折。只是闷闷地疼,血却始终不肯流出来。   “殿下请这边走……”管家弯着腰,恭谨地做出引路的姿态。   “赵箫没有住折枝堂了吗?”叶十一下意识地开口问。   管家将腰弯得更低,赔笑道:“家里人口此前些年少了许多。许多地方空下来,便都索性封了。我家二少喜欢热闹,受不得冷清,于是索性也搬到前面锦绣园起居。”   叶十一点点头,似乎有些眷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前方,于是就在这太湖石前掉头折向西行去。   锦绣园满园的锦绣都落了雪,孤零零只有一个赵箫,锦衣貂裘独坐暖阁。听闻背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向叶十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叶十一忽地一阵心跳,几乎没有与赵箫对视的勇气。他张了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于是颓然垂下手。   赵箫一抖貂裘站起身,捏着酒盏冲着叶十一走过去。他以十倍于叶十一的爽快语气道:“你想说,你救不了瑟儿了罢?诏令我已经看过了……”   “对不起……”叶十一顿时无言以对,万般滋味最终流出来也勉强只有只三个字罢了。   赵箫扬手将酒送进口里,笑了笑,他笑得感慨万千:“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选。人是走不了回头路的啊。”   “所以,你选的没错!我为你叫好!但是——”   说到这里,赵箫忽然将空的酒杯往身后一抛,脚步前错,同时伸手擒住叶十一胸前衣襟,然后猛得向前一扯,双膀奋力就势一个过肩摔将叶十一狠狠摔打在地。紧接着,他扑到叶十一身上,死死压住他,提起拳头握紧,拼尽全部力量向他的脸砸去——   “但是,我还是得说,叶十一,你是个混蛋!”   叶十一可以闪避,可以招架,可以反击,如果他动手,赵箫根本不可能近得了他的身。然而,赵箫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明明随手就可以格住,却偏偏一下也不想动了。他就站在那里,任由赵箫捉住他的衣襟,任由他把他举起来摔在地上,任由他重重地压到他身上,任由他的拳头砸下来,左边脸一下,右边脸一下……他只躺在地上,头脑里有些呆滞地反复想:“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混蛋……”   赵箫打过两拳,出尽心中闷气,撑着地跳起来,头都不回大步地往旁边月亮门里走过去。鬼头刀这时候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登时“哐铛”一声抽出腰刀,挥舞得风车一般猛追上去,面目狰狞地叫嚣道:“站住!”赵箫只当没听见,头都不回地穿过月亮门。鬼头刀愈加愤怒,将刀一横,便要朝赵箫后颈碾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自后方激射二来,撞在刀柄之上,鬼头刀吃力不住,手不禁一松,刀便哐铛落了地。鬼头刀愕然转头,发现叶十一已然翻身坐起,手中掂几枚石子。赵箫却已经一步跨进房间,“哐铛”一声关上房门。   “我们走吧。”叶十一站起来说。   鬼头刀瞪大眼睛盯着叶十一脸颊两边的瘀青呆若木鸡,唐青却低下头,仔细琢磨什么样的遮盖才能在群臣面前掩人耳目,搪塞过去……   很快就是华灯初上时候,赵箫没有让侍儿点灯,就着脚边炭火烧得红通通得幽光,继续喝自己下午时没喝完的酒。忽而背后“咯吱”一声门响,暖阁中火光大亮。赵箫转过头,见是李六尘披一件袍子,手执烛台推门走了进来。赵箫伸手拉他的袍子,眼珠转着发出坏笑。李六尘在他脸上轻拍一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眼,骂道:“你打他脸作什么,笨蛋!”   赵箫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握住李六尘的手,拉他坐下来。“他人走了么?”他问。   “早走啦!”李六尘说。   赵箫便笑笑做出评价:“叶十一这个人哪,到底是脸皮还不够厚,人还不够不要脸呐。”   “是不如你厚吧?”李六尘晒然道。说罢,拿出一个匣子递过去去道:“呐,你要我拿过来的匣子。没想到不等用上,太后殿下倒是已经被你先给打跑了!”   “那是,咱是谁啊!”赵箫颇为得意地自吹自擂,就手打开木匣。匣子里是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白帛血书。抖来这张血书,赵箫的神色忽而变得极为凝重。他说:“你看,六尘,我算什么哥哥?我明明是用自己亲妹妹的命换自己的半生荣华。那个时候,我明知道盟约什么的无用,却偏自欺欺人要叶十一写下血书。如今这盟约果然是最无用的东西没错……”他说着,将那血书举起来凑到火前。   “那么,要烧掉它吗?”李六尘突然开口道,手里拿着的蜡烛在赵箫眼前忽地一晃。   赵箫用手在眼前一挡,眯着眼睛看李六尘,于是便不无自嘲地笑了:“哪能啊?我像是做这么蠢事情的人吗?既然已然不要脸了,那就不要脸到底吧!”说罢,他将血书盟约往匣子里一丢,卡哒一声扣上盖子,扬声向外道:“来人!”   应声进来一个面目不甚清楚的中年家人,垂着头手捧一托盘,神态甚是恭敬地立在赵箫跟前。赵箫亲手自托盘上取了封条将匣子封好,并提笔做了暗记,然后将匣子递给那家人,吩咐道:“送进宫里,就说是我赵箫敬贺主上天下一统的献礼。”   家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一时之间,暖阁里安静得吓人。李六尘只觉得被赵箫握着的手都冰凉了。半响,赵箫才突然言道:“瑟儿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产了罢,有一桩事也要开始着手办了。六尘,我教你整理的上都五六品以下官员有家室女儿的人家,都准备好了吧?先找个女娃定下婚约,这样瑟儿生下来的孩子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虽救不了妹妹,却定要救她肚子里的孩子。”   李六尘沉吟了一下,道:“京城五品以下有女儿的官宦人家虽说不少,不过你真要这么做吗。今日是病急乱投医,将来恐怕要落埋怨。”   “你想得还真长远!眼前救命要紧。只要一纸婚书在手,我自有话说。等风头过去了,自然可以翻脸不认,反正我赵箫是公认的流氓混蛋,有什么干不出来的?”赵箫说到此处,倨傲之色忽然颓败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担心,瑟儿这一次不要再是个女儿……”   “不可能吧?”李六尘一愣,“她前面已然生过一个女儿,哪有可能再生?女儿这东西又不是可以搓堆儿卖的。”   赵箫摆了摆手:“你不晓得,我这个妹妹,有的时候真是有运道得像个倒霉催的……总之,听天由命了。”   ……   关于押解赵瑟回上都明正典型的诏书正式下发以后,上都就进入了快速运转的状态。从三十六部的长官,到上都各官署的不入流的微末小吏,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陀螺一样的乱转。别样的精气神开始在人们的脸上滋长,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无数野心勃勃却一无所有的人不约而同来到上都,准备拳打脚踢大展宏图——他们之中,在今后一飞冲天的不在少数。当然,半中央掉下来摔死,甚至于还没有起飞就被一脚踹进泥淖里的更多。也许在若干年以后,也会被冠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之类的评价。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对于叶十一而言,开始已经是结束了。时代的荣光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独裁者罢了。当阵痛的余韵还在他的精神世界消散不去,他的肉体已经开始享受权利者权力以外其他附加不容拒绝的特权。   首先,第一桩特权,加班。   伟大的人物总是精力充沛,也许反过来说也成立——他们不充沛不行。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决策,而他们又不可能像他们的子孙后代那样慷慨放权,于是只好加班。这一段时间,叶十一几乎每一天都要在宣政殿呆到很晚,有时甚至需要通宵达旦。直到元月十五日这天晚间,两封不同的奏疏摆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其中一份奏疏是金陵的宇文翰进呈的,主要是报备押送赵瑟前往上都的路线兵力等等事由。为了保证将赵瑟平安顺利地押到上都,并且考虑到赵瑟即将分娩这一现实困难,押送的路线选择水路。一支由八千精兵和五只战舰组成的舰队将沿漕运路线押送赵瑟直至上都。这个兵力对于押运犯人来说简直是夸张了。除非公开动用正规的军队,否则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可能能够将她救出来。而另一封奏疏则来自巴蜀,按照朝廷的要求,已故蜀王的小公子将启程前往上都接受朝廷的封赏,随行人员有陆子周、沈文秀……   叶十一心里有一点烦躁,从看到陆子周的名字时就开始了。他很矛盾。他不希望赵瑟被自己下令押回上都的样子被陆子周看到,但隐约中又似乎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仿佛他已经没有资格在意这种事了。于是他在不情愿中掺杂了一丝雀跃——或者简单的说,那是一种受到了虐待的痛苦与快感。于是,他将两份奏报同时摊开,踌躇不定。   一名内侍送茶过来。他将头垂得很低,将托盘举得很高,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然而,叶十一总觉得他恭敬地垂着的头下面,一双眼睛正悄悄在桌案上那两份奏疏上打转,于是,他出声喝道:“你在看什么?”内侍打了个哆嗦,仿佛失手打翻托盘的样子,茶盏就挟着凌厉的风声向叶十一的胸口撞去。   就算是内侍害怕,这未免也太夸张了。那么,这就是很明显刺杀了。   权力者的第二桩特权,刺客。   叶十一侧身避过茶盏,扮成内侍的刺客已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软剑,欺身上前。叶十一顿时热血沸腾,飞身抓起殿上陈列的宝剑,弃了剑鞘,与那刺客战在一处。一时之间,你来我往,倒是打得热络非常。这个时候,殿中早已吓软了手脚的内侍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有刺客”,连滚带爬的向殿外去搬救兵。   那刺客猛得劈出一剑压住叶十一的剑身,同时手迅速在自己脸上一抹:“十一哥,是我!”   “米饼?”叶十一本来就有怀疑,这时手便不由停了。   “十一哥,你放过赵瑟好不好?”米饼看着叶十一说,他的眼眸里是殷切得晶莹的期盼与渴望。   这是叶十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犯,他对着米饼的眼,对着他越来越绝望的眼睛,用比他更绝望的语气说道:“不行。”   米饼的身体明显晃了一晃。侍卫执着戟,舞着刀冲进来了。米饼紧抿了嘴唇,扬起剑便要回身杀入人群。叶十一却在这时候横刺过一剑,拦在他的身前。于是,两人便又重新斗在了一起。   大明宫这么精彩的搏斗自从当年叶十一闯宫那次就再没见过了,侍卫们都看花了眼。唯一所不同的是,由于叶十一亲自下场,禁军的人数优势再也发挥不出来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主上与刺客剑光闪烁,招式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个光团,由紫宸殿一路向后宫深入。一直到了西内的围墙边,刺客忽然暴起一阵急攻,然后只听“咔嚓”一声,叶十一手中宝剑断为两截,连退两步。侍卫们立即围上来,将他护在身后,抬头一看,刺客已经飞出围墙,远远地只剩下一个黑影。卫伯贞立即派兵去追,同时跪下请罪。   叶十一道:“算了,先去捉拿吧。夜叉的刺客本来也不是你们所能抵挡的。不过,刺客潜入紫宸殿飞鱼卫事先竟毫无觉察,未免太过失职了。”   众人不免都要偷眼去看鬼头刀,只是这位大人却没事人一般站着看热闹,毫无自己原来竟然是飞鱼卫指挥使的自觉。于是叶十一直接下令道:“高雁官复原职,鬼头刀,你还是回御林军做你的左将军去吧。”   米饼借着叶十一的断剑之力逃出宫禁,凭着易容之力轻易躲过了追兵。几番动作,变成上都坊间不起眼的一介小童。几日之后,城中捉不到刺客,只得打开城门,他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城。在渭水边洗掉易容时,米饼对着河水发了会呆,仔细想起在宫中偷看到的那两份奏疏,于是在暗中道:“只好去找陆子周了……”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章   同归   “夫人,起来吃点东西吧。”   锁簧“咔嚓”弹开,一阵“哗啦啦”抽动锁链的声响之后,门嘎嘎吱吱地开了,然后是敲打火镰的声响。赵瑟感觉到突然一阵光亮刺眼,不由用手遮在眼前,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入目所及地是一见船舱,装饰和摆设是不能和金陵府中相比,不过也算是精致舒适了。四面帏帐缦纱,层层叠叠的垂下来,挡住人的视线,也挡住了门窗上的铁栅栏,几乎使人想不起来这是一座移动的水上牢房。床榻旁的矮几上放了一个托盘,托盘上几样菜羹,旁边站着一个长得挺结实的半大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赵瑟记得那男孩名叫喜娃,是派来在路上照顾自己的小厮。   这位名叫喜娃的小厮一见赵瑟睁了眼,就风风火火地探过身,半拖半抱将赵瑟扶起坐着,并抓过一个大迎枕放到身后让他靠着。然后,拉过托盘,一手端碗,一手抡勺,便开始给赵瑟喂饭。   赵瑟很是无力,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好。”   男孩却很执拗,坚持道:“那可不行!我们将军说了,不能虐待孕妇!”   “是吗……”赵瑟笑了笑,目光盯着幔帐,有些出神。喜娃的这句话让她想起负责押送她的那位少年将军。   那天,她离开金陵,从被软禁的院子里刚一出来就被直接送上了马车,然后就到了这战舰上。马车一直驶上了船才停,她下了车,光天化日之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全身盔甲,面容冷峻的将军站在她的正对面。她觉得这个将军看自己的目光很奇怪,愤恨,不平,感伤。她想,也许因为他的亲人或者同袍也死在金陵了吧。   那位将军就用这种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她好一阵,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到现在这个船舱。凭心而论,船舱布置得不算差,尤其是对于她这样一个将要赴死的囚徒而言。她在塌上坐下来,向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将军。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出去了。我想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他却突然开口说话了:“您还认识我吗,夫人?”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他的脸实在是平凡得找不出一点儿美丽之处,只看他写满了“你伤害了我”的目光,她几乎要以为这个男人是某个她曾经一夜风流之后抛到脑后的嬖幸之一。于是,她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道:“你是什么人,我已经记不清了。”   “您果然是不记得了。”将军扯了扯嘴角,“我是虎子。”   赵瑟茫然,她的确不记得有个男人叫什么虎子。   “您知道吗?当年困在汝州城的时候,我真以为您和主上一定会百年好合那!”将军继续说道。   “原来是你,你还活着!”她有一点惊喜。她忽然想起来了,面前这人,原来就是当初和叶十一一起被困在汝州时,她捉到的那个笨蛋俘虏啊。她自顾自地想着,世界变得可真快……十几年前在汝州的时候,谁能想得到今天。是啊,那个时候,她也以为,就算天地毁灭,自己和十一也会在一起……   然而将军却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他打断了赵瑟的感伤。“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他用力摇晃身边一个铜鹤烛台,发出巨大的声响,“本来一切可以很好!”   赵瑟笑了笑说:“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我也从来没有背叛过什么——算了,反正这也和你无关。”   将军完全听不懂赵瑟在说什么,然而发泄了一通,心情好多了,于是松开烛台,长呼了一口气,重新回复了严肃的模样。   “赵夫人,请放心。我受命押送于你,虽然不会教你有机会脱身,但也绝不会故意为难。你生产的大夫船上都已经准备好了,其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你都可以提出来。”他的视线滑到赵瑟的腹部,语气一顿,继而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不会虐待孕妇。”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一路上再也没出现过,只是派了这个喜娃,充做小厮,在船舱中照顾她。   喜娃是个活泼的孩子,像是那种从小在军队里长大的娃娃兵,做小厮只是客串。一开始他对赵瑟似乎很好奇,总用一种探究神秘事物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后来,他们总呆在一起,也就熟悉起来。喜娃有的时候会有些怀疑地问赵瑟:“你真是那个杀了好多人的魔女吗?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嘛!”   “魔女吗?”赵瑟哑然失笑,“我十六岁地时候,大约勉强可以算作是个魔女,现在——小家伙,和魔王厮混的才是魔女。”   ……   “夫人,夫人!你又发呆!”   喜娃抱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瑟猛得回过神来,张嘴含下递到嘴边的羹菜。喜娃又舀了一大调羹递过来,说:“夫人你可要多吃一点,大夫说你生宝宝就在这一两天呢。吃完饭,一会儿晚上好叫大夫再过来瞧瞧。我刚才拿饭过来的时候,看见守卫大哥们正在腾舱房。听说今天晚上大夫们就都搬到这艘船上来,就住后面拐角处那几个房间,有事情不要一刻钟就到了呢……”   正在说话间,忽然船轻轻一顿,明显减慢了速度,于是赵瑟便奇道:“怎么停船了?”   “我去看看。”喜娃说着丢下碗,跑去门口张望一番,回来说道:“到襄樊了,好像在上货,一会儿就开船了吧。奇怪,虽然听说水军船队往来南北有的时候有夹带货物,可我们这种船怎么敢……”   赵瑟笑了笑道:“这不是夹带货物,而是船上几千上万的兵丁总要吃饭。船队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以前旧的漕运水路,要经过长江、汉水、丹江转入渭水,最后抵达长安。不过这些年一直打仗,漕运多是不通的,沿途补充新鲜食物果蔬等等也不大方便了。襄樊是离开南方以前最后一个大埠,船停在这里,想来是要补充粮食用品,然后再往前走,过了丹江口,就离开湖北进入中原地界了。看来,今天晚上船是走不了了。喜娃,你以前来过襄樊么?这里有几处地方很可一玩——”   喜娃用调羹捣着碗里的菜羹,抿不说话,半响才道:“去年襄阳之战的时候来过,我哥哥死在那了……”   赵瑟一怔,伸手摸了摸喜娃的头,低声道:“是吗,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时候死的……”她的手滑下来落到自己的腹部,心中一阵叹息。   一会儿吃过晚饭,喜娃将托盘碗碟一并收拾了出去。再回来时,肩上搭着白帕,手提了一大桶热水,腋下还夹了一只大木盆。然后就在房间里铺开油布,在大木盆中兑好了热水,扶赵瑟过去洗浴。赵瑟现在除了等死之外,反正也没别的事做,于是尽可以慢慢地撩着热水,消磨时间。喜娃拿一张小板凳,坐在旁边,一面用水瓢舀热水加进去,一面央赵瑟给他讲故事听。赵瑟就给他讲温泉和洗澡的趣事,当说到一个贵族仕女沐浴可能会用到上百名和他一般大小的侍奴时,喜娃笑得声音很大。赵瑟也觉得很满足。   当只能困在船上和一个半大的男孩混在一起的时候,赵瑟忽然喜欢上了闲聊。与出身大士族的傲慢与教养无关,也不是因为除了闲聊之外没有别的可打发时间,而是它很容易令赵瑟产生错觉。赵瑟喜欢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趣事给那孩子听。这给她一种很新奇的感觉,静谧而满足。她仿佛是在和肚子的孩子说话——在很多年之后,她活到了老眼昏花,满脸皱纹,而他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坐在她的身边。她希望那是个男孩儿。   沐浴之后,天已经很不早了。喜娃收拾东西,表示要去找大夫来替赵瑟诊看。赵瑟摇头表示不用,说:“我现在还没有感觉,应该不会立即要生。睡觉前再叫大夫来看就是了。”喜娃还是个孩子,对这种事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全听赵瑟的。赵瑟在妆镜前坐下,递一把梳子给喜娃,于是喜娃就站在背后替她梳头。静了一刻,赵瑟忽然道:“我想出去看看。”   喜娃立即警惕起来,狐疑道:“出去做什么?外面风这么大。再说天已经全黑了,有什么好看的?等明天开了船再出去站不行吗?”他握着梳子紧张地看着赵瑟样子,好像在说:你不会跳河寻了短见吧?让赵瑟感觉非常好笑。   于是赵瑟道:“放心,小家伙,我要寻短见早就死了,不会等到今天跳河的。只不过想再看一眼江南罢了。过了今天,船离开汉水,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   喜娃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去问问外面的值班的将军。”   不大会儿工夫,喜娃回来了。取了一件披风给赵瑟披上,道:“要出去可以,不过咱们可要说好了,就站一会儿——诶,你不会真的跳河吧?”赵瑟再三保证自己不跳河,他才打开门,扶着赵瑟出去。门外随时有一队百人的士兵看守,这时赵瑟一出门,就都密密地围了上来,倒比她当初在金陵做第一权贵之时近身的保镖都多。   赵瑟站在船舷处向远处眺望,不知怎么,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什么叫做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人不到这个时候,不能明白。前面是襄阳,再远处是寿州,寿州西面,眼睛已经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片丘陵,那是赵氏的家庙与祖先休眠之地,如今这一切都在她手中结束了……   “哎呀,怎么哭了。”喜娃大声说,“别哭,别哭,大夫说孕妇千万不能哭。”   其实要死的孕妇也无所谓……赵瑟这么想着,倒在哭中带出笑来。她擦了擦眼泪,忽然间望见远处水面上泊着几艘楼船,船上灯火闪亮,似乎在开宴会,不由奇怪道:“不知那船上是什么人?”   喜娃顺着赵瑟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噢”了一声,随口答道:“好像是蜀国公要前往上都朝拜,这是先行运贡品的船队吧。听说已经到了两天了,因为咱们要过,水路都封了,所以只好滞留襄樊。为首的有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大官,好像还是个挺重要的人物,今晚在船上开宴会,地方的大人们都去了,连我们将军都接了帖子呢。”   赵瑟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忽然船身一阵剧烈摇晃。赵瑟差点摔到在地上,扶着船舷勉强刚站稳,便听“腾”的一声,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四面八方竟是同时起了火。赵瑟定睛一看,自己所在楼船周围,几艘护卫战舰也仿佛出了什么变故,有打斗的声音传过来。很快,浓烟迅速密布,连对面人脸都看不清楚。只听见浓烟中隐约愈演愈烈的砍杀声响。   “不好!”卫兵用衣袖掩住口鼻,纷纷拔出刀剑。站在赵瑟身边的卫兵将领抓着赵瑟的脖领,用力将她和喜娃推进舱房,“咚”地踢上房门。   赵瑟尖叫着被推倒在地。小腹中好像有什么一跳,然后便剧烈地疼痛起来。喜娃奋力将赵瑟从地上拉起来。赵瑟这时候脸已经疼白了,冷汗唰唰地往下流。她撑着喜娃仍是站不稳,然而手却拼命向外拨拉喜娃。   “去叫大夫,我要生了……”她艰难地说道。   喜娃忙把赵瑟扶到榻上去。赵瑟连声催促道:“你快去!”喜娃迟疑了一下,终究一咬牙,放下赵瑟便向门外跑去。出门之时,他扭动机关。只听“哗”一声响,一个精钢百炼的笼子便掉下来,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将整个舱房罩住。透过栅栏,喜娃最后看了一眼赵瑟,于是便冲进喊杀声冲天的浓烟之中。   “这才像牢房……”赵瑟想,然而思想立即就被阵痛打断了。   小腹一抽一抽地疼,难以言表的疼痛像涨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的袭来,每一波都到了难以忍耐的极限,而下一波又比上一波更加猛烈。她的头脑不能思考,她的耳朵听不见外面愈来愈猛烈地打斗声,时间仿佛停止不前,只有疼、疼、疼塞满身体,不停地向外铺展。(好害怕啊,馒头不要生宝宝)   她从床上摔下去,翻倒在地毯上,像一尾垂死的鱼拼命拍打尾巴。忽然,母亲的本能让赵瑟无师自通,力大无穷。她不知从那儿来的力量,猛得抬起半身,用力抓住四处垂着地纱帐,将它们缠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她拼命拉扯幔帐,终于借助幔帐的力量跪坐起来。她大口喘着气,全身每一根汗毛都仿佛在向下用力。她差不多坚持不住要昏过去的时候,猛然间,身体就轻松了。然后又是疼,当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第二个孩子也滑落出来。   赵瑟低头去看,是一对双胞胎,大的是男孩儿,小的是女孩儿。她笑了,然后才记起女孩儿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悲苦命运。她流着眼泪打翻小几上的一只茶碗,用瓷片割断婴儿的脐带,然后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躺倒在地,等着大夫过来。门外的砍杀的声音渐渐小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输谁赢,也不知道大夫还能不能来,或者他们都已经死了……   舱门“咔嚓“一声被劈碎了,大夫没有来,来的是两个穿夜行衣的人。它们一个个高,一个个矮。个矮的手里拿着剑,先冲进门,一进门就在笼子四周摸索。然后回头冲高个子道:“机关锁死了。”外面喊杀的声音又响亮起来,矮个子将手中宝剑仍给高个子,匆匆道:“用这把剑斩钢条,我去外面帮忙。”说罢又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拿在手里,纵身跃起老高,从高个子的肩头跳出去迎战。高个子冲进来,向赵瑟仰卧的位置看了一眼,便一眼不发的用手中那宝剑去斩钢条。   “子周,是你吗?”赵瑟躺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的问。   陆子周一把扯掉面巾,继续砍那钢条,一边砍一边道:“瑟儿,你别怕,我很快救你出来。”   赵瑟不由痛哭流泪:“我知道是你,一开门我就知道是你……”   宝剑很快,十来下便斩断一根钢条。陆子周手从空挡中叉进去,将手臂伸到最长,正好能够到赵瑟的披风的一角,于是便用力拉扯她到近处,同时安慰道:“别哭,我们很快离开这儿……”   赵瑟扶着陆子周的手,慢慢坐起来。她看着陆子周的脸道:“真像是做梦,我以为到死再也见不了你一面。”   “这不是做梦。”陆子周紧握住赵瑟的手,说:“你也不会死。我们还有后半生在一起不分开。”说罢,他松开手,继续用力去砍那些钢条。   赵瑟有些发怔地看着陆子周,神色间带着一种朦胧的快乐。   很快,陆子周又砍断了一根钢条,他比划了一下,距离赵瑟的尺寸还有一定的距离,于是他擦了一把汗,继续抬剑去斩,同时口中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在其他船上的军队到达前,足够救你出去。我们离开之后,这艘船会沉掉。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我们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我会和你在你一起,瑟儿……”   赵瑟猛然间从快乐与满足中警醒。她的身体缓缓向后退去,望向陆子周的目光里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遗憾与决然。然而陆子周浑然不觉,继续斩着钢条。又一根钢条断了,他量了一下,勉强够将赵瑟拉出来。于是,他很高兴地伸出手,叫道:“瑟儿,过来!”   赵瑟摇头:“抱歉,子周。你来救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陆子周大惊失色,笑容凝固在他脸上。   “我要去上都,看看我和他,最终的结局。”赵瑟艰难的站起来,以不容否定的语气说道。   “笨蛋!”陆子周怒不可遏,几乎是悲愤地喊道:“你还不明白吗?不会有其他结局的!”   “我明白。”赵瑟垂着睫毛,平静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这样跟你一走了之,不能就这样逃走。我要去看我们最后的结局,我应得的结局。”   陆子周身体一震,然后什么没说,只继续斩那钢条。   “不要砍了,子周。”赵瑟擦掉眼泪,笑着说:“你看,我现在长大了。你为我高兴吧。所以,现在你爱上我,永远再也不会把我留在那,自己走开了吧?”   陆子周眼垂下来,眼泪涌出他的眼,他生平第一次落泪。“我早已爱上了你。”他说。   “把它留到下辈子吧。”赵瑟说,“下辈子有的是机会。”   “啊!”赵瑟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刚生了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是一对双胞胎。我自己一个人生下来的。”   “我看见了,”陆子周注视着赵瑟,“你很棒,是最伟大的母亲。”   赵瑟笑着摇头,跪下去看躺在地上的一对儿双胞胎,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她们满身都裹着血,小小地躺在那里。赵瑟深深吸了一口气,抱起其中的女孩儿,低声说道:“男孩儿的话或许无所谓……”   她解开斗篷,恋恋不舍地擦拭着女孩儿身上的血污,用斗篷将她包好,然后毅然递向了陆子周。   “我还给你一个女儿,子周,我把那个孩子还给你了。”她说,“好好的把她养大,告诉她你是她的父亲。”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更新这一章的时候,心情很激动。这篇小说我从08夏天年开始到今天结束写了三年多,期间,经历了毕业,工作,结婚,怀孕,好像就差生孩子,人生重要的时刻都在写这篇文的时候经过。文虽然不大好,但毕竟是寄托了我重要的感情。今天完结它,真是有一点伤感。无论如何,感谢大家,感谢和我一起完成这篇作品的读者朋友。期间,我因为自己各种各样的事情,经常地停更,甚至有的时候停一两个月之久,交流时对大家态度也时常不好,可大家还是能包容我,耐心地陪我到最后,在此表示感谢。后面还有一个后记,还在迟疑放不放出来。看过金陵十三钗之后,我也考虑要做一个体贴的作者了。如果我忍不住放出来,我诚挚的希望,大家别去看。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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